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高拱起復
隆慶三年 ,十二月十日,河南新鄭大雪紛飛,田間地頭早已一片雪色。
新鄭縣城并不甚大 ,雄偉云云固然無從談起,但被這瑞雪一襯,卻也多了幾分素雅 。
大雪隆冬 ,寒風凜冽,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一些。
說來也怪,近些年來 ,一年賽著一年冷。這般寒冷的日子,若是尋常時節,自然甚少會有人出行,但今日的新鄭縣城城門之外卻是熱鬧非凡 ,密密麻麻地站著一大群人,這些人全都圍著幾輛馬車,像是在為誰送行 。瞧這人群的規模 ,怕不有一兩百人之多,
更叫人吃驚的是,這些人要么身著朝廷官服 ,要么錦衣華裘,就算是隨行而來的仆人,也都穿得干凈整潔。以區區新鄭縣的規模來看 ,闔縣官員 、鄉紳怕是一個不落全都到了,才能有這般光景。來的這些人年歲相差甚大,老少青壯皆有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臉上都帶著熱情而恭維的笑容 。
在人群中間的華貴馬車前,只有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年約六旬,方面闊額 ,蠶眉深目,雖然身上不過是一襲普通文士布襖,卻偏能穿出傲然不群之像 ,若非那一把大胡子顯得突兀古怪了些,活脫脫便是李白再世。他身旁的小男童不過六七歲上下,長得粉雕玉琢 ,讓人見而生喜,一雙眼睛雖然不大,卻格外靈動有神 ,轉睛之間盡是聰明伶俐的模樣 。
這老者不但長得像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的李白,連說話也一般豪氣,此刻正見他抬手作了個四方揖 ,朗聲道:“諸位,諸位!有道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高某此番回鄉時近兩載 ,多承諸位不棄,往來談學論道,不亦快哉!然圣人相召 ,言辭懇切,高某雖然老病,不敢以此相辭 ,縱是頂風冒雪,也當早日回京,以解圣憂、以盡臣責。諸位不必再送 ,來日高某致仕回鄉,再與諸位把酒言歡! ”
眾人又是一陣客套,高姓老者只是面帶微笑 ,矜持著頜首致意。
他身邊不知何時轉出一人,低頭哈腰地對老者道:“高閣老,自打您老離京,皇爺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整日價念叨著,就望著您老早些回去吶。您老是不知道,打您老走了之后 ,外廷的麻煩事兒,那是一天多似一天!皇爺煩得呀,恨不能眼不見為凈 ,不搭理他們才好 。眼下總算是內廷外廷都覺出味兒了……要說咱們這隆慶朝呀,那真是少了誰也少不了您高閣老呀!這不,才有了皇爺八百里加急召您老進京起復不是……”這人身上穿著宦官袍服 ,年紀大概三十左右,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聲音有些嘶啞 ,一番話說得恭恭敬敬。
老者收了笑容,擺手打斷道:“好了好了,這些閑話就不必多說了,不就是想問我能不能走了嗎?走 ,現在就走。務實,來,三伯抱你上車 。”最后那句卻是對他身邊的小童說的。原來這年紀看似祖孫的一老一少 ,竟然是伯侄關系。
那宦官聽了,忙不迭道:“豈敢勞動高閣老! ”說著朝那小童道:“小公子,咱家請您上車 。”他說是請 ,其實已經半蹲下,做出了要抱的動作。
那小童卻嘻嘻一笑,似模似樣地擺手道:“陳公客氣了 ,我自己能上得去。三伯,還是您老先請 。”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樣。
他當然是個小大人——他前世乃是某鎮的一把手,年已三十出頭 ,是縣里秘書出身、前途看好的“年輕干部 ”。某一日因為整修省道,鎮里要拆一座早已破落得沒型的明代道觀,他怕當地民眾不滿,親自前往督導 ,卻不料莫名穿越成了剛剛出生的一名嬰兒,然后就發現自己居然回到了明朝 。數年成長下來,按理說心理年齡都有差不多四十歲了。
好巧不巧的 ,他前世叫高務實,這一世竟然還叫高務實。只不過前世叫“務實”,是因為當時流行的口號是“求是務實” ,高父當年也是知識分子,覺悟還算不低,正巧兒子出世 ,干脆就給兒子取名務實。而這一世,“務實 ”這個名字卻是因為他出生于新鄭高家,高家乃是當世實學大家 ,族中長輩累世為官,而其三伯高拱,不僅是當世實學宗師泰斗級人物,更是當今隆慶天子之帝師 ,曾任內閣大學士 。
當年他的三伯高拱——也就是此刻他身邊這位老者——回鄉省親,因高務實的父親其時在外為官,不在家鄉 ,作為同胞兄長的高拱便為其取名“務實”,“務”字是他們這一輩的輩分,而“實” ,指的便是實學。
見高務實這般答話,高拱只是笑了一笑,倒也不以為意 ,一撩下擺,踏著軟木錦蹬便上了車。高務實也不耽擱,跟在他三伯身后 ,麻利地踩著錦蹬上了車 。
待兩人先后上車,那名傳旨的宦官卻并不敢與高閣老同乘,而是在向隨行眾人叮囑一番之后,另外去了一輛樸實不少的馬車。
馬車之中 ,便只剩下一老一少伯侄二人。
車隊行進了一會兒,城門口禮送閣老的人們早已散去,消失在雪色之中 。高閣老輕輕抬手掀開窗簾 ,看著倒退而去的鄉間雪景,忽然輕輕嗤笑一聲:“務實,你猜猜看 ,得到我起復回京的消息之后,這天下間會有多少人提心吊膽 、食不知味? ”
高拱起復,這件事在明朝歷史上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不過既有起復 ,自然先有離京。
當初嚴嵩倒臺,徐階上位為首輔,為了示好唯一的皇子朱載垕 ,于是推薦他的老師高拱入閣輔政 。徐階原本以為高拱這個后生晚輩被自己推薦入閣之后能感念恩情,成為自己的助力,卻不料高拱知道自己作為唯一皇儲的老師本來就一定會入閣,而他歷來胸有抱負 ,根本看不上徐階這種一心只為做官的老派官僚,沒多久就跟徐階有了齟齬。
再后來身為高拱弟子的隆慶帝登基,高拱愈發想要刷新吏治、重振朝綱 ,與徐階的矛盾更加尖銳。試想那徐階為相近二十載,在嚴嵩當政之時都能明哲保身,維持住自己在內閣的位置 ,又豈能容忍高拱與他作對?于是立刻動用各種手段,最終挾言路之力逼得高拱連上十余道奏疏請辭,黯然下野返鄉 。
可是僅僅一年有余 ,徐階就因為過于縱容言路、限制皇帝而失了圣眷,在一次試探性的請辭中被皇帝直接批準,退休致仕!
徐階一退 ,皇帝想起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召回高拱 、回京復相!
于是,便有了剛才那一幕。
只是按理說,這種問題豈是一名七歲左右的小童所能知曉?然而高閣老偏偏就這么問了 ,高務實也笑嘻嘻地答了:“三伯,他們怎么想是他們的事,您老根本不必在意 ,眼下的關鍵是,您老打算怎么做。”
“哈哈哈哈!”高閣老仰天一笑,仿佛發泄了一下一年多來積壓的怨氣 ,才道:“你這小家伙,倒是一針見血,有時候我都恨不得馬上看到你長大成人 ,看看到那時候你的本事究竟多大……不錯,現在的關鍵不在于他們,只在于我將會用什么態度對待他們。 ”
“那您老打算?”
高閣老有心考校這最被自己看重的小侄兒 ,微微挑起眉頭:“你不妨猜猜看 。”
高務實略有些詫異,不過也并不怯場。他當年原本就是明史愛好者,做秘書時更是熟讀了不少史書用以充實自己,而對于隆萬大改革時期的歷史 ,他甚至還寫過幾篇分析文章發表在縣報上,也因此得了領導看中,被漸漸賦予重任。
事實上他對高拱這個人的能力和抱負原本就頗為高看 ,總覺得如果是他在萬歷初年繼續主持改革,很有可能比張居正干得更好 。因為此人的氣魄和膽識,其實比張居正更勝一籌。可惜在原本的歷史中 ,隆慶帝剛一駕崩,高拱就被張居正與馮保聯手陷害,最終丟官去職 ,黯然返鄉,數年后郁郁而終。
這本是歷史的悲劇、大明的損失,卻不料自己竟然能穿越成高拱的侄兒 ,這簡直令他驚喜:終于有機會嘗試自己當年的“狂想 ”,讓高拱在萬歷朝繼續為相、推行改革了!只要自己能幫他一把,讓張居正 、馮保的伎倆無的放矢即可!
