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背面-給所有準備移民的朋友

(長篇連載 ,大坑慎入)

個多月來,總想寫點什么 。特別是目睹了澳洲媒體一而再,再而三的對中國造謠污蔑 ,而國內的精英們還一廂情愿地大談西方世界美好的時候。更想把自己三年多來移民生活見聞總結一下。我知道,很多已經出國或正在謀求出國的兄弟們未必愿意看 。但留下這些文字,至少能讓我自己保持清醒。

出國前我眼中的澳洲 ,美麗得如頭頂上的滿月 ,神秘,明亮,遙遠。

三年來 ,我卻目睹了月亮的背面,知道其陰冷與黑暗 。

一為什么離開?--我們是沒有窩的飛鳥

上大學時,最感動的一部電影是《阿甘正傳》 。看到珍妮拉著阿甘跪在莊稼地里 ,像上帝祈禱,請求萬能的主將自己變成一只飛鳥,飛得越遠越好 ,越遠越好。背景則是其粗暴的父親,破舊的木屋,感同身受 ,落淚不已。

作為一個七十年代出生于邊遠地區,記憶中永遠無法抹去童年時貧困的人,我的命運只有遠遁 。我不知道多少人和我有同樣的經歷 ,但我的高中同學 ,凡能僥幸通過1:7的錄取率考上大學者,三分之二離開了本省。我的大學同學,凡來自縣級以下城市者 ,畢業時全部選擇了北京、上海等幾個國內有限的大城市。公元2000年夏天,我回故鄉赤峰,遇到畢業后回到當地的同學 ,他已經下崗,正為生計和孩子的幼兒班費用而發愁 。不到三十歲的人,看上去卻好像已經四十多。同學聚會時 ,大伙不約而同提起高中時班主任的勸告,“你們能考上大學,一定考外省 ,考重點,千萬不要再回來! ”

“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回來!”這不是詛咒 ,而是發自內心的祝福。背負著這個祝福 ,1991年我考入了南京一所高校,激動莫名 。同時,一個文科班校友考入了廣州中山大學 ,其家大擺酒宴。

走得越遠越好,因為留在故鄉只有貧困。這背后是一個駭人的數字,內蒙古的一個市 ,年產值不如江浙一個縣 。國家對內蒙古的一個市的投入,在九十年代,不夠北京修一座西直門橋。北京市下崗職工的生活救濟 ,超過內蒙古小縣城的在崗職工收入。

我離開了,懵懵懂懂,在長輩的祝福中飛走 。在南京讀完大學 ,第一次領略到外邊世界的繁華 。畢業后來到北京,發覺北京比南京更大,生活更安穩。

外面的世界永遠比自己的故鄉好 ,在國內的生活經驗讓我和許多同齡人堅信此定律。大四時 ,有人開始考GRE,托福,謀求去更遠的地方 。

“我要去美國!這輩子不再回來!”一位新疆來的同學如是說。他父母于六十年代去新疆支援國家建設,父親死于那場驚世浩劫 ,母親是一個國營農場的職員,馬上面臨內退。

“不管去哪! ”一位比我大了十二歲,在首鋼工作的學長為了移民 ,跑遍了幾乎北京所有駐外大使館,從英國到印度,甚至非洲某個兵禍連綿的小國 。

外邊的世界永遠是明亮和美麗的 ,人生的經驗和報刊上出國旅游者長篇累牘的描述共同塑造了一個天堂般的世界,沒有欺詐,沒有弄權舞弊 ,良好的社會福利,人和人之間永遠彬彬有禮......

一位去澳洲生活了三個星期的朋友回來,從此立志移民 ,不屈不撓。“就是死 ,我也要死在澳大利亞的陽光下!”她信誓旦旦的話,聽起來令人不寒而栗。

一位某大的女碩士通過網絡交友,如愿嫁給了一名老外 。全系嘩然 ,第二天,大半女生都成了該交友網站的成員,趨之若騖。

以上不是笑話 ,全是我親眼或親耳聽到的事實。

我們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飛鳥,只想這奔向遠方,對自己留在背后的窩 ,雖然留戀,卻絕不敢回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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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背面 (二)

個人經歷,實話實說,如有得罪 ,多多包涵。

二無法回避的問題

我在北京工作的第八個年頭 ,女友頂住了一切壓力從澳大利亞回來跟我結婚。隨后,我們就面臨一個問題,是她回北京還是我去墨爾本 。

這個問題讓我整整考慮的近一年 ,依舊難以做出抉擇 。當時我在一家以生產大型換熱設備和工業風扇而聞名的跨國企業任售后服務工程師,一年的薪水加上獎金以及差旅補貼稅后大約在十萬左右。除了國家規定的各項福利之外,單位給每個員工買了建康保險 ,當我們生病時,醫療費用可報銷百分之九十以上。此外,每年單位還會安排一次東南亞出境游 ,個人不需為此支付一分錢 。

當時我的第一部網絡小說的版權也以千字九十元的價格賣給了起點,每月可以從該網站拿到稿費五千到六千不等。兩份收入加在一起,我每年的入帳已經超過了十五萬。按當時的澳幣和人民幣比值估算 ,每年稅后凈收入為兩萬五千澳幣 。(注:寫這些數據并沒有炫耀之意,而是為了在后面的內容中和普通澳洲人的收入做比較)

兩千零四年十二月,我向澳大利亞住上海辦事處交了移民申請。父親知道這個消息后非常不高興 ,他退休后 ,在通縣的一家私人診所里做醫生。之所以來北京,便是因為喜歡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感覺 。而我去澳洲,則意味著他所做的付出完全白費 ,我即便在外邊發展得再順利,無法保證每年春節時都和他 、母親、弟弟一起守歲。

我們父子坐在一起聊了很久,我跟他說 ,我想到外邊看一看,看看外邊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從老家到南京,發覺南京比老家生活條件好 。我從南京到北京 ,發現北京比南京更大,更繁華。墨爾本更接近于西方,也許是更繁華 ,生活更容易……”

大抵就是這樣一些理由,我說服了父親。當年,我一直沒告訴他 ,我畢業后經歷的那些瑣事 。

那些經歷想起來就像坐過山車 ,忽然在高在云端,忽然急轉而下 。官方說法是當時中國經濟在某公的大力推動下來了一次成功的軟著陸,作為升斗小民 ,我的感覺卻是與大地來了一次“親密接觸 ”,而且是鼻子朝下。

九五年,我大學畢業 ,到北京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報道。報道的第三天,我和其他五十幾名新血被一輛通勤車運到了薊縣別山村,為國家電力部的“9511 ”工程添磚加瓦 。

從八月初到第二年二月中旬 ,我在那里整整工作了半年零十二天。關于“9511”這個名詞的解釋是,九五年十一月后,北京將不再拉閘限電。為了達到這個目標 ,最堅苦的時候,我們每天加班十二個小時 。

因為年青,所以不知道什么叫勞累 ,我不知道辛苦的另一個原因是 ,從此每月都有一筆獎金可拿。雖然不多,但我已經可以完全獨立,不再給自己的父母增添負擔。

有一天晚上在距離地面八十七米高的鍋爐頂 ,我一手拎著對講機等待同伴從總控制室發出的指令,一手扶著鐵圍欄,居然站著就睡著了 。猛然 ,對講機中傳來的信號將我驚醒,低頭向下一看,汗流浹背。

那個先天不足的電廠在九五年底第一次并網發電 ,比預計工期晚了兩個多月。當將他移交給廠方后,所有工程人員,包括我們這些新來者都大聲歡呼 。我們慶賀自己終于有機會休息幾天 ,但誰也沒想到休息的時間如此之長。

