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明嘉靖九年三月,圣諭 ,升秦福為御馬監太監、乾清宮管事,賜飛魚服。
乾清宮乃是天子寢宮,所以乾清宮管事太監雖不及司禮監太監尊榮 ,但貴為天子近侍太監,在宮中也是極有地位,更別說秦福才三十歲出頭!
一般情況下 ,乾清宮管事太監將來升為司禮監太監,甚至當上司禮監掌印也不在話下,那就是足以抗衡內閣和首輔的大人物了!
太監在宮中居住之處名曰直房 ,新上任的乾清宮管事秦福直房位于養心殿門內,與司禮監諸秉筆太監并列。
此時秦福身著御賜大紅飛魚服,端坐于直房內 ,兩旁長隨斂手侍立,而房中川流不息,恭喜道賀之人絡繹不絕 。
小內宦一波又一波的來給秦太監磕頭,其他有頭有面的大太監也來了很多 ,就連司禮監掌印太監和提督東廠太監這兩大巨頭也差人送了賀禮。
在這熱鬧非凡 、喜氣洋洋的氣氛里,前途無量的秦太監卻輕輕嘆了口氣,眼神飄渺 ,不知在懷念著什么。
十年前他拋妻棄子、斬斷塵根,成為一個身體殘缺的男人,這才入宮換來眼前這一切 ,可是到底值得嗎?
皇宮內外消息隔絕,不知道那遠在南京的妻兒,如今又過得怎么樣?
曾經的妻子只怕早就改嫁他人了吧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還姓不姓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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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要讀書(上)
大明實行南北兩京制度,在北方京師兩千里外的江南,還有一個京城 ,那就是留都南京,古稱金陵 。
此地有詩云: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三月陽春 ,寒氣消退,南京城里漸漸暖和起來。正所謂:春天來了,萬物復蘇 ,又到了交...文人仕女游春交往的季節 。
當然,這些風花雪月與十二歲的秦德威關系不大,他站在大功坊社學門前 ,流下了夢想破滅的眼淚。
社學先生站在門里,嘆了口氣,對秦德威揮了揮手說:“從明天起,你不用再來了。沒有天賦不必強求 ,你還是想法子找一份好營生,安生過日子去吧 。”
所謂社學,就是官辦的啟蒙小學堂。當年太祖朱元璋下詔 ,要求全國各州縣每五十戶建立一處社學,聘請資深讀書人為師。
然后十五歲以下的少年里,選取聰明的人入學識字讀書 。不過也并不是免費的 ,一樣要交學費,但比私塾便宜。
每處社學一般也就只有一名先生,教不了太多人 ,所以又有了篩選機制。蒙童們到了十二歲,如果不能背下四書全文,就要從社學離開。
秦德威就是一個這樣被淘汰掉的少年 ,他沒那么聰明,但他卻又是一個有遠大夢想的人 。
他不想自己成年以后,還要餓著肚子交糧交稅,更不想成年以后被當成壯丁 ,隨時可能被官府征發服役做苦工。
所以秦德威夢想著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夢想著可以考秀才、中舉人 、登皇榜,從此平步青云 ,擺脫掙扎在底層的艱苦生活。
但是這個夢想,今天徹底破滅了 。離開學費便宜的官辦社學,他根本不可能再有錢去其他私塾學習。
就算在社學讀書的學費 ,也已經讓母親和叔叔竭盡全力了,想要再讀個幾年,估計也難以為繼。
秦德威萬分沮喪 ,感到整個世界都灰暗無比,他心有不甘的站在社學門外,久久不愿離去 。
這時候 ,門口閃出一位同齡少年,用濃濃的嘲諷口氣說:“這不是秦公子嗎?你這是要干什么去? ”
秦德威抬眼看去,原來是同在社學讀書的楊博,跟自己積怨很深 ,還打過架。因為當初楊博嫉妒自己相貌英俊,辱罵自己是沒爹的野種,秦德威就忍不住動手了。
但秦德威此時心情低落 ,不想理這個仇家,轉身就要走 。
可是楊博哪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追在秦德威后面笑嘻嘻的說:“平時看你也挺勤奮的 ,怎么連考核也沒通過?那你是有多么蠢笨啊?
就這還想著什么讀書科舉,我看真真是不自量力,癩蛤蟆卻想吃天鵝肉 ,笑殺我也!”
秦德威忍無可忍,突然想到什么,反唇相譏說:“那楊公子你又為什么出來了?好像你也沒有通過考核 ,一樣要離開社學,哪來的天大臉皮對我學狗吠?”
楊博完全沒有在意,反而洋洋得意:“這破爛社學,我還不稀罕呢!我跟你可不一樣 ,我馬上就能另請名師了! ”
秦德威完全不相信,這楊博平日里就喜好夸夸其談、胡吹大氣,他的話一般當耳旁風就好。
楊博也知道秦德威不會輕易相信自己 ,為了炫耀顯擺,所以必須要說明白。
“我們楊氏宗族有個叔叔去世,留下了好大一份家產 ,但他沒有兒子 。族中老人商定,把我過繼到那房去,繼承這個叔叔的家業。所以說 ,我很快就要發財了,只要有錢,還怕讀不起書?”
秦德威差點被氣得想嘔血 ,這天道何其不公!為何楊博這樣的憊懶頑劣人物也能憑空得一筆浮財,然后繼續讀書!
人比人氣死人,看到死對頭氣惱的樣子,楊博感到心滿意足 ,揚長而去。兩人住的不遠,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有的是機會繼續炫耀顯擺。
此時天色忽然變了 ,南京城上空開始下起了春雨,甚至還有越下越大的勢頭 。對于農田來說,這當然是好事 ,但對于城里行人來說,就是麻煩了。
秦德威已經萬念俱空,渾然不覺外物 ,也沒去避雨,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雨水里麻木的朝著叔叔家走去。
叔叔家也是他家 ,他父親已經失蹤十年,母親早年間就賣身在徐指揮家當奶媽,現在當個管事娘子 。
所以秦德威從小是在叔叔秦祥家里寄養長大的,正好秦祥也沒有兒子 ,一直把這侄子當兒子看待了。
到了家里,秦德威渾身已經濕透了,只覺得頭暈目眩、鼻塞不通 ,只怕是鬧了病。到晚上,秦德威又開始發起燒來,昏迷不醒 。
誰也不知道 ,此時少年人正在沉浸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頭痛的似乎要炸裂,說是昏迷卻還有意識。用大明醫學科技名詞來解釋 ,稱為鬼上身。
別人更不知道,一只也叫秦德威的靈魂從五百年后穿越過來了,并附身在同名少年人身上 。
一直熬到天亮后 ,兩世靈魂融合在一起,秦德威徹底醒了。他晃了晃還有點暈的腦袋,從木床上爬起來,驚悚的環顧四周。
“我靠!只是想寫個明代論文 ,怎么就真穿越到明代了?”