至于高拱眼下提出來考校他的問題,他也有自己的思考 。
高務實覺得 ,第一種可能是,高拱此番是以無雙圣眷為倚仗強勢回京,擺出強硬作風 ,橫掃一切曾經跟他作對的魑魅魍魎,該殺的殺,該抓的抓 ,該罷的罷,該貶的貶。甚至對退隱松江的徐階也可以有些敲山震虎的表示——徐階畢竟已經去位,他人不在中樞 ,影響力總要打些折扣,以眼下皇帝對高拱的倚重,誰還能反對得了他?只不過……這么做必將導致朝局動蕩 ,沒個三年五載的時間,怕是不能完全平復,而高拱卻是個想為天下做一番大實事的人,因此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其實大明朝廷中樞之內 ,閣部相爭久矣 。原本,這些年因為嚴嵩的關系,內閣權威日重 ,即便嚴嵩去位,這種局勢也并不會立刻改變,正是刷新政事之良機。誰料先出了個徐階 ,為了打壓高拱,搞得科道日盛,幾不可制。而他在害得高拱被逐之后 ,自己也為皇帝不喜,首輔的位置根本坐不穩,最終也只落得個黯然回鄉的下場 。
可是他這一走 ,內閣依次遞補,居然輪到李春芳這個沒擔待的成為首輔,六部和科道幾乎都要反過來騎到內閣頭上去了。而實際上六部、科道人浮于事久矣,但凡遇到點什么事 ,除了互相推卸責任,還能做什么事?
久而久之,皇帝終于忍無可忍 ,此番起復高拱,其實就是想讓高拱回去主持大局,收拾一下這個亂攤子 ,讓他省點心。如此,高拱若要行雷霆手段,同時追究當初之事 ,皇帝倒是一定不會攔他,而皇帝既不攔他,也就沒有人攔得了他。只是高務實知道 ,以高拱的為人,卻不可能這么做,他畢竟是個一心要改革,一心要輔佐隆慶天子成就一番事業的人 ,不會因為一己私怨而搞得天下不寧 。
于是高務實先定了個基調,道:“您本可以挾圣眷而大殺四方,但那會動蕩朝局 ,我料三伯不會如此。”
高拱欣賞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一嘆,看著侄兒的眼睛:“務實啊 ,你說得不錯。我輩讀書之人須當時刻謹記,做官是為了更好的做事,這是初心 ,也是根本 。就像當初我與他們相爭,目的便是為了做事,而如今之所以愿意領旨回京起復 ,還是為了做事。可世間之事何其多,又豈是我一個人就做得完的?那些當年反對我的人,也未必都是不會做事亦或不肯做事之人,他們之中也還有不少人是值得挽救一下 ,讓他們走回正途的。所以,這頓殺威棒呀,能不打就不要去打 ,至少也該先記下來,萬一……以后再打也不遲 。嗯,你還有什么想法?”
高務實笑道:“第二種可能嘛 ,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一點表示都沒有 ,回京之后,您老該干嘛就干嘛,對于之前的那些事 ,就全當沒發生過一樣……但我料三伯也不會做此選擇。 ”
高拱當然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種方式,在后世一般稱之為冷處理,這么做會在一時之間讓某些人判斷不出高拱究竟打算如何,就好比一個捏緊了卻沒有打出去的拳頭 ,比亂揮亂打更有威懾力 。如此一來,這些人投鼠忌器,短時間內必不敢輕舉妄動 ,以免變成出頭的椽子。這樣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會先潛伏下來,以避開高拱的鋒芒。
如此 ,這段時間之內,高拱想要做什么事,阻力應該不算太大 。只不過 ,接下來等他們按捺不住,或者覺得風頭已過,那就難說了。所以這個辦法其實實在是個下策 ,除非高拱現在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對待他們,否則是也不會選擇這么做的。
果不其然,高拱聽了,頓時擺擺手:“做大事雖要思前想后 ,盡量確保萬全,但深思熟慮與舉棋不定是大不一樣的。若是真照你說的這個下策一般,那我就不過是個優柔寡斷之輩罷了 。嗯 ,的確是下策,不提也罷。那好,這第一條和第二條都被你自己否決了 ,看來你眼里的上策,該是這第三策嘍?那就說說看吧。”
高務實笑道:“我名教何以為‘名教’,乃是因為圣人講究正名、教化 。依侄兒所料 ,您此番回京,縱然礙著朝廷慣例,一時難居首輔之位 ,但想來也當行首輔之實,佐天子而教化萬民也。三伯,這文武百官說到底,其實也是‘萬民’的一部分 ,若能教化的,當然要好好教化……教而化之。”他將最后這個“化 ”字不僅拖長,還說得格外重一些 ,顯然是有所指 。
高拱見自家侄兒一臉狡黠,忍不住腦子里蹦出一個詞:“小狐貍”。不禁失笑,佯拍他一下小腦袋瓜子 ,道:“一件為天下計的大好事,打你嘴里出來就好像成了什么陰謀詭計一般。人說少不看水滸,老不讀三國 ,你倒好,老少通吃了!你才幾歲啊,怎么倒像是那演義里的司馬懿似的?
我可警告你 ,我高家雖然尚實學、不務虛,但我大明天下‘非進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內閣’,這規矩你也是懂的 。若不能金榜題名出仕為官,任你多大本事才干 ,也不過是龍入淺池、虎落平陽罷了。所以,務實啊,你縱然天資聰穎 ,但此時此刻在學業上也當以夯實基礎為第一要務,切記要分得清主次輕重,旁的那些斑書雜卷 ,眼下還是少看一些為好,待將來你做了官,再去讀去 ,又能礙得什么事?”
高務實連忙正了正臉色,一本正經地垂手低頭道:“三伯教訓得是,侄兒受教了。”
高拱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換了個舒服地坐姿,施施然道:“當年你大伯為你開蒙,三歲便開始讀書認字,所學之快 ,你大伯在給我的家書中累有提及,而你在鄉梓之間也素有神童之稱 。我此次回鄉,近兩年來親自督導你的學業 ,更發覺你心智遠勝同齡孩童,因此此番回京只帶了你一人,連你伯母都是隨后再來 ,為何?就是想早些帶你去京中見見世面,讓你知曉一個朝廷高官平日所要經歷的種種,其與圣上、與閣僚 、與百官……都是如何打交道的 ,你不要覺得這些看似無甚用處,其實對你將來會很有好處。 ”
高拱看著他,目光中露出慈愛的光芒 ,就算看自己的親子,怕也不過如此了。他見高務實面現感激之色,端坐聽訓,心中更加滿意 ,又補充道:“不惟如此,朝中翰林院、都察院乃至各部衙門之中都有很多年輕俊杰,這些人如今也許還只是些個八品九品的小官 ,說話做事都沒有什么分量。
但正因為他們現在沒有分量,所以也是最好結交之時,如果你此時便在他們心中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甚或相互有了些許交情,那么可以想見,來日你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之后 ,這些人也早已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昂然立于朝堂之上話事做主了,到那時節 ,他們每一個人便都有可能對你有所助益 。”
高務實只能再次誠懇謝過。
其實高拱這番話若是說給普通的小童,可能還是有些含蓄了,不過高務實心里很清楚,三伯所指的“這些人”其實多半是他自己的門生弟子 ,或者曾經受過他恩惠之人,算起來里頭可能大部分人,自己都能叫他一句“師兄 ”。嗯 ,再通俗一點說,這些人無非就是所謂的“高黨”了 。
大明官場的座師與門生,早已經成了一種鐵打的圈子 ,只要成了師生關系,幾乎一輩子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而三伯門下的這些門生弟子們,也許現在囿于資歷,其地位 、權力都還上不得什么臺面 ,但十年、二十年后,站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的,可不就有很多都要從這群人里面走出來么?
可見大明官場雖然是科舉定終身,但官宦子弟總有官宦子弟的人脈可以利用 ,只要能夠考中,其在官場中能得到的助力怎么說也比寒門子弟來得要多。
新鄭高家,便正是這樣一個官宦世家 。
然而高務實心里更加明白剛才這些話都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高拱萬不能倒。他可以自己主動致仕,選擇退休,但絕不能是被政敵整垮。只有高拱地位穩固 ,他的這些門生弟子們,將來的前途才會值得看好,對高務實的未來也才會有所臂助 。
但問題是 ,高務實心里更加清楚,如果沒有意外,那么兩年之后 ,高拱便會在如日中天之時忽然被張居正整垮,徹底倒臺、再難翻身!直到三十來年后,張居正的骨頭都能打鼓了,才被平反。
“我不知道我為何會重生于這個世界 ,但這個身份還算不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我可以試著讓高拱不至于悲慘倒臺;試著讓皇帝與文官集團不那么尖銳對立;試著用平衡利益的方式開拓新的政府財源;試著引進和推廣各種已經從美洲傳來的高產物種來減輕小冰河期帶來的糧食壓力;試著讓明軍的火器發展不走“大炮打蚊子”的邪路;試著讓那北方游牧民族再無南侵之能;試著讓大明不因為游牧民族最后的一次輝煌而中斷自我進化之路;試著……讓中國不因野豬皮的愚昧保守而浪費近三百年時光而落后于西方! ”
“七歲”的高務實想到這里,忽然癟癟嘴 ,用極小的聲音嘟囔了一句:“當然首要原因是如果高拱倒了,我這身份也就一文不值了……”
“你嘀咕什么呢? ”高拱問道 。
“啊?哦……”高務實支吾一下,靈機一動:“對了三伯 ,聽說太子與我一般年紀?”
“嗯,太子和你都是嘉靖四十二年生人,你問這個作甚? ”
高務實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 ,遲疑著不肯回答。
高拱見了心中疑惑,他知道自家這個侄兒常有出人意表之言,其中有些或許異想天開 ,但有些卻十分切中肯綮,甚至發人深省,不禁說道:“想到什么就說出來,只是與我說說而已 ,還有什么不敢嗎?”