九六年開始,本來不夠用的電能突然供應過剩。于是,國家開始壓縮電力建設項目 。于是 ,作為剛剛為不再加班而歡呼的我 ,忽然發現自己不但不需要加班,而且不需要上班了 。于是,每月工資單上再也沒獎金這一欄 ,并且,因為單位正面臨一次大的改革,人事部門“沒時間”給我們這些新畢業生做工資表 ,我們依舊拿實習生月薪,每月實收二百五十六塊七毛某分。

九六年在北京,不到三百元的收入用起來肯定是捉襟見肘的。許多同事開始想辦法 ,有的托關系調走,有的主動辭職 。我個人則找了份業余時間的家教工作,每周三和周五騎著自行車 ,從廣博學院騎到潘家園,風雨無阻。

總覺得,艱難時間很容易就熬過去。“難道國家還不發展了不成! ”幾個技術人員坐在一處 ,如是給自己打氣 。好不容易熬到九六年下 ,我所在部門終于接了些小項目,我們終于可以不再兼職,每月總收入恢復到一千元上下。

九七年 ,我所在部門憑借關系拿到一個大項目,全員歡騰。但與此同時,上邊傳來消息 ,若干年內不再興建電廠 。

那一年前后,上邊制定一條政策,“抓大放小” ,母親所在單位恰巧屬于被放之列,以低于總資產十分之一的價格轉賣給個人。隨即,所有員工下崗 ,她的退休金從此沒有了著落。

春節回家,我拍著胸脯向母親保證,我的收入已經超過了三千元 ,足夠拿一部分前來給她養老 。但我在她眼中看不到笑意。她心疼的不是每月兩百多元的退休金 ,她難過的是,自己前三十年的工作卻白做了。她為這個國家工作了三十多年,年青時經常加班加點 ,當時,國家對她們說是為了“四化”奉獻 。她奉獻過了,但所奉獻的一切被掃到了桌子底下 。

那一年 ,我記得了一句話,“忍受陣痛! ”

那兩年,大學學費翻了幾番 ,我慶幸,我已經畢業了。

那兩年,醫療費用增長了數倍 ,單位不再給非領導階層的職工報銷醫療費用,我慶幸,我年青 ,身體好。

數年后 ,我在西方的雜志上學到了一個名詞,叫“大規模削減社會福利” 。很多西方國家在面臨經濟問題時,執政者會嘗試著這樣做。但他這樣做的后果是 ,其決策者會被百姓轟下臺,一如澳大利亞的前總理霍華德和他所在的黨派。

您知道陣痛有多痛么?您到底希望我們忍受多久?

為什么忍受陣痛的,不是你們自己?!

我知道 ,這些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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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一)

第一章盛世(一)

已經入了秋 ,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柜的張寶生搬了個馬扎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 。暑熱一直穿到骨子里不說 ,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臺邊上的污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 ,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墻面上那只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 ,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里更令人沒有食欲 。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 ,把墻上的“笊籬 ”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干凈。在上谷、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 ,都是主人家的臉面。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 ,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 。張寶生家里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 ”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 ,求易縣學里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谷郡落腳 。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 ,“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 ,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 ”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 ,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 ,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 。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后,先修長城再開運河 ,把府庫里的積蓄折騰了個干凈。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干凈了也就該收手了吧,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里又聽來了“仁君登位 、萬國來朝 ”這一說 ,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 ,市肆酒樓 ,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圣明,看什么東西都是那個什么瞳親照,也就是一只眼睛看倆影兒 ,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圣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 。上谷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 ,大伙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里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 ,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 ,皇上老人家得了什么好處大伙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 、遣散了伙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回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 ,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里睡板凳 。

沒錢請掌勺 ,也養活不起勤快伙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 。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扎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回家 ,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后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里的稅還得照交 。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 ,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壇子陳年花雕的面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 ,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后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 ,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后果是什么 。他在縣城里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里住著。里邊據說是一日兩餐 ,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后門被人抬出來 ,扔到荒野里去喂狗 。可官府不準許百姓殺牛,病牛 、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里交工 。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伙打招呼。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 ,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回的行商經過。只有他們手里有上好的皮貨,也只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 ”官道邊 ,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 ,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呼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 ,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后 ,兩家終止了走動 。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么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 ,就把客棧關了吧!族里邊這么多小輩,怎么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 ,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回頭遣下人來抱一壇子酒 ,給老哥哥漱口! ”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 。五娃子是縣學里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面前 ,他可不敢擺什么叔公的臭架子。至于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只當沒聽見 。年初客棧里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 ,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回族里養老 ,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回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 ,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余暉里 。

“唉!”張寶生長嘆了一口氣。不怪天 ,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里的幫閑、鄉里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

想到縣學 ,他心里突然又涌起幾分希望 。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回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回來。如果能遇上他 ,自己面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后 ,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 ,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么,要不要我幫你洗碗! ”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 ,手一按,腿一抬,干凈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系 ,邁開雙腿向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 ,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干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 。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臟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 ,被擠得連連向后退。

“什么使不得 ,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 ,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

只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么可收拾的,由于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愿讓舅舅覺得自己只會賣嘴 ,脫了外面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 ,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面目,接著摘下墻壁上的舊“笊籬 ” ,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后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 ,心里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 。他膝下無子 ,兩個女兒出了閣后難得回家 。妻子死后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面。大手在腰間摸了幾回 ,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面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 ,你先別急著回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壇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 ,掛在騾子背上帶回去,讓你爹冬天御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壇子酒得多少功夫 ,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 。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回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 ,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 ,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 ,將酒里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 。所以一壇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么貴重的禮物 ,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 ,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面! ”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 。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 ,娘胎里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面孔。過了年就要束發(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發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著 ,心里不覺有些凄涼 ,又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后院的酒窖走去 。

李旭見舅舅嘆氣 ,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只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回來 ,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壇子酒,放酒壇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干麂子 ,還有半兜干薺菜 、蘿卜絲等。

“這怎么成,我這樣搜括您,回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 ”李旭挫著手 ,滿臉為難之色 。

“酒和下酒菜么,舅舅也不白送 。等你爹從外邊回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 ,誰手里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里催得急 ,舅舅愿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 。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 ,又變百戲般從后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李旭手里。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 ,落到我客棧里的。十多年了也沒人回來找,怕是沒人要了 。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 ,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吧,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 ,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剎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 ,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 ,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 。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只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谷郡靠近邊境 ,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扎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只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 、拳腳來防身 。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 ,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面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回來。到了這個時候 ,他也無法客氣了,只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 ,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 。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 ,使起來硬得很 。你玩時悠著點勁兒 ,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只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 ,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 ,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

注1、笊籬北方撈米飯專用器具,木柄一端帶有細竹篾編成的網。在河北一帶鄉間 ,掛此物于墻外為飯館標記 。風俗一直延續至上世紀八十年代。

注2 、肉好。隋文帝重鑄五株錢,禁止南北朝時所發行的劣幣 。此錢,“背面肉好 ,皆有周郭,每錢一千重四斤二兩”,所以民間稱其為肉好。隋唐年間 ,與絹布同時作為貨幣通行全國。

注3、戶槽隋代縣里設戶槽和兵槽 ,地位等同于縣丞 。戶槽負責收稅,統計人口等工作。手下可招募幫閑(協管),國家不發幫閑俸祿 ,由戶槽從地方稅收里扣,后漸漸成為官員們搜刮地方的捷徑。