他本是個二零二一年的資深做題家,無父無母一孤兒,平生只會把題做 。做題做到了博士 ,專攻明清司法制度史,冷門里的冷門。
結果在圖書館查資料時,被高處掉下來的硬皮書砸到了頭。昏過去又再醒來 ,竟然就已經夢回大明朝,巧合的是,名字也叫秦德威。
嘉靖九年?這個上輩子只在文獻資料和電視劇里看到過的年號 ,忽然就變成了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一連串記憶不斷的在秦德威腦海中閃現 。
什么?再過一百多年我大明就要亡了?所有男人都要剃成那個又丑又傻的金錢鼠尾辮?
就算不想那么遠,大概二十來年后 ,在自己有生之年里,還能看到也不知到底是哪國人的倭寇來騷擾東南?
與此同時,草原上也有新的雄主崛起,打著黃金家族旗號頻頻叩關 ,北方邊患再次加重。
為了二十多年后不被倭寇騷擾,一百多年后子孫不被剃頭,作為世上唯一通曉未來的人 ,秦德威感覺自己應該為國為民做點什么,阻止歷史大悲劇的發生。
不然自己的內心良知就過不去 。于是秦德威就更頭疼了,因為有良心的人注定比沒心沒肺的人活得累。
圣人三清佛祖在上 ,為什么要讓他承受這五百年歷史的厚重。他現在只是一個孩子啊!
以目前“父親失蹤母為奴仆 ”的卑微身份,又夠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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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要讀書(下)
這個秦家并不屬于良家,因為家主秦祥是一個衙役 。在大明朝,衙役名聲很差 ,政治地位更低,和娼優一樣屬于賤籍。
而平常所說的良家,戶籍怎么也是士 、農、工、商 、軍、匠、灶七大類里的,衙役和奴仆都不在其列。
昨夜秦德威高燒昏迷 ,秦祥這個當叔父的十分焦急,今天就告了假,沒有去衙門當值 。然后又讓妻子蔣氏去了徐指揮家 ,向大嫂周娘子也就是秦德威的母親報信。
等到周娘子匆匆忙忙的趕過來時,秦德威已經醒了,秦祥和周娘子都松了口氣。雖然看起來還是恍恍惚惚的樣子 ,但好歹人沒個三長兩短 。
重獲“新生”的秦德威躺在床上,木然的望著屋內兩人。一個生他的母親,一個是養他的叔父 ,這兩人算是目前最至親的人了。
此時兩位至親正在熱火朝天的吵架,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關于秦德威的未來人生道路如何安排。
窮人孩子早當家 ,秦德威已經十二歲,社學也讀不下去了,也該考慮如何養活自己,然后就是攢錢娶老婆生娃 ,普通人一輩子就是這樣 。
“我親生的兒子,必須聽我安排!”周娘子斬釘截鐵的說:“如今魏國公家里正要招納奴仆,錯過這個村就沒下個店了。我托我家主母去通通門路 ,十有八九是能送進去的! ”
魏國公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京徐家,開國功臣徐達后人,號稱大明第一異姓勛貴世家 ,世襲罔替永鎮南京。
而周娘子所在的徐指揮家與國公徐家乃是同族近親,所以她才說可以通門路,把兒子送進國公府當個家奴 。
秦祥對嫂子的安排十分不滿 ,“威哥兒雖然是你親生的,但這些年是在我家養大的,而且又是姓秦 ,理當聽我們秦家安排。
我沒有兒子,威哥兒一直是被我當兒子看待的,所以應該跟著我去縣衙里做公差,將來接替我的位置。”
秦祥也認為自己有決定權 ,反正他也沒兒子,侄子將來可以接班當衙役,順便給自己養老送終 。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 ,再完美不過了。
周娘子對秦祥的主意嗤之以鼻:“一個朝不保夕,動輒被上官降罪打殺的狗腿子差役有什么好?那也是和青樓一樣的賤籍出身,哪有在國公府當家奴安穩?
俗話說的好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國公家做個家奴,只要侍奉好主家 ,一輩子衣食無憂,又不用辛辛苦苦服役納稅,到了外面也沒別人敢欺負 ,正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豈不安逸?”
聽到嫂子把衙役和青樓相提并論,秦祥十分惱火,反駁說:“去了國公府當家奴 ,那到底是姓徐還是姓秦?
衙役雖然是辛勤苦勞的賤籍,但好歹也是自由身,街面上鄰里總得給幾分面子 ,不比為人奴仆強? ”
見兩位長輩吵得越來越激烈,當事人秦德威左看看,右看看 ,輕輕的嘆了口氣。一個想送他當豪門奴仆,一個想讓他做公門差役,都算找了鐵飯碗 ,果然是親人啊 。
以他所熟悉網文套路來說,一個應該是極品家丁路線,一個似乎是極品衙役李佑路線......但在他內心里 ,其實都不想選。
周娘子和秦差役吵了個口干舌燥,依舊沒有爭論出個結果。
這樣吵下去也不是辦法,于是兩人又直接對秦德威問道:“威哥兒你自己說吧,這兩種出路 ,你想要哪個?”
秦德威很少年老成的嘆了口氣,用心里話回答如實說:“兩種我都不要,我想讀書 ,將來去考科舉 。”
周娘子和秦差役面面相覷,這孩子遭受了如此巨大打擊,竟然還有讀書夢?可是都生在雞窩里了 ,還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別說秦德威看起來沒什么天份,就是稍微天分的那些人,又有多少皓首窮經 ,一輩子連個秀才都考不上的?
