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巳正(1)
1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
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
長安 ,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里無云 ,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
隨著一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一面開明獸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一看到旗子掛出 ,立刻喧騰起來 。伙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一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 ,異國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后一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 。要知道,從今晚開始 ,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官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軟。
西市署的署吏們一手持簿 ,一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面無表情地一個一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今天日子特殊 ,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 。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成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一位老吏飛快地為一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 ,然后對排在后面的人招招手。一個穿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曹破延 ,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一共帶了十五個伴當 、十五峰駱駝和一匹公馬,攜帶的貨物是三十條羊毛氈毯和雜色皮貨,一路關津都有守官的勘過簽押 。
問題不在過所 ,而在貨物。
老吏做這一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一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 ,卻只運來這么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情走低 。這些貨就算全出手 ,只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里長路上,哪有這么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 ,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一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 ,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唐話很生硬,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詞,臉上一直冷冷的沒有笑容 ,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注意到,這家伙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腰間 。這是握慣武器的動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小銅鉤。
出于安全考慮 ,所有商人的隨身利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交歸。
老吏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一圈。貨物沒有任何問題 ,普通貨色 。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緊腿褲,尖頭鞋 ,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一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著。
“這些家伙很緊張 。”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 ,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一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一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一只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抬頭一看 ,發現一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沖他微笑 。
“崔六郎? ”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 ,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官身,在西市地面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瞇瞇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你捎了張餅 。”然后遞過去一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面餅 ,正面綴著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一捏,發現在面餅的反側深深壓著一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一下 ,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女打支好簪子了 。
“這幾位朋友頭一次到長安來 ,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壓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面餅,然后在過所上批了個“聽 ” ,準許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身去,流利地說了一連串粟特語 。曹破延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既無欣喜也不興奮。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檻道,迎面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 ,東 、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 。從絹布店 、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 、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筑不太一樣,頂平如臺——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里寸土寸金 ,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物。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 ,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 。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游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沖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 ,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一街 。每一坊都有圍墻圍住。無論你是吃飯、玩樂 、談生意還是住店 ,都得在坊里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禁 。不過今天不必擔心 ,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禁。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 ,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一邊走著,一邊為客人熱情地介紹長安城里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 ,如同一只未熬熟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輪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一支小小的商隊 。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一張折好的紙 ,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 ,往這邊走 。 ”他伸直手臂,略帶夸張地朝右邊一指,抬腿前行 ,其他人緊隨其后。
曹破延并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一番小動作,被不遠處望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望樓是一棟木制黑漆高亭 ,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動靜 。樓上有武侯 ,這些人都經過精心挑選,眼力敏銳,市里什么動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入市開始,就一直被望樓嚴密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 ,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面純色黑旗,朝東方揮動三下 ,并重復了三次 。
兩個彈指之后,望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一座望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緊接著 ,更東方的望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一樓傳一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跨越了一條大街 ,從西市傳到了東邊一坊開外的光德坊內。
光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 。在兩者之間,夾著一處不起眼的偏院 ,這里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里豎起一棟高大的黑色大望樓 ,比其他望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處黑旗舞動,在一條木簡上記下旗色與揮動次數,飛快朝地面擲下。
樓下早有一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 ,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一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 ,書法豐潤飽滿,赫然是顏真卿的手筆 。
一進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捏的外郭城墻 ,黃蜂蠟捏的坊市墻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 ,唯獨宮城是一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一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鐘,與順天門前的那臺銅漏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視長安 ,時局變化了然于胸 。
沙盤旁邊,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身著寬袖圓領紫袍 ,腰佩金魚袋。少年人臉圓而小,青澀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隱隱已有了三道淺紋 ,顯然是思慮過甚 。他穿一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一枚銀魚袋,手里卻拿著一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官員面前 ,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內:“狼入西市,已過十字街!”
官員們沒動聲色 ,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趨了一步,拿起一桿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一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內,與崔六郎、曹破延所處位置恰好吻合。
殿內稍微沉寂了片刻 ,年少者先開口探詢:“賀監? ”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你是怎么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 ,用拂塵往沙盤上一指:“崔器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內 。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馬上破門捉人。外圍 ,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脫之理 。”
隨著拂塵指點 ,女婢飛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密不透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成粟特胡商買通內應 ,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 ”少年人收回拂塵,下巴微昂 ,顯得胸有成竹 。老者“嗯”了一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 ,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面跑進來,匯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動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 ,右轉入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 ”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 ,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 ,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
年少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么建筑?”
在兩位官員身后,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 ,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 ,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 ,地勢多洼下濕,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 ,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 ,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
“哎哎,沒有 ,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 ,未出!”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
“就是這里了! ”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 ,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里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 ,飛快地離開殿內 。年少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 ,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干什么。”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后通過一系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 。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 ,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
木簡還未落地 ,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 ,精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里,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 。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 ,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 ,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崔器陰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后打,盡量留活口 。一會兒都機靈著點 ,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緊緊跟隨著主將 ,開始時小跑,然后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鉆進曲巷 ,朝著西市南坊而去 。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么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 ,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 ,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制坊閂從地坑里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
進入丙號貨棧范圍后 ,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 ,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于此,三兩個伙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 ,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墻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 ,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著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
丙六貨棧是一所壓檐木制建筑 ,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個入口 ,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 ,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筑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 ,有點類似嶺南建筑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 。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 ,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 ,屏住了呼吸 。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面木墻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 ,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 ,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里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 ,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 。您找我到底做什么事 ,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 ,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后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 、硯臺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 ,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里頭有收藏 ,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瞇:“……你不敢接? ”
崔六郎哈哈大笑,后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 ,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 。富貴險中求,干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 ,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么?”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墻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 ,一邊腦子里飛快轉動 。長安城內地勢錯綜復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么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墻之間有夾墻,橋下有溝 ,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 ,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么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 ,倒了些清水在硯臺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 。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 ,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 ,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 ,上墨卻略顯滯澀 。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 。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 ,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么用?我心里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 ”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 ,卻連干什么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 ,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 。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 ,只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一詐 ,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 ,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 ,怎么了?”
“你聽到什么沒有? ”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么都沒有啊。”
“對,什么都沒有 。”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 ,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 ,熱鬧得很,現在卻連一聲馬鳴都沒了。 ”
一聽這話,崔六郎的面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為驚慌 ,然后是因為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著,心里越發不安 。貨棧那邊沒什么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一名老兵 ,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 。窗口很小,鏡上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前消失 ,同時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有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橫刀 ,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 ,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一只刺猬。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
竹制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 ,霎時破裂。轟隆一聲,士兵的身體連同門板一起倒向里面。在他們身后,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體 ,沖進屋去 。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一輪,然后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抬起形成一個臨時的木盾 ,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無比流暢 ,仿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一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 ,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一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 。更多的士兵手端*沖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前仆后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著可汗的名字 ,赤手空拳沖過來。對于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時間 ,貨棧里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
士兵們并不急于推進,他們三人一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現身 ,立刻就會被數把*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 ,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設法反擊 。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一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 ,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尸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 。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后,旅賁軍終于控制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松警惕 ,謹慎地一個貨架一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一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一名士兵 。那士兵猝不及防 ,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一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 ,可他的動作猛然一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后勺上赫然插著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 ,一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亂 。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 ,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么教你的! ”
崔器一把奪下那士兵的*,抬手就是一耳光。他黝黑的臉膛仿佛涂了一層鉛灰色,暗淡無光 。
破門只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內 ,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成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崔器帶著怒氣在過道上踱步 ,眼神掃過那些尸體,手指不安地攥緊刀柄又松開。忽然他愣了一下,旋即快走兩步 ,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尸身 。
他雙目圓睜,脖頸處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崔器悲憤地一聲虎吼 ,單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 ,只可惜其中一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一樣啃噬著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一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官這副模樣 ,不太敢靠近。崔器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么事 。士兵連忙立正:“剛才清點完尸體,一共是十五具。 ”
除去崔六郎 ,一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一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 ,應該是為首的曹破延 。崔器猛然吸一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動著火焰。
“搜!”他沉著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 ,是一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只有一些木制貨架 。崔器在貨棧里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一個坦坦蕩蕩的地方 ,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里去?難道這家伙會什么西域妖法,能穿墻不成?
崔器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 ,猛一抬頭,瞳孔霎時收縮。在他的正上方,有一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 ,蓋子略有歪斜,露出一絲湛藍的天空。
這里居然有一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壓檐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一個通風口——正常來說 ,只有平頂屋子才有這樣的設計 。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器恨恨地罵上一句,吩咐人拿來梯子 ,然后給*裝進了一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并未讓崔器喪失理智,這是最后一個人,務必要留活口 ,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于甕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么疏漏 ,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器正要推開木蓋 ,突然感覺到一陣殺氣 。他急忙縮頭,一塊嵌著鐵釘的硬木條擦著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聲 ,似乎刺中了什么 。崔器一喜,手腳并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一條腰帶抽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熟牛皮制成 ,質地極硬,抽得崔器一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一個小銅鉤,抽回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一道長長的血口 。這襲擊激起了崔器的悍勇 ,他不退反進,反手一卷扯住腰帶,用力一拽,硬是沖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 ,他就感覺腰帶一松,顯然對方松開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擺動手臂 ,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咔嗒咔嗒一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一聲躍起 ,然后遠遠地傳來一陣沉悶的咔嗒聲,然后是嘩啦的水聲 。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 ,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
丙六貨棧旁邊 ,有一條緊貼坊墻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一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 ,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 ,而水門并無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顧著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
他聽到的 ,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面,落入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后,連通永安渠 、清明渠 ,更遠處還連著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里坊多達三十余個,跨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 ,只要曹破延潛水游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松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一個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
情急之下 ,他也縱身飛躍朝水渠里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著沉重的明光鎧,雙腳剛一觸冰面 ,冰面就咔嚓一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入水底。
臨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 ,一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墻阻隔 。旅賁軍的士兵只能從另外一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 ,然后他們紛紛脫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官拽上岸來。這么一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 ,趴著大口大口吐著冰水,面色鐵青。在他手里,還攥著一根掛著銅鉤的牛皮腰帶 。
這是整個行動里唯一的收獲。
靖安司的殿內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成員都輕手輕腳 ,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色不悅的長官。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一次追捕 ,居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剛才那一場突襲很完美,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崔器單腿半跪在殿前 ,渾身濕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后,他被緊急召回了靖安司 。上頭急于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而望樓旗語沒法傳遞太復雜的消息,他只能親自跑一趟。
面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隱瞞 ,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一五一十地講出來,然后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長長嘆了一聲:“本來是請君入甕 ,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 。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么一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
更要命的是 ,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一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 ”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 ,希望能沖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么事!你知道廣通、永安 、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里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 ,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制止了他 ,“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 。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扎燈布置。你鬧的動靜一大 ,連圣人都要過問的。 ”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只是最后入城的一批 ,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里 。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并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 ,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 ” ,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 。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臺面上動不得,那我若是只調遣少量精銳 ,暗中擒賊呢?”
對于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游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 ,不求寬宥,只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復仇!”今日之敗 ,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復仇的旗號將功折罪,只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 ,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復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 ,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 ,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 、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游走于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么 ,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 ,老人拿起旁案上的幞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間。年少者一愣 ,忙問賀監是要去哪里 。老人嘆道:“宮里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 ,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 ,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 。這個老家伙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 ,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 ,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后回轉殿內,神情明顯輕松不少 。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 ,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后。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
崔器面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 ,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 。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 ,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 ,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么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 ,沒一個吭聲 。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 ,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 ,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 ,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 ,就是略有口吃 。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 ,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 。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 ,后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瞇。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 。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 ,流外官里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 ,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 、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 ,東邊為萬年縣 。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于此,關系盤根錯節 ,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 ,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霉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情:“我要的不是圣人 ,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 ,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里見到那個人 。”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 ,連忙解下來捧在手里,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 ,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里看什么?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 ,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 。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 ,忽然又想起來什么,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 ,把張小敬的注色經歷調過來。 ”
一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 ,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 。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筑,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 ,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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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2)
沙漠 ,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尸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 ,旗桿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 。這一次 ,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 ,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里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 。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 ,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來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語之間 ,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只略凸的眼睛 ,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 ,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 ,緊張到怎么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 ,中間使勁。 ”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于裂成兩塊 。兩人各執一塊 ,惶急站開。張小敬用余光掃了一眼節級。后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 ,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 。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里?縣里置辦斷頭酒 ,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里 ,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
張小敬一臉詫異 。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 ,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里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 ,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里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 ,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 ,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后幾級臺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 。張小敬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 ,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 ,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 ,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著井繩 ,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 ,一掃地牢里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 ,隱隱從身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 。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里。那里早已沒有眼珠 ,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
他舉起拳頭 ,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 。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 ,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于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 ,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 。 ”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 ,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 ,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 ,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于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 ,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 ,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 。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 ,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 ,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 ,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 ,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 ,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后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臺的巡使 ,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么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 ,字長源 。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 。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 ” ,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 。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 、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 ,靜如棋死 。 ”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贊賞 ,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 ,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里,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 ,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 ,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 ,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 ”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 ,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 。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 ,上書“永安北渠 ”四字。他手腳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色煞白 ,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 ,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 ,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 。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 ,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 ,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 。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 ,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胯白袍衫 ,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呼吸聲 。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 ,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 ,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后 ,醉漢隨手把腰帶一扎,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 ,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亂的水痕足跡 。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 ,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來,口里說:“子美 ,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 ,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后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
不多時 ,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么走入人群 ,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后 ,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里是一間退室,素墻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 ,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 。唯一特別的,是一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 ,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
張小敬雙手深揖 ,一只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著深綠襕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 ,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圣眷味道 。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么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 ,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著,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 ,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著這么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 ,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 。你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 ,或者回去等死。 ”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他知道對方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 ,用力一扯,將墻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 ,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 。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 、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 ,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 ,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著,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 。這是一卷長幅 ,上面橫貼著一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 ,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 ,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后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 ,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 ,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 。”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么 ,我們并不知道。留后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說到這里,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 ,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 ,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 。張小敬翻了一遍,指著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 ,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 。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 ,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 ,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后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干了九年不良帥 ,什么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么 。
李泌嘆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后,一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一確定的是 ,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里,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 。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 ,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里,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里提出來 。這件事太重要 、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 ,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你能做到嗎? ”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么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歷 ,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他有意停頓一下 ,復又抬起一只手,“只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
對死囚犯來說 ,再沒有什么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瞇著,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然后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愿回牢里等死。”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么?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 ,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里 ,還落得個清省 。”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后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么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 ,怎么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 ”他的語氣里,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 ,只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 ,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并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 ,無關天子顏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 ,你若一走了之,于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么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后來 ,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 。當他聽到“人命 ”二字時,心中終于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 ,夢中那一幕尸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于長長嘆了一口氣:“好吧 ,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
李泌松開他的袖子,后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 ,依然有效。”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 ,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 ”
“你的規矩……是什么?”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 。長安城的水太深了 ,種種勢力交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 ,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么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個人都配合 ,沒人能阻撓 。
李泌遲疑了一下。這家伙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么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 ,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
李泌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抬起右手 ,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 ,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里衛 、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 。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系在腰帶上 ,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么辦? ”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 ,“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么結束了 。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 ,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于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后,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
這里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 ,集結各部精英,匯總各處軍情,并加以推演;廂房里有一個龐大的庫房 ,里面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 ,是靖安司的望樓 。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 ,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 ,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 。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 ,但比烽燧更為便當。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里,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 。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著,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 ,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只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系耗費極巨,只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內 ,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 。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 ,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 。”崔器猛然抬起頭來 ,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么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 ,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只是高傲到不屑諉過于人罷了。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 。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 ,追查狼衛。 ”
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 ,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 ,步騎均可,兩刻之內,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 ,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 ,似乎沒那么容易操控 。
時間太緊迫了。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后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于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 。她面對沙盤時推時講 ,聲音明朗清越,還帶著一絲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 ,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么動手?”張小敬問 。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一的一份情報 ,來自朔方留后院。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吧? ”
張小敬點點頭 。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于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 ,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兇獸。“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
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 ,這也許是一句夸張的修辭,也許是什么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 ,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面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一聽是長安坊圖 ,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 。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么——嗯 ,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么? ”
“順渠下毒 、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只消在崇仁坊 、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 ,都能鬧出大亂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干的事情只怕太多。”
張小敬掰著手指 ,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 。
李泌面色嚴峻 ,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面上的,這些方面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 ,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李泌問 。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官府 ,一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里獲得,要么去皇城里偷,要么…… ”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體朝檀棋挪了挪 ,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后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里?”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 ,望樓來不及監視 。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 、布政坊一帶上岸。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于隱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 ,最終還是得回到這里來。 ”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于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 。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 ,他們暗中收藏一份并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后 ,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 。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只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 ,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 ”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伙說的“非常之法” ,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 。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漏,水仍在一滴滴敲擊著時筒。每一滴,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
“張都尉 ,朝廷之國運、闔城民眾之安危,都托付給你了。”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 ,肅容一拜。他身后的官吏們見狀,也一并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 ,只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里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 。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
眾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么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 ,可怎么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一干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 。李泌面色如常 ,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伙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愿受任何控制。
在門口 ,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 、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 。張小敬嫻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 ,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扎緊。穿戴妥當后,一股精悍殺氣撲面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拿起來 ,反復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鉤心再調緊兩分 。”崔器聞言一怔 ,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 ,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制——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 ,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 ,給掌柜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最好你也勸家里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
徐賓瞪大了眼睛 ,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么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 ”說到這里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后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 。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斗笠 ,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墻之下 ,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著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 。在坊門旁邊 ,立著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燈輪上每一角都垂著五彩綢穗,只待黃昏后舉燭。
曹破延拉低斗笠,從里衛身邊朝坊內走去 。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 ,讓諸坊里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只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里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 ,他們一看曹破延衣著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從懷里掏出一截小紙卷 ,看了眼,然后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里 。小孩見他相貌兇惡 ,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里。
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這里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 ,有鸞鳳,有云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看來這里生意不錯 ,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 ,然后再兩下長。屋里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 。 ”曹破延掀開斗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縫 ,讓他閃身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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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午初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 ,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馳,
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 。
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 ,引發了更多騷亂。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初。
長安城,長安縣 ,西市 。
西市的市面,并未因剛才的騷亂而變得蕭條。隨著午時臨近,諸坊的百姓鄉紳、高門府上的白袍采買 、散居京城的待選官吏、全國各地的投獻文人等都一窩蜂地擁來 ,指望能搶購到最新進城的胡貨。甚至在人群中還能見到許多頭插春勝的女眷,她們不放心別人,非得親自來挑選不可 。
張小敬走在街頭,行步如飛。在他身后 ,緊緊跟著一個稚氣未脫的圓臉年輕人。此人叫姚汝能,是才加入靖安司不久的年輕干吏,京輔捕吏出身 ,有過目不忘的才能 。李泌派他來,協助張小敬進行調查——當然,也存了監視的心思。
“張都尉 ,您是要去哪里?”姚汝能忍不住開口問道。張小敬的腳程太快,周圍人又多,必須竭盡全力才能跟上。
張小敬腳下不停:“柔嘉玉真坊 。”
這柔嘉玉真坊的名字 ,姚汝能倒聽過,乃是個專供女子面藥口脂的鋪子。鋪子里都是大食販來的秘制養容藥膏,效果奇佳 ,在長安城的貴婦圈相當有名,店主是西市數得著的豪商。
姚汝能忽然超前一步攔住他:“請您解釋一下去這里的目的 。 ”張小敬眉頭一皺:“都什么時辰了,你還在這里啰唆!”姚汝能一本正經地說道:“您現在身份特殊,行事須得先說明緣由 ,也好讓李司丞放心。”
“我若不說明呢?”
姚汝能一握腰間刀柄:“我隨時可以抓您回去。 ”他話音剛落,張小敬五指伸過來,一下抓住刀鍔 ,輕輕一掰,那佩刀便要離身 。姚汝能急忙側身去搶,不防張小敬腳下一鉤 ,他登時撲倒在塵土里。
張小敬俯視著他,冷冷道:“我若真想跑,你現在已經死了幾次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 ,姚汝能狼狽地從土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土,連聲喊道:“喂 ,張都尉,你這么干,我可是要上報的!”
張小敬理都沒理他,徑直朝前走去 ,姚汝能只得氣急敗壞地跟了上去 。
玉真坊在西市東南二街口的北側曲巷內,需要拐一個彎,恰好可以擋住外街的喧囂和視線。
一入坊內 ,迎面是三面椒香泥墻,上頭分列九排長架,架板都用粉綾包裹 ,上頭擺著大大小小的琉璃瓶與瓷器。此時只有十幾個身披各色帔帛的女子,她們不時低聲垂頭交談,露出雪白的脖頸 。伽香的味道輕柔地彌漫四周 ,令人沉醉。
伙計一見進門的居然是個男人,呆愣了一下。張小敬把腰牌一晃,沉聲道:“靖安司辦事 ,帶我去見店主。 ”伙計還要講話,張小敬獨眼一瞇,朝那些女子掃去 。伙計不敢驚擾顧客,只得說去通稟掌柜 ,張小敬卻一把拽住他胳膊,徑直向坊后走去:“軍情要事不容耽擱,我隨你去!”伙計還要掙扎 ,被他用刀柄一磕腰眼,登時不敢動了。
就這樣,張小敬拽著兩股戰戰的伙計 ,大剌剌地朝后面走去。姚汝能緊隨其后,他對這個做法倒是無異議 。時間緊急,哪能容他慢吞吞地來回通稟。
坊后是一個開間大院 ,一個胡人胖子正斜靠在鉤紋團花的波斯氈毯上,左手拿著高足杯,肘下支著隱囊 ,屈左腿而坐。旁邊一個黑靴小侍捧壺而立 。中庭一個美貌歌姬正圍著一棵梅樹唱著《春鶯囀》,且歌且舞。
張小敬他們一闖進來,歌舞登時進行不下去了。兩名護衛走過去想要阻止,店主卻皺了皺眉頭 ,揮手讓他們退開:“閣下是……?”
“靖安司都尉,張小敬 。 ”張小敬放開伙計,亮出腰牌 ,然后示意姚汝能把院門關上。
“哦……可是萬年縣的張閻羅?”店主在長安待了許多年,稍微有點名氣的人,他都有耳聞。萬年張一眼 ,號稱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乃是鎮壓東邊混混們的一尊殺神 。不過……聽說他早幾個月犯事被抓,判了絞刑 ,怎么這會兒又出獄了?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一拱手:“有幾個問題,要請教尊駕。”
店主伸出右手食指,慢條斯理地順著嘴角的胡須滑動 ,一直滑到高高翹起的一撇須尖,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張閻羅這是沒錢過節了吧?居然敲詐到了玉真坊的頭上,也不問問這坊和宮里的關系。
“來人,給張爺取一匹路絹來 。 ”
官定素絲一匹四十尺 ,做尋常交易之用。若是長途運輸,還要再多疊四十尺,謂之路絹 ,只適合騾馬馱著,常人根本沒法抱走。店主故意給路絹,存了有意羞辱的心思 。
想要錢?那就自己當畜生馱著出去。
張小敬走上前去 ,作勢要接。店主輕蔑一笑,可他笑意還沒消失,就看眼前白光一閃 ,一把利刃架到了脖子上 。
別說店主,就連姚汝能也是大吃一驚。他本以為這個死囚犯和店主有什么交情,想不到居然上來就動了狠手。姚汝能“唰”地抽出佩刀 ,卻不知該掩護張小敬,還是該阻止他 。
這時一群玉真坊的伙計沖進來,姚汝能的心和刀同時一橫,學著張小敬的樣子厲聲道:“靖安司辦事 ,都給我站開!”那群伙計果然不敢上前了。
張小敬的聲音依然冷漠:“我的問題還沒問呢。 ”
“你敢動我一下,就等著被蹍死吧!”店主惱羞成怒 。
張小敬垂下頭,湊到店主耳邊:“不瞞你說 ,在下是一個死囚犯。辦不成差事,回去也是死——你猜我會怎樣做?”店主望著那只森森獨眼,心中一緊 ,他最怕的是不守規矩的瘋狗。他眼神閃動數息,只得開口道:“你到底要問什么?”
張小敬把刀口挪開一點:“最近你有沒有和突厥人打過交道? ”
店主對這個問題有點詫異,不過很干脆地答道:“沒有!”
“那你聽過最近有什么商家和突厥人接觸嗎?”
“沒有。突厥人?在長安都多久沒看見了 。 ”
突厥早在貞觀年間已一蹶不振 ,西突厥在顯慶年后也分崩離析,只剩下幾個小部族在草原上時反時歸。至于留在長安的突厥人,已完全歸化。除了俘虜、使節和赴京朝覲的酋長們 ,長安不聞突厥之名已經許多年了 。
“不如把你的人叫過來問問,也許他們知道呢。”張小敬堅持。
店主只得吩咐伙計們過來,一個一個詢問有無和突厥人有接觸,結果自然都是否 。張小敬揮手讓他們散了 ,繼續問道:“那么你知道西市誰家里有長安坊圖?”
店主一聽,連忙搖頭:“別家有沒有不知道,反正我沒有。 ”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有違大唐律令 ,形如謀反,誰敢私藏?”
