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魚河堡
劉承宗焦躁地蹚進淺淺的無定河 ,撩起帶絨毛的紅色甲裙下擺,蹲下身子用顫抖的手把水囊按進河里 。
二月里結著冰花的河水冰涼刺骨,灌進喉嚨更讓人冷到牙根發酸 ,緊跟著仿佛整個喉嚨都被攥住。
他起身后退幾步瞇起眼睛,視線越過對岸干涸河床與枯草,看向更遠處層巒起伏的荒山禿嶺。
旱災讓陜北變了模樣 。
過了半晌 ,腹中饑餓帶來的心慌稍輕,他才按著腰間雁翎刀柄,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干裂沙堆河床走向官道。
官道旁枯樹拴著匹蒙古雜花馬。
馬兒很乖,就是有點瘦顯得腦袋巨大 ,幾個月前長長的劉海兒還是白色的,名字也還叫三膘 。
不過后來它主人發神經,用紅硃染料把劉海兒成赤色 ,名也改了,叫紅旗。
紅旗身上背負不少東西,轡頭鞍韉自不必說 ,馬臀左邊掛弓箭、右邊還別了兩只大雁。
大雁下邊是條精瘦的黑毛陜西細犬,跟紅旗的命運一樣,從前它蒼彪 ,后來改成了小鉆風。
小鉆風渾身毛發濕漉漉的刺炸著,凍得渾身發抖還不忘鼻子翕動去嗅大雁的味道,清澈口水順著嘴邊在地上淌成一灘 。
劉承宗有問題。
他有兩份記憶。
就在不久前 ,一場高燒過后,腦海中除過去十八年記憶外,多了份來自四百年后的記憶 。
兩份記憶相互交織,矛盾的很 ,嚴重影響正常生活。
就說這坐騎吧。
從前他看見這黑毛蒙古馬,第一反應是親切的喚上一聲三膘,添上把草料 。
現在給小馬兒染了頭紅毛不說 ,看見就要叫紅旗,甚至還想給它掛個發動機。
劉承宗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測可能那份記憶的主人魂魄都被他吞了……因為他確實很餓 ,一連數月沒吃飽過,別說有個魂在腦子里,就算有只鬼在面前 ,弄不好都叫他吃了。
他現在很喜歡沒事就找個地方安靜坐著,回憶腦中四百年后光怪陸離的世界,學學奇怪的新知識 ,甚至還想過去體驗體驗不用挨餓的生活 。
可惜每次做完白日夢,還是要回到旱災肆虐的陜北。
屬于邊軍馬兵的直縫牛皮靴踏在龜裂的黃土地上,遠處失修坍塌半壁的民宅與用土坯糊上窯洞讓官道顯得分外荒涼。
枯死的老榆樹沒了樹皮,仍舊執拗地立在地上 ,斷掉的枝椏落了滿地也沒人撿拾 。
劉承宗撒了韁繩,穿過官道走到道旁倒塌的民宅外拾了塊大土磚,在封死的窯洞土坯砸出豁口 ,透著黃昏的光向窯洞里望著,鉆了進去。
不一會,先向外面拿出個陶水罐 ,罐里放著半根蠟燭 、一條麻繩、還有塊黑乎乎的磨刀石。
等他從窟窿爬出來,后腰別了只臟兮兮的水瓢、肋下還夾了尊祖宗牌位。
至于最值錢的物件則被他拿在手上用塊灰布包著,是副鏡面擦不干凈的銅鏡 。
劉承宗邊朝路對面的大榆樹走 ,口中邊念念有詞:“估計你們子孫不回來了,讓我劉獅子把你們帶到魚河堡去,省的叫流賊回頭拿你們燒火。 ”
他不是乞丐也不是強盜 ,有秀才功名和一份令人羨慕的正經工作。
國家現役邊防軍,隸屬大明北方九大邊防軍區之一的延綏鎮,直屬長官是魚河堡守備賀人龍 。
職位為家丁選鋒,習武六年 、從軍一年半 ,騎嘶風快馬、開百斤強弓,精銳中的精銳。
可再精銳,也敵不過朝廷不發軍餉。
魚河堡已經不能活人了 ,這里越過長城去塞外蒙古比去延安府還近,對旱災毫無抵抗能力 。
去年堡外軍屯田的莊稼苗饒是細心灌溉仍被大面積曬死,種地的百姓不是上吊就是舍了田地向南逃荒。
老榆樹扛過干旱 ,卻沒躲過乞活的饑民,樹皮被扒得干干凈凈,留下光禿禿沒有水分的樹干 ,很快就枯死了。
“可惜了 。”
站在這顆老榆樹下,劉承宗抬頭望著一丁點新芽都沒生出來的樹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繼續牽馬向前走。
魚河堡不遠了,天邊的火燒云映著遠處城堡的陰影輪廓,如果這顆樹還活著,再過一個月就是伴著白面吃榆錢窩頭的好時節。
可惜 ,不是可惜這棵樹死了,樹雖死,但素未謀面吃下樹皮的人能活 。
他可惜的是魚河堡里既沒白面也沒有榆錢 ,只有四百多個饑腸轆轆的邊軍,和僅夠他們一月半飽的小米。
眼看著開春要招募流民把那一百四十五頃軍屯田種出來,卻一沒種子二沒牛。
今年的軍屯田荒上大半 ,板上釘釘。
地荒了不奇怪,劉承宗在這當了一年多的兵,種地的百姓換了兩茬 ,人一次比一次少 。
天啟七年,他跟兄長從延安府武舉鄉試的考場上被攆出來,被擔任副考官的賀人龍募來當家丁 ,到魚河堡正趕上當年軍屯百姓大舉向關中逃難。
農夫辛苦一年,收的糧食還沒撒到地里的種子多,不走還能怎樣呢?