別說考秀才舉人,就是科舉最最初級的縣試,南京這種地方動輒數千人參加 ,最終能過關的也僅僅數十人而已。
縣試之后還有府試和院試,連過三關然后才僅僅考上秀才,但這又距離舉人和進士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威哥兒莫不是還在燒著,神志不清醒?”秦祥秦差役疑惑的說。
周娘子是個行動派 ,果斷移步過來,摸了摸秦德威的額頭,同樣疑惑的說:“沒燒了 ,按理說應當清醒了才是 。 ”
秦德威無語,這兩位至親都當他說胡話呢?但他還想讀書,可不是一時興起 ,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現在也不是一點基礎都沒有,上輩子好歹是文史類專業,雖然是很冷門的司法制度史方向 ,而在這輩子,最起碼有識字寫字的底子。
而且穿越過來后,靈魂似乎得到強化 ,記憶力比原來強了許多,這都是極好的讀書天賦。
況且作為穿越者,他對科舉中的種種關竅十分明白,可以隨機應變巧加利用 。只要能讀書 ,上升機率比其他人大很多。
周祥嘆息著,很無奈的對大嫂說:“威哥兒被社學刷了出來,看來還是很不甘心。但讀書這種事 ,咱這衙役粗人實在無能為力,家里也拿不出錢供他讀書了 。”
周娘子突然高高舉起巴掌,對準了親兒子 ,毫不猶豫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猛拍。“啪啪啪”得震響,房梁都震落了幾粒塵土。
暴風驟雨來得如此之快,秦德威一臉懵逼的挨了七八下 ,暈頭轉向眼冒金花,下意識抱頭滾到墻角,這才躲開了親媽鐵掌 。
“你不講武德 ,偷襲我這個小年輕! ”秦德威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這真是親媽臉,說翻就翻了!
武德是個什么東西,能當飯吃?周娘子沒管兒子的胡言亂語,只見她杏眼圓睜 、柳眉倒豎 ,嚴厲的開口教訓起兒子。
“你怎么如此不懂事?讀書沒讀成,人卻讀傻了?咱家是個什么情況,你叔父家又是個什么情況?你心里沒點數么?
你這樣胡鬧任性 ,拖累的是家里所有人!你也半大不小了,好好想一想該怎么做!”
周德威苦著臉,他想解釋什么 ,但母親絕對不會聽,總不能說自己靈魂強化神功大成了吧?
少年人用著最后的倔強說:“我自己賺錢供自己讀書,絕對不會拖累家里 ,這總可以的吧?”
周娘子還想動手,秦祥心疼侄兒,連忙攔住了大嫂勸道:“算了算了 ,威哥兒還小呢,再給他一些時間緩一緩,別又打病了 。 ”
又轉頭對秦德威說:“社學不用去了,明天就跟我上衙門里散散心 ,讓你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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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可有點意思
秦祥是個口碑不錯的“好”衙役 ,不魚肉百姓,不搞黑錢,所以他就很窮。又是個清水差事 ,類似于后世的大門保安,更是窮上加窮了。
秦差役每個月工資只有官府規定的一石米,叫做工食銀 ,偶爾能有點獎金 。同時要養老婆、女兒和侄子,日子就過的很拮據。
次日,秦祥帶著秦德威去衙門散心 ,在路上就問:“這段時間,你打算干點什么?或者想學點什么本事?你也不小了,該考慮生計問題了。 ”
秦德威瞬間就明白了叔父的心思,還是想著讓自己跟他干衙役 ,從公家多刨一份收入 。
經過深思熟慮,秦德威用高情商的話婉拒叔父:“我覺得,還是知縣那個位置更適合我。”
秦差役臉皮抽了抽 ,忽然覺得昨天大嫂打得輕了,這大侄子的胡言亂語越發嚴重了。這官老爺跟他們底層小人物是一個世界的人嗎?
秦德威暗暗嘆口氣,大實話怎么就沒人信呢?他堂堂一個學明清司法制度史專業的博士 ,在縣衙里面,當然去做審案拍板的知縣最合適啊!
無論如何,反正衙役真不能當 ,朝廷有規定,衙役及后代不許參加科舉 。
兩人此時走在三山街,路過一處精致石雕門坊時 ,正好有六七人大聲吵吵鬧鬧,引起了秦德威的注意。
在這六七人中,有個極其出色的年輕女子,二十來歲模樣 ,生得真是人面桃花艷光四射,可偏生她穿著一身白色孝服。
想象一下,就連穿著最樸素的孝服時 ,相貌還能讓人覺得太艷麗,這樣的女子怎能不吸引眼球 。秦德威心理年齡也是二十好幾了,忍不住也連連注目 ,腳步下意識慢了下來。
他覺得,這個女人的氣質很像上輩子某些聚光燈下的女明星,素顏孝服都能有這種效果 ,在大明朝估計算禍水級別了。
秦差役注意到大侄子的異樣,他正有心說點閑話開導開導“心情低落”的秦德威,就故意發問:“你看這小娘子 ,美麗不美麗? ”
秦德威很自然的就接上了話:“真是美麗,至少八分起步,是我喜歡的類型 。”
秦差役就隨口調侃道:“你這小屁孩也知道看女人了?還敢說喜歡,回頭就告訴你母親 ,說你喜歡上一個比你大十歲的寡婦!”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秦德威很熟練的否認三連。
秦差役莫名其妙的,這是什么怪話?
秦德威懊惱的拍了拍額頭,自己也是不留神 ,竟然把上輩子的說話習慣帶出來了。連忙岔開話題問道:“此處有何事,他們吵鬧什么? ”
“就是爭家產。”秦差役先是言簡意賅總結了一下,然后才細說:“這小娘子姓顧 ,丈夫病了好幾年,前陣子沒了 。但留下的家產很富裕,共計有四家大鹽店 ,每年銷鹽十幾萬斤,利潤少說一兩千銀子。”
哦嚯!這絕對不算少了,如今大明都市工薪階層年收入差不多就是十幾兩左右 ,每年一兩千收入就是普通打工人的一百倍。
小富婆啊這真是,秦德威奇道:“丈夫沒了,家產自然就是她的,那又有何爭議? ”
“要不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秦差役又是感慨了一句 ,然后繼續說:“關鍵是她丈夫楊員外生前沒有子女,如今顧娘子是獨身一人。
于是楊家宗族那邊就生怕顧娘子會改嫁他人,帶著家產便宜了別家 ,或者擔心她帶了家產回娘家。所以楊家就想讓顧娘子把家產交出來,顧娘子又不肯,這不就鬧起來了 。”
秦德威同情的望了幾眼小寡婦 ,放在五百年后,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種糾紛,小夫妻的財產有別人什么事兒?
