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前世今生
正統十四年,八月。
夜 ,京師 。
從天空中劃過一道閃亮的雷電,霎時間將整個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轟隆隆”的響聲不絕于耳。
豆大的雨點密密地打在屋檐上 ,由珠成線,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時節,已經接近深秋了 。
按理來說 ,秋雨綿綿,也該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但是這場雨,卻仿佛是初夏時節的暴雨 ,來勢兇猛而沉重。
濃重的烏云,將天穹壓得低低的,如一團龐大的陰影般 ,籠罩著整個北京城,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
轟隆的雷聲響徹天際,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鈺瞪大了眼睛,目光越過厚厚的帷幔 ,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苦澀的湯藥味。
屋中未曾掌燈,只點了幾根細細的蠟燭,光芒柔和而昏暗 。
看樣子 ,像是守夜的婢子們怕烏漆嘛黑的時候,不小心踢了東西而點的。
朱祁鈺動了動手指,只覺渾身動彈不得 ,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借著微弱的光芒,他費力的轉了轉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間 。
然而還沒等他打量清楚 ,一陣劇烈的疼痛便猛然襲來,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錘,重重的在他頭上來了一下。
朱祁鈺只覺腦子里頭混混沌沌的 ,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繼續昏睡過去。
窗外一道閃亮的雷電,透過窗戶照亮了整個房間。
靈臺中僅存的一點清明,讓朱祁鈺隱約覺得 ,自己該醒過來了 。
于是他強撐著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掃。
“啪 ”的一聲,榻邊案幾上的茶碗應聲而落 ,響聲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響動聲很快驚動了外頭的人,兩個侍女匆忙走進來 ,眼瞧著朱祁鈺虛弱的樣子,又驚又喜 。
“王爺醒了!”
聲音落下,安靜的王府很快喧鬧起來 ,無數的侍女仆婢涌了進來,房間內頓時燈火通明。
紛亂的人群當中,朱祁鈺強打著精神 ,分辨出幾個熟悉的身影。
興安,成敬,汪氏,杭氏……
…………
當朱祁鈺再次醒來的時候 ,他的身邊已經圍滿了人 。
屋子里頭依舊有些昏暗,但是卻是掌了燈的。
光芒依舊柔和,但剛好是能看得清楚人 ,又不過分打擾人休息的程度。
他動彈了一下手臂,發覺身上漸漸有了力氣,于是便撐起身子 ,掃了一眼屋中之人 。
最近處是自己的大伴興安,他身后是一個二十許的嬌媚婦人,再往外頭是一干侍女仆婦。
婦人穿著居家的青色襖裙 ,臉上不施粉黛,只一雙眼睛紅腫的很,顯然近些日子時常哭泣。
朱祁鈺愣了愣 ,便認出來……
這是杭氏,他的繼后,或者,現在該叫側妃 。
比自己熟悉的樣子 ,要年輕一些。
外間燈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進來,將手搭在他的脈搏上號了一番。
這人他也認得 ,太醫院的,名字叫什么記不大清了。
跟著老者進來的,還有一個同樣二十許的端莊婦人 。
和杭氏不同的是 ,這婦人穿著黛藍色的鞠衣,外頭襯著淡紅色的大衫,未曾著冠 ,但是頭上插著金簪,瞧著端莊大氣,只是臉上神色疲憊的很 ,眉目間不時閃過一絲擔憂。
這是汪氏,他原配結縭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號完了脈 ,轉過身拱了拱手道 。
“王妃娘娘放心,這一夜最是兇險,王爺熬過了這一遭 ,便無大礙了,老臣已開好了方子,接下來只需好好看顧 ,慢慢調養即可。”
汪氏擰著的眉頭總算是松了松,將人送出了屋門,才折返回來。
不過還未走到床前 ,眼淚便落了下來:“王爺總算醒了,祖宗保佑! ”
朱祁鈺昏過去的這些日子,汪氏是整個王府的主心骨 ,她這么一哭,周圍的婢子也跟著抽泣起來,杭氏更是忍不住撲到床前痛哭 。
嘈雜的哭聲,昏暗的燈光 ,再加上無數散亂的記憶碎片,讓朱祁鈺再次感到頭痛起來。
他分明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死于景泰八年 。
那一天 ,被他囚禁在南宮的哥哥,帶著軍隊沖進了他的寢宮,將他軟禁起來。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 ,一病而亡。
不僅如此,他死后被奪去帝號,葬于西山 ,棺槨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廟 。
無祀,無奉 ,無祭!
他就像一個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盤桓在這皇城當中。
看著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著自己親近的人 ,被殺,被囚,被流放。
看著自己的侄子登基 ,看著大明朝一代代的傳承。
直到有一天,他看著神器崩滅,人君自縊 ,江山易手 。
痛心,憤怒,但又無可奈何……
但如今?
朱祁鈺環顧四周 ,汪氏和杭氏還在啜泣,聲音細微但他聽得真真切切。
一張張熟悉的臉,或欣喜 ,或擔憂地圍繞在朱祁鈺身旁,讓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場大夢?
“興安……”
朱祁鈺張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仿佛被鈍刀子刮在石頭上一樣 ,很明顯是有些日子沒有說話了 。
不過好在興安自幼伴他長大,縱然聲音微弱,也聽得清楚 ,立刻回道。
“奴婢在。”
“如今……是什么時候?外間可有何事發生? ”
朱祁鈺想問現在是什么年月,但是話到嘴邊卻覺不妥,于是改口含糊的問道 。
興安只當自家主子昏迷這些日子 ,想了解外間之事,倒是沒有多想,張口答道。
“王爺 ,如今是寅時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過所幸這些日子 ,京師當中還算太平,焦駙馬和六部的老大人們操持著政務,有急需決斷的事務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壓著 ,等皇上回京處置,前兒軍報送來,說皇上已經啟駕回鑾 ,過些日子便到京師。”
焦駙馬,行在,回京 ,軍報……
朱祁鈺敏銳的捕捉到幾個字眼,心中隱約有了幾分猜測,口氣都急促了幾分 ,繼續問道:“你方才說,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兒是什么日子了?軍報可有說 ,皇上駐蹕何處?”
“回王爺,今兒個是八月十六,前番軍報上說,圣駕駐蹕于懷來城外土木堡 。 ”
興安話音落下 ,朱祁鈺仿佛被人蒙頭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這個日子,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正統十四年八月十六 ,軍報到京,明軍大敗,數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正統皇帝被俘,隨行勛戚大臣死傷殆盡 。
史稱,土木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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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夢兮真兮
窗外的暴雨嘩啦啦地下著,看不到絲毫云散日出的跡象 ,但是天色卻已是微微泛明。
朱祁鈺愣怔間,外頭響起一陣喧嘩聲。
聽聲音,像是大隊人馬在雨中狂奔。
不等他吩咐,一旁侍候的王府總管成敬就退了出去 。
過了一會 ,成敬走進來,道。
“王爺,外頭是焦駙馬帶著三大營的官軍 ,說是承了宮中旨意,京師九門暫時戒嚴。”
雖然成敬剛出去沒多大工夫,但是趁著這么一小會 ,朱祁鈺已經安撫好汪氏和杭氏的情緒,讓二人慢慢止住了哭泣 。
尤其是汪氏,見朱祁鈺慢慢有了精神 ,頓覺如釋重負方才失態,此刻慢慢回過神來,也恢復了王妃娘娘的端莊。
聞言 ,汪氏皺了皺眉:“戒嚴了?”
如今圣上御駕親征,名義上讓他們王爺留守京師,但是實際上,他們王爺不過是個泥塑菩薩而已。
政務有六部的老大人們操持著 ,官軍由駙馬都尉焦敬統領,他們王爺病了這些日子,朝局事務是一點都沒耽擱 。
因而汪氏雖覺有事發生 ,但并未多想,吩咐道。
“想來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府中護衛守好各處門禁。 ”
“你且繼續去打聽著 ,若無大事,便拿了拜帖去順天府,叫官軍離的遠些 ,王爺身子還未大好,受不得吵鬧 。”
成敬領了吩咐,正要退下 ,卻見自家王爺揮了揮手,于是又折返回來候著。
朱祁鈺瞧了一眼微微泛明的天色,開口問:“現在什么時辰了?”
