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傳夢
福建路,建州。
此地多山多水 ,又正值四五月時節,滿山翠綠欲滴 。澗流順山勢而下,乘高瀉浪 ,觸石流響,水至山下受東西諸溪澗水,匯稱南浦溪。
南浦溪清澈如鏡蜿蜒而流 ,沿溪而下即到了浦城縣城。
南浦溪環繞縣治,由縣城南門繞經,上為白云潭,溪水飛湍奔流 ,至此澄深,又匯東流之水折而西,下為鳧浴潭 ,西流之水折而南匯,鳧浴潭潭色靛青,浮水耀綠 ,因點點如鳧而得名 。
兩潭之間中跨一條長虹連接縣城,此橋名為水南橋,橋上覆之以屋 ,行人往來如織。
水南橋南有一片民居,名為水南新街。
街道南依山北傍水,站在這里望西遙望 ,一座孤山于環障簇擁之間,四周悉是田地阡陌,此山挺然孤立而得名孤山 。
六朝時,大才子江淹為浦城縣令 ,在此夢得神人所授五色筆,后來此山改名為夢筆山。
此刻水南新街的一座臨街樓屋里,從窗邊看去夢筆山赫然在望。
一位名叫章越的十二歲的少年自言自語道:“都說這是穿越 ,但既來之則安之!可我為何沒有系統? ”
說到這里,章越仰天四十五度,長嘆半刻。
開局太慘淡 ,需要系統爸爸的大力支持!
章越有兩位兄長,長兄名叫章實,子承父業經營著家中店鋪 。
二哥章旭七歲能文 ,八歲能詩,十二歲即考上了皇華館,也就是縣里的官學 ,深得縣令陳襄賞識。
在縣學中章旭也是出類拔萃,甚至學正告假時,令章旭替自己給官學學生上課。
章旭才名在縣里自是不用多說,家中上下都抱有期望 ,這幾年說媒的人都踏破了門檻 。后來驚動了衙門里的趙押司,并出了三百貫嫁妝錢將愛女許配給章家。
能說到這么一門親事,對于大族旁支的章家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當下章父病故前一口替章旭答允下來 。
這對于兩家而言本是一樁極好的婚姻。
但在洞房花燭的夜里 ,章旭卻是不見了,眾人找來找去也找到不他的蹤影,結果在他的書房里找一張字條。
信中寫到‘吾大好兒男當東華唱名 ,怎娶刀筆吏之女為室?’
章旭不知去向,音訊全無 。
有人說他進京去了,有人說他離家出走半路遇到劫匪 ,有人說他被某個青樓女子迷住了,以至于拋妻棄家……
而遭遇逃婚的趙押司,也是勃然大怒。一個押司看似連官都算不上 ,但勢力可謂遍布整個縣城。
聽聞得罪了趙押司,跟隨章家多年的老仆先是離開,臨走時還卷走些細軟 。
緊接著章家在城中經營幾十年的鋪子伙計連連辭職,直到一日還莫名失了火 ,如此不僅還吃了官司,賠了一大筆錢。
而私塾讀書的章越本人,因私藏艷畫而被開革退學。
現在章越不僅失學在家 ,而且聲名掃地,如此整日渾渾噩噩度日。
章越穿越后這幾天,得知這個開局 ,恨不得再睡過去,好穿越回去 。所以章越面墻佯睡,直聽樓梯傳來吱呀吱呀的腳步聲 ,接著簾子卷起聲傳來。
一個人坐在自己身后道:“三哥,都日曬三竿了,還臥在床上。”
聽聲音章越知道是自己的長兄章實 。
章越明白自己攤上這么一個二哥也是很悲催。對方是章父 ,長兄的心頭之愛,受全家的矚目,他從小到大在被壓抑在二哥的光芒之下。
父兄都著力培養其二兄,為他遍請名儒點撥 。而身為家中幺兒 ,章越雖說沒有二哥如此好的教育資源,但父兄對他仍十分寵溺,索性不愿讓他吃讀書的苦 ,有些放任自流。
章越整日就喜歡結交些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樂,家中反正有個會讀書的二兄即可。
讀書苦你吃 ,以后福我享,如意算盤打得很是好!
可現在……
章越能體會兄長此刻心情,最得意的弟弟逃婚了 ,另一個弟弟又如此不成器,這個家里全靠他一人撐著,舉頭四望他能指望誰?
