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又是一年秋風起,蟹腳癢。

清晨天色微微亮 ,便有專人送了蟹來府里——

六兩以上的螃蟹,一籮筐接著一籮筐地往大廚房里運 。因正值蟹季,只只強壯 ,只只鮮活,蒸熟了,趁熱掀開蓋 ,里頭膏是膏 ,黃是黃,顏色漂亮極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覺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 ,她年紀小脾胃弱,母親總不肯讓她多吃 。

她沒法子,只好嘟囔說 ,待她長大了,定要一口氣吃它個一百只!

母親聽得哈哈大笑,伸手將她摟進了懷里 ,在她頰邊用力親了一口,笑著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長大……”說到最后,聲音漸輕 ,已近嘆息。

年幼的太微卻還不懂母親的心境。

她被母親抱在懷里,嗅著母親衣裳上熟悉的淡淡熏香,漸漸犯起困來 。忽然 ,外頭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有大雨從天上奔流而下 。她們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步步錦支摘窗還大開著,風一吹 ,雨水便和著桂花甜甜的香氣被送了進來。

母親趕忙抱著她避到一旁,又喚大丫鬟倚翠來合窗。

太微聽著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響,睡眼朦朧地攥緊了母親的衣裳 ,呢喃著道:“娘親,我怕…… ”

母親緊緊抱著她,嘴上卻打趣道:“現下可知道怕了 ,叫你平日不聽話,惹得老天爺發怒了吧 。”

她不服氣,將腦袋往母親懷里拱 ,悶聲悶氣地辯駁道:“不怨我,四姐才不聽話呢,定是她惹來的。”

母親被她的“厚顏無恥 ”逗樂 ,只得笑道:“是是是 ,娘的俏姑最聽話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個這么乖巧聽話的孩子來。”

“那可不是嘛!”她奶聲奶氣,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 ,轉過臉,已是倦意滿眼 。

母親在她耳邊輕聲哼起小調,她不多時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來 ,外邊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光線昏暗,到處影影綽綽的。

聽響動 ,雨仍在下,丁點不見小 。

太微伸個懶腰,翻個身 ,拿小手隔著衣裳摸摸自個兒的肚皮——餓了。

她想見母親,想吃東西。

于是她爬起來,張嘴開始叫人 。

進來的是她的乳母劉媽媽。

劉媽媽一張圓臉 ,兩只眼睛彎彎的 ,永遠都是一副笑瞇瞇的親切模樣。點了燈后,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 ,夜里怕是要睡不著了 。 ”

太微雙手托腮看著她,聞言點點頭,苦惱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

劉媽媽笑著:“也說不好 ,沒準您用過飯就又犯困了 。”言罷,她站直了身子,轉頭朝外邊喊了一聲讓人擺飯。

太微見狀“咦”了一聲:“不去娘親那用飯嗎? ”

明明先前說好的 ,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親一道用晚飯。

難不成是她睡遲了?

她連忙又問:“什么時辰了?”

劉媽媽回答說:“剛過酉時一會兒 。”

太微掰著手指頭算,正是飯點,自己并沒有睡晚 ,不覺奇怪地望向了劉媽媽。

劉媽媽笑了笑,解釋道:“夫人現下還睡著呢。 ”

“娘親還未起身?”太微很吃驚 。

劉媽媽道:“午間您睡下后,夫人打了幾個噴嚏覺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 ,怕是受了風寒……”

聽見“風寒 ”二字 ,小太微憂心忡忡地打斷了乳母的話,焦急地問道:“嚴重嗎?請郎中了嗎?吃藥了嗎?”

劉媽媽一面取來件薄襖給她披上,一面點頭應是:“您別擔心 ,郎中請過了,藥也煎了吃過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藥犯瞌睡 ,再睡一會想必就該起了。您先用飯,用完了飯奴婢再讓人去問問夫人醒了沒有。”

太微很乖,聞言說那便晚些時候再去探望母親吧 。

可她沒想到 ,母親這一覺是那樣的漫長。

她用過了晚飯,母親還未醒。

她又在燈下練了二十個大字,母親依然沒醒 。

閑不住 ,她又纏著劉媽媽陪自己翻花繩,翻了小半個時辰,纏來繞去 ,終于也玩得不耐煩了。她有些惱火地將彩繩扔在了地上 ,無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覺。 ”

劉媽媽帶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兒個早些起來,再去向夫人請安也是一樣的 。”

太微洗著手 ,點了點頭,到底是老老實實地上床睡覺去了 。

但興許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將自己裹在被子里包成了個球也沒能睡著。困意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十分稀罕的東西。

委實閑得發慌 。

她仰面躺在錦被上 ,向上踢蹬起了兩條小短腿。

像劃水,又像是——溺水后的掙扎……沒來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來 ,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驀地停下動作,伸長胳膊去撩開了帳子 。

屋子里很靜 ,外頭卻似乎鬧哄哄的。

好像有許多人在說話 ,好像又有許多人在奔走。

腳步聲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

她惶惶地去看床邊的椅子,上頭是空的 ,值夜的劉媽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劉媽媽——劉媽媽——”太微一邊下床摸鞋子一邊害怕地喊起人來。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劉媽媽就從外間進來了:“姑娘怎么醒了? ”她著急忙慌地將太微抱起來放回了床上 。

才一放手,她便聽見童音軟軟糯糯地小聲問自己道:“你方才去哪了? ”

劉媽媽頗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兩杯茶 ,起夜呢。”

太微又問:“外邊吵什么?”