方才他醒了之后,汪氏雖心緒激動 ,但也沒忘了指揮侍女仆婦將早就準備好的溫補膳送上來。
他略略進了些,此刻精神好了不少,身上有了力氣 ,聲音也恢復了正常 。
“寅時三刻。”
朱祁鈺點了點頭,吩咐道:“京城戒嚴并非小事,想必是有大變故發生 ,再有一刻鐘,便是宮門大開,群臣入見之時 ,你且去宮城外候著,有什么消息,即刻來報。 ”
成敬拱手稱是 ,便緊著帶人出了府門。
折騰了半天,天色漸漸明了,雨勢也漸漸小了下來 。
待成敬出了門,汪氏將杭氏打發走 ,指揮著人一邊伺候朱祁鈺梳洗,一邊開口道。
“王爺您身子剛好,何必這么緊著思慮這些事情?如今圣駕出京 ,那焦敬既說是承了宮中旨意,想來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慣不喜您插手政事 ,您這番舉動,怕是又要招來訓斥。”
和出身民間的杭氏不同,作為王府正妃的汪氏 ,出身簪纓世家 。
雖無爵位,但其祖父汪泉乃世職的金吾左衛指揮使,正三品的勛戚武臣 ,算是武將中的大員序列了。
因而汪氏自幼便耳濡目染,對于朝中政事,也并非一無所知。
“皇兄不在京中,囑我留守 ,自當盡心 。”朱祁鈺想了想,沒說實話,只道:“京師戒嚴 ,定是發生了大變故,早些知曉,也好思量如何避禍。 ”
于是汪氏不再多言。
先皇在時 ,偏寵當今太后,也就是當時的孫貴妃,以致子嗣艱難 ,成活長大的皇子僅有兩位,一位是當今圣上,另一位便是自家王爺 。
當今圣上是先皇長子 ,其生母雖是繼立之后,但是也是冊寶金印俱全的正宮國母。
先皇在時,圣上便以嫡長子的身份正位東宮,待先皇薨逝 ,便順理成章的繼承大寶。
因而兄弟二人也不曾因皇位產生什么齷齪 。
雖說太后娘娘不喜自家王爺,但王爺和今上的感情還是很不錯的。
故而朱祁鈺既如此說了,汪氏便不再勸 ,轉而說起他昏迷的這些日子,府中的大小事務。
另一頭,朱祁鈺一邊梳洗更衣 ,一邊也梳理著自己混亂的思緒。
剛醒來時,他腦子混沌,各式各樣的片段擠在腦中 ,亂糟糟的,不甚分明 。
如今他腦子清醒了些,也漸漸捋出了不少東西。
前世 ,姑且如此稱之。
前世的他,會在一個月后,登基為帝,然后在馭極七年之后 ,被他囚禁在南宮的哥哥推翻 。
大明朝,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由盛轉衰 ,在一百九十七年后,被逆賊覆滅。
這些場景,仿佛鐫刻在他的腦子里一樣 ,甚至連點點滴滴的細節,他都記得無比清楚。
但是他也清楚的記得,前世的他 ,這幾年身子康健,不曾生過大病,更不曾有過昏迷數日的風寒之癥 。
望著鏡子里過分年輕的臉 ,朱祁鈺有些迷惑。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又或許,所謂前世,只是一場大夢,是他病中神思不清時的狂想?
這一切太過匪夷所思 ,盡管那一幕幕場景,甚至是點點滴滴都歷歷在目,但是他依舊不敢相信 ,更不敢對汪氏說出來。
畢竟,若是他此刻說,一個月后他會成為皇帝 ,汪氏怕是當他瘋了 。
不管是他一場大夢,還是孤魂重生,再過片刻 ,便知分曉。
若一切并非他的夢境,那么現在軍報應該已經到了宮中,想來 ,京城九門戒嚴,也和此事有關。
汪氏不知他心中所想,說了些府中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繼續道 。
“這幾日王爺病的厲害 ,母妃甚是憂心,只是她老人家出宮不便,只能日日遣人來瞧 ,據說人都消瘦了許多。”
“如今王爺醒了,妾身便緊著派了婢子進宮去報信,等過些日子 ,王爺的身子大好了,再進宮去給母妃請安。”
朱祁鈺點了點頭。
他的生母吳氏,如今封號賢妃 ,居于宮中 。
先皇在時,偏寵當今太后孫氏,吳氏作為除了孫氏之外 ,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嬪,孫氏雖然談不上嫉恨,但也沒什么好臉色。
后來孫氏正位中宮,他們母子二人 ,更是只能相依為命,仰人鼻息。
先皇薨逝后,今上登基 ,他也出宮開府,名分各定 。
母妃的日子這才算是好過了些,只是時常念叨著 ,和兒子隔著宮墻,不能時時見面。
于是他每次入宮探望,母妃都留他許久 ,直到宮門下鑰才肯放人。
想來此次他大病昏迷,母妃自己一個人在宮里頭,礙于規矩 ,連不出宮探望都不成,定然是急壞了 。
這邊說著,興安帶著成敬回來了。
“王爺,臣剛剛在宮門外 ,瞧見六部的幾位老大人急匆匆的進了宮,說是太后召見。 ”
“臣又尋了昨夜值守的侍衛打聽了一番,說是昨夜丑時左右 ,有軍報直送宮中,沒過多久,慈寧宮的李公公就出了宮城 ,緊接著京城便戒嚴了 。”
成敬年齡已近五旬,但是他和普通的內宦不同。
他是永樂二十二年的進士出身,后來受到漢王謀反株連 ,被判了腐刑,充入內宮聽用。
待朱祁鈺開府之后,他便被派到了郕王府 ,負責王府的大小事務 。
因為之前曾做過官的緣故,成敬辦起事來,比一般的內宦要有條理的多,這次打探消息便可見一斑。
若是興安前去 ,大約只能回說,六部的幾位老大人進了宮。
不過朱祁鈺此刻倒也沒空想這個,這些消息雖然不能說明具體的狀況 ,但是至少可以說明一點,有大事發生,而且很可能和軍報有關!
朱祁鈺閉目思量了片刻 ,繼續問:“可瞧見是哪幾位老大人?”
“吏部的尚書王老大人,禮部的尚書胡老大人,翰林學士陳老大人 ,還有兵部的于侍郎,駙馬都尉焦大人,還有些臣不大熟悉 ,看著像是勛戚。 ”
果不其然,是出大事了!