章越不好再睡 ,裝著剛睡醒的樣子,揉著眼睛道:“哥哥,你回來了 。”
長兄章實今年不過二十三歲。這個現代人剛出來工作的年紀,但章實已給家中打理了十年鋪子。而這鋪子前陣子剛被一把火燒去了 ,章家還吃了官司賠進去一大半身家,著實令他憔悴不少 。
辛酸疲憊布滿了章實的臉上:“三哥,別再睡了。 ”
“是。”章越起身。
“餓了吧 ,”章實問道,“我給你燒些湯水,我忙了一早上還沒吃哩 。 ”
家里飯食本是有家仆打理 ,但兩個仆人早都走了,一人偷偷卷走了些細軟,另一個不肯離去 ,倒是兄長怕牽連執意讓他回家避一避。章實的老婆孩子也先行回建陽岳父家那避一避風頭。
章越搖了搖頭道:“兄長,不餓 。”
章實道:“不餓也要吃些,我買兩塊羊油餅來。”
說完章實下樓去取 ,待回來時,章越已是穿上童子衫。
章實替章越拍了拍衣衫上褶皺,然后油紙裹著的羊油餅遞到他的手中 。
兄弟二人一人一塊,章越也不知怎么的饑腸轆轆 ,肚子里如同火燒一般,一塊油餅三下五除二即是吃完了。
章實將自己一塊掰了一半放在章越手里。
“我送你去私塾讀書,本不指望你如二哥那般出人頭地 ,但也總想你能多少學些讀書人的樣子,哪知(看艷本,章越在心底替兄長把話補全)……你再吃些有精神 ,莫再要整日臥床了,能讀書就讀書,家中唯有指望你了!我當年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這些年只能整日風里來雨里去 。但似二哥那般心無旁騖地讀書,結果現在……”
說到這里,章實眼眶不由紅了 ,手背往臉上摁了摁。
章越道:“哥哥,以往是我不懂事,眼下這爛攤子,咱們一起抗。 ”
章實點了點頭 ,然后又向章越說起了章旭逃婚的事 。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得實是有道理。你二哥書讀得是好,連前任令君都賞識他 ,這些年來咱家著實沾了他不少光。二哥一路來走得太順,又自持是讀書人看不起胥吏,才有了逃婚之事。”
“可趙押司能是一般胥吏嗎?這一縣中的奢遮人物 ,不說衙門上下,就是令君都要敬他三分 。”
“說到咱們章家不過有些余財而已,趙押司與我結親 ,著意是在二哥的前程上。但二哥讀了幾年書,竟不把人放在眼底。 ”
章越道:“兄長,我被私塾退學倒也罷了 ,名聲有損也罷了,但再如何他也不能派人燒了咱們家的鋪子啊 。趙押司固然了得,但王法昭昭,又豈容他一手遮天。”
章實搖頭道:“平日里趙押司無理尚仗著三分 ,又何況這一次他有理。別說他暗中指使人燒我們鋪子,就算明火執仗的來燒,縣里不會有人說他半句不是 。”
章越道:“哪又如何?縣里不替我們主張 ,我就告到州里,州里不主張,就告到提刑司!難道律法還大過人情? ”
章實道:“你甚也不知道 ,告到州里,提刑司里就一定會替咱們主張?咱們沒有門路啊。再說趙押司在縣里有人,難道州里 ,提刑司里就沒人了嗎?你這話只能與我關起門來說一說,萬一傳到趙押司耳里,咱們章家怕是……就算告贏了 ,又有什么好處,只要趙押司在位一日,以后咱們的麻煩是斷不了的。”
宋朝確實看不起胥吏 。一般讀書人若實在不是被逼到沒有法子,不會去為吏。
成為一名吏員后 ,基本升遷無望。章越記得看論壇上還有人批評過這樣的制度,認為如此制度導致了地方胥吏沒有責任心,只想要撈一把 ,完全不求仕進,導致吏治的敗壞 。
水滸傳里宋江身為押司,看似牛逼哄哄 ,但實際上還是吏,吏還是老白姓的身份。他犯了罪無論縣里如何替他開脫,臉上一樣要被刺字。而官員犯罪則不用刺字 ,因為刑不上大夫。
反過來看吏似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實在地方卻是‘官弱吏強’的局面 。朝廷選派來的地方官,要管理本地人的胥吏 ,很少能有不被欺瞞的。有句俗語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官員是流動的,胥吏卻是不動的 。
因此一旦胥吏再取得了晉升的資格,官員在地方治理中 ,更是無法與這些胥吏對抗了。故而朝廷才用卑名,不許升遷的方式來打壓胥吏。
章越二哥只知看不起胥吏,卻不知完全得罪不起 ,人家上門求親就把自己牛逼壞了 。就算對方是普通人家,但這洞房花燭夜逃婚的操作,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來的。
你逃也就逃了 ,還有留下一封書信,這不是明擺著打趙押司的臉嗎?趙押司好歹一個縣里吏員首領,不狠狠報復你章家 ,以后在縣里就沒辦法立足。
最要緊是人家對押司這職位長期霸占 。
你要是得罪了縣令,忍個幾年也就過去了,但得罪了押司?人家這職位還能父傳子呢。
章實道:“你二哥這些年風頭太盛 ,多少人正等著看咱們章家的笑話,等著落井下石的怕也不少。趙家那邊我是軟話說盡了,放低身段也求過了,也托人說過情 ,但至今連趙押司的面都見不著 。我看他這一次是鐵了心,不放過我們章家。”
說到這里,章實振作起精神道:“不過天無絕人之路 ,你也不必太難過,大不了咱們去建陽投奔我泰山。可是去那邊我尚好,但你卻要寄人籬下 ,非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背井離鄉。你以后可要打起精神 。咱爹,二哥都是受人尊敬的讀書人 ,你若是讀書人趙押司肯定不敢拿你如何! ”
說到這里,章實言語已盡是期望勉勵。他因自己不是讀書的料,而鼓勵兩個弟弟好好讀書 ,也是自有道理。
章越想到這里也不由心底一寬 。
宋太宗一句‘宰相需用讀書人’,宋朝舉國上下開始了重文輕武。
孱弱的大宋,在后世論壇雖有‘大送’之稱,但一千年來世家篡政 ,軍閥割據的問題得到解決,皇權也不如后來明清強大,眼下正是上下五千年來讀書人最輝煌時代。
因此考科舉出仕是最理想的出路 。而二哥章旭正是靠讀書證道 ,一步步走上了迎娶白富美的道路。如果不是逃婚,還是兄長鄉鄰口中學習的榜樣,別人家的孩子。
至于章越穿越前常年泡在貼吧論壇 ,可謂鍵多識廣,有手一鍵治國的好本事,就算沒有系統的幫助 ,也是要大展身手的,當然如果有系統就更好了……
發奮圖強,改變家族與自身的命運 ,就看今遭了 。
章越信心滿滿地從書案找了一遍的書,這都是二哥這些年讀得書。他選取了一本孟子,打算認真讀起來,卻殘酷地發現憑著高三大圓滿的語文水平卻看不懂文言文。
悲催!
