1 001:少年郎
第一章 、少年郎
二月,賀州。
這座河西草原上的蒼青之城 ,恢宏,遼闊 。
它的格局如同帝國的京城,高大渾厚的四面城墻內是如同棋盤對稱的坊市,規整方正 ,東西、南北的對稱線上各有一條闊達百步的筆直大道,東西曰永定,南北曰安和 ,兩條大道十字交匯的州城中央,坐落著宏闊的河西大都督府。
從東城中門通向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沿途的街樓林蔭都扎了鮮艷彩帛 ,逼退二月春寒。
一千名緋衣甲袍的河西軍兒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兩邊,寒光凜冽的槊尖讓后面看熱鬧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擠 ,只好踮起腳尖,努力抻著脖子往東邊張望。
迎親隊伍從大江以南的吳興出發,歷時五個多月才抵達帝國西部的河西治所賀州 。昨日下午抵達東門驛 ,按大唐門閥士族上午行婚禮的俗例,迎親隊伍先在驛舍降車歇息一晚,今日上午巳時才從永定門入城。
一路鼓樂喧天,一百騎慓悍健壯的河西軍明光鎧甲騎在前方開道。
后面是四五百人的送親隊伍 ,迤邐如長龍,嫣紅花瓣從侍婢的花籃中拋灑揚起,漫天飛舞 。
河西百姓嘖呼不已。
“好大排場! ”
“那是當然 ,蘭陵蕭氏和吳興沈氏聯姻,排場能不大?!”
“聽說與蕭氏訂定的是沈五娘子,怎么出嫁的是沈十七娘子?”
“嘿 ,你消息落后了吧,聽說沈五娘子突然得了怪病不治,沈使君只有這么一位適婚嫡女 ,不得已才換嫁庶出十七女。”
“嘖,庶女嫁給梁國公嫡長郎為妻,那真是天大的福份! ”
“嘁 ,嫁個病秧子有啥福份?”
河西士庶誰不知曉梁國公嫡長子蕭琮生來體弱,一年到頭離不了榻,沈十七娘子嫁過去怕是要守活寡 。
“小聲些……”
“呸,你們懂什么 ,蘭陵蕭氏是五百年的閥閱世家,雖說吳興沈氏也是江東一流閥閱,但和蕭氏相比 ,門第差了不止一等。再說,蕭國公是河西道大都督,統十四州軍事 ,轄十萬河西兵馬,豈是沈氏一個揚州刺史可比的?再說,沈十七娘子以庶出嫁給蕭國公嫡長子為妻 ,那沈家嫡長女病好后也未必嫁得比她尊貴。 ”
“老兄說得在理,嫁女嫁門第呀 。”
“沈十七娘子真個好命!”
……
青綃錦幔的婚車內,身穿深緋色禮服大袖衫的女子冷冷一笑 ,兩根冰雪似的手指撩開鸞冠前面的絳穗,一雙眸子寒冽,寒冽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繡著青鸞的車幔。
雖然聽不見外面那些議論,她也知道 ,約摸是說她好命……
涼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那雙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隱在了鸞冠絳穗之后。
在新婦青綃車的前方,是騎著赤紅駿馬的迎親少年郎 。
按理 ,應該是新郎蕭琮迎親,但“病秧子 ”新郎“離不了榻”,于是按規矩 ,便由新郎的嫡親幼弟蕭琤前往吳興迎親。
馬上的少年郎身穿紅紗單衣、白內裙的絳公服,身材像永陵河邊的小青楊一樣挺拔,兩道眉毛飛起 ,下頜揚高,顯得線條有力,流露出骨子里的倨傲 ,眉下是一雙鳳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聽到圍觀人眾的竊竊之議,他嘴角向上揚了一下,這種不屑而嘲諷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俊美高傲的笑了一下。
圍觀的大小娘子們頓時驚艷 ,有人熱情的揮舞羅帕,夾著鐵勒胡姬的高聲調笑,“玉郎君 ,再笑一個!”
玉郎君是對美貌郎君的稱呼 。
那少年眉毛一揚,下巴仰得更高。
***
北城,蘭陵坊。
蘭陵坊原名永福坊 ,是大都督府正北的一座里坊,住著河西蕭氏 。河西蕭氏即蘭陵蕭氏的建康嫡枝,一百七十年前遷到賀州 ,蕭氏家主世襲河西大都督,鎮守河西,永福坊遂改名蘭陵坊。
蘭陵坊內最宏闊的建筑即蕭氏家主所居的梁國公府宅。
國公府占據了三分之一座蘭陵坊 ,高大的白墻內重宇飛檐,高低有致,若隱若現在青樹之間,又有湖橋荷池 ,茵草為岸,植柳為堤,亭閣臺榭 ,曲廊相連,引玉河之水入宅,清溪繞竹 ,叢叢郁郁,雖處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卻儼然是建康蘭陵巷的雅致風流 。
國公府東南角有一園苑 ,名“景苑 ”,苑內景致更是清麗秀致如江南山水,然所處位置卻屬偏僻 ,平時甚是冷清,少有人至。這日國公府大喜,內外喜樂喧天,卻無半分喧囂透入這里 ,仿佛是隔絕了的天地。
景苑的主宅是一座黑瓦白墻的二進寥闊庭院,外墻上爬著綠蕨,麻石階上兩扇烏漆漆的門 ,上面錫環也是烏漆漆的,透著股子幽清氣息 。
前院東南角栽著一株兩人合抱的梧桐樹,樹下插著一把桐木橫刀。
一名十一二歲、身穿細葛短褐的少年正蹲著前后弓馬步 ,雙手握著烏木橫刀。舉刀,進馬步,下劈 。再舉刀 ,進馬步,下劈。只一式,卻翻來覆去 ,一絲不茍揮刀不綴。
二月的春陽探出頭,從梧桐樹的東面漸漸移到正北上空,又從正北上空漸漸移到西面。陽光灑落在少年的額頭上,汗濕的發鬢顯得更加黑亮 。
突然 ,“哐”一聲。
烏漆漆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已經換下迎親的絳公服 、身穿紅地織金圓領窄袖袍的少年趾高氣揚踏進院中,下巴比在外面時抬得更高,雙眼皮上翻 ,倨傲神態越發顯得目無余子 。
“賤人就是笨!”
他背著雙手罵練刀少年:“瞧你這招橫刀斷水,使得如狗爪刨浪,簡直丟蕭氏的臉! ”
短褐少年恍若未聞 ,依然專注,舉刀,進馬步 ,下劈。
那少年郎跳起來,“蕭琰,本公子訓話 ,你敢不聽!”
短褐少年一刀劈下,抬頭,五官精致如玉琢,黑白分明的眸子清瑩澄澈 ,墨色瞳仁像是最純色的玄玉,黑得透亮生輝,“十四哥有何指教?”
“呸!誰是你十四哥!”
蕭琤最見不得這張臉!
每回見著都想踩扁 ,輾碎!
不過是個妾生的,長得好看又如何!
蕭琰不理會他,舉刀 ,進馬步,劈刀。
蕭琤心頭火騰起,腳步一跨 ,右手熟練一拔梧桐樹下的木刀,左腳蹬地,身形躍起 ,右腿在樹干上斜踩一蹬,氣勢頓然凌厲如撲下的雕鷹,橫刀劃破斜線,凌空斬落 。
二月春風 ,如刀。
刀風亦如刀。
蕭琰在他刀鋒沾著肩頭衣衫前,左前弓步一蹬,就像是被凜冽的刀氣震退了似的 ,向后掠出 。雙手握刀,斜撩而起,刺向蕭琤因為凌空下劈而露出的右肋下空門。
蕭琤冷哼一笑 ,木刀竟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折了個彎,直刀的刀尖狠狠戳在蕭琰執刀的右手腕脈上。
蕭琰悶哼一聲,刀落地 ,左手捂住右腕,似乎痛得抽眉 。
蕭琤刀一戳地,仰著下巴大笑 ,“本公子這招長空鷹喙的滋味如何? ”
蕭琰左手捂著右腕,抿唇不語,斂下的眼眸隱有晶光閃耀。
蕭琤心中大快,下巴高抬 ,正要再奚落幾句,便聽外面僮奴在喊:“郎君!郎君!”
門外墻邊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小僮,雙手捧著一柄綠玉柄的尺八佩刀 ,滿臉的急色,卻仿佛有顧忌般不敢踏進門來,只隔著墻惶聲催道:“郎君 ,辰光不早了,新人應該解纓結發了。賀宴一開,夫人定會尋您!”
蕭琤是在替四哥將新婦子迎進府門后 ,趁換衣服的時機偷偷溜到景苑來找蕭琰晦氣,不敢消失太久,否則被母親逮到又得跪佛堂念經了。此時他教訓了蕭琰一通 ,心中舒坦了,將木刀一扔,仰著鼻子哼聲,“便宜了你! ”轉身疾步走出 ,對勝飛吼道,“催什么催!手腳快點!”一手接過佩刀系在嵌玉鞓帶上 。勝飛喏喏應著,暗底抹汗松了口氣。
蕭琤又回頭瞪了一眼院內 ,這才往外疾步而去。
聽見腳步聲遠去,蕭琰這才松開握住右腕的左手 。
右腕被刀尖戳中的地方只有一片烏黑,隱隱作痛 ,但沒有傷到筋骨,完全不是蕭琤以為的要養個兩三來月才能再次握刀。
蕭琰嘴角翹起,將院門關好 ,回身將蕭琤擲在地上的木刀揀起來,依舊插回梧桐樹下。
回想起方才勝飛的話 。
新人?——府里誰成親了?
蕭琰想了想,那雙澄澈黑亮的眼眸便黯淡下去。
誰成親又如何?反正天大的喜事也與清寧院無關!
蕭琰驀然竄起一股郁憤 ,足尖向前一挑,掉落的橫刀飛起在手。雙手舉刀,進馬步,下劈 。
刀風凜冽破空 ,泥地赫然一道深寸許的刀痕。
這才是橫刀斷水!
蕭十四那蠢貨,不知道誰笨?哼!
