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雷雨夜(一)

成化七年仲夏,夏邑會亭鄧家祖宅 。

時值傍晚 ,電閃雷鳴 ,狂風驟雨 。

“哇啊-哇啊- ”,嬰兒響亮哭聲響起,透過風聲 、雨聲 ,傳出去很遠很遠。耀眼閃電劃破天際,隨之而來是一聲聲驚雷,震人耳朵發麻。電閃雷鳴之際 ,嬰兒哭聲加嘹亮,響徹天地間 。

嬰兒接生婆手中大聲啼哭,奮力揮動小胳膊小腿。她臍帶已被剪斷 ,身上血污已被清洗干凈,白嫩可愛小身子不停掙扎著,哭聲中滿是郁郁不平 、威武不屈之氣。那幅架勢 ,好像不只是對這惡劣雷電風雨不滿,要踏破蒼穹,對老天造反 。

“恭喜恭喜 ,生了個姐兒!老婆子接生三十幾年 ,這么標致姐兒還是頭回見著,可真俊! ”接生婆樂呵呵說道。

產床上躺著一名絕色婦人,五官異常精致、美麗 ,此時臉色白沒有血色,恍若透明,是令人心生憐惜。“女孩兒 。”她喃喃低語一句 ,聲音暗啞誘人,語氣中卻是不失望、廖落之意。

耀眼白光一閃而過,夜空中劃過一道美麗弧線 ,宛如矯健白龍,又似出鞘利劍。“轟隆隆,轟隆隆”雷聲 ,天崩地裂一般,驚魂動魄 。

“這是個什么孩子,揀了這天氣出生。 ”接生婆心里嘀咕 ,“哭聲比雷聲還響!唉 ,可惜是個姐兒,這要是個哥兒,長大后還得了啊。”

“小姐您真了不起 ,生了位小小姐呢,很漂亮!您聽聽她這哭聲,多有氣勢!”一位眉清目秀 、婦人打扮青年女子撲到床前 ,眼中含著熱淚,又是驚喜又是欣慰說道 。

產婦已是折騰了一天一夜,精疲力 ,再難支撐 。“女孩兒。 ”她又喃喃了一句,連看看嬰兒力氣也沒有,杏眼微合 ,朦朧睡去。

這是一間頗為講究產房 。產床由上好酸枝木制成,床頭鑲是檀香紫檀,紋理細膩 ,色澤沉靜 ,高貴優雅。床上被褥、嬰兒襁褓,都備極華美。

就連備著給嬰兒煎臍帶剪刀,也是專門打造小銀剪刀 ,又好看,又好用 。封閉、舒緩產房中,每一件物品都是費心思 ,無一不精。

這間講究產房,位于鄧家祖宅東北角。鄧家祖宅,是會亭講究宅院 。雖然鄧家人長居京城 ,會亭老家依舊是寬闊敞亮,雕梁畫棟,軒昂壯麗。

鄧家長輩全京城 ,如今祖宅主持家務是胡媽媽。胡媽媽是鄧家世仆,年約四十余,頭上挽著規整賀髻 ,身穿錦緞夏衫 ,膚色白皙,面目溫婉,觀之可親 。此刻她正站產房門口 ,含笑看著剛剛出世小女嬰,若有所思。

被鄧府請來接生,是會亭資格老接生婆陳婆。陳婆利落把孩子包裹好 ,遞給等候已久胡媽媽,笑著奉承道:“到底是貴府,雖說是個姐兒 ,哭聲也是響亮不凡 。”

胡媽媽抱著才出生小女嬰,矜持笑笑,“辛苦了 ,多謝 。”抬眼示意,身邊一位相貌機靈小丫頭笑著送上錠黃澄澄金子。陳婆兩眼放光,顫抖著接過來掂了掂 ,這 ,這沒有六兩也有五兩,金子啊,這可是金子!

鄉下地方 ,見慣大多是銅錢,連紋銀都少見,何況黃金?陳婆會亭也算見多識廣人物了 ,乍一見著這錠金子,也被晃花了眼,狠命夾著腿 ,唯恐喜出屁來,沖撞了貴人。

陳婆陪笑說了無數巴結討好之語,胡媽媽微微一笑 ,“大晚上,天氣又不好,你也不容易 。敝宅添人進口喜事 ,請熱熱喝杯酒。 ”吩咐小丫頭“燙上酒來 ,讓她喝兩杯暖暖身子再走。”

這大戶人家行事做派,不能讓干喝酒,怎么著也要有兩個下酒菜吧?陳婆樂呵呵道了謝 ,跟著小丫頭走了 。產婦折騰不輕,陳婆也跟著勞累許久,正想喝一杯解解乏。

懷中小女嬰“哇啊-哇啊-”哭個不停 ,胡媽媽低頭微笑,“很委屈么?哭成這樣。 ”雖說是個姐兒,雖說身份……有些不尷不尬 ,到底是鄧家姑娘,前程有 。鄧家,如今已是世襲罔替撫寧侯府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鄧家老太爺鄧永,偉軀貌 ,顧盼有威 ,早年從軍,征戰宣府。因戰功卓著,升遷至三千營指揮使 ,兼領神機營 。成化元年荊 、襄盜亂,鄧永領兵平叛,大勝。彼時帝方才登基不到一年 ,大喜,論功封為撫寧侯。

成化六年,北元阿羅出部犯延綏 。鄧永佩靖虜將軍印 ,率領八萬大軍和阿羅出開荒川決戰 。阿羅出大敗,天朝軍隊追擊至牛家寨,阿羅出為流矢射傷。捷報傳回京師 ,論功,予世侯。

“你姓鄧,撫寧侯府正經姑娘 ,大少爺頭一個孩子 ,往后福氣大著呢 。”胡媽媽是鄧家大少爺鄧麒奶娘,哄起孩子來自然得心應手,耐心拍著哄著。嬰兒不知是哭累了 ,還是被拍舒服,抽噎了幾聲,小眼皮漸漸合上 ,睡著了。

“是個聽話好孩子 。”胡媽媽懷中抱著嬰兒,心中暗暗嘆息,“方才聽你哭聲 ,媽媽嚇半死。又是委屈又是不平,好像要造反似。姐兒,你往后要聽話 ,知道么?你這么個身份……不聽話可不成 。 ”

這會兒功夫,丫頭、婆子們早已輕手輕腳把產房整理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過,如果仔細去聞 ,還能聞著淡淡血腥味。

胡媽媽走近產床 ,看看沉睡產婦,柔聲吩咐守床邊青年婦人,“英娘 ,你也累了許久,去歇會子 。這里自會有人照看,放心。 ”

英娘抬頭看著胡媽媽 ,下意識抓緊床單,口吻客氣而堅決,“多謝媽媽體恤 ,我不累。媽媽有所不知,我家小姐怕打雷,我要陪著小姐 。”

胡媽媽微笑 ,“如此,請便 。”這英娘到鄧家也有一年功夫了,還被大少爺配了個鄧家小廝 ,卻始終信不過鄧家 ,讓人沒轍。

奶娘是早已備下,姓花,白白胖胖 ,奶水多。胡媽媽把嬰兒交給眼巴巴等一旁奶娘,“姐兒醒了,便給喂奶 。 ”奶娘忙不迭答應了 ,小心翼翼把女嬰抱了過來。

“阿青,阿朱,你們守著少奶奶。阿碧 ,你跟著奶娘,姐兒有個什么,速速報我 。阿丹去吩咐灶上 ,火不準停,少奶奶若醒了,熱湯熱菜隨時擺上。”胡媽媽交代完諸事 ,深深看一眼熟睡“少奶奶” ,轉身離去。

“外面電閃雷鳴,媽媽您小心著些 。 ”機靈丫頭阿蘭殷勤上前,替胡媽媽披上雨披 ,撐著傘,一路迎著風雨走到廂房。等到了門口,傘已經變了形 ,再也用不得。

廂房里坐著位妙齡少女,鵝蛋臉,皮膚雪白 ,眼睛大而溫柔,整個人宛如天上明月般皎潔澄澈,美麗動人 。見胡媽媽進來 ,她滿臉陪笑站起來行禮問好,“胡媽媽。”又命身邊小丫頭,“珠兒 ,上茶。”禮數周到 。

胡媽媽官帽椅上坐了 ,笑著問道:“明月姑娘,外頭又是打雷又是閃電,沒把你嚇著吧? ”這鄧家祖宅丫頭們全歸胡媽媽管 ,可眼前這位不是普通丫頭,是大少爺跟前紅人,有幾分體面 。

“哪能呢。”明月陪胡媽媽坐下 ,溫婉得體笑著,語氣柔和輕,宛如三月春風 ,“媽媽,安居這深宅大院之中,明月已是心滿意足 ,哪里會害怕。”

“如此甚好 。 ”胡媽媽微笑,“少奶奶今日酉正二刻產下一女,五斤六兩 ,母女平安。明月姑娘這便寫信回京 ,稟告大少爺知道。”

明月雖是丫頭,卻也是錦衣玉食長大,通文墨 ,擅書法 。她那一筆秀麗簪花小楷看著舒服,故此會亭和京城之間往來書信,全由明月負責。

“是 ,媽媽。”明月柔順答應著,嘴角噙著絲意味深長微笑,“我這便寫信 ,把喜信稟告大少爺知道 。只是,這信卻不必送往京城。大少爺已隨侯爺 、世子爺出戰宣府,信件 ,直接送往宣府即可。 ”

大少爺隨侯爺、世子爺出戰宣府?胡媽媽心中一涼 。這么大事,我竟不知道,明月竟知道!