大明建國不過幾十年,太宗,宣宗皇帝都曾御駕親征 ,所以留守監國的制度早已成熟 。
天子親征,以宗室皇親留守。
一應政務,凡有緊關重事 ,遣人加急直送行在,常事奏本暫且收納,待圣駕回京處置。
其他的一些日常事務 ,如各王府的進賀表箋,日常的祭祀事宜,非死罪的刑名核準 ,由監國處置 。
今上出京之前,詔命郕王留守,駙馬都尉焦敬輔之。
換而言之 ,在這套政務流程當中,是沒有需要宮中太后插手的事務的。
何況這次,太后幾乎召見了京中留守的所有大員 。
再結合京中忽然無故戒嚴的事情,任誰都能猜出 ,是發生了大事了!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太后召見了這么多人,卻獨獨沒有召見他這個監國親王 ,很明顯是對他有所防備。
這個時候如若輕舉妄動,很可能會招致不可控的后果 。
要知道,盡管他是監國親王 ,但是如今朝中大權,都在孫太后的手中,若是引起了她的警惕 ,定會再生波折。
朱祁鈺思量了一番,最終將目光落在汪氏的身上道。
“王妃剛剛說,本王昏迷的這些時日 ,母妃甚是憂心,如今我身子已然大好了,成敬,你去遞個帖子 ,本王要進宮給母妃請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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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入宮覲見
照理來說 ,朱祁鈺剛剛醒過來,雖然精神頭瞧著還不錯,但是身子還虛著 ,不宜出門。
但是今時不同往常。
汪氏畢竟是王府正妃,就算再遲鈍,此刻也看出來 ,朱祁鈺是想借故進宮。
聯想起剛剛成敬稟報的消息,汪氏心中顫了顫 。
看來朝中必然發生了大變故,而且看自家王爺的神情 ,十有八九會波及到郕王府。
于是不再多言,趕忙下去準備車駕儀仗。
現在天氣漸漸涼了下來,不論如何,王爺的身子還很虛 ,衣裘圍爐得備上,若是再受了風,寒癥復發可了不得……
朱祁鈺是臨時出門 ,不講太多的虛禮,不過半炷香的工夫,便已準備停當 。
臨出門時 ,他猶豫了片刻,沒有帶上成敬,反而帶上了興安。
前世的時候 ,不論是成敬還是興安都是他的心腹。
興安自不必說,自幼雖侍于他,最是忠心不過 。
至于成敬 ,朱祁鈺卻有些拿不準。
因著他一直奉藩京師,故而郕王府未設長史。
作為王府的侍讀,成敬算是王府官當中品級最高的 。
自入府以來,成敬便一直輔佐汪氏打理著王府的大小事務 ,辦事十分妥帖。
正是因此,前世的他,十分信重成敬。
登基之后 ,便將其提拔為內官監掌印太監,負責后宮的大小事務 。
成敬也不負所托,讓后宮當中一直平安無事 ,沒讓他操心過。
照理來說,他不該懷疑什么。
但是無論是大夢一場,還是前世重生。
七年天子的點點滴滴 ,早已經將他這個懦弱平庸的郕王,磨煉成了一個心思深沉的帝王 。
回首過往,埋在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不外乎是直接導致自己撒手人寰的南宮復辟。
他薨逝之后 ,渾渾噩噩的游蕩在宮城當中 。
雖然意外知曉了不知多少宮廷密辛,但是對于這件事情的內情,卻依舊瞧的不甚分明。
一則,此事策劃之時 ,他還在位,大多準備自然是在宮外。
宮內知曉內情的,除了直接參與的曹吉祥 ,恐怕就只有孫太后和自家那位皇上哥哥本人 。
二則,雖然南宮復辟十分成功,但兄弟鬩墻 ,皇位相爭,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是知道幾分內情的,也不敢多言一字。
因此即便是朱祁鈺自己 ,至今也不知道,其中來龍去脈具體是什么 。
但是話說回來。
這世上之事,只要做了 ,便會留下痕跡。
他登基之后,后宮諸事皆委于成敬之手 。
宮中幾處緊要地方,也都是成敬舉薦之人擔當。
這其中,就包括南宮復辟的主要參與者之一 ,曹吉祥!
前世,成敬是在五年之后病逝。
并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南宮復辟和他有所牽連。
但是經過了南宮復辟的朱祁鈺 ,卻不得不多想一層 。
一則,成敬并非一直隨侍著他,而是開府后宮中選用而來。
彼時先皇薨逝 ,今上幼弱,操持這些事務的自然是天子生母,孫太后。
孫太后對他這個庶子 ,雖不甚上心,但也始終算不上友善 。
二則,成敬并非自幼凈身入宮 ,入宮前便是進士出身。
這一點,本是朱祁鈺看重他的原因。
但是此刻想來 。
成敬自幼讀書,深受儒家影響,行事謙遜自矜。
那曹吉祥卻不通文墨 ,最喜逢迎之事。
按理來說,曹吉祥應是成敬最瞧不上的那類人 。
可當初,卻是成敬舉薦的他。
這其中蹊蹺之處 ,細細想來,定不簡單。
只可惜,前世的朱祁鈺 ,因著得位不正,一心將精力撲在國政之上,希望這樣來取得朝野百姓的認可 。
對于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卻不甚在意。
現在想來,若是他當時多留心幾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相比之下 ,興安雖然因為年輕,有些莽撞,但是勝在忠心可靠。
…………
這次進宮,名義上還是去探望吳賢妃 。
吳賢妃是朱祁鈺的生母 ,原先居于永壽宮。
先皇薨逝之后,除了育有兩位公主的廢后胡氏,及各育有一名皇子的貴妃孫氏 ,賢妃吳氏,其他嬪妃盡皆殉葬。
今上繼位之后,孫氏被尊為太后 ,居于慈寧宮,吳氏仍為賢妃,但遷居到了較為偏僻的景陽宮 。
景陽宮位于宮城的東北角 ,和位于東南方的慈寧宮相隔甚遠。
想來,是這孫太后也懶得多和吳氏打交道。
宮城共有四處大門,可供出入 ,分別是午門,東華門,神武門和西華門 。
當然,這四處大門并非可以隨意出入的。
午門又稱五鳳樓 ,位于正南方,乃是宮城正門,兩側有兩個小門 ,分別稱為左順門,右順門,是朝會之時 ,大臣入見奏事之用。
神武門位于正北方,接連后宮,用作宮中貴人召見命婦 ,貴女入宮之用,平時也作內監,工匠等人等出入 。
剩下的兩座大門 ,則是供大臣出入的。
一般來說,若是天子或太子日常召見大臣,也是從東華門或西華門出入。
朱祁鈺雖是覲見賢妃,但是他是外臣 ,也需從東華門入 。
郕王府距離宮城不算很遠,馬車走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便到了東華門。
他乘的是馬車 ,此刻掀開簾子往外瞧,卻見守衛的確森嚴了許多。
宮門處,從里到外 ,至少有十三四個侍衛值守著。
宮墻外頭,幾乎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
朱祁鈺掃了一眼 ,還在里頭見著了幾個配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小校。
宮中不許馳馬,不過作為皇帝唯一的弟弟,朱祁鈺被賜有肩輿 ,只需到了宮城外,換乘便是。
他身子還虛著,便沒有下車,只遣了興安下去遞牌子 ,傳肩輿過來 。
不過等了一會,肩輿沒來,倒是來了個熟人。
“下官見過郕王爺 ,請王爺安。”
來人一身飛魚服,腰挎繡春刀,身材高大 ,國字臉,臉色略帶陰沉,帶著假笑拱了拱手 ,算作行了個禮 。
錦衣衛指揮使,馬順!
朱祁鈺目光凜了凜,開口道:“有勞馬指揮使 ,本王大病方愈,受不得風,便不回禮了。 ”
“咳咳,前些日子 ,本王因傷寒在府中修養,叫宮中母妃甚是憂心,今兒剛好了些 ,便遞了牌子,想進宮瞧瞧母妃,叫她老人家安心 ,不想竟驚動了馬指揮使。”
現下天色已經蒙蒙亮起,雨也停的差不多了 。
朱祁鈺掀開簾子,剛說了兩句話 ,被冷風一吹,不由得咳嗽起來。
不管他那是大夢一場,還是前世今生 ,總歸有些事情是不會錯的。
今上寵信王振,任由其在朝中大肆結黨,糾結黨羽 。
王振自己,以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身份 ,提督東廠,把持著司禮監和東廠兩大要害。
作為天子親軍的錦衣衛指揮使,自然也是他的親信。
馬順是被王振保舉接掌的錦衣衛 ,平素依仗王振的權勢,氣焰也甚是囂張,尋常人等皆不放在眼中。
如今圣駕親征 ,宮中防務,便是由馬順和駙馬都尉焦敬負責 。
朱祁鈺雖然瞧不上他,但是說話也還客氣。
這馬順雖然平素目中無人 ,但是因著朱祁鈺是今上親弟,尚算客氣幾分。
不過今天卻是一反常態,盯著朱祁鈺 ,皮笑肉不笑的說 。
“王爺說笑了,太醫院那邊剛剛回稟,說王爺至今晨方醒,身子尚需好好將養 ,怎么竟這般著急,要進宮去?”