到去年開春,從山里來的另一批流民 ,又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頭來還是老樣子,同樣不是往南去逃荒 ,就是進東山做了匪。
這年月的陜北不缺地 。
陜北田土貧瘠,要廣種薄收,小米種一斗收七斗就是高手 ,魚河堡的軍屯田多、要人耕種,百姓只要愿意來,這就有大量的地給他去種。
但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留不住人。
魚河堡也留不住人 。
被賀人龍招募時說好了家丁是雙餉雙糧 ,月餉白銀一兩五錢 、月糧小米兩石。
石是容積單位,小米粒子小,兩石有近三百斤。
再加上白銀一兩五錢的月餉 ,陜西流通的白銀少,官府的一條鞭法規定百姓交稅都要用銀,所以這是硬通貨,擱在夏秋兩季交稅時一兩銀換三石米都不難 。
極好的待遇。
劉承宗的舉人父親兩年前是延安府從九品的稅官 ,那可是正經的朝廷命官,月俸也就才五石米。
但是吧,他這軍餉跟未來記憶里滿大街招聘月薪一千二到兩萬一樣 ,后頭那個不算數 。
實際上給老朱家戍邊十五個月,秋防還取了套虜首級,可朝廷的口糧發不足就算了 ,軍餉和賞銀也欠著不給發。
一百多斤小米不光要吃,鹽、菜、醬、布料,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拿糧食來換 ,剩下的自己吃都不夠,還要想辦法養活戰馬紅旗和獵犬小鉆風,壓力大的很。
如今朱家皇帝已經欠了他白銀六十二兩五錢 ,合官兌通寶四萬三千七百五十文。
這才讓劉承宗借著出來打獵的機會鉆鉆沒人住的破房子,淘點東西補貼家用 。
提出來一陶罐廢品讓劉承宗心情大好,拍著紅旗滿足的樂道:“大腦袋,你夜里草料有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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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不閉戶
魚河堡是個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無定河與榆溪河交匯處。
陜北守著河流都是好地方。
這往北七十里是延綏鎮治所榆林城 、向南九十里是米脂縣的銀川驛 ,有軍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寬廣土路兩旁過去都生出蓬草 。
去年秋天饑民從官道經過,把地面吃得干干凈凈 ,什么都沒剩下。
夜幕降臨,背靠山巒的魚河堡像一只潛伏在陰影里的巨大蜘蛛,護城河外荒涼田地與河西滾滾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網。
城外小路上灰頭土臉的邊軍家眷裹著永遠洗不凈的破襖、端著盛樹葉新芽的湯碗蹲在樹下 ,眼神麻木而沒有焦點 。
沒有雞、沒有狗甚至也沒有太多人的村莊在春天里寂靜無聲,像一具冬天凍斃多時的死尸,僵臥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樂才能夜不閉戶 ,只要夠窮,誰都可以。
繞過狹長小路,魚河堡干涸的護城河近在咫尺 。
向榆林請撥修城款的報告年年呈送 、年年如石沉大海,這座堡壘上次增筑還是萬歷四年 ,趁大帥戚繼光在薊鎮修筑防線的東風,給三丈高的土墻包了磚。
不過在那之后,別管是天啟二年套虜入寇、還是三年陰雨陷了城墻一角 ,都沒能批下分毫銀兩修繕。
此時干涸的護城河與城外兩道土溝構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柵、鹿砦盡數腐朽,靠近城墻的羊馬墻缺口用木頭潦草填堵 ,堡壘西南塌陷的城墻仍然留有痕跡 。
就好像戰爭才剛剛離開。
實際上這座堡壘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敵了。
守備賀人龍年前去了榆林城向總兵衙門跑餉至今未歸,城門守軍也無精打采,只在看到紅旗背上的大雁才來了精神。
“喲!獅子打雁了? ”
守門的弟兄圍上來 ,各自咽著口水看向馬屁股上掛著兩只大雁問東問西 。
外頭山光水清,能帶獵物回來就是新鮮事,堡子十多個家丁每天出去 ,連著一旬都沒幾個能帶獵物回來的。
就算能帶回來東西,也未必是獵物,正月有人不知從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還掛著鈴鐺呢。
昨天則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還 ,逮回來兩只沙和尚 。
沙和尚是這邊的小沙漠蜥蜴 、一巴掌長,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吃,最后丟去喂了魚河堡滅鼠隊把總眉點梅。
眉點梅是只七歲的三花老貓 ,出生那年魚河堡滅鼠隊還是個有十六只編制的精銳部隊,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趕上鬧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職 ,當時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過艱難歲月,在裁編后女承母業、臨危受命 ,接任魚河堡滅鼠隊把總這一堡中要職 。
在魚河堡邊軍還能過日子的時候,月俸榆溪小鯉干三尾、另有績效工資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現在眉點梅是魚河堡守軍里資歷最老的一批 ,雖說餓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矯健,威風不減當年。
餓急眼的小鉆風多次想去滅鼠隊討些吃食都被打了回來,到現在眼角還留有三道抓痕 。
劉承宗擔任家丁后 ,平時操練之余的任務就有喂貓遛狗,跟滅鼠隊的眉把總培養出深厚的戰友情誼,只要滅鼠隊開張 ,當天窗沿下定有眉點梅差貓送來的小鼠,甚至還帶著小鉆風那份。
現在不行啦,人都沒吃的 ,哪兒還能顧得上貓。
把總賀勇的親兵和守門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賀的后生,說了幾句客套話 ,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給你送去”,就將兩只大雁提走,歡天喜地的向把總匯報去了 。
雁翎跟鵝毛差不多 ,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錢,但對劉承宗這種經常使用弓箭的人來說,自己修箭羽劃算。
進了魚河堡 ,就見城墻火把陰影里,幾個人坐在內側斜坡朝他招手,讓他認出是自家兄長劉承祖 ,什長田守敬和高顯。
劉承祖是他親生大哥,年長四歲,今年二十二 ,在天啟七年跟他一起被賀人龍看中,招募到魚河堡來當家丁。
去年有個叫張五的管隊拉著隊伍當了逃兵,哥倆受命去外頭招募流民充軍 ,回來就給了個隊長補上張五的空缺,像沒出現過逃兵一樣 。
招兵簡直不要太容易,處處遭災 ,流民遍地,當兵好歹能管個半飽。
一直饑餓很難熬,卻總比直接餓死強。
誰不想活著呢?
至于逃兵,則有逃兵的路數 ,他們有鎧甲持兵器,又在軍隊學了一身殺人技,落草做賊說不定要死于非命 ,也說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
田守敬和高顯都是當時沒跟張五走的邊軍,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膚施縣,離劉承宗家就隔了幾座山;后者則是安塞縣人 ,離的稍遠點。
過去都是很普通的軍士,在招來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為什長。
在一逃一提里 ,魚河堡邊軍的數量沒有變化,質量卻降低了一個層次 。
“打著雁了?”