“凡祖宅服侍丫頭、婆子 、仆役 ,全是外頭買來。 ”胡媽媽把玩著手中細瓷茶盞 ,悠悠說道:“外頭買來,撫寧侯府沒有根基,故此京城消息 ,通不知道。”

明月,也是外頭買來 。她進鄧府時已有十歲,本來按著她這樣來路 ,府里只能做粗活,進不了二門 。不過,明月生好 ,又識字斷字,入了大少爺眼,得以青云直上。

明月身邊小丫頭迅速暼了胡媽媽一眼 ,很有些不服氣。外頭買來怎么了?一樣是奴才,誰比誰高貴了 。明月紋絲不動,溫柔笑著 ,“媽媽說極是。媽媽放心 ,京城消息,你知我知罷了,斷斷傳不到……傳不到那位耳中。”

作者有話要說:  這故事我醞釀了許久 ,今天終于忍不住,開始了 。

故事發生明朝成化、弘治年間,但是我沒敢寫成明朝 ,而是架空。原因大家都知道,因為經不起考證。

必須要說明一下,這本和從前會有些不一樣 ,情節會相對曲折,不是一味甜膩 。當然有一點是毫無疑問,作者是親媽 ,青雀會有無限光明未來。

文需要鼓勵,點進來親們請留個言,撒個花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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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雷雨夜(二)

胡媽媽變了臉色,眼神咄咄逼人 ,“大少爺是怎么吩咐,你可還記得?明月姑娘,這祖宅之中 ,沒有這位那位,只有少奶奶! ”

天空一聲炸雷響起,明月花容失色 ,手中茶盞驚落地面。她性子敏捷,不過略怔了一怔,忙站起身斂容相謝 ,“媽媽說是,明月知錯 。”

胡媽媽見她低眉順眼,也不便深加切責 ,溫和提醒道:“大少爺差你過來 ,為是什么?莫忘了。”

明月羞愧低聲答應,“是,不敢有忘。 ”

胡媽媽枯坐片刻 ,默默聽著外面風雷之聲 。明月陪笑問道:“媽媽,姐兒既已降生,咱們可是該收拾妥當了 ,準備回京?”

胡媽媽微笑看了明月一眼,花朵兒般年紀,這鄉下地方呆了大半年 ,也是不易 。只是想回京么,且還早著。就算你京中有耳目,撫寧侯府大事小情一一知悉 ,可是大少爺心思,終究你還是不懂。

“不必收拾,咱們暫不回京 。”胡媽媽淡淡說道:“過個三年兩年 ,姐兒身子結實了 ,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你這便動手寫信吧,明兒個我命人送走。 ”

明月忙答應了,見胡媽媽起身要走 ,親自送了出來,殷勤作別 。外面風雨實太大,她不過是廊下略站了站 ,再回屋時已是衣衫濕。珠兒伶俐,忙服侍她把濕衣服脫了,換上衣。

明月衣過后 ,先是慢慢喝了杯熱茶,繼而吩咐珠兒,“焚香 ,磨墨 。”珠兒脆生生答應了,自去行事。

“姐姐,真還要三年兩年啊。”珠兒一邊磨墨 ,一邊可憐巴巴問著明月 。這里是鄉下 ,遠離京城,遠離繁華,這呆上三年兩年 ,不煩死也要悶死。

明月一臉溫柔笑意,提筆專注寫著信,仿佛并沒聽到珠兒問話。她人長美 ,書法也美,字體嫵媚嬌柔中又透著清婉靈動,如紅蓮映水 ,又如仙娥弄影 。

斟詞酌句寫完,前前后后仔細看了不下七八遍,才親手疊起 、封好 ,交代珠兒,“明日一早送給胡媽媽,不可耽擱 。 ”珠兒依言收好信 ,“姐姐放心 ,誤不了。”

珠兒心里始終記著胡媽媽方才話,再也放不下。她只有十一二歲,素日又極信重明月 ,口沒遮攔說道:“我倒罷了,姐姐已是十六七歲,再過三年兩年 ,豈不成了老姑娘?”

明月微笑不語 。三年兩年?胡媽媽你上了年紀,鄉下地方住慣,我可不成。真要三年兩年這窮鄉僻壤耗著 ,恕不奉陪。

珠兒悻悻道:“為了那么個禍水,連累了多少人!害得咱們都陷會亭,動彈不得 。她算什么少奶奶 ,府里三書六禮 、八抬大轎娶回來那位,才是真正少奶奶。她啊,頂多算是個姨奶奶罷了。 ”

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出了我這個屋子 ,你若敢說出這話,仔細你皮! ”珠兒吐吐舌頭,“我也就是跟您說說!換個人 ,打死我也不敢開口 。”

珠兒心虛,一溜煙兒跑去剔亮燈火,整理床鋪 ,忙忙活活。明月坐桌案旁,纖細手指輕撫姣好面容,若有所思。

京里那位 ,如今該是什么都知道了吧,怎還沒動靜?也太沉住氣了 。她就不怕老宅這位誕下麟兒,占了長子名份?不管偏庶 ,長子總是與眾不同。

看不出來,嬌生慣養千金小姐,城府倒深。她若一直按兵不動 ,自己該怎么辦呢?會亭傻等著肯定不成 ,那不是坐以待斃么 。可若是動些手腳,日后被大少爺察覺了,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

“大少爺差你過來 ,為是什么?”明月回想起胡媽媽話,耳根子都羞紅了。會亭這等偏僻地方,沒什么出色人物。自己這大少爺面前紅人 ,是被差來會亭給陪“少奶奶 ”說話,給“少奶奶”解悶 。

憑她也配么?從前再怎么風光,如今她父、兄皆已戰死 ,根本就是孤女一名,任人宰割。她連撫寧侯府大門都進不去,卻會亭大模大樣充著奶奶太太 ,真是沒天理。

到底該怎么著,才能回到京城,才能回到一片錦繡撫寧侯府 ,才能回到大少爺身邊?難道只能等才出生姐兒長到兩三歲 ,身子骨結實了,才能起程?那可坑死人了 。

“少奶奶出自將門,性情孤高。”明月細細回想著鄧家大少爺曾經交代過話 ,“她雖生嬌弱,卻是一身傲骨。明月,她凜然不可欺 ,不可受到一絲一毫怠慢 。 ”

孤高,一身傲骨,凜然不可欺……明月暗暗咬牙。就是因著這個 ,才把她養會亭,和京城隔絕消息吧。大少爺,為了她 ,你真是煞費苦心 。

閃電耀眼白光劃過黑沉沉天空,屋中也是一亮。“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明月坐不住 ,站起身走到窗前 ,心潮起伏,“如果她知道大少爺早已另娶……”

她很驕傲,不會甘心居于人下。到時她是慷慨赴死 ,還是一怒離去,終生不復相見?明月心劇烈跳動著,腦海中一片混亂 。

嘹亮嬰兒哭聲透過重重雨幕傳來 ,珠兒小聲嘟囔著,“哭什么哭,還有臉哭! ”嘟囔完 ,壯起膽子沖明月抱怨道:“胡媽媽倒會躲清閑,遠遠住到后宅,哭聲再響她也聽不見!”

明月心中一動 。

“明姑娘 ,京城急信。”守門婆子披著雨披,送來了一封被油紙包裹著書信。珠兒出去接了信拿進屋里,過了沒多大會兒又出來了 ,塞了串清錢給婆子 ,“明月姐姐說,這大雨天,辛苦了 ,給你打酒吃 。 ”婆子眉花眼笑謝了又謝,心滿意足去了。

珠兒回到屋里,見明月愣愣坐桌案前 ,臉色雪白,不由奇道:“姐姐怎么了?”明月微笑,“沒什么。”拿起眼前書信 ,一個字一個字重讀過 。

珠兒不認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來 ,輕手輕腳走了開去。明月獨自坐著,心中驚濤駭浪,難以言表。這封指明送給自己書信 ,沒有抬頭 ,沒有落款,只有一份婚書募本,和一句沉甸甸話:沈茉已有五個月身孕 。

沈茉 ,是大同總兵沈復嫡長女,成化七年春季出閣,夫婿是鄧家大少爺 ,撫寧侯府世孫鄧麒。沈茉出閣之時,十里紅妝,轟動京城 ,傳為佳話。

這是要借我手,除去心頭大患?明月又是驚,又是恨 ,又有些期待 。這些若能被“少奶奶 ”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 ,不會鄧家死賴著!

若動了 ,難免為人作嫁,成了別人手上一把刀。若不動,難不成真這小鎮之上度過三年時光?我等不起 ,三年之后,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后后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計較 。

明月招手叫過珠兒 ,附耳低低說著話 。珠兒乖順點頭,“是,姐姐 ,珠兒全聽您。 ”

產房里,“少奶奶”睡了兩個時辰后醒來,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 ,又去灶上傳飯。“少奶奶”神色淡淡,只喝了小半碗雞湯 。

“英娘呢? ”“少奶奶”問道。她此刻臉上已有了絲血色,卻依舊中氣不足 ,聲音無力。阿青滿臉陪笑 ,“姐兒一直哭鬧,她放心不下姐兒,便過去看看 。”

正說著話 ,英娘懷中抱著小襁褓,步履有些蹣跚走了進來。阿青天真問道:“您臉色煞白,敢是天冷 ,凍著了? ”阿朱一聲輕驚,“您背上怎么粘著一張紙?”