不過沒事!
有志者事竟成!
章越嘴角邊浮起一絲勉強而不屈的笑容:“無妨不明白 ,就先背下來再說 。”
如此樓上響起了朗朗讀書聲。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
章越邊讀邊嘆 ,雖然看不懂什么意思,但不愧是圣賢之言,一言一句讀來都很有氣勢 ,讀到心里特別有力量,果真值得自己背下來,好好揣摩 。
于是章越越讀越聚精會神……半刻鐘后已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穿越這幾日 ,章越總是夢見一支五色閃閃發光的神筆來在他頭上轉啊轉。
突然此筆在自己面前一劃,仿佛一道水墨畫在自己面前劈開,一圈一圈的漣漪蕩起 。
他面前出現一副景象 ,但見一名身著古樸的老者手持此筆對一名年輕的官員言道:“吾有一支五色彩筆在懷,今特借于汝,他年再來取回。”
“學生江淹多謝神人授筆,不知神人高姓大名?”
那老者笑道:“吾張景陽也!”
這是江淹的典故嗎?在旁的章越看到此不由吃了一驚。
這時一支五色彩筆從老者懷中飛出 ,到了這年輕官員手中 。
老者撫須言道:“文可教人向善,亦導人為惡,文章道道 ,汝當擇其善者從之! ”
“學生謹記。”
說完這名官員手持此筆,虛點數處,但見空中無紙自染 ,憑地綻出數朵花來。
這名官員又持筆往虛空一斬,整個人沒入不見 。
眼前只余老者一人。
老者沉吟半響,似自言自語道:“此間只有你我二人 ,你又要什么?”
章越知自己身在夢中,又不懂那老者與何人在說話。
但見那老者看向自己 。
章越嚇了一跳,好像是看電視時 ,里面的人突然看向了自己,實在是驚悚至極。
老者微微笑道:“吾之筆已贈江淹,汝又來要何物? ”
“我。”章越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來。
老者仰頭望天,但見天空星河倒掛 ,滿天星辰璀璨奪目 。
夜風吹動老者衣角:“你我既同處此間,就以此贈汝吧!汝切將此句記在心底‘天下事,少年心 ,夢中分明點點深’。”
說完老者伸手向自己虛點。
此刻章越突然腳底一空,自己從萬丈高空跌落 。
待章越驚醒時,但見窗外繁星點點 ,溪上漁火處處。
章越瞪大了眼睛,盯著桌案上的書,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不是在讀書嗎?怎么就又睡著了?
難道真是開卷有益……睡眠?
這還讀什么書?早早學海無涯回頭是岸吧!
想到這里,章越自暴自棄地霍然起身,突然一愣 ,為何方才之事如此真切。
章越本覺得十分可笑,但他伸手拭汗的閉眼之間,驚覺自己于夢中所見老者經歷之事竟歷歷在目,記得十分清晰一點不錯 。
章越驚覺 ,一般人睡醒之后會將夢中之事忘記大半,怎么會如自己這樣,仿佛一段視頻被錄下存儲在硬盤中 ,而這硬盤就是自己的大腦。
難道方才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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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押司上門
窗外黑夜籠罩下,因江淹夢筆的孤山已看不清輪廓。
章越坐在桌前,有些抓耳撓腮 。
江淹夢筆 ,他倒是略知一二。
那么夢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給江淹送筆時了,江淹得筆成為文章大宗家,隨便寫出來的文章都是妙絕。
可后來那支筆被收回去后 ,江淹就才思減退,再也寫不出那等佳句,于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語‘江郎才盡’ 。
而眼前那座孤山,聽聞就是江淹之筆所化。
當年江淹在浦城當任縣令 ,有了這段造化。
但沒料到這支筆就是夢中那老者贈送,而后一段夢就是這位自名張景陽的老者贈物給自己了。
這是可與江淹那支筆媲美的!