注4、束發,一般指男子15歲左右 ,這時應該去學各種技藝 。《大戴禮記·保傅》:“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注5 、漢尺 ,一尺約為現在的23.1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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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二)

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 ,在各自的族中都屬于末枝。屬于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 ,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 。至于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其他營生了。而李 、張兩家都是歷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 ,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職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 。這得益于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 ,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 、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只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 ,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 。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 ,所以買賣還能維持,并能拿出些余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 ,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 ”遠遠地 ,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 。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后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帳房的職位全兼了 ,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么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 ,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后,笑吟吟地吩咐 。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 ,兼了“李府”上的廚娘 、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 。平素李懋飄渺在外,整個家中只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仆之間除了禮儀外 ,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么?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 ,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 ,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里喝酒吃肉…… ”

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里去了。李旭沖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 ,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后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 ,補了井水 。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后,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干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 ,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 ,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 。終于看到兒子終于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 ,過來 ,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 ,官學里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 ,亂人品性! ”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 。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 ,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里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 。只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李氏娘子聽聞此聲 ,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 ”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并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 ,取了酒壇自己篩了滿盞 ,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后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 ,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 ,就是咱李家的種兒! ”李懋笑呵呵地夸道,愛意寫了滿臉 。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 。一路上千辛萬苦 ,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只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 ,眼角間和面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 。祝爹爹建康長壽 ,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壇 ,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制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 ,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 。他那里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 ,如今百姓手里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 ,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 ”父親李懋低嘆了一聲 ,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 。

日子漸漸變得艱難,做生意的人總是最敏銳的感覺到世態的變化。開皇、仁壽年間,皇上沒那么英明神武 ,也寫不得好文章 ,但自己從塞外弄回來的皮貨和牲口,總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現在是大業年,說是家大業大 ,自己從集市上辦貨卻要花費以往三倍的力氣 。從塞外運回來的貨物,也要花費三倍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在不折本的情況下出手。

“那你還厚著臉皮從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學時 ,記得順路帶件長衫給你舅舅,娘今年春天時剛做好的,本來想著入冬時給你穿。反正看你這身板長法 ,諒也穿不下去了!”李張氏聽丈夫和兒子說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

屋子中喜慶的氣氛被生活瑣事沖得有些淡 ,夫妻、父子三人都沉默下來 。張家窘迫在那里明擺著,而李家的情況僅僅是比張家好一點而已,即便李張氏想多幫襯娘家人一點兒 ,也擠不出太多的東西來。

“啪!”麻油燈的燈芯爆了 ,吐了一個老大的火花。李張氏借著剪燈草的機會離開了飯桌,轉身的瞬間,輕輕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

“好好的 ,你難過什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哪天寶生哥的運氣又轉回來了! ”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滿地說道。見妻子低著頭不搭話 ,沒來由地心里一軟,松口道:“我這次帶了一頭牛,三匹瘦馬回來 。骨架還看得過去 ,明個把牛找人馴了熟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給馬多加些料,開了春就能賣個好價錢。到時候 ,借寶生哥點兒本錢,讓他請個好廚子,再到郡上把楊老夫子請來寫幅字掛在大廳里 ,說不定能轉轉運氣!”

“那敢情是好 ,只是明年咱家辦貨的錢還夠不夠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過來問,看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好商量明年給祖宗加香火錢的事兒。旭子的書讀得好,后年縣里推舉鄉貢去京城考試 ,只兩個名額,沒些錢打點……”李張氏聽見丈夫決定對娘家施以援手,感激之余 ,想起自家的很多麻煩事情來,又開始肉痛錢財,絮絮叨叨地說著 ,半晌也沒說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

作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擠。丈夫迫于生活又從了行商這個賤業,讓族中那些長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點不周全 ,李旭進京城考試的美夢就會變成泡影 。雖然當今圣上一再強調各縣送來的鄉貢(注1)要唯才是舉,如果舉來的學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責任。可不帶‘貝’字的才永遠比不上帶著‘貝’字的財頂用 ,況且上谷郡這么大 ,官學里出類拔粹者又豈是自己家旭兒一個。

“香火錢我已經預備好了,若木二哥來尋我,不過是想趁我回來時打些秋風而已 。 ”李懋叫著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釋道 。“至于旭子考試的事情 ,后年應試,只能投考明經(注2),考取了也不過到地方上當個小吏。不如等上幾年 ,待加了冠(注3)后,直接去考進士,出來后至少能作個縣令。一旦得中 ,也算咱老李家墳頭冒了青煙!”

“可我聽人家說二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考進士雖然能當大官,可有幾個能考上 。哪如考明經 ,一旦能放個縣丞 、戶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錢送上門來”李張氏低聲分辯道。開科取士是先皇獨創的德政 ,這種不分家世背景全憑學問的取才方法讓很多像李家這樣的小門小戶看到了改變生活狀態的希望。雖然取中的機會非常渺茫 ,能進京之前,還要打點通郡、縣兩級官員的門檻 。但機會畢竟讓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時非豪門大族子弟就沒有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試種類很多 ,但最熱門的只有“明經 ”和“進士”兩科。前者熱門的原因是考取相對容易,背熟了幾本官府指定的書就能通過 。而后者,則是因為一經考取 ,立刻聞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變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書等 ,因為門檻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問津的學子也寥寥。

“正因為進士難考 ,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 。“旭兒書讀得這么好,萬一真的高中了 ,族里那些哥哥 、嫂子們 ,誰還敢讓咱多交香火錢。衙門里趙二狗、楊禿子那些幫閑,哪個再敢上門來欺負咱! ”

“那也得先過了縣學那關,楊老夫子雖然賞識咱們旭兒 ,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劉老爺雖然答應幫咱們,但他畢竟是個官場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 ,吐口吐沫砸個坑!(注4) ”說起兒子的前程,李張氏永遠比丈夫眼光看得獨到 。管縣學的劉老爺向來名聲在外,收起錢時來者不拒 ,具體到辦事方面,則誰也分不清他心里本著什么原則了 。

“不會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額頭上漸漸冒出些汗來 ,喃喃地說道:“劉老爺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馬,可只有四歲口呢!他還真的能光吃不拉,況且不看僧面看佛面 ,旭兒怎么說也是楊老夫子的記名弟子。”說到這 ,他把頭轉向李旭,有些著急地問道:“我走之前要你請夫子賜個表字,你向他求了沒有?他答應沒答應給你取字? ”

李旭年齡遠未及弱冠 ,此時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楊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 ,則意味著與之有師徒之名份 。今后別人即使想輕慢李旭,也得先考慮一下其師父的感受。

“求了,師父賜字為仲堅。師父也建議我去考進士 ,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寫策論,把我的策論批了‘義理通達,見識卓然’八個字 ,還給要我讀給所有同學聽呢!”李旭在一旁插言 。他不太理解“明經”和“進士 ”的差別,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個戶槽,可以讓父母和舅舅過幾天不受人欺負的安穩日子。只是覺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幾年 ,一則可以多幫著母親照看一下家業 ,二來也不必讓父親總是去給劉學究送禮。同窗們誰都知道劉學究只收禮不做事,只有父輩們實在,總是主動送上門去被他騙 。

“仲堅 ,不知道出自哪個典故。這楊夫子……”李懋緊皺著的眉頭少許抒展。當地最有學問的楊老夫子能親自為兒子賜字,就說明老人已經認可了與李旭的師徒名分 。雖然這個名分是李家強賴上去的,但有了這一層關系 ,李旭被官府推薦的事情就多了一點希望。作為一個盡職的父親,李懋總是不惜一切手段為兒子綢繆。

“把你舅舅上次給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沒舍得開封那壇改天給夫子送去!對了 ,順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給你舅舅 。雖然是杯水車薪,好歹能湊個上臺面的菜!”李懋猶豫了一下,低聲吩咐 。

“唉! ”李旭高興地答應 ,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聲說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風味,舅舅今天托我問您 ,說如果您回來了 ,就幫他尋兩張生牛皮。如果沒有牛皮,馬皮 、驢皮也將就,他愿意出合適的價錢買 ,官府催得急!”