但現如今還是大明朝 ,社會環境和觀念還都沒那么進步。女性缺乏獨立權,楊家宗族的要求在很多人眼里,只怕也是合理的。這可真有的鬧!
本來看了幾眼熱鬧后 ,秦德威已經打算移步走人了,但腦子靈光突現,又想起了什么 。楊博,楊家?
在社學公然惡意嘲諷自己的那個楊博說過 ,他有個沒兒子的叔叔去世,宗族里打算讓他過繼,然后就能得到大筆家產。
莫非楊博所說的 ,和眼前所見的鬧劇是同一回事?應該就是了,都是姓楊,又距離自己住處不遠 ,應該不會再有別家了。
這可就有點意思了啊,秦德威不免又盯著小寡婦看了幾眼 。那楊博為了財產,居然肯給只大十歲的少婦當過繼兒子 ,當真是貪婪無恥!
秦差役催促著侄子說:“走了走了,你不會真看上那個顧娘子了吧? ”
“叔叔不是縣衙差役嗎?不去幫幫顧娘子?你看看,那幾個楊家人都沖進她家里去了 ,這和闖入民宅行兇有什么區別。”秦德威說。
“你莫不是被你母親打傻了?”沒想到秦差役直接質疑起大侄子的智商:“別人的家務事,咱怎么管?他們又不給我一分銀子!就是告到衙門,也是縣尊大老爺去管,咱一個小小壯班衙役又算個屁! ”
秦德威撇撇嘴 ,一個賺錢機會就在眼前,叔叔居然毫無察覺,真是個窮命啊。
南京城被劃分成了兩個縣 ,大體上北邊是上元縣,南邊秦淮河那里是江寧縣,秦差役就在江寧縣縣衙當差 。
雖然江寧縣衙在留都南京城里地位卑微 ,上面還有一整套朝廷班子和留守大臣、鎮守太監,但那也是能讓平民百姓仰望跪拜的官府。
有權力存在的地方,就會有周邊生意。
包攬詞訟、幫人打官司的狀師 ,大都聚集在縣衙大門八字墻對面的遮陽棚下,等候著業務上門 。
這群人很醒目,皆是大袖長衫的文人打扮 ,與別的買賣人盡不相同。秦德威跟著叔父來到縣衙,首先就注意上了這伙人。
“這可有點意思!”秦德威指著狀師們說 。
秦差役忍住拍大侄子幾巴掌的沖動,“你說句我能聽懂的話。”
作為一個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很躍躍欲試的說:“先前叔父不是問我生計的事情么?我覺得我可以當個狀師賺錢。 ”
秦差役翻了翻白眼 ,他發現,這大侄子從高燒昏迷中醒過來后,腦回路清奇的讓人時時看不明白 ,是不是被大嫂打出毛病了?
“你小小年紀,人情世故都還沒熟透,就想去當個訟棍?”秦差役質疑說 。
秦德威其實很想說 ,訟棍總比當衙役強,但高情商提醒他,不要在親愛的叔父面前這樣講話。
所以就換了一種說法:“當狀師可以練習寫文章。”
“屁!你當叔父我什么也不懂呢?”秦差役毫不客氣的戳穿了大侄子的說法:“寫狀子和寫圣人文章完全兩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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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進江寧縣
作為一個明清司法制度史專業人士,秦德威當然知道 ,縣衙就是這時代最基層的司法單位 。出于專業素養,他對于實地參觀縣衙還是很感興趣的。
還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規定,天下所有縣衙都是按照同一種格局建造的,形式相當統一。
比如最外就是大門 ,大門兩邊是斜斜的八字墻,用來張貼布告和諭令。而大門在白天則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并不設門禁 。
叔叔秦祥就是大門這兒的壯班差役之一 ,主要工作僅僅是維持秩序而已,而不是阻止別人進出,所以油水近乎于無。
二門或者叫儀門之內 ,才是縣衙重地,設有門禁,不能隨意出入了。不過有秦祥帶領著 ,守門差役當然不會攔著秦德威 。
才過儀門,突然就有五六個漢子,以一名方臉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為首 ,又綁著個人,呼呼喝喝的迎面走了過來。
秦祥秦差役十分機靈,立刻就閃在一旁,讓開了通道 ,并微微躬身,顯示出良好的基本訓練。
而秦德威沒有反應過來,再說他現代人的靈魂印記里 ,也沒有這種避道行禮的習慣 。
對面頓時就有兩人沖上前來,狠狠的將秦德威推到在地上,對著秦德威破口大罵:“哪里來的瞎眼小子在此擋道 ,沒看到大爺們走路嗎!”
秦祥也是后悔,自己剛才只顧得自己避開,忘了拉開還在懵懂的侄子。
他連忙走上前 ,對著方臉絡腮胡漢子陪著笑臉說:“董大爺勿惱!實在是我這侄兒第一次來縣衙,尚不懂事,董大爺不要與小兒輩計較!”
那被喚作董大爺的人斜著眼 ,瞥了瞥秦祥,輕慢的說:“原來是老秦你的人,多教教他規矩,再有下次 ,我就替你教訓了! ”
“是,是!”秦祥點頭答應,目送這伙人離去。回頭再看侄子 ,除了身上蹭幾片土之外,并沒有大礙,便松了口氣 。
“平白”被推倒的秦德威從地上爬起來 ,現代人哪受過這種人身羞辱,氣得臉皮發抖。
他忍不住對叔叔問道:“這人是誰?看著也不像官身,竟然如此霸道! ”
秦祥就指點說:“那是本縣快班的董捕頭 ,萬萬不能招惹的人物!”