蕭琰眉毛揚起,只覺心中那股郁氣平復了些 ,想起又從蕭十四那學來一招“長空鷹喙”,立時彎眉笑起來。
閉上眼眸,腦中回現蕭琤先前出招的姿勢 ,一遍又一遍 。
過了好一陣,才睜開眼眸。
左腳足尖蹬地,身形猛然躍起 ,橫刀向著梧桐樹凜冽斬落。
刀鋒將落時,刀尖卻詭異的轉了個角度,從劈刀式變成戳刀式。
噗!
兩人合抱粗的梧桐樹干被木刀戳入一寸 。
比起蕭琤那一刀不遑多讓。
虧得自己從小修習淬體術 ,否則方才被蕭十四戳中那一刀不會只是瘀血。
“小郎 。 ”身后傳來脆音。
一位穿著窄襖高腰襦裙、外穿淺綠色半臂的女子從內庭回廊走出來,顯然是聽見了方才的動靜,她蹙眉,“十四郎君又來招惹您了?”
蕭琰得意 ,“我可沒吃虧。”
綺娘輕笑了一聲,道:“娘子叫您進去 。 ”
蕭琰“啊”一聲,“我忘了練字的時辰了!”
都怨蕭琤這貨!
“哎 ,先湯浴。 ”綺娘在后邊叫道。
“啊,知道了 。”蕭琰插好刀,頭也不回的揮了下手。
***
臥房門窗緊閉 ,屏風后是可浴雙人的銅箍香柏木浴桶,已經備好了滾熱的藥湯。
蕭琰從三歲扎馬起,綺娘就給配她藥湯浴身 ,沒有一日斷過 。
這是鍛體活血的藥湯,在閥閱之家并不稀奇。因大唐統一天下前,南北閥閱經歷了兩百多年的動蕩 ,族中子弟有一半都是習文又習武的,便紛紛搜集了有利于鍛體活血的方子,既消除習武的暗傷,也能促進吸收、活血行氣。蕭琰泡的藥湯是綺娘配的 ,約摸不算稀罕的方子,不需耗費貴重的藥材,不然這么多年泡下來 ,梁國公會舍得么?
蕭琰除去靴襪 、短褐、內衫、襠褲,手一撐跳入桶內。
水中的肌膚光滑細膩,皮膚下的肌肉堅實又柔韌有彈性 ,這是八年來風霜雨雪練武不輟的成就 。
細白如瓷的胸膛上,兩處微微鼓起,像綺娘蒸的水晶玲瓏包。
蕭琰摸了一把 ,覺得沒怎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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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002:沈清猗
想起綺娘胸前的波濤洶涌 ,蕭琰眨了下眼睛 。
——波瀾壯闊什么的,出刀會不會有阻力?
蕭琰撲哧一笑。
閉眼,身一沉,全身沒入水面之下。
白氣騰騰 。
蕭琰盤膝坐在桶底 ,屏息運起淬玉訣。藥力浸入肌膚,被丹田內細小如絲線的內氣導引著,一點點淬煉皮 、肉、筋、骨。那種針刺般的銳痛她已經習慣了 ,從最開始痛得抽搐,到后面一點點淬煉承受,如今感受到的痛楚已經越來越小了 。
兩刻鐘后 ,水變得溫涼。
被藥浴燙紅的皮膚已經膚如白玉,倒像是洗了個冷水澡。
蕭琰起身,用白疊布大巾拭干全身 ,換了干凈內衫,外穿一件白底暗紋的圓領窄袖綾織袍,趿了沒有后跟的解脫履 ,帶著一身淡淡的藥香味走出東廊廂房,沿著直欞窗的回廊往北面主房走去 。
北面三間上房,中間為會客的正堂,東間是母親的寢居 ,西間是蕭琰要去的書房。
書房的欞槅門開了一半,室內窗明幾凈。
北面墻上掛著一副寥寥幾筆勾勒的淡墨山水畫,筆清而意韻悠然 ,墻下是兩列樂架,擱著笛 、蕭、缶、塤之類的樂器。兩邊墻角的高腿幾上各置了一座沉水香香山子 。屋中間是一張白檀木的書案,書案左側擺了一只越窯青瓷大插瓶 ,插著十幾幅卷軸,右側擺著琴臺和琴。西面是一列列書架,一槅一槅的書 ,有雕版刻印的紙書,也有絹帛套著的竹簡古書。
東面臨窗的位置,是一張白檀木的寬榻 。
榻上斜倚著一位執卷而讀的素裳女子。
室內散發著淡而幽遠的沉水香 ,令人寧靜。
蕭琰不由放輕腳步,溫柔叫了聲:“阿母 。”
榻上女子抬起頭來,一頭烏發只用緞帶系著,周身無一物佩飾 ,耳環 、玉佩、香囊均無。素面無妝色,卻肌膚如雪,眸清眉遠 ,天然好顏色。
她微微一笑,沖散了眉間那份淡遠,“蕭琤來過了?”
蕭琰笑嘻嘻前去 ,挨著母親坐下,雙手環上她腰,在她胸前蹭了下 ,“不礙事 。 ”
“哪處傷了?”
蕭琰笑著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幾寸,顯出細白的手腕 ,那片烏黑已經完全消去了。她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藥湯已經去瘀了。”
商清打量了一眼,抬手拍了下她披散著濕發的頭,“又誆騙蕭琤招數了 。 ”
蕭琰哼哼 ,“誰讓他這么蠢,欺負人總要付出點代價。”
“誰欺負誰!”商清伸指戳她額。
“他先欺負我的! ”蕭琰控訴,哼 ,她小時候吃了多少虧啊。嘟了下嘴,額頭蹭到商清肩上,聲音輕柔卻很堅定 ,“阿母,總有一天,我會讓世人知道 ,您是最高貴的!”她可以容忍蕭琤罵她,但絕不容忍他輕鄙母親 。
商清卻不為所動,淡淡瞥了她一眼 ,“一切憎惡嗔癡,皆是煩擾根由。塵世浮華泡影,不過轉瞬即逝。有榮華聲名又如何,不及心中方寸 。心自在 ,即大自在。旁人眼光不過浮云,何須在意。”
蕭琰蹙眉,怎能不在意?
她秋鴻掠波的細眉挑起如刀 ,“父親嫌棄我就罷了,但…… ”
這景苑再美,也只是個牢籠 。
山高水遠 ,清風林下,悠然浮云,這才是母親向往的 ,總有一天,她會為母親做到。
商清一掌拍上她頭,“妄動無名。去 ,將《太上玉清經》默一遍 。”
“……又是抄經。”蕭琰嘟嚷著起身。
她從書架底下取出兩個烏黑的鐵鐲子,沉沉的約摸有十來斤重,一左一右套在手腕上 。然后走到書案前蹲下馬步,研墨鋪紙 ,右腕執狼毫,懸腕而書。
《太上玉經清》在她腦子里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從四歲時起,每回做錯事 ,母親都罰她抄這部經,說是讓她清心、澹泊,寧靜以致遠。
清心她是沒學著 ,靜心倒還有幾分,澹泊她也一分沒學著,書法倒是練出來了 。
初時 ,臨曹魏鐘太傅的楷書。
習了三年,將鐘氏楷書的清勁秀雅學了個八成,醇古簡靜卻是不足。
又三年 ,寫東晉王右軍的楷書,優美流暢學了七成,飄逸曠達卻是不足 。
自今年起,母親讓她寫穆宗朝柳少師的字 ,正氣浩然,骨力遒勁,懸瘦筆法——鐵鐲子就是在這時戴上的。
蕭琰一邊寫一邊默默念誦:“……太上清靜 ,不役於心,不勞於身。心不煩而能靈,身不勞而能生 。生靈合并 ,無種不成。所謂不作而成,不為自生。道常無為,無所不為 。…… ”心、意 、神、志 ,隨著經文的每一個字融于筆端,又順著腕脈流動全身。
那些浮躁憤怨的心緒都平息下去,歸為一片澄空的寧靜。
此時 ,新人正行婚禮 。
婚禮是在梁國公府內的青廬舉行。
青廬就是帳篷,按大唐士族的婚俗,需在府內的西南角擇吉地建廬帳,新婚夫婦交拜、行同牢合巹禮都是在廬帳內 ,稱為“青廬”,取天地為廬 、夫妻情義長青的意思。此時青廬內觀禮的賓朋有三百多人,卻一點不顯擁擠。因搭廬的地方是在國公府的馬球場 ,莫說容納三百人的帳篷,就是再搭一座三百人的帳篷也放得下 。
新人已經行過同牢禮,左右并坐在廬內北面的榻上。
新郎坐的“榻”不是榻 ,而是一輛華麗精致的輪椅,穿著爵弁婚服,年方及冠 ,氣質清貴,容貌俊美,但容色蒼白 ,顯得有些羸弱。不過,很多大唐貴女就是喜歡這種清雅文弱的美男子,此時賓席上就有好幾個腰佩華麗短刀的美貌貴女盯著新郎錯不開目 。
新婦穿著緋色釵鈿重緣禮衣,坐在新郎右邊的錦幔榻上。在行同牢前 ,新郎吟了三首卻扇詩,新婦遮面的璉幕已經取下,現出她的朱唇玉額 ,容色清艷如霜,即使大婚那雙眸子也寒冽如初雪。
新人吃過盛肉的同牢盤后,按照蘭陵蕭氏遷入河西后的族俗 ,新郎已婚的堂兄們要踏歌一曲《賀新郎》,表示對兄弟成家的祝賀,新郎的嫂嫂姊姊們要踏歌一曲《喜人心》 ,表示對新婦加入大家庭的歡迎 。
蕭琤趕到時,帳內歡樂的踏歌正進行到高.潮,來自鐵勒、吐谷渾、回紇 、吐蕃等部的貴族青年男女也都熱情起身 ,下場踏歌而舞,表達對新人的祝賀。青廬內不時響起賓客們轟然的喝彩聲,熱鬧歡樂之極。
蕭琤帶著僮奴從帳角悄然進入時,沒引起多少人注意 。
跪坐在國公夫人身后的侍婢一直注意著帳篷門口 ,見十四郎君閃身進來,便微微附前低聲稟了一句。
一身華貴雍容的安平公主臉上笑容不變,心里哼一聲:蕭十四 ,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蕭琤正貓著腰往帳篷前面挪,便看見母親一道目光掃過來,嚇得縮了下脖子 ,心道:慘了慘了,被發現了,明日鐵定又要跪佛堂敲木魚了!頓時覺得膝蓋骨作疼 ,腦門發昏,心里大罵混蛋蕭十七,將這筆賬又記蕭琰頭上。
蕭琤坐到自己的席位上 ,大哥蕭璋回頭向他笑了一笑,小弟蕭玳斜著眉朝他冷笑,蕭琤下巴一抬瞪了過去:敢瞪你阿兄,皮癢了!