但這老者所贈之物有什么用呢?章越還不太明白,只是反復琢磨老者說的那句話‘天下事 ,少年心,夢中分明點點深’ 。
想了半天,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 ,他只是明白這夢中的事,他記得很清楚,包括每一個細節。
這與以往不同 ,以往做夢,夢了什么醒來后只是記了個大概。
若是夢稍清晰一些,一般是睡得不太好 。
但如此絲毫沒有疲憊感 ,只覺得這細節特別真切,仿佛是白天睡醒時,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一樣。
章越再度回味一番,方才還是睡得很香甜的 ,醒來后是神清氣爽,神采奕奕,精力十足 ,根本沒有一點從噩夢中驚醒的樣子。
章越這一覺醒來,一看外頭天都暗 。
“我居然又睡了五六個小時。 ”
章越心想,這一天他沒干什么 ,基本都在睡覺了。
“怎么也沒人喊我吃飯?”想到這里,肚子又是一陣長鳴,中午吃的那點油餅早已蕩然無存了 。
章越拿著高腳燈 ,走到房門。
章家是間六椽樓屋,樓上樓下各兩間,另南北披箱。樓上南間是章實夫妻住的 ,北間則是章旭,章越二人居住 。
樓下兩間則作廚灶及門面客坐。
章越想去廚灶里尋些殘炭點亮燈燭,再想哪里找點吃的去。然而章越卻突然想起中午沒有開火,哪里來的殘炭。
卻聽樓下一陣吵鬧聲 。
章越走下樓來 ,但見碰地一聲家中房門被人擂得山響。
門在發顫,章越突然遭逢這一幕,又想起平日聽說趙押司的手段有些驚駭。但定了定神后 ,章越快步走到灶邊拿了切菜的菜刀 。
菜刀在手,心中一定。
章越就聽身后砰的一聲大響,家門大門似被人踹開。
但聽一個聲音道:“怎地如此沒規矩 ,有回自己家用腳踹門的嗎?”
“是小人沒記性了,忘了章家已將此屋質押給押司了 。 ”
章越看清門外,但見十數大漢站在門外 ,還有人點著火把朝屋子里照來。這時候他已將菜刀別在身后。
為首一人踏進門外,一腳踢開擋路的籮筐,先是負手打量了一番屋子 ,然后朝章越看來 。
接著身后擠進一人來道:“來清點家什,都給我仔細著點,萬一有碰了磕了,押司要爾等好看。”
一大群人拿著棍棒繩子 ,看來是要來打包東西。
章越有些驚慌,又想兄長此刻到哪里去了?
此刻為首之人走至章越面前,此人一身黑衫 ,腰間系著儒絳衣帶 。此人與方才踏門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反溫和地道:“你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沒有答。
對方從袖子掏出一張紙對章越道:“你不用怕,我不是來為難你的。這是你兄長寫下的借據 ,你章家虧欠我三百貫,無錢抵債,故先抵賣了這屋子及家什。我憑字據辦事 ,明買明賣 。 ”
章越也是大著膽子看向對方,這位浦城中令人聞風喪膽的趙押司。但見對方也并非如何咄咄逼人,或對自己一個小孩也不屑于如此。
要知道浦城有四大甲族 ,歷任縣政事務多為世族把持,以請托挾持為常事 。侯官人陳襄至此先任主薄,后任縣令,要改革其俗。
趙押司本是衙門一小吏 ,為陳襄賞識提拔,借其手來打壓縣中豪強。此人在浦城名聲不好,但因治事很有才干 ,手段也十分狠辣,陳襄調任后,后來的知縣也不得不重用他 。
章家得罪了這樣人 ,以后豈有好日子過?
“押司問你話呢?”
“裝聾子么?懂禮數嗎?”
幾個五大三粗,胳膊比自己腿還粗的人瞪著自己,章越心底又些發毛。
章越畏畏縮縮 ,口中支支吾吾地道:“將我家門都拆了,還講什么禮數?”
聞言眾人都是大笑。
章越有些底氣不足地問道:“敢問足下可是趙押司? ”
趙押司自不將章越這樣的小孩看在眼底,微微笑道:“承蒙看得起 ,別人稱我一聲趙押司,看不起稱什么都是一樣 。”
章越低聲道:“趙押司,我大哥尚未回來,你且等一等 ,家里由他來主張!”
章越聲細如蚊,有個潑皮故作驚奇地大聲道:“啊,一切由押司主張?那還等什么一切都搬啦! ”
眾人一陣哄笑。
“不是 ,”章越低聲解釋道,“我大哥不在家,我要看好這里 ,等我大哥回來!還請諸位等一等!”
趙押司冷笑道:“你大哥一日不回來,我們就等一日嗎? ”
一旁一個相貌猥瑣的爪牙道:“押司你看此子長得像不像他二哥?”
聽到爪牙提及章越二哥,趙押司頓時目露寒光。
“既是眼下抓不到他二哥 ,好歹此人也是他的親弟弟,咱們抓了賣到山里作契兒契弟能得不少錢!既可拿來抵債,還可順便給押司出一口惡氣!”
趙押司淡淡地道:“章大郎回來不見了弟弟怎么辦? ”
“咱們就當作不知道好了!在場的有誰看見了嗎?”
眾人怪笑著道:“沒看見 ,沒看見,哪里有什么章家三郎呢?你看見了嗎?”