朱祁鈺神色略有些為難,猶豫了下 ,方道:“不瞞馬指揮使,本王這些日子病得厲害,險些醒不過來 ,母妃性子溫弱,心中焦急卻不便出宮,遣人一日一問 ,為人子者,既已安好,自當請見 ,令母妃安心。”
略停了停,朱祁鈺又問道:“我昏迷著這些時日,神思不清,諸般事宜一概不知 ,一醒過來,便見京城九門封閉,如今到了宮門口 ,又勞動馬指揮使親自過來,可是京中有何要事發生?或是皇兄大勝瓦剌,凱旋班師了? ”
馬順聽了他這番話 ,漸漸放下心來。
別的不說,吳賢妃只郕王這一個兒子,的確是當眼珠子疼的 。
這幾日郕王昏迷不醒 ,吳賢妃吃齋念佛,睡不安寢,差點便求到太后娘娘面前 ,要出宮去瞧兒子。
郕王平素也的確時常進宮請安,若無要事,常常在景陽宮一呆就是一天,孝順的很。
馬順管著錦衣衛 ,探聽消息本就是拿手的事兒,這些自然是一清二楚 。
何況,事情本就如朱祁鈺所說 ,他這幾日的確一直都昏迷著,今晨方醒,想來也不可能提早知道什么消息 ,不然也不會問出這等話。
于是,馬順收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拱了拱手 ,道。
“郕王爺,您持著皇上賜的腰牌,按理來說 ,可以隨時入宮覲見賢妃娘娘,可不巧的是,太后娘娘剛剛下了懿旨,進出宮禁的一應人等 ,都需嚴加盤查,宗室大臣若要覲見,需得太后懿旨 。”
“下官奉旨辦事 ,還請郕王爺體諒,您且在宮門口稍后,下官這就前去稟報太后娘娘。”
說罷 ,便轉身進了宮門,自去稟報去了。
不多時,馬順便帶著人回來了 ,只這次不單他一個人,與他并肩而來的,還有一個身著蟒袍 ,頭發花白的宦官。
司禮監秉筆太監,金英!
如果說王振是內官中最有權勢的一位,那么金英就是內官當中最具實權的一位 。
除了王振這種極受皇帝寵信的宦官之外,正常來說 ,內官都是十分講究資歷的。
金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早在太宗年間便已入宮,服侍過三位先帝 ,至先皇時,便是內宦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深受先皇信重。
王振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 ,但他同時統領著東廠,平時籠絡黨羽,排除異己還來不及 ,實在沒有那個耐心處理各種繁雜的政務 。
是以除了王振覺得對自己有用的奏本之外,其他的大多數庶務,都是由金英來負責的。
如今王振隨駕出京 ,司禮監便是金英做主。
金英平素便不茍言笑,這次也是一樣,走到馬車前,行了個禮 ,道 。
“內臣金英見過郕王爺,傳太后口諭,命郕王入本仁殿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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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初次交鋒
金英辦事妥帖,過來的時候直接傳了肩輿。
朱祁鈺從馬車上下來 ,換了肩輿,一路往文華殿行去。
坐在肩輿上,朱祁鈺裹著厚厚的披風 ,手里抱著暖爐,朝著一旁的金英問道 。
“太后召見朝臣,為何不在慈寧宮?”
剛剛金英傳話來 ,說太后擺駕本仁殿。
這個名字或許瞧著有些陌生,但是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文華殿。
當然,不是主殿 。
本仁殿 ,是文華殿的東配殿。
眾所周知,奉天殿作為宮城正殿,只做一般朝會之用。
位于奉天殿兩側的文華殿和武英殿 ,才是天子召見臣僚,商議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師,各處正殿皆不得啟用 ,這很正常 。
但是太后平素都居于慈寧宮中,日常召見大臣次數雖不多,但也并非沒有 ,偏這次卻啟用了本仁殿,朱祁鈺方有此一問。
當然,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 ,不必明說,但是朱祁鈺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養,是能聽得明白的。
“回王爺 ,這個內臣不知,不過想來是和朝政有關 。”
金英沒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 ,方開口回道。
朱祁鈺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金英的話,能點到此處 ,算是很給面子了 。
大明的體制十分特殊。
簡單來說,相互牽制,上下相抑。
雖然現在還沒有以后幾朝發展的那么完善 ,但是這一點是埋在根子里的,體現在方方面面 。
落在這件事情當中,便是關于太后的權力限度問題 ,簡單的用一句話來說,太后的權力來自于皇帝,但是同時又高于皇帝。
看起來很矛盾,但是卻是后宮權力結構的精髓之處。
從法理上來講 ,皇權至高無上,能代表皇權的只有皇帝一人,不論是官員 ,勛戚,后妃,權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 ,這其中就包括太后 。
裁決政務屬于天子之權,太后本身并不具備這項權力,她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影響政務 ,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給皇帝傳話 ,但是卻不能直接插手決定政務。
這就是為什么,天子親征,監國的是郕王而非太后的原因所在。
當然,特殊情況下 ,太后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后張氏一般,天子幼弱 ,秉先皇遺詔監國攝政。
這是唯一被朝廷認可的,太后直接插手政務的方式 。
但是這種方式極為特殊。
從法理上來說,并非是太后擁有了皇權 ,而是前一代皇帝將皇權傳承給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沒有行使權力的能力,所以暫時由太后保管一段時間。
這個道理 ,跟民間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壓歲錢,是一樣的道理 。
錢不是父母的 ,但是小孩不懂得怎么花錢,為了防止錢被禍禍完了。
所以父母作為監護人,暫時保管著。
當然,皇權跟壓歲錢還是有差別的 ,一般來說,不會保管著保管著就沒了 。
所以按道理來說,如今天子正值壯年 ,孫太后斷無任何可能明目張膽的直接詔命群臣,插手政務。
除非……
“王爺在此稍待,咱家進去通報圣母。 ”
東華門和文華殿不過幾步路遠 ,兩句話的工夫,便到了殿門口,金英告了聲罪 ,便進去稟報了 。
不多時,太后身邊的總管太監李永昌出來,道。
“太后口諭 ,宣郕王爺進殿。”
朱祁鈺的身體還虛著,從肩輿上下來,冷風一吹,又是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旁的興安連忙攙著他,這才進了殿中 。
本仁殿只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鈺進去之時 ,已經坐了好幾個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鈺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報給他的那些人之外,還有幾個面孔 。
分別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高谷 ,左都御史陳鎰,翰林侍講徐珵,以及六科的幾位給事中。
同時 ,朱祁鈺醒來之后,也頭一次見到了,那個他不知該如何對待的人 ,于謙!