高務實仍然面帶三分遲疑,但總算開口了:“自三伯回來新鄭,常與侄兒說起京中之事 ,依侄兒淺見,似乎朝廷大事均決于內閣,皇上除了在言官彈劾大臣之時或護或斥之外 ,幾乎很少關心機要?”
身為人臣,議論圣上,這話多少讓高拱略微遲疑 ,但他想著,問出這話的是自己六七歲的侄兒,再怎么說也還處在童言無忌的年歲 ,便仍然點頭回答:“陛下當年讀書遲了些,先帝……咳,又未曾培養陛下處置政務之能,是以陛下自承大寶以來 ,朝廷政務多由內閣商榷票擬,司禮監不過按例批紅罷了,這些事倒也無須瞞你。但我想 ,隨著登基日久,陛下即便耳濡目染,也定會對政務日漸熟稔……再說 ,陛下秉性仁厚,即便垂拱而治,只消內閣及各部衙門眾正盈朝 ,大明國勢仍將蒸蒸日上。”
高務實卻輕巧地岔開話題,道:“也就是說,只要百官——尤其是內閣與六部兩院運行無礙 ,則皇上其實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大明天下也仍然可以國泰民安? ”
高拱直覺他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有些難以回答,但以他的身份立場來看,這句話本身其實并無不妥 ,只好答道:“這個嘛,大致算是如此 。然陛下乃天下之主,我等臣僚不過代陛下行使牧民之權 ,這一點是萬不能顛倒錯亂的……不過圣天子垂拱而治,原是正理。”
高務實終于收起疑惑之色,笑了笑道:“也就是說 ,如果皇上信任百官,又用對了官員,那么天下大治其實也就差不遠了 ,是嗎?”
高拱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不錯,以人君之立場 ,所謂治理天下,其首要者,莫過于親賢臣 、遠小人是也。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也正因為如此 ,所以我此前才力主罷黜那許多尸位素餐之輩,任用實心任事之人 。我與華亭之爭,許多人以為我是權欲熏心 ,不顧一切來強取首輔之位,卻不知以我得圣上信重之深,是否有首輔之名 ,何足道哉!
你不是外人,有些話三伯可以直言不諱,圣上是我的學生 ,當年為裕王時幾乎全靠著我為他遮風擋雨、出謀劃策,他對我的信任幾乎是毫無保留的。而我高拱讀書治學數十載,能有幸得此君上 ,又豈可罔顧君恩,不思回報?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我在朝中多年,深知那徐華亭一力推尊心學 ,卻不解陽明公心學之真諦,反而墮入歧途……他身為首輔,為人務虛 ,為政亦務虛。如此上行下效,朝廷上上下下光有高談闊論、坐而論道之輩,卻無腳踏實地 、潛心任事之人 ,長此以往,國勢危矣!”
他嘆了口氣,又接著說道:“你出生那年 ,正逢我編史有功,又因幼女夭折,被特準回鄉省親 ,那時你父親不在,我又與他素來親近,因此代你父親為你取名‘務實’……你要時刻記得這名字的含義 。”
高務實知道高拱對王陽明本人其實頗為推崇,但對眼下那些所謂的心學門人卻頗為不喜 ,認為他們已經曲解了陽明公的本意。
高務實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在他穿越前的那個年代,心學其實是很有市場的 ,尤其是很多人將陽明公尊之為圣。不過此番穿越而來,所降生的新鄭高氏,卻是個實學世家 ,屁股決定腦袋是免不了的,但仍不禁道:“王文成公功勛卓著,為人處世也正氣滿懷 ,其學說似也不無道理……恕侄兒愚昧,不知三伯何以如此痛恨之? ”
高拱正色道:“我何嘗痛恨陽明公乃至王學了?”然后嗤笑一聲:“我恨的是他的那些徒子徒孫,王學精要半點不知 ,卻整日里奢談什么心外無物 。哼,心外若果無物,你光靠想,肚子就能飽了?國勢就能強了?百姓就能富了?韃奴就能滅了?天下就能長治久安了?簡直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高務實一聽這話 ,不禁大為贊同,這簡直就是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啊,跟自己的認識已經非常接近了嘛!連忙點頭表示同意 ,然后又有些好奇,問道:“那您覺得王學的精要是什么? ”
高拱決然道:“無他,不過是認定了對的事 ,就去做!盡心盡力去做!”他冷哼一聲:“眼下外頭那些自稱王學之輩,高談闊論之時倒是奮勇爭先,真要讓他們做點實事 ,一個個不是‘余素有舊疾,國之所任,原不敢辭 ,然病體疴軀,唯恐誤事’,就是‘吾輩君子,焉能操此賤務’。嘿 ,真是讀得一肚子好書!昔年王文成公因觸怒劉瑾被貶苗、僚雜居之地為驛丞之時,不棄不餒,教化蠻荒 ,深得當地漢、夷愛戴,更有‘龍場悟道’之美談,他們這些自詡王學精英者 ,可做得到?”
“三伯所言極是! ”高務實大點其頭:“所謂實踐出真知!只有實踐,方是檢驗真理之唯一標準!”
高拱先是呆了一呆,略一思索 ,隨即露出笑容:“這話說得倒是不錯。”忽然一轉念,想起之前的問題:“可這跟你之前所說的有什么關系?”
“啊?哦,是這樣 。 ”高務實興奮的解釋道:“按照您剛才的意思 ,天下若要大治,只要大臣們能夠齊心協力即可,而大臣要想放手施為,卻要圣上對其有足夠的信任才行 ,因此無論誰想為天下做一番大事,首要的前提條件其實正是獲得圣上的信任,是這樣嗎?”
“這……雖有些偏頗 ,但大致也還算是吧。”
高務實欣然道:“侄兒以為,要想獲得圣上的信任,首先是要跟圣上走得近 ,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便是這個道理。縱觀我大明,得圣上信任而能影響天下者 ,要么帝師 、要么近侍,譬如您是帝師,又沒有哪一個近侍跟皇上的親密程度能與您相提并論 ,因此皇上對您信重無二。可是三伯,將來呢?恕侄兒狂悖放肆,等將來……當今太子繼承大寶之時,最受他所信重的卻該是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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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王者歸來(上)
臘月里的京師寒風呼嘯,大雪雖然在今日一早罕見的停了 ,但將近一尺深的積雪仍然使得街面上頗為冷清 。京城之中已是如此,城外就更不必說了,任是能躲掉出行的人 ,都絕不會樂意出門。
然而今天的永定門外,卻偏有大批官員冒著刺骨的寒風,按照官職品銜高低分列于道旁。看那數量 ,不知道的人恐怕還以為是御駕親征的皇帝凱旋回京了一般,就差調動那些身穿飛魚袍、腰配繡春刀的天子親軍來維持秩序了 。
不過話說回來,如此多的官員匯聚于此 ,別說錦衣衛必然暗中隱匿了大批人手在附近以防萬一,就算東廠那邊,也少不得來些番子隨時察視。
但是這些官員今天卻有恃無恐,根本不怕這些鷹犬上報 ,只因為他們迎接的不是別人,正是與當今天子“名為君臣、情同父子”的帝師 、前文淵閣大學士高拱高肅卿!
更何況,眼下內閣的四位大學士除了趙貞吉前幾日“偶感不適” ,說是去了玉泉山休養幾天之外,在京的三位大學士,以首輔李春芳打頭 ,已經一個不落的全都來了。既然有首輔領銜,他們這些部院官員一同前來又有什么奇怪?君不見,就連一直跟高拱關系緊張的都察院也來了許多人么?
紛紛攘攘間 ,一隊馬車在幾十名兵丁護衛下出現在官道盡頭,代表天子宣召的旗幟在寒風中飄揚,眾官員不論對高拱起復之事如何作想 ,此時此刻心中都不禁齊齊一窒,暗呼一聲:“來了! ”
時任首輔李春芳乃是狀元出身,雖然性子溫和之極,但也頗講儀表 ,一見高拱車馬將至,連忙整了整儀容 。這位青詞宰相除了面色稍黑之外,倒也清癯目善。他今年虛歲五十九 ,已是年近花甲,比高拱還大三歲。不過,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 ,李春芳卻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按照明廷慣例,李春芳是后進 ,資歷反而不及高拱 。
一見首輔動作,眾官也紛紛整理儀容。李春芳左邊那位,俊雅卓然 ,看年歲三十許,觀氣度五十余,如此豐神俊朗而舉止穩重,舍張居正外何人?至于李春芳右邊那位 ,則是與高拱同為帝師的陳以勤,此公今年虛歲也已五十八了,不過身子骨看來還好得很 ,于寒風中負手而立,面色如常。
說來也是怪了,百官之長、首輔李春芳看來反倒比他身旁兩側的張居正、陳以勤顯得更加殷切 ,明明高拱的馬車尚離了這邊少說一里路的距離,便大聲招呼眾官員依次站好,然后親自領頭往前迎去 。
陳以勤見了這情形 ,臉色就有些難看,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李春芳恍如耳背,完全不為所動 ,仍是急急忙忙走了。陳以勤微微偏過頭,斜睨了張居正一眼,也不知目光中所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張居正卻展顏一笑,輕聲道:“松谷公[注:陳以勤號松谷 。]與中玄公[注:高拱號中玄。]雖是嘉靖二十年辛丑金榜的同年 ,但畢竟中玄公搶先一步入閣……至于首輔,他與我都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在中玄公面前乃是末學后進 ,主動相迎,原也在理。再有,皇上久盼中玄公回京 ,那可真算得上是望穿秋水了呀 。”
這里不得不提一句,當年張居正會試時,座主雖然是孫承恩 、張治 ,但因為他考《禮記》,所以當時閱《禮記》試卷的陳以勤乃是他的房師之一[注:另一房師是吳維岳]。那一科的進士一甲第一名正是當今首輔李春芳。這一科十分了得,同科的名人還有殷士儋、王世貞、汪道昆 、王宗茂、吳百朋、劉應節 、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陸光祖 、楊巍、宋儀望、徐栻 、楊繼盛等 。算起來 ,既有第一流的宰相、第一流的文人,又有立功邊疆的大帥和彈劾權佞的忠臣,實在是得才甚盛。
在大明官場,年齡大不算資歷 ,誰先中進士才算——當然誰先入閣也算。因此虛歲四十四的張居正和即將六十的李春芳乃是同年;而身為首輔、年近六十的李春芳在都比他小的高拱和陳以勤面前卻是后進 。至于張居正在高 、陳二人面前自認末學后進,這倒沒什么關系,因為他除中第遲了幾年 ,畢竟出生也晚嘛,確實沒有尷尬的必要。
張居正抬出這兩條,陳以勤縱然心頭仍是不悅 ,也只能收了不滿,悻悻地跟了上去,嘴里還不得不自嘲一番:“嘿!倒要承太岳老弟照拂我這張老臉 ,高肅卿當年是進士出身,我陳某人可只是同進士出身,他庶吉士散館為編修 ,我庶吉士散館只做檢討,自來就差了一等,可比不得他,比不得他!”