英娘驀地回頭,斥道:“胡說什么!”雖是斥責 ,神色倉惶之急。她這一回頭,后背倒讓床上“少奶奶 ”看清楚了,果然 ,粘著一張紙 。

“取下我看。”她淡淡吩咐,語氣平平無波。阿青猶豫了一下,阿朱手腳麻利從英娘背上取了下來 ,恭敬遞到“少奶奶”面前 。

婚書?“少奶奶 ”美麗眼眸中閃過絲譏諷 ,這樣婚書我也有,是他親手寫就,鄭重其事捧了給我。那又怎樣呢?娘若是現任大同總兵之女 ,婚書便是真,世人皆認可。娘若是已經陣亡龍虎將軍之女,沒有父兄為其主持公道 ,婚書便無人理會 。

“她們說了什么?”“少奶奶”輕輕 、堅定問著英娘,英娘對她敬如神祇,哪會當著她面撒謊 ,抱著嬰兒撲到她床前,哽咽道:“她們說,沈茉已有了五個月身孕 。撫寧侯府上上下下 ,一片歡欣。 ”

好,狠好!鄧麒,你對得起我。“少奶奶 ”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雙手顫了顫 ,手中婚書無聲無息飄落地面 。

“小姐 ,您還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長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鬧,多聽話!”英娘又是心痛 ,又是驚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小女嬰抱到小姐面前。這是您親生骨肉 ,為了小小姐,您這做母親也不能自暴自棄!

阿青、阿朱早嚇傻了,哆哆嗦嗦避了出去 。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兩個丫頭你看我,你看你,六神無主。

這晚天氣極端惡劣 ,閃電打雷,風雨交加。外面一道閃電劃過,隆隆雷聲響起 ,兩個丫頭嚇魂飛魄散 ,緊緊抱一起,做壞事會被雷劈!

產房內,“少奶奶”寂靜半晌 ,陰沉開了口,“溺死! ”

英娘不敢置信抬頭,什么?

“溺死!”暗啞卻又不容置疑 。

電閃雷鳴 ,英娘跌坐地上,懷中緊緊抱著小女嬰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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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雷雨夜(三)

小女嬰方才本是大哭大鬧,這會兒奶娘才給她喂過奶,閉著眼睛睡很甜美。她才出生不久 ,臉孔只有梨子大小,鼻子、嘴巴都只有一點點大,惹人憐愛 。

英娘抱緊襁褓中小女嬰 ,起身撲到床前哀求 ,“小姐,您看她一眼!她是您親生孩子,身上流著祁家血 ,老爺夫人血!”看她一眼,您還舍得么?

祁家?“少奶奶 ”被這兩個字灼痛了心房,秋水一般明眸中淚光點點 ,“正因她是祁家血脈,必須死。我父兄都是鐵血錚錚、頂天立地好男兒,戰死沙場 ,雖死猶榮。我祁玉雖是弱女子,不能替祁家爭光,也萬萬不能給祁家抹黑!”

鄧麒已經三書六禮娶了貴女沈茉過門 ,家中已無男丁祁玉拿什么去和他們抗爭?爭便爭不過,寧可玉碎,也不會茍延殘喘 ,忍辱偷生 。

英娘心中絞痛 ,瞬間什么都明白了,“小姐,您 ,您存了死志?”英娘聲音顫抖,滿是恐懼 。害怕事終究還是來了,姑爺靠不住 ,小姐孤身弱女,再難保全。

祁玉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英娘 ,祁家人便是要死,也要死轟轟烈烈。我暫且無事,放心 。 ”祁保山驍勇絕倫 ,剛果堅毅,他女兒,不能悄沒聲息死這暗室之中。

英娘鼻子酸酸 ,打起精神安慰道:“小姐 ,您還沒有見到姑爺呢,莫要灰心下氣。姑爺和您是打小情份,待您何等溫柔體貼 ,沈茉無論如何比不了 。”

什么情份,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鄧麒信誓旦旦 ,后還不是娶了沈茉?沈茉已經懷了五個月身孕……算算時日,分明是鄧麒離開會亭不久后便娶了親,和沈茉成其好事。

如果你是個男孩兒 ,還可以托付給你曾祖父,讓他帶著你戰場上殺出一條血路 。可你是個女孩兒啊,你若留鄧家 ,總有一天會落到沈茉手中。

你身上有祁家血,你是祁保山外孫女。不許卑賤活著,不許跪沈茉面前 ,對著那樣女子做小伏低 ,任由她搓圓揉扁 。

“溺死。”祁玉重又說了一句,疲憊閉上眼睛,轉身向里 ,再不回頭。任憑外面如何風吹雨打,雷電交加,她仿佛什么都聽不見 ,什么都不想知道 。

英娘眼淚無聲無息一滴一滴落下,打濕了懷中錦繡襁褓 。小女嬰天真無邪睡顏映入英娘眼簾,英娘心糾了起來 ,小小姐才剛剛出生,她是來投胎做人,不是來尋死!

英娘迅速盤算了下 ,一手小心抱著襁褓,一手抽出帕子擦去淚水,毅然到了床前 ,“小姐 ,她是祁家外孫女,便是死,也要死祁家!鄧家這污穢腌臜之地 ,不是她埋骨之所! ”

靜靜躺著祁玉眼瞼動了動。

英娘看眼里,加定了主意,“小姐 ,我這便帶她回祁家老宅,到夫人牌位前上柱香,稟明此事。請夫人陰間照看著她 ,以免她小小人兒,遭惡鬼欺凌 。”

良久,祁玉清清冷冷說道:“她們哪里肯放你走。”鄧家祖宅之中 ,當家作主是胡媽媽,并不是自己這“少奶奶 ”。鄧麒臨走之時,以“你安心養胎 ”為由 ,不動聲色管家大權交給了他奶娘 。

英娘聞弦歌而知雅意 ,大喜。只要小姐能想開,萬事都好辦。“小姐您放心,天無絕人之路!”英娘輕輕拍著懷中小襁褓 ,看著嬰兒嬌美小臉蛋兒,母雞護小雞關切之情,油然而生 。

小心翼翼把嬰兒放床上 ,放到她親娘身邊,英娘轉身出去吩咐阿青 、阿朱,“命廚房備辦上好點心、瓜果 ,另外拿一個大食盒進來。”阿青、阿朱驚魂甫定,唯唯答應,兩人一起去了。

夜半時分 ,英娘捧著一個雕五福捧壽紅木大食盒,步履堅定出了產房 。“少奶奶心緒欠佳,離不得姐兒。你們守門外 ,不得召喚 ,不許進去。 ”英娘冷冰冰吩咐著,阿青 、阿朱連連點頭 。

英娘走到內門、二門、大門,處處有粗使看門婆子迎頭攔著 ,雖滿臉是笑,卻是仔仔細細盤問著,“這個時辰了 ,天氣又不好,做什么去?捧這么大個盒子,裝什么啊 。”英娘神色高傲 ,“今兒才得了個姐兒,知道吧?少奶奶命我回祁家老宅上柱香,稟告我家夫人。盒中所裝 ,自然是祭品 、香燭。你們可要打開看看,查檢一番?”婆子們哪敢,忙去請示上頭 。婆子們請示功夫 ,英娘頂著風雨 ,不慌不忙走著,到了大門口。

胡媽媽睡死,門敲不開。這祖居里除了胡媽媽說話管用 ,接下來就是明月姑娘有體面,婆子們趕去請示,珠兒一臉不耐煩出來了 ,“大晚上不睡覺,瞎折騰什么?由她去! ”

英娘身披雨披,手中捧著厚重食盒 ,長身玉立站著,冷笑道:“給我家夫人上柱香,也要如此為難么 。狠好 ,我記下了!”

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內心一遍一遍祈禱,“小小姐兒 ,你可不能哭啊。求你了 ,千萬不能哭。”這個時候孩子一哭,無論如何也出不了這個門 。

婆子們得了令,屁滾尿流 ,點頭哈腰過來,“請,請。 ”英娘挺直脊梁 ,冷笑兩聲,珍而重之捧著食盒,慢慢走了出去。

許是捧著食盒太重 ,出了大門,英娘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旁人沒注意 ,看大門褚婆子眼尖瞧見了,追出來喊道:“叫幾個小丫頭跟著伺候吧?”

風雨之中,英娘站穩腳跟 ,鄙夷回過頭 ,“鄧家丫頭,跟到我們祁家做甚?”褚婆子訕訕,漲紅了臉。

“嫂子馬屁沒拍著 ,拍到馬蹄上了? ”褚婆子回去,一起當差同伴們少不了笑話兩句。這大風大雨,她走就走了唄 ,橫豎上頭有話放行,你還巴巴追出去,可不是閑 。

褚婆子面有愧色 ,含混嘟囔道:“我這不是心軟么,看她都捧不住了,才想要小丫頭跟著 。”她說本來就不清楚 ,又正值大風大雨,眾人也不知她說是什么,見她沒趣 ,一笑作罷。

出了鄧家大門 ,英娘真是腿都軟了。方才內門 、二門、大門各處應對眾婆子時候,大門前靜靜等待時候,已是汗流浹背 。過關之后 ,幾乎虛脫。

周圍是一片可怕黑暗,像貪婪魔鬼般似要將整個世界吞噬掉。忽然間,閃電騰空升起 ,霎時照亮整個天地,照亮大雨中吃力挪動腳步文弱身影 。剎那后,電光消失 ,天地重又連為一體,風雨中人,被無邊無際黑暗籠罩著……

英娘會亭已有三年之久 ,路徑熟悉,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雨水走向一處荒蕪老宅。祁家人丁單薄,會亭并無族人 ,自家主、主母相繼亡故之后 ,祁家老宅大門緊閉,只有一名年邁昏憒老仆看家。

英娘到了大門前,明知老仆耳聾 ,喚他也沒用 。索性也不聲張,小心翼翼把食盒放門旁石礅上,自懷中取出一把鋒利匕首 ,自門縫中伸了進去。

打開門,捧起食盒,英娘沿著小路去了后院正房。進門后英娘摸出火折燃起 ,點上蠟燭,原本幽暗室內有了光亮 。

英娘連臉上雨水也來不著擦拭,急著打開食盒。食盒中 ,小小女嬰閉目沉睡,面容恬凈。英娘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小小姐 ,可憐孩子 。

“小姐是你親娘 ,如何會不疼你?只要你不會陷鄧家,對著沈茉卑躬屈膝,小姐自是寧愿你好好活著 。”英娘經歷了這樣夜晚 ,再也忍耐不住,對著襁褓中小小嬰兒低聲哭訴起來,“小小姐 ,你是龍虎將軍后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

這間正房是供奉祁保山等人靈位地方。英娘已是接近崩潰,哀哀對小女嬰說著話 ,毫沒注意到祁保山靈位之前竟擺放有鮮祭品,顯然是不久之前還有人祭拜過。

“小小姐,你本該是位金尊玉貴小姑娘 ,撫寧侯府世孫嫡長女 。小小姐,當年鄧家 、祁家門當戶對,彼此有意 ,媒人都已請好 ,就等著你外祖父凱旋回京,便要正式定親了。 ”

“你外祖父是出了名常勝將軍,生平征戰無數 ,從沒打過敗仗。誰料想,就夫人和小姐翹首盼望之時,前方傳來戰報 ,天朝大敗于蒙古騎兵,你祖父和舅舅們全部戰死!”