劉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邊的土地 ,那擺著只木簍,道:“估計你餓極了,給你留了飯。 ”
不提還好,劉承宗肚子已經餓得叫不出聲了 ,也不客氣,坐在斜坡撩開簍蓋,便端出里頭金黃的糜子飯大口吃了起來。
糜子和小米長得差不多 。
雖然涼了 ,上頭鋪蓋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對餓極了的人來說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當初當兵是家里遭了難 ,但龍王廟山老劉家的條件還行,不然也供不起倆兒子脫產讀書習武十幾年,當邊軍前雖然也挨過餓 ,卻不至于三天兩頭吃不飽 。
隊長這種基層軍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發銀,但口糧能管夠 ,劉承宗經常找兄長蹭吃蹭喝,這才讓混著個勉強。
“打著了,兩只,連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沒拉開弓 ,等搭上去飛起來就打不到了。”
劉承宗邊吃邊說,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別的收獲,說著端碗起身從馬背上解下陶罐 ,道:“守敬哥,拾了面鏡子 、半根蠟燭,我看還不壞。”
“幫我看看誰燒荒給的豆子還剩著 ,換一把兩把都行 。”
他們的軍糧分兩種,口糧與月糧,口糧就像出差餐補 ,需離開駐地四十里執行任務才會給,基本上都給足數。
去年秋天魚河堡選了一批騎兵出塞燒荒,都舍不得吃 ,有些人到現在還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給你問問 。 ”田守敬抱著胳膊看向土坡下紅旗有些滑稽的染發,笑道:“喂你那紅旗?三膘這名字有何不好,瞧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這是說了句俏皮話 ,不過嘴里塞滿糜子飯的劉承宗卻沒心情調笑回應,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兩口,把食物順下去 ,轉過頭望向兄長。
“馬瘦了事小 。”搖曳的火把光亮里,劉承宗臉上帶著少見的嚴肅:“哥,得想想辦法了 ,我今天打獵沒拉開弓。
再這樣下去,咱一身武藝可就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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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斷頭飯
劉承宗的營房是眼窯洞 。
窯洞外頭像四合院,只不過更大,而且是下沉的。
魚河堡是這附近難得地勢平坦的地方、又缺少糧食 ,因此當初就選擇了下沉式的窯洞修造。
先是挖個四方大坑,再在幾面墻里挖出拱形窯洞,每面墻的窯洞數目不一,依土坑大小而定 。
比方說他們這個家丁院 ,就是兩面窯洞,每面十戶,合住四十人。
余下兩面一面有斜墻供上到地面同時挖出地窖做倉庫;另一面墻則修了馬廄 ,院子里挖有水井、擺著磨盤 、種兩顆乘涼樹,以及滿院的石鎖和兵器架。
像給普通邊軍住的地坑窯洞規制也類似,只不過步兵窯是把馬廄換成畜欄 ,過去他們糧食多的時候還能養些牲畜。
這種下沉式窯洞房頂仍然能種糧,有些地方甚至會有連同地下四合院的街道 。
到現在,別管是窯里的畜欄還是房頂的田地 ,都沒了用處,畜欄比窯洞還干凈、房頂也除了黃土路再無別的用處。
金燦燦的糜子飯下肚,對劉承宗來說至多算個半飽。
一路晃蕩到營房 ,先把紅旗扔到馬廄鎖好,從門外拾了支短樹枝在院子的長明灶引燃,拿著進屋向桌上引著,見底的油燈便亮了起來 。
跟著進屋的小鉆風先抽了抽鼻子 ,不滿地看著油燈,抬起前腿試圖上桌把這臭烘烘的東西滅了,被劉承宗一伸腿嚇得夾起尾巴嗚嗚著去墻角狗窩趴好。
燈里燒的是亞麻籽油 ,因為亞麻籽長得極像虱子,又被稱作壁虱脂麻,有淡淡的臭味 ,人不用它炒菜吃,陜甘一帶種了不少,用作燈油來燒還湊合。
記憶里這人嫌狗不理的東西在幾百年后成了炒菜的好東西 ,好像不臭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
另一份記憶他弄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劉承宗也懶得深究 ,三十年就能叫人間換個模樣,何況跨越四百年歷史長河,發生什么變化都不奇怪。
與其操心四百年后的亞麻籽油為何能吃,他更愿意琢磨怎么能過上一天吃三頓、一頓吃仨菜的日子。
劉承宗這身快被餓廢了的武藝可來之不易 。
一頓吃仨菜 ,他只有以前在米脂縣大牢學武的時候,秋天這么吃過。
秋天的大牢是好時候,能蹭斷頭飯。
好日子是從天啟二年開始的 ,他們兩兄弟有舉人功名的父親劉向禹,卸任延安府儒學訓導,轉任了米脂縣典史 。
典史雖無品級 ,卻也是吏部銓選、皇帝御批才能上任的朝廷命官。
專管緝捕獄囚,辦公室在縣衙西邊,俗稱西衙四爺。
當年正逢天啟元年延綏總兵杜文煥為躲避皇帝下詔援遼 ,向蒙古施行搗巢行動引來套虜報復南下搶掠,圍困延安府揚言必縛杜文煥,杜文煥不敢纓其鋒 ,蒙古人大掠十日而去。
杜總兵避戰不出,倒叫劉承宗家大伯叫搶掠的虜賊害了 。
因為這事,劉舉人便動了給兩個立志考進士的兒子尋些武師的想法。
直接將兒子們的目標由普通文進士,拔高到熊廷弼那樣文武兼備雙料進士的高度。
這就像他四百年后記憶里的家長們望子成龍 ,雖然孩子還在上學前班,就已經開始為考上清華后北京的消費水平高而發愁了 。
劉舉人當典史那六年,劉氏兄弟倆學了不少五花八門的功夫 、拜了數不勝數的武師 ,哪個都不出名,但個頂個都是專業人才。
銀川驛卒的弓馬、米脂劊子手的斬首刀、縣衙役的捕盜棍流星錘,縣大牢馬賊死囚口述的生存技巧與實戰經驗 ,甚至還從牢房短住的破戒僧身上學了手少林花槍。
齊眉棍加槍頭,棍術槍術參半,與槍骨棍皮的馬家槍 、楊家槍相反 ,少刺扎多掃砸,是適合行走江湖單打獨斗,騰挪跳躍間逞勇斗狠的槍法 。
但在戰陣上這技術沒用 ,叢槍刺來、叢槍刺去,馬戰還是要用丈五丈六的大槍,端桿七尺小槍,就是再騰挪 ,也頂不住三個槍頭戳過來。
想當年,米脂縣關進牢里的囚犯,都要先被劉承宗兄弟倆問問有啥技術傍身 ,不過在斷頭飯這點上,兄長比他講究,也就他那會歲數還小不懂事 ,逮住斷頭飯就去蹭。
管都管不住,一管就哭,說餓得不行了;而且還覺得斷頭飯浪費 ,那些個要問斬的死囚多半吃不下啥,第二天喝壺米酒頂天兒了 。
他倒是一點兒不帶害怕的,后來劉舉人也就隨他去了。
結果報應來的特別快。
天啟七年 ,劉舉人典史任期考滿,升官升回延安府,任了從九品的稅課司大使,老劉家的好日子就算過到了頭 。
那兩年陜北都是隔季旱 ,春天下苗就旱死,到秋天再旱一輪,百姓被逼得自己燒自己家房子進山躲稅 ,遍地荒田賣都賣不出去。
倒是有富戶大地主收田,可人家講究個產去糧存,加價買你的地 ,但這塊地的稅還是要你交,地都沒了,農民還能交個卵子?