“外邊? ”劉媽媽轉過臉傾聽著外頭的動靜,神色間夾雜著幾分憂慮,過了會才面向太微笑著道 ,“沒什么事兒,是老夫人院子里那條大狗跑出來了,現下已是捉住了 ,姑娘別怕,再睡一會兒吧,剛過子時 ,天亮還早得很。”

太微心里惴惴的:“娘親膽小 ,不知道嚇著了沒有 。”

劉媽媽臉色變了變,憂慮更重了,但口中卻道:“姑娘放心 ,有伯爺在呢 。 ”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親在,哪里需要她擔心了 ,于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里大概還是惦記著的,她一大清早 ,天色才蒙蒙亮就爬了起來,說要去母親那請安,順帶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餃 ,要雞絲粳米粥,要紅棗豆沙卷……

她一樣樣數著,臨到要出門 ,劉媽媽卻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讓去 。

太微急了:“娘親的病還沒好嗎?”

劉媽媽說是啊 ,夫人怕您過了病氣特地叮囑奴婢,讓您過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癟了癟嘴,眼眶已經開始泛紅 ,她搖了搖頭:“我不怕,我想見娘親……”

“夫人說了,姑娘您得聽話。 ”劉媽媽蹲下來 ,平視著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么 ,您前些天才說過,您今年五歲了,不是貪吃好玩的小孩兒了 。您一向是頂聰明頂聽話的是不是?”

太微帶著哭腔說 ,是。

劉媽媽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鬧,回頭等夫人好全了 ,奴婢立馬便送您過去好不好?”

太微抬起小手抹了抹眼睛 ,點頭應了一聲好。

但她等了一個白天,一個黑夜,又一個白天……母親的身子卻依然不見好轉 。

天色黯下來了。

天色又亮起來了。

一晃眼 ,五六日過去了 。

太微趴在窗前,遠眺著月洞門,遙遙地瞧見另一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不斷地往上房去,又不斷地打上房出來。她雖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卻覺得他們都頹喪極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母親的風寒為什么還沒有好?

為什么劉媽媽這兩天看起來也是垂頭喪氣的?

她滿腦子都是疑問 ,滿心都是憂愁,連給祖母請安也不想去了 。可若是不去,祖母要發火 ,回頭省不得又要怪到母親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還是得去 。

她偷偷在嘴里塞了一顆糖,這才邁著兩條小短腿朝祖母的鳴鶴堂走去。

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邊跟著的丫鬟碧璽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親姐妹 ,這會見了面 ,便親親熱熱地說起話來 。不像太微和四娘,從來不親近,從來也說不上什么話。

四娘人小小的 ,嘴卻很刻薄。

趁著兩個丫鬟交談的間隙,她湊到太微身旁,壓低了聲音 ,笑瞇瞇地道:“聽說你娘生病了 。 ”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卻像是沒瞧見,臉上還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們倆能聽見的聲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邊“嗡”的一聲 ,太微氣紅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

四娘猝不及防沒有站穩,摔了個結實 ,頓時大哭起來。

兩個丫鬟見狀臉色大變,急忙一個去扶四娘,一個來攔太微。

四娘則嚎啕大哭 ,言稱要去向祖母告狀 。

太微火冒三丈 ,氣到舌頭打結話也說不清,鼻子一酸,眼淚就汩汩地流了下來。她大力揮開丫鬟的手 ,拔腳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見母親,她要告訴母親四姐有多壞,自己又有多么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 ,摔倒了也不疼 。

她只想見母親 。

一轉眼,她跌跌撞撞跑遠了,丫鬟碧珠稍一猶豫便沒能跟上來。

太微就一口氣跑到了上房 ,眼見著周圍人都散了,空蕩蕩冷清清的,只母親的大丫鬟倚翠在門外守著 ,面容憔悴,打著瞌睡。

遠處廊下倒有兩個婆子在灑掃,低著頭很認真 。

太微誰也沒驚動 ,趁著倚翠瞌睡正濃閉眼的那瞬間 ,悄無聲息地摸進了母親的屋子。里頭窗門緊閉,簾子落下來,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床榻走去 ,掀開帳子,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娘親 ” 。

母親沒動靜。

她湊近,又喚了一聲。

母親這才睜開眼 ,瞧見她,先是笑,然后忽然哭了起來 。

半點聲音也沒有 ,只眼淚珠簾斷線似地撲簌簌落下來。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床抱住了母親,不斷地問:“怎么了?娘親怎么了? ”

可母親不答 ,只是癡癡地看著她,一聲聲喚她的乳名:“俏姑……娘的俏姑……”

“我在,我在這呀娘親!”太微手足無措地伸手去擦拭母親臉上的淚水 ,也跟著要哭。

“俏姑…… ”母親的手也撫摸上了她的臉 。

指尖是冰冷的 ,像寒冬臘月里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母親蒼白的手指像草叢中爬行的蟲,帶著濕漉漉的寒氣,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

“娘親?”

伴隨著話音 ,眼皮上的手指突然開始施力了 。太微聽見母親在喃喃自語:“都是這雙眼睛……都是這雙眼睛惹的禍……”

她不知道母親在說什么,但她害怕極了,眼睛也疼極了 ,她掙扎起來,尖聲哭叫:“娘親!娘親! ”

母親也在哭,越哭手上越無力。

惶惶中 ,太微只覺自己眼皮上一輕,頓時大哭著瞪大了眼睛。

一張痛苦到眉眼扭曲變形的臉筆直映入眼簾,她看見母親頹然地垂下了手 。

與此同時 ,帳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等她回頭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來一把撩開帳子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是父親!