張小敬收起刀來,退后一步:“實話好教你知 ,最近有幾個突厥人潛入長安,想在上元節鬧事,如今只缺一張長安坊圖。你沒收藏就最好 ,不然朝廷事后查出誰家私藏了坊圖,那可是潑天大禍 。”
店主這才明白,為何這個官差辦事如此急吼吼的 ,原來還有這一層因果。他直起身子,換了一副關切的表情:“小老雖只一介商賈,也有報效朝廷之心,不知那幾個突厥人什么形狀什么來歷 ,小老也好幫忙探聽。 ”
張小敬冷冷道:“不必了,若見到可疑之人,及時報官便是——對了 ,此事是朝廷機密,不可說與旁人 。”
“自然,自然。”店主連聲答應 ,剛要吩咐奴婢端來幾瓶琉脂凈膏子給幾位抹手,一抬頭,兩人已經離去。店主見他們走了 ,雙腮贅肉一斂,喚來一個心腹小廝,耳語了幾句。
張小敬等人離開玉真坊 ,在曲巷口對面的一處旗幌下站定,對姚汝能道:“你記下剛才坊內所有伙計的面孔了么? ”
姚汝能點點頭 。
張小敬道:“你仔細盯著玉真坊前后門,有什么可疑的人出來,讓西市署的不良人綴上去 ,看他們進了哪家商號,記下名字。”
姚汝能這才恍然大悟,張小敬是在敲山震虎。剛才那么一鬧 ,店主必然心中驚駭,趕緊去提醒那些私繪了坊圖的商家——這樣一來,只消盯住玉真坊的使者 ,便可知道誰藏有坊圖 。有了店家主動帶路,這比一家一家去盤問省事多了。
這種做法看似粗暴,卻最省力氣。姚汝能看向張小敬的眼神都變了 ,不是積年老吏,可想不出來這招,分寸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
“您怎么知道玉真坊有問題?”姚汝能好學地問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回答:“隨便選的。這西市豪商里 ,身家清白的可不太多 。”
姚汝能“咝 ”了一聲:“……萬一猜錯了呢?”
“那整個長安城就會完蛋。”
“…… ”
姚汝能以為這是張都尉在開玩笑,可對方臉上殊無笑意。
姚汝能是京畿岐州人氏,家中世代都是捕盜之吏,父親 、伯父先后死于賊事 。后來朝廷垂恩 ,破格把他拔擢到長安為吏。所以他臨行前發下過誓言,一定要在長安城做個讓惡人聞風喪膽的干吏,才不辱家門。
張小敬干了九年不良帥 ,整個萬年縣都服服帖帖的,這在姚汝能看來,簡直是一個最完美的偶像。他出發之前暗自激勵自己 ,一定要從這位老前輩身上多學點東西,說不定未來也能當上不良帥甚至縣尉 。沒想到這一位張都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姚汝能想象中的捕盜老手 ,應該正氣凜然,像一把陌刀似的鋒芒四射,賊盜為之束手。可這位張都尉 ,行事說話都透著一股邪勁,具體哪兒不對說不上來,總之是隱隱帶著來自黑暗面的不安氣息 。他忽然想起李泌臨行前的叮囑:“對此人遠觀即可,不可近交。”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時張小敬忽然問道:“你做捕吏沒多久吧?”
“啊?對的 ,三個月零八天 。 ”姚汝能回答。
“那我問你,做捕吏該當如何行事?”
“自然是疾惡如仇!”
張小敬惋惜地搖了搖頭:“那在這個城里可活不了太久。 ”
姚汝能站起身來:“我敬重您是前輩,也欽佩您的手段 ,可您別打算用這種言辭嚇跑我 。我會繼續履行職責協助您,同時上報一切可疑動向,除非您把我殺死。”
面對這個軸人 ,張小敬也有些無奈。他比了個隨便你的手勢,什么都沒說 。
不良人們這時已經慢慢聚攏過來,姚汝能交代了幾句 ,忽然想到一個細節,回頭問道:“張都尉,倉促之間 ,人手有限,那些商號平時進出的人那么多,該怎么盯梢才好?”
“只盯胡人。這種事,他們不會信任外族。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
其實大唐從來不以血統而論 ,長安城漢胡混雜,非中原出身的文武官員多的是 。即使是靖安司的屬員里,也頗有幾個精通算學、熟知行商的胡吏。不過夷夏之防這種論調 ,總會有人偶爾在心里嘀咕。
“涉及胡人,要不要跟西市署報備一下……”姚汝能剛提出點意見,就立刻被張小敬不客氣地打斷:
“我現在需要的是手和腳 ,不是一張嘴!”
姚汝能不敢耽擱,領命而去 。靖安司并沒有自己的不良人,不良人都是從各坊各署就近征調 ,需要花點時間。
張小敬站在旗幌下,雙手抱臂一動不動,表情凝滯 ,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此時太陽已快行至天頂,時間正像渭水一樣飛快地流逝著 。他的獨眼一直望向遠處的望樓。望樓上一片平靜,尚無任何旗幟揮舞。
他等待的另外一個消息,至今還沒有動靜 。
與西市一坊之隔的靖安司 ,此時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
所有的書吏都埋首于無數卷帙之間,殿中只聽見卷軸被展開的唰唰聲。
仆役們一刻不停地從外面抱來更多卷宗,堆在書吏案前 。為了提高效率 ,他們會提前把卷軸展開,鋪在一個簡易的竹插架上。這樣書吏可以直接瀏覽內容,不必在展卷上浪費時間。
每位書吏都配發了三具插架:一架用來展卷 ,一架用來瀏覽,一架用來卸卷,保證書吏在任何時候抬眼 ,都有現成的卷子可以閱讀。
他們必須在兩刻之內,完成一件既簡單又困難的工作 。
開元年后,突厥和大唐之間的貿易一直處于停頓狀態 ,但雙方的需求卻不會因此消失。精明的西域商人早就注意到了這其中的商機,悄悄地建立起了一條中轉商路。他們從草原收購毛皮牲畜,以西域貨物的名義運入長安,再從長安運出綢帛茶鹽 ,輾轉運去草原 。不少長安的胡賈大商號,都與突厥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李泌調來了近五年來所有進出長安的商隊過所,重點核查羊皮、牛筋、泥鹽 、鐵器這四宗貨品的入出量。前兩者是草原特產 ,后兩者是草原急需,哪幾個商號經手的貨量越大,說明與突厥人的聯系越緊密——對靖安司來說 ,這意味著曹破延找上其門的可能性就越大 。
這是張小敬在臨走前跟李泌定下的辦法。
在往常,這些統計數字,得讓戶部忙上幾天才能有結果。但現在時間比珠玉還寶貴 ,這些各部調來的案牘高手只好拼出命去,算籌差點都不夠用了 。
李泌雖然沒參與具體事務,但他背著手 ,一直在書案之間來回踱步,仿佛一位國子監的老夫子。過了一陣,他掃了一眼殿角水鐘,然后又煩躁地搖了搖頭 ,轉回到沙盤前。
“檀棋,你覺得張小敬這個人如何?”李泌忽然問 。
檀棋正在把望樓最新的通報擺在沙盤上,聽到李泌發問 ,不由得厭惡地聳了聳鼻子:“相由心生,我看他就是一個粗陋的登徒子,真不知道公子你為何把前程押在一個死囚身上。 ”
檀棋是漢胡混血 ,鼻梁高聳,瞳孔有淡淡的琥珀色。她是李泌的家生婢,母親是小勃律人 ,從小在李家長大,聰慧有識,所以最得李泌信任 ,說起話來很隨便。
聽到檀棋的問話,李泌用指頭敲了敲桌面:“太宗在法場救下李衛公時,曾有一句圣訓:使功不如使過 。太宗能用李衛公,我為何不能駕馭此人?”
檀棋撇撇嘴:“他哪里配和李衛公比。”
“我看他一直在偷看你 ,你可不要做紅拂啊。 ”
“……呃 。”檀棋面色一紅,話登時接不下去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泌哈哈大笑 ,疲勞稍去,忽然又輕輕嘆息一聲:“你若知道他的來歷,就不會這么說了。”
“難道還是羅剎鬼轉世不成? ”檀棋撇撇嘴 。
李泌道:“那是在開元二十三年 ,突厥突騎施部的蘇祿可汗作亂,圍攻安西的撥換城。當時在撥換城北三十里,有一處烽燧堡城 ,駐軍二百二十人。他們據堡而守,硬生生頂住了突厥大軍九天 。等到北庭都護蓋嘉運率軍趕到,城中只活下來三個人 ,但大纛始終不倒——張小敬,就是幸存的三人之一。”
檀棋用衣袖掩住嘴唇驚訝,光從這幾句不帶渲染的描述中,都能嗅到一股慘烈的血腥味道。
“張小敬歸國敘功 ,授勛飛騎尉,在兵部只要打熬幾年,便能釋褐為官 ,前途無量 。可惜他與上峰起了齟齬,只得解甲除籍,轉了萬年縣的不良帥 ,一任就是九年。半年前,他因為殺死自己上司而入獄。”
檀棋倒吸一口涼氣,不良帥的上司 ,豈不就是萬年縣的縣尉?下殺上,吏殺官,那可是不義之罪 ,唐律中不得赦宥的十惡之一。
“為什么他會殺死自己上司? ”她問 。不過李泌只是微微搖了一下頭,檀棋知道公子的脾氣,不該說的絕不會說,于是換了一個問題:
“公子你為什么會選這么危險的家伙?”
李泌抬起手掌 ,猛然在虛空一抓:“只有最危險的家伙,才能完成最艱巨的任務。長安城現在危如累卵,非得下一服至烈至剛的猛藥不可。”
檀棋嘆道:“公子的眼光 ,檀棋從不懷疑 。只是周圍的人會怎么想?賀監又會怎么想?還有宮里那位……公子為了那一位,可是往自己身上加了太多負擔。 ”
她太了解大唐朝廷了。靖安司這種地方,就是個天然的靶子 。哪怕有一點點錯漏 ,執掌者就要面臨無數明槍暗箭。
李泌把拂塵橫在臂彎,眼神堅毅:“為他也罷,為黎民百姓也罷 ,這長安城,總要有人去守護——除我之外,誰又能有這心智和膽量?我雖是修道之人 ,亦有濟世之心。這份苦心,不必所有人都知道 。”
這時徐賓捏著一張紙匆匆跑過來,口中高喊:“名單出來了!”
徐賓他們完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居然真的在兩刻之內匯總出了數字。名單上有七八個名字 ,都是這五年來四類貨物出入量比較大的胡商,依量排名。
李泌只是簡單地掃了一眼名單,立刻說:“傳望……不行 ,望樓轉譯太慢——張小敬現在何處?”檀棋知道公子已經進入任事狀態,收起談笑,指著沙盤道:“西市第二十字街北曲巷前 ,姚汝能和他在一起 。 ”
在沙盤上,代表張小敬的是一枚孤零零的灰色人俑,和代表旅賁軍的朱陶俑、代表突厥狼衛的黑陶俑不一樣。
“用快馬 ,把這份名單給他送去。”李泌吩咐。
廊下即配有快馬,騎手隨時待命,專門用來傳遞內容復雜的消息 。名單被飛快地卷入一個小魚筒內 ,騎手往袖管里一插,一夾馬鐙,應聲而出,馬蹄聲迅速遠去。
與此同時 ,大嗓門的通傳跑入殿中,與快馬恰好擦肩而過。
“報,賀監返回 。”他肺活量十足 ,唱起名來氣完神足。
李泌眉頭一皺,他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這可不太尋常。他看了檀棋一眼,后者會意 ,月杖一打,把代表張小敬的那枚灰色陶俑從沙盤撥開 。
通傳把另外剛送到的幾份文書也一并交過來,這都需要李泌最先過目簽收。他且看且簽 ,突然眉頭一挑,從中拿出一份,隨手交給了旁邊一個小吏 ,低聲交代了幾句。
李泌剛剛吩咐完,賀老頭子匆匆邁入殿內,劈頭第一句就問道:
“長源,你居然任用了一個死囚? ”
聞染拍掉手里的蠟渣 ,把父親的牌位擺了擺,然后輕嘆了一聲:“今天可是上元節啊,真的要走嗎?”
屋子里沒有人 ,她只是在自言自語 。
剛才有人送來一個口信,口信里有一個獨特的暗號,她知道這是恩公發來的。
口信說讓她立刻離開長安 ,但卻沒提具體是什么事。這讓聞染有些為難 。自從父親死后,她毅然接過這間香鋪的招牌,一個人咬著牙慘淡經營。憑著幾分倔強和執著 ,現在她的生意已頗有起色。上元節各處都要用香,正是賺錢的好時機,若是自己現在離開 ,可要少賺不少錢呢。
但這是恩公的命令,聞染不能不聽 。若非恩公,去年聞家早就家破人亡。父親生前曾反復叮囑,讓她一定對恩公言聽計從。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 ,把行囊整理好,順便抬頭看了眼墻上的貨牌 。木牌密密麻麻,每一塊都代表了一份沉甸甸的訂單。聞染識字不多 ,不會寫賬本,只能通過這樣的方式記生意。她看到,其中一塊木牌寫了個“王”字 ,旁邊點了十二個粉色墨點 。
這是安仁坊王節度家的大小姐,訂了十二封極品降神蕓香,預定今日送到。
聞染兩道淡淡的蛾眉皺了起來。這份訂單 ,對聞記香鋪可是至關重要 。那位小姐對自家的合香愛不釋手,一直想要幾封新的。若把她哄高興了,日后自己在整個高門女眷的圈子都會打響名氣。
安仁坊在敦義坊的東北方向 ,隔著三條大道,距離不算特別遠 。聞染心想,好歹把這份訂貨先送過去吧,再出城不遲。
她主意既定 ,轉身取來蕓香,放到一個竹扎的香架上,背出門去。聞染本想賃一匹騾子 ,可今天過節,附近腳鋪里的牲口全被訂光了,加價都沒有 ,沒奈何,只能背著香架子一路走去。
此時路上行旅頗多,她擠在人群中 ,勉強走到崇業坊,卻走不動了 。這里有一處玄都觀,達官貴人多來此進香 ,各色牛馬大車停在坊口,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老百姓只能暫時停下腳步,耐心等待。
聞染安靜地站在隊伍里,渾然未覺 ,在對面懷貞坊的坊角酒肆二樓,一道陰森森的視線越過寬街,在她身上來回掃了幾回 。
一個穿著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收回視線 ,緩緩舉起酒爵。他雙眼狹促,鼻尖挺而勾,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眼瞼 ,好似一條蛇在臉皮之下游走。
“那個女人,你們看見了嗎? ”他啜了一口酒,淡淡問道 。
他身旁站著幾個錦袍少年 ,聽到詢問,紛紛點頭。
中年男子怨毒地說道:“她和她爹去年那案子,搞得雞犬不寧 ,還枉送了一個縣尉的性命。今天既然讓我撞見了,可見是天意 。此仇不報,別人會說我封大倫好欺負——
你們一會兒,可得好好關照她一下。”
錦袍少年們都哈哈笑了起來 ,眼神里盡露淫邪。
封大倫把酒爵放下:“你們盡管放手去做,張閻王在獄里等死,這次誰也保不住她 。”一提到這個名字 ,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懼意和恨意。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種情緒更濃烈些。為了驅散這種令人不快的情緒,他揮了揮手:
“站著干嗎?還不趕緊去做事? ”
錦袍少年們叉手告辭 ,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聞染好不容易才從崇業坊的擁擠走出來,沿街走了一段 。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身邊多了幾個浮浪少年。這些少年個個衣著輕佻 ,袍襟開處,能看到脖頸下的幾縷深色文身。
浮浪少年們開始只是在附近晃蕩,然后一個一個不動聲色地貼近 ,把其他行人排擠開 。慢慢地,聞染的前后左右都被他們占據。這些人彼此之間距離松散,卻連成一條堅不可摧的人墻,把她關在其中。
聞染感覺有點不對 ,想往外沖 。浮浪少年們嬉皮笑臉地擋住她,用肩膀和胳膊把她頂了回去。聞染惱怒地抓住其中一個人的胳膊,用力一扯 ,沒把人扯開,反倒把袍子給拽下來,露出兩條黝黑的胳膊。
那個少年兩條胳膊上文著兩行猙獰的青字:“生不怕京兆府 ,死不懼閻羅王 。”
這,這是熊火幫的標記!這個幫派,是萬年縣一霸 ,豢養了數百個無賴閑漢,輕則尋釁滋事,重則殺人越貨 ,終日橫行街頭,肆意無忌。
難道……這就是恩公口信里提到的危險?聞染心想。可是她不明白,熊火幫的人,為何來找她的麻煩?
聞染就像是落入了激流 ,完全身不由己,被人墻裹挾著,一路朝著北邊的偏僻地段而去 。聞染倔強地咬著牙 ,眼睛不斷從人墻間隙朝外看去。她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前頭坊角有一處武侯鋪,幾個武侯手持叉桿 ,正在鋪前閑坐。她猛然加速,撞開一個浮浪少年,跑向武侯鋪大聲呼救。
武侯們聽見呼喊 ,紛紛拿起叉桿,可他們一看到姑娘身后十幾個雙臂文字的浮浪走過來,臉色都為之一變 。為首的少年不慌不忙走過去 ,一拱手道:“家里婆娘不聽管教,叫幾位爺見笑了。”說完從腰間解下幾吊錢送了過去。
這話不盡不實,武侯們卻不欲多生是非,收了錢 ,一齊朝后退去 。少年們嬉笑著,把絕望的聞染拽回到人墻里。在前頭的路口,正停著一輛拱廂馬車 ,兩扇車窗被黑布罩著。浮浪少年們推推搡搡,把她扭送到車廂里,然后又跳上去兩個人 ,把門從里面關牢 。
馬車徐徐跑動起來,聞染在黑暗中十分驚慌,卻無處可逃。過不多時 ,忽然車外傳來一陣恢宏的鐘聲。這鐘聲很特別,宏闊中帶著點剔透的清音,一聽就來自濟度尼寺的紫金佛恩鐘 。武則天曾在此出家 ,寺鐘系紫金所鑄,與其他寺廟的鐘聲頗有不同。
這鐘聲,讓聞染忽然平靜下來。
不是因為佛法無邊,而是因為她忽然意識到 ,自己還未到徹底絕望之時 。
濟度尼寺位于安業坊內,聞染常來這里送香,對附近路徑非常熟悉。她一聽到鐘聲 ,立刻就判斷出自己此時的位置——大概是在安業坊西側,距離本來要去的安仁坊很近,中間只隔著一條朱雀大街。
朱雀大街是長安城最中間的南北大路 ,寬約百步,直通宮城。如果有機會跑上御用的馳道,說不定便能脫困 。
聞染這樣想著 ,背靠廂壁直起身子,她的手在黑暗中觸到地板縫隙里一枚松動的鐵釘。
她的性子,可從來不會輕易放棄。
隨著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慘呼 ,曹破延身子猛然向前挑起,雙目赤紅 。嘴里的木棍差點被咬斷。
一截黝黑的弩箭桿被竹匠手里的尖刀挑了出來,鮮血淋漓。隨后他擱下刀,熟練地給傷口縫合、敷藥 、包扎 。
“弩箭無頭 ,不會傷及性命,只是手肘幾個月用不得。 ”竹匠說,用水盆洗掉手里的血水。曹破延額頭上沁滿了汗水 ,虛弱地點了點頭 。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面色陰郁的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是典型的突厥人相貌,有著一張皴裂叢生的狹長馬臉和兩條濃密的白眉。他穿著一件連地的素色絲綢長袍 ,風格既不類中土,也不似胡服,后頭還搭著一個戽斗狀的兜帽 。
“右殺貴人。”曹破延和竹匠一起躬身做禮。
右殺不是人名 ,而是突厥官位。王族分督諸部者,在東者稱左殺,在西者稱右殺 ,權柄極大 。這么大的一位人物,居然藏身于長安城內,若讓朝廷知道,定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右殺掃了一眼曹破延的手肘傷口:“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 ,你帶來的十五位勇士,已經轉生了。”曹破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羞愧地拿起旁邊的尖刀對準心口:“一切罪責都歸于屬下 ,愿以死贖罪 。 ”
狼衛是大汗最忠誠的侍衛。他們奉命進入長安,就沒打算活著返回草原。但這些狼衛的生命,本該換回幾百倍的唐人鮮血 ,才算對大汗盡忠 。死在一個破落貨棧里,實在是極大的浪費。
右殺冷笑道:“你的性命是屬于大汗的,有什么資格自己決定?”他從曹破延手里把尖刀拿過來 ,削掉后者頭頂的一縷頭發,繞在手腕上——這在草原上,代表收取有罪者的魂魄。從這一刻開始 ,曹破延已徹底死了,只剩下一個服從任何命令的軀殼 。
“接下來你要完成我的所有命令,才允許死去。”
曹破延的頭顱低低垂下,一聲不吭。這位右殺貴人 ,有著阿史那家的高貴血統,是突厥這次在長安行動的統攝之人,代表了大汗的意志 。他的意愿 ,就是曹破延的命運。
右殺把刀丟開,抬手道:“坊圖的事你不必管了,我已另外派人去弄。現在有另外一項任務交給你。 ”
“嗯?”曹破延抬頭 。
右殺道:“剛得到消息 ,此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家眷,正在京中。你去把他的女兒綁來,剁掉指頭 ,一節一節地送到草原的*行營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露出殘忍的快意 。
王忠嗣是突厥的噩夢,是讓突厥人喘不過來氣的罪魁禍首。狼衛難得來一次長安 ,不送一份大禮,實在有失禮數。
可曹破延卻眉頭緊皺 。這次在長安的行動籌謀已久,眼看到了實施階段,怎么能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隨意更改呢?有一句話他一直沒說 ,那位崔六郎,也是右殺這邊一手安排的,結果發現是唐人的細作。他倒不懷疑右殺與唐人勾結 ,可他連最起碼的審查工作沒做好,結果導致十幾個精英狼衛還未發揮作用便喪生,背黑鍋的卻是曹破延。
這位右殺貴人的性子和突厥貴人們差不多 ,太過粗疏隨意,在草原也許還行得通,可在長安城的行動中 ,他并不適合做一個統帥 。
曹破延把這些念頭強行抑下去,謙恭地匍匐在地:“西市一役,唐人已有所警覺 ,此時或許已布下天羅地網。屬下擔心……突然節外生枝,于大局無補,反而易生亂子。 ”
右殺臉色陰沉下來,這可是他突然想到的神來之筆 ,居然被一個卑賤的狼衛如此質疑 。
“閉嘴!”右殺憤怒地一揮袍袖,“你們狼衛不需要嘴,只需要獠牙!”
曹破延還要聲辯 ,右殺抬起腿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可惜手里沒鞭子,不然非得狠狠地抽一頓這個狂妄的渾蛋不可。
到了這份上 ,曹破延只得閉上嘴,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可是他的雙拳微微攥起 ,眼神里跳動著不甘的火焰 。一串彩石小項鏈從他的脖頸上垂下來,看起來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右殺喝退了曹破延,轉身推開門 ,走到外屋。
外面是一個寬闊的工坊,數十名突厥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做著木工活 。他們不似狼衛一樣精悍健壯,大多都有一個佝僂的脊背和一雙滿是繭子的大手。這樣的工匠,每一個都是草原上的至寶 ,此時他們卻藏在這個小小的工坊里,埋頭苦干。周圍還有十幾名健壯的狼衛在來回巡邏,眼神銳利 。
一根根毛竹被削去葉子 ,截成三尺長短的直桿,兩側各鉆上十個半寸大小的細孔,并排斜放在窗下。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正在分批把燈籠裝車 ,這些燈籠有葫蘆、仙桃、蝙蝠 、祥云,等等,造型各異 ,體積都差不多,相同點是中間留出一個圓筒狀空隙,恰好可以插入一根竹管。
右殺拍了拍手 ,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工作,朝他看過來 。
“可汗通過我的眼睛,在看著你們。 ”這是他的開場白,每一位工匠都單腿跪在地上 ,用右手撫在左胸,垂下頭。
“許多年前,這里的城市任由我們蹂躪 ,這里的女人和牛羊任由我們掠奪 。現在我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任憑大唐和回紇人奴役我們。但這一次,我們將找回祖先的榮光 ,從白旄大纛的帳下出發,穿過風雪,穿過刀箭。仇恨是最好的坐騎 ,只有它才把我們帶至千里之外的長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大汗憤怒的信使,是復仇的火焰 。現在,我們像蛇一樣鉆進敵人的心腹之內 ,用他們住所的石塊搭建墳墓。太陽不會永遠照在仇敵的草場,總會有風雪落下!”
右殺的口才非常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能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人 ,都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
“我剛才檢查了你們制造的進度,還不夠快!這不是灰頂帳,不是犢子車 ,這是偉大的闕勒霍多!你們必須再加把勁,完成它的肉身。它的魂魄,也已經接近長安。到了日落時分 ,兩者合二為一,我們將看到它降臨長安,把這座城市的壯年、老年、女人 、孩童全數吞噬 ,從血到骨一點不留!你們的名字,會比大汗最勇敢的勇者還榮耀;你們的子孫,會同時被先祖和英靈庇佑!”
右殺最后一句 ,是吼出來的 。工匠們和狼衛們眼中流露出極度亢奮的兇光,他們不敢高聲歡呼,只能有節奏地捶著胸,跺著腳 ,低聲喊著“闕勒霍多!闕勒霍多! ”。他們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整齊的咚咚聲,如同南下進軍的鼓聲。
曹破延一個人待在里屋 ,也保持著半跪撫胸的姿勢,不過他卻沒有外屋的人那么興奮,只是冷冷地看著右殺的演說 。
做完最后的動員 ,右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了鋪子。
竹器作坊的門前,是一條通向大街的狹長巷道。右殺一邊緩緩走著 ,一邊用雙手把兜帽從后頭掀過來,遮住自己的突厥面孔,露出長袍背后金線繡成的十字標記 。他又取出一串琉璃念珠掛在脖子上 ,用右手捏住正中的木制十字架。
當他踏上大街時,整個人已經換了一番形象——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對路過的每一位行人 ,都微笑著合掌祈頌:“愿仁慈的主與你同在。”
快馬飛馳而過,片刻不停,直接將魚筒朝張小敬丟了過去。張小敬伸手一撈 ,牢牢抓住 。
與此同時,姚汝能那邊也匯總了對玉真坊的監視,匆匆趕了回來。胡人的反應非常快 ,店主在張小敬離開之后,立刻派了五個仆從,分赴五家商號。然后那五家商號又分別派人去了別家商鋪 。虧得姚汝能調度得當 ,才順利搜羅到了所有被通知到的商鋪名字。
現在張小敬手里有了兩份名單,一份是藏有坊圖的商家,還有一份是與突厥人聯系密切的商家。把這兩份名單疊加比對 ,最可疑的幾家一目了然 。
靖安司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搞出這么一份東西來,真是奇跡。
“李司丞是宰相之才。”張小敬放下名單,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他做不良帥那么多年,破案無數 ,深知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搜考秘聞,真相就藏在人人可見的文卷之中,就看你能不能找出來——此所謂“大案牘”之術。李泌特意在靖安司集中一批精干官吏 ,專事檢校查閱,正適合應付眼下這局面,可見此人卓識。
張小敬朝遠處望樓做了個手勢 ,告知妥收,然后開始分派任務 。
名單一共勾選出了四家最可疑的商號。這幾家雖然都在西市,但位置很分散。張小敬和姚汝能只好各帶一隊人馬 ,分頭行動。
在分手前,姚汝能恭敬地請教行動方針 。張小敬攥起拳頭,在他心口處虛搗一下:“干掉不合作的 ,就這么簡單。 ”
姚汝能在公門不是沒遇到過悍吏,可他真沒見過像張小敬這么粗暴辦案的。他就像是一柄飛舞的千鈞鐵錘,沒有耐性從瓶中掏出金銀,索性把花瓶砸得粉碎 。姚汝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即使沒有時辰的急迫限制,這個人也一樣會這么干。
“是不是覺得這不合仁道?”張小敬語氣里帶著譏諷,指了指周圍人來人往的行人 ,“對敵人心懷仁義,就等于放縱對這些百姓的殘忍——記住,這是你的第一課。”
“可我們現在并不知道 ,他們是不是敵人啊 。 ”
“不合作的,就是敵人。”
張小敬先去的是一家叫作西府的金銀器鋪子,店主籍貫康國。西府店雖然主業是金銀器 ,但也經常以借貸的形式參與到大宗貿易中來,所以才會被列入靖安司的名單 。
曹破延進入西市時用的過所,寫的正是來自康國 ,而且蓋有當地印鑒。這種文書,若沒有點康國上層的關系,不太容易能弄到——要知道,康國本來就是突厥種的國家 ,雖然兩者有分野已久,但族類血統這東西誰敢保證?