朱祁鈺進殿之時,殿中十分安靜,氣氛頗有些低沉不已。
孫太后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馬順侍立著 ,二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臉色古井無波 ,不見絲毫情緒 。
相較之下,孫太后的臉色略顯憔悴,看得出是仔細掩飾過 ,但仍舊遮不住略顯紅腫的眼眶。
再往下看,幾位大臣坐在下首,皆是眉頭緊鎖 ,神色郁郁。
直到見到朱祁鈺進來,方才紛紛起身,拱手行禮 。
朱祁鈺點頭回禮 ,隨即上前,朝著孫太后一拜。
“臣郕王祁鈺,參見太后娘娘。”
“免禮,坐吧 。 ”
在朝臣面前 ,孫太后一向是雍容大方,雖然此刻心情已經糟透了,但是還是擠出一絲笑意 ,擺了擺手,命內侍再抬上來一方軟榻。
“皇帝出京前還說著,要哀家好好照料你們母子 ,可誰料你剛監國不久,便染了風寒,病勢沉重 ,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憂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報,說你大病方醒 ,但身子仍舊十分虛弱,哀家還盤算著這些日子送些溫補藥材,讓你安居府中,好好將養身子 ,可誰料還未高興半刻,便得了這等噩耗……”
孫太后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頓時讓殿中略略活躍起來的氣氛,頓時又沉寂下來 。
朱祁鈺心中嘆了口氣,當初孫太后能獨得先皇恩寵多年 ,甚至讓先皇為她而廢立國母,果然不是尋常之人。
這一番話說的,既有嫡母對庶子的關切 ,又在大臣面前暗暗為自己辯解了一番,非是她孫太后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鈺大病剛醒 ,怕他受不得打擊。
雖然見慣了勾心斗角,但是朱祁鈺還是心里頭有點惡心。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孫太后對他們母子,都算不得好 ,平素在后宮當中,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
也只有在一眾大臣面前,才會擺出這番圣母娘娘的樣子。
從坐榻上再度起身 ,朱祁鈺道:“臣偶感風寒,牽連圣母掛心,實乃臣之罪也 ,只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讓圣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戰在外 ,此等兇險之詞,不可輕出于口,伏惟圣母慮之。 ”
不就是扎刀子嗎 。
前世飄飄蕩蕩 ,在這紫禁城中,他見了不知道多少皮里陽秋,陰陽怪氣,一開口就往心窩子里扎。
而且扎刀子就算了 ,他還扎的大義凜然,義正言辭,同樣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就連抹著眼淚的孫太后都頓了頓 ,只覺得一股怒火直沖心竅,卻難以發作 。
軍報今日寅時才送入宮城,乃是由兵部侍郎于謙親自送達 ,理論上來說,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個剛剛從病中醒來的郕王知曉。
所謂不知者不罪 ,她便是心中有氣,也不能借此機會發作。
相反的,在眾大臣眼中 ,郕王的這番話不僅不是陰陽怪氣,反而是憂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語 。
可就是這樣才越是讓人心口發堵。
孫太后止住抽泣,仔細的打量了朱祁鈺一番 ,見他臉色發白身體虛弱。
方才深秋,手里便捧上了暖爐,一番話說得又情真意切 ,心中不由得悠悠嘆了一聲 。
大約是她突遭驚變,心中太過多疑了吧!
她執掌后宮多年,深知這對母子是什么性情 ,說白了,一個比一個懦弱,是斷不敢有什么小心思的。
放下手里的帕子 ,孫太后一臉憔悴,似乎有些不忍開口,擺了擺手道:“還是叫于侍郎說吧!”
于謙領了旨意 ,站起身來,躬身一拜道:“遵圣母口諭,昨夜丑時三刻,臣在府中安歇 ,接兵部值守郎中傳信,有懷來衛千戶梁貴奉上諭入京,有緊急軍情稟奏。”
“臣不敢怠慢 ,即刻趕至兵部召見梁貴,其人聲稱,受陛下隨侍錦衣衛校尉袁彬傳話 ,圣駕于土木堡遭虜賊合擊,大軍幾遭覆滅,勛戚大臣死傷殆盡 ,所幸祖宗保佑,圣駕安好,然已陷于虜賊之手。”
“袁彬聲稱 ,受陛下口諭,命梁貴入京,取九龍蟒,龍叚匹及珍珠六托 ,金二百兩,銀四百兩,賞賜虜酋也先 ,迎回圣駕 。 ”
“事關重大,臣不敢擅專,于是命兵部嚴鎖大門 ,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攜軍報星夜叩闕入宮,入見圣母皇太后。”
于謙的話 ,說得不緊不慢,而且說得很詳細,朱祁鈺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過程。
一時之間 ,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
土木之變,梁貴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樁樁都證明了,他并非大夢一場 ,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夢。
一人之生死,無關緊要 ,但是千萬將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鈺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此事太過聳人聽聞,或許 ,是那梁貴謊報軍情,何況皇兄身旁隨駕大臣無數,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認得 ,卻從未聽過有袁彬其人,或是這二人合伙,誆騙朝廷?”
一言既出 ,包括孫太后在內,一眾大臣都抬起了頭 。
他們何嘗不是和朱祁鈺同樣的想法,此事若是兩個人謊言欺騙,該有多好?
于謙被眾人注視 ,擰著眉毛重重地嘆了口氣,道。
“太后娘娘容稟,那袁彬雖非近侍之臣 ,但卻的確在隨駕出京的名單當中,兵部曾有軍報,言本月初五 ,袁彬奉命出使敵營,被虜所扣。 ”
“賊虜不識天顏,若圣駕真的陷于敵手 ,虜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屬 。”
如果說這些都是旁證推測的話,那么于謙下一句話 ,則徹底擊碎了所有人不切實際的幻想。
“截止臣入宮之前,鎮守居庸關總兵官都指揮僉事孫斌來報,言我軍于土木堡大敗,死傷不計其數 ,圣駕失蹤,生死不知,已遣官軍四處搜尋 ,詳細軍報待統計完成后,再行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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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當務之急
于謙的話,令殿中眾臣都為之一默 。
雖然在朱祁鈺到之前,眾人已經知曉了事情的大概 ,但是如今再聽一遍,依舊觸目驚心。
那可是整整五十萬大軍啊!
就算撇去征調的民夫徭役,后勤輜重人員 ,單純能戰的官軍,也有近二十余萬人。
那也先不過十萬之眾,大明動用了三倍于敵的大軍,怎么就能敗了呢?
而且不僅敗了 ,就連御駕親征的皇上,都被人擄走,這何止是喪師辱國。
數遍中華數千年的歷史 ,也唯有靖康之時,出現過這等事情!
不過事已至此,即便是再心懷沉痛 ,也不得不提起心勁兒來面對 。
于謙剛剛的話里頭,還有一層意思。
如此傷亡慘重的大戰,勢必會驚動周邊軍鎮前去查探 ,居庸關只是第一個。
接下來,宣府,大同 ,山西,紫荊等地的詳細軍報,必然會陸續到達京師 。
這件事情,瞞是瞞不住的!
見無人說話 ,孫太后道:“諸位臣工,皆為國之肱骨,皇帝親征之前 ,將國事朝政托付各位,如今出了這等大變故,哀家一介深宮婦人 ,已驚惶無措,尚賴各位大人謀劃商議,眼下局面 ,當如何是好? ”
略一停頓,見諸大臣仍舊沉吟,孫太后繼續道:“局勢危難若此 ,諸位不可惜身不言,此非朝會,若有想法,盡可言之 ,不拘對錯,皆為國盡忠,若有不妥 ,哀家亦宥之不罪。”
太后的話都說到這兒了,再不說話就不合適了。
不過其實孫太后的顧慮實屬多余,在場諸人 ,皆是六部重臣,最不濟的也是天子近臣或守備京師之人 。
眼下天子北狩,他們就是京城里高個子的人。
換句話說 ,天塌下來,就砸在他們頭上,怎么可能會惜身不言?