看了看左右無人,秦祥又對侄子叮囑:“本縣縣衙有四霸天,董捕頭就是其一 ,以后再慢慢與你詳說。反正你若來縣衙,切記不可得罪這四人 。”
秦德威心里轉換了一下概念,這衙役分類是三班,其中快班類似警察角色 ,捕頭就類似局長之類了,至少也是大隊長。
“果然是橫行霸道! ”秦德威恨恨得說。僅僅因為沒及時讓開路,就被推倒在地 ,還弄得灰頭土臉,實在是不爽。
秦祥教訓說:“你不服氣也沒用,不服氣也得在心里頭憋住了!在縣衙這種地方 ,不許有年輕氣盛,除非你坐在堂上當老爺!”
他說著說著,還指了指眼前的江寧縣縣衙大堂 。
從儀門有一條筆直的甬道 ,可以直達大堂,這里就是知縣公開坐堂審案之處,古裝影視劇里最經常出現的場所之一。
望著象征縣衙權力核心的大堂 ,秦德威不由得嘆口氣。
他切身體會到,眼前身處的時代可是真真實實的封建舊社會,一個來不及給“大人物”避道就被收拾的時代 。
以小見大,金手指都有了 ,還不想辦法努力向上爬,等著被壓迫被剝削被割韭菜嗎?
在甬道的正中央,還有個小亭子 ,里面有小石碑,就是大名鼎鼎的戒石了。
上面朝南刻著“公生明 ”三個大字,朝北刻著非常著名的十六字:“爾俸爾祿 ,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
這些刻字在本時代衙門里的普及程度,和后世的“為人民服務”差不多 ,據說坐在大堂里,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十六個字。
縣衙的外面前半部分格局,大體就這樣的。至于里面后半部分以及內衙 ,那可就深幽隱秘了,絕非外人能夠隨意窺測的,秦祥秦差役也不能帶著侄子去 。
暫且按下遭遇的不爽,秦德威調整了心態 ,很專業的詢問道:“怎么今天沒有見大堂開門?不是放告日和審案日么?”
按照制度,并不是每天都會升堂審案,所以才有了放告日和審案日的制度 ,具體頻率看知縣老爺們的勤快程度。
秦祥搖了搖頭解釋說:“本縣縣尊大老爺志行高潔,不耐俗務,理刑之事都分給了縣丞二老爺處置 ,所以審案一般是在東跨院的縣丞廳那邊。 ”
秦德威撇了撇嘴,什么志行高潔,什么不耐俗務 ,都是為尊者諱吧?估計就是一個字,懶!
看看剛才那個董捕頭的跋扈做派,如果不是上頭的不作為 ,區區一個捕頭何至于此!
秦祥秦差役能看得出,大侄子對刑名之事似乎很有興趣,這是一個好現象 。興趣就是最好的老師,只要大侄子對縣衙事務有興趣 ,還怕以后不來接自己的班嗎?
當即就領著秦德威,穿過月門,朝著東跨院那邊去了。只見得東跨院正中有間略小堂屋 ,那就是縣丞廳。
今天恰好是個放告日,縣丞二老爺坐在廳中,三三兩兩的人群站在廳外 ,等候著結果。
秦德威隔著院子望了望,發現這縣丞非常年輕,不過二十多歲年紀 。以這歲數 ,能當上七品京縣縣丞(南京也算是京城),必定是進士出身。
想到這里,秦德威不禁羨慕起來 ,甚至還有點嫉妒。
在大明朝二十多歲能中進士,跟二十一世紀二十多歲創業成功財富自由應該是差不多的感覺 。
他娘的,怎么在哪兒都能碰到這種人!
所謂放告日,就是對告狀進行初步審查 ,判一個準還是不準。被準了的狀子,就收在縣衙,等審案日正式審理;不準的狀子 ,就直接駁回不予審理。
此時有個差役忽然過來喊秦祥:“王兵書找你呢!快些去見他!”
王兵書意思就是王姓的兵房書吏,兵房是縣衙三班六房之一,一般管著壯班衙役 。
聽起來是有公事 ,秦祥不方便帶上秦德威去后衙兵房,就囑咐侄子說:“我去去就來,你自行在周圍走動 ,不要惹事和亂闖。”
秦德威答應下來,就站在東跨院看年輕縣丞審查狀子。看了一會兒,就感到沒什么意思了 。
因為審查狀書不同于正式審案 ,更像是一種文書工作。對外人而言,埋頭簽公文能有什么可看性?
正考慮換個地方參觀時,突然有一道眼熟的窈窕身影出現在視野里。雖然面紗遮住了她的臉,但那一身白孝服還是點明了她的身份 。
這應該就是那個小寡婦顧娘子?秦德威對此猜測有八九分把握 ,畢竟不多久前才見過,腦子里還存著點兒印象的。
她這是來告狀了嗎?不只是秦德威,還有其他有心人也注意到了這個有錢的小寡婦。
當即就有個衙役飛步走出縣衙大門 ,來到附近董捕頭私設的班房,向董捕頭稟報說:“剛才出現了個有趣人物!說不定能榨出些油水! ”
董捕頭聞言獰笑幾聲:“又是哪個不開眼的財主,敢進這衙門來?”
周圍幾個狗腿子一起奉承起哄:“必定是知道咱們董爺缺錢 ,所以送銀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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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誰更值得相信?
天色將近正午 ,顧瓊枝神情沮喪,從縣衙里面走了出來。外面街道很熱鬧,但這些熱鬧卻與她無關 。
她的丈夫楊員外已經去世了幾個月 ,但留下了不少家產,然后這些家產就被夫家人所覬覦。
那些人三天兩頭的跑到家里來鬧,搶奪家里的貴重東西,還逼著自己交出產業 ,攪得自己不得安生。
被逼無奈之下,顧瓊枝不惜拋頭露面,進這縣衙告狀 ,結果狀子居然被駁回了 。狀子上的批詞說,此事交由坊中長者以及楊氏宗族老人處置。
這簡直就是笑話,覬覦她家產的就是那些楊家人 ,還要將此事交給楊家人處置,能有什么好下場?至于所謂的坊中長者,他們本身就是外人 ,能拗得過楊家?