當然,這并非出于歧視。事實上在這四家被懷疑的商號里 ,兩家是胡人,兩家是唐人,并無任何偏見 。靖安司和鴻臚寺不一樣 ,向來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任何人。
西府店位于西市第三個十字街的西北角,這是個黃金地段,諸路交會之所 ,最為繁盛。這家的門前的氣象與別家頗為不同,兩側皆是兩抱立柱,都漆得锃亮黑底 ,上嵌一圈一圈的蟠龍云紋。張小敬掀開布簾,踏入鋪子 。
店里很安靜,沒什么客人。一進門,就被一個彎月形的高木臺攔住。臺子比尋常人恰好高一頭 ,只能勉強看到空蕩蕩的臺面,卻看不到臺后狀況 。他搖動一枚掛在旁邊的銅鈴鐺,很快一個留著山羊須子的胡人老頭從臺后探出頭來 ,居高臨下望著他,面無表情。
“兌器還是兌錢?”老頭干巴巴地問,語氣很不好。
張小敬在臺面上用食物和中指輕輕敲了三下 ,亮出腰牌:“官府辦事 。你是店主? ”
老頭點點頭。
張小敬直截了當道:“我們現在懷疑西府店私藏長安坊圖、勾結突厥殘黨,需要搜查一下。”
這個指控非常嚴重,店主卻沒流露出什么表情 ,慢吞吞地答道:“鄙店是做金銀生意的,絕無私藏坊圖之事,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 。”他的唐話非常流利 ,沒有任何口音。
“那要本尉搜過才知道。 ”
店主臉上的褶皺抽動一下,瞪著張小敬道:“老夫與京兆尹很熟,你們不妨先去問他老人家 。”
這種金銀鋪子,跟朝中很多大員都有借貸關系 ,靠山多得很,尋常差吏根本不敢輕易上門。張小敬眼中兇光一閃,正要動用強力 ,忽然一個不良人驚慌地闖了進來。
“張都尉,外面有黃煙起來了!”他大喊道。
張小敬眉頭一皺,立刻轉身掀開布簾走了出去 。店外街上很多行人已經停下腳步 ,朝著西北方向的天空指指點點。他仰頭望去,看到遠處升起兩股煙柱。一股是濃濃的黑煙,另外一股是略淡一些的黃煙 ,兩股互相交纏,扶搖直上,在清澈的天空中非常醒目 。
那個方向 ,是姚汝能去搜查的遠來商棧。遠來商棧是疏勒商人的產業,主營大宗牛馬羊生意,跟草原突厥的關系更為密切,可疑程度不遜于西府店。
黃煙是靖安司攜帶的煙丸所發 ,見煙如見敵,必須立刻聚攏赴援 。姚汝能身手很好,又帶了七八名不良人。他升起黃煙 ,說明一定是碰見硬茬了。
張小敬立刻召集周圍的不良人,朝著那個方向跑去赴援 。跑過去一個街口,張小敬突然停下腳步 ,跟在身后的人一時沒收住,差點撞上去。
一絲疑問在張小敬腦子里閃過。
他猛然想起西府店主的那番話,越發覺得可疑 。“絕無私藏坊圖之事 ,亦不曾主動與突厥人勾結。 ”——沒主動勾結,那么就是被動應付嘍?
這么想的話,老頭子提及京兆尹時語調略不自然 ,難道是在暗示報官?
張小敬“嘖”了一聲,懊惱地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這才坐了多久牢獄,自己就遲鈍到了這地步。若換作從前,恐怕當場就覺出不對勁了 。
“你們繼續去支援姚汝能 ,我回去看看。”
張小敬當即回身,以驚人的速度跑回西府店。到了店門口,他“唰”地抽出寸弩 ,架在左肘端平,右手扣住懸刀,躬身踏了進去 。
鋪子里依舊非常安靜 ,這次老人沒有探出頭來迎接。張小敬謹慎地掃視了一圈,然后走到高臺的盡頭與立柱相連的地方,一腳踹開側面的小門 ,側身闖了進去——寸弩的正面,始終對準著臺子的方向。
在臺后,張小敬看到老人靠著木壁旁的墊腳邊 ,腦袋軟軟歪向一側,眼睛瞪得大大的 。張小敬過去蹲下身子,伸手探了一下脖頸,發現老人已經沒了氣息。他把尸體翻過來 ,看到背部腰眼有一道深深的傷口。
很明顯,剛才老人跟張小敬對話時,臺后站著另外一個人 ,正拿著利器頂著他后心 。老人不敢呼救,只能通過種種暗示來提醒。可惜張小敬一時疏忽沒有深究,以致其慘遭毒手。
張小敬目光一凜 ,將寸弩端得更平,朝店鋪后面走去 。從他剛才離開到現在,還不到小半炷香的時間 ,兇手恐怕還沒離開。
高臺的后面是個略顯雜亂的長間,房間正中是張方案,上頭擱著幾卷賬簿、小衡秤和絞剪。周圍一圈高高低低的檀架上 ,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銀器物,每一件都擦得锃亮。地板上還躺著十幾個包著繡角的蒙獸皮大箱子,有幾個半開著箱蓋,可以窺見里面金燦燦的諸國錢幣 。
西府店除了做金銀器經營 ,還有一項業務是匯兌,大秦 、波斯、大食等地的金銀錢幣,到這里可以折成大唐銅錢絹匹 ,反之亦然,所以這里才會有萬國泉貨匯聚。
幾個伙計和護丁的尸體躺倒在這些錢財之間,他們都是心口中刀 ,這樣出血不多,血腥味不易被外人覺察。
張小敬走過這一片狼藉,大概可以還原當時的場景:突厥狼衛闖進店來 ,第一時間干掉了店里的伙計們,恰好自己入內,狼衛脅迫店主蒙混過關 。一等離開 ,就立刻出手殺死了店主。
這狼衛比靖安司估計的還要兇殘,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和平交涉。
張小敬深吸一口氣,看到在長間的盡頭有一扇虛掩的小門 。門上掛著一把已被打開的方鎖,鎖眼上插著一把花柄鑰匙。這應該是西府店里收藏貴重物品的小間。張小敬走到門口 ,拉住門把,先往外一拉,沒動 ,只能往里面推 。可他輕輕一推,覺得微有阻力,隨即門內傳來一連串叮叮當當的金器撞擊聲。
張小敬暗叫不好 ,急忙推開門去看。原來門里是一列向下延伸的臺階,通往店底的地窖,在臺階底部躺著一件摔扁了的菊瓣金盞 。闖入者顯然經驗豐富 ,擱了一件金器在門里頭。如果還有人推門而入,金盞滾落,可以立刻發出警報。
張小敬重新給寸弩緊了弦 ,然后一步步踏下臺階。走到底部之后,眼前是一條狹窄甬道,前方拐過一個彎,可以看到隱隱燭光 。他身子緊貼著墻壁 ,慢慢先把寸弩伸過去,然后猛然躍進去。
屋里沒人,只有一根蠟燭在壁上亮著。借著昏暗的燭光 ,張小敬看到這個房間并不大,物件也不多,但個個是精品 ,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 。張小敬一低頭,看到地板上翻倒著一件鎏金仙人駕鶴紋的茶羅子,羅屜半抽出來 ,里面空空如也。
“該死! ”張小敬低聲罵了一句。很顯然,店主把坊圖秘藏在了茶羅子里,結果被狼衛給找了出來 。
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房間的另外一端 ,一張飛天掛毯半掛下來,墻壁后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可容一人貓腰通行。這是店主給自己修的密道,這些商人從來都是狡兔三窟 。估計那個闖入者聽到警報之后 ,立刻就從這條暗道逃遁了。
張小敬沖向洞口,忽然腳步一收,把外袍脫下來裹成一團 ,先扔進洞去。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洞里突然傳來皮筋響動,然后一支弩箭飛射而出 ,正中外袍 。張小敬間不容發地抬手,寸弩對準洞*了一發,然后迅速補箭拉弦 ,又補了一發。
洞中之人心思縝密,故意不去熄滅房間里的蠟燭,埋伏在洞口里側。倘若有追兵沖到洞口 ,擋住燭光,便成了最好的靶子。不過弩機都是單發,張小敬用外袍廢掉他的箭,占得了先機 ,不容他回填拉弦就補上兩箭——在這么狹窄的洞里,幾乎不可能躲過去 。
不管射中與否,張小敬縱身入洞 ,前方黑暗中腳步聲急促遠去。可見那兩箭即使射中了對手,也不是致命傷。張小敬端著弩機,邊走邊上弦 ,緊追不舍 。可只追出去十幾步,他突然覺得腳心微微發痛,急忙抬腿 ,然后俯身一摸,才發現原來地面竟撒著一串鐵蒺藜。倘若他追得稍微急了點,就會被刺穿腳背。這么一耽擱的工夫 ,闖入者又逃遠了幾分 。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兩人已經來回斗了數個回合。張小敬掃開鐵蒺藜,抬弩盲射,同時大喊道:“伏低不殺!”可回應他的 ,只有更急促的腳步聲。
這密道不算寬闊,拐彎卻不少 。好在一條路到底,沒有任何岔路。闖入者在前頭跑 ,張小敬在后面追。前者身上不知帶著多少鐵蒺藜,沿途拋撒得毫無規律,嚴重阻礙了張小敬的速度 。但張小敬剛才那兩箭 ,也對闖入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這能從蹣跚的腳步聲中判斷出來。
兩人你追我趕,不知不覺追出數百步之遠。張小敬忽然眼睛一瞇 ,看到前頭有一束日光投射下來,看來出口快到了,是個垂直向上的豎井。一個人影順著木梯攀爬而上 ,等到張小敬沖過去時,那人已爬到頂端,推了幾下木梯,發現在豎井里無法推倒 ,又沒時間拆毀,就隨手把空*砸了下去 。
張小敬閃身避過,抬弩射擊 ,可惜弩箭擦著那人的頭皮飛向天空。他也扔掉弩機,手腳并用順梯子爬上去。當他從出口探出頭來,腦袋冷不防差點撞到一具轆轤上 。
原來這個出口 ,被偽裝成了一口廢棄的水井,轆轤床闌一應俱全。張小敬爬出井口,第一時間抽出障刀 ,側舉到自己耳邊,以防止可能的偷襲。障刀比橫刀要短要輕,適合貼身近戰 ,在井口這么狹窄的地方也能施展開來 。
不過什么都沒發生,闖入者似乎對設伏已經失去了信心,直接逃掉了。
從密道的距離和方向考慮,張小敬大概判斷出來 ,這里應該是在西市南邊的懷遠坊內。這家店主本事不小,居然挖出一條跨坊的地道 。
懷遠坊里有很多胡人聚集,如果讓那個闖入者混入其中 ,麻煩可就大了。
張小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腳印朝遠處延伸,立刻追了過去。這口井位于一座小廟的后院,這是個民間野祠 ,廟里供著華岳府君,連廟墻也沒有,開門即是坊內橫街 。時值中元 ,不少附近居民都會來燒一炷過路香,香火還頗旺盛。
張小敬繞到廟前,看到一群百姓驚訝地指指點點。兩個賣籠餅和羊羹的小攤子翻倒在地 ,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個頭戴折上巾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手持馬鞭,朝著一個方向大罵 ,顯然是坐騎平白被搶 。
張小敬面色一凜,若是讓突厥狼衛搶到坐騎,可就前功盡棄了。他撥開人群沖到街邊 ,飛身截住正好路過的一輛單轅馬車。車夫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揮鞭要抽,反被張小敬一腳踹下車去 。車廂里一名女子驚慌地探出頭來 ,張小敬大喝一聲:“靖安司辦事!征調爾馬!”她嚇得掩住胸口,又縮了回去。
張小敬手起刀落,斬斷了轅馬與車子之間的幾根韁繩 ,躍上光溜溜的馬背,雙腿一夾,朝著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懷遠坊里住戶密集 ,道路擁擠,再快的馬也跑不起來 。張小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的身影,那家伙騎術了得,一路撞倒各種攤販 ,引起一連串驚呼和怒罵,卻始終保持著速度。
可惜張小敬搶的這匹坐騎不是騎乘用的,又沒有馬鞍坐力 ,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與突厥人保持三四個身位,能看清他腦后裹的布巾 ,但沒法更近了。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里的街道上奔馳,不時驟停急轉 ,掀起極大的煙塵 。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這番混亂終于驚動了坊里的里衛,兩個衛兵手執用來攔阻驚馬的木叉子 ,從街道兩側朝馬頭叉來。突厥狼衛右腿一偏,韁繩狠狠一勒,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 ,剛好避過木叉的夾擊,然后他迅速調整姿態,繼續疾馳 。
但這點阻擋 ,已為張小敬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猛然沖近幾步,從腰間掏出煙丸,向前方投去。這煙丸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 、松香、樟腦等物 ,遇風而燃,燃則發煙,本是軍中聯絡示警之用 ,靖安司也制備了一批。
他這一投,恰好把煙丸投入前頭搭在馬鞍旁的夾袋里 。被搶走馬匹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個正要去干謁權貴的文人 ,夾袋里都是一束束詩文。煙丸一燃,立刻把這些紙束都點著了。滾滾黃煙從夾袋里冒出來,宛如在馬背上豎起一面流動大纛 。
這一下子,突厥狼衛面臨著兩難窘境。如果對此置之不理 ,煙柱將會讓自己無處遁形;可這個夾袋是用皮繩捆在馬鞍旁,要解開必須騰出一只手,速度勢必會大受影響。后頭追趕的那個渾蛋 ,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追兵的獨眼里滿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 ,那是草原上最危險的孤狼。
狼衛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數步,突然掏出匕首 ,順著馬耳狠狠刺入顱中 。那馬一聲哀鳴,轟然倒地,狼衛借著跌倒之勢躍入街旁的一條小巷。馬匹的巨大身軀恰好擋住了巷口 ,形成一個絕佳的路障。隨后趕到的張小敬不得不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
他并不焦急。懷遠坊的望樓看到黃煙以后,會第一時間擊鼓示警,里衛會立刻封閉兩側大門。接下來 ,就是甕中捉鱉。他不信這個突厥狼衛還能找出第二條跨坊的密道來 。
那兩個攔馬的里衛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張小敬向他們表明身份,然后問這個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里衛告訴他這是一條死路。張小敬又問巷子另外一側有什么建筑沒有 。里衛猶豫了一下 ,說有。
“是什么? ”
“祆教祠。”里衛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 。
這條巷子走到盡頭,視野突然開闊,形成一個寬約兩百步的廣場。在廣場正中立著一座兩層大祠。這祠白壁紅瓦 ,四面皆有拱門,形制與中土迥異 。門上鐫刻著三只立在蓮花座上的駱駝雕像,背承圓盤 ,盤有薪火,兩側有鳥身人形祭司侍立。
這祆祠屋檐用的瓦,皆為朱赤之色 ,狀如火焰。一片一片相疊成片,讓祠頂看起來如同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
張小敬和里衛沖進廣場時,廣場上的信眾已經嘈雜成了一片。祆教在長安不立寺,不弘教 ,這個祠只供長安胡人里的信眾禮拜,所以廣場上聚集的幾乎都是胡人。
此時他們都面帶驚駭,望向祆祠方向。張小敬獨眼一瞇 ,看到那突厥狼衛站在門口,雙臂挾持著一個老者 。那老者身披一件金邊白袍,兩條紅束帶交叉在胸前。
里衛面色大變 ,說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與中國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么事,整個懷遠坊的信眾只怕鼎沸 。張小敬略一點頭 ,朝那邊仔細端詳。一直到這會兒,他才看清那突厥狼衛的面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臉寬平如餅 ,雙目細長,還有個大酒糟鼻 。
突厥人中,祆教流傳也十分廣泛。但看這個狼衛窮兇極惡的模樣,恐怕對可汗的忠誠還在對神靈之上。
張小敬跨步向前 ,走到祠堂階前,居然說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現在已被包圍了,如果放開人質 ,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證你得到勇士應有的禮遇 。”
突厥狼衛的匕首頂住祆正的咽喉,聲音有些喑啞:“只有大汗才有資格稱頌勇者之名。 ”張小敬嘿了一聲 ,能選派來長安的狼衛都是死忠,勸他們投降比讓天子不睡女人還難,區區幾句話 ,休想打動。
不過對付挾持人質,他這位前不良帥,可有的是手段 。
張小敬冷笑著邁步朝前:“你一定會死 ,但你的名字不會。接下來,我們會對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與王庭的一切秘密,并親自為大*隊帶路。很快整個草原都會知道 ,是這個人出賣了整個部族,是這個人玷污了狼衛的尊嚴。”
“不可能,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衛發出沉沉的低吼 。
“你可以賭賭看。 ”
張小敬把刀尖對準他的胯下 ,虛空一劃,笑而不語,獨眼里閃著猙獰的光。狼衛突然覺得嗓子發干 ,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
突厥狼衛有個極其隱秘的儀式。每一個成為狼衛的戰士,都會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讓他的*充分* ,然后在上面文上一個特別的名字。當*垂下時,看到的是一個狼名;當*時,則顯出本名 。突厥人相信 ,*象征強大的生命,這會多賜予勇士一條狼命在身。
這個狼衛不清楚張小敬如何得知這個儀式,但他意識到,自己的尸體若是落入這個獨眼男子手里 ,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放開人質,我會讓你英勇地戰死,否則你的名字將會永遠恥辱地流傳下去 。”
張小敬走到距離兩者五步遠的地方 ,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懼在對方心里發酵。那位祆教祆正緊閉著雙目,喃喃自語 ,不知是在求饒還是祈禱 。
周圍的信眾緊張地望著這場對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攏起一個小小的火堆 ,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為尊,拜祭火神。這一舉動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時間祆祠四周興起了十幾個小火堆,禱告聲四起 。
就在這時 ,廣場上傳出一聲響亮的厲喝:
“還我馬命來!”
一個影子從人群里嗖地跳出來,撲向突厥狼衛。突厥狼衛本來就極端緊張,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頸泛起一道血光 ,口中嗬嗬,撲倒在地 。然后那影子一頭撞去,把突厥狼衛硬生生撞到了臺階下面。
這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祆教信眾們先是驚駭地發出尖嘯 ,接著全擁了過來,霎時將跌落臺下的突厥狼衛團團圍住,怒罵和拳腳聲此起彼伏 。張小敬急忙撲過去 ,可憤怒的信眾根本無法控制,人頭攢動,你擁我擠 ,一時極其混亂。張小敬和兩個里衛試圖分開人群擠進去,口中高喊讓開,卻屢屢被撞開。
這時從巷子口沖出幾十個身著皂衣的健士 。不是本坊里衛 ,而是長安縣直轄的不良人,為首的正是姚汝能。他們看到這邊黃煙繚繞,立刻趕來支援。這些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進來后迅速分割信眾 ,強行驅散,不服的就鐵尺伺候,很快將局面彈壓下去 。
不過這只是暫時的 ,大部分人不肯離去,他們聚攏在周圍,大聲喧嘩 ,等著官府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祆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可是個驚天的變故。
張小敬管不了那么多,他快步上前 ,看到那突厥狼衛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 ,竟已被活活毆死。他俯身在狼衛身上摸了一圈,臉上“唰 ”地變了顏色 。
坊圖,不見了。
饒是張小敬心理素質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剛才信眾騷亂 ,湊到狼衛身旁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個宵小臨時起意,盜走了他的算袋——這是運氣最好的結果 ,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樁趁亂取走坊圖……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卻只看到無數張充滿敵意的面孔攢動,無從分辨 。
張小敬懊惱地回過頭去 ,那個攪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臉不知所措。張小敬認出了他的臉,是剛才被狼衛奪去馬匹的年輕人。
“你叫什么名字?”張小敬強壓住怒氣 。
“仙州岑參。”年輕人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
“你為什么要殺他?”
岑參氣樂了:“他當街搶了我的馬 ,為何我不能追上來討要? ”他忽然情緒一低,帶著哭腔:“搶就搶了吧,為什么要殺了它啊?綠眉多善解人意 ,跟我這么多年,就這么死在巷子口……”語氣忽又一頓,“馬死尚能用金償,我的詩也都燒光了 ,這可怎么賠啊?”
張小敬沒空聽他嘮叨,對姚汝能沉著臉道:“把這家伙和狼衛的尸體都帶走——
對了,遠來商棧那邊怎么回事?怎么會燃起黃煙? ”
“唉 ,別提了 。遠來商棧那邊突然鬧驚畜,好幾匹生馬跑了出來,偏偏又是沒牒照的 ,正趕上我們上門,一亮身份,商棧的人以為是西市署緝私 ,一句話沒說上就打起來了……”姚汝能一臉無奈地解釋,同時摸了摸額頭,那里有一道新鮮的狹長傷口。
張小敬歪歪頭 ,還未發表意見,忽然聽到遠處望樓咚咚幾聲鼓響。這是提醒聲,說明即將有靖安司的命令傳來 。兩人同時朝望樓看去,一會兒樓上武侯開始揮動旗幟。姚汝能連忙開始轉譯。他的臉色隨著轉譯的進展 ,變得非常古怪。
張小敬問道:“是誰發的命令?李司丞嗎?”
“不,李司丞只是副手,這個命令是賀監親自發的 。 ”
“賀監?”
“哎 ,您不知道嗎?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長官——賀知章。”
聽到這個名字,張小敬微微動容:“命令是什么? ”
姚汝能譯完命令,整個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樓的命令都會重復傳送三次 ,他忙不迭地又譯過一遍,發現無誤 。他看向張小敬,有點手足無措:
“靖安都尉張小敬 ,即時奪職,速押歸司臺……”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 ,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三章 午正(1)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午正。
長安城,長安縣,光德坊。
賀知章站在靖安司大殿的正中 ,手里托著一枚銅金方印,神態平和 。李泌站在他的對面,目光鋒銳如飛箭射來 ,可卻不能影響這位老人分毫。
司里的其他人都低下頭去裝作忙手頭的活,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這時殿外的通傳跑進來,先看看李泌 ,又看看賀知章手里的大印,猶豫了一下,這才向賀知章拱手 ,粗聲粗氣道:“懷遠坊望樓回報,張都尉已被控制,即刻返回 。”
雖然他有意壓低嗓門 ,可還是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通透。
賀知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這才對李泌語重心長道:“長源,莫怪老夫用這司印壓你 ,實在是你行事太孟浪——任用一個死囚為靖安都尉?還是刺殺上司的不赦之罪?傳出去,明天御史們的彈章能把你給埋嘍! ”
李泌懷抱拂塵,冷哼一聲:“明天?不知這長安城 ,還有沒有明天可言。”
“嘖,長源哪……你勇于任事,老夫自然明白 ,但蘭臺的人能明白嗎?相國們能明白嗎?就算他們明白,可在乎嗎?”說到這里,賀知章特意加重了語氣 ,“你以為老夫為何匆匆返回?李相那邊已經聽到行動失敗的風聲,試圖奪取靖安司的指揮權!現在老夫還頂得住 。若他知道,你竟把長安存亡押于一個死囚身上 ,到時候群議洶洶,就是我也扛不住壓力!”
他見李泌沉默不語,又換了副和藹口氣:“朝堂之上,處處伏兵 ,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老夫今年八十六歲,已無所謂,你還年輕 ,要惜身! ”
賀知章一口氣說這么多,可稱得上推心置腹,可李泌卻不為所動:“您在這里每教誨一句為官之道 ,那些突厥人就離得逞近上一分。”他看了一眼殿角,銅漏里的水依然無情地滴落著。
賀知章道:“我沒說不抓突厥人!只是聽說那人對朝廷的怨恨溢于言表,你就這么信任他?”
“我不信任他 ,但他是現在最好的……不,是唯一的選擇。 ”
“西都匯集天下英才,滿城人物 ,難道沒一個比得上那死囚犯?”賀知章口氣轉而嚴厲,“你已錯了一次,讓靖安司倍受重壓 。如今情勢,可容不得第二次犯錯!”