其實陳以勤脾氣雖然不算太好 ,但人終歸不傻,他知道就張居正剛才的那番話來說,其實前面都是廢話 ,這哥幾個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了,誰還不清楚誰的資歷?只有最后那句話的意思才真正重要——今天這里的情況,皇上都看著呢 ,這時候給高某人什么臉色,那可就等同于給皇上什么臉色了。
給皇上什么臉色好呢?
閣臣可不是言官,甚至不是普通文臣 ,給皇帝臉色是能開玩笑的事嗎?也不想想前兩年先帝還在時,群臣過的是什么日子!那真是整天盯著看皇帝的臉色都生怕自己看走眼吶!今上雖然仁和寬厚,他老陳的確也是帝師之一 ,可帝師和帝師也是有親疏高下之分的,要說在今上眼中的頭號帝師、天下第一忠臣、第一良相是誰,那絕對只有一個人選:高拱!其余人等嘛……您老請移步,對 ,沒錯,去那兒靠邊排隊吧 。
這三位一挪步,六部 、都察院、翰林院等在京有些頭臉的官員們見三位閣老已經一齊迎上前去 ,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也都只好魚貫跟進。其實也沒什么好考慮的,既然來都來了 ,還要拿捏什么架勢不成?反正跟高拱結下深仇大怨的那三位關鍵人物,現在都有了著落,跟自己沒什么大關系:
首先是徐階 ,這位勉強也算是功成身退,作為當年“倒拱 ”的“主謀”,在趕走高拱之后沒多久 ,自己便請辭歸田,現在早已回松江老家優游林下、安享晚年了。而且徐老大人身負海內之望,就算退隱田園,其一舉一動也是舉世矚目 ,要對付他可不是鬧著玩的,高拱就算強勢回京,眾人心里估摸一下 ,覺得也應該不會把徐華亭怎么著。
接著就是在上次攻倒高拱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兩員干將:胡應嘉和歐陽一敬 。
胡應嘉當初彈劾楊博因私憤貶斥言官,包庇同鄉,導致了連環變數 ,最終高拱被徐階挾言路之力逼退,而胡應嘉自己當時外調建寧推官。高拱去后,由正七品建寧推官一舉高升為從四品湖廣布政使司左參議 ,絕對是春風得意。不過據說他得知高拱起復的消息后,已經連夜上奏,請辭一切官職 ,不過由于時間太緊,暫時還未得到答復 。
如果說胡應嘉被高拱起復嚇得立刻辭官還情有可原,那么有著“罵神”之稱的歐陽一敬就只能被人恥笑了。
這位仁兄原本戰績顯赫:他此前彈劾三品以上文武官員二十余人,并侯爵一人 、伯爵兩人 ,這些人的結果是:“皆罷 ”,因此被人私底下稱之為“罵神”。
而歐陽一敬最大的戰績就發生在隆慶元年正月的京察風波中 。當時因楊博“包庇山西籍官員”受到胡應嘉彈劾,正式引發徐黨和高黨的爭斗。罵神歐陽一敬顯然不是自甘沉默之輩 ,當然要參與其中,不但參與,而且將高拱比作北宋奸相蔡京 ,更在傳言胡應嘉要被罷免時揚言“黜應嘉不若黜臣。”結果成功逼退高拱,其后又將高拱弟子齊康彈劾罷官,為徐階一黨取得了一次看似十分輝煌的勝利 。
誰知道 ,被“洶洶民意 ”狼狽擊敗的高拱居然還能起復,這完全震驚了此前大開無敵模式的歐陽罵神。歐陽一敬就像被敲碎了殼的雞蛋,蛋黃流了一地——他如胡應嘉一樣 ,在得知消息的當天就辭官回鄉,而且比胡參議決絕百倍:他是不等答復,直接掛冠而去。哪知還沒走到一半,這位大牛人居然驚懼而死了——這死法就有些尷尬了 ,畢竟人家高拱還啥也沒說,啥也沒做呢,您老就自己把自己給活活嚇死了 ,膽色未免有些難看 。
當然這事兒如果反過來看,能把對手嚇得辭的辭、死的死,高中玄威名之盛 ,倒也可見一斑。唯一可慮者,這威名是好是壞,有些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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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王者歸來(下)
高閣老這次回京帶給京中許多官員的感覺,真如山雨欲來風滿樓 ,又似黑云壓城城欲摧。因此京中官員,但凡有些身份的,也不管此前表現如何,至少今天大多選擇前來迎上一迎 ,畢竟不管怎么說,有禮總不會比無禮壞事 。
也許是聽到了前方的人聲鼎沸,高務實悄悄掀起車簾一角 ,偷眼望了一望,當時就呆了一呆,繼而心中一陣竊喜 ,轉頭雙眼發亮地對高拱道:“三伯,來了好多紅袍大官呢!”也不管高拱怎么回答,又朝車簾外探出小半個腦袋瞟了一眼 ,補充道:“哦,還有一群穿青袍和綠袍的。”
高拱端坐不動,只是微微一笑 ,道:“著紅袍者,乃我四品以上同僚、下屬之類;著綠袍者不過八九品,想來都是些翰林院的庶吉士們,以及當初我在國子監時的下屬;至于著青袍者 ,那是五、六 、七品,其中多半估計都是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嘿!他們也來迎我?只怕是來看看風向吧,也不想想一年多前我那等處境 ,還不都是拜他們所賜! ”
高拱這話可不是無的放矢,回想一下當初他的處境何其悲慘,可謂眾叛親離 ,聲名毀盡。可是當時齊康案的走向已經完全失控,再和言路糾纏下去根本于事無補,只會牽連更多 ,甚至連袒護自己的皇帝也會跟著聲名受損 。于是高拱不得不最后一次上疏,對于被指控的種種罪狀不再做任何辯解,只稱自己病重 ,請求辭去。
當時皇帝見疏之后大為驚惶,數問左右:“高先生真的病了嗎?”左右服侍的人回答:“病得很重。”皇帝聽了很難過,又不敢冒著“群情洶洶 ”的風險去親自探視,只好說:“請御醫為先生診治吧 。”派了御醫還不夠 ,又派人前往賞賜,希望寬慰和挽留高拱。
但高拱這一次是鐵了心不肯再受煎熬了,堅持求去。皇帝這才意識到不可挽留 ,失魂落魄地批準了,當天心情之差,連臨幸后宮都免了——對于被外界戲稱“小蜜蜂”的皇帝陛下來說 ,這真是傷心之極的表現了 。高拱那時候的心情,可能真是覺得“解脫 ”,為了這次辭職 ,高拱前前后后所上的辭呈足有十二道之多,可見徐高兩黨之間拉鋸戰打得多么膠著。
高務實從史書上知道當日高拱離京時的慘狀,也因此對今日高拱回京時的心情有個大致猜測 ,就如同幼時在家鄉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孩子,長大后總希望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心態類似。
其實當日高拱黯淡離京,當真是落魄之極,幾乎所有門生故舊都因為心有忌憚而不敢相送 。只有一個叫吳兌的門生 ,一路送他到潞河的船上,淚泣作別。而且這件事傳到徐階耳朵里之后,徐階還對這吳兌記恨在心(史載為:“深恨焉”) ,將其冷凍在原來的職位上久久不予升遷。另外高拱還籍途中經過某郡,地方官知道他是因為觸怒當朝首輔徐階這才黯然下野,便故意輕慢他 ,非但不像對待一般致仕高官一樣拜謁送行,還故意尋找借口刁難,硬是滯留了兩天。左右問其緣故 ,該官嗤笑作答道:“此公得罪了朝廷,我有什么理由對他客氣嗎?”如此種種,世態炎涼的滋味 ,高拱一路上嘗了個遍 。
堂堂帝師、內閣輔臣,受了這么大的委屈,今日終于能上演一出“王者歸來 ”,高務實覺得以高拱耿直火爆的脾氣 ,心里還能打定主意選擇“做事”,已經頗為難得了。不過這并不代表他不會在今天給某些人一些臉色看看,只是這卻是高務實覺得最好不要去做的。
高務實心中暗道:“史書都說高拱脾氣差 ,而且說話一貫不怎么顧忌旁人感受,我這一路下來可算是開啟了‘賣拐’模式,好話說盡 ,一路忽悠啊,就希望他跟這些甭管有用沒用的同殿之臣們不要鬧得太僵 。可現在聽他這語氣,該不會還是要趁機散發一下王霸之氣 ,抖一抖帝師威風吧?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現在這個氣場已經嚇死一個了,可別把這群明顯還想觀望一番的人也給直接逼上梁山了才好。”
但麻煩在于他高務實現在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 ,很多話說出來明顯沒有分量,只能從旁影響高拱,讓他自己意識到“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僅沒有必要,還很可能會壞事 ,從而使自己接下來不好“做事 ”。畢竟,高拱脾氣雖差,原則性卻強 ,如果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相信是不會亂來的 。
心念及此,高務實再不遲疑 ,連忙哈哈一笑:“看風向好啊,看風向說明他們有服軟的可能呀!這可不正如三伯您希望的那樣,有機會把他們也引入正途么?我瞧呀 ,三伯您下車之后,不如就讓他們看看什么叫宰相氣度——不管當初他們是怎么做的,您現在壓根兒不與他們計較!要知道 ,這些人平日里也許威風八面,可如今在您老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您不跟他們計較,旁人也只會說您雅量高致,誰還能蠢到認為您治不了這些人嗎?可您這樣不去計較的話 ,不僅能讓他們放了心,對您心存感激,將來您做事的時候 ,他們將心比心也不會跳出來搗亂;而您自己呢,也能順便得個美名,豈不是兩全其美 、皆大歡喜?”