“沒看見,我們哪用拍了半天門呢?分明不在家嘛 。 ”
趙押司不置可否,對方即當趙押司默許了 ,滿臉獰笑地踏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章越戲弄地道:“乖乖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而趙押司的左右繼續怪笑,彷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竟以欺負孩童為樂。
他突然上來夾手來抓章越的手。
“不!不!”章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
“不用怕!我不會傷你的。”此人得意地笑著,伸出雙臂抓向章越。
對方以為已用言語唬住了章越,又欺對方年少故十拿九穩 。哪知章越突然退后一步 ,反手一刀砍向對方。
“啊! ”
一聲慘叫,這菜刀是朝著脖頸去的。也算此人反應及時退了一步,但胸上仍被刀砍了一道傷口 。
菜刀雖鈍 ,但也砍出了傷口。
對方渾身是血跌坐在地驚慌地道:“押司,押司?救我救我,我要死了!”
屋中之人皆為章越所震懾。他們為趙押司爪牙前 ,都是市井潑皮無賴,平日在街頭與人打架也是平常,但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安敢如此?
要知道方才那一刀是朝脖子去的!
趙押司手下的爪牙一陣嘩然 。
“押司將此子先收拾了算了。”
“留著怕以后是個后患。 ”
“斬草要除根,一了百了 。”
趙押司淡淡地道:“沒看出來 ,倒是有些膽氣,不僅長得似你二哥,性子也是如此膽大包天!”
章越道:“押司 ,我也不想拿刀見血,但被逼得急了,兔子也會咬人的 ,你說是嗎? ”
“那你先放下刀再說。”趙押司言道。
“押司,你別逼我。”章越退后了一步,但見下一刻他將菜刀上的血朝臉上一抹 ,扯著嗓子大呼:“救命啊救命!押司殺人了! ”
“救命啊!”
眾人吃了一驚,這少年方才是兇狠的樣子,但這一刻呼救要多慫有多慫 。這畫風轉得太快 ,眾人一時適應不來。
外頭徘徊不前的街坊鄰居聽到章越的呼救都是靠近了。
“押司,他還是個孩子啊!”
“高抬貴手! ”
“都見了血,造孽呢!”
這時候有人在門外氣喘吁吁地喊道:“休動我家三哥!”
果真章實急匆匆地趕來,沖過人群 ,先護在章越身前,轉頭看見章越關切地問道:“三哥,如何了?傷到沒有?”
章越看著章實如此 ,手里菜刀一丟大哭道:“哥哥,我險些就要被趙押司賣給山里給人作契兒契弟了 。若不是你回來我就差點見不到你了。 ”
章越如此大哭,即是害怕也是夸張多些。他知道兄長性子有些懦弱 ,之前趙押司屢次欺上門來,他總是想著如何息事寧人,若是不逼到了極處絕對不肯與人翻臉 。
章實看見章越一臉血污 ,額上青筋爆出回過頭來,牙齒咬得格格直響道:“押司,方才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你竟敢動三哥 ,我與你拼了!”
趙押司冷笑道:“誰要動一個孩子,章大郎莫要亂說,在縣里壞了我的名聲!”
章實對一旁在屋外墊著腳尖看風頭的男子道:“曹保正,我求你主持公道! ”
屋外早圍了不少人 ,曹保正被章實叫住,猶如貓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縮。
但既被叫住,只能硬著頭皮 ,勉強走進屋來。
曹保正留著三縷長須,身材微微發福滿臉笑容地向趙押司行禮 。
趙押司卻伸手一止道:“保正有禮了,此事與你無關。”
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諾 ,但為趙押司一伸手嘴巴張了張又重新合攏起來,訕笑兩聲連連稱是。
保正轉過身忙對一旁的章實道:“此屋即已作價抵給了押司,那就聽人家吩咐了 。三郎年紀小被人嚇得口不擇言也是有的事 ,章大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面對保正的臨陣倒戈,章越氣得仰起頭看向章實。
一旁被章越砍的潑皮也不捂著傷口哭了,一個筋斗從地上爬起道:“章大郎 ,我不過與你家三哥好好說話,怎知被砍了一刀,險些丟了性命,這筆帳怎么算? ”
此人話剛說完 ,即被趙押司罵道:“滾出去!”
“諾。”此人昂然轉身邁步出屋,身上的血還一路滴溜著 。
章實轉頭對章越道:“三哥,為了賠趙家三百貫嫁妝錢。如今我已是將家中的田產 ,東門的一座三進宅子,這間樓屋及屋里家什一并作價抵作三百貫抵賣給趙家。 ”
章越失聲道:“全部家產都抵了?”
這剛穿越就從好好一個中產之家跌落至底層,這樣打擊如何受得住?
“是大哥沒用!”章實聞言也是自責不已 。
保正忙道:“是極 ,是極,既是大家把話說清楚了,章大郎 ,咱們搬?免得耽誤了押司的功夫。 ”
保正這樣子竟比趙押司手下的人還積極,實在令人懷疑他到底站在哪一邊的。
章越道:“哥哥,咱們就算要抵賣 ,也該去縣里找人抵賣 。怎么全憑趙押司作主,那還不是他說多少就是多少?咱們這些家產少說也值得五百貫啊!”
章越這話一出,無人表態。章實,保正都不愿說話。
章實看了趙押司一眼 ,慘然道:“三哥現在縣里有誰敢開罪堂堂押司,來買我們家產?押司你說是不是?”