李泌踏前一步 ,目銳如芒:“您只想保住靖安司,而我要保住長安! ”
這時通傳第二次踏入殿內,粗著嗓門吼道:“報 ,靖安都尉張小敬等,已至門口。”賀知章揮了揮衣袖:“不必進來了。把他的腰牌收繳,直接押還長安縣 。”
這時李泌忽然大喝一聲:“慢! ”
“長源。”賀知章的語氣已帶著幾絲不滿。李泌卻不顧呵斥 ,嗆聲道:“剛才西市、懷遠坊先后有黃煙升起,必有重要進展 。不如先叫他進來,交代清楚 ,再議處不遲。”賀知章明知李泌在拖延,可也明白眼下情勢緊急,于是輕嘆一聲 ,揮了揮手。
不過他又安排了四個旅賁軍士在側,一旦張小敬報告完,就立刻上前將其拿下 。
賀知章輕易不會干涉司務,但若李泌逾越了規矩 ,他就會化身籠頭韁繩,把年輕人拽回來。突厥狼衛當然要抓,但他絕不能讓政敵們找到借口 ,染指靖安司。
這一切,可都是為了那一位的安全 。
腳步聲響,張小敬大剌剌地邁入殿中 ,全無突遭解職的驚懼。他先沖檀棋眨了眨眼睛,然后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個人在本朝實在太有名了,詩書雙絕 ,名顯開元 、天寶二十多年。就在十天之前,賀知章宣布告老還鄉,天子特意在城東供帳青門 ,百官相送,算得上長安一件頗轟動的文化大事 。可張小敬萬萬沒想到,這位名士居然又潛回京城,搖身一變 ,成了一個和文學毫無瓜葛的靖安令。
他今年已經八十多歲,致仕時已是三品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這是為什么別人敬稱其為賀監——來做靖安令這么一個所由官,實在是高配。很顯然 ,做出這個安排的人,不指望賀知章能有如何作為,只是希望憑他的資歷和聲望坐鎮正印 ,方便副手李泌在下面做事 。
張小敬忽然笑了,賀知章的出現,解答了他一直以來的疑問。
長安城的城防職責 ,分散于金吾衛、京兆府、御史臺 、監門衛等官署,疊床架屋,矛盾重重。這個靖安司憑空出現 ,凌駕諸署之上,若非有力之人在背后支撐,絕不可能成事 。
賀知章的身份,除了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之外 ,還有一個太子賓客的頭銜。而李泌則是以待詔翰林供奉東宮。這靖安司背后是誰,可謂一目了然 。
雖則如今太子不居東宮,可從這些幕僚職銜的安排 ,仍可略窺彀中玄妙一二。
賀知章注意到了張小敬的無禮視線,但他并未開口責難,只是垂著眉毛閉目養神。
李泌走上前來 ,要他匯報情況 。張小敬摸摸下巴,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李泌臉色一變:“這么說,突厥人已經拿到了坊圖? ”
這可是他們僅有的一條線索 ,若是斷掉,靖安司除了闔城大索沒別的選擇了。
張小敬道:“還不確定,我已安排姚汝能封鎖祆祠周圍 ,正在逐一排查附近住戶……”話未說完,賀知章“唰”地睜開眼睛,語氣嚴厲:“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擅封祆祠,會引起多大的騷亂?”
“不知道 ,也不關心。我的任務只是抓住突厥狼衛 。 ”張小敬回得不卑不亢。
“那你抓住了嗎?”
“如果你們總是召我回來問些無聊問題,那我抓不住。”
李泌微微有些快意,張小敬這家伙 ,說起話來總帶著點嘲諷的味道,現在輪到賀老來頭疼了 。
賀知章眉頭一皺,這個死囚實在是太過無禮了。他舉起大印 ,想叫人把張小敬抓起來,先杖二十再說,這時通傳第三次跑進殿內。
“報 ,祆教大薩寶求見 。 ”
殿內稍熟長安官場的人,心里都是一突。長安城的胡人多信祆教,一旦起了爭議 ,光是信眾騷動就能掀起大風波,所以官府與祅教的交往向來謹慎。大薩寶統管
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 ,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
賀知章一陣冷笑。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 ,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后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
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動。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亂子 ,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 ,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里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身來 ,周圍的書吏都跪坐著,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
賀知章瞇起雙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面對靖安令的威壓,徐賓戰戰兢兢 ,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掙扎了半天,終于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群 ,快步走到張小敬身旁——徐賓沒那么復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成 。
賀監是大人物 ,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 ”張小敬反剪著雙手 ,面色如常。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情況,最多是回牢里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
只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望 ,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里琢磨的是 ,一會兒怎么應對大薩寶。這事仔細想想,頗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么時候這么靈通?這邊才出的事 ,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后有人盯著尋靖安司的岔子?
一進入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 ,呵呵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 ,也能繡出最精致的平金牡丹。此時她背靠車廂,右手兩根手指拼命擠住板隙,夾住那枚松動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動 。與此同時 ,她還在心中默默地記著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里依然黑暗。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閑談著。馬車內彌散著一股芬芳的香氣 ,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 。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郁、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 ,個個面帶興奮。其中一人轉過頭來,淫邪地盯著聞染鼓脹的胸口 。聞染惱羞成怒,突然大聲尖叫。守衛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 ,才使她安靜下來。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抽回右手,剛才她趁著尖叫聲掩蓋 ,把釘子從縫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
她在黑暗中握緊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縫之間透出。
又過了一陣,車夫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吁——”,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今天上元節 ,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 ,一拳砸向剛才唐突她的那個守衛。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叫,聞染拳頭收回來時 ,指縫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血。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只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 。在狹窄的車廂空間里 ,這個阻擋頗為有效。聞染趁機沖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著車夫后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夫猝然被鐵釘鑿腦 ,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受驚掙扎,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后面車廂里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 ,偏過身子滾落車下 。她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 ,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殖業坊和豐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 。她只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 ,去追聞染。他們身強體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 。為首一人跑得最快 ,追出百步,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浮浪少年獰笑著伸出手,去抓她的頭發。不料聞染猛然回頭 ,一包粉末從手里砸出,在他鼻梁上綻開 。
這是她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里面是給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蕓香。這東西對人體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 ,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揉 。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沖上了朱雀大街。
她抬起頭 ,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色塔尖,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那里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 ,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交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絲束帶,這是只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 ,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處偏殿獨室里。這里沒有侍婢 ,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士,端來一杯茶 。茶是劍閣獸目,倒是不壞,只是茶粉篩得太粗 ,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入。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 ,一看魚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極高 。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 ,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少。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 ,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 ,已遣精干官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干凈 ,不由得怒眉一揚,操著生硬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入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眾見義勇為 ,毆斃兇頑,我會向圣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 ,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 。大薩寶卻不領情 ,拐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為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眾哄起 ,我可壓不住他們。 ”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 。不過它的信眾行事好聚眾,一旦有什么糾紛 ,極易釀成騷動。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官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撫為主。這一招 ,大薩寶屢試不爽。
不料賀知章神情突然一變:“薩寶可知道那兇徒是何人?”大薩寶聞言一愣,賀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衛,潛入長安 ,意圖在上元節有害于君上 。”
大薩寶一聽,手里的茶碗咣當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于君上?天上的馬茲達啊……”他接到的報告只說祆正被殺,卻不知道狼衛的事。若事涉突厥 ,性質完全就變了 。大薩寶知道,這是朝廷最不能觸碰的一根紅線。
賀知章敏銳地捕捉到了大薩寶的神色變化,趁機說道:“雖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毆斃 ,可身上卻有一件重要物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蹤——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潑天的禍事。 ”
這個暗示很明顯,東西尋不回來 ,祆教與狼衛脫不了干系 。如果大薩寶一意孤行,鼓動信眾鬧起事來,那就是里通突厥的叛亂之罪。
大薩寶連忙高聲分辯道:“我教祆正是被賊人殺死的 ,絕無可能勾結突厥人。”
本來是他興師問罪,這一句講出來,氣場霎時易勢 。不過賀知章并非乘勝追擊 ,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祆教明禮篤誠,豈會與奸人勾結,為賊所乘而已。”
大薩寶松了一口氣 ,賀知章又聞言道:“善神馬茲達有云:善思、善言 、善行,皆為功德。爾等棄絕三惡,奉守三善 ,又豈會為虎作倀? ”
大薩寶一聽此言,雙目精光大射 。馬茲達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惡云云,皆是教中習語——賀知章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義繁復 ,在長安始終未能大興。朝廷官員多以“胡天”“胡神”代稱,從無興趣深入了解。大薩寶從波斯來長安二十余年,知音難覓 ,一直深以為憾。賀知章這一番話,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級的官員認真引用本教經義 。
賀知章見火候差不多到了,肅容一拜 ,滿懷深情道:“今日長安有事,正需要尊者與我靖安司行個方便,一并躬燃純火 ,蕩滌宵小啊。 ”
一聽到“躬燃純火”四字,大薩寶眼眶幾乎都濕潤起來。祆教以火為尊,這四個字真真打中了心思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放開拐杖,雙手攏作火焰形狀橫在胸前,向賀知章深施一禮。
“祆眾,愿為賀監前驅!”
朱雀大街是一條寬闊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 ,整個長安城的南北軸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兩側有深溝,東西寬約一百五十步 。路面覆著一層厚厚的浐河沙 ,有如一條青白色大江,將長安外郭城區分成長安、萬年兩縣。道路兩側種著高大挺拔的槐樹與榆樹,每隔一百步還有一對東西對立的石雕 ,氣勢宏大*。
這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個路口橫穿,不能越線 ,也不許快跑 。聞染踏上這條路之后,只能站在隊列里,緩緩向前移動。好在那兩個追來的浮浪少年也不敢在御道造次 ,只能遠遠在人群里跟著。
聞染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到對面路口,長長舒了一口氣 。安仁坊里的貴人極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開門,不必通過坊門。所以從坊墻掃過去 ,一溜有十幾座大的雕楣朱門。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門就在右起第三家,門下有四棵榆樹,立有兩尊忠義石獸與十二根大戟 ,好認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到了她那里,自己應該就安全了 。
聞染念及于此 ,快步上前。當她快接近王府朱門時,那大門忽然嘎啦嘎啦朝兩側打開,從里面駛出一輛奇特的車子。
這車子的拉乘不是馬不是牛 ,而是兩峰白駱駝,車廂左右都是云木低欄,沒有頂檐 ,一眼望去似是拖著一張羅漢床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在前欄,向前張望。她頭頂用銀繩挽了個高髻,身披翻領碧色長衣,足蹬紅云靴 ,看上去颯爽英武。
聞染站在石獸旁喊道:“王家姐姐! ”那女子探下身子來,笑道:“喲,這不是聞染嗎?你身上好香啊 ,隔著十里都能聞見 。我訂制的降神蕓香帶了嗎?”
聞染正要解釋,王家小姐一揮手:“來,上車再說吧。”
聞染提起襦裙角縱身跳上車。車欄里擺著一張厚厚的茵毯 ,一排亮漆食盒里盛著各色點心,角上還擱著個小巧的六角熏香爐,一個侍女正小心地侍弄著這些器具——儼然一副踏青野游的架勢 。
王家小姐叫王韞秀 ,她玉指一挑,炫耀道:“你來得巧,正好我新得了這一部奚車 ,正準備出去逛逛。這可是草原來的新鮮玩意,全長安城就這一輛,別人家可沒有——
來,披上這件胡袍 ,不然坐起來就沒氣氛了。 ”
聞染本來要說自己的事,可王韞秀顯然對她的事情不感興趣,只是滔滔不絕地說著這車子的妙處 。聞染知道這位閨秀性子驕蠻 ,頗好胡風,不敢攪她的雅興,只得接過胡袍披上 ,耐著性子等她說完。
說話間,奚車出了王府,轉向南側 ,沿著安仁、光福 、靖善幾坊一路趟下去。那兩個浮浪惡少看見她登上王家的奚車,不敢上前,又不能走開 ,只得遠遠綴在后頭。好在駱駝行走不快,他們步行倒也跟得上 。
奚車一過靖善坊,周圍行人就少了很多。長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觀不甚密集 ,顯出幾分荒僻氣象。車子行至一處路口時,車夫忽然把駱駝停住 。王韞秀不滿地問怎么回事,車夫說將作監的人在修路 ,讓我們繞行。
前方確實立起了一塊寫著“外作”的柳木牌,遠處幾個袒露半臂的民夫臉蒙白巾,正用木耙刮著沙土。王韞秀冷笑:“區區將作監的奴婢 ,也敢攔本姑娘的車?給我闖過去!”
聞染正琢磨著何時開口,忽然耳邊響起一陣沉悶的轟隆聲 。她轉過頭,瞳孔在一瞬間驟然緊縮。這里地勢很低 ,在路口右側的高坡上,一輛滿載石料的無馬大柴車正飛馳而下,遙遙對著坡下的奚車撞過來。
柴車分量極重 ,從坡上沖下來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瘋狂巨獸,車輪轟隆,勢不可當 。聞染發出尖叫,車夫急忙馭動駱駝 ,可倉促間哪里來得及。柴車挾著極猛極重的風雷之勢,狠狠地撞在了奚車側面。
一連串木料開裂的巨響傳來,奚車被生生撞碎頂翻 ,整個車體倒扣在地上,頃刻間就被石塊掩埋 。
這個意外驚動了附近街鋪里的武侯,他們紛紛趕過來查看。那幾個將作監的民夫忽然直起腰來 ,從沙土堆里掏出短刀,朝武侯們撲去。這些人籌謀已久,下手狠辣 ,那些武侯幾乎一瞬間就被全數斬殺。一個恰好走過的賣果婦人轉身要跑,一個民夫擲出一刀,正中她后心 ,也倒在了血泊中 。
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攏到碎爛不堪的奚車旁邊。奚車二輪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虧這車是低欄深底,像盒子一樣罩住了她們 ,而不是直接壓下去 。車夫就沒那么幸運了,他被壓在兩峰駱駝下,筋骨斷折 ,眼見活不成了。
民夫們把車子側邊的木板踹開,拖出里面的三名乘客,發現那個侍女穿著的女子已經喪命 ,其他兩個人只是驟受沖擊暈倒。一個民夫摘下臉上的白巾,露出曹破延的嚴肅面孔 。
“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他問。其他幾個人都搖搖頭,表示分辨不出來。這兩個昏迷不醒的女子都穿著胡袍 。曹破延抬起頭 ,瞧了一眼遠處慢慢聚集起來的路人,一揮手:
“沒時間了,砍下她們的手臂和頭 ,都帶回去,慢慢分辨。 ”
曹破延抬起刀來,正要剁下去,卻被旁邊一個叫麻格兒的狼衛給攔住了。麻格兒是個粗豪大個兒 ,比曹破延還高:“右殺貴人交代了,要捉活的 。王忠嗣殺了他的兒子,他必須親眼看著仇人的親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這都什么時候了 ,還計較這些私人恩怨!帶著兩個活人,這是多大的累贅!擱哪兒去?”
麻格兒回答:“右殺貴人說有一處備用宅子,可以…… ”
“那也要占據多余的人力和時間!狼衛效忠的是大汗 ,不是右殺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奮力砍去,不防麻格兒也抽出刀來 ,當啷一聲架住。
曹破延大怒,這個麻格兒是他選拔進狼衛的,現在居然敢違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訓斥 ,卻看到周圍一圈狼衛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頂發已經被削去,嚴格來說,現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還低 。
這些狼衛現在跟隨他 ,是因為右殺貴人有過吩咐。如果他和右殺貴人的命令發生沖突,狼衛絕不會顧及同袍之情,因為右殺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對大汗盡忠 ,諷刺的是,阻止他的卻正是其他狼衛對大汗無可置疑的忠誠 。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曹破延長長吐出一口氣 ,把刀放下。麻格兒如釋重負,他太了解這位老長官,真要發起威來 ,在場的誰也攔不住。
“延州的貨快到了,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須親自去接應 。人質你們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轉身離開 ,頭也不回。
麻格兒也不敢麻煩他,連忙吩咐其他人把聞染和王韞秀拖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四面掛帳的大車,迅速離開路口 。
在更遠處,兩個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 ,面對著半條街的鮮血不知所措。
賀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臉上掛著一種微妙的尷尬,脖子上多了一條火焰狀的束帶 。這個略顯滑稽的造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卻又不敢笑出聲。
賀知章看了一眼張小敬 ,沒多說話,徑直走到李泌跟前,遞去一卷略顯破舊的名冊。李泌只是簡單地翻了翻 ,立刻交給徐賓。靖安司的書吏們又開始調閱各種卷宗案牘,大案牘術又運轉起來 。
張小敬雙手抱臂,站在殿口 ,有些放肆地盯著檀棋。她感覺既厭惡又無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桿過去,可又不能 ,因為這個猥瑣的登徒子,剛剛創造了一個奇跡。
賀知章和大薩寶的會面,完全是張小敬的主意 。
根據他的推測,突厥人應該是在懷遠坊祆祠有一個內線 ,冒充信眾。狼衛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預謀的,為了方便他的同伙取走坊圖。
祆教相對封閉 ,信眾之間彼此相熟 。因此這個內線不大可能臨時安插,恐怕已潛伏了一段時日。
每一個祆教徒,都要定期來祆祠祭火 ,奉獻香料、油脂與金錢,都有記錄。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錄 。有了這份名冊 ,再和長安戶籍做對比,憑靖安司強大的廟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這就是為什么張小敬主動通知大薩寶。沒他的配合 ,那份名冊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
接下來,就是如何說服大薩寶配合的問題,聲望崇厚的賀知章顯然比李泌更適合交涉。
盡管對張小敬毫無好感,可為了長安大局 ,賀知章也只能勉為其難地聽一次死囚的話。那一番感動祆正的言辭,正是張小敬教賀知章說的。
祆教的人對金錢、權勢不是特別在乎,唯獨對能溝通教義者極有知己之感 ,循這個路數去游說,非但消弭了信眾騷亂,大薩寶還主動配合 ,立刻派人去取了懷遠坊供奉名錄來 。
檀棋看向張小敬,眼神復雜,這個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 ,連賀知章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規劃行事——現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饒有興趣地想,賀監會怎么處置他?是收回成命 ,還是堅持驅逐?
可先動的不是賀知章,而是張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撣了撣眼窩里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頭一皺 ,問他哪里去 。張小敬似笑非笑:“這問題,不該問我吧? ”殿里一時沉默,就連埋頭查閱的書吏們 ,動作都略慢了幾分。
賀知章“咳”了一聲:“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駐,但老夫對你并無成見。你今日功勞 ,不會唐捐 。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來。”
“那就送點紙錢吧。 ”
“哦?”這個要求出乎了賀知章的意料 。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將死去的長安和百姓。”
聽到這回答,賀知章氣息為之一噎 ,他被這句話氣得手抖。張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邁去 。李泌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沖賀知章厲聲道:“賀監!此人于今日有大用 ,難道不可從權? ”
賀知章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這是原則問題。
李泌細眉一豎,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擱。檀棋大驚 ,公子這是要翻臉以辭官相脅了,為了一個死囚,至于到如此地步嗎?
這印信還未擱下去 ,殿角一個小吏突然高聲道:“李司丞,您看這個!”然后遞來一束公文。李泌一看,連忙拿給賀知章 。賀知章眼神輕輕一掃 ,雙肩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如遭雷擊。
這是一條訊報,來自延壽坊的街鋪巡兵。
街鋪在諸坊皆有 。百姓之間有了糾紛或者看到什么異狀 ,往往先報本坊街鋪,謂之訊報。靖安司為了及時掌握整個長安城的動靜,李泌要求各處街鋪的訊報事無巨細 ,都要報來一份,有專人甄選分揀。
這條訊報稱:有百姓在延壽坊旁的橋下發現一具男子尸體 。經初步勘驗,死者脖頸為巨力拗斷,衣衫被擄。附近酒肆的飲客已辨認出此人身份——焦遂。
長安城飲酒成風 ,其中有八人最負盛名,號稱“飲中八仙” 。為首即是賀知章,還有李白、李適之 、李琎、崔宗之、蘇晉 、張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個白身。賀知章與他從開元初年起便為酒友 ,兩人交誼極篤。
賀知章沒想到,居然在這時候接到老友的死訊 。
李泌沉聲道:“延壽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們懷疑曹破延上岸之處。焦遂的死狀 ,與崔六郎一樣,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這句話的沖擊更大,賀知章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快扶住賀監 。 ”李泌不動聲色道。
檀棋趕緊上前一步 ,攙住賀知章胳膊。她感覺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動著,身子搖擺 。他一直有風頭眩的毛病 ,驟聞噩耗,竟有發作的跡象。
幸虧靖安司這里備有茵芋酒,趕緊給他灌了一杯。這藥酒是藥王的方子,賀知章喝完之后 ,情況總算略見好轉,可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 。畢竟他已八十多了,體虛神衰 ,故友亡故,又最傷心神。
賀知章掙扎著想起身,可頭暈目眩隨之加劇。他長長嘆息一聲 ,知道這病一犯,便沒辦法視事 。他把李泌叫到身前:“此間……只得暫且仰仗長源你了。”他停了停,又壓低聲音道:“張小敬這個人 ,可用而不可留。一俟狼衛落網,必須立刻處置,否則后患無窮——靖安司的敵人 ,絕不只是突厥人呢……”
這幾句話,已經耗盡了老人的全部精神 。檀棋連忙派人準備牛車,喚了一位醫師隨行,將他送回自宅去修養。李泌肅立原地 ,拂塵抄在胸前。
等賀知章離開之后,張小敬瞇起眼睛,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句:“李司丞掌握得好時機。 ”語氣半是欽佩半是嘲諷 。
“事急從權。”李泌面無表情。
兩人像打啞謎似的 ,檀棋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 。她動手把案上文牘收拾干凈。焦遂的那封訊報放在最上面,她順便多看了一眼,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一般訊報的右上角會標有李泌的簽收時間 ,這封是午時二刻簽收,恰好是賀知章返回靖安司之前 。
她蛾眉一皺,公子早就看到這消息了 ,可為何拖到剛才方對賀監講起?難道說……
這個太離譜了,檀棋擺了擺頭,把這些荒唐念頭趕出腦外。
這時徐賓已經捧著一卷文書跑過來。憑借大案牘之術和祆教的戶籍配合 ,他迅速地找出一個可疑之人 。
此人叫作龍波,來自龜茲,開元二十年來京落為市籍,同年拜入祆教 ,就住在懷遠坊內,一直單身。供奉記錄顯示他最近半年來,給祆祠的供奉陡增 ,為此還特受褒獎。天寶二載底市籍有過一次清冊重造,但龍波的戶口仍是開元二十年 。有一位戶部老吏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小紕漏。戶籍上要寫清相貌,若是舊冊不造 ,則有可能冒名頂替。
姚汝能此時還在祆祠附近,李泌讓望樓通知,讓他立刻前往龍波的住所搜查。
靖安司內 ,忽然陷入空閑狀態 。這時李泌忽然想起來了:“嗯?那個叫岑參的臭小子呢?”那個家伙關鍵時刻壞了靖安司的事,他到底是不是受雇于突厥人,不審問清楚可不成。
崔器在旁邊立刻答道:“身份已經審清楚了 ,是仙州鄉貢士子,籍貫南陽,來京城準備開春參加進士科。 ”他又補充了一句:“岑家祖上,曾三代為相 。睿宗時家族受株連流徙。父親岑植 ,曾做過仙、晉二州刺史。應該和突厥人沒關系,單純……比較愣吧?”
一個破落官宦子弟,難怪在騎囊里放了那么多詩文 ,這是打算在開科前投獻邀名呢 。
李泌現在滿腹心思都在狼衛上,一聽岑參是這來歷,袍袖一拂:“哼 ,壞了這么大的事,別想逃責,先關一陣再說。”周圍人心里清楚 ,倘若突厥人真干出什么大事,這就是現成的替罪羊。這個來京城赴考的可憐士子,這次別說中進士了 ,只怕性命都未必能保住 。
張小敬念叨了一句“那小子身手倒還不錯 ”,也就不說了。現在時間越發緊迫,這些無關的事暫且都放了放。兩人同時趨向沙盤,看著盤中那標記著“懷遠坊”的模型 。
此時在真正的懷遠坊內 ,姚汝能一腳狠狠地踹開木門,闖進屋去,舉弩轉了一圈 ,發現空無一人。
龍波的住所是個無院直廂,進門后只有一間正廳和一側廂房,不良人一擁而入 ,霎時把屋子擠得滿滿。此人獨居,家具不多。靖安司沒費多大力氣,就從床下搜出一批突厥風格濃郁的小物件 ,有金銀器物,有羊皮紙,還有幾盒馬油膏 。
看來龍波與突厥人有勾結 ,當無疑問。只可惜其人不在屋中,不知去向。姚汝能派人去附近詢問鄰居,鄰居們紛紛表示,龍波很少與旁人來往 ,不知道他以何為營生 、常去哪里 。
姚汝能不甘心,回轉屋里又兜了幾圈,忽然發現一個可疑之處。正廳里有個灶臺 ,灶臺上方貼著一張灶君神像。祆教奉火為神,信眾要一日三次在家祭灶火,怎么可能會貼個漢地灶君在上頭?他湊過去 ,看到紙面干凈平滑,少有煙火痕跡,伸手一摸 ,發現紙頭的墻壁有些凹陷 。姚汝能心中一動,把神像扯下去,里面露出一個磚槽 ,擱著一塊方形木牌。
這塊木牌有巴掌大小,四角刻著牡丹和芭蕉紋形,皆是陰刻粉描。正面刻著“平康里”三字楷書,背面刻著“一曲 ”字樣 。
姚汝能一愣。平康里在長安城東邊 ,是一等一的煙花銷金之地,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木牌叫“思恩客” ,只有熟客才會頒出,憑此可直入簾中 。這位龍波別看生活清苦,在那里可真是投入不少呢。
龍波以信眾身份潛伏 ,平日謹小慎微,心中難免壓抑空虛。唯有去平康里消磨時光。那里客來客往,皆是虛情假意 ,可以暫時放松一下,很符合一個暗樁的心態 。
不過平康里的姑娘太多,皆有假母管著。這牌子是哪一位假母發放的 ,尚需調查。
姚汝能迅速把消息傳回靖安司,李泌對張小敬道:“平康里在萬年縣界,那是你原來的轄區 。舊地重游,辦起事來應該輕車熟路。”
“輕車熟路嘛……”張小敬呵呵笑了一聲 ,周圍官吏們都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檀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覺得天底下男人都是一個德行,看到平康里的那些女人就邁不開腿 。相比之下 ,公子潔身自好,可比他們強太多了。
張小敬叫上姚汝能,轉身欲走。李泌忽然又把他叫住:“嗯……之前的事 ,希望你不要心存芥蒂 。如今賀監已放權,我的承諾依然不變。 ”對他來說,這算是委婉的道歉。
“現在我可沒有接受道歉的時間 。”
張小敬簡短地回了一句 ,匆匆離去。
李泌望著張小敬的背影,大為感慨。這個人行事大膽,心思卻很縝密 ,接手調查時明明所有的線索都斷掉了,竟被他無中生有,硬生生劈出一條路來。更可怕的是,祆教的抗議本是一場大禍 ,結果卻被他信手一翻,一石三鳥,既平息了薩寶怒火 ,又獲得了新的線索,還堵住了賀知章的嘴 。
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 ,果然名不虛傳。
李泌內心忽然涌現出微妙的不安感。這樣的一個人,真的心甘情愿為自己所用嗎?闔城性命這么一個大義名分,真的能束縛住他嗎?