“皮貨我手里倒是有現成的,不需要去別人家買。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貨來?”

“對了,忠叔說前幾日縣城里的趙二當家曾上門來 ,問你幾時回,說咱們今年得多交五張生牛皮給官府 。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張 ,臨走時還順手拎了兩只蘆花雞去! ”李張氏聽兒子說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稅外稅,低聲向丈夫匯報。

“五張生牛皮?這趙二狗子發哪門子瘋 ,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難道縣太老爺家里死了人,需要用來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詛咒。

猛然間 ,夫妻兩個都白了臉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盡是畏懼 。

雖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戶人家 ,但多少也識些字,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詳。上谷郡臨著邊境,官府大規模征收生牛皮 ,除了為出征將士準備鎧甲外,還能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國周邊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還敢鬧事的就是高麗 。開皇十八年 ,漢王楊諒和大帥高熲曾經帶三十多萬人馬遠征高麗,據皇上自己說最后的戰果是高麗王俯首稱臣,但三十萬東征壯士能回來的不到三千。留在異國他鄉的二十九萬英魂中 ,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時候亮兒剛剛束發,和旭兒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注1、鄉貢,即舉人 。隋代開創科舉制度 ,規定地方向中央推薦人才 ,中央憑考試結果而錄用。煬帝大業五年(609),下詔諸郡,“以學業該通 ,才藝優洽;膂力驍壯,超絕等倫;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 ,不避強御四科舉人”

注2、明經 、進士。科舉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經 、進士、明法、明字等 。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經 、進士兩科,有正式文獻記載 。

注3、加冠 ,古時男子二十行冠禮,意味著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個坑,北方土話 ,指人言而有信,承諾的事情如石頭砸在地上,永遠無法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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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一章盛世(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來收拾東西進城 。臨動身前從塞外帶回的貨物中揀了四張生牛皮,兩簍干菇 、一捆牛肉干 ,交到兒子手里,命令:“給你舅舅送去,這幾天別去上學 ,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

“隨便曠課,楊老夫子會生氣的! ”李旭大聲抗議,見父親不理睬 ,又嘟嘟囔囔地補充了一句,“這兩天講的是策論,會試時…….”

“叫你去就去 ,哪多廢話!”李懋顯然心情不太好,豎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氣父親為什么發火,不敢在頂撞。把一干雜貨掛在了騾子背上 ,殃殃地跟在父親的身后出了家門 。天還早 ,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風卷著早黃的落葉在半空中飛舞,繽紛的蝴蝶般映襯在淡藍色的遠山下 ,絢麗中帶著幾分蒼涼。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來名聲在外? ”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滿臉委屈的兒子 ,嘆息著說道。想想這些話遠遠超出了一個十四歲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馬遠去 。

“打仗么?好事情啊?剛好從軍去立功名。”李旭看著父親越發蒼老的背影 ,不解地想。平素在縣學,曾經追隨越公楊素掃平江南的楊老夫子沒少提他自己當年的英雄事 。每談起大軍過江后勢如破竹,把陳后主從井里揪出來的壯舉 ,則揮掌拍案,整個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幾歲。

“大丈夫在世,當立不世功名,上則致君,下則衛民,若有利于國家,雖百死而不旋踵…….”楊老夫子在眾少年面前,如是揮灑自己的輕狂。逢此時 ,李旭等人也跟著如醉如癡 ,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韓擒虎、賀若弼,跟在年少的晉王身后一道指點江山 。從來沒想過,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 ,若從軍亦只能為一個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機會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擊多不出多少 。

想著想著 ,不覺來到了“有間 ”客棧門前。這幾年民間凋敝,尋常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客棧里上午尋不到生意 ,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張寶生居然沒在客棧里準備食材,偌大個客棧空蕩蕩的 ,不見一個人影 。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門口等了片刻,牽著坐騎繞向了后門。客棧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兩道破敗的土墻隔出一個空蕩蕩的院落。李旭順著后柴門向里邊一探 ,剛好看見自己最怕見到的小妗子張劉氏 。

這張劉氏是遠近聞了名的潑辣女人 ,在家中待字到十九歲,四鄰無人敢問。其父母實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錢的聘禮,把她許給了張寶生做填房。那時候張寶生的買賣正紅火 ,娶了一個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 。劉大小姐過門后脾氣暴漲,很快嚇得來打秋風的親友鄉鄰不敢登門。可若不是如此 ,張寶生的客棧也挺不到現在。只是如此會當家的女人卻始終沒能給張家延續香火,害得張寶生總是想在續一房妾 。每當他怯怯地把這個打算提出來,總是被張劉氏指著鼻子罵出門去。日子久了 ,也只好斷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作為一個讀書人,李旭自然不會看妗子順眼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舅舅年齡還不算老,理當娶一個能生育的女人為他延續香火 。但作為晚輩,這些公論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 ,只好盡量減少與小妗子的碰面機會 ,以求“不見不知則無不言之過 ”的君子坦蕩。

他不想見到自己的妗子,張劉氏卻仿佛心有靈犀。察覺到家門口有腳步聲,頭也不抬地斷喝道:“楞什么 ,還不快幫我抓住這只雞,耽誤了楊老爺定的壽筵,咱們吃不了兜著走!”

“哎 ,――哎!”李旭打了一哆嗦,這才發現自己的小妗一手拎著尖刀,正貓著腰和墻根的大公雞對峙 。那只公雞顯然知道大難臨頭 ,豎起雞冠,伸長脖子,咯咯叫著 ,左沖右突,試圖突破張劉氏的五指山。而張劉氏亦不是肯放棄的主兒,貓著柳腰 ,翹著豐臀 ,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雞啄得滿是血痕,亦死戰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開院門 。把長衫下擺挽起來向懷里一扎 ,幾個箭步沖上前把公雞按翻在地。張劉氏見來人動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驚叫道:“旭官啊 ,我以為是你舅舅回來了 。趕緊放下,趕緊放下,這怎是讀書人干的粗活 ,老天會罰…… ”

說著,從李旭手中一把奪過“俘虜”,蓮步輕移 ,三步兩步竄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邊上。蘭指慢攏,將公雞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雞翅膀 ,雞脖子握在一處 ,另一只芊芊玉手輕輕一抹,利落地將公雞了帳。

血“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剛好落入張劉氏面前的一個陶盆里 。片刻間 ,雞血放盡,張劉氏將公雞向土坑里一丟,伸手探向身邊另一個裝著雞的竹籠。那可憐的大公雞還不知道自己的陽壽已盡 ,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掙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別客氣 。十八里店楊大官人家擺壽筵 ,著落你舅舅安排酒菜 。他一早就出門張羅時鮮去了,估計馬上就能回來。學堂里今天沒課么,還是楊老夫子又出門撒酒瘋去了 ,扔下你們不管……? ”

張劉氏一邊殺雞,一邊問。手腳甚是利落,頃刻間 ,土坑里已經擺了四具尸體 。

“我爹回來了 ,讓我送些蘑菇、干牛肉過來! ”李旭不忍心聽妗妗繼續糟蹋楊老夫子的名聲,低聲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湊不足菜色呢。已經入了秋 ,哪里找那么多時鮮去?”張劉氏聞言,把尖刀向身邊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來 ,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門外的坐騎 。

“還有四張生牛皮,沒硝過的。我爹讓我帶給舅舅……”李旭一邊從坐騎背上向下解禮物,一邊說道。那青花大騾被張劉氏手上的血腥味道驚嚇 ,邊打著響鼻,邊拼命向后縮身體 。

“不是兩張么,怎么是四張? ”張劉氏驚問 ,不待李旭解釋,自顧拍手說道:“哈,這下正好 ,昨天我去賣草藥的老劉家串門 ,他家正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發愁呢。我雪中給他送把炭過去,剛好順勢宰他一刀,報了春天你舅舅問藥之仇!”