實在收不上稅 ,謹小慎微一輩子的劉舉人因為膽小硬氣了一次,他是眼睜睜看見百姓已經被天災逼成什么樣,說什么都不敢再去收稅。
只能進知府衙門 ,建議上書朝廷免稅賑災,就是言辭激烈了點。
他說再不免稅賑災,我六年都干不完大伙就得一塊死 。
知府老爺沒死,但真沒讓他干夠六年。
辦了個詛咒上官 ,再加上工作業績不良,直接給劉舉人下獄,為別人騰出位置。
做官就是辦事嘛 ,這個人辦不成事就換個能辦成的 。
兄弟倆就是那會去考的武舉,因為身份是罪官子弟沒能蒙混過關,考一半被棍棒夾著攆打出來 ,被做副考官的賀人龍招至麾下。
劉舉人還是說準了,他的接班人上任仨月,山里有個里 ,一百一十戶的稅說什么都收不上來,親自帶衙役去逼稅。
誰知那個里跑得就剩一戶人家 。
大明的稅按地方收定額,在基層呢 ,就是十戶人要交多少稅,跑了三戶,剩下七戶還是要交這么多。
一百一十戶跑了一百零九戶,最后這一戶就是里長、就是糧長 ,要交一百一十戶的稅。
要不是有個瘸腿又瞎眼的老娘,最后一戶也跑了,實在是跑不了 ,自己走就是逼著老娘上吊 、被官差帶走就是逼著老娘餓死,也沒別的法子交上稅 。
最后把稅官和倆衙役騙進到柴房,在外頭上鎖點了把火。
逮他的官差都還沒到 ,老娘餓死自己也上吊了。
后來劉舉人在牢里關了半年,趕上崇禎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放出來,回鄉務農的劉舉人被革了功名 。
家里沒金山銀山 ,還要為些個虛名負累。
世道要亂了。
劉承宗很清楚,自幼攻讀經史的學識與四百年后的記憶會決定他能走多遠,但武藝才是立身之本。
這決定他能不能活著走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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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六
“獅子哥?”
劉承宗剛把長弓下弦放上冷炕、獸筋弦塞進懷里,吹熄了油燈,聽見門外有人喊他 ,只好起身披好鋪在被子上的鞣皮襖子,道:“門沒插,去拾個火條把燈點上。”
門外是個小孩 ,才九歲,名叫十六,小腦瓜锃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 ,去年跟著爹娘往南逃荒 。
甭管陜北還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關中跑。
其實關中畝產并不是高的離譜,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個風調雨順 ,基建差的時代完全靠天吃飯,一不小心就旱了澇了,關中天災比別的地方少 ,往關中逃,逃到了男的當長工、女的再改嫁,人就總能有條活路 。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沒有足夠的糧食讓他們逃荒。
爹娘都餓死在路上 ,十六又懵懵懂懂跟著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魚河堡。
劉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實在沒別的活路 ,也沒個自保本領,留在災民堆里早晚讓餓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撿回堡子里 ,求賀人龍留下 。
反正歲數小 、吃得少,一隊兵每頓少吃半口飯,就能給他喂胖了。
這名字也是這么來的 ,劉承祖所管的隊伍有三十二個人,每天開伙吃飯,十六提個空碗 ,每人往他碗里舀半勺,別管吃干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點火的方法很多 ,沾硫磺的火柴、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鐮,亦或是火折子 ,都不夠省錢、省事 。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錢的取火方式還是留個火種,長明灶。
長明灶是泥糊的小爐子 ,原理跟火折子差不多,盡量減少進火窯的空氣,讓里面維持在陰燒的狀態 ,需要用時一吹火就起來了。
不一會,就聽屋外窸窸窣窣,木門被推開 ,月光下小光頭探頭探腦舉著火棍進來把油燈點著,出門把小棍在地上蹭滅擺在門邊石鎖旁,又返身進屋。
十六剛到魚河堡時,亂糟糟的頭發長了三寸長 ,生出滿腦袋蟣子,都是虱子蛋 。
劉承宗給他用篦子篦了幾次,總篦不干凈 ,又怕傳染別人,最后干脆就剃了頭。
一般明朝的小孩會把周圍剃了,頭上留個小揪揪或小辮子 ,長大了才束發,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里都是五大三粗的軍漢,沒人那么講究 ,后來一見十六頭發長了,自會有人給他剃頭 。
“獅子哥,你勁兒真大 ,用那么大的鎖,那得多重,一百斤? ”
涼炕上披著襖子的劉承宗抱著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 ,現在不想玩了,擱外頭鎮宅。”
“啥是鎮宅?”
“就是嚇唬鬼。 ”
小光頭一臉羨慕:“真厲害,我啥時也能玩七十斤石鎖呀 ,我連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來,只能拖著走 。”
三斤半的刀掄著費勁很正常,雖然輕 ,但刀子重心在前,劉承宗剛學刀的時候也覺得沉。
“以后就好了,等你長到我這么高 ,就能玩動了。”劉承宗問道:“你干嘛來了? ”
“哦,田叔讓我給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隊在營房打葉子牌 ,把鏡子賣了,讓我送豆子過來 。”
這話讓劉承宗皺起眉頭,怎么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獅子哥?