李泌自度 ,如果他與張小敬異地而處,對剛才的事情一定心懷怨懣 。辛辛苦苦奔走效力,居然還要被人猜疑和羞辱 ,誰還會盡心辦事?一想到他始終掛在嘴角的那抹淡淡嘲諷,李泌便有些頭疼,這種失去控制的感覺可真不好。
看來賀監所說,也不無道理 ,對這個人,是要提前留份心思才對。姚汝能畢竟太稚嫩,而崔器又太粗疏 ,這兩個人未必應付得了 。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另外一件更棘手的事情,急需解決。
李泌想到這里 ,不覺有幾分疲憊涌上心頭。他把拂塵往胳膊上一搭,高聲道:
“檀棋,跟我來!”
李泌叫了一聲 ,帶著她來到殿后退室里去,特地關上房門 。確認四周無人之后,李泌道:“我要離開一下。 ”
“咦?您去哪兒?去多久?”
檀棋有點迷惑 ,情況已是十萬火急,這個時候離開?李泌抬手捏了捏鼻梁:“賀監離任,許多事情得重新布局,我必須得去跟宮里那位交代一下 ,大約半個時辰就回來。你對外就說我在退室休息,不許任何人進來 。”
檀棋想到那一封蹊蹺的訊報,不由得脫口而出:“賀監……原來是公子你…… ”她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公子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必點破?
李泌卻沒有動怒 ,反而長嘆一口氣:“此事我并不后悔,只是賀監位高名重,牽扯太多 ,我必須跟那一位坦承前因后果,以免他被動。”
“可……公子若不說,誰會知道?”
李泌搖搖頭 ,嗓音變得深沉:“我李泌絕不會對他說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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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午正(2)
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 ,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才有機會跟張小敬講 。他抵達遠來商棧后,還沒進門 ,就聽見旁邊馬廄里一陣嘶鳴,緊接著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 ,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商棧里的伙計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 ,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么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相連。”
“馬廄的門當時是開著還是關著? ”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該是虛掩著 ,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沖過來之后 ,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該是從馬廄后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 ,馬廄里堆著草料,怎么會在附近放火盆?遠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 ,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 ,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 。 ”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他們從光德坊出發,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 ,前后花了將近兩刻時間,才抵達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 ,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心中。此時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 ,若是入夜時分,只怕更勝十倍 。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入 ,向左一轉,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 ,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著牡丹 、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 ,其實路面相當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 。此時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 ,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游 ,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妓 ,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墻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 、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 ,環境等而下之 。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臺林立;中曲多是獨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里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 ,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得這里,可不要妄動了 。”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 ,怎么來這里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里原來是李衛公的宅邸 ,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 。一朝之重臣 ,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么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 ,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 ,這兩個人步履穩健,表情嚴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
兩人七轉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 ,轉入旁邊一處小巷內。兩側只有些簡陋的木質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皆修有溝渠 ,青瓦覆上,便于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里,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里來 ,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 ,反而來這種腌臜的地方 。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起意,顯然已有成算 ,只得默默跟著。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 ,下意識要關門 。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攔住門框:“別擔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后一步 ,不敢阻攔。
棚屋之后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 。這里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 ,里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 ,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 ,然后人群當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鉆,還有幾只手不忘了去劃拉錢 ,場面混亂而滑稽 。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里,像是看到惡鬼一般 ,張大了嘴巴,一時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里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 。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 ,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屋,請示了一下,然后引著他們往后走去 。
乞頭、囊家云云 ,都是見不得光的習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原本也是公門中人 ,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里面被無數房間與土墻區隔,暗無天日,像是鉆隧道迷宮一般 。行走其間 ,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么人被囚禁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 ,里面充斥著血腥與貪欲,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 ,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里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 。即便是官府 ,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干,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 ,發現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斗爭 。只要跟隨著他 ,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里都膽戰心驚 ,以后怎么與之爭斗?想到這里,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 ,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在是他的上司 。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 ,可真能學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里面別有洞天 ,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彌漫著一股藥味 。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著 ,懷里還抱著一只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 。”語氣平淡 ,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 ,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么事? ”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 ,姚汝能這才發現,里面裹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 ,一頭鬈發,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侖奴!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兇狠 ,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 ,不過顯然關系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暴無比 ,到這兒面對著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 。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 ,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里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 ,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 。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于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如今身在何處 。馬上就要知道。 ”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 ,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仆人走進院子 ,葛老吩咐了幾句,仆人匆匆離去 。
葛老注視著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 ,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里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 ,然后轉身進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 。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 ,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后來被賣入青樓做仆役。尋常昆侖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 ,唯有葛老是個異數。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生水起 ,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 ,他還管*抓捕 。久而久之,葛老憑著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 ,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 ,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 。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至今還安穩地待在棚屋里。這次來平康里辦事 ,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時辰 ,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嗎? ”姚汝能不能理解 。
因為家中幾個長輩都死于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 ,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 ,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明明就在平康里內 ,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 ”張小敬回答 。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 ,認為這個回答避實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 ,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
這么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么干凈 ,說不定正是因為這種事才進了死牢。想到這里,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 。
沒過多久 ,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里,一旬來一次 ,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攜妓外游,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 ,遛馬的時候多 。”
張小敬眼神閃動。懷遠坊距離這里甚遠,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 ,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在哪里? ”
“小妮子春心蕩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 ,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白牙 ,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緊大裘,帶著他們走進迷宮一樣的棚屋 。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 ,行走其間,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 ,有的木門緊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稻草腐味。里面人影綽綽 ,悄無聲息,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著走著,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 ,嚇得他叫了一聲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葛老發出低叱,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 ,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個天上銷魂處,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卻不知這背后多少污穢 。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鳳魁 、生來畸殘的娃娃……無處可去 ,無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坐等轉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么無間地獄——嘿 ,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沒料到平康里的暗處 ,居然如此骯臟齷齪 。他側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色,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一處陰暗柴房。打開門 ,里面吊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滿面血污 ,神情萎靡 。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男的細皮嫩肉,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 ,垂著頭,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伸手攔住 ,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里去:“張老弟,你的人情只到這里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 ,人情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 。 ”葛老瞥了他一眼 ,無動于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里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他抽出佩刀 ,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辰之內蕩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 ,只怕比這個小家伙講過的話還多 。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么?”葛老瞇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么。他忽然展顏一笑 ,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伸出兩個指頭:“兩個。 ”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猶豫再三 ,回以一根手指 。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么辦吧。”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可還是點了點頭。
姚汝能有點糊涂 ,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 。張小敬站在原地 ,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著眼窩里的灰。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影輪廓。
“張都尉 ,你跟他談的是什么條件?”
“剛才我答應他,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 ”張小敬淡淡回答 。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么能這么做?”
張小敬做過萬年縣不良帥 ,官府在黑道埋下的力量他一清二楚,甚至可能曾親自掌管。姚汝能怎么也沒想到,這家伙為了貪圖做事方便 ,竟把同僚出賣給賊人!這簡直匪夷所思!
張小敬道:“這是唯一能爭取到葛老合作的辦法。”
姚汝能悄悄把右手挪到了刀柄處,腦子里浮現出臨走前李泌的叮囑 。
李泌在臨行前單獨見過他,一旦他發現張小敬有逃走或背叛的跡象 ,要立刻示警,若身處無法示警之地,則親自處斷。姚汝能覺得 ,張小敬現在已顯露出了馬腳。他根本不相信,對付一個賊人要如此委曲求全 。一定有問題,必須在他出賣更多官府利益前予以阻止。
不料張小敬一看他要動手 ,先飛起一腳,把他狠狠踹倒在地,獨眼中殺意橫生:“老實待著! ”姚汝能掙扎了一下,居然沒爬起來 ,可見這一腳力道之重。他痛苦地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眼中卻怒火中燒 。
靠出賣官府暗樁來換取情報,簡直就是無恥之至!姚汝能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大聲質問:“為什么要出賣自己人?”
張小敬掃了他一眼,冷冷道:“李司丞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突厥人 ,聽明白了嗎?不惜一切代價。”
“為達目的,難道連做人的底線和道義都不要了? ”姚汝能覺得這說辭荒謬絕倫。
“我只關心長安這幾十萬條人命能不能保住 。”
被反刺了一句的姚汝能臉色漲紅,他辯解道:“你這是強詞奪理。君子有所為 ,有所不為。若這些賊人要你去做些大奸大惡之事,呃,比如謀逆天子 ,難道你也答應?”
張小敬微微點了點頭:“一人之命,自然不及萬眾之命。”
面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姚汝能簡直驚呆了:“你竟敢…… ”他一句沒說完,忽然被一股力量猛然掐住脖子 ,后背“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墻邊 。張小敬的獨眼幾乎貼在鼻尖,沙啞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響起:
“聽著,現在距離長安城毀滅只剩三個時辰 ,我們還沒摸到突厥人的邊。你不幫忙就給我滾!”
姚汝能一梗脖子,毫不示弱:“別裝了,你根本不關心長安的安危。你是個死囚犯 ,你一定做錯了事,你恨朝廷! ”張小敬的神情在明暗光線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里面深藏著嘲諷與哀傷 。
“沒錯,我恨這個朝廷 ,可只有我能救它。”
正在這時,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陸陸續續進來二十多人,清一色都是男子 ,高矮不一,年紀也不同,皆是短襖白衫。姚汝能認出其中幾個面孔 ,都是賭場里見過的 。葛老讓他們站成一排,然后對張小敬做了個手勢。
姚汝能渾身一僵,就算他不懂暗語 ,也知道葛老是什么意思。沒想到這位昆侖奴這么狠,非但要讓張小敬說出暗樁的名字,還要讓他當面指出 。接下來的事不用想也知道 ,一定會讓張小敬親手殺死這暗樁,才算完成協議——這叫投名狀。
姚汝能緊張地看向張小敬,正要開口質問 ,忽然脖頸被后者猛切了一下,登時昏了過去。
葛老呵呵一笑:“你還挺心疼這個小官鷂子的,他和你當年挺像 。”張小敬沒有接這話,而是走過去 ,對那二十幾人掃視一圈。
張小敬臉頰的肌肉,在微微抽動。即使是死囚犯,幫著昔日的敵人來指認同僚 ,仍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他的手臂緩緩抬起,葛老忽然又開口了:“張帥,其實你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 。 ”
“嗯?”
“老奴這雙老眼能看出來 ,這個活,是官府拿赦免死罪要挾你吧?”
張小敬保持著沉默,卻也沒否認。
“呵呵 ,他們就喜歡這么干。 ”葛老的手指優雅地搭在一起,“咱們做另外一筆交易如何?我也不逼你認人,只要你把長安的事說與老奴知 ,老奴就把你順順當當送出城,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豈不快哉?”
不得不說 ,葛老的提議,非常有誘惑力 。只要出了長安城,張小敬便是徹底的自由之身 ,靖安司和李泌根本顧不上追究——他們能不能活過今晚都不知道——而張小敬所要付出的代價,簡直微乎其微。
這條路,可比他殺死前同僚換取情報 ,然后背負著猜疑去追查突厥兇徒要容易多了。
屋子里變得非常安靜,只有隔壁傳來女人隱隱的哭泣 。張小敬站在陰影里,短暫地閉上眼睛 ,不到一彈指便重新睜開,抬手撣開了眼窩里的灰塵:“抱歉,葛老。這一次 ,我還不能走。”
“你就這么喜歡替朝廷做走狗? ”
“不,這次與朝廷無關 。”張小敬仰起頭,有微弱的光線從茅草的間隙流瀉下來。
“迂腐。”葛老尖刻地評價道,然后伸了個懶腰 ,“得啦,老奴仁至義盡,那就請你指認暗樁吧 ,最好是你之前親自送進來的那個,我就愛看這樣的戲 。”
張小敬再次掃視眾人,眼神變得堅毅起來。他忽然單腿跪地 ,肅容拱手:“今日之事,實在是事急從權,不得不為。待到九泉之下 ,再容告罪。 ”
隊伍中有一個人變了臉色,急忙一個騰跳朝后退去 。張小敬起身驟然出手,刀光一閃 ,切過那人咽喉。在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之時,他便軟軟倒在地上,氣絕身亡,正是適才開門的小乙。
賭場里的那個乞頭站在隊列里 ,雙腿瑟瑟發抖 。
“嘖嘖,有點后悔,不該讓你親自動手了。”葛老略不甘心地舔舔嘴唇 ,“若是落在我們手里,只怕死上三天也還死不了。”
張小敬鐵青著臉,又舉起刀來 。賭場的乞頭“咕咚 ”一聲跪倒在地 ,連聲哀叫:“我真的是在公門混不下去,才來投奔葛老的,我是為了錢 ,不是暗樁啊!”他正兀自叫喊,忽然看到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面前。乞頭不知所措,抬頭望去 ,看到張小敬的左手有一根小拇指被齊根斬斷,鮮血狂流不止。
全場鴉雀無聲,只聽到張小敬的聲音響起:“小乙是我親手送進來的,又是我親自出賣 。為了大局 ,我并不后悔。這一筆殺孽,我早晚要還上——但不是現在。所以斷指為記,諸位給我做個見證 。”
葛老搖頭嗤笑道:“迂腐。一條人命而已 ,賣了就賣了,至于這么自責嗎? ”張小敬沒理睬他,自顧從懷里掏出一方絹布 ,單手去裹傷口。賭場的乞頭怯怯地看向葛老,見他沒什么反應,急忙起身殷勤地幫張小敬裹傷。
這活他輕車熟路 ,從前在公門時沒少給張頭療傷 。傷口處置好后,張小敬撩起袍角,擦干凈刀上的血跡 ,一字一句對葛老說,表情痛苦而猙獰:
“葛老,到你了。”
此時他身上涌出來的強烈殺意,連那老黑奴都為之啞然。后者動動嘴唇 ,終究沒再說什么嘲諷的話 。
……姚汝能悠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審訊室里,眼前一男一女緊縛著。他正看到葛老打了個響指 ,那侏儒把皮鞭遞給張小敬。
難道張小敬已經指認完了?把暗樁都給殺了?他正要開口問,卻被人按在地上 。葛老側過頭,對他“噓”了一聲。
前方張小敬捏了捏鞭柄 ,眼神來回在兩人身上巡視,然后停留在女子身上。他對瞳兒道:“我現在要問你一個關于龍波的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 ”
瞳兒猛然抬起頭 ,厲聲喊道:“除非你們把我和韓郎放了,否則休想讓我開口!”她和情郎被拘押了一天一夜,幾乎絕望 ,現在好不容易捉到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張小敬觀察了一下,這女人身上鞭痕累累,顯然不知打過多少次了 ,拷打對她沒用。
張小敬說道:“說出來,我可以向葛老討一個人情,放你走 。”
瞳兒冷笑:“休想離間我們!我們發過誓言的 ,同生共死,絕不獨行! ”
張小敬搖搖頭,又走到韓郎身前。男子抬起頭 ,看到是官府的人,正要開口呼救,就被鞭柄塞住嘴巴。旁邊瞳兒又大聲道:“沒用的!你殺了韓郎 ,我跟他殉情便是。”
張小敬沒理他,對那男子道:“我只能救你們其中一個人離開,你可以選擇是誰 ,但記住,只能選一個 。”
說完之后,張小敬倒退幾步,冷眼看著。男子先是驚疑 ,然后是驚喜,嘴里反復喃喃,但每次看向瞳兒 ,便心生猶豫,不肯明確說出一個名字。張小敬忽然把身子湊過去,耳朵貼近他 ,然后點了點頭 。
“好。”張小敬放下鞭子,手起刀落,斬斷吊著男子的麻繩。
韓郎滾落在地 ,先是愣了一下,自己根本什么都沒說啊 。可話到嘴邊,突然猶豫了起來。他試探著挪動幾步 ,看那幾個兇神都沒動作,然后眼底流瀉出狂喜——仿佛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就不必心存愧疚了。他看看左右,無人阻攔 ,用袖口掩面,急忙朝著出口慌張跑去 。
等到他走遠之后,張小敬再次走到瞳兒面前 ,她呆呆地看著地上斷成兩截的繩子,螓首低垂,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騙我 ,他根本什么都沒說! ”瞳兒忽然抬起頭,憤怒地喊道。
“一個男人,不要聽他說了什么 ,要看他做了什么 。若他本無離意,我又怎能左右他的雙腿?”張小敬的語氣平淡,似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瞳兒不由得放聲大哭。姚汝能面露不忍 ,把頭轉去一旁。張小敬只是小小地考驗了一下人性,便釜底抽薪,毀掉了這姑娘的希望 。不過仔細想想,他連出賣同僚都毫不在意 ,這種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張小敬用鞭梢抬起瞳兒的下巴:“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嗎?”她沒再拒絕,她已經沒有堅持的理由。
根據她的交代,龍波第一次來平康里 ,就選了她,從此一直沒換過人。這個人話很少,從不透露自己的身份 ,行房時候都不怎么出聲 。他數次帶她遛馬,去的是修政坊十字街西南的一處大宅邸。這宅邸很大,她問過龍波是哪兒來的。龍波只說是代人看管 ,沒說是誰 。
張小敬轉身看向葛老,說我擅做主張放走一人,還請見諒。葛老笑道:“我們又不是施虐狂 ,擺出這排場,無非是教姑娘們收心罷了。張老弟一句話,就讓瞳兒盡知男子之害,也省了我們的事 ,可以直接送還給媽媽了 。 ”
那畸形矮子解開瞳兒,拖著她離開屋子。
姚汝能忍無可忍,終于開口道:“張都尉 ,這樣欺辱一個弱女子,是否有失仁義之道?……是了!你連自己同僚都殺,這算得了什么?”他如鯁在喉 ,不說出來實在難受。張小敬抬起頭,眼中盡是嘲諷:“哦,你是說 ,讓她跟隨這種人回家,結局會比現在更好?”
姚汝能“呃 ”了一聲,答不上來 。類似的案子他接觸過 ,確實幾乎沒一個是好結局。張小敬冷冷道:“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她選了這條路,就該早早有了覺悟。你若覺得可憐,把她娶回去便是 。”
姚汝能有點面紅耳赤 ,啞口無言地閉上了嘴。可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離開平康里,就立刻上報靖安司 ,張小敬的行為已經完全逾越了底線。
曹破延的手肘一直隱隱作痛,這非常難受,但至少可以讓他始終保持警覺 。在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里 ,沒什么比敏銳的感覺更重要。
他此時正站在一處偏僻大院的入口,注視著一列車隊緩緩駛入。這隊大車足有十輛之多,都是雙轅輜車 ,四面掛著厚厚的青幔,車頂高高拱起 。從車轍印的痕跡深淺可以看出,車里裝載的貨物相當重。每一輛車都沾滿了塵土和泥漿 ,無論轅馬還是車夫都疲態盡顯。
從車前插著的鑲綠邊三角號旗可以知道,它們隸屬于蘇記車馬行 。這個車馬行專跑長安以北的民貨腳運,聲譽頗高。
帶隊的腳總跳下第一輛馬車,拍拍身上的土 ,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這趟從延州府到長安的活不錯,委托人給錢爽快,運的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 ,路上不必提心吊膽 。委托人唯一要求苛刻的是時間——無論如何要在上元節前日運抵。現在車隊趕在午時順利入棧,他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其實按規矩,這些大宗貨物只能運入東西二市 ,再分運出去。其他坊門都設有過龍檻,寬距馬車根本進不去 。不過這個貨棧比較偏僻,人跡罕至 ,入口又是直接對街而開,過龍檻早被卸掉了。
這種為了省點稅金的小貓膩,腳總見得多了 ,根本不以為怪。
接下來,只要跟受貨方點完貨物,討張割單,事就算完了 。腳總已經想好了下午的計劃:找個堂子好好泡泡 ,舒松下身子,再去西市給婆娘買點胡貨,晚上弄罐上好的三勒漿 ,尋個高處,邊喝邊看燈會,完美的一天!
腳總環顧四周 ,一眼就分辨出曹破延是這里的主事人。他湊過去滿臉堆笑:“這位大郎,幸不辱命,貨物一件不少 ,時間也剛剛好。”然后遞去一束卷好的薄荷葉,這是行車提神用的,只在江淮有產 。
曹破延卻根本不接 ,面無表情地說:“進城之時,可有阻礙? ”
這類大宗貨物入長安城,城門監都要審核入冊,才予放行。但是貨多吏少 ,經常一審就是幾天時間。蘇記車馬行常年走貨,跟城門監關系很好,可以縮短報關時間——這是他們敢走長安一線的依仗 。
聽到他問起 ,腳總一拍胸脯,得意揚揚:“我們有熟人打點,全無問題。辰時報關 ,不到兩個時辰就放行了。手續都在這兒呢,一樣不少 。”
說完他把一摞文書遞給曹破延,曹破延簡單地翻閱了一下 ,又問道:
“他們查驗貨物了嗎?”
那腳總賠笑道:“除非您有爵位,否則這個可免不了。不過全程我都盯著呢,他們只抽查了其中兩件 ,拿長矛捅了一下就封回去了——話說回來,您運的這玩意,一不違禁二不逾制,能出啥問題?您也是擔心過甚…… ”
曹破延無意聽他啰唆 ,單手做了個手勢:“交卸吧。”
腳總熱臉貼了冷屁股,也不再殷勤搭話。他轉身過去,發出指令 ,車夫們呵斥著馬匹,把馬車倒轉過來,車尾對準宅邸入口緩緩倒退 。
這里已經被改造成一個簡易的貨棧 ,有一個抬高的卸貨平臺。那些馬車停得非常漂亮,尾門和平臺邊緣貼得很緊,幾乎沒有任何空隙。里面的伙計們圍攏上來 ,把尾門打開,每一輛車里都擺著十個柏木大桶,底下鋪著三指寬的茅草 。他們搭了幾塊長木板 ,把木桶一個一個滾下來。腳總注意到,這些伙計都是胡人面孔,一個唐人都沒有。
不過他沒留意的是,有幾個伙計走到貨棧入口 ,把大門給閂上了 。
柏木大桶一個個被卸到平臺。曹破延走到一個木桶前,撬開桶頂塞子,伸進去一把匕首攪動 ,然后拎起來看刀刃上的油漬。查過幾桶之后,曹破延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批貨沒有任何問題 ,上等品質,包裝得也緊,沿途沒有任何灑漏 。
這些可悲的車夫以為自己運送的是普通貨物 ,卻不知道那是“偉大”的闕勒霍多的魂魄。
放下匕首,曹破延問腳總道:“你進城之后,直接來的這里?”
“那當然 ,我們絕不會耽擱客人的時間。 ”
“那么,長安城里是否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們抵達?”
“不會,得為客人保密嘛 。等跟您交卸完,收了尾款 ,我們才去牙行交差。”
下一個瞬間,曹破延把滴著油的匕首直接捅進了腳總的胸口,還轉了轉手柄。腳總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扭動脖子企圖往外爬去。他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是其他車夫慘遭屠戮的血腥景象 。
這是一次迅速而安靜的屠殺,轉瞬間就完成了。這些風塵仆仆的車夫連休息都沒顧上 ,就慘死在馬車旁,整個車隊無一人幸免。
喧囂很快結束,貨棧再度恢復了平靜 。這場小小的騷亂 ,沒有驚動任何人。曹破延吩咐手底下的伙計,把蘇記的馬車和轅馬拆開來,涂掉馬屁股上的烙印 ,撤掉號旗,把一切屬于蘇記的痕跡抹除掉。
這時貨棧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曹破延眉頭一皺,走過去 ,隔著門板上的孔往外看。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男子,披著一件破舊的雜色斗篷 ,頭上的幞頭破舊不堪,露出里面的頭巾。三輔的普通民眾,差不多都是這樣的裝束 。
“草原的青駿會奔向何方? ”曹破延隔著門板 ,用突厥話問。
“弓鏑所指,便是馬頭所向。”來人回答,聲音尖細得像個女子 。
暗號對上了 ,曹破延拉開門閂,放他進來。來人把斗篷掀開,露出一張枯瘦面孔 ,還有一個尖削的鷹鉤鼻。
“我是龍波。”他咧開嘴,笑得一臉燦爛 。
曹破延眉頭一皺,他先前沒見過龍波,只知道他來自龜茲 ,潛伏于長安,包括這個偏僻貨棧和萬全宅,都是他一手安排。事實上 ,龍波是右殺貴人找來的,曹破延對他一無所知。
但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唐人 。
“我需要能證明你身份的信物。 ”曹破延緊握著匕首 ,充滿警惕。
龍波忽然蹲下身子,曹破延猛然后退了一步,雙眼兇光大盛 。龍波笑了笑:“呦 ,干嗎一驚一乍的,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說著他把左腳的一只軟底厚靴脫下來,咔嚓一下掰開鞋底 ,從里面掏出一包黃澄澄的厚紙。
為了防潮,這紙被油浸泡過,摸在手里滑膩膩的。曹破延小心地展開一看,果然是長安坊圖 ,里面標記十分詳細,諸坊街角、武侯鋪、牌樓 、軍營、公廨、望樓 、橋梁,甚至每一坊的暗渠走向和巨戶府邸都有收錄 。長安全景 ,一目了然。
這份坊圖本是西府金銀鋪私造,然后被狼衛帶到懷遠坊祆祠,龍波趁亂取走。既然能拿出坊圖 ,必是龍波本人無疑 。
曹破延捏著坊圖一角,心中百感交集。為了這玩意,他足足損失了十五名精銳部下。如今坊圖已到 ,右殺貴人的九連環,終于套上了最后一枚銅扣。
“為了這張破玩意,我可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立足 ,右殺貴人可得多加點錢才成 。”龍波抱怨道。
一聽這話,曹破延眉頭一皺:“靖安司找到你了? ”
“現在恐怕半個長安城都在找我,新科狀元都沒這待遇。”龍波居然還有些小小的得意 。
曹破延臉上陰云轉盛:“那你經手的那些宅子和這個貨棧,會不會被他們查到?”