她將已經涌到嘴邊的尖叫聲又給咽了回去。

父親一言不發 ,抱著她大步往外走 。

視野所及 ,驟然明亮。

太微抽泣著趴在父親肩頭上,透過淚眼去看母親。母親正被倚翠幾個按在床上,披頭散發 ,面若枯槁,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

她離母親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幾步之遙卻有如天塹萬里。

那一邊母親的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傷心和絕望。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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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家法

春末時分灰白色的夕陽 ,被夜幕一點一點吞沒。

當最后一線微光消失的時候,祁老夫人也終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紅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頭 ,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孫女 。

嬌嬌怯怯一張臉,生得倒像是個脾氣軟和的 。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這孫女頑石一般的性子 ,從來就沒有服軟聽話的時候 ,委實令人生厭……

她嫌惡地移開了眼,只冷著聲音問道:“可知錯了?”

底下跪著的少女不過十三四歲模樣,聞言挺直了背脊 ,目光定定的一字一頓道:“孫女無錯!孫女有冤!”

她聲音不大,但口氣十分堅定。

這在祁老夫人看來,乃是不知死活之舉 ,于是她嗤笑一聲,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給我打! ”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嬤嬤聽見這話,連忙應個是 ,高高揚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條。

“啪――”的一聲,柔軟又堅韌的藤條像是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毒蛇,吐著殷紅的信子 ,在燈下舞出了一道殘影 。獠牙森森,有著兇惡又殘酷的氣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嬤嬤一下打得朝地上撲去。

去了刺的藤條 ,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剮肉的刀子 。背上傷口火辣辣的疼 ,疼得她幾乎要背過氣去。

她大口呼吸著,艱難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可很快,沈嬤嬤手里的藤條便再一次落了下來 ,隔著單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紅痕 。這陣仗沈嬤嬤是慣熟的,下手極有章法 ,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傷口必要紅,要腫,要疼得厲害。

但皮不可破 ,不能見血,更不能留疤 。

沈嬤嬤連打了三下后,手中動作頓了頓。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問道:“小五呀小五 ,你老實講,你此番究竟是錯了還是沒有錯?”

太微伏在那,緊緊閉著雙眼 ,身體因為疼痛而顫抖 ,咬著牙擠出四個字來――

“孫女冤枉! ”

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腳下的磚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塊 。

她跪在那,被這冷硬硌得雙膝生疼 。

但她還是要說:“孫女無錯!”

擲地有聲 ,態度毅然。

無錯!無錯!

她沒有做過的事,她憑什么要認?

憑什么?

“好!好個你無錯!”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長臉上滿是尖刻和惱怒 ,“沈嬤嬤你打,你接著給我打,打死這個孽障罷了! ”

“老夫人――老夫人―― ”話音未落 ,一旁站著的一個青衣婦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腳邊跪了下去,帶著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紀小不知事 ,她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祁老夫人見她哭啼啼的,沒來由的就頭痛起來。

她皺起了眉頭 ,伸出長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

這時候 ,另一邊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婦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著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還是個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 ,如今也是好好的,這事兒便算了吧……”她說完,又淚眼婆娑地扭頭去看自己邊上的親生女兒 ,“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饒了五姑娘吧…… ”

“行了!”祁老夫人斷喝了一聲。

四周一靜 。

誰也不敢吭聲。

沈嬤嬤握著藤條 ,低著頭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綠衫,烏發半濕,小聲啜泣著道:“祖母 ,饒了五妹妹吧 。原是我的錯,不該用五妹妹喜歡的料子裁衣裳,不該惹了五妹妹生氣……”

“生氣? ”祁老夫人冷笑了兩聲 ,“她還有臉生氣!不過些許小事 ,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長此以往,她還不得連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證物證俱在 ,她還要道冤,她冤在哪兒?”

祁老夫人越說越覺得心頭有一把火在燒。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將人喊到近旁后 ,輕輕地往自己懷中一摟,心肝肉似地看著道:“她是個半大孩子,你難道便不是了?你不過年長她月余 ,卻比她懂事這許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幫她而是害她 。”

言罷,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掃而光 ,看著底下跪坐在那一動不動的太微,喊了一聲“沈嬤嬤 ”吩咐道:“給我再打!”

沈嬤嬤趕忙應聲舉起了手。

藤條嗖嗖帶風,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電光石火之際 ,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條 。

那只手 ,十指纖纖,在燈光下有著近乎透明的白,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色 。

沈嬤嬤皺著眉頭將藤條用力抽了抽 ,可握著藤條的那只手紋絲不動,藤條也紋絲不動。她訝異地循著手一路望過去,望見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張臉。

面孔尤帶稚氣的少女 ,不知何時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條 。

她閉著眼睛,臉上半點血色也不見。

光潔的額頭上有黃豆大的汗珠子一顆顆滾落下來。

沈嬤嬤震驚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隨著話音,閉著眼睛的少女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

那里頭的瞳仁是不常見的琥珀色 ,玉石琉璃一般,有著動人心魄的干凈和美麗。

沈嬤嬤有一瞬間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發現,五姑娘這雙眼睛美則美矣 ,里頭的神色卻是茫然的 。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間不認得自己了……

沈嬤嬤狐疑地又喊了一聲“五姑娘 ”,可太微卻別開了臉。

在場幾人早被驚動,這會齊刷刷朝她們看了來。

藤條一頭握在沈嬤嬤手里 ,一頭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

沈嬤嬤有些難堪 ,再一次試圖將藤條抽回來。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叫她一點法子也沒有。