高拱稍稍錯愕 ,搖頭笑罵道:“我豈是貪慕虛名之輩!”說著下意識捋了捋那把標志性的大胡子,又傲然道:“不過你這樣想也沒錯,眼下我自然是不會與他們計較那些舊事的。嘿 ,路上聽這個叫陳矩的傳旨小太監說,海剛峰在應天干得是有聲有色啊,徐華亭對這位無懈可擊的海青天可是頭疼得厲害了 ,我看應天府這出大戲還有的唱!在這個時候,我可沒工夫去跟眼前這些人斗法。務實,言路這些人,高談闊論磨嘴皮子 ,那是一個頂倆,可真要讓他們去做點什么事兒,恐怕倒有多半都只有去礙事兒能耐 。所以啊 ,這些人就像刀一樣,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 ,若有朝一日,你也在朝為官執掌大權,就一定要記得:刀很危險 ,只能由你自己拿著,而且你得保證自己拿得穩它。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
高務實笑道:“大概懂一點。”
“嗯,懂一點也不錯了 ,這事兒以后得空我再跟你細說 。”高拱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待高務實再說什么,高拱已經笑容忽斂,頓時少了此前那種伯父對侄兒慈愛的氣息,宰執天下的雍容端肅之氣 ,迅速回到他的身上。
原來是馬車已經停了。
很快,傳旨宦官陳矩恭恭敬敬的聲音傳進車廂:“高閣老,咱們到了!李閣老、張閣老、陳閣老還有各部院諸公都親自來相迎了 ,您看…… ”
“知道了 。”高拱語氣平靜之極,回答了一聲之后,對高務實道:“務實 ,陪我下去見見這些操持天下大權的袞袞諸公吧。”
“是,三伯。 ”高務實說著,心中卻是一突 ,暗道不對 。倒不是因為怯場,怕跟這么多朝廷大臣見面,而是高拱此次回京影響如此之大 ,但現在內閣的四位大學士,今天居然少來了一個趙貞吉,這意味著什么?
據說趙貞吉是徐階的人,現在他不來 ,是不是表示徐黨仍然對高拱抱持很強的敵意?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恐怕三伯重回內閣之后也未必能全然如愿地安心做事啊。難道此前那種相互傾軋還要繼續?可是……張居正按說也是徐黨,他怎么沒跟趙貞吉同進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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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隆慶天子(上)
“太岳,你說高肅卿帶個孩子跟我們見面是個什么意思?”陳以勤看著高拱朝皇宮而去的馬車背影 ,面現疑色地朝身邊的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想了想,也搖了搖頭:“我也有些想不明白,不過這孩子才七八歲上下 ,見了這么多朝廷大員卻毫不怯場,倒是頗為難得 。我觀中玄公今日表現,對這孩子可是重視得很 ,莫不是要過繼?”
陳以勤恍然大悟,一拍額頭:“是了,高肅卿沒有兒子,這孩子他剛才說是他家老六的兒子……那只怕真如你所言 ,是想過繼過來,給他高老三這一支留個香火了。 ”然后一轉頭,問李春芳道:“首輔怎么看?”
李春芳滿臉笑容:“過繼好啊 ,中玄兄國之棟梁,將來定是要恩蔭子孫的,沒個兒子豈非浪費?就算皇上那兒 ,若是中玄兄真個無后而終,也定然覺得遺憾。”
張居正見李春芳笑得輕松,也知道他是因為剛才高拱一副舊事不計的模樣 ,覺得內閣齟齬的機會大大減少,因此才滿面春風 。
他面上帶著微笑,心中卻不禁冷笑 ,暗道:“這種老好人哪里做得來首輔,自打高肅卿和老師先后離任,內閣的權威一日不如一日,閣部之爭幾乎就要擺上臺面來了 ,再加上現在多了一個管著言路的趙貞吉進了內閣,每每仗著老資格作威作福,整個內閣根本就是一團糟 ,再沒個有實力的大臣壓陣,只怕這內閣政令就要難出午門了!唉,若非如此 ,我又何必……”
張居正心念及此,忽然想起一事,問李春芳道:“趙閣老今日不肯來迎 ,中玄公對此雖然只字未提,但心中是否會有不滿,可還難說。眼下皇上親自設宴 ,將他召進宮一同用膳,要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上一句半句的…… ”
李春芳笑容一滯,強自干笑道:“中玄兄雅量高致,即便昔日有些……呃 ,有些齟齬,今日也說一并釋之,何況這區區小事。再說趙閣老今日未曾來迎 ,乃是因為養病……中玄兄想是不會為此記恨什么吧 。”
哼哼,昔日,只是有些齟齬?
陳以勤輕哼一聲:“記不記恨暫且不說 ,太岳的意思首輔怕是理解偏了,他是說,若皇上問起 ,結果高肅卿又‘順口’提了那么一句,那么即便皇上不當回事,但這事兒最終也是瞞不過趙大洲[注:趙貞吉 ,號大洲。]的,到時候就算高肅卿不記仇,那趙大洲呢?眼下趙大洲在內閣里頭是個什么情形,別人不知道 ,我們三個難道也不知道?要是他認為高肅卿這是要跟他別別苗頭,我看吶,多半又要鬧個雞飛狗跳 、不得安生。”
李春芳清瘦的面頰上青筋跳了兩跳 ,頓時著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
這時候張居正反而不急了,擺手道:“其實這都是小事,也許皇上見了中玄兄喜不自禁 ,忘了問這茬也是沒準的事……眼下擺在內閣面前的問題是,言路越來越不把內閣當回事,而六部里頭 ,也很有些人仗著言路的威風,想要從內閣手里分權。他們卻不想想,若是沒有內閣總攬政事 ,他們之間又慣會互相扯皮,那我大明朝廷上下整日里就光顧著吵架去了,還能做得什么事成?”
李春芳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道:“是啊 ,眼下言路這些人已經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 。唉,想當初華亭公在時,言路多少總還聽得進招呼 ,現在怎么就……”
張居正眼角抽了抽,沒說話。按他的想法,徐階當政那會兒言路就聽招呼得很么?只怕也不見得 ,只是恰巧徐階和言路的目標一致,再加上徐階一貫放縱言路,所以言路看起來“聽得進招呼 ” ,可也正是徐階的放縱,導致他下臺之后,言路就幾乎完全失控了。不過徐階是自己恩師 ,張居正不可能于此事此時說他的壞話 。
陳以勤卻無須顧忌,直言了當地道:“華亭公或有千好,但縱容言路一事,責任只能在他身上。想當初先帝之時 ,言路何其規矩?若非華亭公大引言路以倒高肅卿,言路何有今日之張狂跋扈,無以制約?”