說著 ,小光頭提出個兜子擱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劉承宗看那兜豆子還不少 ,喜道:“這老賊手里果然有糧,煮上吧,煮熟了你吃點再回去 ,明天有雁子湯喝。”
曹管隊叫曹耀,也是賀人龍家丁出身,三十多歲的老兵了 。
他老家在河南 ,年輕時候被調到保定當兵,本事不壞運氣也好,進了京軍火器營。
結果趕上薩爾滸大戰 ,被派去援遼,屬王宣部,跟女真人見仗被努爾哈赤打得大敗。
諸路潰軍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潰軍逃回河南老家 ,結果在河南被巡撫張我續打了一陣,進不得潼關,又不敢回軍隊 ,只能逃往山西 、陜西落草。
如今在陜西一帶的流賊,好些就是當年薩爾滸潰來的老兵,手握刀兵沒個正經身份 ,干些個占山為王打家劫舍的勾當 。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動了,做過一段賊,又帶十幾個弟兄受招安當了大同的邊軍 ,誰曾想天啟年又要被派去援遼,這次說啥都不想跑到戰場挨餓,便再當逃兵西渡黃河進陜北。
在陜北也有過一段嘯聚山林的日子 ,后來被賀人龍招到手下,給了個管隊的五十人編制,干得還不壞。
他們都挺熟,劉承宗還跟曹耀學過一段摜跤 ,不過學藝不精,也就是摔著玩 。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時間,劉承宗見碗空了 ,就去缸里舀了碗水接著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飯,干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聲音也小。
他怕自己睡熟了聽不到 ,耽誤夜里起來喂紅旗,就在睡前多喝點水 。
人餓馬也餓,一夜得起來喂三次。
前一段劉承宗有天夜里就喂了紅旗兩遭 ,三更天沒起來,這牲口自己用嘴把繩子銜開、馬廄門閥頂開,出去硬在守備署啃掉個箭跺 ,回去肚子鼓的像懷了六個月。
當時可把院里的老兵高興壞了,一個個眼巴巴數著紅旗啥時候能撐死 。
沒人在乎那萬歷年定下戰馬掩埋的條例了。
至少在災年的魚河堡邊軍里,騎兵的優越性就在這兒,當戰馬因故死掉 ,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頓燉馬肉。
如果有掌握廚藝技能的特殊人才,就比如早年在保定府當過兵的曹耀,還能做出香噴噴的馬肉火燒 。
后來紅旗沒讓大伙如愿 ,自己把箭跺消化了。
打那以后,劉承宗更不敢讓它吃多,每天白天喂三次、晚上喂三次 ,夜里用個葫蘆鎖把馬廄鎖上,省的它再自己出來。
十六這個小光頭歲數不大,干活特別利索 ,不一會就拍著倆手回來,道:“獅子哥,豆子我煮上了 ,馬草也切好、撒了鹽巴,夜里直接下料就行,待會關了火我再走。 ”
說罷,小光頭揣著手蹲在墻角 ,倆手對著狗窩劃拉起來,看那模樣拳經三十二勢打的有模有樣,就是沒勁兒 。
劉承宗笑道:“跟誰學的拳?”
“嘿 ,偷看管隊學的。”
“你個小和尚學什么拳呀,咱當兵的都有甲胄,你一雙拳頭打半天打不死人 ,很殘忍。 ”
“那學什么?”
“一膽二力三功夫,不用急著學,多吃飯多睡覺 、多跑多跳 ,過兩年拿石鎖練練勁兒,身骨溜兒了再學東西 。”
劉承宗想了會,道:“到時找曹老賊 ,讓他教你摜跤,逮住人一句阿彌陀佛往地上摜,穿的越重摔的越狠,直接超度 ,不比這拳那拳的有意思? ”
小十六半天沒說話,伸手想在狗窩邊上摔摔小鉆風,又不敢 ,只顧咧嘴傻笑。
頓了半晌才再抬起頭,認真地問道:“獅子哥,我聽高大哥說將軍明天回來 ,發了軍餉他要去把婆姨買回來,將軍回來……咱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劉承宗臉上的笑意定住,過會才干笑兩聲 ,抬手指著外面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你現在就有吃的,豆子熟了 ,去撈點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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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變故
天剛蒙蒙亮,劉承宗喂過了馬 ,披著糅皮襖站在院里刷牙,有傳令兵站在四合院窯洞房頂上宣布,今日大操取消 。
邊軍每天都有小操 ,由隊官帶著訓練;五天一次大操,由守備率領全營訓練。
在能吃飽飯的時候,他們的訓練強度很大 ,過去賀人龍從別處弄到些糧草,只要連著吃五天飽飯,饒不了讓全堡官軍身攜八十斤負重、三日糧草出堡 ,完成行軍、營陣 、挖壕等大強度訓練。
如今糧草供應不上,訓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隊官們普遍以隊列訓練為主 ,意在約束士兵不出去作亂 。
沒有軍餉、軍糧減半的條件下,節制再精明的將領,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約束而已。
提高是想都不要想、維持也很難,只要能約束著士卒不逃出堡去搶掠百姓 ,就算對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若非如此,打獵這種出堡的活計也不至于落在劉承宗這種家丁選鋒的肩膀上 。
哪兒有讓最精銳的士兵出門打獵謀生的道理?
早起去粥房喝了碗粥,劉承宗又牽上紅旗和小鉆風出城溜達 ,可惜沒見到什么獵物。
上午本想回堡內看看大雁燉好了沒,才剛到城門口就見小十六等著他,遠遠看見便大喊道:“獅子哥 ,快回來! ”
帶著他就往劉承祖的營房走。
“怎么回事?”
“管隊晌午被將軍叫去議事廳,回來就讓我找你,趕緊去營房。”
沿途看見別的院子里 ,有人正愁眉苦臉抱行李往騾馬背上放,讓劉承宗心里突突直跳,不安感愈加強烈 ,心道:這是要開拔?
一頓飽飯都不給吃就開拔?
可街上鐘鼓樓沒響 。
等到劉承祖的營房院子上,他瞧見窯洞四合院里站了不少其他隊相熟的邊軍,有穿鎧甲的也有只穿襖子帶兵器的,各自背著行囊。
管隊營房門口 ,劉承祖在鴛鴦戰襖外套著紅布面鐵甲,抱著只兩瓣北軍盔,將盔槍上的小旗扯下 ,抬頭見弟弟正在房上,招手道:“下來吧,出事了 ,十六也進來,給我收拾東西。 ”
說罷轉身進了營房 。
劉承宗邊走邊同院子里相熟的人物打過招呼,進營房見額頭一道疤的管隊曹耀也在炕上坐著 ,問道:“兄長,出什么事了?”