實在是這消息太過驚人 ,讓這幫老大人一時之間,都亂了方寸。
不過幸好,有朱祁鈺進殿這么一鬧騰,總算是給了他們一些接受的時間 ,這會心里頭,也大略有了想法 。
吏部尚書王直起身,奏道:“太后娘娘 ,此事詳情尚不明了,然大略情況,已可見一斑 ,以臣之見,傷員撫恤,罪將定罪及其他諸事 ,可暫緩行。”
“當務之急有三:其一,打探詳細情況,詔命臨近各衛所關隘守將 ,盡快呈上詳細軍報,就地收攏殘軍,隨行勛戚大臣有幸免于難者,盡快護送回京 ,再行論處。 ”
“其二,詔命各關隘守將,打探陛下陷落之地 ,伺機迎回,同時派遣使節,出使瓦剌 ,探明情況 。”
“其三,賊虜既獲大勝,必挾勝而進 ,京師及邊關諸鎮防務,為重中之重,需重新商議 ,詳細安排。”
和以后的幾代不同,此時雖然已經有了內閣,但是只是以備咨詢而已,人員 ,職務皆尚無定制。
盡管已經行票擬之事,但是這項權力還沒有完全形成制度。
憑借著三楊的遺澤,內閣在朝中地位略有提升 ,但是依舊沒有什么存在感,可算是有明一代,權勢最低之時 。
自太祖罷中書省之后 ,六部尚書便是前朝實權最重之人,吏部為六部之首,尚書被稱為大冢宰 ,是如今當之無愧的百官之首。
因而王老大人一開口,就定下了今日議事的調子。
調子定好了,才好開始商議 。
自然 ,王老大人提出的這三項當務之急,口氣力度也是不一樣的。
第一條最為簡單易行,乃是應有之意,所以王老大人提出的是詳細的辦法 ,沒什么可討論的。
此事隸屬兵部分管,此刻兵部事務皆由于謙做主,于是于侍郎起身道 。
“大冢宰所言甚是 ,下官出宮之后,便即刻傳令各邊鎮收攏殘軍,即刻呈上詳細軍報 ,并將幸免于難的勛戚大臣護送回京。 ”
接下來的第二條,就比較難辦了。
王老大人說得十分委婉,但是其實意思很簡單 ,商量怎么把皇帝救出來 。
不過在場之人皆是老成謀國之輩,自然知道這件事情的難度。
若梁貴帶來的軍報屬實,那么也先既然放一直扣押著的錦衣衛校尉袁彬來傳話 ,就必然已經確認,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人。
換位思考,若是自己這方抓住了敵軍主帥,而且還是御駕親征的天子 ,那必定是嚴密看守,置于中軍之內,嚴密防守 。
想要救人 ,肯定是難上加難!
沉默了一會,翰林院學士陳循上前道:“太后娘娘,臣以為皇上既然遣人傳訊 ,不妨暫且準之,先太祖,太宗皇帝威震漠北 ,瓦剌對我大明尚有懼意,或可遣使攜金銀玉帛前往,迎回陛下。”
此話一出 ,再場大臣皆暗暗嘆了口氣。
這話說出來,怕是陳循自己都未必相信!
太祖,太宗威震漠北是不錯,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仁宗 ,宣宗繼位之后,皆將精力放在了內政之上 。雖然依舊對北虜有余威震懾,但早在先皇之時 ,邊境便常有邊患,只是不嚴重而已。
至今上登基踐祚之后,因天子幼弱 ,朝中大政以平緩為主,能不起邊釁,便不起邊釁 ,更是助長了虜賊的膽量。
何況二十余年的時間,大明已經換了三代天子,瓦剌 ,韃靼等部自然也是如此 。
舊一輩的,曾經見識過太宗軍威的虜酋漸漸凋零,新一輩的虜酋,因大明一再忍讓 ,更是肆意妄為。
若是如此簡單便能迎回皇上,那也先又豈敢興兵十萬,擅起爭端。
不過眾臣也知道 ,這是眼下唯一成功率略大的法子,若是依靠邊將尋機救駕,怕更是難以為之 。
因此只好拱手附和。
“此乃老成之謀 ,準!”
孫太后點了點頭,贊許的看了一眼陳循,心道果然是隨侍之臣更加靠譜 ,想了想,又道。
“此事需得抓緊時間,昨夜軍報到京 ,哀家與皇后在內庫當中盤點了一番,已經按皇上之意,將金銀蟒袍備好,諸位大人商議一番 ,盡快遣人送去便是 。”
陳循身上雖然掛著戶部右侍郎的銜,但是實際上卻在翰林院辦差,相較六部群臣 ,翰林院算是侍從之臣,更加依靠圣恩。
看太后如此神色,便知他說中了太后的心事 ,于是繼續道:“太后所言甚是,此事耽擱不得,以臣之見 ,不若仍遣那梁貴回去,一來,他本職懷來衛千戶 ,熟悉情形,二來,也更能取信與瓦剌。 ”
孫太后想了想,開口問道:“眾臣意下如何?”
定了要遣使的大方向 ,那么送誰過去,反而沒什么緊要,歸正大概是去送些金銀 ,傳個話,不抱什么真能迎回皇帝的希望,所以眾臣皆俯首稱“善” 。
于是這件事情也定了下來。
緊接著 ,駙馬都尉焦敬起身,道:“太后娘娘,臣以為 ,當此危急之時,當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命兵部張榜 ,京城內外,凡有退敵之策,迎回陛下之謀者,可破格征召 ,再行任用。 ”
這又是一條不咸不淡的建議。
說白了,賭運氣!
京城內外,百姓雖多 ,但是若有這等智謀詭譎之士,早已被朝廷征召,何須等到現在?
要知道 ,皇上出征之前,便已經征召過不少能人異士,現在 ,怕是尸骨都涼在土木堡了 。
所以說,這建議整個就是個廢話。
殊不知焦敬也是叫苦不迭,作為勛戚武臣的一員 ,他深知勛戚如今的處境。
這次大軍出征,皇上雖然是受王振的煽動,但是背后少不了有勛戚的推動 。
這一點,無論是太后娘娘 ,還是殿中的諸位大人都心知肚明。
畢竟作為勛戚武臣,只有一直有仗打,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這二十多年以來 ,天下承平,武備廢弛,再加上先太皇太后與三楊輔政 ,對勛戚一再打壓 。
好不容易才碰上這么一場大仗,可誰料,竟出了這等事情。
現在瓦剌大軍壓境 ,自不必說,待這場風波過去之后,想都不用想 ,那幫文臣肯定趁此機會,大肆攻訐勛戚。
這個時候,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掙一分好感,日后處境便好一分 。
可偏偏這次大戰 ,一眾勛戚都寄予厚望。
京城里能夠叫得上名號的,基本上都隨駕出征,就連勛戚里頭的定海神針 ,先皇托孤的重臣,英國公他老人家都跟了過去。
若是勝了自然皆大歡喜,可如今這般情況 ,他區區一個駙馬都尉,連爵位都沒有,在這殿中 ,連插話的余地都沒有 。
是以哪怕知道說得是廢話,他還是硬著頭皮得說。
至少要表明態度,京城勛戚一脈 ,還是在想辦法,救回皇帝,將功補過的。
這算是兵部的活兒,故而孫太后轉向于謙 ,問道:“于侍郎意下如何?”
誠然,這個建議大概率沒什么用,但是也挑不出錯處來。
于謙沒怎么猶豫 ,道:“臣以為可行 。”
于是,第二件事也這么被暫時商定下來。
剩下的,就是最要緊 ,也最棘手的第三件事。
京城,該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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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徐珵其人
要說京師如今的局勢,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幾次遷都之事 。
大明立國之時,遵照開國太祖皇帝之意 ,定都南京。
南京位于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難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難之后,他老人家乃是馬上皇帝 ,性格剛毅勇猛,心懷雄圖偉略 。
加上靖難之事使太宗皇帝頗受非議,需以大功績平息流言。
于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 ,認為關外虜賊仍舊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決定親征漠北,而南京距離邊境太遠 ,大軍調動耗費過大,且不利于邊境布防和出征后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滿與金陵奢靡的風氣,以及制衡太祖時代舊勛戚勢力等等種種考慮 ,太宗皇帝最終決定,遷都北京 。
至仁宗皇帝繼位,漠北安寧 ,朝廷需要休養生息,北京作為都城,在經濟上的不足就顯現出來。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屢次有意將都城遷回南京 ,甚至已經下詔以北京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宮殿,做了許多遷都的準備。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 ,馭極不過一年,尚未來得及實施,便駕崩了 。
至先皇之時 ,此事則陷入了僵持階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為先皇親父,又有遺詔命先皇還都南京 ,出于孝道,先皇不好違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長于太宗皇帝膝下 ,心中又有功業之念,于是更傾向于以北京為都。
于是終先皇一朝,此事便暫且擱置,北京名義上依舊是行在陪都 ,但是無論是宮城建設,防御,朝政處置 ,都全部轉移到了北京,早已經成了實際上的國都 。
直到今上繼位,才正式下詔 ,確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親征,北京作為都城,最大的弱點再次暴露出來。
那便是距離邊境太近!