說完 ,把血手在烏黑的圍裙上抹了幾把。拎起兩個牛皮卷,飛也似地去了 。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來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爛攤子。才把土坑中的雞歸攏好 ,端起裝雞血的陶盆正準備收進廚房里,聽得門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經做完生意趕了回來。

“這怎么使得 ,你是讀書人,不該干著粗活 。讓老天爺知道,會降罪我的 ,放下,放下!”張劉氏嚷嚷著,劈手奪下陶盆 。叉腿向胡凳上一坐 ,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 ,喘息著道:“那個天殺的劉老蔫婆娘,我給她送皮貨上門,救她一家大小性命 ,她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還不是哭喊著追了出來。呵呵 ,一百五十個肉好,白錢(注1)咱一個不收! ”

說完,從腰間解下一個嶄新的麻布口袋 ,掂在手中,嘩嘩作響 。

“一百五十個肉好?還不要白錢?”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父親是個行商,平素雜貨的帳目他亦沒少幫父親計算。按大隋朝的行情 ,三文錢可以換半斗(注2)糙米 。即使是新皇發行的白錢,一張生皮也賣不出五十文的價格。用兩張生皮換人家一百五十個肉好,這已經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為了。為人雪中送炭的話 ,也虧得妗妗好意思說出口 。

張劉氏見外甥臉色瞬息萬變 ,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開錢袋,用蚊蚋般的聲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販貨 ,照理兒本錢也應該收回的。塞外皮子賤,又是沒硝過的,看著挺大 ,其實不禁用。給你二十個肉好,不知道夠還是不夠? ”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氣的臉色,張劉氏語調漸漸變冷:“要不 ,我給你加到三十,再貴,咱可就傷了親戚顏面了!”

“留二十個給你做脂粉錢 ,剩下的還給旭官!”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門口傳了過來,把張劉氏和李旭俱嚇了一跳 。

二人聞聲抬頭,看見張寶生挑著一筐灑了水的青菜 ,一筐大塊豆腐 ,斜依在門口,氣喘吁吁。

“不,舅舅 ,不是這樣意思。我爹說這是送給舅舅的,還有這些干菇 、干肉 。他平時總是喝舅舅釀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 ,他當然該盡力! ”李旭趕緊走過去,從舅舅肩膀上接過擔子 。

“我就是說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 ,哪在乎這些小錢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沒聽見動靜?”張劉氏將錢袋藏于背后,一邊替丈夫捶背 ,一邊訕笑著說道。

“我剛到路口,就看見你著了火般從老劉家沖出來。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 。心里正奇怪呢?回來一聽 ,原來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張寶生橫了自己的婆娘一眼 ,怒氣沖沖地訓斥。“老劉家挖藥材賣錢,一年也賺不了百十文,這下好 ,全給你抄了家! ”

“我這是公平買賣,找別人,這個價錢他還買不到呢。誰不知道最近幾天 ,街市上生皮都斷了貨! ”張劉氏聽丈夫數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況且去年你生病 ,他老劉家的參須子,不也趁機賣了個天價 。都是做生意的,我憑什么管他家的艱難!”

“輕 ,你輕點!”張寶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辯論也辯不過婆娘,只好放棄了這個話題。瞅了瞅正搬菜擔進廚房的李旭 ,小聲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 ,妹夫哪次不是賣命的生意。你別那么貪,咱們收了人家兩張生皮,已經欠了個大人情 。再把另兩張生皮的本錢也吞了 ,財神爺也會罵咱沒良心! ”

“大人情,那張弓,可是縣城趙老爺出了三吊錢都沒賣的 ,你還不是眉頭不皺就給了他。自己親戚,哪那么多事兒!”張劉氏擺出一幅舍命不舍財的樣子,故意大聲喊道。

“你這個婆娘!”張寶生怕這話被外甥聽見多心 ,趕緊將妻子扯到了院角 。用身體擋在外邊的陽光,壓低聲喝罵:“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來不給咱們帶塞外的干貨?人家一家子仁義 ,咱也總沾便宜還不說句好,也忒沒良心了不是?再說旭官這孩子,哪個月不過來幫忙?對咱們就像親爹親娘一樣 ,親戚里讀書人多 ,哪個向他這么有良心?! ”

“我知道你怪我沒給你生兒子!”張劉氏縮在墻角,委屈地道。較了半天勁兒,終究還是拗不過丈夫 ,把藏在后腰上的錢袋戀戀不舍地解了下來。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閉起眼睛把錢袋交了出去 ,邊遞,邊帶著哭腔嘟囔:“他自己說不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 。況且沒我去講價 ,妹夫自己也賣不了這么多錢來!”

說著,眼角已經落下淚來,“給你 ,你愛還多少給多少 。就當我沒看見! ”

“唉,你這個婆娘!”張寶生無奈的罵。拿起錢袋去找李旭,卻發現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離去了 ,幾只控干了血的雞 ,兩籃干菇,一捆干肉,還有兩張生皮 ,整整齊齊地碼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陽光一曬,散發出融融暖意 。

注1:白錢,隋煬帝繼位不久 ,因為大興土木導致國庫空虛,隨即在新鑄的銅錢中大量摻雜錫、鉛等賤金屬,導致銅錢發白 ,大幅度貶值。所以百姓稱之為白錢,兇錢,以區別于隋文帝鑄造的標準五銖錢。

注2:斗 ,此處為隋斗,重量與唐斗近 。漢代一斗大約為現在的4市斤,半斗相當于2市斤。據考證 ,其中谷子每斗重3.6斤 ,麥與斗皆為4。唐斗為漢斗的三倍,每斗約為現在的12市斤 。

酒徒注:三更,明天休息。周一繼續努力。請大家幫忙做好宣傳推廣工作 ,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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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四)

第一章盛世(四)

從舅舅家逃也般地出來 ,李旭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附近幾個莊子里同齡的少年本來就少,家境寬裕些的,早就去學堂讀書了。家境困頓些的 ,則要跟隨長輩下地當半個壯勞力用,或自墜身份,去店鋪里做學徒給自家省一份口糧 。此時正是上午 ,除了縣城里的潑皮無賴,誰也沒有大好光陰可浪費 。