沈嬤嬤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

祁老夫人卻沒有看她 。

她的目光筆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睜著那雙迷茫的眼睛 ,一點點從眾人身上望過去,又一點點轉回了沈嬤嬤身上,然后手一松 ,她突然沖著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頭來 。

磕一個,說一句。

――“祖母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

――“我不該胡鬧。 ”

――“我不該同四姐姐置氣。 ”

――“我不該將四姐姐推下水 。”

――“祖母 ,我真的知錯了……”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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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變化

等到她抬起頭來,額上已經是青紫一片。

雙目盈盈,蓄滿眼淚 ,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模樣 。

先前的倔強神色一掃而光 ,瞧著只是可憐極了。

正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的祁老夫人見狀,面色卻慢慢好看了起來,說話的口氣也和緩了許多:“好 ,很好,小五你知錯便好。 ”她身子微微前傾,瞇起了眼睛 ,像是要從太微臉上看出了點什么來,“你要知道,祖母原是為你好才會待你這般嚴厲 。”

“你身邊不得母親教導 ,家中姐妹又都縱著你,如果祖母再不對你嚴苛些,那還有誰來教你明辨是非?”

祁老夫人一句句說著:“你生是靖寧伯府的姑娘 ,那便生是靖寧伯府的臉面,你若總這樣不爭氣,那丟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臉 ,而是你父親的臉!是靖寧伯府的臉!是祖母我的臉! ”

太微可憐兮兮地跪在下方 。

聞言淚水滾珠似的落了下來。

祁老夫人看著 ,眼里更多了兩分滿意,忽而轉頭望向了重新站到一邊的四姑娘祁茉,問道:“四丫頭你來說 ,小五這錯認得你稱心了沒有?”

“祖母。”四娘先看了看底下的太微,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然后低頭垂眸 ,抿了抿嘴道,“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五妹妹原不是有意害我 ,我如今逼得五妹妹認錯,已是我的不對,怎敢再說什么稱心與否 。 ”

祁老夫人道:“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 ,總歸她做了錯事,這錯自然就是該認的。”

她收回視線,重新看向了太微 ,道:“你既已知錯 ,你四姐也無大礙,這事我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但……你若是不長記性,將來再犯 ,那就休怪祖母心狠了 。”

太微得了這話,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又連磕了三個響頭。

祁老夫人便道:“行了行了 ,磕得我頭也疼了,小五回房自省,你們也都下去吧。 ”說完 ,微微一頓,她又道,“四丫頭留下吧 。”

四娘便順勢攙住她的胳膊將人給扶了起來。

祁老夫人素來愛她這份眼力見 ,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父親昨兒個才差人送來了一匣子南珠,你隨我去看看,若是喜歡便串條手鏈如何?”

祖孫倆親親熱熱說著話往宴息室走去 ,很快便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便拍了拍自己的留仙裙 ,慢悠悠地想從地上站起來 。然而她才剛剛抬起一條腿,就見邊上的青衣婦人飛奔著朝底下的太微而去。

崔姨娘望著她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但轉眼這抹不屑便僵在了臉上。

她剛剛察覺,五姑娘祁太微似乎一直在看自己 。

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 ,看得她心里直發毛 。

她忍不住想,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古古怪怪的?方才也是 ,明明前一刻還喊著冤枉,怎地下一刻便知道磕頭服軟了?

崔姨娘有些慌亂地移開了視線。

太微卻還在看她。

梳著墮馬髻的婦人,看起來很年輕 ,好像才二十五六的模樣 。

念頭一轉,沒有遲疑,太微又看向了朝自己跑來的青衣婦人。

梅子青的春衫映入眼簾 ,依稀還是記憶里的樣子。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她仔細分辨著對方的眉眼五官 ,低低地喚了一聲:“白姨娘? ”

“是,是婢妾! ”青衣婦人小心翼翼地來扶她,淚水漣漣地問 ,“姑娘您疼不疼?”

太微滿頭大汗,聞言無力地笑了一下 。

是她,是白姨娘不假。

只有白姨娘才會傻傻地來問她疼不疼。

她依靠著白姨娘勉強站直了身子 。

可跪久了 ,剛才磕頭又磕狠了,甫一站起來,太微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差點又栽倒在了地上。

還是沈嬤嬤,眼疾手快,匆匆扶了她一把。

扶完了 ,沈嬤嬤一手提著藤條,一手來撣自己的前襟,同時沒好氣地沖白姨娘道:“姨娘也不仔細著些 ,沒的叫五姑娘摔了 。”

沈嬤嬤是祁老夫人的陪嫁丫頭 ,跟著祁老夫人在靖寧伯府呆了幾十年,就是如今的靖寧伯本人見了她,那也都是客客氣氣的。

是以白姨娘喏喏應是 ,一句多的也不敢說。

她只是愈發緊張地扶著太微,一路將人扶回了集香苑 。但集香苑里的幾個丫鬟,直到她們進門才不緊不慢地來接手 。

幾個人或打簾子或扶著太微往內室走。

白姨娘跟在邊上 ,抹著眼淚提醒丫鬟們:“姑娘背上有傷,切莫讓她躺著睡,你們幾個這幾天夜里都仔細看著些。 ”

丫鬟們隨口敷衍著 。

太微突然停下了腳步。

白姨娘忙問:“怎么了?”

小丫鬟們也都看著太微。

太微有氣無力地抬眼看了看眾人 ,說了句:“我要沐浴 。”

恰逢大丫鬟碧珠走進來,聽見這話后笑了笑道:“姑娘,灶上這會怕是沒有熱水 ,您先歇歇,晚些時候再說吧。 ”

太微看著屋子角落里靜悄悄燃著的燈,聲音軟軟的帶些沙啞地道:“靖寧伯府窮得連燒水的柴禾也沒有了嗎?”