趙押司笑而不語 。
這是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逼來,章越這才感覺到一點點。但章實這半個月來都不知自己如何過的。自從自己章家開罪趙押司后 ,平日交情不錯的朋友,甚至于親戚都對他避而不見,還主動斷絕來往 。
章實一下子舉目無親 ,他在縣城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背棄了他。這遠遠比當初章旭逃婚時候更令人絕望。
這時趙押司開口了道:“今日保正,諸位街坊都在 ,咱們就把話說清楚。非我趙某人咄咄逼人 。你家二郎逃婚第二日,我與渾家在家中正侯著女兒女婿復面拜門。”
“哪知在滿門賓客親眷眼下,我卻見女兒哭哭啼啼奔回家。那一天整個縣城 ,整個建州都在看我趙某人的笑話 。我女兒何其無辜,遭此羞辱,我趙某人又做錯什么,顏面倒無妨 ,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視她如掌上明珠,你家二郎居然如此羞辱于她!這十幾日來我不知如何過的 ,這孩子日日以淚洗面,渾家一步不離她身邊,就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 ”
“我女兒的清譽 ,我這一世的名聲,你章家如何賠我?”
此話一出,保正及趕來的街坊鄰居都是不吭聲 ,連章越也是無詞。在滿堂賓客面前,看著被退貨的女兒,趙押司與他夫人當場是何心情?有些好事之徒 ,竟造謠成那日新娘沒有落紅,章家二郎一怒之下離家出走……
但理虧是理虧 。
章越心想,兩家結了這么大梁子,趙押司看這樣子不僅僅是要自家賠個傾家蕩產就可以了 ,說不定這只是第一步,萬一賠了錢,還不能息事寧人怎么辦?
章實定了定神道:“趙押司容稟 ,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無一人知情,二哥本打算數日前往福州赴解試,會不會擔心女兒私情耽誤了人倫大事 ,這二哥平素只知讀書,但他一旦發解,到時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門道歉。”
章越暗自慶幸 ,章實也想到了這一層,點出自己二兄去參加解試,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參加省試。一旦成了進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 ,那就是官員了,你趙押司還敢如此對付咱們章家嗎?
章越又暗自悲哀,自己心底其實一直怪二哥逃婚,令自己家落到這個地步 ,但沒料到了最后還是要讓自己二哥來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
聽章實之言,趙押司一點也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試 ,已派人去追了,你放心,他進不了考場的!就算進了考場 ,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就算到了考官面前,他也考不取! ”
聽著趙押司滿是恨意地如此言道,章越感覺一股寒意涌上背心 ,果真趙押司縣里,州里,路里都有門路。
說到這里 ,趙押司寒徹徹地道:“還請你們兄弟放心,我保一個人發解或不能,但要一個人不發解卻不難!”
章實驚怒道:“押司,你這是要毀我二哥前程!我二哥 ,章家……哎!”
章實重重地頓足,他本說章旭如何得罪了他,非要趙押司如此報復 ,但轉念一想……
現在連最后一份指望也沒有了嗎?
“趙押司,沒料到你前謀萬算,最后還是百密一疏! ”
章越竭盡所能 ,靈光一閃道:“二哥成婚前數日,我似聽聞他打聽去京里的路程呢。”
“京里?他去京里作甚?”趙押司神色有些異樣 。
“當然是去找陳令君! ”
趙押司聞言吃了一驚,原浦城縣令陳襄離任后 ,調任河陽縣令,當時富弼為使相,賞識于他的才干。
至和二年 ,富弼第二次拜相時,就舉薦陳襄調任秘閣校理 、判祠部,在京任職。對于陳襄這位老上司,宰相趙押司是萬萬得罪不起的 ,何況對方背后還有赫赫宰相。再說章旭若是入京,趙押司還能如何,能不成還能將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嗎?
趙押司顯然沒料到這一茬 ,瞪圓了眼怒道:“你們章家兄弟果真好奸滑,還敢說你們事先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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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和離
趙押司聽聞章旭可能進京投奔陳襄,方才的氣焰完全已被打消 。自己以為他的布局天衣無縫,但章旭一旦進京 ,以他的才學經過陳襄舉薦考上進士不是一件難事。
若現在將章家得罪慘了,他將來要面對是一名官員的報復。而且以他對這個準女婿的了解,這人不可撩撥啊 。
章實低下頭道:“押司 ,我與三哥確不知情,但此事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章家的錯,我們兄弟二人認錯并非請你手下留情 ,開恩放過我們章家,而是真心誠意向你陪這個不是。”
聽了章實之言,趙押司神色稍緩 ,也是不得不稍緩,他現在必須要一個臺階下,特別在沒抓到章旭的時候 ,不可與章家扯破臉了。
章越也是點點頭,自己大哥果真是見過世面的,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 。
一旁一直不敢吭聲的曹保正見章越一句話扭轉過局面 ,當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現在不同了,要論調節氣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呵呵地道:“誤會解開了不是 ,押司,我看這章二郎也是性子沒定,這才一時糊涂,但事后必會明白 。 ”
“趙押司你想這兩家婚約 ,是由兩家的長輩定下,哪有小輩一句就不作數的道理。這婚約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章家做主 ,只要章二郎將來衣錦還鄉,兩家婚約如故,到時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
趙押司打斷道:“多謝保正好意 ,但章二郎將來還鄉,我趙某人亦能腆著臉再求他再迎小女過門?章家趙家的情分,從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斷義絕 。今日我只要章家還三百貫嫁妝錢 ,賬目清楚即可。”
“那么押司燒去我家鋪子這筆帳又如何算?”章越質問道。
趙押司聞言冷笑一聲道:“燒了就燒了又如何了?念及我與你先父兩家的情誼,給你幾句說話的機會,還以為我趙某人好說話不成? ”
眼看氣氛又要糟 ,曹保正立即出面道:“還請趙押司息怒。時至今日章趙兩家的婚約尚未解除 。若婚約未除,兩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這個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來談的?”