蕭玳毫不示弱的瞪了回來 ,右手在腰間橫刀上拍了一記,挑釁的呲了下牙 。
兄弟倆互相瞪眼挑釁,便聽滿堂喝彩。
踏歌結束了。
儐相上前 ,為一對新人剖分匏瓜,行合巹酒之禮。
飲過合巹酒,新郎新婦被迎出青廬 ,到青廬左側的帷帳前行拜堂禮 。
拜堂禮畢,新人被迎入帷帳。
賓客們進入青廬右邊的宴飲帳篷,向梁國公與公主夫婦敬酒祝賀 ,然后宴飲觀賞樂舞,歡慶直到戌時才散。
新人帷帳內,清俊文弱的新郎和清艷冷冽的新婦并肩坐在“百子帳”榻上 。
男女侍仆為新人除服解纓 ,摘掉冠帽,去掉外面的禮服,梳頭合發,放下百子帳的帳簾 ,齊聲吟唱“玉女白纖纖,娘子恒娥潛 ”的歌聲,躬身退出帷帳 ,閉合帷門。
洞房寂靜。
一對新人僅著白羅中衣坐在榻上,帳內隱約有藥香,從新郎的身上透出來 ,十分的淺淡 。
但沈清猗的嗅覺比起常人更靈敏。
才剛及笄之年的少女身量纖細如一彎細柳,坐在榻上的單薄脊背卻直而不彎,清艷如霜梅的臉龐上 ,一雙眸子寒冽如初雪,看著自己的新婚丈夫,從容淡漠。
蕭琮輕笑著嘆了嘆 ,說道:“真人風骨,猶勝畫中 。”笑容溫潤里帶著幾分歉意,捂唇咳了一聲道,“委屈你了。”
沈清猗寒眸平靜。
她右手倏然伸出 ,食中二指搭上蕭琮左手的腕脈 。
蕭琮目光溫潤,任她這般舉動,沒有絲毫訝異。
良久 ,沈清猗的清冷聲音道:“郎君胎中帶了寒氣,這咳疾要治,卻也不難。只是 ,要想根治,卻是不易。 ”
蕭琮笑了笑,道:“父親說你師承孫先生 ,果是不假 。”
“清猗有幸,曾得孫先生指點一二,卻未被收列門墻之下 ,算不得孫先生的弟子。”
蕭琮又笑,“師徒只是個名份而已。父親甚少贊人,卻對你多有贊賞,可見你定是得了孫先生真傳…… ”他捂唇咳了幾聲 ,待咳喘微平,方又嘆道,“孫先生也說過 ,我這咳疾若要根治,必得慢調慢養,不可勞心竭力……呵呵 ,只怕要勞累你了……咳咳咳……”
他一通急咳止不住 。
“郎君?”帷帳外傳來擔憂的低沉聲音。
“無妨。 ”沈清猗冷冽的聲音傳出帳外,伸指按揉蕭琮肺經上的幾個穴位 。
帳外之人便聽里面咳聲漸緩。
蕭承忠欲待掀簾的手就收了回去,退后幾步 ,沉默的侍立在帷帳外。
“勞煩你了!”蕭琮喘息平止,伸手輕輕握住新婚妻子的手,清雅眉眼間有著歉意 ,“只怕以后還有得勞累 。”
沈清猗反手握住蕭琮,聲音清澈如同冷泉,“今夜一過,你我便是夫妻 ,‘勞煩、勞累’之語休再提起。我沈清猗不是只圖安樂的淺薄女子,既然決意嫁你,自是甘愿為你勞心勞力——榮辱休戚 ,共一體。 ”
明亮的燭光下,她臉上清華流溢 。
蕭琮捂著胸口低咳一聲,牽出一分隱隱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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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003:見親
翌日,辰時。
一對新人在奴婢的簇擁下出了新房的帷帳 ,回轉蕭琮住的承和院。
蕭琮的咳疾受不得地氣,院內便如建康府蘭陵巷的府宅一樣建有樓院 。平日蕭琮起居都在外院的樓上,新婚夫婦的正房則是安置在內院的樓上 ,兩樓下面有闊長的回廊相連,各成院落。
新婚夫婦回正房換服。第一天要向父母叩安,兩人都穿著士族世家沿襲數百年的傳統“士服” 。蕭琮是一身士族郎君的大袖寬衫博帶服,清俊飄逸 ,又顯出曠達。沈清猗是一身士族女郎的垂髾華服,衣緣繡彩,朱帶垂腰 ,氣質優雅,眉間卻透出冷冽清華,讓人望之凜然。
沈清猗推著蕭琮下樓 。
樓梯是回旋形狀 ,坡度很緩,上面鋪了紅色地衣,輪椅行在上面輕靜無聲。
八名男女侍仆恭敬的跟隨在郎君和郡君身后。
下了內樓沿回廊往南 ,過了中門,便入前庭廊院 。
晨光透過窗上的碧紗照入前院正堂,一室明亮。
賀州地處大河與霍蘭山之西 ,二月的天氣還很有些料峭,堂舍東北角燒著一個紫銅瑞獸炭鼎。
堂內北面和東西兩側已經置了坐席,北面主座是梁國公和安平公主夫婦,兩邊側席坐著府里的郎君女郎 ,每人身后又都跪著奴婢伺候 。
坐在北面主位上的梁國公蕭昡頭戴卷梁冠,身穿玄色泥金鑲紅的大袖寬衫,腰系綾織泥金博帶 ,氣度貴極風雅。這位蘭陵蕭氏的族長、統十萬兵馬的河西大都督已入不惑之年,仍然豐姿俊朗,臉龐上沒有多少歲月如刀的刻痕 ,反而渾身透著成熟風雅的魅力,如墨眉下雙目細長而有神韻,又如深潭般幽邃不明 ,膚色是士族世家習慣保持的白皙,卻不是蕭琮那種不見陽光的蒼白,而是光潤如脂玉。
坐在蕭昡身邊華貴美艷如牡丹的貴婦是國公夫人安平公主。她穿了公主的翟衣華服 ,顯露出對新婦的重視,見蕭琮被沈清猗親自推著進來,眼底便流露出兩分滿意 。
新人一進屋,兩邊側席上立刻射出七八道目光 ,有好奇 、打量的,也有放肆、審視的。
沈清猗步態從容,神色冷淡自若 ,行止間帶著世家女郎的氣度。
安平公主暗暗點頭,心里又多了一分滿意 。
按禮,新人婚后次日應是在父母所居的正堂叩恩見親 ,但蕭昡夫婦憐惜蕭琮體弱,便就近安排在了承和院。
蕭琮從輪椅上起身,叩首下去道:“孩兒叩謝雙親大人教養成人之恩。”
沈清猗隨后叩首 ,道:“新婦叩謝雙親大人教養夫君之恩!”
“起 。 ”蕭昡夫婦微笑頷首。
便有侍人上前扶起蕭琮,坐回到輪椅上。
沈清猗直身仍跪坐于錦墊上 。
蕭昡取出一只玉瑗,對沈清猗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有你在四郎身邊盡心 ,為父就寬心了。”
沈清猗聽著“聰明孩子”、“盡心 ”這兩句,垂眉恭敬接過玉瑗,心底明亮如鏡 。
她手中的玉瑗品質絕佳,色如青天流碧 ,造型清雅優美。
但最重要的是,“瑗”通“援”義。
蕭昡是在提醒她,與蕭琮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
沈清猗叩首下去 ,“婦為夫君之妻,自當盡心竭力 。 ”
“好!”蕭昡大笑點頭。
“真是好孩子,看著就讓人喜歡。”安平公主也笑著送她一塊玉 ,一塊佩裙袂的白玉雁紋系璧 。
玉是西昆侖籽玉,玉質潔白瑩潤,正面浮雕展翅昂首的大雁 ,逼真如生,襯以纏枝蓮花,雕琢精美 ,也不是凡品。
這玉璧是“雁好和諧 ”之義。
沈清猗心中了然,雙手接過,伏拜叩謝 。
安平公主笑道:“以后四郎就交給你了,我們可得輕松了。”
若她治不好蕭琮 ,就沒什么以后——沈清猗寒眸斂下,聲音清冽沉靜,“媳婦定不負母親信任。”
叩拜雙親之后 ,就是與一眾伯叔小姑行親見禮 。
坐于西側席之首的是梁國公的長子蕭璋,在蕭氏同祖父的兄弟姊妹中排行二。
沈清猗上前行禮道:“弟婦見過二伯兄。 ”
蕭璋只比蕭琮年長一歲,但十五歲就進入河西軍 ,已經從軍七年,即使穿著士族的大袖寬衫禮服,也掩不住挺拔健碩的身材 ,朗笑一聲回禮,道:“四郎身子素來柔弱,還請四弟妹多多費心 ,為兄先謝過了 。”
沈清猗欠了下.身,聲音淡靜道:“照顧夫君乃弟婦分內之事,不敢勞二伯兄相謝。”
蕭璋目光一沉,轉頭對蕭琮哈哈笑道:“四弟娶了賢婦 ,真是好福氣。”
蕭琮咳了一聲,回笑,“二嫂亦為賢婦。 ”
蕭璋目光又一沉 ,他的正室妻子雖然同樣出身于江東士族,卻不是吳郡孫氏的嫡枝,性情也頗為驕縱 ,這聲“賢婦”可不是諷刺他么?
他仰臉哈哈了聲,“可惜你二嫂病體未愈,不然聽到四弟這句稱贊 ,定是要歡喜了 。”
蕭琮只微微一笑。
他和沈清猗回到東席落座,待下面的弟弟妹妹上來見禮。
首先是老三,同祖兄弟姊妹中排行十四的蕭琤上前 。
蕭琤也是安平公主所出 ,和蕭琮是一母同胞,與這位嫡親四嫂便不見外,寬袖一甩,大咧咧行了一禮 ,“十四弟阿琤見過四嫂。 ”不等沈清猗回禮,他又笑嘻嘻說了句,“四嫂生得真是好看 ,比二嫂好看多了。”
蕭璋臉上的笑容僵了下,寬袖下的拳頭微微握起 。
蕭琮俊秀的眉毛皺了下。
坐在蕭璋下席的蕭玳冷嗤一聲,“四嫂好看 ,關你屁事!”