英娘熱淚滾滾,“你外祖父一去 ,什么都變了 。不只原本親熱鄧家夫人不再上門,連媒人也避而不見,老爺出殯時候 ,鄧家送來奠儀,并沒人上門吊孝。”

英娘憶及往事,心中傷痛 ,哀哀哭了一會兒。怕嚇著睡夢中孩子 ,無聲流著淚,哽咽著 。

“小小姐,你娘并沒做錯事 ,沒有不顧廉恥,無媒茍合。你爹和你娘,是有媒有聘 ,正正經經拜過堂。 ”

“如今你爹另娶大同總兵之女,你娘孤苦無依,拿鄧家無可奈何 ,寧可玉碎 。她卻不肯叫你做了鄧家庶女,屈辱活著。小小姐,我雖把你帶出了鄧家 ,可是天地茫茫,要如何安置你?”

供桌下盤腿坐著位黑衣男子。此刻他圓睜怒目,纂緊了拳頭 。祁將軍女兒竟被人欺凌至此?賊老天 ,你何其不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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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艷陽天(一)

英娘俯身看著嬰兒,一滴晶瑩淚珠掉落 ,滴女嬰嬌嫩小臉蛋上。“小小姐。”英娘仿佛被火燙了般,忙伸出手去,輕柔擦去那滴淚水 。

屋正中是一張厚重古樸供桌 ,供桌上掛著顏色莊重長布幔,幾乎垂地。布幔被緩緩掀起,一個黑色人影悄沒聲息挪了出來 ,默默站英娘面前。

“我有地方安置她 。 ”他冷靜開了口。

“你是誰?”英娘下意識伸手護住嬰兒,滿眼警戒之色,沖著黑色人影輕斥道。她雖是名年紀不大少婦 ,卻長自將門,會些拳腳,并非膽小怕事弱女子 。深夜老宅中忽然出現陌生人 ,并沒把她嚇昏過去。

朦朧燭光中 ,眼前這黑衣男子年紀約摸三十上下,體形矯健,眼神堅定 ,面目如刀削斧鑿一般,硬朗堅毅。從他舉止神態來看,很明顯 ,他從過軍 。

英娘驚駭過后,敏捷抱起嬰兒,低聲怒問 ,“鄧麒派你來?”卑鄙無恥鄧麒,不只騙婚、負心,還對小姐苦苦相逼 ,下流之極。

“鄧家休想要回小小姐! ”英娘心中怒火熊熊,冷笑連連,“鄧麒打什么主意 ,當我不知道么?無非是借著孩子 ,把我家小姐強拘鄧家,成全他兩美兼得。祁家沒有貪生怕死男子,也沒有因循茍且 、得過且過女兒 ,我家小姐寧愿一死,寧愿親手殺了孩子,也不會讓他如愿!”

黑衣人原地站著不動 ,沉默不語 。英娘抱緊懷中嬰兒,一臉警惕看著他,半分不敢松懈 。窗外風雨大作 ,英娘渾身緊繃,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背。

“我有地方安置她。”黑衣人聲音低沉中透著自信,“我弟媳婦即將生產 ,孩子交給她撫養,對外只說生了雙胞胎 。 ”

他身形如松,挺撥堅定 ,語氣又非常肯定 ,英娘莫名對他生出好感,“你不是鄧麒派來人?”

黑衣人指指供桌上祭品,“我原祁將軍賬下聽令 ,做過一任先鋒官。如今解甲歸田,回鄉務農,今夜……今夜特來祭拜將軍。”

英娘神色一暗 ,“老爺正是盛夏時節出兵蒙古,捕魚兒海一戰,天朝失利 ,老爺和所屬三千將士一起,皆戰死 。不知不覺,竟已是三年過去了。 ”

黑衣人雙拳纂了起來 ,咯咯作響,呼吸也變沉重,神情痛楚不堪。英娘十分警醒 ,覺著他不對勁 ,遂抱緊嬰兒,默默無語 。

也是這樣雷雨之夜,塞外蠻荒之地 ,殺聲震天,血雨腥風。一個又一個兵士倒了下去,一具又一具尸體橫面前……黑衣人痛苦捂起眼睛 ,不敢再回想。

窗外雷雨交加,室內靜寂無語 。

良久,黑衣人放下雙手 ,神色如初。英娘見他好像恢復了正常,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黑衣人沉聲道:“孩子我抱走,暫且由我弟媳撫養 。 ”見英娘把嬰兒抱死緊 ,聲音不知不覺間柔和下來,“我家只有嫡親兩兄弟,十年前朝廷征兵 ,二丁抽一 。我做大哥舍不得弟弟吃苦 ,自己從了軍。如今我回了鄉,和弟弟一家一計過日子,和美很。我弟弟、弟媳都是清白厚道之人 ,你只管放心 。”

英娘聽他說誠摯,低頭看看懷中嬌嫩孩子,落下淚來。給他 ,舍不得;不給他,苦命小小姐又有誰可以托付?

晶瑩淚珠從英娘清秀面龐不停滾落,英娘本是中人之姿 ,并沒有美驚魂動魄、令人不能自持。此時此刻,燭光下她卻有了圣潔意味,整個人熠熠生輝 。

黑衣人默默看了她片刻 ,伸出手去,“把孩子給我,我會安排天衣無縫。”英娘又是不舍 ,又是無奈 ,顫抖著把孩子遞了出去。

小女嬰離了懷,英娘若有所失,痛哭失聲 。黑衣人要出門時 ,她捧起食盒追了過去,“這些金銀送你,我家小小姐身子嬌貴 ,莫要讓她吃苦! ”

黑衣人回身笑笑,從食盒中拎起一串清錢,“暫且只用這些便可。我很回來 ,莫害怕,等著我。”深深望了英娘一眼,披上雨披 ,抱起嬰兒,走進重重雨幕 。

英娘撲到門口,外面黑沉沉 ,伸手不見五指 ,耳邊只聽得風聲雨聲。小小姐,可憐孩子,天大地大 ,你會被帶到哪?

懷中沒了嬰兒,英娘心空落落,無處安放。門前癡癡站了許久 ,她回過身來,到主人 、主母靈前上了香,合掌祈禱 ,“老爺夫人天有靈,保佑小姐無恙,保佑小小姐平安 。”

祈禱過后 ,英娘無助守門口,心中煎熬,臉色煞白 。不知等了多久 ,一道黑影閃進門來。英娘貼墻上 ,又是絕望又是驚恐看著他,他真不是鄧家人?他真會好生撫養小小姐?

“鎮上有一個姓陳接生婆。 ”黑衣人取下雨披,簡短說道:“她今晚喝了很多酒 ,有醉意 。方才她給我弟媳接了生,雙胞胎,兩個女孩兒。”

英娘木木跌坐到椅子上 ,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給你 。”黑衣人遞過一個小小襁褓。英娘跳了起來,這是方才他帶走那個!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鄰居家也是今夜生產。 ”黑衣人低頭看了眼襁褓中瘦弱女嬰 ,眼神中有無憐憫,“見是女孩兒,便扔到屋外 ,任其自生自滅 。”

鄉下地方,只有男丁才是壯勞力,女孩兒做不得重活 ,屬于“賠錢貨”。生了女孩兒 ,拋棄很多,親手溺死也比比皆是。

“可憐孩子 。 ”英娘見那孩子瘦弱可憐,心生惻隱。黑衣人把襁褓放回到食盒中 ,“你帶回去,命人喂她奶水,或許還有救。”

見英娘似有躊躇 ,黑衣人微笑道:“眼下還不是和鄧家翻臉時候,有這個孩子,暫時可支應幾天 。”英娘恍然 ,忙答應了 。

食盒中所藏金銀,英娘悉數取出交與黑衣人,“請善待我家小小姐。 ”黑衣人掂量了掂量 ,笑道:“我卻是個窮人,要行事,須要有銀錢方可 ,我便不客氣 ,收下了。 ”

英娘把襁褓放好,狠狠心,捧起食盒欲走 ,“我要回鄧家了 。小姐孤身弱女,唯一能依靠人只有我。”黑衣人欺近身來,低低說了幾句話 ,英娘驚喜欲狂。

第二天,雨過天明,艷陽高照 。

鄧家正亂著。胡媽媽不復往日從容鎮定 ,煩惱房中踱來踱去。“少奶奶”不知怎么,昨晚忽命英娘回了趟祁家老宅 。英娘半夜三出去,黎明方回 ,之后主仆二人霸占著孩子,再不放侍女進門。便是奶娘要喂奶,也是擠到碗里端進去 ,不許見姐兒面。

這個家不歸“少奶奶 ”管 ,可是“少奶奶”若使起性子,沒人敢勉強她 。眼瞅著情形越來越不對,胡媽媽有些六神無主 ,“,速去請姑太太!”胡媽媽厲聲吩咐道。

阿蘭清脆答應一聲,忙出去傳話了。鄧家主子們全京城 ,只有一位不受寵、庶女出身姑太太嫁鄰近鎮子曹集 。雖說這位姑太太鄧家一向是無足輕重人物,可到了這時候,卻是顧不得了 。

日正時分 ,曹姑太太還沒趕到,祁家來人了。一輛結實美觀黑漆平頂馬車停鄧家祖居前面,車夫是位三十歲左右漢子 ,目光敏銳,身手敏捷。他下了車,客氣沖門房拱拱手 ,“下是祁家下人 ,來接我家大小姐回家,煩請諸位通報 。 ”

門房怔了半天,喝斥道:“我家少奶奶 ,是由著你們胡亂接走?”車夫不慌不忙,“祁家大小姐自是祁家大小姐,什么時候成了你家少奶奶?”