雖然如此便于調動大軍 ,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別的不說 ,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從親征的靡費上來說,六部的老大人們,也有充足的理由攔下皇帝 ,又豈會釀此大禍?
另一方面,從現實情況來說,都城北京 ,的確容易控制邊境,但是相對的,敵人想要越過邊境 ,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 。
便如現在,也先兵鋒直逼宣府 ,距離北京不過數百里的距離。
只需越過長城,便可長驅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 ,若是京師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會立刻烽煙四起,分崩離析,有社稷傾覆之危。
所以此刻 ,京師防務該如何整飭,實在是重中之重,相較之下 ,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遜一籌 。
說句大不敬的話,天子縱然葬身敵國 ,大明尚有后繼之君,但是若是京師也被攻陷,國之不國 ,何來天子?
在場諸人,皆是心里門清兒,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緊要 ,也最難辦的,稍有不慎,他們便是讓大明傾覆的罪人。
于是一時之間,殿中再度安靜下來。
停了小半刻 ,孫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我本為后宮婦人,勉力操持 ,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師,此時正是宗室大臣齊心協力 ,共抗危難之時,郕王何故一言不發? ”
朱祁鈺略愣了愣,前世的時候 ,孫太后可未曾對他發難,難不成因為他的重生,許多事情也發生了變化?
顧不得細想 ,朱祁鈺開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確太過重大,臣一時也無良策 。”
在場諸大臣本以為郕王開口,能說兩句有用的話 ,卻不曾想,他這么老實。
也是,這位郕王爺素來低調 ,性格柔弱,不然的話,天子也不會放心留他在京城監國。
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多加感嘆 ,便聽朱祁鈺再度開口:“不過本王既身負皇兄所托,值此危急之時,自當盡心 。”
“本王以為 ,此事最大的關鍵,在于我等是否能夠保住京師,于侍郎 ,焦駙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師防衛,一人暫時主事兵部,可否給本王透個底 ,我留守京師之官軍,可戰者有多少? ”
話音落下,孫太后的目光擰了擰 ,看似不經意的將目光落在朱祁鈺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說什么。
畢竟是她先開口問的。
而且按照道理來說 ,她本就是后宮婦人,不適合直接就朝政發表看法。
但朱祁鈺卻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監國親王,雖然大多數時候什么也決定不了 ,可這種商議朝政的場合,理當由他來主持 。
于謙被點了名,立刻出列 ,不過沒有馬上開口,而是仔細盤算了一番。
倒是駙馬都尉焦敬沒怎么猶豫,道:“我京營大軍,本有官軍二十余萬 ,此次天子親征,因其事急,多從京營抽調 ,如今城中三大營留守官軍,約莫有七萬之數,這其中尚包括匠戶 ,后勤之眾,若論可戰者,應有五到六萬。”
在場的氣氛立刻低沉下來 ,雖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沒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
堂堂京城 ,竟然只有五六萬人可供調動。
想那天子親帥二十余萬大軍,倍于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慘敗。
如今京中官軍不足敵軍的一半,這仗該怎么打?
這個時候 ,于謙也盤算好了兵員,開口道:“京營那邊,大約有五到六萬可戰之兵 ,但除此之外,我京師九門巡防官軍,應有七八千人 ,加上直隸留守官軍,由南京而來的運糧官軍,全部用于守備京師 ,可戰之人,應能有十萬之數 。”
十萬,這個數字勉強還算讓人有那么一點安全感 ,至少和敵軍大致相當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舊愁緒一片。
畢竟二十多萬大軍都打敗了,眼下就算有十萬,真的夠嗎?
這個時候 ,翰林侍講徐珵出列,道:“啟稟圣母,王爺 ,臣冒死以聞,數日以來,我京師疾風驟雨 ,諸星不定,天象晦亂,歷數不明 ,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見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 ,此等危難之時,惟南遷可以紓難,伏請圣母三思 。 ”
朱祁鈺神色略略一沉,這個徐珵 ,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說他最恨誰。
那自然是謀劃并參與了南宮復辟的那幾個,巧合的是 ,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改名徐有貞 。
此人乃宣德八年進士 ,多智謀好功名,但是卻不得不說,是個實干家。
除了對經義儒文信手拈來 ,對于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過朱祁鈺覺得他有意思 ,卻不是指這個。
重活一世,還是有許多事情與記憶當中不同 。
前世的時候,他沒有這場大病,而是按照圣命正常監國。
雖然沒什么實權 ,但是似土木軍報這等大事,他卻肯定是第一時間知曉的。
所以前一世,于謙得獲軍報的第一時間 ,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師防衛的駙馬都尉焦敬和他這個監國親王郕王 。
然后三人聯袂入宮稟報,孫太后也不曾直接擺駕本仁殿召見大臣。
得獲消息后,她一邊準備財帛金銀 ,另一邊則是按照規矩,詔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議策略,最終稟報給她。
但是這一世 ,因為他這么一病不起數日 。
于謙不知他已經醒來的情況下,事急從權,直接入宮稟報 ,導致孫太后直接召見大臣,他又陰差陽錯的進來插了一腳,便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于是,這便形成了一個尷尬的問題 ,那就是這大殿之上,到底該誰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項當務之急,第一項和第二項勉強算是和皇帝相關。
作為天子生母 ,而且事情又沒有什么可爭議的,孫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
但是這第三項,卻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后宮 ,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沒什么太大關系,屬于純正的朝堂政務。
于是問題就來了 。
按照規矩,肯定是受圣命監國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順。
但是在場大臣都知道。
事實上 ,真正掌握京城實權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這一點,單看軍報入宮之后 ,太后娘娘能夠即刻戒嚴九門便能知曉 。
說白了,郕王有大義名分,太后卻掌握著實權。
那么到底該奏事給誰,就成了一個大大的問題。
若是沒有朱祁鈺這么一病 ,那么理所當然和前世一樣,孫太后壓根不會出現在這個場合,應當由他來主持 。
而若是沒有朱祁鈺這么急急忙忙的趕進宮來看賢妃娘娘 ,那群臣也不用猶豫,直接稟奏給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現在,二人都在 ,于是便形成了這種尷尬的局面。
剛剛孫太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因著她是主動開口提問朱祁鈺,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鈺掌握了話語權 。
但是殿中的大臣們 ,個個心里門清兒。
所以不管是焦敬,還是于謙,話說得都是含糊其辭。
雖然在具體的情況上絲毫沒有隱瞞 ,卻沒有說清到底是奏給誰的 。
可是這徐珵一開口,就直言“啟稟圣母,王爺……”,話說到最后 ,更是干脆丟掉了朱祁鈺,說“……伏請圣母三思”。
雖然在這個關口,沒人會追究這么一點小小的不妥當。
但是往往越是這樣的細節 ,才更能顯示出一個人真正的心性 。
前世的時候,朱祁鈺不曾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 ,百年的世事浮沉,卻讓他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只這一個細節,他便可以斷定。
這個徐珵 ,心中并無禮法大義,只有利益功名 。
對于他來說,名譽禮法 ,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實實在在的權力和好處!