龍波歪了歪腦袋:“這些地方 ,都是我通過不同的牙行用化名訂的,住處也沒留下任何憑據。除非他們是神仙,否則不可能發現——哎?還愣著干嗎?快讓我進去呀。 ”龍波催促 。曹破延這才拋開紛亂的思緒 ,閃身讓他進來,然后把門重新關好。
龍波進了院子,看到一地的尸體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毫不驚訝,反而東張西望:“這么說,延州府的貨已經送到了?”
“已經順利入庫 。該處理的人 ,也都處理干凈了。”
“嘖嘖。這些車夫太可憐了,真是千里送死 。”龍波一邊絮叨著,一邊走到貨棧平臺前 ,拍了拍碩大的柏木桶,“這里裝的,就是你們說的闕勒霍多的魂魄啊,那么闕勒霍多的肉身呢? ”
曹破延很不滿意他的輕佻 ,勉強回答:“竹器鋪那邊已準備好了。等到車隊改裝完畢,我就把肉身接到這里。到時候,就得靠你來完成最后一步組裝工作了。”
說來諷刺 ,闕勒霍多代表的是突厥可汗的憤怒,可只有龍波這個龜茲匠師,才懂得怎么把它們組裝起來 。
龍波踱著步轉了幾圈 ,像吟誦歌謠似的:“魂魄肉身合二為一之時,偉大的闕勒霍多就會復活。這坊圖會指引它毀滅整個長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撲哧 ”樂了一聲,低聲嘟囔了一句:“你們突厥可汗起的代號 ,可真逗!”
曹破延嘴角一抽,覺得大汗受到了侮辱 。他捏緊匕首,右腿微屈 ,做出隨時可能突擊的姿勢,決定給這個家伙一點教訓。龍波朝前走了幾步,突然俯身下去,仿佛要閃避他的刺殺。曹破延身子一晃 ,肌肉緊繃,幾乎以為自己的企圖被看破了 。
好在龍波只是想從地上撿起一樣東西,這是一個精致的描金絲綢小算袋 ,應該是腳總掙扎時掉落的。算袋里擺著十幾束卷成了柱狀的薄荷葉。龍波的三角眼放出光亮,拿起一束丟進嘴里,嚼了幾下 ,鼻孔里噴出愜意的哼聲 。
曹破延悄悄放下匕首,告誡自己,暫時不要節外生枝。
龍波嘴里不停地嚼動著薄荷葉 ,漆黑的瞳孔里閃出光芒:“肉身什么時候運過來?”
“一刻之內車隊出發,半個時辰回來。希望你在兩個時辰之內完成最后的組裝 。 ”
龍波環顧四周:“貨棧里干活的人有點少啊,麻格兒他們呢?”
“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們在哪兒,你去問右殺貴人吧。”曹破延冷笑道。
龍波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事不宜遲,把工具和原料都備出來,我要開始組裝了。 ”他抖了抖手腕 ,嘴里一刻不停地嚼著 。
太平坊位于朱雀街西第二街最北端,正對著皇城含光門,距離皇城內的官署非常近。在太平坊西南隅的實際寺內 ,有一所號稱“京城最妙”的凈土院。院內塔幢林立,竹林間還有一百零八尊善業泥佛像,可謂禪意盎然 。
此時在竹林幽深處的一間翹檐小亭里 ,兩個人并肩而立,一人身著青衫白巾,是剛離開靖安司的李泌;一人卻披朱佩紫 ,貴氣沖天。若有第三人在側,立刻便能認出來,這個瘦臉貴人正是當朝太子李亨。兩個人憑欄遠眺 ,似乎在一同鑒賞外面的禪林意境,可口中的話卻和佛理半點不沾 。
“這么說,真是你逼走賀監的?”李亨的年紀與李泌相仿,臉上憂心忡忡。
李泌略躬了一下身 ,態度卻很強硬:“正是。正如臣剛才所言,賀監不走,突厥難除 。這件事 ,臣沒做錯。 ”李亨指了指頭頂,嘆道:“賀監就是這亭子,有他遮擋 ,我等才能從容對弈。你把它拆了,地方倒是足夠騰挪,若趕上風雨大作 ,如之奈何?——長源,你這事辦得孟浪 。”
“旁有猛虎正待噬人,又哪里顧得上風雨?”李泌一句就頂了回去。這個態度讓李亨略顯尷尬 ,他幾次想沉下臉訓斥一下,可話到嘴邊,看了一眼李泌,又生生忍下來。
他和李泌之間 ,早超越了君臣相得。李泌很小就入東宮陪讀,兩人這么多年相處下來,交誼深厚 ,無話不說 。可惜李泌才干雖高,卻一心向道,對仕途興趣不大。這次組建靖安司 ,李亨游說了好半天,才勸動李泌下山幫他。
李泌對李亨講話,從來不假辭色 。李亨知道他的脾氣 ,只好擺擺手,用商量的語氣道:“哎,讓我怎么說你好 ,去把賀監請回來吧?”
“不去,沒那個時間。 ”李泌沉著臉,“現在距離燈會還有三個時辰不到,突厥人的事尚無眉目。若不是顧慮殿下多心 ,我本來連凈土院都不該來 。”
李亨“嘖”了一聲,拍拍他的背:“我不會多心。只是……呃,怎么說呢。賀監是定盤星 ,有沒有他,靖安司在朝中、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會大不一樣 。 ”
早在天寶三年間 ,賀知章就被選為太子的師傅,教授讀書。兩人有二十多年的師徒情誼,李亨與賀知章的親厚 ,并不比他和李泌的關系遜色。
賀知章在天子心目中極有地位,當初李亨請他來做靖安令,就是希望他能震懾群小 ,讓李泌安心做事 。沒料到這兩人居然不和,更沒料到一向謙和清靜的李泌,居然逼走了賀知章……他這一走,局面可就不好說了。
靖安司是李亨手里最重要的一張牌 ,萬一被政敵抓住把柄,事情可就嚴重了。
他一無后宮庇護,二無外鎮呼應 ,三不敢結交近臣。連這靖安司初建,真正能稱為心腹的,都只有李泌一個 。
“你知道 ,大唐的太子,可從來不是那么容易當的……”李亨苦澀地抱怨。
“殿下畏懼朝中議論,難道就不畏懼陛下嗎?”李泌輕輕說了一句。
李亨的臉色“唰 ”地變了 ,這,這是什么話?
李泌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以陛下猜疑心之重 ,竟能將長安城防交給殿下處置 。這是什么道理?”李亨登時沉默不語。
天子對諸皇子的猜忌,世所共知。前有太子被廢,后有三庶之禍 。李亨做了太子以后,連東宮都不進。這次天子破天荒地默許太子組建靖安司 ,權柄凌駕諸署之上,把整個長安交托出去,顯然是存了試探之心。
這既是試探太子的用心 ,也是試探太子的能力 。
這一手安排,李泌看得透徹,賀知章也看得透徹。不過兩人的思路卻大不相同。賀知章是寧可事情不做好 ,用心要擺正;李泌則恰好相反,盡量辦好事,寧可得罪人 。
“距離政敵發難 ,也許是三天。但距離突厥人動手,只有三個時辰!——所以殿下你不要搞錯重點。若長安無恙,陛下龍顏大悅 ,殿下的地位穩如泰山;若是長安保不住……”他語氣放緩,把神情一收,“嗯,就沒有什么然后了。 ”
李亨被這語氣嚇到了 ,可還是有些不甘心:“賀監也要捉賊,你也要捉賊,你們難道就不能和衷共濟?”
“不能 ,沒那個時間!靖安司必須令出一家!”李泌把拂塵一甩,清冷的語氣里多了一分埋怨,“臣臨俗世 ,破道心,汲汲于這些繁劇的庶務,難道殿下以為我是在爭權奪利嗎? ”
“瞎說!我可沒這么想過 。”李亨連忙辯解。
李泌沒作聲。他仰起頭來 ,視線越過亭子的檐角,看向天空,忽然嘆了一口氣 。
李亨一陣苦笑 ,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是懷疑啊,只是這變化有點亂,不得不小心從事……唉 ,算了算了,賀監既然已經病退,這事就暫且如此吧。”他還想再叮囑幾句 ,李泌卻一拱手:“時辰已到,臣必須得返回靖安司了。”
李亨悻悻道:“那么還需要我做什么? ”
“在這三個時辰內,殿下需要堅定地站在我這邊 ,支持我做的每一個決策 。沒有質疑和討論的時間,必須完全按照臣的規矩來。”
“長源的規矩?是什么?”李亨忽然很好奇。
“不講任何規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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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未正
木盒打開后,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
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
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 ,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未正 。
長安,地點未明。
幾輛開敞的雙轅輜車第二次駛入這一處偏僻貨棧 ,這一次它們裝載的不是圓木桶,而是一排排青黃色的竹竿,少說也有近千根 ,有如無數長矛挺立。這些竹竿都是三年湘竹,約有手臂粗細,三尺長短。竹竿的兩端都被仔細地鋸成圓形楔口 ,應該是用于做某種嵌合的設計 。車尾的翹尾處,還堆著為數不少的濕河泥。
隨車而來的,是十幾名草原工匠。他們個個眼袋肥大 ,面帶疲色,走路時扶住車邊,腳步略顯虛浮 。他們已經加班加點干了數日 ,幾乎沒合過眼。
車隊一進貨棧,幾名狼衛立刻拿起掃把出去,把附近的車轍打掃干凈,再將院門關閉。
曹破延跳下第一輛車 ,指揮車子緩緩停靠在棧臺邊緣 。整個長安城都處于上元節前的興奮狀態,這個小車隊運的又不是什么危險品,并未沒引起任何注意。
龍波嚼著薄荷葉走過來。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 ,隨手抽出幾根竹竿審視,然后一歪頭,示意可以卸車了 。棧庫大門被咯吱咯吱地推開 ,一股難聞刺鼻的味道從里面飄了出來,似乎正有什么東西被架在火上熬煮。草原工匠們知道,那里面是闕勒霍多的魂魄 ,他們紛紛發出興奮的呼喊,還有人當場跪拜。
最后的工序即將開始,闕勒霍多即將合二為一 ,誰也沒法阻止長安的毀滅 。
“好了,快運進去組裝。”龍波發出指示。
從棧庫里走出幾個伙計,都用蘸了水的麻巾捂住口鼻。他們先遞給那些草原工匠同樣的麻巾,然后有條不紊地把竹竿抱下車來 ,一捆捆地往庫房里運 。
曹破延抱臂而立,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整個過程。龍波走到他身邊,拍拍肩膀:“右殺貴人有令 ,你的最后一件工作,就是好好地在這里把風,聽明白了嗎?”
龍波有意強調“最后一件 ” ,曹破延緩緩點了一下頭。他既然被取了頂發,那注定是要被犧牲在長安城內,對此他早有心理準備 。
只是曹破延心中還是稍微有些不滿 ,這么關鍵的場合,右殺貴人卻不親臨,反而指派了一個龜茲人指手畫腳。右殺貴人說過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可什么比闕勒霍多更重要?
龍波拿起一條麻巾蓋住臉部,走進棧倉。在他身后,棧倉的大門吱咯吱咯地重新關閉 。里面到底發生什么事 ,外人無從得知。
曹破延慢慢在棧倉門口坐下,背靠廊柱,從脖子上拿出那一串彩石項鏈 ,在手里把玩。這是他的女兒在斡難河旁采的圓灘石,親手用白馬鬃搓成的繩子串起,還摻了她的三根頭發和一口呼吸 。據說這樣一來 ,無論兩人分隔多遠,靈魂之間都可以互通聲氣。曹破延的手指靈巧地滑過每一粒彩石,像中原的僧人搓動念珠一樣。石面光滑無比 ,已經不知被摩挲過多少回了,每次都能讓他心中變得平靜 。
曹破延已經被右殺貴人割走了頂發,按照草原薩滿們的說法 ,他若有背叛之心,就算是死亡,魂魄也會在地府受到煎熬。不過曹破延一點也不在乎,他真正關心的 ,可不是自家性命這種無聊的事,而是任務能否順利完成,大汗的意志能不能得到貫徹。
只要再忍受一個時辰 ,一切都會結束。曹破延握著項鏈,第一次露出微笑 。
沒過多久,院門外傳來砰砰的敲門聲 ,節奏三短四長,重復了四次。曹破延把彩石項鏈重新掛回到脖子上,卻沒有急著開門 ,而是爬上附近的一處高臺,朝門外張望。
他看到,門外站著麻格兒和其他兩個人 ,還挾持著一個中原女子,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 。
他們去綁架了王忠嗣的女兒,這個曹破延知道。可是她應該被關在修政坊的萬全宅內才對,怎么能帶來這里?而且一共去的有八個狼衛 ,現在怎么只剩三個狼衛了?
他迅速打開院門,讓他們進來,然后飛快關好。曹破延揪住麻格兒的衣領 ,兇狠地用突厥語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麻格兒有點慚愧地表示,他們遭到了唐人探子的突襲,幸虧事先有撤退的方案 ,這才僥幸逃脫 。他為了表示沒說假話,還掏出了一枚銅令牌和一個褡兜。令牌上寫著“靖安策平”四字,褡兜里裝著煙丸、牛筋縛索 ,還有一把擘張*。這都是從那個兇悍的探子身上繳獲的 。
曹破延清點了一下,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這些物件,和之前突襲丙六貨棧那些士兵的裝備如出一轍 ,可見是同一伙人——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說明靖安司已經挖出了那所萬全宅和狼衛之間的聯系。
曹破延可一點也不敢小覷這個對手 。對方就像是一只盤踞在長安城中的蜘蛛,在蜘蛛網上稍有觸碰,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一所萬全宅并不可惜 ,關鍵是唐人是怎么知道它的?其他萬全宅是否也會同樣被曝光?說不定,靖安司的大軍已經在趕往這里的路上了。右殺貴人這個節外生枝的愚蠢計劃,果然惹來了麻煩 ,很可能會危及闕勒霍多的復活。
麻格兒見曹破延的臉色不好看,連忙討好道:“王忠嗣的女兒我們帶出來了,沒讓他們奪走 。 ”
曹破延問道:“我記得當時抓了兩個女人 ,你是怎么判斷她的身份的?”麻格兒有點得意地回答:“我們帶她們回萬全宅后才覺察到,她身上的香氣更濃一些。”說完他粗暴地捏住聞染的襦衣往兩邊一扯,露出粉紅色的中衣 ,聞染尖叫一聲,胳膊卻被緊緊鉗住,一股芬芳撲鼻而來。
曹破延打量了聞染一番 ,打了個手勢,吩咐暫時把她帶到旁邊不遠處的井亭,然后走到棧倉前 。他敲了敲門。很快門縫拉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先傳出來 ,然后龍波不耐煩地探出頭來,掀開嘴邊的麻巾。
曹破延說現在這里恐怕已不安全,最好馬上撤走 。但龍波斷然否定:“現在是裝配的關鍵時刻 ,不能動——你確定靖安司已經摸過來了? ”
曹破延道:“修政坊的萬全宅,剛剛被旅賁軍攻擊,麻格兒的人只逃出來不到一半。所以你最好想想 ,最近的行事有無遺漏或疏忽之處?”
龍波很不高興,他可是挽救了整個計劃的功臣,這個沒履行好責任的突厥人卻在吹毛求疵:“喂 ,我和右殺貴人只是合作關系,可不是你們狼衛的部屬,別這么盤問我。”
曹破延抬起手臂擋在前面 ,堅持道:“你的落腳點,你接觸到的人,有沒有可能和修政坊那座宅邸有聯系?”
聽到這句話,龍波的臉色變了變 。他霎時想到了一種可能 ,可這是絕不能宣之于口的。他反問道:“那座宅邸靠近曲江,是撤離時的備用地點,你們的人現在跑去做什么? ”這問題問到了要害 ,曹破延也只能保持沉默。
兩個人各有難言之隱,就這么僵持住了 。龍波抓抓腦袋,無奈道:“好啦好啦 ,這一處貨棧我是單獨安排的,就算他們查到修政坊,也牽不出這處。這么說 ,你放心了?”
曹破延的手臂仍舊擋著。
龍波盯著他的眼睛,嘆了口氣:“草原的狼,疑心都像你這么重嗎?——這樣吧 ,這處貨棧外圍西頭的旗亭下,有個病坊。那里常年聚著幾十個閑散的乞兒 。你雇幾個守在周圍,這樣萬一有可疑之人接近,他們能提前通知你。”
“乞兒?他們還干這個? ”
龍波道:“只要給錢 ,他們干什么都成。”然后他俯身過去,低聲對曹破延說了幾句話,之后砰的一聲把貨棧大門重新關上——闕勒霍多的事 ,可不等人 。
曹破延不喜歡龍波,但他必須得承認,龍波這個建議 ,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解決了警戒人手不足的麻煩。曹破延滿腹心事地轉過身來,正盤算著如何去找乞兒頭目 ,抬眼一看,登時勃然大怒。
他看到麻格兒在井亭里,騎在聞染身上 ,興奮地撕扯著她的衣服 。在修政坊時,麻格兒就已*焚身,剛才他挾著聞染一路逃亡,肌膚相蹭 ,香氣入鼻,早已讓他按捺不住。聞染扭動身軀拼命掙扎,可卻阻擋不了粗暴的侵襲 ,只能哭著喊著“爹爹”,乞求那不可能會來的援助。
曹破延把麻格兒從女人身上拽起來,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這都什么時候了 ,還在搞這些事!還有沒有輕重緩急了?
麻格兒紅著眼睛,嗷地叫了一聲,要去抓曹破延的肩膀。曹破延身子一避 ,一拳砸在他咽喉處,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麻格兒想起來了,加入狼衛的時候 ,正是曹破延教授他們搏擊之術 。
“現在貨棧缺人手,你們三個都給我滾進去干活。距離闕勒霍多只差最后一步,別給我閑在這里惹麻煩! ”
麻格兒悻悻地提起褲子,帶著兩個手下朝棧倉走去。聞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 ,胸口起伏,發髻被扯得亂七八糟。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來,聞染卻支起身子 ,抓起地上一塊碎石,猛然朝他的額頭砸去 。曹破延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女人居然還試圖反抗。他閃身躲過 ,飛起一腳,踢中她的手腕。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
聞染這次真的絕望了。眼前這家伙的殺氣 ,遠比熊火幫的混混和剛才那頭豬要濃烈得多。她揉著手腕的劇痛,看著這個男人緩緩把手探入懷中,頹然地閉上眼睛 。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 ,卻是一個便攜式的黃楊木盒。
木盒打開后,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右邊嵌著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 ,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
曹破延一言不發地把毛紙攤開,把墨囊里的墨汁倒出來,用井水沖開 ,然后把毛筆遞了過去。聞染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肯接。曹破延把毛筆又遞了遞,用生硬的唐話道:“你就要死了 ,給自己的父親留份遺言吧,不然他一定很傷心 。”
這一番話,讓聞染如墜云霧 ,這是什么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會落到右殺貴人手里,下場一定極其凄慘。可剛才聞染哭喊著叫“爹爹”的模樣 ,似乎觸動了他心中的某一塊東西——不是突厥狼衛的心,而是一個父親的心。
這個女人是右殺貴人的獵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對,也不可能違背命令把她放了。他所能做的 ,只是讓她留點遺言罷了 。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這些胡人和熊火幫根本不是一路,他們顯然是把自己誤當成了王韞秀 ,而且打算殺了她。聞染急忙喊叫著說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作聞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認為這姑娘只是找借口不接受這個殘酷事實罷了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匕首,“噗 ”的一聲插進墨盒里 ,表示不要徒勞地掙扎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寫下自己人生最后的話語。
聞染咬住嘴唇,再度握緊了毛筆 ,眼眶里卻不受控制地涌出淚水。兩個時辰之內連續被綁架兩次,心力交瘁,現在又被逼至這種絕境 ,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疲憊 、驚駭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襲來,摧垮了她的防線。
她想起了去年聞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時她和現在一樣驚慌。若非恩公一力庇護,只怕她早瘋了 。聞染的內心涌出了極度的委屈 ,我做了什么?我只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聞染突然把毛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曹破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紋絲不動。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丟去 ,在他胸口綻開一團煙霧 。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動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征兆 ,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脫狼群時,就會前腿跪地 ,咩咩地哀鳴。
于是他也不動怒,俯身把毛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里 。這時貨棧里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 ,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內外空蕩蕩的 ,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粗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甕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桿伸進去攪上一攪 。這些木桿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甕里提上來時 ,裂隙里掛滿濕漉漉的褐色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著股香味。陽光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來,棚內的七八臺榨器已經全數停工 ,袒著膀子的榨工們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武侯們搜查,不知就里 。
在他們不遠處 ,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斗的數量。在后院的庫房里,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甕 ,甚至連加工熟油的灶臺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板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亂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官吏叫過去附耳說了幾句 ,態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
類似的事情,在長安城十幾處葷素油坊同時發生。無論是供應宮中的御坊還是民坊 ,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內交易明細。有的坊主自恃有后臺 ,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壓下去 。
這些交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匯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在那里 ,徐賓帶領著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入。
“啟稟司丞 ,沒有。”徐賓手捧墨跡未干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匯報 。
“沒有什么?”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內,一切大于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 ,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里是清單。 ”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 ,哎哎……也沒有異常 。”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 ,我看你們怎么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 ,毋寧說是在發泄 。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內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板上一滑 ,若有若無的幾聲嘆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 ,這是壓力太大的征兆 。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 ,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 ,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 ,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么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 ,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 、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著的東西 ,都給我徹查一遍! ”
對于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 ,然后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 ,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里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 ,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 。徐賓雙手籠在袖子里,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干的書吏,耳邊充斥著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看著這些疲憊的小吏 ,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 。他能把將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后一枚一枚復上去。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么起色 ,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 。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 ,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涌現出一陣激動 ,隨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 ,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 ,重新過一遍卷宗。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 。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 ,只好親力親為。徐賓嘆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號 ,讓他去調卷宗,然后回到自己的臺前,袖子半卷 ,拈起一管細毫朱筆 。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沖鋒陷陣,想獲取功勛,案牘就是戰場。徐賓想到這里 ,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他的眼里 ,只有長安大沙盤,仿佛只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
殿角的水鐘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著,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 ,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眾望,奇跡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 ,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 。他本來篤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 ,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后,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 ,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著,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 ,通傳沖入殿內,腳步聲踏在青石板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滯 。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 ,將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這說明事涉機密 ,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 。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余光觀察著,她看到 ,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 ,隨之鐵青,然后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么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 ,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里捏著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只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 ,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將軍 、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將,極得圣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 ,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 ,朝廷臉面徹底丟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屆時圣人大怒,朝堂震蕩 ,就算是深得圣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
一想到這里 ,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 。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 ,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 。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 ,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壓力撲過來。只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嫻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并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 ,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 ,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過神來 ,不禁有些為難。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里備著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后院的水渠里打出一桶混著冰碴子的水,濾凈后泡著錦帕遞過來 。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 ,也不待擰干,就帶著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 ,讓他忍不住齜牙。但本來混亂的靈臺,也因此恢復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 ,將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 ,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 ,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 。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只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 ,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干擾的目標。
恢復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 。任務目標越多,難度越大。只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 ,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 ,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 。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么位置?他在做什么? ”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內,他正在遛狗 。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 ,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著。它四肢瘦長 ,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于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 ,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 。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于內侍省 ,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內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 ,就別顧慮旁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 。最后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 ,用弩箭指著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只能苦笑。那個掌監 ,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產,上元節過后,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煩 。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 ,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為了解近渴,哪怕是鴆酒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后經過的地點 。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 ,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 ,轉身朝著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著引繩,緊隨其后,崔器、姚汝能和一干旅賁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 ,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 ,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別方向。隨著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 ,味道也越來越雜。坊墻內的烤肉 、路面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 、酒肆里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 ,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里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 ,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
張小敬努力驅趕著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后一絲香氣消失前 ,盡可能再追近一步。這只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于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 ,然后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著地上的土,卻怎么也不肯再向前了 。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看到獵犬這副模樣 ,心中俱是一涼 。崔器怒氣沖沖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別攔我 ,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 。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摟住獵犬脖子 ,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它已做得很好 ,何必苛責呢? ”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里居然帶著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里翻出一片豬肉脯。張小敬撕成一條條 ,喂給獵犬吃下去 。
姚汝能在一旁看著,心中納罕。這個人對待狗的態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 ,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只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 ,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產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么?是什么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張都尉 ,接下來怎么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 ,橫穿朱雀御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 ,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 。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 ,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 ,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里位于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墻了 。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 ,已足以讓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人煙冷清 ,坊內雜草叢生 。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里只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他伸出手去 ,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里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 ,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 。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后,特意傳令指示 ,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已不可行。采取任何行動,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 ,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 ”崔器感嘆道,忽覺不妥,連忙又解釋道 ,“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崔器眼圈微微發紅 ,捏緊了拳頭。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亂,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 ,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可感覺稍現即逝。他搖搖頭,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 ,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墻,一眼望不到頭。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 ,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
那獵犬正在嚼著肉脯,被他這么一嚇 ,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后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么異常? ”
張小敬和崔器同時嘆了口氣,不置可否。城南人少 ,街政松懈,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指望他們有什么發現,只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 ,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器和甲胄 ,只攜煙丸與號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至于張小敬,他左手牽著狗 ,右手撣了撣眼窩里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 ,都會朝望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 ,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
“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著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只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它不知道 ,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只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
大寧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 ,北與大明宮只有一坊之隔。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 ,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 、親仁等坊那么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里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 ,只要天子登上城墻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 ,臣僚也不能落后。于是坊里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著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只算中平。所以觀燈的人很少 ,路上也不似外面那么擁擠 。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 ,在這里,他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 ,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 ,物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 。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 ,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里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 ,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只怕早得升遷 ,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伙 ,差不多都收拾干凈了 。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里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于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 ,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 ,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里 ,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 。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 ,忽然旁邊樹后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韁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 ,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么是你? ”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 ,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他急忙擺正了身子 ,臉色陰沉地問道:“怎么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里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御史臺?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 ,印牘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
“靖安司…… ”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 ,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么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么? ”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只說應司務所需。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 ,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并轡而行。”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 ,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 。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里?”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 ,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物,剛才握住韁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 ,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墻 。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里面有一處騎馬擊鞠場 ,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寧公主的駙馬楊慎交所建。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 ,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 。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后 ,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場邊有十余處厚絨帷幕 ,依柳樹而圍,寫著家族名號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里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幞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人影交錯 ,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隱若現,來回彈跳。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 ,高擎月桿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 ,重重砸在云版之上 。四周帷幕里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 ,姿態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龍門后要立起錦云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 。誰能先馳得點 ,便是金龍登云,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鐺鐺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騎士們紛紛勒馬 ,互相施禮,然后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里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 。中宗之時,當今圣上曾縱馬過急 ,一頭撞在場邊燕臺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從那之后 ,擊鞠場邊不設看臺,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 ,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 。旁邊小廝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然后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著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 ,只得垂手等在場邊。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 、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著方步過來 。幾名新羅婢過來 ,替他換下騎袍,摘走幞頭。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 ,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后臺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 。去年那案子 ,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來請示意見。
永王歪著身子斜靠在寬榻上,端起雪飲子啜了一口 ,懶洋洋地說:“趕緊說吧,我還有下半場呢。 ”他生有隱疾,脖頸有問題,看人永遠是偏著臉 ,讓對方捉摸不定 。
封大倫看看左右,俯身過去低聲道:“啟稟殿下,張閻王他 ,出獄了……”一聽這名字,永王手腕一哆嗦,差點把飲子摔在黃土地上 ,臉色難看,好似要嘔吐出來。旁邊婢女趕緊給揉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把嘔吐感壓下去。
“怎么回事?他不是下的死牢嗎?”