門房氣不行 ,等要說什么,張了張口卻又咽了回去。算了,禍從口出 ,少說一句吧,稟告上頭要緊。

胡媽媽本來已是急嘴上起泡,聽了門房這么一稟 ,心里是咯登一下 。壞了,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少奶奶 ” ,動了。

祁玉全身上下包裹嚴嚴實實 ,英娘抱著小小襁褓,主仆二人走過內門、二門,直往大門闖去 。侍女 、婆子們誰也不敢對“少奶奶”用強 ,干著急沒法子,飛奔著去請胡媽媽。

胡媽媽魂兒都嚇飛了,緊趕慢趕 ,趕到了大門口。“我少奶奶,您還坐著月子呢,怎么好出門?”胡媽媽跺腳 ,“這要是吹了風,落下病根兒,可是一輩子事兒! ”

祁玉冷笑一聲 ,伸出纖纖素手,雪白手掌上攤著一只鋒利金釵,“落下病根兒算什么 ,今日我若出不了鄧家大門 ,便血濺當場!”命都不要了,還怕生病 。

英娘高高舉起小襁褓,“你們若敢啰嗦 ,我便摔死她!”嬰兒弱弱哭起來,聲音跟小貓似,十分無力。胡媽媽這個糾心啊 ,昨天還活蹦亂跳姐兒,只一晚上,被糟蹋成這樣!

“開門! ”明月姍姍而來 ,越過胡媽媽下著令,“開門!少奶奶若有個三長兩短,姐兒若有個閃失 ,大家都別想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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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艷陽天(二)

這話說有理!祁玉釵橫頸間 ,悻悻欲刺;英娘高高舉著小襁褓 ,隨時有可能重重摔下去。門房瞅瞅這架勢,恨不得立時三刻開了大門,千萬別這大門前鬧出人命 。真出了人命 ,自己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 。

門房想開,又不敢開,戰戰兢兢看向胡媽媽。胡媽媽一直主持祖居家務 ,大事小情都是胡媽媽做主。胡媽媽若不點頭,門房真還不敢專擅 。

胡媽媽顫巍巍央求道:“千不看萬不看,少奶奶看姐兒顏面上 ,回來!姐兒是大少爺親骨肉,再也離不得鄧家。少奶奶是聰明人,怎不替姐兒想想?姐兒名聲要緊啊!”

胡媽媽也是做娘人 ,尋思著別打動不了“少奶奶”,親生孩子她總放不下吧?一個小姑娘家,親娘若是性子這般不好 ,動不動尋死覓活鬧騰 ,這小姑娘還有誰肯待見,有哪家敢娶?長大后連親事都難說。

她已經是庶出了,再不聽聽說說、規規矩矩 ,那還得了?你這當娘不管不顧任性胡鬧,到頭來只會連累自己親生女兒 。

古老厚重大門前,祁玉亭亭玉立 ,橫眉冷對。她本就是難得一見絕代佳人,陽光下顯得冰肌瑩徹,姿容如玉 ,那恍若出塵仙子般風華,直令人不敢逼視。

祁玉輕蔑看著胡媽媽,冷冷一笑 ,“媽媽如此,是要逼死我了 。好,我如你愿! ”舉起手中金釵 ,毫不留情要刺向頸間。

“不要!”明月一聲驚呼 ,“放你走,這便放你走!”

祁玉手臂停半空,涼涼看著她。

明月厲聲沖門房喝道:“你還不開門 ,是要逼死少奶奶么? ”門房渾身抖似篩糠,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

臨開鎖前,門房哀求似看向胡媽媽。胡媽媽眼神呆傻 ,直愣愣看著前方,身子向后倒了下去。

沉重大門吱扭扭打開了 。英娘抱著孩子,警惕環顧著四周 ,護著祁玉走出鄧家大門 。大門口,祁家馬車 、車夫恭候已久。

臨上車前,祁玉回前望了一眼 ,眼眸中不知是悲是喜。這是自己和他成婚地方,和他恩愛纏綿過地方,如今 ,卻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

“小姐上車!”英娘催促道。可憐小姐 ,才生下孩子不到一天,還坐著月子呢。胡媽媽那混蛋倒也沒說錯,這要是萬一落下病根兒 ,可是一輩子事 。

車夫利落掀起車簾,放好腳踏,“大小姐 ,請。”祁玉微微頷首,“難為你了。 ”抬腳上了車 。英娘抱著襁褓,緊跟著也上來了。

明月帶著兩個小丫頭 ,輕移蓮步,到了馬車前。“少奶奶您先回娘家住幾天,等您消了氣 ,再接您回來 。請少奶奶示下:這奶娘要給姐兒喂奶,讓她跟著您一道過去,可使得?”

祁玉閉目不語。英娘低頭看看瘦弱小女嬰 ,心生不忍 ,“如此,請送她到祁家老宅。她工錢,自有祁家開銷 。”

明月微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人話 ,英娘嫂子實太過客氣 。 ”回身吩咐人,“套上車,把花奶娘送到祁家老宅 ,不可耽擱。”

明月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動聲色打量著年輕車夫。一身青布衣袍,漿洗干干凈凈 。眼神澄澈 ,面容堅毅,一看就是見過世面,根本不是無知無識鄉下人。不是說祁家除了一名老仆看家 ,英娘貼身服侍少奶奶,剩下再也沒人了?這車夫,卻是從哪里來。

明月容色照人 ,她車畔這么一立 ,嬌柔婀娜,嫵媚無限,宛如才從仕女圖中走出來大美人 。車夫卻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打響馬鞭,車輪滾動,即將啟程。

“玉兒 ,停下!”一輛朱輪華蓋馬車急急馳來,車還沒停穩,車簾已經掀開 ,傳出這么氣急敗壞一句。須臾,兩名丫頭扶著名中年婦人,跌跌撞撞 、慌不擇路走了過來 。

這名中年婦人已有些發福 ,滿月似一張臉,白白胖胖,頗顯慈愛。這會兒她雖是心里著急 ,氣喘吁吁趕了來 ,臉色還是很溫和。

“玉兒,居家過日子,可不能這般使性子 。 ”中年婦人到了車前 ,苦口婆心勸道:“誰家沒個磕磕絆絆?一有不如意就要離開夫家,這日子還怎么過?好孩子,聽姑母話 ,回去。姑母擔保啊,這之后你該怎么過日子,還是怎么過日子 ,鄧家沒人敢輕慢你。 ”

這中年婦人正是胡媽媽口中姑太太,鄧麒姑母 。她打小也是京城長大,因是不受寵庶出姑娘 ,長大后被嫡母隨意配了人,嫁鄰鎮曹集 。

這位曹姑太太性子懦弱,聽說事發之后祁玉鬧騰 ,已是一再搖頭 ,“嫁都已經嫁了,除了忍著,還能怎樣?別提孩子都已經生下了。”雖是很不以為然 ,無奈她夫家不過是普通富戶,要倚仗娘家撫寧侯府事且多著,便也不敢怠慢 ,緊趕慢趕,來做和事佬。

車簾并未掀開,依舊遮蓋十分嚴實 。曹姑太太心里有些不 ,這哪是做晚輩該有禮節?姑母地上站著,侄媳婦車里穩穩當當坐著,天底下有這規矩不成。

“姨母安好。請恕玉兒身子尚弱 ,不便下車拜見 。”車簾之中,傳出斯斯文文話語,“姨母好意 ,玉兒心領了。此事與姨母無關 ,姨母無需橫加干涉。 ”

曹姑太太心里一涼 。她和祁玉母親少女時代便是認識,是以祁玉年幼之時,稱呼她為“姨母” ,和鄧麒成婚之后,自是改稱“姑母”。如今祁玉連稱呼都改了回去,可見情形之嚴重。

“怎會與姑母無關? ”曹姑太太強笑道:“你是姑母嫡親侄媳婦 ,姑母親自做媒,為麒哥兒禮聘你入門 。玉兒,姑母疼愛你心 ,你還不知么。”

“抬頭三尺有神靈。”車簾內聲音清清冷冷,沒有一絲暖意,“姨母可敢對天起誓 ,無論何時何地,都承認是我媒人,承認我是鄧麒明媒正娶妻?若果真如此 ,請姨母和玉兒同到夏邑縣衙 ,狀告鄧麒停妻再娶 。 ”