劉承祖從墻上扯下地圖,卷著遞給尾隨而來的十六讓他系上繩子 ,指向床邊讓劉承宗坐下,道:“上午將軍叫我等去議事,嗯……情況不好。”
兄長臉上表情格外復雜,不知該從何說起 ,抬頭看著劉承宗道:“陜三邊的武總督自殺了。”
陜西三邊總督武之望,是個神醫 。
做過海州 、蓋州的兵備道,以山東按察副使任永平兵備 ,后來接任袁可立的登萊巡撫,跟毛文龍合不來,倆人經常在公文里互罵 ,所以去年調到陜西三邊來做總督。
這可還沒滿一年呢。
“自,怎么會自殺? ”
劉承祖摘下頭盔撓了撓頭,皺眉道:“固原鎮兵變了 ,邊軍鬧餉,去年臘月萬壽節那天的事 。督撫都捂著不給朝廷報告,今年嘩變部隊已轉攻涇陽、富平、三原 ,還俘了個游擊將軍李英。”
“將軍從榆林帶回來的公文上,洛川 、淳化、三水、略陽 、清水、澄縣、韓城、宜君 、中部、石泉、宜川 、綏德、葭州、耀 、靜寧、潼關、陽平關 、金鎖關等地,皆有流賊。
死了的就死了,活著的怕也少不了罪責 。”
劉承宗張張口 ,萬千情緒梗在喉嚨,一個字都說不出。
在記憶里,有關于大明滅亡之前的陜西大起義 ,這場大起義最終打進北京城覆滅大明,只是他沒想過自己……已經身在其中。
“朝廷忙著與東虜打戰,銀糧都往遼鎮運 ,根本顧不上給我們發餉,將軍去榆林不但沒要來軍餉,還被吳總兵強要了十幾匹馬 ,實在沒辦法了,洪參議給他出了主意,吃空餉。 ”
吳總兵叫吳自勉 ,像個買賣人,軍中糧馬,能貪的都貪,轉手就賣出去 ,有能耐的很 。
邊軍將士都不喜歡他,每天早上營房里的人一睡醒,娛樂活動就是不指名道姓的互罵一頓 ,有怨的抱怨有仇的報仇,反正大伙都認為對方在罵吳自勉。
這么一位總兵官,有效彌合了軍兵之間可能存在的裂痕 ,大家始終親如兄弟。
延綏鎮的邊軍大概都盼著他什么時候調離或者被撤職 。
“吃空餉?”
“對,家丁本有雙糧雙餉,如今朝廷不給邊軍軍餉 ,災年里就近輸送的軍糧也減半,可到底還能讓一個人吃飽。”
劉承祖說著嘆了口氣,抬手磨痧著下頜短須道:“將軍多報了家丁四百六十。 ”
“朝廷如能批二百人的糧 ,堡里邊軍就不會餓得光想跑;批四百人,吃三天飽飯就能出城野戰,不過……”
兄長話鋒一轉,道:“朝廷批家丁糧草尚需時日 ,堡內剩下屯糧連糜子粥都不過喝一個月 。
用兵之際,到不了秋天就要動兵,家丁的糧批不夠 ,士兵吃不飽飯一聽還要打仗,只會跑得更厲害。
因此將軍打算冒險把兵散一散,放出去些人 ,結小隊各自覓食,是沿街乞討也好、入林自救也罷,膽大的加入亂軍盜匪也無妨。”
劉承祖說著 ,無可奈何地搖頭道:“我聽說將軍這主意好像得了洪參政私下里的準許,名義上是向諸多亂軍叛匪使間,實際上就為自己找口飯吃 。 ”
洪參政 ,是陜西的督糧參政洪承疇。
劉承宗大概明白這是個什么意思了,道:“如此一來,恐怕放出去的人回不來了。”
“肯定回不來的多,但如今糧草不濟 ,與其讓軍兵成為逃兵,倒不如放任離去,就是不放走 ,逃兵也會越來越多,可逃兵犯法 。
將軍自己放出去的部下,以后將軍立戰功也好、朝廷發糧食也罷 ,還有回來的機會。
這些人要有軍官帶著,所以把總 、管隊都在議事廳里抽簽,抽長簽的留、抽短簽的走。”
一股腦地把這些話都說出來 ,劉承祖看上去輕松不少,他悠長地嘆出了口氣,說不清是重任在肩還是如釋重負 ,這才緩緩伸出手。
一根半截木簽正躺在手心 。
炕上坐著的曹耀倒沒有兄弟倆神情那么凝重,嘿嘿笑著抬手往桌上一扔,也是根短簽。
“我倆被選上了,獅子 ,跟哥哥們走吧? ”
注:
①.夫軍士選擇既精、行伍既寔、必須嚴訓練之法 、振頹靡之風、每營三千、既有將官以統之 、仍委各道方面官一員以監之、每五日一大操、一日一小操 、大操合一營人馬而操之。始之以下營演陣 。不許仍前兒戲儼如臨陣對敵。三令五申。節制凜然 。左右進退。鬬戰如法不亂。形圓而勢不散 。少有差錯。即當重責。——《皇明經世文編卷二百三十八,曾銑疏》
②.武之望,關中鴻儒 ,久病成醫,編撰有《濟陰綱目》、《濟陽綱目》,尤擅婦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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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放兵
崇禎二年,二月初七。
魚河堡守備賀人龍下午傳令全堡 ,點派駐堡邊軍一百七十有四,各攜三日干糧、以出兵的做派牽馬被甲陳兵堡外無定河畔。
賀人龍牽馬在前沿河行進,腳步走得很慢。
這條河也叫圁川 ,銀川驛因它得名,有時人們也因其植被破壞嚴重,流量不定 、深淺不定、清濁不定而稱為糊涂河 。
如今他就像這條糊涂河,不知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好是壞 ,只是事情壞到這樣的程度,再沒別的辦法。
他站定了回首對面前幾隊軍士看了又看,最終按刀走向隊伍正前 ,抱起拳來無聲地朝眾人作揖行禮。
“想必事情已經傳開,眾位兄弟都知道出堡是什么事 。”
其實他想說的話很多,堂堂守備做出這樣決定非常憋屈 ,憋屈到難以啟齒。
他是萬歷末期的武進士,第一個補上的缺就是守備,那時朝廷北擊胡、東掛倭 、西滅哱、南平播 ,攻無不破戰無不勝。
軍餉上有所拖欠,哪怕僅能領到七成軍餉,不論是軍還是官 ,都認為是正常現象,朝廷開支多,有困難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們勒緊褲帶咬著牙就過來了 。
到天啟初年 ,過去的欠餉兩年補齊,在天啟四年,邊軍累年欠餉補足后 ,當年他們基本領受了全額軍餉,那時候的訓練認真、操練也很厲害。
戚繼光的操典、李成梁的圍獵 、徐光啟的條例,統統由朝廷編為兵書戰冊 ,下發各地將帥操練軍士,讓他們時刻準備投入下一場戰爭。
至少對賀人龍來說,他從沒想到局面變壞會來得這么快 。
天啟五年 ,形式急轉而下,屬于延綏鎮的軍餉僅發了兩成七分半,六年是三成八分 ,部隊軍心轉而不穩,開始像張居正登上內閣前一樣有了逃兵。
五年的逃兵,他命部下去抓過,鎖死關防、搜羅山脈 ,抓回來軍法嚴懲不貸。
六年的逃兵,他派人去找過,南方諸城米脂綏德 ,找回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 。
到天啟七年的逃兵,他就只能親自去找,深入橫山呂梁山 ,找到的士卒寧可給他跪下磕頭都不愿回來,不愿回來他能怎么辦?