蕭琤大怒回頭,“我說話關你屁事! ”
蕭玳冷笑一聲“白癡”,也不等蕭琤回席 ,徑直上前,大袖一甩向沈清猗揖禮,“十九弟阿玳見過四嫂。”
沈清猗掃了一眼蕭琤 ,凜冽如雪的目光讓蕭琤一怵,回神過來不由惱怒,沈清猗卻已撇了眼,跽直身向蕭玳回禮 。
蕭琤氣怒的狠狠瞪了蕭玳一眼 ,又威脅的向沈清猗挑了下眉,便見父親含威的目光射過來,他不敢再放肆 ,悻悻回了席。
三位小姑子依序上前給新嫂嫂見禮。
“十六妹阿珂見過四嫂 。 ”
梁國公的長女蕭珂,堂兄妹中排行十六,與蕭璋同為側室呂氏所出 ,也生著一雙蕭家人特有的細長鳳目,儀態大方,形容秀美 ,眉目婉約有著書卷氣。
蕭珂今年十二歲,比最小的庶弟蕭玳年長兩歲。按蕭氏親見禮只按齒序、不分男女的規矩,作為姊姊本應在他之前行親見禮 ,但蕭玳戾氣重,蕭珂平素都讓著這個弟弟,一個親見禮而已,不需要計較。
隨后見禮的是二姑子蕭瑟 ,“二十一妹阿瑟見過四嫂 。”
蕭瑟為妾室劉氏所出,神色淡漠得不像個九歲的女孩兒,聲音也淡得如秋夜放涼的水。
沈清猗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二十五妹阿瓏見過四嫂 。”梁國公最小的女兒蕭瓏是妾室高氏所出 ,才及五歲,精致的眉目卻已顯出日后可令人驚艷的容貌,她性子活潑 ,一邊行禮一邊清脆的笑,說“四嫂真好看! ”“四嫂的裙子也好看!”“四嫂裙子上面繡的花兒也好看!”……
玲瓏一串童語脆聲下來,滿座莞爾 ,連梁國公夫婦都忍俊不禁。
堂上氣氛輕松起來。
小輩們依序上前見禮 。
席上的小輩都是蕭璋的子女,坐在他位席的后面。
“侄兒宏拜見四嬸母。”蕭璋的長子是嫡出,生得唇紅齒白 ,眉目秀致,年方五歲,行止間卻已初具世家郎君的優雅風范,說話也是口齒清晰 ,不疾不徐,顯得穩重 。
“侄兒寬拜見四嬸母。 ”蕭璋的庶次子,年方四歲 ,行禮說話卻也端然大方。
“侄女寧拜見四嬸母 。”蕭璋的庶出長女蕭寧,比蕭寬還小三個月,跪坐在錦墊上行禮也有模有樣 ,叩首后好奇的抬頭瞅向沈清猗,便被那冷冽如雪的寒眸驚得低下眼去,心道:這個四嬸母好冷!
“侄女宓拜見四嬸母。”蕭宓是蕭璋的嫡女 ,今年才三歲,走路卻是昂首挺胸的,下巴揚起 ,這么小的年紀就顯出了貴女的風范,想必長大以后又是一位氣勢張揚的貴家女郎。
沈清猗想起同樣張揚的小姑子蕭瓏,便覺得蘭陵蕭氏在教育女兒方面與吳興沈氏、或者說與多數江南士族相比已有了很大差異,她們更多的具有帝國強盛張揚的風度 ,而不是如江南世家女郎那樣更多的延續魏晉世家的風度。
“侄兒守拜見四嬸母 。 ”蕭璋的庶出三子年方兩歲,還要乳母扶著行禮,聲音奶聲奶氣 ,卻也說得清晰。
蕭璋眉眼泛起驕傲,他的兒子都不錯,重要的是 ,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他瞥了蕭琮一眼,心里得意的哼了一聲。
沈清猗依例給了五個小輩親見禮,唇邊保持著淡淡笑意 ,眸中卻寒幽不見底 。
親見禮畢,新人叩安的第一天,父母子女齊家而食。
二三十名奴婢魚貫而入 ,將一張張食案端上堂來,有河西之地的湯餅、羊肉 、胡炮肉、小牛棒炙,也有南方的紫米羹、膾魚羹 、菹羹,配有鴨臛、炙豚、烤山豬 、魚胙、木耳雉雞、清煎春筍 、玲瓏豆腐等熟生葷素 ,又有獐脆脯、烤髓餅、白羊酥 、百年酥、五仁包、薺菜春餅、梨花糕等南北諸色點心,又有牛羊乳 、橘皮湯等南北特色漿飲……每張食案上林林總總不下二三十樣,都是用冰清如雪的邢白瓷碗碟、剔透琉璃碗 ,或銀平脫著足碟,以及越州剡溪才產的白竹籠盛放著。
蘭陵蕭氏果然比吳興沈氏奢貴得多 。
沈清猗寒眸微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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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004:你生,我生
清寧院內,蕭琰一雙晶澈的眸子瞪圓了 ,朝食后的漱口水差點被她吃驚的咽下去。
母親肯定是故意的,故意在這個時候說出這個驚人的消息 。
她哀怨的看了母親一眼。
在綺娘忍笑的表情中,蕭琰吐出漱口水到盂里 ,急急問道:“阿母,您說四哥成親了?”
所以說,昨日成親的新人就是四哥?!
她有些不敢置信。
那個病怏怏、溫潤如君子的阿兄娶媳婦了?
商清瞥她一眼,“怎么 ,你四哥不能成親?”
“不是…… ”蕭琰眨了下眼,“總覺得,好遙遠 。”又嘟嚷著表示不滿 ,“上回見四哥,也沒聽他提一下。”
“你以為你四哥什么都和你說。 ”商清輕飄飄的語氣,用白巾拭了唇。
“咳 ,也不是 。只是這么大的事,嗯,終身大事……”蕭琰有些怏怏的 ,覺得自己被親愛的兄長忽視了。
難怪蕭琤這家伙有小半年沒來景苑騷擾她,莫非是替四哥去迎親去了?蕭琰心里有些嫉妒。
商清朝食只用一碗蓮子羹,起身走過女兒身邊時 ,伸手在她怏怏的小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
“你四哥身體不好。”成親有什么好說的。
蕭琰頓時神色一振,原來她不是被兄長忽略了 。揚起眉認真道:“四哥的病會好的。 ”
商清清淡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你四哥待你好,你希望他好也算應當。”
蕭琰拿起手巾擦了嘴,起身追在母親身后 ,道:“四哥成親了,我應該去道喜吧?”
商清側首乜了她一眼 。
蕭琰嘻嘻笑著,扯著母親袖子 ,“我悄悄去,不讓別人看見。”
商清乜了她一眼。
蕭琰眨著眼,討好的笑 ,“我練完武,寫完玉清經再去 。 ”
商清哼了一聲,拂袖進了書房 ,坐榻上看書不理會她。
蕭琰撲到她懷里,蹭來蹭去。
商清嫌棄的拍開她,“都這么大了 ,還往懷里蹭。”
蕭琰哼哼,“再大也是您女兒呀 。”
“以后蹭你夫君,哦,夫郎…… ”商清忽然側頭看她 ,“你以后是嫁還是娶?”
蕭琰理所當然的揚眉,“當然是娶,好孝順您呀。”您可是只有我一個女兒 ,我嫁了,您豈不一個人了?
商清輕嗤一聲,回轉先前的話題 ,“以后蹭你夫郎去。 ”
蕭琰嘴角抽了下,對母親這種“一根筋”頗有些無語,也回轉先前的話題道:“才不 ,沒有阿母身上香 。”
“胡說,士族郎君每日至少熏三道香。 ”
“那是熏出來的香!”蕭琰賴在她懷中,“我以后要找個天然香的 ,還要靠著軟綿綿的,好舒服的。”
“你確定你說的是夫郎,不是隱囊? ”
蕭琰撲哧一聲,樂得打滾笑 。
商清如來神掌拍她背上 ,語氣輕飄飄的讓她打個寒顫,“還不去練武?”
“唉喲!”蕭琰一骨碌爬起來。
商清看了她一眼,“今日起 ,加抄《徹視經》。一個月后,可去 。”
蕭琰臉一苦:又加抄一部經?
須臾又歡喜起來。
母親答應了啊。
***
承和院 。
書房里很靜。
蕭琮如往常般半倚在書案后的長榻上看書。
沈清猗跽坐在書案東側,手里翻閱著蕭琮歷年來用藥的方子 ,都是孫先生所開。
越往后翻,她的眸子越是寒深幽沉 。
蕭琮手中的書卷半天沒有翻頁。
書房內只偶爾有藥方翻動的細微聲音。
蕭琮走神的樣子落在沈清猗抬起的眼中 。
她微微好奇,卻沒有詢問。
畢竟 ,她和他在昨夜之前還是陌生人。
蕭琮忍不住了總會開口 。
在沈府,沈清猗就已經學會了隱忍。
蕭琮微微直了下.身,便見側邊年少的新婚妻子垂眸認真的神情 ,眼底的凜冽因為長睫垂下遮擋住,便顯出了一種清靜端華的氣質。
他咳了一聲,坐直 。
沈清猗起身過去,伸手掖了掖他背后的錦緞隱囊 ,“還是靠著吧,坐著舒服些。 ”
蕭琮往后倚了倚,微笑道:“阿沈適才看藥方良久 ,可看出點什么?”
“孫先生開的藥……”沈清猗斟酌了一下用詞,“很是,妥貼。 ”
“咳……”蕭琮咳笑兩聲 ,“是中正平和吧 。”他又笑,“孫先生當年曾說過,我用他的藥 ,死不了,卻也好不了。呵呵…… ”
“你這病要根治,卻也不是無方。”沈清猗皺著未描黛有些清淡的眉毛 ,“只是用藥需猛,恐怕有些兇險……”
她回想起九個多月前的事。
那是在建康城的沈宅 。
父親從揚州悄悄帶了她去建康城。
觀月賞舞的樓閣高臺上只有一人逆光而立,身材挺拔修長,眸子幽邃不明 ,高遠如天意難測。
“沈十七? ”男子的聲音醇厚悅耳,卻帶著逼人的威勢 。
“是。”
“聽說因你生母出身微賤,連累你在沈氏處境不佳?”