信馬由韁地走了一會兒,李旭有了一個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 ,把青花騾子牽回牲口圈里 ,上好草料清水,然后跑到廚房,胡亂找了些干糧填肚子。接著回到自己的小屋 ,把長衫脫掉,換上一身麻布短衣 。然后拿起昨日舅舅贈送的弓,抓了半壺平素習射用的箭 ,興沖沖地奔莊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漢混雜,民風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沒多久,大姓人家還保留著讓族中少年子弟學習刀劍、射藝的習慣 。一旦族中那個少年在軍旅中混出些名堂來 ,整個家族的勢力都會跟著突飛猛進。即便不能陣前博取功名,土匪前來打劫時,族中長者也可以組織起他們保護家園。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 。傳說中百步穿楊的本事沒有 ,五十步以內十發七中還是有些把握。偶爾撞一回大運,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脫兔的奇跡也曾經發生過。只是他今天運氣實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揀回 ,反復使用 ,最后幾乎射脫了羽,也沒射得半個活物 。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價值高達三吊錢的“寶弓”用起來非常吃力,很難拉滿不說 ,弓臂處還總是微微震顫,總是把好不容易瞄準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來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兩膀發軟 ,手指頭也磨脫了一層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數千文的身價,早解了弦,去了耳(注1) ,把弓背砸在石頭上當劈柴了 。

眼看著太陽在樹梢頭已經西斜,李旭只好垂頭喪氣往山下走 。大青山綿延數百里,天黑后時常有猛獸出沒。一個人上山打獵 ,他可不敢耽擱得太晚。正走著,忽然聽見樹叢里亂草沙沙作響,抬眼望去 ,一只肥碩的狍子從左前方三十步處急奔而過 。

這么好的機會李旭怎肯放過 ,全身的疲勞頓失,取出箭,將弓一下子拉了個全滿。手指一松 ,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雖然快,卻很少做急轉彎 。也是李旭時來運轉 ,那箭噗地一聲,端端正正從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 ”急速奔跑的狍子發出一聲哀怨的長鳴 ,緩緩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著弓,快跑上前 。此時正值秋初 ,山林里的野味攢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頭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棧中,保準能擔當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剝下賣給大戶人家做靴子 ,少不得又要賺上二三十文 。

正當他彎下身去 ,準備拖那狍子前腿的當口,猛然間心頭傳來一陣惡寒。李旭猛然抬頭,只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頭毛驢大小的野狼 ,綠幽幽的雙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嚇得大叫一聲,趕緊挺直了身體,彎弓搭箭 。雖然出身于末枝 ,他也算個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護得周到,少有獨自上山打獵的經驗 。這么大的野狼他聽都沒聽說過 ,更甭說正面遇到了。

與狼相遇,最忌轉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誰都熟練,危急時刻 ,手里的弓卻不肯聽從使喚 。羽箭在弓弣上亂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腦袋。眼看著野狼一步步走近 ,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嚇得魂飛魄散 ,脫手一箭射了出去 。

那箭勢若流星般從惡狼頭頂擦過,“噗”地一聲入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嚇了一跳,嘴巴間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 ,前爪在地上扒了兩扒,凌空跳起來,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顧不上瞄準 ,抽出箭來,一拉即放 。箭一離手,隨即棄弓 ,從腰間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閉著眼睛亂揮。揮舞了半晌,既沒感到身體疼痛又聽不見野狼動靜 ,即將跳出嗓子眼兒的心臟稍稍回落,鼓起勇氣把雙眼偷偷張開一條小縫兒,模模糊糊地看見地面上多了一條長長的血跡 ,那頭驢子大小的野狼 ,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娘賊,給小爺爺玩什么鬼把戲 。李旭大聲喝罵,前沖幾步 ,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背靠著樹干,以刀護頸 ,猛地轉過身來。出乎他的預料,惡狼并沒如傳說中繞到他身背后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偷襲。偌大林子間,除了落日投下的陰影外再無一物 。秋蟬聲在樹枝上間或相聞 ,夾雜于其中的,則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

李旭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揮刀亂舞居然能把一頭惡狼嚇逃了。提著刀四下轉了幾個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 ,才相信自己的確已經化險為夷。恨恨朝誤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腳欲將其踹碎 。方抬起腿,笑了笑 ,又慢慢地將腳放了下去。

“這東西值三吊錢呢? ”李旭愛惜地把這把差點讓自己送了命的“寶貝 ”撿起來 ,插回背后的弓囊里。“改天做價四吊賣給張家小五,反正他從來射不準箭!”

回頭再看那頭狍子,早已死得透徹了 。從肚腹箭傷處流出血已發黑 ,蔓延著在地上淌了一大片。這番看得仔細了,才發現狍子后腿上有一處深可見骨巨大的傷疤,顯然是被那頭惡狼所傷。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 ,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盡而亡了 。

“原來那畜生怨我搶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剛射翻了狍子 ,就引出一頭惡狼來。想想剛才九死一生的危險,心臟兀自上下亂跳。山風吹過,渾身上下不覺毛孔發緊 。伸手一摸 ,原來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了,濕漉漉地貼到了身上。

眼看著日頭將落,李旭不敢再耽擱 ,走到狍子身前 ,試圖將它扛上肩膀。雙臂晃了晃,又無力的垂下 。全身筋骨無處不酸軟,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

“莫非那惡畜算到我無法扛獵物下山 ,所以才不跟我爭么? ”李旭心中暗自叫苦,這里是大山深處,指望有人來幫忙 ,那是萬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揮刀砍了幾根樹杈 、葛藤 ,做了個爬犁。把狍子的尸體一點點滾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樹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頭 。

“嘿!”李旭大喝一聲 ,邁步前行。樹爬犁被扯得咯吱生響,順著他的牽引,緩緩向前滑動。跌跌撞撞走了幾步 ,李旭感覺腳下野草不住打滑 。低頭看去 ,發現綠草上有一條血跡斜斜向上,遙遙地指到遠處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亂中射出那箭傷了那畜生?”李旭驚詫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又恢復了幾分力氣 ,心頭也覺得不那么虛了 。膽子壯起來后,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獸在春秋兩季換毛,一季脫絨 ,一季生絨。所以秋天的野獸皮毛最值錢,那么大一張狼皮,兩石麥子都不換 。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后母親的笑臉 ,李旭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找了些樹枝將狍子蓋好,倒提著護身短刀,順著血跡追了下去。

大約追出兩里山路 ,在一塊凸起的石壁下,李旭發現了一個洞口 。惡狼留下的血跡到此已經變淡,卻斷斷續續地灑入山洞深處 。李旭側著身子 ,把身子貼上石壁。一手舉刀 ,另一支手揀了塊石頭丟將進去。

石塊在山洞中跳蕩有聲,卻沒有什么野獸被驚出來 。李旭在山洞口蹲了片刻,聽不到里邊有什么粗重的呼吸聲 ,橫了橫心,大起膽子摸了進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暉射入 ,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 。那頭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長箭,通體呈黑紅色。箭尾處羽毛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亂中射出的那枝。只嘆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頑強 ,受了如此重的傷,居然還堅持著爬回自己的山洞 。

看到僅有一頭受傷的野狼在,李旭膽子更大 ,提刀上前就欲“謀皮害命 ”。沒等走近,耳畔傳來一聲低低的**,野狼的前肢突然動了起來。

“刷!”冷汗立刻又從李旭額頭上冒了出來 ,身體快速向后退了兩步 ,背靠著石壁,將彎刀上下揮舞 。那頭野狼卻如同睡著了般,再無動靜。既沒站起來與李旭拼命 ,也沒試圖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山洞間回響,嗓子里仿佛著了火,說不出的饑渴 。大著膽子再度向前 ,發現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 。前肢下,一個小小的腦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后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過去 ,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頭上摔。手掌間傳來的溫潤之感卻讓他徒生幾分不舍,略一遲疑 ,那頭小狼閉著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邊緣來 。