李春芳是個好好先生 ,雖然他其實也能看得出其中緣由,卻不敢訴之于口,但他沒料到陳以勤對眼下朝局當真是失望之極 ,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諱。李首輔頓時支支吾吾,半晌也沒吭個聲出來 。
其實陳以勤這話說得雖然有些絕對,但大致倒是不錯 ,的確正是因為徐階,才導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話說回來,后來徐階之所以去位 ,也與其放縱言路有著直接關系。
當初所謂“滿朝倒拱”,其實核心主力就是徐階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階才在百官的呼聲中復出視事 。這一場口水大戰以徐階大獲全勝告終 ,徐階由是聲望益隆。
當時的情況是徐階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們示恩;言官也憑恃徐階如日中天的威望,愈發自我膨脹。先前驅逐高拱一事 ,任憑皇帝如何眷戀,最后也不得不妥協了,言官們于是越發認定今上與先帝不同 ,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 。自此,言官們的上疏言事愈發肆無忌憚,無論公私幾乎都要與皇帝一爭。
這些爭論里頭 ,當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進諫,比如要求約束宦官專權任事;然而更多的卻是無關國計的雞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懷舊;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懷疑皇帝有公費旅游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將皇帝圈養起來當豬喂的勢頭。甚至 ,連宮闈私事也要大張旗鼓地拿出來,堂而皇之地論上一論,正氣凜然地講大道理 。凡此種種,搞得連脾氣好到沒話說的隆慶帝也時不時大發肝火——偏偏他發完火之后卻也沒轍 ,只能又把氣給強行咽回去。
其實,皇帝到潛邸散散心、懷懷舊,這偌大個國家就要滅亡了嗎?
純屬扯淡。
可既非如此 ,又何必危言聳聽!
想這班掌控全國輿論和公理正義的七尺男兒 、熱血好漢,放著政事諸多弊端不去關注,偏將目光聚焦于家長里短 ,盯緊了皇帝的私生活說三道四,這般孜孜不倦地饒舌,與里舍村婦何異?偏偏還要洋洋自得 ,以正義之士自居,實則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
而徐階對言官的偏袒,也漸漸失去原則——又或者說 ,他對言路的各種行為本來就沒有約束的原則。
隆慶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官員正直無私且稱職者自不會畏懼考核,這原非過分要求 ,但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而諫止了皇帝 。
是的,皇帝連按例考核官員都要被首輔拒絕了!
此時的皇帝,可以說是完全被以徐階為首的文官集團控制在手里 ,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這種事事都不順心,逐漸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為言路攻擊他最信賴倚重的師相高拱 ,隆慶帝本來就有些忌憚這些人;現在這些人愈發囂張,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綱上線,已經是有理要爭、無理也要攪上三分了!到了這個地步 ,換了誰當皇帝能不討厭他們?因此自然也就順帶討厭上了總是一味袒護他們的首輔徐階 。
然而光討厭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皇帝在外廷沒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膽小懦弱 ,私下發火歸發火,真出了什么事吧,又實在不敢與徐階去爭,只能間中批示 ,略表不滿——就這樣,還不敢把這種不滿說得太過,生怕又被抓到把柄 ,被言官們強懟回來,甚至吃一頓排頭。
比如到了九月,因內官團營事 ,科道再次議論蜂起,徐階一如既往地代表內閣對言路表示支持。科道言論每每過激,皇帝不堪承受 ,發手諭抱怨內閣,言辭間極盡委屈:“這么一點事情,言官也說我不是 ,你們內閣也說我不是,你們到底想要怎樣? ”
將皇帝擠兌到這種程度,不論所為何事,不論所處哪朝 ,似乎都有些過分了 。但皇帝的軟弱,卻愈發給了言官欺軟怕硬的借口。隆慶帝本來是個仁柔之君,以仁儉寬和著稱 ,屢被借題發揮地攻擊,實在已經達到了忍耐的極限。在這種情形下,皇帝自然就愈發地思念高拱。
水滿則溢 ,月盈則虧,正如同人的盛極必衰一樣 。回頭來看,徐階在隆慶初年政壇上的起伏跌宕 ,可謂“成也言官,敗也言官”:依靠言路造就的輿論聲勢,達到聲名的頂點;也因為放縱言路 ,而失去皇室的信任,后來在一次試探性的請辭中,直接被皇帝批準,黯然回鄉。他精明一世 ,侍奉喜怒無常的嘉靖帝尚且游刃有余,卻不能討得懦弱笨拙的今上歡心,個中原委 ,著實引人深思。
但此時不是深思的時候,所以張居正開口了:“事情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眼下重要的是 ,我等應當看到,如今有能力,也有理由壓制言路的人 ,只有一個。”
李春芳見張居正的目光一直盯著朝皇宮遠去的高拱一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說中玄公……啊,不錯!若說現在還有誰能壓制言路 ,恐怕舍高肅卿外不作第二人想。嗯,你此前一直為中玄公起復盡心斡旋,莫非也是因為這個? ”李春芳對于自己這個首輔直接被張居正無視居然并不生氣,這……咳 ,倒是頗有自知之明 。
陳以勤聽了,則半是恍然、半是遲疑地道:“高肅卿固然深得皇上信任,但他此前下野就是因為敗于言路之手 ,差點從此掛冠歸田 、老死林間,此番好不容易再次出山,你又怎知他是否還敢繼續跟言路做對?”
張居正哈哈一笑 ,胸有成竹地道:“我料他必然會出手抑制現在言路的這種猖獗局面。”
陳以勤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堅持問:“太岳如此放膽直言,必是有所倚仗 ,老夫卻偏偏想不出其中緣由,敢問一句:何以見得?”
“緣由就是:高拱是個想做事的人。 ”
這句話莫說李春芳,就是陳以勤也坦然承認 ,不加反駁,默認不語 。
于是張居正收起笑容,正色道:“但現在這般情形,他想做事 ,就不能讓自己的耳邊整天有人呱噪、掣肘,出手壓制言路乃是順理成章之舉。”
陳以勤略略思索,卻仍不肯讓步 ,道:“不錯,他是這樣的人,但這也只能說明他高肅卿有對付言官的理由 ,卻并不能說明他就一定有這樣的實力。”
張居正的臉色越發嚴肅了,甚至還沉默了一下,這才一字一句地開了口:“言官如火 ,首輔如風 。 ”
陳以勤沉默了下來,他明白張居正的意思:首輔這風若不夠大,再如何吹 ,也只能徒增火勢;可首輔這風若是足夠強勁、足夠猛烈,卻是可以吹滅這團言官之火的……
而高拱,只怕最起碼也算得是烈風了,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是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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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隆慶天子(下)
大明皇宮,紫禁城承天門內 ,新鄭高氏的一老一少正朝皇宮大內徐步而行,幾個隨行中官明知皇帝急盼見著高先生,可這位高先生卻是不緊不慢 ,還在一邊走,一邊向自家小侄子介紹著皇宮的布局,急得這群大小太監恨不能說 ,“但請高先生先行一步,咱爺們反正沒啥大事,包管給這位小公子介紹得清清楚楚”才好。
但這話想想就好 ,說就不必說了——就算圣上,在高先生說話之時也從來不會打斷,他們這些天子家奴哪有這樣的膽量?他們敢打斷高拱的話,怕是圣上就敢打斷他們的狗腿!沒柰何 ,也只能看著高先生對著各門各殿一陣指指點點了。
“務實你看,這皇城外層,向南者曰大明門 ,與正陽門、永定門相對。稍東而北,過公生左門向東者,曰長安左門 。再東 ,過玉河橋,自十王府西夾道往北向東者,曰東安門。轉而過天師庵草場 ,再西向北,曰北安門,也就是俗稱的‘厚載門’。轉而過太平倉 ,迤南向西,曰西安門 。再南過靈濟宮 、灰廠向西,曰長安右門。紅柵之內,門之北 ,則登聞鼓院在焉。此外圍之六門 。墻外周圍紅鋪七十二處也。”
高務實雖然并不清楚三伯這個時候就跟他仔細解說皇宮方位用意為何,但也不會錯過機會,一處處暗暗記熟 ,不斷點頭。
高拱見了,越發高興,繼續指點江山一般道:“紫禁城外 ,向南第一重曰承天之門 。每年霜降后,吏部等朝審刑部重囚,在門前中甬道西、東西甬道之南。五府等衙門坐東向西 ,吏部等衙門坐西向東,吏部主筆者第一座,刑部正堂第二座 ,都察院第三座,余以次列。南二重曰端門,三重曰午門 。魏闕兩分,曰左掖門、右掖門。轉而向東曰東升華門 ,向西曰西華門,向北曰元武門。此內圍之八門也。墻外周圍紅鋪三十六處 。每晚有勛臣一員,在闕左門內直宿 ,每更官軍提銅鈴巡之,而護城之河繞焉。 ”
“而皇城內,自北安門里 ,街東曰黃瓦東門。門東街南曰尚衣監,街北曰司設監 。再東曰酒醋面局 、內織染局,曰皮房、紙房 ,曰針工局、巾帽局,曰火藥局,即兵仗局之軍器庫也。再東稍南 ,曰內府供用庫,曰番經廠 、漢經廠,曰司苑局、鐘鼓司。再南,曰新房 ,曰都知監、司禮監……”
高務實眼神一凝:“司禮監?”