“兒不因母苦。 ”沈清猗平靜道 。
“聽說你醫術精湛?”
“經年琢磨 ,有些心得。”
“孫先生說你性敏而善斷,可惜因嫡母之故,不為沈氏所重。”
沈清猗垂下眼皮 ,“孫先生謬贊,小女只是當斷而斷 。 ”
“好個,當斷而斷!”蕭昡陡然仰首大笑。
片刻 ,他止住笑聲,負手道:“我與你父沈綸以詩文相交多年,互成莫逆。當年我家四郎出生后 ,你父親來信說,他日有嫡長女,必嫁我蕭氏嫡長郎 。幾年后你父果然有了嫡長女,便提結親之事。于是 ,兩家換了庚帖,定下這門親事。”
他聲音一頓,目光陡然銳利 ,氣勢凝重直壓過去,“兩個多月前,你父來信 ,說沈五得了怪疾,一臉惡瘡,久治不愈 ,不得已愧然提出退親。 ”
沈清猗神色平靜 。
蕭昡冷笑,“這就奇了怪了,好好的怎就突染怪疾?孫先生說你精通醫術 ,可曾聽說過這種怪疾?”
“小女曾在一卷古籍上見過。”沈清猗神色從容鎮定,“說起來,這種怪癥倒也不難治。只不過,治愈后臉上會留些麻點 ,過個一年半載的也就消了 。國公府若等得,過個半年再來迎娶五姊也不遲。 ”
蕭昡盯視她,陡然喝聲:“沈清猗 ,是你做的?”
威勢沉沉如山壓下。
沈清猗袖底握拳,眸子卻依然寒冽如雪,聲音鎮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是 。”
蕭昡挑眉冷笑,“你費盡心機,破壞你嫡姊嫁入蕭氏 ,無非是為了自己打算。這般坦言相承,就不怕我告訴你父親,讓你母女倆在沈家無立足之地? ”
沈清猗仰起頭 ,寒眸如雪,冷冽鎮定,“國公雙目如炬,小女這點心思自是看得通透。家姊自幼承寵 ,性情驕縱,沈氏上下容她讓她,蕭氏卻是未必 。蕭四郎君纏綿病榻 ,更需妥貼關顧,家姊的性子只怕不大適合。小女只是希望家姊經此一挫,知些天高地厚 ,收斂些性子,省得嫁過去后讓蕭氏為難,壞了兩家交情。”
“哦 ,這么說來你倒是用心好的很 。”蕭昡冷笑。
“國公明鑒。 ”沈清猗竟是應承了這句“贊美”,寒冽眸子夷然無懼。
蕭昡冷視她一陣,倏地仰頭大笑兩聲 ,道:“好個伶牙利齒的士家女郎!”
沈清猗頷首垂眉,“國公雅量 。”海涵她的算計。
蕭昡又是冷笑一聲,“就算我不與你計較害你嫡姊之事,但你不怕我蕭氏真個等上半年 ,定要迎了你那嫡長姊入門,讓你算計落空? ”
沈清猗抬眉,眸光冽冽 ,“國公英明,想來蘭陵蕭氏不需要精致維護的瓷瓶。”
蕭昡一怔,轉眼仰頭大笑 ,繼而面沉如鐵,聲音凜然如刀劍,“沈十七 ,你記著,我容你諒你,皆因四郎!”你若治不好阿琮 ,你們母女倆就一塊死!
蕭昡冷酷的目光仿佛就在沈清猗眼前 。
她收斂心神,垂眸沉沉。
管它劍走偏鋒,還是用藥奇險,治好了蕭琮 ,才有她和母親的活路!
她手背倏地一溫,蕭琮攥過暖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清俊的臉龐上一雙眸子溫潤柔和 ,“你有信心,用藥便是。 ”我若有個意外,也必保得你們母女安全 。
沈清猗凝視著這個蒼白虛弱的蘭陵蕭氏繼承人 ,心中暗潮涌動,起伏不平,聲音卻是冷冽平靜:
“你生 ,我生。你死,我死。”
所以,蕭琮 ,不想連累我的話,就拼了命搏一個活字!
***
清寧院 。
蕭琰收刀,三月還有春寒未盡,她的身上卻是一片白氣騰騰。
她抬袖抹了下額上的汗珠。右手一揚 ,“噗!”木刀準確無誤的丟進了幾丈外廊下刀架的木鞘內 。
她回身往內院。
木桶泡完藥浴,穿衣的時候她想起蕭琤那貨。
已經一個月沒見人了,八成是在四哥婚禮上偷跑 ,被他那公主母親抓包了!
嘿嘿,跪地抄佛經。
蕭琰幸災樂禍的笑了 。
說起來,蕭琤經常抄佛經 ,她經常抄道經,真是哥倆好呀——呸,誰跟他是哥倆 ,兄妹也不是,哼!
蕭琰當然不覺得她是想蕭琤了。
只是那招長空鷹喙她已經練熟,想拿蕭琤試試招 ,然后看他一臉屎色——哈哈!蕭十四那貨受刺激了,定然又憋著勁學蕭氏刀法的后面招式,然后到她面前顯擺……
蕭十四,你快來吧。
我想念你了 。
蕭琰笑得嘿嘿嘿。
又想起四哥蕭琮。
想起四哥微微的笑 ,像暖玉一樣,溫溫潤潤的 。
詩里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 ,說的就是四哥這樣的人吧。
四哥成親了,應該送份賀禮給他吧?
送什么好呢?
蕭琰背著手,皺著細眉毛 ,一直走到書房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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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005:郎君美姿容
景苑坐落在國公府東南。
苑園四面都筑有二丈五的白墻 ,將這座江南園林與國公府的飛檐重宇隔絕開去,自成一個天地。北邊有門,卻常年落鑰 ,不讓人出進 。
蕭琰在這里生活了十一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緊,閉起眼睛也不會走錯方向。
過了這邊的草地往前就是一岸的垂柳。
綠柳繞景湖,景湖里種有荷花 ,夏日時滿池的清幽荷香,還有蓮子。
沿著景湖往北,穿過一大片竹林 ,再過一片茵茵碧草地,就能看見北邊的苑墻,有深綠的爬藤纏繞而上 ,看上去就像一道綠墻 。
有些綠藤長得粗大,順著可以攀爬上墻頭。
蕭琰七歲那年,終于沒能按捺住對外面的好奇心 ,還有希冀和不甘,偷偷攀著長藤爬出墻外。
站在景苑的墻頭居高臨下,是望不到邊的綠蔭 、樹林和草坪 。
綠蔭之間還有一汪汪反光的清澈 ,那是湖泊和蜿蜒的溪流。
還有萬紫千紅,那是花園。
在這無邊的景致里,掩映著檐院、廊廡、樓閣 、亭臺,迤邐而去 ,望不清,數不盡 。
蕭琰順著蒼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前走。
一路經過草地,經過樹林 ,經過鮮花盛放的花園,還有造型奇雅的假山。每過園子逢“山”必有亭,卻沒碰上一個人 ,沿途也沒有住人的院子,景致雖然美麗,卻過于僻靜 。
景苑實在是太偏了啊 ,她心里想。
一直走了兩炷香,她隱約聽到琴聲。
頓時精神一振,循著琴聲往前 。
穿過一片蔥郁的竹林 ,隔著一道小溪,她看見對面的亭子中,一位清雅溫潤如詩上所說的“有匪君子”,輕撫琴弦 ,那清亮的琴聲宛如這竹林溪水般,淙淙澈澈,滌去煩心。
她不由聽得呆了。
“咳咳咳…… ”
彈琴的君子忽然捂胸低咳 ,然后抬眼看見她,清潤的眸子里燃起一抹亮色,側頭低聲吩咐一句。便有一個圓領窄袖佩刀的侍衛朝她走過來 。
那年正是盛夏六月 ,蕭琰頭一回見到了她同父異母的兄長、蘭陵蕭氏的嗣郎君——蕭琮。
意外的相遇,結成了兩人私下的約定。
每年夏日午后,只要陽光晴好 ,蕭琰便翻墻跑到竹溪亭子里候著 。
四哥會指點她彈琴,會給她解說詩賦,會指點她書法、作畫 ,會給她說正史故事,會給她講逸志傳奇,會給她帶各色各樣的點心……給蕭琰孤寂單調的童年帶去了別樣的色彩。
但四哥身子骨弱,終究不能時常出來 ,即使夏日天時好,也有失約的時候。卻總不會忘記讓侍衛帶去蕭琰喜歡的點心去竹溪候著,再送她回景苑 。
這事當然瞞不過商清 ,默許了她和蕭琮的來往,只淡然一句:“你四哥對你不錯。”
蕭琰摸了摸懷中的那份新婚賀禮,雙□□踏樹藤幾次就翻上了墻——她早就不需要爬著上墻了。
蕭琰輕松躍下 ,沿著那條已走過無數次的蒼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北,途中經過那條空廖無人的竹溪時,她立了一會 。
以前她最遠只是到這里。
片刻 ,仿佛下了決心般,蕭琰繞過溪亭,沿著青石路向前。
這里只有一條路 。
蕭琰心想:只要往前走 ,總會遇到仆婢,問出承和院怎么走。
***
承和院內,如往常般安靜。
仆婢們都習慣性的輕手輕腳,說話也放低聲音 ,生怕擾了病弱的郎君。
蕭琮斜倚在東面靠窗的長榻上,腰后墊著石青色的錦緞隱囊,臉色蒼白得宛如一張薄紙張口可吹破 ,神態卻是溫文而安然 。
他右手執卷,左手捏著只玉球,這是安西都護送的西州暖玉 ,大雪寒冬里也是暖的。
蕭琮瘦白的手指撫著光滑的玉質,微微出神。
他想起了那個美質如玉的十七弟阿琰 。
那個孩子,一見就讓人喜歡 ,卻不知父親為何不喜。
蕭琮暗嘆一聲。
心想大半年未見阿琰,應該又長高了吧?