車廂內,祁玉神色淡漠,英娘緊咬嘴唇 ,秀目中滿是憤怒 。這位姑太太當初做媒時說可真是天花亂墜,如今還敢腆著臉這兒騙人。我呸!鄧麒娶了沈茉進門,她可別裝作不知道!她鄧家再怎么不受寵 ,到底是位正經姑奶奶,鄧麒娶親這樣大事,怎可能無人知會。

曹姑太太白胖臉上閃過尷尬之色 ,有些訕訕,“麒哥兒也是被逼,姑母也是后來才知道 ,怕你傷心,才暫且瞞著你 。玉兒,姑母是為了你好。”

車簾內傳出一聲譏諷輕笑 ,之后 ,寂寂無語。曹姑太太自己也覺得臉上掛不住,紅赤白臉說道:“玉兒,你莫這般!男子漢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 ,便是麒哥兒再娶了,又怎樣?不過是姐妹相稱罷了 。”

“姐妹相稱么,誰是姐姐 ,誰是妹妹? ”祁玉聲音中不帶一絲煙火氣,好像非常之心平氣和。

曹姑太太頗費躊躇。她心里自然是清清楚楚,沈茉是三書六禮過門 ,祁玉是會亭悄沒聲息成親,這兩樁婚禮根本沒法比 。祁玉身份也沒法跟沈茉比,自然沈茉是正室 ,祁玉是側室。但是這話她又不好意思明著說出來,并且,也不敢再騙祁玉。曹姑太太猶豫再三 ,說不出話來 。

“祁玉失了父母親人 ,孤身飄零,無力和大同總兵、撫寧侯府抗衡。”祁玉聲音依舊很平靜,并不含怨忿。

曹姑太太大喜 ,忙道:“可不是么?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不能跟石頭碰!事已至此,咱們便認了 ,好不好?玉兒,只要丈夫喜歡你、向著你,正室也好 ,側室也好,有何分別 。”祁玉啊,麒哥兒是侯府嫡長子 ,有權有勢,有他寵愛,比什么不強 。

明月一直恭謹站車旁 ,此時面色一緊 ,心中突突跳。祁玉似有妥協意思,姑太太又這般勸著,要是她再回去了……種種努力 ,付諸東流。

車簾內沉寂半晌,祁玉淡淡道:“夏蟲不可以語冰 。 ”

曹姑太太不甚讀書,聞言愣了愣 ,不大懂什么意思。明月卻是讀過《莊子》,美麗眼眸中閃過一絲狂喜。祁玉既諷刺曹姑太太囿于見聞,知識短淺 ,可見是不同意姑太太!

“我祁玉家世清白,父兄皆是鐵骨錚錚英雄豪杰,母親出自詩禮大族 ,淑嫻溫惠 。 ”祁玉聲音轉為激昂,“祁玉寧愿一死,也不能屈節作妾 ,有辱先人!”

“若鄧麒認沈茉為妻 ,則我和他婚事作罷,祁玉和鄧麒從此陌路,再無干系!若鄧麒認我祁玉為妻 ,讓他休了沈茉,再來接我和孩子吧!”

言罷,祁玉敲敲車廂壁 ,示意車夫起程。車夫響亮吆喝一聲,馬鞭高高揚起,車輪滾動 ,揚長而去。

明月依舊溫婉站著,努力抑止住洶涌而來歡喜,不臉上帶出來 。大少爺怎么會休了沈茉?不可能事。祁玉提了這樣要求 ,分明是心意已決,再也不想回鄧家。

曹姑太太怔了片刻,追著喊道:“你走便走 ,把我鄧家孩子留下來! ”沒過多大會兒 ,車夫站行駛中馬車上,手中高高舉著一個襁褓,“好啊 ,這便給你留下 。曹姑太太,你要么?”

曹姑太太嚇肝膽俱裂,帶著哭腔喊道:“不要了 ,不要了!”這無法無天,分明是等著自己一聲“要 ”,便把孩子擲下!祁玉 ,你這狠心女人。

車夫朗聲大笑,“姑太太,是你說不要!”矮身坐下 ,把襁褓拋回車廂中,趕著馬車,絕塵而去。

回到祁家老宅 ,祁玉要拜謝車夫 ,車夫不肯,“我昔日受過祁將軍恩惠,這番作為只是報恩罷了 ,當不得大小姐謝 。”

祁玉見他堅決,倒也不勉強 。她昨天才生完孩子,這一番折騰 ,精力早已用完,被英娘扶到房中歇下。沒一會兒,沉沉睡去。

英娘對車夫感恩戴德 ,“黑衣……大哥,您坐坐,我到廚下燒火造飯 。 ”車夫笑了笑 ,“敢叫英姑娘得知,小姓莫,賤名大有。英姑娘叫我莫大有便可。”

英娘不肯 ,“您是大恩人 ,哪能叫您名字?”推讓了幾番,英娘執意稱呼“莫大哥 ”,莫大有笑著答應了 ,“如此,你叫我莫大哥,我叫你英娘 。”英娘自無二話。

“小姐可還有親眷?”莫大有問道:“孤身此 ,總不是個了局。 ”

英娘愁眉苦臉,“有音信親眷,并沒有 。 ”

祁玉父親祁保山起自微寒 ,并沒族人 、親戚可以相助。母親王氏卻是舊家之女,外祖父進士出身,從縣令做起 ,一路升到南昌知府,訟簡刑清,人稱王太守 ,頗有廉名。

不過很可惜 ,祁家父子戰死之后,祁玉和母親王氏正凄涼無助之時,王太守壞了官 ,被摘了印 。再之后,音信皆無,外祖父和舅父們究竟怎樣了 ,祁玉全然不知。

莫大有沉思片刻,簡潔明了交代,“小小姐我弟媳處 ,很平安。我弟媳是農婦,健壯有力,奶水多 ,奶兩個小姑娘足夠,不必掛心 。”

“倒是小姐外祖父,要急著找尋 。王太守向有清名 ,應該不難打聽 ,我今日便到縣里探探消息。若無果,雇人到南昌走一趟。”

英娘歉意道:“太勞累你了,過意不去 。莫大哥 ,歇息過再去吧。 ”莫大有搖頭,“等不得。英娘,咱們要趕鄧麒回到會亭之前 ,把小姐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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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艷陽天(三)

英娘恨恨道:“他這背信棄義之人 ,還敢再來,還有臉再來?”當年一幅情深意重模樣,賭咒發誓海枯石爛不變心 ,轉身就另娶他人,和沈茉這樣女子成其好事。他這樣人,拿什么臉見小姐。

莫大有微微一笑 ,“他有什么不敢來 。英娘 ,他若見了小姐,定是訴說他不得已,他苦衷 ,他無奈,要小姐體諒他,要小姐為了他暫且忍讓。 ”

英娘 ,你太不了解男人了。鄧麒下了這么大功夫,對小姐分明是志必得,又怎會出于內疚 ,輕輕放小姐走掉 。往后,還有糾纏。

英娘紅著眼圈“呸”了一聲,“小姐是老爺和夫人捧手心長大 ,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氣!想讓小姐屈居人下,趁早死了這條心!”

英娘說著說著 ,嗚咽起來 ,“要是老爺和少爺們還活著,非殺了鄧麒這廝不可! ”小姐是老爺掌上明珠,要星星不給摘月亮 ,誰要敢欺負小姐,老爺劍可不是吃素!

莫大有堅毅眼眸中閃過絲憐憫,傻英娘 ,若是祁將軍父子尚人間,借鄧麒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鄧麒妄圖納了小姐 ,還不是欺負她父兄皆亡,無人撐腰做主 。

莫大有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子,默默遞給英娘 。英娘不好意思道:“失態了 ,莫大哥別笑話。”接過帕子來看,是一方普普通通細布帕子,沒有任何刺繡花紋 ,簡單大方 ,干干凈凈。

英娘躊躇半晌 。從這帕子上看,莫大哥家境并不如何窮苦,卻也絕不富貴。小小姐他家 ,會不會穿粗布衣裳、睡稻草床?可憐小小姐。

“莫大哥,待我稟了小姐,再贈您些金銀吧 。”英娘吞吞吐吐說道:“您家外頭還和從前一樣 ,內里用東西精細些,小小姐才一點點大,細皮嫩肉 ,粗糙不得。 ”

說完,英娘唯恐詞不達意,忙忙又上一句 ,“莫大哥,我沒別意思,真沒別意思!”她知道莫大有是古道熱腸君子 ,跟莫大有提錢 ,覺得好像褻瀆了似。

莫大有笑了笑,沉吟問道:“小姐身邊金銀頗多?”英娘忙點頭,“很不少呢!老爺夫人留下財物本就豐厚 ,鄧麒那廝銀錢上從不約束小姐,大把大把珠寶 、銀票奉上 。 ”

莫大有微微皺眉。

英娘惴惴,“莫大哥 ,可有什么不對? ”

莫大有思忖片刻,終是對英娘全盤托出,“小姐身邊已只剩下你一位忠仆 ,這里頭,鄧麒一準兒動了手腳。我還以為,他會連小姐財物也奪去 ,好讓小姐動彈不得 。”

祁將軍年少英雄,弱冠之年已是成名將軍。這么多年來征戰無數,屢屢獲勝 ,朝廷賞賜極豐 ,追隨者甚眾。以祁將軍為人,忠仆肯定不只英娘一個,應該還有不少 。

英娘一時心亂如麻 ,“老爺出殯前后,府里已是悄悄走散了一撥人 。夫人和小姐扶靈回鄉,路上又跑了幾個 ,夫人也不理會,任由他們去了。”

“才回到會亭時候,老宅還有二三十名家丁、三四十名侍女、婆子。鄧麒追到會亭 ,日日過來給夫人問安,夫人初待他冷淡,后來夫人身子不爽 ,生了病,慢慢對鄧麒和顏悅色起來 。 ”

“再后來,家丁有去從軍報國 ,有去自謀生路 ,漸漸散了個干凈。侍女們嫁嫁,走走,后連小姐奶娘一家也被差去南昌打探王太守消息 ,老宅便沒幾個人了。”

英娘憶及往事,心驚肉跳,“難道果真如此?鄧麒算計已久 ,連祁家仆役也要遣散,好讓小姐無依無助,不得不嫁了給他?!”