高拱笑起來,眸子里閃動著難以明喻的光芒,點頭道:“不錯 ,司禮監 。 ”
“那里,就是司禮監……”高務實也沒有明說什么,只是下意識瞥了一眼身邊的幾名中官 ,要知道這里頭可也有一位秉筆太監呢。
不過看起來,在高拱面前,這秉筆太監卻也規矩得很嘛。可惜剛才在承天門大門口時 ,自己被皇宮氣派震了一下,有點走神,沒聽清這位大太監的名字 ,不過看起來倒是五官端正,若不看這一身中官服飾,竟然還頗有點儒士風范 。
這位頗有點儒士風范的大太監聽到此處,見這伯侄二人總算歇了口氣沒有繼續說 ,連忙上前半步,微微躬身,陪著小心道:“高先生 ,皇爺正在內書房等您。”現在到了皇宮里頭,稱呼就開始嚴格了一點,高拱雖然起復在即 ,但畢竟只是在即,眼下還未恢復官職,因此稱閣老的話 ,嚴格來說是不對的,但稱先生顯然無誤——人家可是帝師。
高拱似乎稍稍有些詫異,反問道:“在內書房? ”
“是 。”那大太監面上堆笑:“皇爺聽說您接了旨 ,喜不自禁,這幾日總往內書房來,說要看看哪些官員有眼力,上疏舉薦您呢……哎呀 ,這要讓咱家說呀,以高先生的海內人望,哪還需要誰舉薦?不過皇上喜歡來 ,咱家這做下人的,也只好順著皇上的心思不是……”
“馮保,你現在仍是提督東廠 、監管御馬監是吧?”高拱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是是 ,高先生好記性。 ”
“嗯,好好做,東廠廠督這個位子 ,不是誰都適合做,誰都做得好的。”
馮保連忙點頭道:“是是是,多謝高先生點撥 ,保敢不盡心?”
他們倆這邊廂一番對話說得再自然不過,另一邊高務實卻是驚訝得差點張大嘴巴 。
史書上不是說馮保乃是張居正的政治盟友,對高拱很不友好么?要不然怎么后來暗結張居正,聯手扳倒了高拱?
怎么眼下……看起來倒是馮保刻意討好高拱的節奏啊?
他這一走神 ,那邊兩人早已說完話,待他轉頭看去,正瞧見馮保一路小跑上前 ,口中高呼:“皇爺,皇爺,高先生到了!高先生到了! ”
他話音剛落 ,里頭立刻傳來一個大喜過望的中年男聲:“先生總算到了!快快有請!”
馮保才剛上了臺階呢,聞言又立刻站住,轉頭大聲道:“圣上宣高先生覲見……”
高拱略微整理下儀容 ,看了高務實一眼,見他也有模有樣的撣了撣衣服,不禁笑了笑 ,示意他跟自己一同進去。誰知道二人才一腳踏上臺階,一個頗為激動聲音傳進耳朵:“先生總算是來了! ”
高務實抬頭望去,門口已然站著一人,一臉激動地走下臺階 ,抓起高拱的雙手,用力地長嘆一聲:“先生啊,您可知我盼先生如久旱而望霖雨 ,這次有機會起復先生,我恨不能派御輦去接您!”
高務實在一旁聽得一呆,看來這位陛下面對高拱的確是一點架子都沒有 ,明明是臣下覲見,皇帝卻自己迎出門來了。
高務實抬頭望去,只見此人頭戴黃金二龍戲珠翼善冠 ,身上一件明黃四團龍圓領常服,左右雙肩和胸前分別繡著日月星辰和山河社稷紋章 。這樣式高務實認識,代表的是“肩挑日月 ,胸懷社稷”之意,能穿這身衣服的,顯然只能是當今大明天子、隆慶皇帝朱載垕了。但他的話卻不禁令高務實稍稍詫異,暗道:“莫非明朝皇帝平時也不怎么喜歡自稱‘朕’的? ”
其實這倒是他想多了 ,唐朝皇帝多數情況下不會自稱朕,只在非常嚴肅或者重要的場合以朕自稱,但明朝皇帝倒是大多時候是自稱為朕的 ,只有面對某些特別親近的人的時候,在非正式場合不使用這個專用自稱。當然具體還是看皇帝的個性,比如隆慶他老爹嘉靖皇帝 ,崇尚道教入了魔,很多時候就挺喜歡用道家的名詞來自稱 。
高拱見了隆慶,也十分激動 ,但他仍然謹記君臣之禮,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兩手一掙 ,就欲行禮。皇帝卻不肯了,兩手抓緊他的雙臂,道:“先生何必與我客氣……”忽然看見旁邊跪下去一個小孩子,不禁稍稍一怔 ,這才松開抓住高拱的手,一拍額頭,帶著幾分恍然 ,笑瞇瞇地道:“這孩子就是先生的侄兒吧,我聽馮保說了……誒,免禮平身。”
高務實本來還有點緊張——畢竟是見皇帝啊 ,雖說自己是現代人的靈魂,并不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高貴,可皇帝在現代人眼里那也是“傳說中 ”的人物 ,好容易見著一個活的,激動一點在所難免——只是話說回來,這位皇帝還真跟想象中完全不搭界 ,即便他老早就從史書里對這位隆慶帝的性格作風有所了解,可當真看到他溫和得就如同鄰家大叔一樣的時候,這種緊張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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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初見太子(上)
高務實仍然規規矩矩磕了個頭:“謝陛下。”然后才一本正經地站起身來。雖說皇帝與高拱足夠親近,但并不代表高務實就不需要講究禮節,作為曾經在縣委一秘位置上混飯數年的一根老油條 ,禮多人不怪這句話也算他的信條之一 。至于磕頭,他早幾年的時候就已經打破了心理障礙——其實是被逼無奈,只好阿Q似的對自己說:反正都是跪古人 ,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隆慶笑道:“高家門風嚴謹 ,朕算是見識了。”然后又對高拱道:“我聽說先生帶了侄兒同來,已經吩咐下去,叫太子來陪……呃 ,來陪小高卿家說話了。”
高拱還好,只是拱手謝過皇帝,高務實卻是又吃了一大驚,暗道:“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三伯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啊 ,就我現在這么個小屁孩,僅僅因為是‘高先生的侄兒’,皇帝竟然把太子叫來跟我作陪?這可真是世界觀都被顛覆了…… ”想了想還是客氣了一句:“小子微末白身 ,豈敢勞動太子殿下?”
隆慶笑呵呵地擺手道:“無妨,太子自讀書以來,因著宮里規矩 ,連他弟弟都難得見上一面,我瞧他平日也是悶得慌 。你們兩個年歲相差仿佛,想來倒能玩到一塊的。馮保 ,你帶小高卿家去偏殿稍候,再派人去催一催太子。”
馮保趕忙應了,客客氣氣將高務實領走 。隆慶則滿面春風地拉著高拱的手進了正殿。
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高拱那邊君臣師生的敘舊暫不去說,這邊高務實隨馮保走進一處偏殿,馮保引他在外堂坐了,便道:“小爺方才應是在貴妃娘娘那兒 ,咱家估摸時辰,這會兒想是也快到了,小高先生還請稍事休息 ,咱家去接小爺來 。 ”
小爺,毫無疑問說的是太子,明朝宮里的宦官宮女對太子有“小爺”這么個稱呼 ,跟這個類比的還有稱呼皇帝作“皇爺”、“萬歲爺爺 ”之類,反倒是后世影視劇中常用的“萬歲爺”比較少見——當然影視劇中的謬誤太多,像這種已經是小意思了。
高務實聽他語氣客氣得幾乎都稱得上恭敬了 ,不禁也有些飄飄然。不過人家現在怎么著也是管著東廠和御馬監[注:御馬監不是管馬而是管軍權 。]的,屬于特務機構和京城軍權兩手都抓 、兩手都硬的實權派大太監,放眼內廷 ,應該算是第二號人物,自己這種白身小屁孩不過是仗著三伯的威風,還是不要狐假虎威的好,于是連忙站起來像模像樣的拱手一禮:“小子何德何能 ,當得廠公如此客氣。”
馮保連忙擺手笑道:“誒,小高先生哪里話,以新鄭高氏家學淵源 ,若干年后小高先生還怕不是內閣重臣?咱家只是個伺候皇爺的下人,就當是提前恭敬著,那也不算什么…… ”
高務實一聽他這么說 ,心中便道:“好機會!”忙道:“廠公這話小子可不敢茍同——未免太過謙了!便是我家三伯平日里提起廠公,也是交口稱贊,直夸廠公是如今內廷中儒宦之翹楚 ,若非……啊,早想推薦廠公更進一步呀!”
馮保一開始聽他說高拱在家稱贊自己,心中還不禁冷笑 ,暗道:“高肅卿要真會夸我,我馮某人何至于至今沒有掌印? ”結果一聽后來那個“若非”,心頭不禁猛跳:“難道這里頭還有什么隱情?高拱……是因為有別的原因才沒有推薦我?”
但這話卻不方便直接開口問,尤其是對方雖然看起來足夠聰明 ,舉止儀態也成熟得不像是個幾歲的小孩子,但畢竟自己與他只是頭一回見面,萬一對方不過是家教嚴格 ,所以禮數周全,其實心智仍不過普通小孩兒呢?要是把某些話傳了出去,那就十分不美了。
馮保這樣一想 ,也就不打算抓著這件事窮追不舍,眼珠一轉,裝作萬分高興的樣子大笑一聲 ,嘴里越發客氣:“誒誒,小高先生可莫要夸了,咱家雖然自問讀書還算用心 ,但在高閣老這輪皓月面前,咱家這點能耐,怕是米粒之光都算不上,哪里敢當這個儒字?”