眾人一驚。

碧珠沒了聲 。

太微自己往前走了兩步坐到了椅子上 ,又說了一遍:“我要沐浴。”

“碧珠。 ”白姨娘揉搓著手中帕子 ,輕聲道,“沒聽見你家姑娘的話嗎?快派個人去灶上要水 。”

碧珠看看她又看看太微,終于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白姨娘便同太微道:“五姑娘 ,讓婢妾服侍您沐浴吧?”

“……姨娘,什么時辰了? ”太微低著頭,臉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不答反問了一句。

白姨娘愣了一下:“應該已經過了戌時了 。”

太微抬起頭來,眼睛里有著白姨娘不熟悉的光亮:“那看來時辰是不早了,姨娘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

她現下滿頭霧水 ,渾身疼痛,實在是沒有精力再同人打交道。

見白姨娘不吭聲,她又輕聲重復了一遍:“姨娘回去歇息吧。 ”

白姨娘見她態度堅決 ,只好嘆口氣叮囑了幾句話便先回去了 。

又過一會,碧珠領著人提了熱水回來,送進盥洗室里后出來和太微說:“雖然馬上就要入夏了 ,但這夜里還有寒意 ,奴婢這水一路提回來,被風吹涼了不少,可不是奴婢提了不熱的回來。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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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沐浴

太微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

碧珠卻只是眼神輕慢地站在那捧著澡豆催促起來:“姑娘您別愣著呀 ,過會水該冷了。”

“你把東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來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邊上伺候我 。 ”

碧珠怔了下 ,旋即難掩輕松愉悅,口氣愜意地應了一聲“是”,將東西擺好便立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轉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邊落針可聞 ,因為太安靜,她的心跳聲顯得尤為響亮 。

怦――怦怦――

一聲接著一聲。

是她活著的征兆。

太微皺著眉頭,將手掌貼在了自己的心口處 。隔著薄薄的中衣 ,底下心臟起膊的動靜愈發得清晰了 。

她將自己身上的衣裳脫了個干干凈凈。

纖瘦的腰肢 ,青澀的隆起,無一不在告訴她,這是一具還未徹底成熟的身體。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

但這陌生里又夾雜著明確的熟悉。

這是她的身體。

是她的沒有錯 。

……只是太過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 ,將自己囫圇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熱,但依稀還有暖意在 。

稀薄的熱度,已足夠令她向往沉迷。她貪婪地往水下潛去 ,越潛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 ,像在母親腹中,終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覺 。

可背上的傷,被水一激 ,則是百千倍地刺痛起來。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縮起身體,曲腿彎腰,雙臂緊緊懷抱住了膝蓋。

她不明白 。

自己明明已經死了 ,為什么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長大成人 ,為什么又變回了少年模樣。

為什么闔眼之前還是隆冬時節大雪天,睜開眼就變成了暮春時分的夜晚 。

她憋著氣,閉著眼 ,肺里因為缺少空氣而漸漸焦灼。

終于,“嘩啦――”一聲。

她浮出了水面,開始大口喘氣 。

等到呼吸恢復了平靜 ,她揚聲叫了碧珠進來。

伸手抹去臉上水珠的那瞬間,她看見進門的碧珠臉上有一閃而過的不耐煩,但她裝作沒有瞧見 ,只是問道:“如今可是建陽四年? ”

碧珠顯然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怔了一怔才道:“姑娘這話問的,今年不是建陽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里五脊六獸的 ,聽完又問:“那今天是幾月初幾?”

“您怎么了這是? ”碧珠疑惑地問了一句才道,“今兒個是三月廿五呀 。”

太微聞言喉嚨發干,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建陽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

八年前的這一天發生了什么 ,她是記得的。

因為那一天 ,她倒了十八輩子邪霉叫四姐給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一早,針線房上的婆子便帶了料子來替她量身 ,說是該制夏衣了 。結果她前腳選定了料子,后腳便有人來告訴她說,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選走了 。

可照道理 ,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個個選過來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卻又選了一回 。

這是實實在在的找茬 ,擱誰都不能高興,不過她也懶得同四姐糾纏。何況糾纏了也沒用,的確是四姐挑完了才輪到她 ,她只要說前次沒拿定主意反悔了,誰還能真跟她計較?

是以太微心想,沒了料子就另選 ,總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誰曾想 ,午后狹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園子里撞上了 。

四姐張嘴便說起衣料的事,見她一臉漠不關心的 ,突然臉色一變,身子一倒摔進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邊上,猝不及防間伸手要去拽她 ,卻沒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們鬧鬧哄哄地把人撈上來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帶雨,一疊聲說是太微推的她 。

一經查問 ,又有數個丫鬟婆子舉證說,親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過程。

說是她們雖然不在池子邊,但當時都在園子里 ,全都瞧見了。

再查,針線房上的管事媽媽把衣料的事一說,動機也有了 。

于是太微百口莫辯 ,怎么說都沒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 ,四五歲時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長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廚房里的洗菜丫頭 ,都對太微因為四娘拿走了她喜歡的衣料而動殺心的事深信不疑 。

可沒有做過的事,太微豈能認?