那 ,他又為什么任由小姐手中握有大筆財物,卻不加管束?

英娘心煩意亂,不知所措 。莫大有想了想 ,安慰她道:“既想不通,先放一放便可,無需鉆牛角尖。俗話說好 ,‘要想小兒安 ,三分饑和寒’,小兒嬌養無益,英娘不必為小小姐憂心。 ”

饑和寒?那么個小小人兒 ,才生下來,只有一點點大,饑和寒?英娘白了臉 。

莫大有無奈 ,“外面一定有鄧家人暗中守著,我一個人甩掉他們容易,帶著你就難了。英娘 ,容我一兩日功夫,設法帶你去到我家,親眼看看嬰兒。”

英娘大喜 ,斂衽謝過,喜滋滋去廚下燒火造飯了 。

鄧家送了奶娘并兩個粗使丫頭過來,英娘把她們安置到外院 ,并不許進內宅。若孩子要吃奶 ,只讓奶娘擠到碗里端進去,奶娘和粗使丫頭都是沒轍。

莫大有說到做到,果然揀了個月黑風高晚上 ,悄悄帶了英娘去了趟他家 。他家鄰近莫家村,村民十戶之中倒有九戶姓莫,出門大都認識 ,若村中來了生人,一村皆知 。

莫大有家是座寬敞宅院,蓋三間大瓦房 ,并不是英娘想象中茅草屋。進了屋,屋里是一明兩暗格局,莫大有弟媳婦帶著兩個小女嬰住西邊暗間 ,雖是粗布床褥,收拾很干凈。

莫大有弟弟莫二有一直務農,身子強壯 ,面相憨厚老實 。見了英娘 ,不好意思搓著手,總共也沒說幾句話。莫二有媳婦姓祁,是祁家村姑娘 ,大大臉,身子粗壯,和莫二有很有夫妻相。

祁氏身邊是兩個一模一樣小襁褓 ,雖是粗布,顏色卻很鮮亮 。襁褓中分別是兩個小女嬰,此刻都正睡熟。英娘摒住呼吸俯身看去 ,緊挨著祁氏那名嬰兒,可不正是自家小小姐?

孩子正甜甜睡著,嬌嫩面孔天真無邪。才兩三天沒見 ,她仿佛沒那么紅了,臉色白凈不少,好看了 。英娘貪婪看著她 ,恨不得把她抱懷里 ,親吻個夠。

“不哭不鬧,極省心。”祁氏紅潤臉上滿是笑意,“您只管放心吧 ,大哥抱來金貴孩子,便是愛哭鬧折騰人,咱和孩兒他爹也不打不罵 ,只管疼她 。 ”

當年是莫大有從了軍,莫二有才能安安生生鄉間務農,清凈度日。后來又是莫大有回了鄉 ,帶回財物,莫家才能翻蓋瓦房,過寬裕日子。莫二有夫婦都是淳樸鄉下人 ,對莫大有這哥哥敬愛很 。

“大哥不許咱告訴別人他回來事,咱就不告訴 。”祁氏很爽,“連咱親爹娘親兄弟都沒說!”

英娘這才知道 ,原來莫大有回到夏邑 ,是密不示人。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英娘卻莫名放心不少。沒有莫大有,莫二有夫婦就是鄉間再普通不過農夫農婦 ,誰會注意他們呢?

英娘不便久留,看過小女嬰,知道她凍不著餓不著 ,有人疼愛,狠狠心出來了 。莫大有先出來探了探路,覺得四周沒人 ,才帶了英娘回祁家老宅。

胡媽媽蘇醒之后,親自來了祁家,苦苦哀求祁玉回去。祁玉死咬著一句話 ,“他若認沈茉為妻,我和他從此陌路;他若認我為妻,便休了沈茉! ”聽胡媽媽一臉愁云慘霧 ,無計可施 。

胡媽媽想看看姐兒 ,祁玉冷笑,“他若不休了沈茉,今生今世 ,鄧家人休想見姐兒一面!”胡媽媽臉上過不去,走了。

三書六禮 、十里紅妝過門正經少奶奶,能因為一個小小庶女休了?你還真把這小丫頭片子當回事啊。胡媽媽心里不是不鄙夷 。

明月寫下書信 ,分送京城、宣府。然后,和胡媽媽一起愁眉苦臉坐下,靜侯發落。

不知不覺 ,一個月過去,祁玉已經能下床了 。她雖看著嬌柔婉轉,弱不勝衣 ,其實是將門之女,身子骨很結實。雖然生完孩子第二天就折騰了一回,悉心將養過后 ,依舊是一名風華絕代好女子。

莫大有這兩年一直夏邑縣城賃房子住著 ,用名字并不是本名,而是祁震 。鄧家人只知道這名喚祁震男子往來奔走,替祁玉效力 ,還以為他是祁保山舊仆 。

“那祁震雇了人到南昌打探王太守消息,這可如何是好?”鄧家仆役報了胡媽媽。

胡媽媽強自鎮靜,“王太守久已沒有音信 ,哪里是好打聽?等他們打聽著時候,大少爺仗也打完,人也趕過來了。 ”

面上雖鎮靜 ,其實胡媽媽心里直打鼓,唯恐祁玉外祖父家真冒出來人 。到時胡媽媽若想留下祁玉,可是師出無名。要留祁玉 ,祁玉是你鄧家什么人?是鄧麒妻,那沈茉是什么?是鄧麒妾,說笑了 ,納妾文書哪里?王太守雖壞了官 ,王家還是舊家大族,想和王家蠻不講理硬來,怕是不能夠。

唯一能指望 ,就是祁玉顧忌才出生姐兒,狠不下心令孩子失去父親庇護,自己忍氣吞聲 。“當娘誰不為孩子想?少奶奶 ,你莫只顧自己任性,好歹顧著姐兒一分半分! ”胡媽媽暗暗祈禱,祈禱少奶奶像個當娘 ,為親閨女著想一二。

這天,還是艷陽高照,天氣晴朗。

祁家老宅大門前停下一輛樸素大方平頂馬車 ,車夫放下腳蹋,車上先是下來一名小廝打扮少年,然后少年從車上扶下一位年約二十上下青年男子 。這青年男子面如冠玉 ,目如點漆 ,不過很明顯是風塵仆仆趕來。

“請問這可是祁家?請代為通傳,京西王承來訪。”青年男子帶著車夫、小廝到了大門口,溫文爾雅開了口 。

看門人是莫大有從夏邑縣城請來 ,因著工錢高 、事少,對這份差使十分滿意。見來了客人,忙滿臉陪笑上來見禮 ,問明來意,飛奔著進去稟報。

英娘高興眼淚都掉下來了,“小姐 ,王家表少爺來了!”祁玉淺淺笑著,果然天不絕我么,外祖父、舅父竟有了音信 。

兩天后 ,祁玉和王承一道出門上了馬車,投奔遠云南任職外祖父 。祁玉并沒帶著英娘,也沒帶著才出生不久嬰兒。英娘和嬰兒 ,都留了祁家老宅。

從夏邑到云南 ,路途遙遠,有時乘車,有時坐船 。旅途之中 ,王承對祁玉關懷愛護,無微不至。過長江時候,王承附了一張都御史陳家大船 ,這般很大,抗風浪,比單雇小船要強多了。

“是令妹么? ”同船一位薛姓客人笑問 。旅途寂寞 ,同船客人之間,常有閑談解悶。

王承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和薛姓客人說起江上風光。薛姓客人見狀,也沒深問 。

同船久了,王承漸漸知道這薛姓客人名薛能 ,是陽武侯族侄。因陽武侯年老無子 ,族中爭嗣,明著暗著顯弄神通。薛能素得陽武侯看重,族人爭相詆毀 ,薛能不耐煩,故此出京一游,散散心 。

“此去何處?”王承隨口問道。

“云南。”薛能坦誠相告 。

船艙之中 ,祁玉聽著艙外對話,心里一陣陣酸楚 。表哥若是一年之前尋來,自己又何需淪落至此?如今么 ,嫁過人,生過孩子,即便外祖父、舅父疼愛 ,不過是王家吃碗安樂茶飯罷了。

也不知英娘此時如何了?鄧家可有刁難她?祁玉思緒起伏,一雙明眸如清水洗過黑寶石般,水波瀲滟。

莫家村 。

因祁玉去后 ,鄧家人早已死氣沉沉 ,英娘將嬰兒交給了奶娘撫養,故此鄧家人是松懈。莫大有知道英娘思念嬰兒,這天特意前后查探過 ,知道沒人跟著,讓英娘扮做農婦模樣,帶她去了莫家村。

小女嬰眉眼長開 ,好看了 。她已有兩個月大,臉上帶著可愛甜美笑容,怡然自得英娘懷中吐著泡泡。

英娘心都融化了。

窗外樹梢上 ,停著一只麻雀大小青藍色小鳥 。

“小小姐,你名字,便叫做青雀 ,好不好? ”英娘憐惜看著懷中小女嬰,仿佛她能聽懂話似,柔聲跟她商量 ,“青雀 ,又名青鳥,是鳳凰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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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春光明媚(一)

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楊集。

村莊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溪水歡流淌著 。沿堤種著桃樹 、柳樹 ,此時桃花開燦爛似錦,遠遠望去,好像一片從天上飄落下來云霞。