想到這里,告狀失敗的顧瓊枝咬了咬牙,如果官府不管 ,還能怎么辦呢?難道就任由她被夫家人欺負和奪產嗎?
不行,她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不惜一切代價!
這時候,小寡婦抬眼看到對面遮陽棚下的一群狀師 ,仿佛又發現了新希望,莫非自己也應該找個狀師,幫忙自己去上告?
他們總比自己這不懂門道的人更熟悉衙門情況吧?擁有丈夫遺產的小寡婦不差錢 ,別說請一個,就是請一群也請得起。
有路過行人指著顧瓊枝議論:“這是與夫家爭奪家產的那個美貌寡婦顧娘子? ”
同行之人點頭說:“不錯,正是此人 。”
遮陽棚里眾狀師聽到“爭奪家產”四個字 ,頓時就像是惡狼看到了肥肉,眼冒精光的盯著顧娘子。
既然有爭奪家產的糾紛,又出現在縣衙 ,那必定是要打官司了,他們這些狀師豈不就有用武之地了?
更何況能與美貌小寡婦親近親近,也是不錯的 ,說不定還能一親芳澤 、人財兩得。人活著總要有幻想,萬一能實現了呢?
她來了,她過來了!眾狀師頓時激動起來,這必定是一樁好生意 ,只是不知道會花落誰家!
穿越少年秦德威在顧娘子后面跟隨著,從縣衙里縣丞廳那里一直走到了外面街上 。
他也不想當個猥瑣的尾行者,但他現在缺錢 ,非常缺錢,任何一點賺錢的可能都要試試看。看到這小寡婦又朝著狀師群那邊走,他心里就有數了。
就在顧瓊枝正要與其他狀師搭話時 ,秦德威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攔在了小寡婦與其他狀師中間 。
“這位夫人,需要寫狀文打官司嗎? ”秦德威竭力做出專業模樣 ,雙手籠在袖中,彬彬有禮的詢問。
只是他十二歲的年紀,又是一身粗布窄袖短衣 ,做這個姿態有點不倫不類。所幸穿越者氣質還是有點特別,而且相貌比較英俊,可以略略彌補服化道方面的不足。
眾狀師眼瞅著大肥肉就要掉到嘴里,關鍵時刻卻有人突然現身截胡 ,頓時就有點暴躁了 。再一看,居然還是個小少年來搗亂,于是就按捺不住了 ,紛紛破口大罵。
“就你這毛都沒長齊的樣子,還想吃打官司這碗飯?”
“真真是黃口小兒信口雌黃,滾回家找你娘再吃幾年奶去!”
秦德威不為所動 ,只是一群過場NPC的無能狂怒而已,那些真有本事混得好的讀書人,誰會來站街當訟棍啊?所以他充耳不聞 ,只是淡定的看著小寡婦。
顧瓊枝愣了愣,看看面前小少年,又扭頭看看眾狀師 ,這是什么情況?
秦德威見對方沒有反應,又露出職業化的微笑,很明確的說:“聽說夫人有打官司意圖,在下愿意效力 。狀子不準不要文書錢 ,官司不贏不要代辦錢。 ”
此時有位三十多歲的狀師排眾而出,指著秦德威,對顧瓊枝說:“這位小娘子 ,你略微想想,這樣乳臭未干的小兒,你覺得可以相信嗎?”
然后又指著眾狀師說:“寫狀書打官司并不是兒戲 ,不但要熟知律法,更要通曉人情世故,還要明白衙門關節。
我們這些人 ,最短的也在這里做了六年狀師,而這黃口小兒今天才是第一次出現!小娘子你再比較比較,誰更值得相信?”
這么分析下來 ,是個人也不會覺得秦德威值得信任了,打官司當然要找更可靠的狀師,一個十二歲的小屁孩能干什么?
顧瓊枝想明白后,就移動腳步 ,打算繞開攔路的小少年 。
但秦德威仿佛完全沒有自覺,很詫異的反問了一句:“夫人你是不是犯糊涂了?難道不是在下更值得相信嗎?難道這幾個狀師,還能比在下更靠得住?”
眾狀師連連冷笑 ,這少年簡直就是個無賴,還敢在這兒不自量力的胡攪蠻纏?論起嘴皮子,他們這些做狀師的 ,難道還會怕了不成?
顧瓊枝只感到小少年的話莫名其妙,她甚至還產生了些許惱怒。竟然敢說自己犯糊涂?想到這里,顧瓊枝狠狠瞪了小少年一眼 ,真真是討打!
“呵呵呵呵。 ”秦德威很魔性的笑了幾聲,聽在大家耳朵里很不舒服,彷佛是被當成傻子笑話了 。
“夫人別忘了自家身份 ,您可是一位年輕寡婦,而這幾位狀師都正當盛年。瓜田李下啊,瓜田李下啊。”秦德威拖著長長的尾音,“好心”的提醒著小寡婦 。
什么?顧瓊枝愣了愣 ,雖然如今比較鬧心,但又不是真傻,瞬間就被點明白了。自己是一個新喪寡婦 ,而這些狀師都是都是青壯男人!
如果要委托他們代理寫狀書和打官司,勢必要密切接觸和來往,在這種不避嫌疑的情況下 ,弄不好會有閑言碎語傳出來!
不,一定會有不堪入耳的風言風語!現在夫家那邊死死盯著自己,沒事也要挑出事 ,看到自己與其他男子過從甚密,必定會借此毀了自己清白名聲!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站在小寡婦面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現在夫人你明白了沒有?誰更值得你相信? ”
顧瓊枝重新打量了一遍小少年 ,本來年紀是對方最大的劣勢,但現在反而有可能成為優勢了。
和這樣一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少年互相往來,出現流言蜚語的概率就很低了。至少與青壯年男子相比,沒有那么招人嫌疑 。
眾狀師也明白了 ,頓時齊齊目瞪口呆,他們還能說什么?他們最少也是在這里混了六年的,今天可算開眼了 ,踏馬的還能這樣搶生意?
這黃口小兒都挑明了要害處,他們要是再強行攬生意,那豈不就相當于公然表示 ,真有非分之想?