這些年他一直私下讓人照應著那邊,筆墨紙硯書籍點心一應物事都讓親信侍衛時不時送進去 ,四時換季也有絹緞裘衣送入——眼瞅著又快入夏了,寒春的衣衫不能再穿了 。
“侍書,叫蕭承忠進來。”他吩咐書房內的貼身侍人。
“喏 。 ”侍書應聲出房。
候立在書房門外的蕭承忠輕步入內,他頭戴烏色軟幞頭 ,身穿深青色圓領窄袖缺胯袍,腰間革帶系著橫刀,腳步矯健又輕捷。
蕭琮瞥了一眼長榻斜對面的六曲山水銀交關屏風 ,輕聲問:“給那邊的夏衣,可備好了?”
蕭承忠也瞥了眼屏風,低聲回道:“前日府中撥了晉絹 、江綢、湖綾、越羅 、白疊各四匹 ,蕭管事已各擇了一匹 。小人明日便送去。”
“不消明日,今日便去。”
“喏! ”蕭承忠行禮退出。
蕭琮看了眼屏風,拿起手中書卷 ,很快便忘了周遭 。
沈清猗微微抬眸。
這里是蕭琮的書房,也是他平日起居的地方。用槅段做了內外間,外間為書室 ,內間為寢臥 。沈清猗為了方便侍疾,也從內樓搬到外樓起居,讓人在外間又立了個山水屏風隔斷,夫妻二人各居一邊。
屏風那面的聲音雖然低細 ,但沈清猗從小在沈府如履薄冰,耳目靈敏都勝于常人,外面的細語被她聽了個清楚。
她寒眸閃了一下 ,便放下此事不想 。
眼下,最緊要的是治好蕭琮的病。
在這一個月里,她除了每日給蕭琮把脈外 ,并未急著下方,蕭琮仍然按著孫先生的方子煎藥吃著。
孫先生開的醫案很多 。最初三年,每月都是不同的方子。之后每季一方。直到蕭琮十五歲之后 ,才是同一張藥方一直吃著,只因四季時令不同略有幾味藥增減 。這二十一年下來,積了尺高一匣子藥方。
這些藥方的用藥 ,多是和胃去寒的,換了尋常醫者,只當是去寒癥。但研習過孫先生醫毒卷的沈清猗卻越看越心驚——這前后用藥連起來,是去慢性寒毒的方!
蕭琮的病不是病 ,是毒。
是母體內帶毒,還是生下后中毒?
從孫先生第一張處方的日期看,是在蕭琮出生后的半月——兩種都有可能 。
由于嬰兒體弱 ,經不起猛藥去毒,孫先生只能用溫藥遏制住毒素的蔓延,然后再慢慢去毒。
但是藥三分毒 ,這般從不足月起就長期用藥,必然大損固本的元氣,越到年長越羸弱。而且 ,那毒素雖被孫先生用藥逼到腿部,沒了性命之險,但是腿部經脈也損 。如果任其下去 ,就算吊著半條命,這雙腿怕也廢了。
蘭陵蕭氏會要一個雙腿殘廢的世子?
或許長安朝廷倒是樂意。
但蕭氏只怕就不平了 。
蕭氏不平,河西能平?
所以蕭昡才會孤注一擲,將賭壓在她身上。
否則 ,以她沈氏庶女的身份,哪可能配上蘭陵蕭氏的世子!
沈清猗忖眉沉思著,這一個月來思考的治療方案已在腦中清晰 ,雖無十分把握,但不走出這步,就絕無可能。
她素來果決狠厲 ,拿定主意就不再猶豫,縱有千般兇險也咬牙前行,否則就不會瞞著母親給沈清妍下毒 ,做下換嫁的籌劃 。
她起身轉出屏風,青綠曲水紋長裥裙迤地,從綿軟的波斯毯上輕緩拂過 ,走近榻前,“四郎。”
蕭琮抬頭,溫和一笑,“是要號脈么?”右手放下書卷 ,左手捏著的暖玉球也放在榻邊,挽起左腕的寬袖向前伸出。
沈清猗側身坐在榻邊,食中二指輕搭在他腕際 ,清淡眉毛時蹙時展 。
約摸一刻,她收回手,又謹慎的切了蕭琮右腕脈 ,沉思后道:“孫先生的藥,四郎只服到月末, ”語氣頓了下 ,“從下月起,便用新方。”
蕭琮微笑握住她手,“我這身子左右不過如此。你既然決定 ,想是有了主意,只管用藥便是……咳,你我既為夫妻,這世上除了父母雙親 ,便是你我最親。”他聲音柔和信任 。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語聲清冷,只說了三字:“你放心。 ”
說著起身回到屏風后 ,忖思良久,蘸墨刷刷落筆,毫無一絲停頓。
她喚端硯進來 ,吩咐道:“明日起,郎君即用此方,朝晚食前各服 。煎藥項已列得詳盡 ,讓煎藥婢照方去做,不得絲毫差錯!可清楚了?”
“喏!”端硯在那雙寒眸清光的逼視下,唯唯應聲 ,接過藥方退出屏風外,又看向蕭琮。
蕭琮微笑,“去吧。我的病由郡君調理,你們都要遵命而行 。 ”
“喏!”
端硯下了樓 ,卻沒有立刻去藥房,而是將藥箋給了承和院的大管事蕭榮。
蕭榮翻來覆去琢磨了一會,揣著方子出了承和院。
***
河西四月的夏日只有薄薄暖意 。
蕭琰順著蒼松翠柏下的青石路走了好半天 ,身上出了層薄汗,繞過一個湖泊,穿過一片竹林 ,兩三個亭子,又猶豫著過了兩個分路的岔道……經過一個花園,才看見前面有個穿翠藍色窄袖短襖束高腰襦裙的小婢抱著一束月季 ,疾匆匆往前走著。
“喂——”
蕭琰揚聲:“那前面的誰,過來! ”
那婢女抱著花枝回了下頭,但見一位小郎君揚手叫她 ,遲疑了下,轉身小跑過來。
蕭琰迎頭便問:“你是哪院的?”她聽綺娘講過府內的人事,知道父親除了公主外,還有一位側室和幾名侍妾 ,分住不同院落 。
那婢女看清蕭琰面容,只覺眼直了,暈乎乎抱著月季跪下回話:“稟 ,郎、郎君,奴、奴婢四喜,在、在馥梅院侍候。”她腦中一片繁花亂舞 ,回話都有些口齒不清。
這小郎君好生好生好看!真真是“美姿容”!
四喜腦子里蹦出這個聽來的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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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006:相見
蕭琰哈哈笑起來 ,“我不是郎郎君 。 ”
“喏。”四喜紅著臉,只覺得“美姿容郎君”的聲音也好美呀。
她垂下的眼看清了“美姿容郎君 ”的長袍衣擺,服色有些素 ,衣料卻是織了暗紋的綾錦,不是奴仆能穿的,應該是府里的郎君 。
她只是馥梅院里的四等奴婢,沒資格在主子面前伺候 ,當然也沒見過府里的小主子,便按年齡猜測這是十四郎君還是十九郎君?
“你叫四喜?”
蕭琰想起綺娘做過的一道山東菜就叫四喜圓子,忍不住又笑了 ,打趣她道:“四喜?哪四喜?”
四喜臉又紅了,飛快抬了下眼又低頭稟道:“回郎君,奴婢在家中姊妹里行四 ,阿父盼奴婢帶來喜氣,就取名叫四喜。 ”總算話說溜了,不再磕磕巴巴的。四喜覺得背上好熱 ,冒出一層汗,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 。
“哈哈,原來如此。”蕭琰想起馥梅院好像是父親的妾室高娘子的居處。
笑時正好逮著四喜偷偷瞄她 ,被她逮個正著又慌慌張張低頭,臉紅得快滲出朱砂來,蕭琰忍不住又哈哈一笑 。
四喜抬了下眼,頓時心口砰砰亂跳 ,滿眼都是那一笑。
蕭琰又笑著問她:“四喜,我走得太快奴廝沒跟上來,一時失了方向 ,承和院是在哪邊?”
四喜心跳得厲害,來不及多想,正要回話 ,卻聽小郎君咦了一聲,道:“四喜,你去吧 ,我找到帶路的人了。 ”
四喜有些失望的“喏”了一聲,抱著花枝慢慢轉身,便聽小郎君喊了聲“蕭侍衛” ,她眼角不由往那邊瞟了下,便見一位二十四五 、身著侍衛服的高大青年提著個皮箱走了過來,神色似乎有些驚訝,遠遠的抱拳行了一禮 。
四喜還是有些暈乎乎的 ,卻不敢再作停留。她懷里的月季是高娘子要的,回得晚了,少不得要被上面的侍婢排揎。當下抱著花枝 ,一手提著裙擺跑得飛快。
蕭承忠見那小婢走遠了,這才問道:“十七郎君,您怎么在這? ”
蕭琰道:“聽說阿兄成親了 ,我要去承和院送賀禮,正問路呢,你就來了 。”
蕭承忠一時躊躇 ,這是帶人過去,還是不帶過去?
蕭琰已邁開步子,“走吧 ,我只去見見阿兄,不四處亂跑。”
蕭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約見了這么多年,國公必定是知道的 ,卻沒有遣人斥責,可見應無禁絕之意,又想到郎君長年受病體折磨 ,只有見到十七郎君時才歡喜松快些,當下便不再遲疑,說道:“十七郎君 ,去承和院還要轉幾條路,請隨小人前行。”
蕭琰已經催他,“快走 ,快走! ”
蕭承忠側身一讓,“十七郎君,請這邊走 。”
這是條僻路 ,應該不會碰到什么人。
***
書房靜謐。
沈清猗將藥方裝回黑漆鏍錮的匣子,便聽蕭承忠的聲音傳入:“郎君 。”
蕭琮放下書,“進來。 ”
蕭承忠走進書房,行到長榻前 ,低聲道:“郎君,十七郎君來了,正在東閣候著。”
蕭琮猛然坐直身 ,“咳咳咳……你說什么?阿琰來了?”聲音驚詫中帶著十分的歡喜 。
“小人在去那邊的路上,碰巧遇到…… ”將路遇情形稟了一遍。
蕭琮目光一凝,“去查查 ,那婢女是哪院的?——把好口風。”
“喏!”蕭承忠心領神會,“小人這就去辦 。 ”
蕭琮又吩咐端硯:“去東閣請十七郎君過來。”
端硯應聲而去。
沈清猗在屏風那邊聽得清楚,清聲問道:“四郎 ,有外客來訪?”