溪上架著一座寬闊平板橋 ,供路人來往。時值中午,橋上走來三個小小身影 。兩邊各是一個三歲左右女孩兒,穿著一模一樣水紅衣衫 ,個頭也差不多 。中間搖搖擺擺走著那個小男孩兒,估計只有一歲。

“小樹,慢點兒!”右邊小女孩兒牽著弟弟手 ,笑著交代他。這小女孩兒膚色極白 ,欺霜賽雪,五官精致絕倫,一雙眼睛尤其烏黑明亮 ,瑩澈靈動 。

她聲音也很動聽,稚嫩中帶著調皮,清脆悅耳 ,如珠落玉盤,如山間清泉。并且,她說是官話 ,口音非常純正。

左邊小女孩兒濃眉大眼,長也很漂亮,可惜皮膚略粗糙 ,不夠細致 。小男孩兒則是虎頭虎腦憨憨,一看就是莊戶人家淳樸孩子。

一陣溫柔春風吹過,三個孩子迎著風 ,咪起眼 ,愜意咯咯咯笑起來。銀鈴一般笑聲,和著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

過了平板橋 ,堤岸上設著一個簡陋酒肆。外面挑著藍布酒簾,小屋里設著桌凳、酒爐,只賣楊集自釀桃花酒 ,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柜是名四十出頭中年人,見三個小人兒路過,笑著問道:“青雀 ,青苗,又要帶著弟弟上學去了?好好學啊,莫給楊老爺府上丟人 。 ”

青雀脆生生應道:“是 ,大叔,我們記下了。”青苗也乖巧跟著學,“我們記下了。”搖搖擺擺青樹沖著掌柜咧開小嘴笑 ,流下了口水 。

掌柜笑著走出酒肆 ,拿出帕子給青樹擦干凈口水 。青雀仰起小臉甜甜笑,“大叔好了! ”她小臉比溪邊桃花嬌嫩美麗,掌柜笑著把她們姐弟仨送走 ,心中感概,“青雀這小丫頭,生可真俊!鄉下地方竟有這般顏色 ,令人詫異。”

三個小人兒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這所宅院外面毫無出奇之處,門臉兒極其普通 。走進去之后才會發覺這院子寬敞軒朗,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 ,十分清雅。

這就是楊老爺府上了。

楊集村民大多姓楊,其中顯赫是告老還鄉楊老爺 。楊老爺官做很大,戶部尚書 ,入值武英殿,贈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 ,允了 ,賜了全俸。

像楊老爺這樣回鄉官員,可以稱“楊尚書 ”,也可以稱“楊閣老 ”“楊太保” 。地方官員要來依禮參見 ,楊老爺雖家中閑居,一樣領俸祿,一樣可以使用衙門小吏、差役。身為一品大員 ,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過楊老爺隨和很 ,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里叔伯兄弟們閑話 、敘舊,通沒有官架子 。因兒孫們或京城或外地做官 ,膝下寂寞,他便府中設了學堂,凡楊集村民孩子 ,不分男女 ,不論年紀大小,均可入學,不收束修。

教男童 ,是他府中小廝、書僮。教女童,是他府中嬤嬤、侍女 。楊老爺雖是不顯山不露水,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管家就有二十多個 ,可見家業頗豐 。訓導村中蒙童,跟修橋鋪路一樣,也算是造福鄉里了。

教男童讀書 ,村民是極其感激。教女童讀書,不以為然人就很多 。一個丫頭片子,再怎么讀書明理 ,又不能考秀才,讀來何用?再說了,閨女長大了 ,總是別人家人。

故此 ,送男童來讀書多,送女童來讀書少,負責教導女童林嬤嬤頗感冷清。也不知林嬤嬤實太閑 ,還是青雀 、青苗這對雙胎姐妹討人喜歡,總之青雀提出要帶弟弟前來讀書時候,林嬤嬤慨然應允 。

三個小人兒到了楊府之后 ,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樹,青雀、青苗上學去。她們連筆墨紙硯都是不必攜帶,學堂里備有。

說是上學 ,其實不到三周歲孩子能學什么?不過是指著大小多少、東西南北 、一二三四之類字告訴給她們,讀書給她們聽,講道理給她們聽 。

也教學寫字。楊府小丫頭給鋪好宣紙 ,磨好墨,學生們動手寫字。林嬤嬤含笑看著,但見青雀穩穩伸出小小手掌 ,抓起筆 ,目光專注看了臺上老師片刻,然后有樣學樣,挺著背 ,直起腰,懸腕書寫 。

居然似模似樣。

林嬤嬤嘴角笑意漸濃。

寫出來字那就甭提了,東歪西扭 ,橫七豎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寫是什么――有些仔細看了 ,也看不出寫是什么 。

因學生們年紀尚小,小半個時辰之后,老師歇了課 ,吩咐她們出去玩耍 。青雀響亮答應了一聲,拉著青苗,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樹 ,逗小青樹玩了會兒 ,然后姐妹倆跑到花圃邊挨著坐下,眼睛亮晶晶,欣賞圃中姿態各異、絢爛璀璨鮮花。“這些花真好看!”“嗯 ,好看 。 ”“還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布道袍老者站不遠處,微笑看著她們。

兩個女孩兒看了會兒鮮花 ,一人尋了一個樹枝,地上劃著,好像是學寫字 。老者慢慢踱了過去 ,見她們撅著小屁股專注劃著,一個比一個亂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倆劃是什么? ”老者溫和開口問道 。

兩個小丫頭抬頭看看他。青苗看見生人,有些怯怯 ,扔下樹枝依偎到青雀身邊。青雀抱住妹妹,一臉警覺看著老者,小嘴緊緊抿著 ,不肯說話 。

老者微微一笑 ,伸手撿起樹枝,一塊空地上寫上“幼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十個大字。態致蕭散 ,灑脫飄逸,看上去非常美觀。

兩個小丫頭探頭看了看,露出羨慕神色 。

老者也不理會她倆 ,氣定神閑,繼續寫下“又疑瑤臺鏡,飛青云端” 。這十個字寫圓轉流暢 ,沉靜典雅,別有韻致。

“真好看。 ”青雀慢慢松開妹妹,輕手輕腳走到老者身邊 ,蹲一邊看 。

老者繼續寫著,書法漸漸狂放,龍飛鳳舞 ,青雀看著熱鬧 ,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遠遠站了一會兒,也跑過來蹲青雀旁邊,跟著拍起掌。

“想不想學?”老者停下來 ,含笑問道 。

“我會!”青雀兩眼亮晶晶吹著牛。

老者笑著把樹枝遞給青雀,“你會啊,那你寫一個我看看。 ”青雀毫不猶豫 ,伸出嫩嫩小手掌接過樹枝,撅起小屁股地上直直劃了一道 。

抬頭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著劃了兩道。

然后又劃了三道。

劃都不直 ,歪歪 。

然后,沒有了。

這就是會寫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剛才寫好字前面 ,伸出腳,一點一點踩平 。

這犟脾氣小姑娘!老者大笑著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問道:“跟爺爺學寫字好不好?爺爺給你糖吃 。”青雀歪頭想了想 ,痛伸出小手指 ,老者笑著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地上,怯怯抬頭看著老者懷中姐姐。

這老者便是楊府主人,已經致仕前尚書、武英殿大學士 、太子太保楊時 。他當天便牽著青雀、青苗去了學堂 ,告訴林嬤嬤他會親自教這對姐妹。

林嬤嬤有些遲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 ,租著老爺地,是老爺佃戶……”您要是鄉居無聊,隨便做點什么不成 ,要親自教導佃戶家閨女?這樣孩子,我們出面教是行善積德,您出面教就是紆尊降貴了。

見楊老爺不以為然 ,忙又添上一句,“這家人才搬過來不過兩年功夫,為人如何 ,且還不知道 。 ”您就是真要教 ,總要揀個清白人家孩子教導。誰知道那莫二郎夫婦究竟是什么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嬤嬤是一心為主人著想,沒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

青雀漲紅了小臉 ,把小手從楊老爺手中氣哼哼抽出來,跺腳道:“不希罕! ”拉起呆呆站著青苗,轉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個小孩兒 ,下午晌牽著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進門就聞見誘人香味。有肉?頓時,下午不煙消云散 。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 ,歡呼著往廚房跑去。

祁氏廚房忙活著,灶上燉著排骨湯。“回來了 。”她喜滋滋拉過孩子挨個兒親了親,指指灶上大鐵鍋 ,“今晚有肉吃!”

三個孩子都舍不得走,一個挨一個坐門墩兒上,眼巴巴看著大鐵鍋 ,等著排骨熟 。

傍晚時分莫二郎從地里回來 ,祁氏利落把熱飯熱菜端上來,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 、香氣四溢排骨湯。

“有肉吃啊。 ”莫二郎呵呵笑著 。“孩子小,喝骨頭湯好。”祁氏先給他盛了一碗 ,然后給青雀 、青苗、青樹,“慢點兒啊,別燙著。”

青雀咪起眼 ,享受嗅了嗅香味 。然后小口小口,慢慢喝著排骨湯,光潔可愛小臉上 ,全是滿足和樂。

作者有話要說:  說起排骨湯,我記得梁實秋專門寫過,有位朋友家排骨冬瓜湯菜其美味 ,他就問人家有什么秘訣。朋友夫婦總是笑而不答,后來有好事者忍不住,揭了底 ,其實就是多放排骨 ,少放冬瓜!

后面好像還有,不過我都忘了,就記著一個多放排骨 。

呼吁一下 ,沒收藏請點下收藏,已收藏請多多留言,以鼓勵作者。

作者如果受到鼓勵 ,會早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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