都是人,都不想餓死啊。
回家務農的他想辦法給弄上牛驢、進山從匪的他去和強盜頭子談判把人要出來。
同時招募流民補全堡內缺額軍士。
為避免邊軍再逃 ,他咬牙把魚河堡外的軍屯田吞了,為種軍屯田又從延綏衛訛了一總旗衛所軍來種田 。
崇禎元年 、崇禎元年沒什么逃兵,新皇登基當年不但大赦天下 ,還把當年的軍餉發了一大部分,他也在堡內用積蓄為士卒買了五十多套冬衣,勸說士卒不要典賣刀劍弓箭,將來還有戰事呢。
告訴大家情形是能變好的 ,而且確實陜北連年連季旱了三年,就算逃出去,也沒地方能活命 ,在魚河堡雖說吃不飽好歹也餓不死,也許明年情形就變好了呢?
但崇禎二年的情形并沒好,半分都沒有。
今年他實在沒有臉面再勸士兵留下了 ,也真的無法為部下弄來糧食,朝廷只給一半軍糧,這只夠魚河堡三百人吃飽 。
陜西到了需要用兵的時候 ,魚河堡寧可有三百名戰力尚在的部隊、不能有五百名手軟腳軟的饑兵。
“是賀某對不住你們,山高水長,諸位在外闖蕩 ,竟拿不出什么給你們踐行,只有些箭,爾等且將箭壺填滿。
在外活不下去,今日一別是一月兩月、是五年十年也罷 ,只要賀某還活著,哪怕不當軍官回家種地了,只要爾等來尋 、凡我有一口吃的 ,定管你一口飯 。
說罷,賀人龍從馬背上取下一只酒碗,彎腰從河里舀了一碗水 ,慘兮兮地自嘲道:“堡內窮困至此,連酒都沒有,賀某權以圁川水代酒 ,向弟兄們賠罪了!”
站在賀人龍對面的邊軍將士心緒萬千,誰都說不出話,或咬牙瞠目者或抱拳回禮者 ,情緒激動萬語千言最終也不過一聲:“將軍!”
賀人龍的眼也泛著紅,他將酒碗翻底示過后收起,抿嘴緩緩頷首,又故作瀟灑笑道:“別的娘們兒話 ,賀某就不說了,免得落人恥笑。
有什長隊長帶著,外邊不像堡里 ,凡事小心為上,你們帶兵的時常差人回來看看,沒準哪年朝廷發下欠餉 ,賀某能再與諸位共事。 ”
賀人龍再拱手道:“我等緣分,就暫且到這,諸位弟兄……保重!”
劉承宗牽著馬兒站在人群里 ,就在他兄長身后,作為唯一一個跟邊軍一起離開魚河堡的家丁選鋒,他的畫風跟別人不太一樣 。
他牽著紅旗 ,知道他要跟著兄長離開,賀人龍把這馬送他了;別人的箭囊里都是十幾只箭,他的馬背上掛了兩只箭囊,三十三支箭 ,其中六支是最好的雕翎快箭。
名叫小鉆風的獵犬,還有魚河堡滅鼠辦主任眉點梅都跟著他。
眉主任正在馬背的木籃子里坐著,看起來十分不喜歡這個四面漏風小屋子 ,氣得在籠子里一直朝周圍哈氣 。
別人都能多輕裝就多輕裝,有些人連鎧甲都沒帶。
他倒好,人馬貓狗 ,帶了足足四張嘴;頭頂兩瓣北軍盔、身披赤色邊軍甲,腰懸雁翎刀手持七尺短矛,像出去打仗一樣。
魚河堡的城墻上站滿了人 ,近二百邊軍將士在賀人龍的送別下各自結隊沿河向南開去,誰也不知道站在城上的守軍此時應作何感想。
離開的人,心情更加沉重 ,他們目標清晰的只是少數,多半不知何去何從 。
走出里遠,劉承宗與兄長并行,看著兩岸綿延山脈 ,嘆了口氣道:“賀將軍對部下不壞。”
心事重重的劉承祖點著頭道:“將軍一向認為只知道軍法約束的將官不過庸才,說統率士卒終究還是要將心比心,不過如今絕境啊—— ”
“將心比心 ,比不過一顆饑心。”
劉承祖隨后便換上正色,道:“咱這二十四人,只有三日糧 ,腳程快也就夠走到安塞 。
往南到米脂有四十里路,去延安府的路著實不好走,路上要想辦法弄點吃的 ,還要靠你的小鉆風。
我想先回家,到家再做別的計較。”
注:①.萬歷末期至天啟七年欠餉數據出自《度支奏議·堂稿》
②.天啟六年至崇禎二年延綏鎮發餉數額出自《度支奏議·邊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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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郭山峁
來自魚河堡的邊軍,趕在黃昏前從遍地荒田中尋了個村子落腳,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
峁是西北一種頂部平緩、斜坡陡峭的黃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 ,沿陡峭山壁開了許多眼窯洞,還有更多民居院落,在過去也是有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這還有幾戶人家 ,劉承宗出堡募兵時曾見過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歷歷在目,今年只剩坍塌破敗的院落,與那些被黃土坯糊住門窗的窯洞 。
又添幾分荒涼。
賀人龍從魚河堡放出的近二百邊軍 ,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帶兵向東北要繞開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縣 、府谷縣。
往慶陽府、平涼府的小隊也在河邊跟他們道別 ,提鞋光腳淌著深尺余的無定河去了西岸,他們要進橫山 。
最后往南走的只有劉承祖和曹耀兩隊,攏共五十人。
什長田守敬帶兵去砍柴 ,兄長劉承祖則在初至郭山峁時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勢了。
那些相熟的臉上都帶著前途未卜的憂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隊人都挺自在,劈了顆枯樹當撞門錘滿村子亂竄 ,砸開百姓逃難時封住窯洞的土胚,到處翻找能用的東西。
說是抽簽,但劉承宗覺得賀人龍放出來的兵 ,都有點問題 。
劉承祖這隊,是去年從流民里招來的兵,這一年糧草不足補給不夠 ,他們訓練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邊軍的能耐看 ,他們能拿出手的只有隊列。
所以被放出來二十人。
至于曹耀這隊人,年齡都三十往上,軍事技能個頂個都是翹楚 ,還有不少是參與薩爾滸之戰的老兵,就是都做過幾年賊人,不好管理 。
曹管隊這老賊更樂呵,指使手下把人門板劈了 ,支起堆篝火,正摟著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買來的銅鏡,火上還不知烤著些什么 ,見劉承宗在村里轉悠,張手招呼。
“獅子,獅子!看你在村里轉悠半天了 ,你找啥呢? ”
“沒找啥,我帶小鉆風去村外田里轉了轉,沒見著活物。”劉承宗走過去搖頭道:“想看看村里有沒有……曹管隊 ,我轉兩圈沒見著高三哥,你見他了?”