不過他這話一出,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侍立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金英立刻站了出來 ,聲色俱厲道:“放肆!此等誅心之言,爾欲亂我祖宗朝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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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南遷之議
朱祁鈺眸光閃動,望著金英的目光帶著幾分贊許,同時又有幾分復雜。
終究 ,還是有許多事情,依舊未變。
雖然場合不同,但是無論是前世 ,還是今生,場景卻一般無二 。
前世的時候,這徐珵也曾提出南遷之議 ,和如今一樣,也是金英頭一個站出來反對的。
平心而論,徐珵這個時候提出南遷的想法,并非全無道理。
大明立國幾十年 ,歷代皇帝對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搖擺不定 。
雖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時,無論是從名義上還是實權上 ,都徹底確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須知,今上下詔正式將北京作為都城,令南京為陪都 ,也不過是在正統六年,距離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幾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騰的先例在,徐珵有這樣的想法 ,其實也很正常 。
其次,便是如今的現實情況。
雖然剛剛于謙給所有人都打了一劑強心針,但是這份量到底有多重 ,還需斟酌。
畢竟二十多萬的大軍都敗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萬戰力,實在不能算是十分樂觀的局面 。
當然,這是擺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鈺試著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視角來思考。
從前世的經歷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 ,膽氣足,為了功名利祿不擇手段 。
試想一下,現在的局勢是什么?
天子被俘 ,大軍覆滅,京師防衛空虛,局勢可謂危若累卵。
這個時候提出南遷 ,雖然可能被人詬病,但是同時也有可能成為拯救社稷于危難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孫太后,頂天了再加一個郕王 。
當今太后出身寒微 ,本是深宮婦人,受先皇寵愛才位居六宮之首。
但是論起膽魄,和出身尊貴的太宗皇后徐氏 ,仁宗皇后張氏都無法相比。
驟然遭此大難,雖然表面尚算鎮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諾諾 ,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驚懼不已。
南遷雖然看起來有點丟人 ,但是卻不失為穩妥之法。
而且有歷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別丟面子 。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來,這個時候提出南遷 ,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將傾的大功臣。
何況一開始,太后娘娘便說了 ,議事可以暢所欲言,說錯了最多挨一頓罵 。
換句話說,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錯了 ,至少也不會因此而獲罪。
但是無論如何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當中,最會反對的于謙尚未開口 。
作為內臣的金英便站了出來,且是如此疾言厲色。
按理來說,金英是宮中內臣 ,雖然以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名,可以插手政務。
但是他不應該和太后是一心的嗎?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孫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 ,她也帶著幾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
于是稍稍放心下來。
看來他猜得沒錯,太后是心中有這個想法的。
但是同時 ,徐珵也感到無比的疑惑 。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為宮中內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對?
徐珵一時之間想不通透 ,又被金英的氣勢鎮住,一時之間竟愣在了當場。
朱祁鈺坐在一旁,將徐珵的諸般表現都收入眼中 ,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
應當說,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錯。
有先例可循,有局勢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 ,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計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這兩個字 。
朱祁鈺不得不說。
現在的徐珵,還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劃奪門之變的徐有貞,根本不是一個段位的。
他畢竟才在翰林院觀政不久 ,尚未真正參與過朝政 。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問題。
徐珵只以為自己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卻殊不知 ,自己這區區幾句話,險些將殿中諸人都得罪遍了……
隨著金英的一聲厲喝,大殿中的氣氛也變得緊張而激烈起來。
首先站出來的 ,是禮部尚書胡濙,他也是資格極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間便以入仕 ,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
眾所周知,最先開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斷斷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 ,我大明歷代先皇陵寢宗廟皆在于此,足可見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孫堅守于此 ,擅自遷都,豈非違背太宗陛下圣命? ”
胡濙的話說得相對沒有金英口氣激烈,但是份量卻不可同日而語。
且不說提出的理由 ,是違背太宗遺命,單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輕忽 。
雖然說如今百官之首 ,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禮部尚書之外,還有一個極特殊的身份 ,那就是先皇遺命的五位輔政大臣之一。
雖然因著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歲高齡,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
可隨著三楊個個凋零,英國公生死不知。
如今還在朝的輔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開口則罷了 。
但凡開口 ,份量決不低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書王直。
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個錯誤!
徐珵立功心切,卻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現在朝中健在的大佬們當中 ,多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堅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別說現在只是孫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點小苗頭 。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動此事 ,都未必容易。
雖說如今情況特殊,但遷都之事,牽扯到方方面面。
絕非孫太后或者是朱祁鈺能夠一言而定的事情 。
第二個站出來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陳鎰 ,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舊臣。
雖然直到先皇之時才得重用,但是態度也十分鮮明。
“臣附議,此事需當慎重 ,京師乃天下根本,一舉一動皆是大事,何況祖宗陵廟,宮闕 ,皆在京師,倉廩府庫,文武百官 ,千萬百姓亦在京師,不可輕言棄之 。”
陳鎰的話,算是相對從比較理智溫和的角度出發。
更多的是在強調京師的重要性和遷都的難度。
畢竟自從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 ,雖然仁宗,宣宗時代朝廷大政反復,但是始終沒有實際行動 。
所以北京作為都城的建設一直在進行當中。
時至今日 ,北京已經從實際意義上成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遷都,談何容易?
最后出來開口的,才是徐珵最開始覺得最應該反對南遷的 ,兵部侍郎于謙 。
畢竟,作為兵部的官員,輕易不會開口言退。
何況于謙是那般剛硬的性子,先前盤點兵員時 ,于謙的態度便可見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沒有辜負徐珵的期望,開口便道:“如今局勢危急若此,如今之計 ,當速召天下兵馬勤王,死守京師,此時言南遷者 ,當斬!”
一個“斬 ”字出口,頓時讓大殿中,變得有些殺氣騰騰。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于謙在表明態度 ,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么一句話將他殺了,但是徐珵的額頭上依舊忍不住冷汗津津 。
因為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盡管不知道錯在哪了 ,但是接連四人站出來,紛紛對南遷表示反對,他就算再愚鈍,也知道自己已是眾矢之的。
來不及多想 ,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
“圣母恕罪,臣斷斷不敢有棄置宗廟陵寢之意 ,惟兵家有言,戰者,未慮勝先慮敗 ,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為國 ,恕臣之罪。”
這個時候,翰林院學士陳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與眾臣所言,皆為忠心體國之言 ,臣亦以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勢必動蕩,百姓勢必驚懼有疑 ,徐珵之言雖不妥當,卻也是動蕩之下,情有可原 ,尚請圣母與郕王寬宥之 。”
畢竟同為翰林一脈,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陳循算是給遞了個臺階。
涉及到政事討論 ,孫太后不好輕易開口,何況她現在也還迷糊著。
不過有了陳循遞過來的臺階,她也就順著下了 。
“諸位大臣不必如此 ,哀家之前有言,諸位可暢所欲言,盡皆宥之不罪 ,徐先生請起。 ”
應當說,孫太后的態度還是比較好的。
說起來,其實她老人家這個時候是有點郁悶的 。
一來,的確是她讓大家暢所欲言 ,結果徐珵這么一開口,便被眾人針對,連“當斬”的話都說出來了 ,讓她老人家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二來,她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是徐珵提出南遷的建議 ,孫太后還是有那么一點心動的。
畢竟如今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孫太后久居深宮,對兵事并不了解 ,只覺得二十余萬大軍已敗,如今手中不足十萬戰力,若要固守 ,的確也有幾分心虛 。
但是這么多人都一致反對,她也只能順勢而下。
孫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強躲過一劫 。
起身老老實實的站回角落里 ,徐大人安慰著自己。
至少,太后還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沒白冒險。
只是環顧四周 ,見諸位大臣皆對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種欲哭無淚之感 。
這朝局之事,也太難了!
稍有不慎 ,便不知道踩到了哪個坑里。
別的不說,就現在的事兒,他心里都還不知道哪做錯了 ,怎么便糊里糊涂的變成了眾矢之的?
不過議事還在繼續。
孫太后清楚朝局的規矩,自然不會跟徐珵一樣愣頭青 。
雖然有了幾位大臣的話,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 ,但是畢竟如今朱祁鈺還掛著一個監國的名分。
于是孫太后開口問道:“郕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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