原來這小少年從一開始,真的他們幾個老牌狀師當傻子調戲呢!眾狀師想到此處,很有默契的齊齊擼起袖子 ,圍住了秦德威,顯然不懷好意。
“你們要做什么?”秦德威有點慌,雙拳難敵四手 ,好漢不敵人多。
“生意可以不做,但須得給你個教訓!”為首的狀師惡狠狠的說,“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規矩,你想在這里討飯吃 ,先得學會敬重前輩,真當我等不會用拳腳嗎! ”
秦德威二話不說,扭頭朝向縣衙大門 ,扯著嗓子叫:“叔父救我!”反正身份是個小少年,大呼小叫并不丟人 。
“你叔父是誰?”有人問。
秦德威迅速回答:“就是常在縣衙大門當值的秦差役! ”
靠!眾狀師悻悻的收回了拳頭,在縣衙大門外討生活 ,總要給守門差役一點面子。雖然此子及其可惡,但也不好動手毆打了 。
只是現在的年輕人,也太不懂得尊重前輩。
顧瓊枝看完全過程 ,嘆口氣對小少年問道:“你剛才說,不成就不要錢?”
秦德威豎起一根手指頭:“現在價格變了,定金一兩銀子 ,先交錢再提供服務。”
剛才給了機會不珍惜,現在可是獨家壟斷的賣方市場了,不趁機坐地起價更待何時?秦德威美滋滋的想 。
顧瓊枝突然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轉身就走。
難道要價太高了?秦德威跳著腳喊道:“五錢!定金五錢就可以! ”
顧瓊枝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
秦德威快步趕上來,一邊追著一邊說:“二錢 ,二錢銀子總可以的吧?”
顧瓊枝停住腳步,隔著面巾嫣然一笑:“小哥兒你沒做過生意吧?新上街討生活的?”
資深做題家、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下意識地反問:“你怎么知道?”
顧小娘子避而不答,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你先寫狀子 ,能在縣衙過了,然后再說打官司的定金 。不然一切免談,大不了這官司不打了。 ”
“這...也行吧。”人窮志短 ,著急賺錢的別無選擇,實在無法拒絕甲方爸爸的要求。反正狀書一般也沒幾個字,不費多少功夫 。
只是這個小寡婦看似柔弱 ,然而并不好擺弄啊,秦德威暗暗感慨。
其實多想想也就能理解了,若真是逆來順受的弱女子,如何敢與夫家鬧到對薄公堂的地步?在封建社會舊時代 ,進衙門打官司這種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勇氣,更別說女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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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告狀也是門學問
在縣衙里面,秦祥秦差役辦完事 ,心里惦記著秦德威,匆匆就往外面走 。
一路走著找著,一直走到了衙前街上 ,也沒看到大侄子身影。然后再向附近熟人打聽,卻得知,有個相貌英俊的小少年和顧娘子拉拉扯扯 ,一起走了。
秦差役登時就愣住了,這才多久功夫,自家這大侄子怎么就與顧小寡婦勾搭上了?莫非他真被那位小寡婦迷住了?
那可不行!自家大侄子可是清清白白好男孩,怎么能和大十歲的寡婦在一起呢?再有錢也不行!
那熟人又道:“我依稀隱約的聽到 ,顧小娘子對小少年說,外面人多眼雜不方便,要去她家里呢!”
什么?兩人還怕人多眼雜?還要去更私密的家里?秦差役下意識的大喝一聲:“不可以! ”
他捶胸頓足 ,簡直痛徹心扉 。蒼天啊大地啊,他秦祥沒有看住秦家唯一獨苗,真是愧對兄長 ,愧對列祖列宗,百年之后還有什么面目去見先人!
那熟人撇撇嘴,暗暗腹誹幾句。也就你秦大腦袋才把自家侄兒當個寶 ,那小寡婦天姿國色,又是個有錢的女人,什么樣的雄壯男人勾搭不上?還能真看上你那侄兒?
暫時把叔父忘掉的秦德威既然包攬了顧小娘子的官司業務 ,當然要先找個地方聊聊,了解一下具體情況。
而且天色已經到中午了,能順便解決下午飯更好,反正顧小娘子有錢 。
但顧瓊枝邀請說:“外面不是說話地方 ,小哥兒可來我家中,細細商談官司之事。”
秦德威對于這個稱呼不是很能適應,略微不滿的回復說:“在下姓秦名德威 ,夫人道一聲小先生就好。”
“是,秦小哥兒 。 ”小寡婦這么一句回答,也不知是答應改口還是沒答應。
秦德威頓時又感覺不好了 ,這小娘子可能比想象中的更難纏。
來的時候,顧瓊枝雇了轎夫,連帶著婢女就在街口那里等待。于是小寡婦就上了轎子 ,秦德威只能跟在后面步行了 。
來到三山街那處宅院,顧小娘子先進了內院,另又讓婢女領著秦德威在堂上坐定喝茶。
秦德威沒閑著 ,仔細打量著這間待客廳堂。果然發現,這里陳設很簡單疏漏,甚至還缺斤少兩,很不符合顧娘子有錢人身份 。
比如擺在主座兩旁的梅瓶 ,看花色應該是有一對,但現在卻缺少了左邊那只。再細看桌椅漆面,有不少刮擦痕跡 ,還有些微微裂紋。
不多久,顧娘子重新出來,與秦德威同坐在明堂上說話 ,主動詢問道:“關于妾身這官司,不知秦小哥兒有何指教?”
秦德威做出胸有成竹樣子,“你這家產問題 ,不見得一定要打官司,并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我也有點疑惑想問問夫人 。
例如你先聲稱為夫君守寡不就行了么?只要你還為夫君守寡 ,那家產就依然姓楊,實際上還是在你手里。拖得一天是一天,你再暗中慢慢轉移家產就是,同族之人還能有什么話可說?”
顧小娘子輕哼一聲:“妾身才不想守寡呢 ,也絕對不會做出守寡聲稱給別人看,誰愛守著誰守去。 ”
這個干脆利落的回答,讓秦德威驚到了 。現在從一而終的貞潔觀念是官方推崇的主流價值 ,就算內心不想守寡,就算實際上改嫁他人,也不能如此輕易直白的否定守寡。
說到這里 ,秦德威又想起了那個社學同窗楊博,又問道:“還有種辦法,就是從夫家過繼一個兒子。”
顧瓊枝依舊一口否定了這個思路:“那絕不可能 ,我要為自己活著,用不著弄一個自欺欺人的假兒子!”