一時間,李旭失去了主意。莊子里從來沒人養過狼 ,即便有頑童無意間掏到了狼崽子 ,家長看到后也趕緊把它們拋到野地里去。狼最護崽,循著狼崽身上的氣味,母狼會不遠百里追來與你拼命 。直到你將崽子還了它 ,方肯離去。否則今天禍害驢馬,明天偷咬雞鴨,絕對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這只小狼崽子的母親已經喪命于李旭的箭下 ,自然不用考慮母狼的報復問題 。能不能把狼養成一只好獵狗,他也沒有任何這方面的經驗。正猶豫間,那頭小狼從他的手掌邊緣吮吸不出乳汁 ,哼哼唧唧地叫了起來。

一叫之下,李旭登時心軟 。解下腰間褡褳,做了一個斜背的肩囊 ,把小狼崽放了進去。然后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來。

有了那條血跡指引 ,李旭總算沒有迷路 。他心里仔細 ,怕傷及野狼皮毛賣不出好價錢,又找葛藤編了個爬犁,給狼當起了纖夫 。拖著爬犁 ,沿著血跡走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自己掩藏起來的野狍子尸體。把兩個爬犁合并成一個,三步一歇 ,五步一停,氣喘吁吁地爬下了山來。

有了這么大個累贅,下山之路愈發不易 。遇到陡峭處 ,李旭只得先把獵物逐個用葛藤順下去,然后墜下樹爬犁,最后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來 ,又得重新將獵物裝車,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幾番折騰,不知用了多久 ,才隱隱看見了村中燈火 。

進了村子口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管家忠叔提了個氣死風燈,正焦急地四下張望。見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過來 ,大聲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 。老爺 、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見你 ,肯定要糾集族人尋上山去! ”

“我打了兩頭大野獸,拎不動,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滿懷歉意地笑了笑 ,低聲解釋。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 ,我看今晚老爺動家法,誰會給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只碩大的野狼,不喜反怒 ,指著李旭罵道 。“枉你讀了那么多年書 ,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險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拼命,一旦有個閃失 ,這個家將來靠誰支撐!你父母由何人來養老!小沒天良的,看今晚老爺怎么剝了你! ”

“忠叔,忠叔 ,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么。況且打一頭狼也不算犯險,祖上的英雄不是還引弓射虎呢么?”李旭抱著忠叔的胳膊,連聲討饒。李姓自認為漢代飛將軍李廣之后 ,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跡為榮 。先輩的英雄事跡拿出來,果然有說服力 。老李忠的斥責聲就此打住,把燈籠向李旭手里一塞 ,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氣沖沖地喝道:“拿著,頭前去照亮。見到你娘 ,就說天沒黑時就已回來。山腳下遇到了同窗 ,向他們炫耀收獲,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 ”李旭高興地答應 。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 ,與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門方向走去。

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帶著兩頭那么大的獵物 ,李張氏果然歡喜。沒等李懋盤問細節,早把一塊熱手巾捂到了兒子臉上,邊替李旭擦臉上的血漬和泥土 ,邊夸贊道:“也就是我家兒子能干,才十四歲就已經能箭射蒼狼 。當年祖上半夜射虎……. ”

“方才是誰說要動家法來?!”老李懋不滿地說道,“逾時不歸 ,你還夸贊他。若是與街頭無賴兒同去鬼混,莫非你還給他把風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羨慕得脫不開身么?你生何必生這么大的氣!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這皮毛 ,明兒找人熟了 ,剛好給他做一件披風!冬天的風冷…… ”李張氏白了丈夫一眼,笑著替兒子辯解 。把毛巾塞進李旭手里,憐愛地說道:“來 ,自己把臉擦干凈了,用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幾盞呢!”

見妻子如此溺愛兒子,李懋也無法以一敵二。教誨工作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兩頭野獸拖下去,連夜處理干凈 。然后拍了拍自己身邊胡凳,低聲說道 ,“看在你娘高興的分上,今天不責罰你。坐過來吃飯吧,肉羹都熱了好幾回!”

“馬上來 ,爹娘先用飯。我今天射殺了頭母狼,順手把小的也掏了回來! ”李旭答應著,從胸前褡褳里變戲法般 ,掏出一只毛絨絨的小狼崽子 。

“趕快扔了出去 ,那是敗家的災星!”老李懋登時色變,跳起來,大聲命令 。“咱家養了好幾頭牲畜 ,一旦……”

“母狼已經被我射殺了!爹――! ”李旭拉長了聲音祈求。他家家教本來就不十分嚴格,長兄早亡后,父母更將其呵護得厲害 ,所以馬上十四歲了,父母面前還保留著幾分孩子氣。

“那你也養不活它,狼不是狗 ,小時候看不出來,長大后會明白自己與狗的差別,要么反噬 ,要么徑自離去!”李懋聽見兒子說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會受到威脅,心頭震驚稍定 。想了想 ,低聲解釋。

“何必非把它當狗兒來養 ,大了后,它不愿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 ,固執地說道。

注1:漢唐時期中國弓的結構,弓臂的兩末相稱為策,策端裝耳 。耳是供掛弦用的 ,多以骨 、角制作,也有銅制的,安徽省阜陽縣漢汝陰侯墓且出土錯金銀的銅弓耳。耳上掛弦的凹缺名弦。無論弦和耳 ,都要求表面光滑,以避免擦傷弓弦 。但也有將弦直接縛結在弓臂上的,這種作法名"緣"。弓弦有用皮條制作的 ,也有用絲絹絞合而成的,以采用掛弦者為多。弓臂中央的弓把部分名弣(弓+付) 。弓把和弓梢之間的兩個弧形部分名淵,亦名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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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世 (五)

第一章盛世(五)

李懋和妻子見兒子目光熱切,想想白天從官府小跑腿趙二哥那里打聽來的內部消息 ,沒來由地心里發軟,相繼表示了妥協 。

“你要留著,就留著吧 。反正這東西逆了季節而生 ,從來沒人養得活! ”老李懋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嘮叨。

大凡野獸,都是春天受孕 ,夏初生養。小崽子趁著食物富足的夏秋兩季拼了命生長,這樣待冬天來臨時,它們才能長到足夠體重熬過冬天的嚴寒和饑餓 。而李旭獵來的這頭小狼崽子顯然是剛剛出生沒滿月的 ,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縱使心里不喜歡,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不可能養大的狼崽子跟兒子較真兒。

“記得別太嬌寵它,一旦發現它露了野性 。要么殺掉 ,要么趕走 ,千萬別讓它反咬你一口!”李張氏端起碗,給兒子盛上滿滿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后再去碰酒。你舅舅送來的酒多著呢 ,沒半個月喝不盡!”