趙押司道:“章二郎不義在先,誰與他還是一家人?”
曹保正賠笑道:“那押司既說不是一家人 ,那也是章家無緣高攀。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 ,不僅嫁給真宗皇帝,還稱制臨朝呢 。 ”
保正所言乃劉娥劉太后,后世常拿她呂后與武后并稱。劉娥出身民間 ,且與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婦,然而卻成為太后權傾天下 ,有大臣曾勸她效武后,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稱帝,劉娥擲書在地言‘絕不作此辜負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 ,她的一生可謂勵志至極,女頻小說都不敢這么寫 。
曹保正舉了劉娥太后的例子,又道:“如今兩家再鬧下去,如何也是于事無補 ,反而于兩家名聲有害無益。趙押司此刻高抬貴手,旁人只會稱贊你的賢名,于令千金再嫁也有好處。”
章越深以為然地點頭 。
曹保正的話翻譯一下 ,就是這年頭不被退婚改嫁一兩次,哪里好意思成為主角?現在問題的關系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窮’!到時你女兒嫁個更好的 ,再來上門打臉或感激咱們的當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緊的。
外頭看戲的街坊們心想,沒錯啊,你趙押司對前任親家都如此了 ,盡管錯在對方,但后任親家心底多少也會嘀咕啊。
但見趙押司冷笑道:“好個曹保正,按你這么一說 ,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說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這可萬萬不敢啊! ”曹保正立即叫屈 。
章實道:“至于我們章家有錯在先,該打該罰都認了,絕不會令押司無法于人交待。”
趙押司冷笑道:“憑曹保正一句話 ,退婚的事就這么算了?殺人何須償命,賠個不是,再賠些錢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 ,想向你請教。 ”
曹保正點點頭道:“三郎請說 。”
章越道:“我二嫂如今還是我們章家媳婦,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請令君下一紙判文 ,兩家義絕就是,棄妻在先是為不義,夫妻之情至此已絕。 ”
章越道:“可是保正 ,律法義絕七罪,哪一條是棄妻之罪?從未有夫不可棄妻,倒是有‘妻不可棄夫’之說。而今不如兩家坐下來一并向令君陳明 ,以和離為斷,如此縱不能稍稍彌補憾事,但如此說出去對于兩家的名聲而言也是好聽一些 。”
“對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來,稱為休妻 。義絕是夫家犯了過錯 ,妻不能休夫,只能由官府來斷,稱之義絕。
律法上還是體現男尊女卑 ,拋妻衙門是不能判義絕,但棄夫卻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這點上咬死不松口拖著官司,你押司也沒辦法 ,但和離就不一樣了 。
兩方坐下來,本著友好協商,以和為貴來解除婚姻。比如夫家雖對妻子有過錯 ,但未達到義絕七罪之一,同時也并非妻子的過錯,丈夫休妻如此 ,那就是和離。
保正會意出聲道:“不錯,章二郎逃婚已令兩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縱是拿出千金萬貫也難以挽回 。事已至此,還請押司為令嬡將來考慮再三啊 ,和離傳出去好聽,對于將來令嬡再嫁也是有好處的。”
趙押司看著章越冷笑道:“好個奸猾小兒,你借著曹保正的口 ,與本押司討價還價不成? ”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與兄長二人無處容身,還請押司先讓我們在此寬住 ,有個片瓦棲身,或寬限則個,讓我們兄弟自行將此屋典賣 ,至于虧欠押司的錢一文也不會少。”
章實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請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們兄弟二人當面向押司賠罪。”
趙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寫下放妻書,至于定貼也一并退來 。 ”
“好好。”曹保正一臉欣喜 ,當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書由保正草擬 。
但見保正寫道: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凡為夫妻之因 ,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 。
……
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 ,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 ,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 ,各生歡喜。
伏愿娘子千秋萬歲 。
章實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謹立此書
……
看到‘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章越不由釋然 ,原來這話的出處是在這里,古人離婚也離得那么爛漫,還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滿歸宿。
不過‘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巹之歡’就有些套格式了 ,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沒干呢。
長兄如父,眼下是章實主持一家上下 。
于是他就替章旭簽字后。趙押司拿了放妻書在手,突眼眶微濕。這一刻他哪里是令小兒不敢夜啼的趙押司 ,而只是一個父親罷了。
“我苦命的女兒,如今與這望門寡何異?”趙押司捧紙嚎啕有聲 。
“押司!青年才俊還多得是。 ”曹保正言道。
章實道:“押司,我們兄弟二人還要在浦城歇身 ,還望押司以后高抬貴手!”