“無妨,自家兄弟。 ”蕭琮笑著說 。
不一會,欞格門扇被推開 ,蕭琰坐在三曲花鳥屏風內的小榻上由端硯脫了靴子,起身出了屏風往里去,歡喜叫道:“阿兄。”
蕭琮笑應:“阿琰!”手臂向前伸出。
蕭琰幾步跨到榻前,握住他瘦可見骨的手 ,皺眉,“阿兄又瘦了 。”
“咳……阿琰, ”蕭琮驚喜下不免激動 ,連咳帶喘,“咳……你怎么來了?”
蕭琰伸手撫他胸口,臉上笑嘻嘻的 ,“阿兄,我聽說你成親了,來賀喜呀。”
蕭琮蒼白清俊的臉龐微微一紅 ,又禁不住急咳了幾聲。
沈清猗從屏風后走出,手指在他的肺經要穴上點揉了一會,蕭琮咳聲便止 。
蕭琰從榻邊起身側讓 ,好奇的看著,待兄長咳聲止后,她笑嘻嘻道:“這就是阿嫂吧。 ”
蕭琮俊雅的臉龐微現赧色,“阿琰 ,這是你阿嫂,吳興沈使君之女。——阿沈,這是十七弟 ,阿琰 。”
蕭琰寬袖合攏行了一禮,“十七弟阿琰見過阿嫂。”
十七弟?
十四郎蕭琤的弟弟?十九郎蕭玳的哥哥?
沈清猗心中詫異,臉上卻不顯 ,抬袖回了一禮,正眼看去,頓時一凝。
眼前少年的眉目還沒有完全長開 ,卻已經讓人難以移目,五官如脂玉,恰是如砌如磋 ,刻琢精細完美,鼻梁懸直如犀,丹唇如菱,一雙墨眉不裁而齊 ,細如柳,卻不是柳葉似的彎眉,而是貼著眼眶斜掠而起 ,細長如眉刀,一挑眉必是英氣勃然,還有那雙眼睛最出彩 ,黑的純黑,白的清透,如琉璃 ,沒有一絲雜質,那對墨玉似的瞳仁好似母親送給她的那塊上等玄玉,黑 ,亮,照出她的人影來 。
即使沈清猗不好色,也要暗贊一聲:端的美質少年!
雖然士族男女中少有長得不好的,尤其是傳承幾百年的閥閱世家 ,嫁娶對象都相當看重容貎氣度,夫妻姿容俱是出色,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差 ,但像蕭琰這般美質出色的卻也不多見。
衛玠、潘郎也不過如此吧?
而少年已是如此,成年后又是何等風姿惑世?
沈清猗想起容貌極其出色的父親,眼眸倏地寒徹如凍雪。
蕭琰一凜 ,右手下意識向腰側摸去——當然摸了個空。
這位新阿嫂應該十五六歲年紀,容貌并不是何等絕色,但那雙眸子 ,如冰雪般冷冽,瞳仁深處,卻又如沉潭一樣幽黑 ,乍一看,就讓人心神一凜 。
——寒得逼人!
竟然還給她帶來了下意識拔刀的壓力。
蕭琰心里驚詫,盯著沈清猗沒有移開眼神。
蕭琮笑問她:“阿琰帶什么賀禮來了? ”
蕭琰收斂心神,從寬袖中取出一副折好的東絹 ,展開來道:“阿琰拙作一幅,不知可入兄嫂之眼?”
絹畫上綠波蕩漾,兩只鴛鴦交頸而游 ,細微處連羽毛的濡濕都看得清楚 。
蕭琮笑贊:“阿琰的畫長進了。”
蕭琰有些不好意思,“比起阿兄差遠了。我也想不出送什么,玉啊金的 ,阿兄都不缺,就作了這幅鴛鴦,祝阿兄阿嫂白首偕老 。 ”
沈清猗見那對鴛鴦的頭頂是一圈白色的毛 ,果真“白首”,勾了下唇,“這賀禮果然獨特 ,十七郎有心了。”
蕭琮哈哈而笑,伸手將她摟了下,“阿兄很喜歡! ”他早看出阿琰其實不怎么喜歡作畫,只因是世家子弟必備的風雅才學畫 ,能精心為他畫這么一幅畫那是極其用心了。他心里高興,笑容都燦溢出來 。
蕭琰手臂挨到兄長肋骨,只覺硌人 ,伸手摸了摸,又拿起他的手,但見骨節根根突出 ,不由蹙眉,“阿兄要多吃點。”
蕭琮呵呵笑。
蕭琰瞪他,“阿兄 ,你要快點好起來 。”說著將自己的胸.脯拍得撲撲響,“像我一樣,多健壯。”
蕭琮哈哈大笑 ,竟然奇跡般的沒有咳喘。看著蕭琰那雙純摯的晶瑩眼眸,他心中暖融融的,伸手摸她頭,“好阿琰 ,阿兄會像你一樣健壯。 ”
沈清猗心下暗奇,蕭琮待人接物溫文有禮,面上時常帶笑 ,但那笑容卻是克制的,絕無可能像此時這般放聲縱笑——看來,是十分喜歡這位十七郎了 。
蕭琮喜歡的 ,就是她要喜歡的。
沈清猗垂了下眉,讓那雙令人覺得寒冽的眸子顯得稍稍溫和,對蕭琮道:“不知十七喜歡什么點心?膳上新做了幾樣 ,應該還溫著。”
蕭琮笑了起來,語氣里帶著幾分促狹,“阿琰喜歡甜食 。”
蕭琰不好意思的望房頂。
沈清猗清然一笑道:“甜食好 ,口甜心悅。 ”想起母親說的那句“心苦不要口也苦”,心中微疼,起身吩咐侍女端哪幾樣點心上來 。
不一會,侍書和司墨端碰上食案進來 ,因是用點心不是正食,便只端了一張食案。白蘇、菘藍 、赤芍三侍婢各提著一個銀平脫漆盒進來,擺上漆盒里的點心 ,立即吸引了蕭琰的目光。
白蘇從釉色光潤的定陶缽里盛出三碗粥,分置三人案前 。
蕭琰聞到淺淺藥味,咦一聲 ,“這是藥粥?”
沈清猗道:“這是五味藥食粥,性味甘平,對咳疾好 ,尋常人用亦能補肝腎。 ”
蕭琰笑道:“阿兄用正好。”
蕭琮并不餓,卻不忍拂了沈清猗的意,見只有小半碗粥 ,便含笑點了點頭 。
蕭琰一碗粥用完,沈清猗拿起案上分食的金平脫犀頭漆箸挾了只白梅糕,擱到她面前的白瓷碟里,“河西的夏初還是春日時令 ,宜養肝氣,這糕里有白梅花,對舒肝理氣甚好。十七嘗一嘗 ,是否合口?”又給蕭琮挾了一只。
蕭琰被禁在景苑一方天地,除了母親和綺娘,沒有和其他女子相處過 ,沈清猗給她分食的動作讓她略有些不自然,微微斂眸,“謝阿嫂。 ”
沈清猗見多了士族郎君的意態風流 ,還沒見過蕭琰這般臉嫩的,心道:還是純良少年啊 。
蕭琰細嚼慢咽吃完,放下漆箸 ,雙手平擱于膝上,這才開口說話:“這白梅糕有淡淡的香,還有淡淡的甜,軟而不膩 ,味道很好!”她的眉細如刀,一雙眼眸笑起來卻如彎月,很是討喜。
沈清猗用公箸再挾了一只桑糯糕過去 ,又給蕭琮碟里擱了一只,放下箸道:“這是桑椹汁滲入糯米蒸成,可以滋補肝陰 ,養血明目。”
“唔,阿嫂還通藥理么? ”蕭琰說完話,才抬手拿起漆箸 ,動作優雅的挾起僅只一小口大小的精致糯糕,小口咽下,吃完后放下箸 ,點頭表示好吃 。
蕭琮吃得慢,這才將小半碗粥用完,放下匙后笑道:“你阿嫂不僅是通藥理……”他掃了眼白蘇赤芍幾人,“以后就知你阿嫂的本事了。”
蕭琰心想:莫非四嫂和綺娘一樣 ,也是醫家么?
不過,綺娘說,阿兄的病她治不了——難道四嫂的醫術比綺娘還厲害?
蕭琰不由看向沈清猗 ,正巧和她寒冽的眸子對上。
蕭琰轉開目光,望了眼窗欞,不由輕呀一聲 ,神色歉然道:“阿兄,我得回了 。娘子會擔心。”在外人面前,她不能稱生母為母——“母親 ”是對父親正室的稱呼。
蕭琮心中不舍 ,卻也知道蕭琰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便點頭,“讓蕭承忠送你回去 。”又握了她的手 ,聲音帶著殷切,“阿琰常來看望阿兄,可好?”
蕭琰遲疑了下,“我有空就來。 ”不知道母親會不會同意。
蕭琮想了想 ,道:“阿琰每逢五、十之日來吧,我讓蕭承忠去接你 。未初時分,你在苑內候著他 ,別爬墻翻里翻外的。”
蕭琰燦然一笑,“阿兄放心,我身手敏捷著呢!”說著拍了拍衣衫 ,“瞧,一點灰都沒沾著。 ”她語氣很驕傲。
這身翻墻本事早練出來了 。
蕭琮拍了她一下,“聽阿兄的話!”