“謝謝爹,謝謝娘! ”李旭高興地答應著,根本沒聽進老兩口嘮叨些什么 。飛也般跑出門去 ,把狼崽子安頓到自己床頭下,又沖進廚房,調了碗米湯給它。然后才興沖沖跑回來陪著父母吃飯。

當年亮子也是這般跳脫 ,可惜……. 。李張氏看著來回忙碌的兒子,眼角上又見了淚光。白天丈夫趕到城里打聽消息,花了二十幾個錢才買得官府跑腿趙二狗子松口。據那姓趙的透漏 ,皇上正籌劃著御駕親征高麗 。上谷、涿郡、漁陽 、盧龍(北平)四個邊郡的官員已經急亂了套 。這幾個地方地靠邊境,士兵能適應遼東的氣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點地區。

“我說大木兄弟 ,你可得早做準備! ”下午十分 ,收了李懋好處趙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據說皇上發了話,邊郡良家子盡數入伍。無論家中兄弟幾個 ,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個孩了,還不到十四,我也過了四十!”李懋至今還記得自己扯謊時的窘迫 ,口袋中最后幾個錢也塞到了趙二手里,希望對方屆時能高抬貴手 。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 ”心滿意足的趙二官人拍著李懋的肩膀 ,語重心長地開導他,“上邊說了,今年備糧食、衣甲 ,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后集結整訓,真正出兵 ,估計得后年開春兒。實話實說 ,咱倆交情歸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證還能照看你三年。若是頭上換了個實心眼的郡守老爺,我們這些當差的 ,還不是人家怎么說咱怎么答應著!”

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里的酒就開始發苦 。大隋朝有過規定,禁止征老弱入伍 ,也禁止征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著的時候 ,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么多年!

無論心里多苦,多不情愿 ,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 。李懋嘆了口氣 ,輕輕地放下酒杯 ,對著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 ,姓孫…….”

“嗯,嗯! ”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著,一手托著大碗羊肉羹 ,另一手抓著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卷殘云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 ,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著 ,鍋里多著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 ,低著頭大聲道 。

“好啊 ,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么樣子呢! ”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 ,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盡量用平緩的語調 ,把自己的意思重復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里最好的 。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 ”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 。昨天這個時候 ,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夢想里 ,有過考取進士立于朝堂 ,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 ,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 ,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里,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 ,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

而且一旦從了商 ,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于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 ,爹這 ,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面對兒子得目光,躲閃著解釋。

李旭看著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 。家中雖然窮困 ,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為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盡管那飯菜里鮮有油腥 ,如果不是需要幫著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 ,轉過身子,不住地擦淚 。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為他太懂事了 ,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著四夷賓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 ,她能做主的 ,只有自己的兒子 。

“家里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借著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 ,等后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于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著兒子當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為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 ,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 ”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 ,心里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說道 。

“啪! ”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剎那間 ,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 ,功名但在馬上取 。你瞪大眼睛瞅瞅 ,同鄉數百戶,那家有人活著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 ,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么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里。想安慰一下兒子 ,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 ”李旭捂著臉,輕輕叫了一聲 ,豆大的淚珠順著手指滾滾而下 。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 ,族里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 ,心中一痛 ,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 ,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 ,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著兒子的肩頭 ,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 。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 ,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著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里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里,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 ,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 。后來哥哥也被征入伍 ,再后來,記憶里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里總是那么睿智 。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 ,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么?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 ,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 ,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 。唉 ,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后 ,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里沒有任何責怪之意 ,只是帶著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抬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 ,卻永不敢忘! ”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為看顧 ,人后小灶不知開了多少回 。從經 、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 ,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卻十中不及一二 。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 ,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 ,有敗無勝 。升斗小民看得出 ,可朝廷諸公,卻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為報。這幾壇淡酒 ,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著放于院外的幾壇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 。今日之后 ,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 ,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 。此后,楊老夫子的家門 ,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 ,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游不甚 ,自甘于商人為伍。

楊老夫子對于這個賴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 。他半生沉浮 ,見得風浪頗多,到老時心里也沒那么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 ,為師從來沒這么看。人之貴賤在乎于心,其心貴,雖為販夫走卒 ,難掩浩然之氣 。其心賤,縱立身于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 ,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為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為師,終生為師 。無論將來為商為盜 ,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擺 ,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圣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來,李旭一直為此耿耿于懷 。楊老夫子的一句話 ,等同于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

“你起來吧,為師授業多年 ,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勝在性子耿直 ,心地淳厚 。”楊老夫子閱人多年,豈又聽不出李旭話語中的不甘 。有心再指點此子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恐怕你將來吃虧 ,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須知人生充滿變數,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 ,親耳聽到的 ,也未必是真相! ”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臉,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說這些話,為時尚嫌太早。雖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可李旭畢竟才十四歲,有些話他根本聽不懂 。有些話即使他能聽明白,沒有相應的人生波折 ,他也無法領悟到其中真諦。

人生就像一壇子酒,經歷過歲月的醞釀,才能釀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壇新焙 ,即便再是精糧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帶著幾分擺不脫的青澀 。

“弟子日后若有所得 ,必登門來求教! ”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臉上帶出了幾分訕訕之色。

“若能來 ,則早來。過了明年 ,恐怕為師的安穩日子也到了頭,該動一動了!”楊老夫微笑著搖頭 。

“師父難道要去遠游么?還是應朝廷之聘?”李旭不解地追問,完全沒看見楊夫子笑容里透出的淡淡苦澀。

“也是為師命中該有之數吧。畢竟我曾受人之恩! ”楊老夫子繼續搖頭 ,終是不愿把話說明 。

“那是,師父曾經教我,受人滴水之恩 ,必相報以涌泉!”李旭順著夫子的話回答。

“此語未必盡對,但人生在世,心中羈絆幾人掙得脫!”老夫子大笑幾聲 ,故意把話題岔到了他處,“不提,不提。盡人力 ,安天命而已 。趁你今日還未出我門,咱師父先論一論東征勝敗之道! ”

“師父是考我么?”解脫了心結的李旭笑著問 。他昨晚曾經聽父親說此番朝廷為了東征下足血本。現在已經開始籌備糧草、衣甲,明年春天征集舉國青壯 ,冬天或者后年春天才正式開拔。以他的理解 ,這么大個國家,耗費兩年的時間來準備一場戰爭,斷然沒有戰敗之理 。但今天在夫子口中 ,聽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論斷。

“先生莫非不看好這次東征么?我聽父親說要明春征兵,后年出發。朝廷如此充分的準備,想必是謀定而后動 ,怎會奈何不得一個小小高麗?”按照平日師父所教,反復推敲了大隋與高麗之間的實力差距,李旭依然得出同樣的結論 。“我有備 ,攻其無防。我軍械精良,兵多將廣……. ”

“打仗未必憑得是人多,天時 ,地利,人和,哪一點能夠忽視。此去遼東 ,天時在我么?此去遼東 ,地利在我么?此去遼東,表面是我大隋征討高麗,以眾擊寡 。實際上 ,靺鞨、契丹 、室韋,還有遼東說不上名字來的數百部族,哪個不是與高麗唇亡齒寒。如此一來 ,人和又豈在我?”談及軍務,楊老夫子臉上頹廢之色盡去,須發皆飛揚而起。

“可 ,可我大隋天朝上國,持戟何止百萬!”李旭兀自強辯 。雖然被迫做了逃兵,內心深處 ,他依然期待著大隋朝能橫掃遼東,打出赫赫聲威。作為一個在大隋朝長大的少年,有種榮譽感與生俱來。雖然 ,這個朝廷從來沒給他予任何實際好處 。

“持戟何須百萬 ,如能指使如一,十萬足以蕩平遼東 。大隋朝之危不在高麗,而在蕭檣之內。一旦變生大軍之后 ,恐怕,又是百萬雄鬼不得還鄉! ”老夫子搖頭,拍案。

臨別在即 ,一老一小均知日后相見怕是不易 。一個借著難得的好例子用心指點,一個借著最后的機會專心領會,感嘆幾聲 ,大笑幾聲,不知不覺間,聲音已經穿出了窗外。

“這老東西 ,前些日子就像霜打了的莊稼般。今兒個怎么又緩過了神!”窗外,楊師母納悶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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