什長高顯在家里頭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
曹耀嘿嘿一笑 ,擺手道:“嗨,當你找什么呢,別管老高了,他去山那邊七眼窯找婆姨去了 ,估計到那就夜里,回來都明兒了,還找我借了三斗糧 ,說要把婆姨買回來。 ”
“我給他支招也不聽,要我說直接帶倆人過去把婆姨綁回來,叫他個狗娘養的白睡一年 ,到頭還得給他糧……”
還真別說,在他們這兩隊人里,曹耀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戶 ,從魚河堡離開時裝行李就裝了兩頭騾子,還有些物事讓手下兵背著。
這可能也是曹耀一隊兵很自在的緣由,他們知道自己餓不死 ,實在不行把這倆騾子宰了也能吃幾天 。
“那你借他糧了?”
“啥借不借的,我給了,他說當時那戶人家是救命幫忙,嘁! ”曹耀朝火堆里啐出一口:“救命幫忙 ,還他娘有這好事兒?他咋不找我幫忙。”
曹耀笑的下流,緊跟著就‘哎喲’叫出聲來,卻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個曹六兒 ,還找你幫忙,不要臉!”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歲,是個生著鵝蛋臉的美人 ,打從曹耀投奔賀人龍時就跟著他,一直住在魚河堡外,而且還是個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 ,我這不就說說,我要知道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獅子你看 。”眼看媳婦發怒,曹耀陪著笑撇開話題 ,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幾塊肉,道:“眼熟不? ”
這會肉香味已經出來了,還沒等劉承宗說話,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別捉弄獅子了 ,這就是人家打的雁。”
說著,她抬眼對劉承宗道:“你哥這人你也知道,混帳慣了 ,看自己抽中短簽心里不平,臨要出堡指使人找賀勇去要雁子。”
“就要來一只。 ”曹耀說著拿起支木簽看了看火候,吹吹遞給劉承宗道:“給你烤的雁腿 ,那個給你哥,剩下的一會分給兄弟們燉湯 。”
劉承宗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定定看著曹耀伸過來的柳枝簽子:“要來一只?”
“你打的雁 ,給他們留一只不錯了,往后咱見不他們還是回事呢,先吃飽再說。 ”
想想也是 ,雖說劉承宗覺得自己干不出這事,但曹耀要回來只雁,這會雁腿烤的香噴噴,倒是好的很 ,也坐下吃了起來。
見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舊花棉襖上的浮土,對他笑笑 ,道:“獅子你們兄弟聊正事,我進屋去燒炕,不收拾夜里沒法睡 。”
人一步一步走進窯洞都沒影了 ,曹耀才把扭著的脖子轉回來,那額頭帶著道疤的大臉盤子還掛著如墜夢里的癡漢笑,回過神搖頭感慨:“你嫂子是個好女人!”
曹耀跟劉承宗說這些沒用 ,他又沒老婆,也不懂這些,只是點著頭 ,帶八卦心理地問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
“跟我多久了?”
聽到發問,曹耀伸向劉承宗拿雁腿的手頓住,身子向后靠靠 ,閉上眼睛思索著道:“有,有十年了吧,薩爾滸大戰那年 ,嗯……有十年了。”
“十年? ”劉承宗頓住,吃驚的睜大眼睛,把雁腿遞過去脫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對 ,她跟我那年十一,沒薩爾滸,我曹六兒這輩子討不到這么好的女子。”曹耀拿過雁腿狠狠咬了一口 ,吃得滿嘴流油:“香!”
“給你講講? ”雁腿被遞了回來,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里映著火光 ,語速也變慢了:“那年大戰,大軍潰敗我跟將軍逃了出來,大小算個兵頭 。
臨近入關,將軍叫熊廷弼斬了 ,我帶十九個弟兄磕頭拜天地,約定同生共死,逃進關內。
到廣平府境內下著大雪 ,縣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尋個村莊買點糧食……別這么看我,那會我也就你這么大 ,還不夠混賬,只想活著回河南,把靴子賣了都中。
村子找著 ,早被搶個干凈,先到那的潰軍沒我安分,男的被殺個精光 ,只留了女子做飯 。
我們都餓極了。”
曹耀深吸口氣,再開口語調極為順暢:“村里還有糧食,我們就對那伙人拔了刀子,打起來很多人就這么沒了。
我看她真好看、白凈 ,真不知該怎么說話,就說送她回家,她帶我回家 ,大戶好家,到現在我還記著,三進的院子 ,影壁瓦當頂著雪,真好!
廂房在燒,前院六個后院倆都死了 ,我幫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倆在墳上拜了堂 。
都說我渾,但我不傻 ,我不混哪兒能保住這么好的婆娘,磕了頭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這輩子不能再給人種地 ,給人種地我這媳婦早晚得歸別人。
后來我去劫道,她是賊婆子;我上山做賊,她做壓寨夫人;我做管隊 ,她就當管隊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著轉過頭 ,特別認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
說罷,他再度深吸口氣 ,面上追憶收斂,伸手在二人之間劃拉:“兄弟,咱聊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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