封大倫把靖安司提調的事說了一下。永王聽完 ,拿手指揉揉太陽穴:“這個靖安司,又是個什么情況? ”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對朝廷之事不甚關心,便解釋道:“這是個才立數月的新行署 ,主管西都賊事策防 。正印是賀知章,司丞是待詔翰林李泌。”然后遞過去一卷手本。里面寫著一些隱晦的提示,為的是能讓這位殿下看明白這人事安排背后的意味 。
永王側著臉掃了幾眼,古銅色的臉上浮現出為難神色:“靖安司居然是這樣的來頭……麻煩 ,真麻煩!”他焦躁地把雪飲子往旁邊一扔:“聞家那么點破事,從去年拉扯到今年!還沒完了!你說這個張閻王,痛痛快快死了不就得了嘛!為何節外生枝! ”
永王一提這名字 ,胃部又開始痙攣。他生平最討厭麻煩,這些賤民一個一個不肯去死,讓他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封大倫微微一笑道:“其實殿下倒不必擔心這個 ,聞家之女,已經在熊火幫的手里,想來張閻王不敢造次 。”
“哦哦 ,聞染啊,那女人倒不錯……”永王用手指刮刮嘴角,露出貪色的笑意 ,然后眉頭微皺,“本王在菩薩前立過重誓,不再追究他們。如今這么做,豈非欺騙菩薩?不妥 ,不妥。 ”封大倫道:“殿下您又不知情,是熊火幫出于義憤而出手的,不算違誓 。”
永王被這個道理說服了 ,心道這熊火幫果然善解人意,于是臉色大為緩和。封大倫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道:“不過——放任張閻王在外頭 ,終究是個禍害。殿下還需早點安排,把他弄回牢里才安心 。”
對付張小敬,得用官面手段 ,封大倫不過一個九品主事,品級太低,非得借永王的勢不可。
果然 ,永王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句話可是說到他心里去了:“你說怎么安排? ”
“靖安司抽走張閻王,走的是提調手續,不是脫罪 ,所以他現在仍是戴罪之身。最好請幾位相熟的御史,參劾靖安司濫任囚徒,有失體面 ,逼著他們把張閻王攆出來。”
永王猛一搖頭:“這個不成 。御史們都是屬瘋狗的。去找他們幫忙,只怕他們先盯上我,傳到父皇耳朵里……嘖嘖 ,本王可不去觸那霉頭。”
大唐的御史們身負監察之職,可以風聞奏事 。他們沒事就盯著長安大大小小的府衙署衛。哪里有疏漏,他們會立刻撲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將事情搞得越大越好,六親不認,無論百官還是貴胄都很頭疼。
封大倫連忙又道:“在下還有一計 。可以請大理寺行一道文書 ,以推決未盡的名義索要囚犯。就算靖安司那邊推拒,咱們也能試探出對方用心。”
這計乃是府衙之間正常的行文往來,不露痕跡 。永王想了想道:“這個好。本王正好與大理寺里的一個評事有舊,你去跟他說就成。 ”
大理評事是從八品下 ,負責參議刑獄,詳正科條,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 。封大倫連忙請教姓名 ,永王望著天空,想了好久,才開口道:“呃……好像姓元 ,跟曹王妃有點關系,哦,對了 ,叫元載,字我忘了。”
封大倫在袖口記下名字,匆匆告退。此時球場邊緣鳴鑼 ,新羅婢們連忙拿起騎袍、幞頭,要給永王換上。永王卻不耐煩地斥開,心緒不寧地在原地轉了幾圈,胃部那種不適感 ,卻越發明顯 。他終于抑制不住,飛快地跑到一個凈桶旁邊,大口大口地吐起來。
就在這時 ,遠處西南方向隱約傳來一陣鼓聲,鼓點急促,每一聲都敲在呼吸之間 ,格外讓人心煩意亂。永王用袖子擦擦嘴角,虛弱地一揮手:
“不打了,回府!”
曹破延這一驚 ,非同小可 。
他不過只轉頭了一瞬,怎么女人就消失了?井亭距離四周墻壁都有幾十步遠,就是飛鳥也沒可能這么快就飛過墻頭。
呆愣兩個彈指 ,他終于反應過來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井邊,趴在井欄邊往里張望。果然,如曹破延預料的那樣 ,這女人居然跳到井里去了 。
這口井的井底只有淺淺的一層水,聞染俯臥在水中,一動不動。曹破延喊了一聲 ,對方沒有反應。
這女人投井到底是因為怕受到侮辱,還是怕被利用去反對她父親?曹破延并不關心,他現在關心的是怎么把她給弄出來 。隔著這么遠 ,他沒法做出判斷,她到底是真摔死了還是裝暈。
這在平常,一根井繩便可解決。可對現在的曹破延來說 ,卻成了一個幾乎不可克服的大問題 。
之前在旅賁軍的突襲中,曹破延被崔器一弩射中手肘。雖然經過包扎已無大礙,但無法用力。單靠一條胳膊 ,不可能把她給拽上來。而他偏偏又不能去貨棧里找人幫忙——他們都在忙著闕勒霍多的事,一個彈指都不能浪費 。
一個簡單的困境,居然把曹破延給生生難住了。
曹破延圍著井口轉了幾圈,俯身下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井壁 ,上面有一串淺淺的鑿坑,錯落有致,應該是修井工留下來的。若沒有特別的技巧 ,一般人很難徒手攀爬 。曹破延轉念一想,為何一定要把她弄上來呢?
死了就一了百了。就算那女人沒死,也別想靠自己爬上來。只消井口蓋個蓋子 ,用石頭壓緊,就是一個天造地設的牢籠 。
如果右殺貴人想要的話,可以隨時來取。曹破延還有正經事要做 ,可不能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曹破延略覺遺憾,他難得對中原女子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這位女兒給父親留下點什么 。可這女人寧可投井 ,也不肯寫下書信,看來中原女人比想象中要倔強得多。曹破延不由得想起王忠嗣,那可是草原的煞星,無情頑強 ,殘酷狡黠。每次他的旗幟出現在鄂爾渾河畔,都要卷走比河水還多的鮮血,讓牛羊都為之膽寒 。
有其父 ,必有其女啊。
曹破延小時候聽祖輩說過,曾經的突厥狼旗是何等風光,數次逼近長安 ,連大唐皇帝都為之戰栗不已。而現在的他們,卻龜縮在草原一隅,在大唐兵威下苦苦支撐。他這次前來長安 ,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想看看這座曾見證了祖先榮光和屈辱的大城,并親手毀掉它 。
“真想堂堂正正地擊敗一次長安哪。 ”
帶著淡淡的遺憾 ,曹破延找來一塊破布,丟到井下,把聞染的身體蓋住。破布和井底顏色相近,這樣即使有人俯瞰井口 ,也看不出里面有人 。然后他把井口用幾塊石頭壓好,離開了貨棧。
這一處坊可比北邊荒涼多了,附近幾乎沒有人煙 ,只有幾排廢棄已久的破舊房屋和土地廟。不時有烏鴉飛過纏著破布的幡桿,甚至還有野狗出沒,一閃即逝 。
曹破延一邊警惕地左右望著 ,一邊信步朝著外街走去。走過約莫兩個街口,才看到一處坊內小市,小販們以賣湯餌、胡餅、菜羹等廉價吃食為主 ,周圍還有些賣針頭線腦的雜貨攤。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有一處懸著個青葫蘆的小院,院墻不高 ,門口擺著三口大青甕 。此時有幾十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散落在院子外頭的斜坡上,橫躺豎臥,一派慵懶。
這里應該就是龍波所說的病坊,據說此地專門收容長安城乞丐病患 ,還會提供診療和藥物。曹破延實在不能理解,大唐的錢難道真是沒地方花了?草原可從來不養這些廢物 。
曹破延徑直走過去,聞到陣陣酸臭。乞兒們像山猴一樣互相捉著虱子 ,曬著太陽,對這一個闖入者毫不關心。他微皺著眉頭,搜尋戴著花羅夾幞頭的人。這并不算難 ,因為大部分乞兒都是裸頭散發 。
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標:有一個人正靠著一棵松樹打盹,他身上裹著布袍,身下墊著脫了毛的舊氈毯 ,頭上歪歪戴著一頂花羅夾幞頭,在一群衣衫不整的乞兒中,顯得格外醒目。
“我需要幾個人。”曹破延走到他面前 ,單刀直入 。
那人打了個哈欠,用沾滿眼屎的斜眼懶洋洋地打量了他一下,沒說話。曹破延從腰間解下一個曲嘴小銀壺,壺兩面各鏨刻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馬 ,這是他在草原騎馬時隨身攜帶的酒壺。
“如果你能做到,這件東西就歸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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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申初(1)
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
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 ,
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初 。
長安 ,長安縣,光德坊。
徐賓一卷一卷地翻閱著記錄,手指滑過粗糙的紙邊 ,墨字一行行躍入眼簾。
剛才李司丞說了一句氣話:“所有能點著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 ”這給了徐賓一個新的靈感——能引起火災的,可未必只是油哇。
每天運入長安城的物資,少說也有幾百種 ,能點著的可真不少。徐賓循著這個思路,調來了這幾天的報關資料,去查分類目錄 ,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
可是查了很久,他卻一無所獲 。
易燃品不是沒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 ,可徐賓仔細一琢磨,發現這些都不切實際:柴薪太占地方,紙草易燃也易滅 ,竹木運輸太麻煩,燭膏 、布絹、絲麻成本太高。想用這些東西制造一場火災很容易,可要迅速焚盡整個長安城 ,太難。
靖安司之前做過物性模擬,結果發現,油,且只有油 ,才是迅速引發大面積火災的最佳手段 。它易于隱蔽運輸、長于流動 、易燃,而且火力兇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燒掉長安城,油是唯一的選擇。
這根本還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結論 。
徐賓頹喪地把文牘推開 ,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覺得自己純粹是想升官想瘋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 ,案邊的硯臺被碰掉在地上,嘩啦一聲摔碎成數塊。墨汁飛濺,灑得到處都是 。
徐賓怔怔地注視著地面 ,忽然一拍腦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聲報出一連串編號,讓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調過來。徐賓蹲下身子 ,但沒去撿硯臺,而是用指頭去蹭灑在地板上的墨跡,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 。徐賓的嘴唇不期然地翹了起來,雙目放光。
靖安司的卷宗存儲很有規律 ,調閱方便。沒一會兒,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來。徐賓連束帶都等不及解,一把扯開 ,匆匆瀏覽了一番 。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先是欣喜,然后是驚訝 ,到后來臉色變得嚴峻起來。
他把文卷抓在手里,匆匆離開座位,走到沙盤前。李泌仍站在沙盤旁眉頭緊皺 ,那條拂塵不斷從左手交到右手,又從右手交到左手 。
徐賓過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頭也沒抬:“何事?”
“卑職也許……嗯,大概已經猜到……哎哎 ,突厥人或許打的什么主意。 ”徐賓說得有些不自信,卻絲毫不損語氣中的興奮 。
這句話終于打動了李泌,他轉過臉來:“講!”
咚咚咚咚的鼓聲,自遠方傳來 ,一棟棟望樓依次響起同樣的節奏,逐漸由遠及近。這鼓聲很富特色,低沉清晰 ,聲音遠播。這是特意從波斯進口的蜥皮鼓,專用于靖安司傳文,絕不會和節鼓、街鼓、登聞鼓之類的聲音混淆 。
張小敬仿佛有感應似的 ,“唰”地一下睜開獨目。有新消息進來了,而且鼓聲很長,這很不尋常。
此時崔器帶著旅賁軍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 ,留在張小敬身邊的只有姚汝能 。他身兼轉譯之職,一聽到鼓聲,立刻跳起來 ,全神貫注地傾聽。
這一次的傳文出奇地長,姚汝能不得不一邊聽,一邊用腳在地上記錄。好在每一段消息都會重復三次,不至于遺漏。
長安望樓的傳文分成兩種:一種是定式 ,比如三急一緩代表“增援即至 ”,五急二緩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種則是韻式 ,以開元二十年之后孫愐所修《唐韻》為底,以卷 、韻、字依次編列,如二十六六 ,即卷二第十六韻第六字,一查《唐韻》便知是“天”字 。
定式最快,但內容受限;韻式便可以傳送稍微復雜一點的事;如果更復雜的東西 ,就得派人飛騎傳書了。
片刻之后,望樓傳來一聲悠揚的號角聲,表示傳文完畢。黃土地上已經寫滿了一長串數字 。姚汝能從腰間掏出《唐韻》的小冊 ,迅速轉譯成了文字:
“有延州石脂今日報墨料入城,不知所蹤。”
張小敬一掃過去,登時面色大變。姚汝能有點不知就里,忙問怎么回事 ,石脂是什么 。
張小敬道:“我在西北當兵時,曾經見過一種水。它從巖縫里流出來,表面浮著一層黑油 ,手感黏膩,跟肥肉油脂類似,所以叫作石脂。當地人會用草箕把表面這層浮脂搜集起來 ,用來點火照明,極為明亮 。 ”
姚汝能奇道:“原來它還能點著?”張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煉制 ,再拿點燃的豬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點著了,便不死不休。我們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澆下去 ,一口氣可以帶走幾十條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脫、弄不滅。我從未見過更兇猛的燃料 。所以軍中稱之為猛火。”
以張小敬的堅忍,都為之動容,可見當日之畫面何等凄慘。姚汝能倒吸一口涼氣 ,旋即臉色急遽變化:“難道說,突厥人已經把這么危險的東西弄進城了? ”張小敬沉重地點點頭。
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盡長安完全有可能 。突厥人口中的闕勒霍多 ,很可能說的就是它。
“這么危險的東西,城門衛的人怎么能隨意放入?”姚汝能大叫。
張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 、玉門、延州等地有產,只有當地人和駐軍了解一些 。關中百姓——比如你——恐怕連名字都沒聽過。何況突厥人運進這些東西時 ,玩了一個花招……”他的指頭指向了“墨料 ”二字。
“墨料?”姚汝能不解 。
“石脂燃燒起來,黑煙極濃。所以延州那邊,通常會用它的煙苔來制墨 ,所產的延墨頗有名氣。”
姚汝能熟于案牘,立刻聽明白了 。石脂可以燃燒,亦可以制墨 ,所以狼衛進城報關時,故意把它報成“墨料 ”。而按照長安的規矩,原料和成品同歸為一類來入檔。于是這些石脂的入關記錄,便堂而皇之地被歸入墨類 。
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類和其他可燃物 ,可誰也想不到去查看墨類——墨那玩意又點不著!
突厥人巧妙地利用這一個思維盲點,瞞天過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難從報關記錄中覺察其中貓膩。
“這些家伙 ,可真是太狡猾了,這種陰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姚汝能憤憤地感嘆道 。張小敬聽到這感慨,眉頭一皺 ,隱隱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帥,對矛盾的直覺一向很靈。
不過眼下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 ,是趕緊找到狼衛們的落腳地點 。
“如您描述的那樣,石脂應該是黑色的黏脂,如果灑落在地上 ,應該會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灑落痕跡?”姚汝能提議。
張小敬搖搖頭,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運進來,對這種事肯定有防范。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墊上幾層干草,就能保證沒有遺灑 。
“那……可怎么辦? ”
張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獵犬:“石脂會散發出一種刺鼻的味道 ,燃燒時氣味更重。所以它只適宜于戶外火把照明,不能用來屋里點燭或燒飯,沒辦法 ,太嗆——我們可以試著找找附近的異味。”
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個疑問:“這狗得先有個參照,才能尋找 。咱們上哪兒給它問石脂去?”
張小敬伸手朝西邊一指:“金光門。”
金光門在長安西側中段 ,東去一條街便是西市,是西來商隊的必經之路。運石脂的車隊從延州而來,肯定會從這里入城 。
“按照檢查流程 ,衛兵會用長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這玩意很難洗掉,讓城門衛把那根長矛找到就夠了。 ”張小敬道。
金光門離這里很遠 ,姚汝能一聽,立刻上馬要趕過去,卻被張小敬給攔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錯 ,靖安司的飛騎應該快到了,會帶來我們想要的東西 。”說完他望向空蕩蕩的街頭盡頭,信心十足。
“你這么篤定?”
“因為李司丞必須這么做。 ”張小敬淡淡道 。
姚汝能毫不掩飾對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縱英才!石脂墨料這么巧妙的圈套 ,都能被他識破。”
張小敬微微一笑,沒有糾正。識破石脂這事,應該是徐賓想到的 。從前倆人一起吃飯 ,他曾說起西域軍中的一些風土人情,隨口提到過石脂這種奇物。沒想到徐賓記性這么好,現在還記得。
他在長安的朋友不多 ,徐賓算是相交最長的一個 。這家伙若能借這個機會立下大功,釋褐授官,也算完成一個積年夙愿。
“希望趕得及 ,我們耽擱太多時間了。”張小敬望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喃喃說道 。姚汝能看到他一臉憂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他本來對這個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經過一系列事情 ,他發現自己錯了,張小敬的一舉一動雖可商榷,但絕無私心 ,甚至為此差點送了性命。
姚汝能猶豫片刻,忽然雙手抱拳,單腿跪地:“之前卑職對張都尉多有猜疑 ,自請責罰。還望張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錯而心懷怨憤,耽誤靖安大事 。 ”
張小敬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年輕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么盡心竭力 ,不太正常,對吧?”
“是,卑職本以為張都尉言不由衷 ,必有所圖。”姚汝能直截了當地承認。為了長安闔城平安?這理由若是李泌說的,他信;但一個對朝廷懷有怨憤的死囚犯這么說,未免太假了 。
在他眼里,張小敬追查是掩飾 ,伺機逃走是真,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現在……姚汝能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疼。他想逃開這尷尬的場面,可又不能逃 ,如果不坦白地向張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輩子也無法原諒那個愚蠢的自己 。
張小敬沒有把他攙扶起來,也沒有出言諷刺 ,他摩挲著腳邊細犬的頂毛,緩緩仰起頭。視線越過姚汝能的肩頭,看向遠處巍峨雄偉的大雁塔 ,眼神一時深邃起來。
“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過大雁塔頂嗎? ”
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
“那里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 ,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喂慈恩寺邊的小貓。”張小敬慢慢說著 ,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
姚汝能正要開口發問,張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個專做畢羅餅的回鶻老頭,他選的芝麻粒很大 ,所以餅剛出爐時味道極香。我從前當差,都會一早趕過去守在坊門,一開門就買幾個。”他嘖了嘖嘴 ,似乎還在回味。“還有普濟寺的雕胡飯,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們偷偷加了葷油 ,口感可真不錯 。 ”
“張都尉,你這是……”
“東市的阿羅約是個馴駱駝的好手,他的畢生夢想是在安邑坊置個產業 ,娶妻生子,徹底扎根在長安。長興坊里住著一個姓薛的太常樂工,廬陵人,每到晴天無云的半夜 ,必去天津橋上吹笛子,只為用月光洗滌笛聲,我替他遮過好幾次犯夜禁的事。還有一個住在崇仁坊的舞姬 ,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當年公孫大娘 。她練舞跳得腳跟磨爛,不得不用紅綢裹住。哦 ,對了,盂蘭盆節放河燈時,滿河皆是燭光。如果你沿著龍首渠走 ,會看到一個瞎眼阿婆沿渠叫賣折好的紙船,說是為她孫女攢副銅簪,可我知道 ,她的孫女早就病死了 。”
說著這些全無聯系的人和事,張小敬語氣悠長,獨眼閃亮:“我在長安城當了九年不良帥,每天打交道的 ,都是這樣的百姓,每天聽到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對達官貴人們來說 ,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這些事更是習以為常,但對我來說 ,這才是鮮活的 、沒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長安城。在他們身邊,我才會感覺自己活著 。”
他說到這里,語調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讓突厥人得逞 ,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這些微不足道的人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我會盡己所能。我想要保護的 ,是這樣的長安——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坦誠,姚汝能心潮起伏,無言以對 。這家伙的想法實在太獨特了 ,對朝廷怨憤,可又對長安百姓懷有悲憫,這忠義二字該怎么算才好?
“您……一直是這么想的?”
張小敬咧開嘴 ,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覺得呢?”
這時遠處馬蹄翻騰,煙塵滾滾 ,兩人迅速回復到任事狀態。不多時,一騎飛至,將腰間魚筒和一根木柄長矛送到他們面前。姚汝能接過長矛 ,矛尖果然沾著點點黑漬,湊近一聞,腥臭刺鼻 。張小敬拆開魚筒 ,從里面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條。
“總司已經查清楚了,負責運送的是蘇記車馬行。他們午時前后入城,但隨后不知去向,腳總、車夫和馬車沒有回行里報到 。 ”張小敬把紙條揉成一團 ,沉聲道,“我估計多半已經被滅口了。馬車也被擦去痕跡,想找也找不到了。”
姚汝能這次倒沒怎么義憤填膺 。一來他覺得幫敵人運東西的家伙 ,活該去死;二來經過這幾個時辰的奔波,他對狼衛的兇殘已經麻木。
張小敬把矛尖給獵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腦袋。獵犬先是打了個不悅的噴嚏 ,然后仰起脖子,聳動鼻子,朝著一個方向狂吠數聲 。若不是張小敬牽住韁繩 ,它就躥出去了。
“事不宜遲,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來,以黃煙為號 。”
姚汝能環顧四周 ,這才意識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崔器急于將功折罪,剛才把旅賁軍化整為零,分散到四周諸坊了。現在要先收攏部隊 ,得花上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張小敬將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
“您身上有傷 ,又是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吧? ”姚汝能有些擔心。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張小敬簡單地回了一句 ,松開牽繩 。那獵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邁開大步,緊隨其后。姚汝能看著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墻拐角 ,有一瞬間的恍神。
石脂的味道特別刺鼻,所以獵犬追聞起來毫不遲疑 。它在坊間鉆行拐彎,發足狂奔 ,張小敬必須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圍的行人好奇地看著這一人一狗,還以為是什么新雜耍,兩側居然還有喝彩的。
獵犬一口氣跑出去兩里多路 ,中間還耽擱了好幾次 。它只知道跟著那氣味直線前行,不懂繞行,有好幾次一頭鉆進死胡同 ,對著高墻狂吠。張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來,重新再搜尋。
當他們好不容易追到一處坊門時,獵犬停住了 ,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圈,沮喪地嗚了幾聲 。
味道在這里消失了,獵犬無法再繼續追蹤下去 ,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不過這已經足夠。
張小敬連忙給它重新套上牽繩,還把它長長的前頜用細繩纏上,萬一這里真是狼衛的藏身之處 ,狗叫說不定會驚動他們。
張小敬看了一眼坊門前掛的木牌,寫著“昌明坊”三字 。墻根檻前隨處可見雜草叢生,門前的土路上車轍印很少,可見住戶不多 ,荒涼寂靜。這個坊里,甚至連靖安司的專屬望樓都沒有——畢竟預算有限,先要優先覆蓋人煙茂密的北部諸坊 ,這種荒坊暫時顧及不到。
這意味著,萬一有什么事情發生,沒法及時通知外界 。
張小敬想了想 ,不記得這坊里有什么特別的建筑——如果徐賓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記得。他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去。坊門附近一個護衛都沒有 ,想必都跑出去過上元節了 。昌明坊現在處于完全的開放狀態,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這可真是個絕佳的藏身之處。張小敬進了坊后,左手把牽繩半松 ,約束著獵犬朝前一點點走,同時眼睛左右觀察,右手扣住寸弩,隨時可以射擊 。
如果狼衛真把石脂存放在這里 ,那么他現在應該已進入敵人的哨探圈了。不過張小敬并不太擔心,萬一真有異常,一枚煙丸擲出去 ,便可以標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來不及運走 。
沒了石脂,突厥狼衛不過是群窮途末路的惡徒罷了。
張小敬的前方是一處十字街。若在北部 ,這里將是最熱鬧的地段,沿街必然滿是商鋪。不過昌明坊的這處十字街,只有零星幾處土屋 ,被一大片光禿禿的槐木林掩住 。林間有一些游動小商販,馱馬和推車橫七豎八,賣貨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側有一處土坡 ,坡頂有個小院,門前懸著個大葫蘆。
與其說這里是長安城內的住坊,倒不如說是遠郊野外 。
這么荒涼的地方,如果有大車隊進來 ,應該會很醒目才對。張小敬本想湊近去打聽一下,不料獵犬忽然前肢伏地,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他獨目一凜 ,注意到附近有三個人影靠攏過來 。
張小敬飛快地抄手在懷,把寸弩掏出一半,渾身肌肉緊繃 ,蓄勢待發。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這幾人都是乞兒裝束 ,個個穿著破破爛爛的舊袍破襖,把手揣在袖子里,面黃肌瘦。
這一臉菜色 ,非得數月不食肉才能養成,斷然不是臨時偽裝 。于是張小敬雙肩略微放松,不過手還是緊扣著弩機。這些乞兒盯著張小敬,也不靠近 ,也不遠離,一直保持著二十多步的距離,緊緊跟隨。
張小敬冷哼一聲 ,腳步加快,那些乞兒也跟了過來 。他忽然停在一個賣蕨根餅的攤前,買了個餅 ,乞兒們連忙原地駐足,佯作東張西望。張小敬給小販扔下幾枚銅錢,拐進前方一條半塌的磚墻巷子。
那些乞兒緊隨其后 ,打頭的一個剛拐過去,愕然發現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條拖著牽繩的狗。
他有點疑惑地環顧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在下一個瞬間 ,一陣灰粉猝然撲面,迫使其整個人瞇起眼睛 。這時候一個人影從墻頭跳了下來,手刀劈向其后脖頸,讓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 ,動彈不得。
這灰,乃是草木灰,是張小敬剛才買蕨根餅時順手在攤上抓的。蕨根生吃會得腹瑕 ,須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賣蕨根餅的商販都會準備一些 。
對付這些宵小,還用不著動弩或鋼刀。
后面兩個乞兒一見同伴遇襲 ,第一個反應是轉頭逃走。張小敬俯身撿起兩塊磚頭,揚臂一砸,正中兩人后腦勺 ,兩人先后仆倒在地 。獵犬飛奔過去,惡狠狠地撕扯著他們的衣袖。乞兒們發出驚呼,徒勞地揮動手里的竹竿。
張小敬走過去 ,掣出手中鋼刀,慢慢對準了其中一個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么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急切地從林中傳來:“請刀下留人! ”
張小敬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把刀收回去三寸,側過頭去,看到一個戴著花羅夾幞頭的乞兒站在不遠處的樹下 ,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只是受人之托,與閣下并無仇怨。放過他們三條狗命,賈十七必有回報 。”這自稱賈十七的乞丐頭倒也果決 ,一見苗頭不對,立刻現身阻止。
張小敬當過九年不良帥,知道這些城狐社鼠的眼線遍布全城 ,消息靈通,甚至有時官府都找他們打探。今天他無緣無故被乞兒綴上,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只要逼出這些人的首領 ,事情就好辦多了 。
張小敬沒有撤走刀勢,也不說話,只是用獨眼冷冷盯著那人。賈十七臉色微微一變,這位一望裝束便知是公門中人 ,可尋常公差只要聽說有“回報”,便不會糾纏,怎么這位上來就是要命的架勢?