她不服,十分不服 。

祖母因而大怒 ,對她動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認錯。祖母又罰她去跪祠堂,不給吃的不給喝的 ,一跪就是一長夜 。

天色還沒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認錯就得繼續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規矩 ,說此番一定要將她的棱角磨平了 。

她又跪了一個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雙腿木頭一般丁點知覺也沒有。

最后據說還是父親發了話 ,祖母方肯作罷。

好在她運氣不錯 ,腿沒壞,腦子也沒燒糊涂 。所以她事后甚至還得意,得意自己撐下來了。但如今叫她說 ,那時候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豬一樣的蠢。

雖是她沒做過的事,但人人都認定她做了 ,那她認或不認有何區別?抵死不認除了給自己惹更多的麻煩還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

骨氣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樣的時刻 ,骨氣卻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盲目不知變通,最后只能是抱著“尊嚴”兩字溺死而已。

可這樣的道理――

這個年紀的她哪里能明白 。

太微從水中抬起了手,纖弱白皙的手指 ,淺粉圓潤的指甲,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還未真正吃過苦頭卻自以為嘗盡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

她看著 ,不由失聲笑了出來。

十幾歲時 ,許多覺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來歲,見過生死 ,再回首來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認個錯便能不必挨打,哪里還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

是以當她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 ,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頭,先將錯給認了 。

果不其然,祖母滿意極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這 ,太微側過身子,將自己淤痕交錯的后背露給了碧珠,隨口問道:“有幾道傷痕? ”

碧珠瞧清楚后不覺一震 ,放輕了聲音道:“有五道 。”

“五道?”太微背對著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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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母親

她讓碧珠給自己取來了衣裳,擦干身子換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

碧珠跟在她身后 ,亦步亦趨的,像是有些不大適應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姑娘 ” ,道:“您要歇息了? ”

太微扭頭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著吧。”

她多年來一個人住慣了 ,屋子里突然多個人,只怕是要睡不著。

更別提,這多出來的還是碧珠 。

太微目不轉睛地盯著碧珠看了須臾 ,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沒有料到她會沖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急急忙忙應聲“是 ” ,轉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脫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動了 。

十香浣花軟枕貼在臉頰上 ,陌生中帶著熟悉,柔軟又舒適 。

她沉沉地閉上了雙眼,想將腦子里的一團亂麻理出頭緒來 ,但不管她怎么理,亂麻依然還是亂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親來。

建陽四年 ,是母親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親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經“失去”了母親 。

闔府上下,乃至整個京城 ,人人都知道,她五歲那年,母親便病了。

是瘋病。

很駭人 。

滿嘴瘋話 ,癲狂至極 ,將那年秋天的祁家折騰的是人仰馬翻,亂成了一團。

眾人請醫煎藥,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 ,又差點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

那之后人人都以為事情不會再糟了,可沒想到中秋過后,夏王便領兵翻過笠澤 ,打進了襄國地界,此后一路勢如破竹,直搗襄國內陸而來。襄國子民們 ,太平盛世過慣了,一時之間竟毫無還手之力。

若非幾位將軍后來在困守孤城時仍以命相搏,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幾天 。

但他們拿命苦苦支撐著 ,襄國亡前,卻也不過只支撐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觀的夏王打進京城 ,兵臨城下 ,局勢再無轉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國也破了 。

夏王穿著血漬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龍椅 ,而后大手一揮,改國大昭,改元建陽 ,從此世上便再無襄國 。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國的屬臣,年年歲歲上貢品,畏畏縮縮小心翼翼地活了許多年 ,一朝拿下襄國稱王稱帝,手腳舒展開了來,日日酒池肉林 ,想殺人取樂便殺人取樂,想***人妻便***人妻,行的是暴政 ,端的是“荒淫無道”四個字。

朝中舊臣 ,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腦袋 。

多少勛貴世家,一夜之間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 ,不但茍活至今,而且日漸昌隆。

年復年,日復日 ,榮華不減,富貴不衰 。

太微她娘的瘋病也再沒有犯過。

但失心瘋這種事,誰說得準 ,現下瞧著挺好,可保不齊哪天又會發作。祖母滿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 ,可父親說什么也不答應,祖母奈何不得,最終只好作罷 。

不過她娘這家是掌不成了 ,兒女們也教養不得了 ,搬去后宅深處后,便鮮少再在人前現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饋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親 ,雖然還擔著夫人的名頭,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無人記得她了 。

太微也直到她臨終之際 ,才得以見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長輩不許她見母親,后來則是母親自己不許她去見。

久而久之,太微連她的長相也記不大清楚了 。

她腦海里只有一張模糊的婦人面龐 ,很年輕,似乎是鵝蛋臉,大眼睛 ,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樣,她全忘光了 。

她只清清楚楚地記得,母親是建陽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 ,正是春去夏來之時,距離冬天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這般想著,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

她一邊吸氣一邊從床上坐了起來 ,撩開雨過天青色的帳子,向外揚聲喊道:“碧珠! ”

碧珠拖拖拉拉的,過了半響才從外頭走進來:“姑娘怎么還未歇下?”