高務實正要順勢再給馮保一頂高帽 ,卻聽見一個稚嫩的童音傳來:“大伴你什么時候讀書用心了?明明我讀書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著看著就瞌睡…… ”
說這話的人不用多想,只能是當今太子、將來的萬歷皇帝朱翊鈞了 。
高務實見馮保臉色尷尬 ,但目光中卻閃過一絲陰霾,心中不由一動,但他卻裝作毫無察覺的樣子轉頭朝門口看去。只見一個與他自己差不多身高 ,唇紅齒白的童子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他身穿朱紅底色常服,頭上戴一頂圓圓的小黑帽,遮住那光光的腦袋——明代兒童有剃發習俗 ,皇室子女也不例外。皇宮中設有專門的篦頭房,通常有近侍十余員,專門負責為皇子女請發、留發、入囊 、整容(整理儀容)之事 。凡皇子、皇女誕生 ,到滿月剪胎發,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發,謂之“請發”。至少在這一點上 ,皇子女們和民間的兒童沒什么不一樣,都是要將頭發全部剃掉,一根不留 ,“如佛子焉”的。
太子殿下現在頭上戴的這頂玄青縐紗制作的六瓣有頂圓帽,名曰“爪拉帽 ” 。一般來講,男童到十多歲時開始留發 ,留發一年后,又選擇吉日“入囊”,即將頭發總束于腦后 ,納于特制的囊中,垂在身后。囊寬二寸許,長尺余 ,冬天用玄色纻絲制作,夏天用玄色紗。一般而言,直到皇子選婚納妃時,才擇吉行冠禮 ,以示成人 。
不過,皇子們如果受封為太子或者諸王后,都會由朝廷賞賜冠服 ,如冕服、皮弁服 、常服以及嘉靖時期創制的保和冠服等。高務實略有些奇怪的是,眼下太子雖然年幼,但的確是已經受封了太子的 ,為何還是這身打扮,就有些讓人意外了。想想大概是因為之前皇帝沒料到高拱會把自己帶進來,所以未曾提前知會太子 ,而太子平時在宮中也可能很隨意,并沒有穿得太“麻煩”的緣故 。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高務實也懶得深究 ,他只是略略看了太子一眼,從長相來說,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當然也沒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唇紅齒白的一張小臉有點嬰兒肥,圓圓的,站在看小孩子的角度 ,倒是挺可愛。
他知道皇室子弟對于一些禮節很是敏感,也不敢多耽誤,就上前見禮:“小民高務實 ,見過太子殿下。 ”他沒有跪下磕頭,而是深深一揖——這符合他官宦世家讀書人的出身,畢竟太子雖然理論上已經是“君” ,但畢竟只是儲君,不用也不適合與面對皇帝時一模一樣 。
“免禮。”聽太子的語氣,這句話說得很隨意。
不過高務實倒也不敢太隨意 ,仍然把這個揖禮行完才直起身子——他跟這位小爺可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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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初見太子(下)
太子打量了高務實一下,忽然眉頭微微一挑 ,開口問道:“高務實……嗯,聽說你是高閣老的侄兒,我記得高家是實學大家 ,那,想必你一定也是讀過書的嘍? ”
高務實本以為八歲的太子,平時又被限制在深宮之中 ,見到同齡小伙伴之后,首先應該是找點什么玩兒才對,卻不料這位將來的神宗皇帝居然先問自己是不是讀過書 ,他想干嘛?
他一時不能確定太子的意圖,不好多說,就只簡單的回答了一句:“回太子的話 ,是 。”
太子聽了就是一喜,問道:“那我問你,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可見君子當謹守本分,是也不是?”
高務實仍然不知道太子為何有此一問,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 ,簡單的回答:“是。 ”
“好!那我再問你,觀今日之科道,動輒聽信謠傳 ,對君上言行橫加指責,圣人惱之、斥之,卻不料此輩非但不以為恥 ,反以為榮,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 ,能勿誨乎?’則何如?”
咦?看來太子殿下對言官們的表現很是不滿吶?怎么回事?
皇帝對現在這些科道言官心中不滿那是不必說了,這批言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應該處在“你們怎么不去死”這個位置,要不是“祖制”擺在那兒,搞不好真讓他們去死 ,一了百了來得方便 。不過眼前這位太子爺只有八歲,就對言官如此不滿——當然還有無奈,這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朱翊鈞這番話的意思 ,大概就是:孔子說了,不在這個職位上,就不要想這個職位該想的事。曾子也說了 ,君子思考問題不超過自己職務的范疇 。可見君子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但是呢,現在的那些個御史言官吶,動不動就聽信一些謠言 ,對我的皇帝老爸行事、說話橫加指責,我父皇要是發火了,罵了他們 ,這些恬不知恥之徒不但不怕,還覺得自己厲害了,紛紛表示:愛他,能不為他操勞嗎?忠于他 ,能不對他勸告嗎?……你看這事怎么整才好?
嗯,怎么整?我的小爺,您才八歲吶 ,您那皇帝老爹都沒轍,您還想怎么整啊?
有明一朝,早年設御史臺 ,后改置諫院官,最后改設都察院,設左 、右都御史 ,正二品。左、右副都御史,正三品 。左、右僉都御史,正四品。都御史的職責是“糾劾百司 ,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 、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 ,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 ”又設十二道監察御史一百一十人,正七品 ,察糾內外官吏。在京師巡視京營 、倉場、內庫,監臨鄉會試 。外出巡按地方,清勾軍伍 ,提督學校,巡查鹽政、茶馬、漕政 、屯政等務。[注:1435年增為十三道]。
監察系統中,另設六科給事中 。吏、戶、禮 、兵、刑、工六科 ,各設都給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給事中各一人,從七品。給事中若干人 ,各科不等 。其職權是“掌侍從 、規諫、補闕、拾遺 、稽查六部百司之事。”
如果要粗陋點說,都察院類似中紀委;六科類似京城各部委內設的紀檢組——當然這只是強行“類似”。
真正按照明朝官制,原則上來說,都察院是朝廷監察機關 ,而給事中則是皇帝的近侍之臣,是皇帝控制六部行政的耳目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給事中有封駁權 ,也就是可以封還執奏,駁正章奏違誤,規諫君主 ,并參予朝中大事的會議。都察院的御史,習慣上稱“道 ”,六科給事中稱“科” ,兩者統稱“科道官”或“言官 ”。
朱翊鈞所說的那兩句,出自于《論語·憲問》,而言官們的儒學水平顯然不是年幼的太子所能及 ,于是他們所回答的那一句,居然同樣出自《論語·憲問》 。
這就有點尷尬了,難不成孔夫子自相矛盾?這可是萬萬不能的,絕對不能是這樣 ,是也不是……
高務實于是笑了笑,回道:“回太子的話,圣人之言自然不會有錯 ,更不會自相矛盾,這里頭最要緊的,其實并非哪句話對 ,哪句話錯。究其根由,其實在于言官的本職究竟在何。”
朱翊鈞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嘟囔道:“不就是風聞奏事嗎?要這么說 ,這些人如此呱噪,圣上還就只能忍了?”
他是太子,將來也會是圣上 ,如果自己老爸這個圣上對此只能忍了,那顯然將來他也只能忍了,朱翊鈞年紀雖小,這點卻完全能夠看得明白 ,這話說出來自然就頗有些忿憤了。
但高務實卻正色道:“那也不盡然 。 ”
朱翊鈞聽了,微微一怔,面上帶著三分期待 ,忙問道:“哦?怎么說?”
“言官對陛下有勸諫之責,此乃歷代舊制衍下至今,少說也有千年傳承 ,非一時可以變易。草民雖僻居鄉野,卻也知道圣上并非不喜納諫,只是總有些人邀名賣直 ,抓著一些風聞而來的雞毛蒜皮不放,卻偏偏對國家政務毫無建言,因此漸生厭煩。其實此事說易不易 ,說難……也不難 。”
朱翊鈞畢竟只有八歲,又不像高務實這般兩世為人,聽到“說難也不難 ”,頓時大喜:“怎么個不難法?高……小高先生 ,快快道來。”
太子殿下果然聰慧異常,求計之時,原本只能被直呼其名的高務實就生生變成了小高先生 ,真是孺子可教也。
高務實笑了一笑,說道:“倘若一位科道言官上疏直程陛下之失,那么其本人的持身、素養、政績 、口碑等等 ,自然都應該是上上之選了 。換句話說,此人論修養,應當品行端正、清廉忠直;論為官 ,應當兢兢業業、造福一方;論家教,應當家學淵源、子弟出眾;論學問,應當佳作頻發 、文林贊頌……總而言之一句話 ,此人該是道德能力俱佳才對,殿下以為如何?”
太子殿下一時沒跟上高務實的思路,愕然道:“怎么說到這兒了?”但想了想,還是答道:“不過 ,這的確是應當的啊! ”
他卻沒看見,侍立一旁的馮保忽然之間變了臉色,望向“小高先生”的目光里甚至有些畏懼一般。
高務實哈哈一笑:“既然如此 ,那就查一查嘛!錦衣衛是做什么的?東廠又是做什么的?查一查這位正直納諫的言官,是不是真的這般潔白崇高、能力出眾。萬一真找出第二個海剛峰,于國于民也是好事嘛!”
在太子殿下還在懵懵懂懂的時候 ,馮保的臉色,終于變得有些發白了——這小高先生下手還真是夠準、夠狠!
但白了沒多久,忽然又滿面紅光——吾東廠當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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