秦德威頓時就來了興趣,這似乎是個封建秩序壓迫下的、自發覺醒的資產階級女性啊?而且似乎已經擺脫了三綱五常的精神束縛 ,具備了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意識?
上輩子他看到的資料中說,明代中后期江南民間風氣漸漸開放 、思想活躍 。果然是如此,這小寡婦如此特立獨行,時人居然只是議論幾句。
秦德威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 ,自己的所作所為,豈不等同于解放這位已經覺醒的資產階級婦女,讓她不要被封建社會秩序所摧殘。
畢竟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 ,都還很弱小的無產階級要和資產階級要聯合作戰,才能獲取勝利果實。
具體地說,就是資產階級出錢 ,無產階級出力......
但是顧瓊枝對秦德威的表現很不滿意,開口質疑說:“小哥兒你就只有這些陳腔濫調嗎?妾身請你來,并不是來聽這些的 。 ”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答說:“稍安勿躁!我如果不先弄明白你的心思 ,又怎么有的放矢、對癥下藥?現在你把原先的狀子拿出來,給我看看!”
顧瓊枝就將舊狀書掏了出來,并遞給秦德威 ,就是被縣衙駁回的那一份,上面還有判詞。
狀書按照規定格式,不允許寫太長,短的只有幾十個字。
秦德威掃了幾眼 ,就看完了 。隨口點評道:“這是誰寫的狀書,簡直就是浪費筆墨紙張啊,居然去告族人爭產?”
“這是妾身自行書寫的 ,哪里不對了?”顧娘子非常不服氣,“不就是要打家產官司嗎?不這樣告,還能怎么告? ”
秦德威用憐憫的眼神掃視過來 ,讓要強的小寡婦有點惱火。這眼神讓她想起剛才在衙門口那里,秦德威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其他狀師的,像是看傻子一樣。
如果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就當場解雇這個狀師!請狀師是來幫忙打官司的,而不是被秀智商優越來的!
她實在搞不懂,這么一個窮逼破落的小少年 ,哪來的那么大優越感!好像是廟里神明,看著凡間煙火一樣!
所幸秦德威沒有挑戰甲方爸爸的耐心,及時給出了解釋:“聽說過一句話嗎?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這種家產糾紛 ,是那些官老爺們最煩的案子了,除非其中能有特殊利益和好處 。
這樣的案子,實在是容易吃力不討好 ,最后兩面不是人,還容易壞了官聲口碑,又是何苦來哉?
而且這種案子就算判了 ,原告被告不服氣的也比比皆是,很容易產生繼續上告的后果,對官老爺們而言都是平添麻煩。別忘了 ,南京城里就有刑部和都察院,上告實在太簡單了,連出城都不用!
所以官府穩妥的處理辦法就是矛盾下移 ,將這種案子交給鄉、里 、坊、廂和宗族,自行去調解糾紛,無論結果如何,與官府無礙。
所以你現在懂了吧?為什么縣衙會將你的狀子駁回來?告狀也是一門學問 ,里面的道道多了!”
秦德威侃侃而談,讓小寡婦啞口無言,果然是術業有專攻么?愣了半天后 ,小寡婦不恥下問的說:“那你說,應該怎么告狀?”
秦德威環視四周:“你那些族人,沒少跑來鬧事吧?甚至還在這廳堂里大鬧過? ”
顧瓊枝點點頭 ,苦笑著說:“確有此事,夫家那些族人渾然不講道理,只顧得恃強逞兇 ,屢屢上門欺凌妾身 。”
秦德威拍了拍桌子,“那不就得了?你應該告他們入室搶劫,打砸門戶 ,別去告爭奪家產!”
這次不用等雇主詢問了,秦德威主動解說:“人命、強盜 、殲霪乃是本朝刑律三大重罪,你拿這些罪名告上去,縣衙不可能不理 ,不然等于知縣公然瀆職。
只要官府立了你的案子,那自然就能引出他們搶奪家產的惡行,你打官司的目的不就達到了? ”
顧瓊枝疑惑的說:“這樣的重罪很難告成吧?”
秦德威毫不在意:“就算告不成也沒事啊 ,他們上門鬧事是事實,只是春秋筆法往嚴重里說,并不算你誣告。
而且你的目的不是保住家產嗎 ,重罪告不成就搞不成,但卻能牽扯他們的精力,把戰火燒到他們身上 ,讓他們顧此失彼 。”
說著說著,秦狀師靈感迸發,摩挲著下巴再次看向小寡婦 ,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按照規矩,狀書寫的越兇險越好,罪名越狠毒越好,唯有如此 ,才能讓官府不敢輕忽。
方才強盜罪名已經有了,不妨再加點更嚴重得罪名?比如殲霪未遂?反正情況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就指控那些人意圖污辱強爆你!不死也的扒他們一層皮! ”
小寡婦滿臉通紅,感覺十分怪異。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少年,在這跟自己一本正經的討論殲霪啊強爆啊什么的 ,他就不感到羞恥嗎?他真的不是故意調戲自己?
“算了算了,不要這樣。”顧瓊枝實在扛不住了,連連否定了這個提議 ,她可沒那個臉皮 。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小寡婦,明明很嚴肅的律法專業討論,她臉紅個什么?
不過既然雇主不同意自己的意見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不能盡善盡美,總是有點遺憾。
秦德威總覺得意猶未盡,狀子的力度還是不夠 ,他又環視四周,看到旁邊婢女后,再一次來了靈感:“要不然 ,再加一條毆傷家人?”
顧瓊枝順著秦德威的視線,看向小婢女,耳中聽到秦德威繼續說:“你把她打一頓 ,弄點鼻青臉腫的外傷,全都栽到上門鬧事的人身上,你看如何? ”
小婢女頓時嚇得花容失色 ,恨不能抄起旁邊梅瓶,狠狠砸到這小少年的腦袋上!
顧娘子哭笑不得,這請來的小狀師簡直太走火入魔了吧!
但也不得不承認 ,此人確實是專業的,也不知道區區十二歲年紀,為何懂得如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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