聲音里滿是不情愿 ,面上也不掩飾地帶出兩分來。

太微看著,不覺樂了。

她記得自己年少時因為不受寵愛 、無人庇護,而時時矮人一等 ,但碧珠待她一貫是這樣的么?她竟記不清了 。看著碧珠臉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問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 ,怔愣著回答道:“十八了。 ”

太微笑了起來:“看來是我不好,不知不覺竟將你留到了這個歲數。”

碧珠臉一紅,未出閣的姑娘突然之間同自己說起這樣的話 ,實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

她面上的不耐煩倏忽之間便被熱騰騰的紅云給燒了個干干凈凈。

“終身大事可是頂重要的。”太微軟言軟語 ,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記得丁媽媽的娘家侄兒就很不錯,生得歪瓜裂棗與眾不同不說 ,年紀輕輕的就已經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見他自己是個要長命百歲的,來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

丁媽媽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媽媽 ,她的侄兒生得是什么模樣,碧珠就是沒見過也聽說過 。

這會太微一提,碧珠的臉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紅暈消失得一點不見。

話說到這 ,碧珠再蠢也明白過來了 。

五姑娘這不是想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

她再不得寵,再在老夫人跟前沒臉 ,那也是靖寧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螞蟻一樣輕而易舉。

碧珠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

這時候 ,太微話鋒一轉笑著道:“我方才仔細想了想 ,我這邊上恐怕還是得有個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總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寧的 ,硬生生從僵硬的面皮上擠出了個笑容:“姑娘說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傷 ,夜里身邊怎么能沒有人呢。”

太微一臉欣慰地連連點頭,然后命她熄燈。

等到室內光線昏暗下來后,太微趴在床上 ,聲音低低地問道:“你可知道,都有誰瞧見了我推四姐下水?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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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饑腸轆轆

黑暗中她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濕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個寒顫。她覺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但具體不一樣在哪里 ,她又說不上來 。她只是覺得,五姑娘沒過去那般好應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睜著眼睛望向頭頂 ,斟酌著回答道:“奴婢聽說,不光守園的婆子瞧見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邊的婢子也都瞧見了。 ”

太微輕笑了聲:“是嗎?還有旁人么?”

碧珠聲音低了些:“奴婢也是聽說的 ,再多便不知情了 。”

太微躺在床上,聞言垂下眼簾,斂去笑意沒有再開口。

時間一長 ,天色愈晚,碧珠撐不住,呼吸漸漸變得平緩了起來。她睡著了 。太微聽著響動 ,也不去喚她,只是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 ,赤腳朝屋子右面走去 。

屋子里沒有點燈 ,黑魆魆的,但她緩步前行,一路輕輕松松地避開了障礙物。

她十四歲離家后便再沒有住過這間屋子 ,可一旦回來了,就發現一切都還是她記憶里的樣子。

臥室右面那堵墻下有一張長案,黑漆的 ,觸手陰涼光滑,上邊常年擺著幾個盤子 。盤子里裝的瓜果點心,有好有壞 ,但分量一貫還是給足的。至多那幾位的好些,她的差些。

不過,誰叫她窮呢 。

每月那點銀錢 ,還不夠打賞的,誰樂意在她跟前討好巴結。有那功夫,討好哪個不行?

太微摸到了黑漆案幾旁 ,伸長手往盤子里探去 ,很快便摸到了兩塊糕點。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抓起來就往嘴里塞,左右毒不死 ,吃了再說。但沒想到,這糕點干巴巴的,一塊吃進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

茶水也是冰涼涼的 ,在暮春的夜里帶著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連吃了兩盞才覺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

方才吃下去的糕點在胃里泡開了,也終于帶出了飽脹感 。

她先前只覺得背上疼,倒沒注意到餓 ,而今天黑夜深將要就寢才察覺出腹里空虛 。冷硬的糕點吃了一塊又一塊,等到案上糕點一掃而光后,她才覺得自己沒有那般饑腸轆轆了。

又吃了一壺茶 ,太微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床上,沒想到被窩里竟然還殘留著些微暖意。

看來她這一去一回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 。

她享受著這份溫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還要去向祖母請安 ,不覺頭疼起來。

祖母規矩大 ,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誰也別想跑。她今日雖然挨打受了傷,但傷在皮肉上 ,沒有傷筋動骨腿腳不便,明日便還是得去祖母跟前賣乖 。

祖母一日不說你去養著歇著,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臉 ,莫名有些惡心,但還是強忍著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著以后,噩夢便巨浪一般鋪天蓋地打來 。她身似孤舟 ,在千層大浪間掙扎起伏,卻怎么也掙脫不開。突然,耳邊一陣嘈雜 ,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

她冷汗涔涔地從噩夢中醒過來,口中發苦,呼吸急促 ,入目的是雨過天青色的帳子。

四周亂糟糟的 ,天色已經漸漸地亮了 。

碧珠從帳外探進來一張臉:“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處沒動,盯著帳子頂,輕聲道:“以后每日再早半個時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變了臉色 ,半個時辰前,天還沒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

碧珠有些不情愿 ,但因著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現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樣多言 。她應了聲“是 ”,將手中撩起的帳子掛到了床柱上的銅鉤里:“姑娘該起身了。”

時辰雖然還早 ,但她們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鳴鶴堂還得耗上不少光陰,根本耽擱不得。

太微對此亦是心知肚明 ,便收斂心神起身盥洗 。

背上的傷還在一陣陣的疼,但抹了藥,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過了會碧珠取來了衣裳 ,是月白色的折枝玉蘭暗花紗春衫 ,底下搭了條織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貫的不錯 。

太微意興闌珊地想著,仔細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聽打聽 ,二姐和四姐今兒個穿的都是什么顏色。”

碧珠愣了一下。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

太微道:“找個機靈點的小丫頭去打聽,你別去。 ”

碧珠怔愣著,聽到這話下意識問了句:“為什么?”