“……好吧。”大不了讓蕭承忠候在景苑外面 ,她躍墻出入就好了,反正阿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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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007:膚白為美
書房內,茶香裊裊 。
蕭琮啜了口沈清猗特配的潤肺茶,茶香入喉,熱意在肺腑里熨過。
他舒了舒眉 ,喝盡一盞茶,放下茶盞,示意端硯、白蘇等奴婢都退下。
“阿琰是商娘子所出 ,母子都住在景苑 。 ”他對沈清猗道。
“景苑的景色宛如江南,是父親特意為商娘子所修,旁人都不得入 ,就連母親……”蕭琮止口。
頓了一下,才又道:“父親說商娘子體弱,要深居休養 。府中或許除了父親 ,誰都沒見過商娘子。即使年節府中家宴,也從不出席。后來,阿琰一歲時 ,聽說商娘子惹怒了父親,父親下令封了景苑,嚴禁府中人進入,也不許景苑的人出來 ,一應物事都是專人送去 。時日久了,除了我們幾兄弟,恐怕府中沒多少人知道商娘子和阿琰。”
他看了眼妻子 ,遲疑了下,“我曾向母親打聽當年情由。母親說,景苑的奴婢服侍不盡心 ,被父親全部杖斃…… ”
沈清猗心中一凜。
“阿琰的事,你心里清楚就好 。”蕭琮揉了下額頭。
沈清猗微微點頭,寒眸沉幽。
蕭琮叫來大管事蕭榮 ,吩咐道:“十七郎君來這,不許半絲風兒透出去!”
蕭榮一早得了蕭承忠的通報,已作了安排 ,當即回道:“郎君放心,誰敢多句嘴,直接杖斃了事!”
蕭琮點了下頭 。
***
蕭琰回到清寧院,樂滋滋的去向母親稟報承和院之行 ,抱怨蕭府太大,她走了好半天都沒碰上一個人,商清淡淡一句“那是你人小腿短 ” ,噎得她卡住了。
片刻,她仿佛下定了決心般,“大不了 ,從明天起,加喝一碗牛……哦不,羊乳。”
商清看著書卷頭也沒抬 ,語氣依然涼涼淡淡的,“不怕生出羊味了?”
蕭琰:“…… ”
北方貴家都有飲牛羊乳的習慣,蘭陵蕭氏從江南遷到河西后 ,很多飲食就接地氣了,既保持士族世家的飲食風雅,又吸納其他有利的習俗,譬如強健身體的牛羊乳 。不過商清不喜 ,所以蕭琰從小也不吃,后來還是聽綺娘勸,說習武不能太瘦弱了 ,才每日加了牛乳,羊乳卻是怎么也不用的。其實是她的心理作用,他們唐人又不像胡族一樣以肉食為主 ,身上怎會有那種羊的腥膻味兒?
蕭琰果斷忽略母親那句帶著揶揄味的話。
為了身高腿長,她,她拼了……
蕭琰一副悲壯的表情 ,搞不清楚的還以為她咋樣呢 。
商清叫進綺娘,“晚食起,蕭無念加一碗羊乳。”
蕭琰:“……”
綺娘忍笑向蕭琰眨了下眼 ,襝衽行禮退出。
“說,遇上一個婢女…… ”商清閑閑看書卷,“繼續 。”
蕭琰嘴角抽了下。
好在她已經習慣了母親這種說話風格,自我調節的本事也極強 ,轉眼便將“今晚就要喝羊乳”的郁悶拋開了,眼眸彎彎的說起那個“四喜丸子 ”,笑得哈哈哈的 ,說人家臉紅得像萘果,還是祭祖涂朱砂的那種。
她從小在景苑長大,沒見過什么同齡人 ,找她麻煩的蕭琤不算,蕭琮雖然待她好,但年齡相差太大 ,如今見著個比她小一點的 、長得秀美又挺可愛的小婢女,就覺得好玩了。
她又說起蕭琮:“阿兄太瘦了……”蹙著細眉頭,很是憂心的模樣 。
又說起沈清猗:“新四嫂 ,哦不,是新嫂子,四嫂,她長得有點像您。嗯 ,也不是長得像,是氣質。”蕭琰一雙眼眸笑彎,“氣質清華 ,這點像您,不過,還是您最好看 。 ”
商清斜了她一眼 ,“你知道什么是‘氣質清華?’”
“那當然。”蕭琰很不滿意母親看低她的文學素養,抑揚頓挫的吟起四言賦詩,“氣清岳秀 ,濯濯霜秋,恣高寒兮,玉質冰幽。……”
商清揚了下眉毛 ,“看來你對新四嫂的印象很好嘛 。 ”
蕭琰咳了一聲,“不是新四嫂,是四嫂。”說的好像四哥又娶妻似的。
“這不是你叫的么 。”
“…… ”
蕭琰呵呵聲,又說:“不過四嫂太冷了些。寒氣逼人呀 ,差點讓我拔刀——虧得沒帶。難道四嫂是高手?”蕭琰蹙著眉頭,臉色陡然間陰晴不定,好半天拍了下腿 ,嘆道,“四哥肯定是被壓的那方 。”
她一臉扼腕的表情。
商清:“…… ”她能說這孩子想多了么。
半晌,她淺淺淡淡吐出一句:“又不是你被壓。”
蕭琰:“……”
轉瞬 ,她細如刀的眉毛挑起,笑得一臉驕傲,“我當然是壓人的那個 。 ”
商清淡淡的 ,“哦,你知道怎么壓?”
“……”
十一歲的少年,哦不 ,少女,開始認真思考:要不明兒起找幾本春宮圖觀摩觀摩?
***
轉眼過了半月。
這日是四月二十五,逢“五 ”的日子。
蕭琰上次送成親賀禮后,并未按蕭琮說的“逢五過來”——四月十五的時候 ,蕭承忠去景苑,卻孤身一人回來,稟報說“十七郎君不能來” ,蕭琮很是失望 。
如今又一個“逢五”,蕭琮一早叮囑蕭承忠,莫忘了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蕭承忠應諾。
到了近午時分 ,蕭琮又叫進蕭承忠,讓他記得去景苑接十七郎君 。
蕭承忠沉默了下,木著臉應:“喏。 ”
端硯垂下頭憋笑。
沈清猗盯著醫書的目光凝了一下 ,蕭琮對他這位十七弟倒真是上心 。
午時,夫妻二人在書房用了點心。蕭琮有午后小憩的習慣,今日卻了無睡意。沈清猗便拿了醫書坐在榻前 ,陪他說話 。
未時二刻,蕭琰竟然來了。
“阿兄,阿嫂。”
“阿琰,快過來坐。”蕭琮整個眉眼都笑開了 。
蕭琰今日穿了一身大唐郎君平日外出穿的圓領窄袖袍。沈清猗見她穿的服色依然素雅 ,不像高門士族子弟的袍衫上有著團花聯珠等繡紋,這與蕭琮倒是類似,卻見她臉上覆著一張銀色面具 ,僅露出眼睛鼻底和嘴巴。
沈清猗不由一怔 。
她來賀州的路上,曾聽隨嫁侍女稟報打聽來的蕭氏軼事。據說蕭氏子弟多有統兵的,一般練兵、行軍打仗的時候 ,都會在臉上覆面具,以保持士族世家以膚白為美的傳統——但這會在家戴什么面具?
蕭琮已經驚訝的笑起來,“阿琰怎的戴了面具? ”
蕭琰木著臉坐下 ,“前日父親讓人拿來的,說出了景苑都得戴著。哼,我見不得人么!”語氣里有著憤憤不平 。
蕭琮咳了一聲 ,伸出手在她冰涼的薄銀面具上撫了下,微笑道:“阿琰怎會見不得人?是人見不得你啊!這般美質無雙的少年郎君,只怕人見了,走路都要撞柱子呢。”
“哪有阿兄說的那么夸張? ”蕭琰臉紅了。
蕭琮正色道:“一點都不夸張 。阿沈 ,你說是不是?”
沈清猗幽幽道:“十七若揭面出游,要坐五馬大車方妥。”
蕭琰呆呆的,“為何要坐五馬大車? ”五馬車輅好像是公侯品級才能坐的。
蕭琮咳了聲 ,道:“車不大,焉能裝下果?”
潘郎出游,妙有姿容 ,群女擲果盈車 。
書房內的奴婢都知道這個典故,低首悶聲憋笑。
蕭琰連耳根子都紅了,憤憤道:“哼 ,阿兄阿嫂一起取笑我!”
蕭琮哈哈笑得更開朗,沈清猗將案上茶湯端給他,清聲道:“別笑急了。 ”
蕭琮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 ,笑道:“不妨事,這般笑著真是暢懷。”又對蕭琰道,“阿琰莫要氣惱,要知道我們蘭陵蕭氏首位河西大都督可是令胡人聞風喪膽的‘金面溫侯’啊!”
“金面溫侯?”蕭琰詫異的睜大眼 。
溫侯她是知道的 ,方天戟、赤兔馬 、溫侯呂布,是漢末諸侯割據中武藝最高強的將軍,關羽、張飛、劉備三人聯手都沒戰勝他 ,是名副其實的勇冠三軍。
蕭氏的先祖也有這么神勇?不過“金面 ”是什么意思?
便聽蕭琮道:“我們的先祖蕭溫侯,任河西道大都督的時候,那時安西都護府還沒設立 ,西域是突厥 、鐵勒、吐谷渾、回紇、吐蕃 、鮮卑六胡橫行。咱河西之地就是胡族侵唐首犯之地 。先祖每上戰場,都要戴一副金色面具,騎一匹赤騮戰馬 ,臂使七尺陌刀,神勇如溫侯再世,胡虜紛紛走避 ,我河西兒郎都驕傲稱先祖‘金面溫侯’。每逢先祖出戰,必是歡聲雷動,將士莫不爭先,無有怯退者。”
蕭琰聽得心馳神往 ,雙眸異彩漣漣,片刻回過神來,想到正題 ,“先祖為何要戴面具?”
蕭琮笑道:“阿琰你忘了,我們蘭陵蕭氏是膏梁士族,向以膚白為貴 ,若臉上不覆面具,在軍中櫛風沐雨的,不出一年 ,必是皮黑肉糙,風儀大減 。 ”
他說著又笑,“當然 ,也有怎么都曬不黑的白面將軍,像父親,八叔都是。不過,長期在軍中風吹雨淋的 ,難免皮膚粗糙,若不仔細保養,只恐被人譏笑‘寒門黑面粗莽夫’了。之前 ,凡是咱們蕭氏子弟領兵,都是要戴面具的 。現今,膏梁士族不像以前那般講究膚白為貴了 ,不過,還是有不少人以白為美的。”
蕭琰聽得津津有味,沒有人給她講蕭氏這些軼事 ,母親不提,父親更不用提了,院門都沒見登過 ,但高門士族以白為美她還是知道的,就像她練武沐浴后若忘了擦面脂手霜之類的,綺娘定是要叨叨——“皮黑肉糙的,以后可怎么找美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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