他本想多說一句 ,忽然覺得來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邊那個干涸眼窩,透著森森的殺氣。賈十七心里轉了一圈 ,陡然想起一個人名來 。
“你是……萬年縣的張閻羅? ”
昌明坊在長安西南,隸屬長安縣,可乞丐們的耳目可不會這么局限。萬年縣的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 ,說的不是五個人,是一個人。這獨眼龍,是盡量要避開的狠角色 。
“誰讓你們跟蹤我的?”張小敬淡淡道。
賈十七心中急轉 ,風聞這人已經下了死牢,可見傳聞不實。他雙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張帥,我們哪會有這樣的膽子?這攤事我們上岸,不趟了 。”
“是誰?”
賈十七強笑道:“您懂的 ,這個可沒法說,江湖規矩。 ”
張小敬倒轉障刀,往下一插。隨著一聲慘叫 ,刀尖刺入一個乞兒大腿又拔出來,血花直冒 。賈十七嘴角一抽,臉色轉沉:“這三條爛命 ,您若能放過,全長安的乞兒,都會念您的好。”
反過來聽這句話 ,如果他不放過,全長安的乞丐都會成為敵人。
撲哧一聲,第二刀干凈利落地刺入身體。張小敬是死囚犯 ,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威脅 。他也不吭聲,只是一刀一刀地戳著那幾個倒霉的乞兒,慘叫聲起伏不斷,構成了無形的巨大壓力。
偏偏那三個倒霉鬼一個都沒死 ,一個個扯著嗓子號得正歡。張閻王是故意手下留情,為了讓林外的其他乞兒聽見 。
這讓賈十七十分為難。乞兒之間,最看重抱團 ,可以瘐死凍死被富戶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賈十七若見死不救,只怕以后會人心喪盡 。這個張閻王看似蠻橫 ,實則深諳乞兒內情。
沒用多少掙扎,賈十七便做出了抉擇。區區一個銀酒壺的代價,還不值得讓乞兒豁出命去保密 。何況他注意到 ,有一把黑色*掛在張閻羅腰間,這是軍中才用的武具,背后恐怕還有更厲害的勢力。
“好 ,好,我說!”
賈十七不再隱瞞,舉著手從林子里走過來。他告訴張小敬,說有個胡人給了一個銀酒壺 ,讓他們在坊門看著,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南王宅通知他 。
“日南王宅? ”
“對 ,就在本坊的東南角。貞觀年間有個日南王來朝,在這里起了一片大宅子,后來他回國 ,宅子遂荒,不過占地可不小。”
這個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處的要求:偏僻 ,寬闊,而且有足夠的房間。張小敬又問了幾句來人相貌穿著,賈十七索性盡數吐露 ,與曹破延高度符合 。張小敬聽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帶路。
賈十七知道抗議也沒用,只好讓那三個倒霉乞兒互相攙扶著先回藥局,然后自己帶著張小敬和獵犬朝日南王廢園走去。
昌明坊里著實荒僻 ,內街兩側房屋寥寥,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居然還有那么幾塊莊稼地和水池 。正因為地不值錢 ,它的占地面積,起碼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雖然是在坊內行走,也頗費腳程。
走到半路 ,張小敬忽然問道:“你今天有沒有看到大量馬車入坊?”
“您說笑了,這里鳥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輛 。 ”賈十七看他臉色又開始不對 ,趕緊改口道,“今天肯定沒看到過,坊門那里有什么動靜 ,可逃不過我們兄弟的眼線。”
張小敬眉頭一蹙,沒再說什么。
兩人一狗走了小一刻,這才到了日南王的廢園前 。這里斷垣殘壁,荒草叢生。不過內院大門的大模樣尚在 ,兩扇黑漆剝落的門板緊緊閉著,門楣上的牡丹石雕紋路精細,依稀可見往日豪奢氣象。
賈十七說 ,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發現坊外有可疑之人進來,盡快前來這里通報 。不必敲門 ,直接推門直入便是。
張小敬閃身藏在門旁,牽住細犬,拽出*。賈十七壯著膽子站到院門前 ,按事先的約定雙手去推門板。門上沒鎖,輕輕便能推開,隨即只聽得“啪嗒”一聲 ,似乎門內有什么東西落地 。賈十七還沒顧上看,一道黃煙已騰空而起。
張小敬大驚,一把拽開賈十七,先闖了進去。他一低頭 ,看到一個煙丸在地上兀自冒著濃煙,上頭還拴著一截細繩 。他急忙把煙丸丟到附近一處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黃煙已飄飄搖搖飄上天際 ,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
張小敬回過頭厲聲問道:“他回日南王廢園,是你親眼見到,還是他自己說的? ”賈十七說那人親自去藥局發的委托 ,然后就離開了,并未親見其返回廢園。
張小敬“嘿”了一聲,這些狼衛 ,果然狡黠!曹破延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這些乞兒,他故意報了一個假地址 ,這樣一來,即使靖安司追查到這里,也只會被乞兒引導到錯誤的方向去 。
那一枚煙丸,應該是突厥人從張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綁在了門板背后 ,一經推開,便自行發煙。這樣一來,躲在真正藏身之處的狼衛 ,能立刻得到警告,爭取到撤離時間 。
一個小小設置,一石二鳥 ,既誤導了靖安司,又向狼衛示警。曹破延把這個煙丸,真是用到了極致。
現在黃煙已起 ,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經開始準備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隊,還遲遲收攏不起來 。張小敬狠狠抓住賈十七雙肩 ,急聲道:“這坊里哪里還有大園子或者大宅?要離日南王廢園最遠的。”
賈十七略作思忖:“這里是東南角,距離最遠的,是西北角一處磚瓦窯,不過停工已久。 ”張小敬獨眼厲芒一閃 ,讓他大略勾畫了一下路線,走出去兩步,忽然回過頭來:“你現在馬上回到坊門口 ,見到有公差或旅賁軍過來,把他們截住,指去磚瓦窯!”
賈十七抄手笑道:“張帥 ,皇上不差餓……”話未說完,張小敬冷笑道:“讓你們放風的是突厥人,他們要在長安作亂。”
一聽見這句話 ,賈十七臉色“唰 ”地白了,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禍事 。一個“里通外賊”的罪名砸下來,昌明坊的乞兒一個也別想活。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 ,都不會認真調查是不是冤枉,他們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個交代”。
他抓著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 ”張小敬看了他一眼 ,嘆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 。”然后又低聲交代了一句 ,猛然把他推開,牽著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幞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張小敬這么說 ,是愿意替他圓這個謊,至于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 。他怔怔望著遠方的背影 ,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幞頭隨意扣在頭上,撒腿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 ,把牽狗的繩索松開了。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 。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脫韁一般沖了出去 ,直直沖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 ,尤以西北為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內坊 ,遙遙可看到遠處豎著一根磚制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志 。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墻擋住了去路 ,墻磚隱隱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征。
這里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 ,不成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喘息 。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里如果囤積石脂的話 ,守衛一定不少,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著朝前又移動了幾步,大半個身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 。按道理 ,這里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動作了。可圍墻那邊毫無動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 ,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根本不會雇用乞兒放風 ,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么機關。他們如此處心積慮,恰好暴露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 。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干掉了十五個人 ,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干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數字 ,至少是混入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么大一個窯場 ,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 ,獨自去闖一闖。此舉至少能打亂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 ,先找到聞染 。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昵地揉了揉它的頸毛,再度站起身來。在西域錘煉出的兇悍殺氣 ,自他身上猛烈地勃發。張小敬挽起袖子,最后檢查了一下* 。他左邊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 ,筆觸拙樸而剛硬。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女兒哪 。”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嘆息 ,又像祈禱。那一只獨眼,光芒愈盛。他從腰間兜袋里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 ,丟了出去 。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只有三十余步的曲墻內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望去。那里有數縷黃煙 ,尚未被北風吹散 。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入昌明坊了。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象中還要慢一點。他已把這個情況通知貨棧里面 ,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后將那把繳獲的*拿出來 ,用食指沿著弩槽邊緣捋了一遍。其實他并不喜歡這種武器,既陰險又小氣,相比之下 ,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 。可惜他的手臂受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動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瞇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這雙手 ,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墻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 ,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 ,注定只能死守在這里,用生命為貨棧爭取時間 。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項鏈,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戰斗。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 ,墻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 。弩箭正中人頭 ,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 ,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 ,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 。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以寡敵眾,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 ”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為之不安的兇徒 ,終于被靖安司再度追上 。“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制太嚴格 ,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斗的只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面前 ,不可能有重裝的余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
他手里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 ,優勢在這邊。
張小敬用的是大*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 ,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游斗起來 。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為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 ,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并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后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制貨棧 ,大門緊閉,外頭懸著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伙拖延時間撤退!”
張小敬一念及此 ,手里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 。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 ,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 ,無論怎么移動都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角度。
于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后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并非致命傷 ,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 ”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著的是崔器 ,他親自扛著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 ,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劃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后疾退 ,堪堪避過 。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鏈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系繩斷開 ,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 。只聽見“撲哧”一聲 ,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可曹破延的動作并未停頓。他仍奮力擺動著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 。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他頭顱一揚 ,口中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突厥音節,似乎是什么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明白。
曹破延就這么頂著障刀 ,慢慢垂下頭去。
張小敬一驚,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 。他不敢把刀抽出來 ,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湊近耳邊急切喝道:“你們抓來的女人 ,在哪里?”可對方全無回應。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衛的頭頂被削去了一片頭發,露出頭皮。
突厥習俗 ,被削去頂發的人,等于被提前收走魂魄 。難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張小敬憤怒地搖晃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喚醒 ,可狼衛的身子軟軟地向下癱倒。
在兩人身旁,大批旅賁軍士兵沖過去,直奔貨棧而去 。
“破門! ”
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子里響起。崔器此時已經恢復了精神 ,在他看來,曹破延只是個小嘍啰,生死無所謂 ,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貨棧里。
這個貨棧是用磚瓦窯的庫房改裝的,門戶皆用的脆梨木 ,根本沒辦法據險而守 。十幾名旅賁軍飛速撲過去,帶頭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門,發現門從里面被閂住了 ,外頭還有鎖。他們根本不等抬來撞門木,手起刀落,順著門縫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勢猛烈,先劈斷了鎖頭 ,又把門內橫架的木門閂斬斷了一多半,但這把百煉鋼刀也被硬生生崩斷 。
另外一名士兵上腳猛踹,“咣當”一聲 ,硬是把大門生生踹開。兩人一組,并肩持弩突進,十幾個人魚貫進入貨棧。
一進去 ,氣息極其嗆鼻,能把人熏一個跟頭。士兵們先定一下心神,才觀察里面的動靜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寬敞庫房 ,中央擺著兩口大甕,甕頂壓著石蓋,底下用石塊和柴薪架起簡單的燒灶 ,火勢正旺。甕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漬,地面上還有許多細碎竹屑。
在庫房的盡頭,是另外兩扇敞開的大門,門口是一個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貨平臺 ,空蕩蕩的空無一人 。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臉狐疑,手里的弩機保持平端 ,謹慎地朝前挪動腳步。
院外拴著的獵犬突然沒來由地大叫起來,張小敬聳了聳鼻子,連忙放開曹破延的尸身 ,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來!快!”崔器莫名其妙:“張都尉,莫急,我看這次……”
話音未落 ,貨棧里忽然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震耳欲聾。這屋子在一瞬間突然膨脹了一下,熾灼的火焰從大門與窗口咆哮而出 ,霎時熱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煉丹爐 。貨棧外頭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紛紛被震翻在地,遠處的人也感覺面孔隱隱有灼傷之感 ,痛苦不堪。
整個院子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炸蒙了,足足十個彈指,竟沒人做出反應 ,大家都像木俑一樣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響。直到崔器近乎絕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響起,眾人才如夢初醒 ,七手八腳去救傷員 。
崔器惶然看向張小敬,爆炸前他喊過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張小敬的臉色像是被漠北朔風吹過 ,嘴唇顫抖著吐出三個字:
“猛火雷。 ”
早在高宗朝時,大唐的煉丹道士們便發現,把硝石、硫黃與皂角子燒成的黑炭混雜在一起 ,可起亮焰,謂之“猛火” 。在西域的艱苦戰事中,*中的某位工匠別出心裁,將石脂用特別的秘法調制后 ,與碎木屑 、白磷攪拌,加熱后灌入一個密封陶罐,封口處捏制一團猛火 ,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過的干藤順罐口引到外側。
使用時,先把干藤點燃,燒至陶罐口便會引出猛火。猛火極熾熱 ,與摻了易燃物的調制石脂一碰,勢成龍虎相斗之勢,威力驚人。因為它爆裂時聲若驚雷 ,因此得名“猛火雷” 。
尋常石脂,根本沒法引爆,非得是這秘法調制后的石脂 ,方有此威力。懂得這種調制手藝的匠師極少,工藝太復雜,而且猛火雷又極易誤炸,因此西域*用得也不多。誰又能想到 ,只知弓馬的草原蠻子,不知從哪里找來會猛火的匠師,居然在長安城的腹心造出這等危險的東西 。
幸虧張小敬在西域經驗豐富 ,一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黃味,立刻反應,否則傷亡會更慘烈。
看這爆炸的聲勢 ,貨棧里的猛火雷存量著實不小。他們應該早算準了會被靖安司偷襲,預備了這一個殺招 。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開始就是為猛火雷當幌子的犧牲品。
在靖安司眾目睽睽之下 ,整個貨棧瘋狂地燃燒起來,就像一支冒著濃煙的明亮火炬。它的結構暫時還沒垮塌,順著窗口和敞開的大門往里看 ,可以看到貨棧內已成業火地獄 。那十幾個先沖入屋子的旅賁軍士兵,下場之凄慘不必多說。
這副景象太過有沖擊力,饒是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頭轉過去,個個面色凄然。崔器鐵青著臉 ,顫聲問道:“難道……這是一個誘我們入伏的圈套?! ”
張小敬搖搖頭:“不是,殺傷我們沒有意義 。他們搞這個,是為了阻止我們追擊 ,方便他們盡快轉移加工好的猛火雷。”
崔器倒吸一口涼氣,兩枚猛火雷就已經有偌大威力,若是這樣的東西有個幾十枚……他急道:“可我們入坊之后 ,就直奔這里,并沒看到他們的蹤跡啊!”
張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燒的貨棧盡頭,濃煙彌漫 ,但可以隱約看到對面有另外一個出口,連卸貨平臺的輪廓都能看到。
這里本是磚瓦窯,生產量大 ,車子進出頻繁 。走昌明坊坊門的話,極不便當,所以窯主應該奏請過虞部,破例從正對著窯場的坊墻上直開一道門 ,這樣運貨車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馬車進出,都是通過那里,昌明坊的乞兒自然看不到。
先前張小敬問過賈十七 ,后者表示今天沒看到有大量馬車入坊,當時他就懷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想 。
這不能怪任何人。磚瓦窯倒閉很久了,哪里還會有人記得這些陳年細節。
突厥狼衛讓曹破延擋在前頭 ,然后從這里偷偷溜了出去 。可惜這個出口被大火所阻,徹底熄滅之前誰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沒料到又讓突厥人跑掉了。
崔器面如死灰 ,這玩意一旦在長安炸起來,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頭了 。
“不,還有機會! ”張小敬的獨眼中銳光一閃 ,“猛火雷這種東西,無法提前制備,必須現加熱現用——他們肯定剛走沒多遠!運送石脂的馬車,速度不會很快 ,現在追,應該還追得上。”
崔器一聽這話,眼底又恢復了一點生氣 ,站起身來沉聲道:“我去通知望樓,發九關鼓!”
“嗯,這里交給你了! ”
張小敬轉過頭去 ,朝附近的坊墻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干什么 。張小敬眼到了墻根下,輕舒猿臂 ,交替踩著幾處土垣,干凈利落地翻上坊墻的墻頭,然后回過頭來喊道:
“通知李司丞 ,讓周遭所有隊伍,看我煙號行事!”
交代完這句,張小敬打了一個呼哨。過不多時,墻外街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飛馳而至 ,張小敬翻身躍下,穩穩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頓,一抖韁繩 ,飛快地朝前馳去。姚汝能騎著另外一匹馬緊隨其后 。
原來張小敬剛才讓賈十七給姚汝能帶了一句話,讓他牽著兩匹馬沿墻根外側朝西北角走。如今時間比金玉還貴重,沒時間從坊門繞行 ,翻墻而出最快不過。
此時街上已經有點亂套了 。進城的民眾越來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煙,都紛紛駐足觀看。一時騾馬車駱駝人都擠在一處 ,議論紛紛。張小敬策馬猛沖,幾次險些沖撞到客商 。有個駝隊伙計罵罵咧咧,不肯讓路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梁,疼得那人原地跳起來。周圍的人這才嚇得往兩邊躲。
他們追擊到敦義歸義——即東敦義坊、西歸義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來 。張小敬朝四個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蹤跡。他焦躁地扯動韁繩,馬匹因遲遲不走而不耐煩地打著響鼻。
時間在一彈一彈地過去 ,逃遁的突厥人卻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樣 。這些家伙現在帶著極度危險的猛火雷,又可能挾持了王韞秀,無論去哪里都是*煩。
這時姚汝能一指地上:“張都尉!看這里!”張小敬低頭去看 ,看到黃土地面上有幾滴如墨黑點。姚汝能已翻身下馬,蹲下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昂頭道:“這墨點并非垂滴渾圓 ,圓頭向西,帚尾向東,應當是車子向西疾馳時 ,頂風滴下,故有此形。 ”
突厥人撤離得比較倉促,顧不得重新密封 ,這些石脂滴落下來,成了最好的指示 。
張小敬沖他做了個贊許的手勢,這年頭肯細致觀察的年輕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夸贊,雙頰浮起兩片淡淡的紅暈 ,可心里一想兩人之前的齟齬,頓時興奮勁就淡了幾分。
“走!”
張小敬并不關心姚汝能那點小心思,掉轉馬頭 ,疾馳而去 。姚汝能也連忙上馬跟上去,當前要務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后再說。
他們跑過一個路口 ,姚汝能再檢查了一下石脂遺灑,發現突厥人在永安通規這個路口轉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后 ,張小敬和姚汝能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
突厥人走的這條路,是朱雀門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從這里一路向北 ,沿途兩排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壽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處。而延壽坊西側的對街 ,則是“天下寶貨匯聚之處”的西市 。
這里平時就人滿為患,今天又是上元燈會首日。申時已到,日頭西移 ,不知會有多少燈輪、燈樹 、燈架正被挑起,多少民眾和商販正在聚集。
區區兩甕石脂,就已經讓旅賁軍損失慘重 。倘若讓狼衛帶著更多猛火雷闖入這個區域 ,恐怕整個長安西城的菁華都要毀于一旦。
情況已到了最危急的關頭,不容片刻猶豫。
張小敬一勒韁繩,側頭對姚汝能道:“聽著 ,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哪怕殺的是婦孺,也不許有半點遲疑。能做到 ,就跟我來,做不到就滾!”說完他雙腿一夾,朝北疾馳 。姚汝能知道情勢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咬了咬牙 ,從懷里扔出一枚煙丸,也緊隨而去。
四周望樓看到煙丸騰起,鼓聲咚咚不斷 ,紛紛把消息回報靖安司。與此同時,崔器的報告也傳了回去 。大殿之內,文書交錯 ,氣氛霎時緊張到讓人窒息。
“崔器和張小敬干什么吃的!這都能讓他們逃掉! ”
李泌把清靜拂塵丟到一邊,迅速走到沙盤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攏過來,十幾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 。檀棋把象征狼衛的黑俑擱到永安通規 ,人頭向北,這樣局勢一目了然。
李泌從檀棋手里搶過月桿,在精致的黏土沙盤上劃了一條深深的線 ,口氣斬釘截鐵:“必須在光德懷遠以南截住他們,這是絕不能逾越的死線!”
這個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邊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總司駐地 ,還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則是西市、延壽坊等繁華之地,還有皇城 。若要讓人把亂子鬧過這里 ,李泌這個靖安司丞也不必干了。
一名主事道:“從永安通規到光德懷遠,只有四里遠近,得盡快設卡阻攔。”另一名主事反駁道:“這附近是觀燈最盛之處 ,現在設卡,只會徒增混亂——你忘了賀監怎么叮囑的? ”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爛數十坊 ,難道就不混亂了嗎?”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別忘了,王節度的女兒還在他們手里呢!”
李泌聽著這些人爭論不休,覺得心煩意亂 。他默念道家清凈訣 ,先把心定下,然后把手一揮:“先把衛隊調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里設卡。 ”
這個命令曖昧不清,因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傳抄錄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后一聲斷喝:“用跑的!”嚇得他差點摔倒 ,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強大的壓力之下,李泌也顧不得淡泊心性鎮之以靜 。這時徐賓湊過來,還是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李司丞……哎哎……”
“講! ”說完以后 ,李泌看到是徐賓,態度稍微和藹了點。這位主事剛剛立了一個大功,識破了突厥人運入石脂的伎倆。
徐賓似乎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 ,深吸一口氣方才說道:“如今事態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慮假節望樓給張都尉?”李泌一聽這四個字,雙目霎時綻出兩道利芒 ,徐賓雙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終究硬頂著沒把頭垂下去 。
假者,借也;節者,權也。“假節”本是漢晉之時天子授權給臣子的說法 ,靖安司用此古稱,意義卻有不同。“假節望樓 ”,是指所有望樓不再向靖安司總司通報 ,轉而聽假節者的安排 。
徐賓這個建議,等于是讓張小敬來接管整個靖安司,成為第二個中樞。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李泌冷冷道。這個人剛立了個小功 ,就狂妄到了這地步 。
徐賓鼓起勇氣道:“望樓傳至總司,總司再傳至張都尉,周轉時間太長。我們能等 ,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從權啊!”
“你對張小敬倒真有信心 。”
徐賓急切道:“這家伙是我見過最執著也最值得信賴的人,假節給他,一定如虎……哎哎 ,添翼。 ”這話本來說得氣壯山河,可被結巴打斷了氣勢。李泌縱然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會用他。只是假節一事 ,非同兒戲,他可還是個死囚犯哪 。”
“您在賀監面前,可不是這么說的!”徐賓話一出口 ,意識到自己太孟浪了,額頭沁出汗水來,連忙收斂口吻 ,“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張都尉就在現場 ,他對局勢的判斷,總比躲在殿里看文書的我們要準確些。 ”
李泌心道,難怪這人一輩子不能轉官 ,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他揮手讓徐賓退下,回過頭盯著沙盤:“張小敬、崔器在什么位置?”
檀棋連忙接過月桿,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擱在南邊昌明坊,把張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規的位置 。可以看到 ,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兩端,緊隨在突厥狼衛身后的,只有一個張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盤中 ,看起來無比重要,卻又無比孤獨。
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發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樓 ,給我盯住附近車馬,三十息一回報!”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 ,“先報給張小敬,現在一切消息,確保他最先知道 。 ”
周圍的主事都愣住了 ,都看李泌,可李泌壓根沒打算解釋。
徐賓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話確實沒說錯:我們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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