太微正對鏡描眉 ,畫的罥煙眉,淡而輕,像一縷煙 ,平白的又在臉上增添了兩分嬌弱。描完了一條,她轉過臉來看向碧珠,面上沒大表情地道:“你是集香苑的大丫鬟 ,在外走動未免扎眼 。人人都知道你,人人也就會知道你是去打聽什么的。”

碧珠聽著她說話,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毛上。

這樣的眉 ,她從未見人畫過 。

她沒有替主子畫過 ,也沒見主子自己畫過 。

五姑娘這么多年來,也還是頭一次自己梳妝。

沒想到,她竟然有這樣的手藝。

碧珠不覺看得呆住了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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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錢箱

太微把手中螺黛往鏡匣里一丟:“愣著做什么 ,還不快去! ”

碧珠一驚,回過了神來,急急忙忙應聲退下著人去打聽。隔了一會兒 ,她掀開簾子重新走進來回話道:“姑娘,說是二姑娘今日穿青色,四姑娘著月白色 。”

說話的間隙 ,太微已經手腳麻利地將另一道眉毛也描完了。聽罷碧珠的話,她眼也不抬,直截了當地道:“那就不要這身了 ,去換件杏黃的來。”

四姐最得祖母喜愛 ,生得貌美嬌俏,人人都道她好脾氣,但她的脾氣究竟如何 ,太微再清楚不過 。四姐人前是好脾氣,人后可委實不怎么樣。

她若撞了四姐的衣裳顏色,怕是四姐當面夸她穿得好看 ,扭頭就能生吞了她。

先前她什么也沒做,四姐都能無事生非誣陷她推姐妹下水,這要是叫她找著了由頭 ,哪里還了得 。

太微口氣堅決地道:“不要這一身。 ”

碧珠沒法子,只好依著她的話去找了件杏黃的來。

穿著衣裳,太微有意無意地道:“碧珠 ,有件事我始終琢磨不透,你來給我解解惑如何? ”

碧珠心里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場談話:“奴婢愚笨 ,怕是不能為您解惑 。”

太微不聲不響地看了她一眼:“照說 ,我犯了錯,做奴才的理應跟著一道受罰;更有甚者,得重罰 。規勸主子 ,原是你們的本分,如今本分未盡,自是大錯 ,對也不對?”

碧珠聽著這話總覺不好,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不對,只好低下頭去道:“姑娘說的是。 ”

太微就笑了起來:“既是對的 ,那為何祖母氣得對我動用家法,卻一根毫毛也不傷你們的?”

“這、這……”碧珠訥訥答不上話來。

太微就也不說話,手指點一點 ,示意她取錢箱來 。

碧珠正系著衣裳帶子的手驀地一顫,略顯踟躕地道:“姑娘要錢箱做什么? ”

那箱子小小的,就擱在床頭柜子里 ,但太微是從來不看 ,也從來不問的。碧珠臉上隱隱約約現出了兩分緊張,不等她說話便又連忙加了句:“時辰不早了,姑娘還是等回來再看吧?”

太微眉眼一沉 ,立即滿臉都是陰郁之色:“怎么?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還得經過你的準許了?”

碧珠何曾見過這樣的她 ,見狀唬了一跳,當即閉緊嘴去取了錢箱來。

箱子上有把鎖,銅制的 ,小小的元寶模樣 。

太微用右手指尖輕輕掂了掂,然后攤開另一只手道:“鑰匙。 ”

碧珠管著她屋子里的一應瑣事,這錢箱的鑰匙也不例外。可她說完了 ,碧珠卻沒有動作 。太微眉尖微蹙,抬起頭盯著她,將話又說了一遍:“鑰匙!”

碧珠這才慌手慌腳地四下翻找起來 ,找了一圈從腰上摘下一串鑰匙來挨個看 ,等到一遍看完,她“哎呀”一聲,哭喪著臉道:“姑娘 ,這鑰匙怕是掉了。 ”

太微沉著臉,慢條斯理地道:“掉了?連把鑰匙也看不好,我還留著你做什么?我是不是該去提醒一番崔姨娘 ,你想出嫁了?”

碧珠“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急聲道:“姑娘姑娘,是奴婢沒說好 ,這鑰匙不定就是掉了,興許是奴婢擱在別處一時忘記了…… ”鑰匙其實就在她身上,但她實在是不敢給 ,“奴婢回頭便去找!一定找著! ”

——只要拖延上半日,她就能想法子湊夠錢將缺給補上。

因著主子從來不問不看,她的膽子慢慢變大 ,隔三差五便從箱子里順上一些 。

她從來沒有出過紕漏 ,哪知今日撞邪,主子突然要看錢箱了。

碧珠越想越慌,又磕了個頭:“姑娘可別因為奴婢的不中用而耽擱了時辰 ,您再不動身,老夫人那該等急了。”

突然,耳邊輕輕的“咔噠”了一聲 。

這是鎖開了的聲音!

碧珠猛地抬起頭向上看去 ,只見那銅鎖已經安安靜靜躺在了太微的左手掌心里!

怎么會?

她不由面露驚駭,半張了嘴 。

沒有鑰匙,如何開的鎖?

碧珠百思不得其解 ,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

箱蓋已被太微掀開,里頭的東西一覽無余,連半點死角也無 ,有多少散碎銀子,只消一眼便能清清楚楚。

碧珠直著眼睛發起了呆,心道完了完了 ,今次真的完了 。

旁的不論 ,偷盜可是大罪。

可太微卻笑吟吟地叫了一聲“碧珠 ”,“你偷了多少?”

她面上在笑,口氣也很輕松。

碧珠不覺懵了 。

這時 ,太微將錢箱往桌沿推來,笑著道:“將剩下的都裝起來帶上。”

碧珠見她似乎沒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但轉瞬又惴惴起來。

她一點也看不透五姑娘了 。

碧珠看著那把在少女素白纖指間翻飛的元寶形銅鎖,心里一陣陣的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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