眾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貴手 ,兩家化解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過,好聚好散! ”
趙押司轉過身去以袖拭淚,然后道:“就此揭過 ,也憑地容易了 。”
“此事錯不在你們兄弟,而在章二郎,這賬本押司會找他算。此屋可暫留給你們安身,余下的欠錢一個月內還清。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別以為出了個讀書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時此刻章實幾乎喜極而泣道:“多謝押司手下留情! ”
章越見章實如此不由心道,兄長太容易輕信人了 ,要是趙押司發現自己二哥沒有進京,難保不會出爾反爾 。
左右爪牙都擎著火把,照得趙押司臉上陰晴不定:“搬!”
眾人動手開始搬運章家屋里任何看起來值錢的東西 ,一旁有兩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邊寫邊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條。”
“破幔帳一頂 。 ”
章越想了想轉身跑上樓去,從兄長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兜在身上。
他記得過去有一句話,一個家族可以千金散去 ,但子孫仍在讀書就還有希望。這句話的意思這年頭書是最貴,千萬不能賣 。
章越將書塞好,又隨手拿了一頂蚊帳。趙押司看了一眼 ,也沒說什么,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幾本了。
隨即章越看著對方將一書柜的書搬走,不由一陣陣心疼。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 ,連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
至于搬不走的沒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顏面給章家。
“押司慢走!快給押司掌著燈,把前頭照亮了!”
曹保正滿臉殷勤周到地與眾街坊鄰居將趙押司送出門。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見章家兄弟 ,又是罵道:“那幫狗腿子,連張杌子都不留給咱們!”
對方遠去,曹保正這才啐了這么一句 ,果真極有膽色 。
保正對章實道:“算了,大郎,咱們不與他們一般見識 ,過幾日咱們擺幾桌和頭酒,將趙押司請來,事情就過去了。 ”
章實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謝過保正 ,諸位街坊高義!”
眾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報,咱們這么多年街坊鄰居,你這么說就見外了。”
“是啊!誰沒有走背字的時候 。 ”
保正對眾人道:“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蕩蕩的 ,咱們先幫襯幫襯,先湊上家什讓他們兄弟有個安身之處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鄰居一并道。
保正對章實 ,章越道:“你們哥倆今晚先囫圇到我家熟歇 。其他的明日再說吧。 ”
章實嘆道:“一切有勞保正了。
當下保正將章實,章越帶至家中 。出門時,章實下意識地要上鎖 ,但看見被踹壞的門扇,及一屋子空空蕩蕩地不由愣了不半響。
“不鎖也罷。”
保正當即帶著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渾家還給章越燒了熱湯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
章越從懷里抽出書 ,借著燈讀梁惠王,公孫丑兩篇。
章實見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 ,不近讀書,這一次家中生變,倒懂事了許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靈庇佑,不知不覺三哥已這般大了 。
章實想到這里欣慰許多 ,眼角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哥哥,我再看一會就睡了。”
忽聽章實道:“你看吧,我想起爹當年曾言 ,你小時雖頑劣,但將來卻可繼承他光耀章家門第的志向 。 ”
“本來這話我原以為是爹爹隨口一說!但今日……”
“……今日我看你選了孟子,你二哥書架上那么多書 ,唯有此本是爹當年留下的!”
章越聞言不知說什么,又看了一陣書躺上床一閉眼睛,馬上就睡著了。
說來奇怪 ,章越一睡,整個人卻又身處于昨日見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掛 。
突然之間一等寂寥的感觸從心底涌起 ,章越不知此時從何時起,也不知從何時終,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如何自處。
陡然之間 ,臨睡前所讀的梁惠王,公孫丑兩篇突然浮現在章越眼前,猶如畫卷一般展現。
這……
字的光華在空中跳動 ,章越不由伸手去觸摸,卻好似碰到了水面般,所有的字化一陣陣的漣漪散去 。
隨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現。
這都是昨晚經歷的事。趙押司的樣子 ,以及表情上的細微都不錯過,甚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耳邊。
這時候在屋子里 ,趙押司冷然道了句‘你家鋪子燒了就燒了又如何’的話 。
章越腦子里反復浮現這畫面,將趙押司說這話時,表情一瞬間的驚訝 ,震怒捕捉在記憶中。
章越伸出手指劃動,這一幕就似用手機看抖音快手般,那一幕畫面反復倒現,章越心念一動 ,這一幕重復倒放好幾次,越看越覺不對。
看趙押司這神情,似自家的鋪子不是他指使人燒得?
章越伸手一拍 ,但見畫面散去 。這時候孟子的《梁惠王》,《公孫丑》兩篇文章,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原來這兩篇文章已鐫刻在此了!
章越見這一幕失神了半響心道 ,這也是太秀了吧,簡直是造化鐘神秀!
章越按耐住激動雀躍的心境,盤膝坐在草地上 ,開始背起書來。
長夜漫漫星斗遠 。
此間舍我以外別無它物,天地與我渾然一體。
似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 ,自己竟沒有半點疲倦。
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讀過書了?
畢業以后?上大學以后?
為什么自己老是‘干啥啥不行,摸魚第一名’?
他也痛下決心改掉,讓自己發奮讀書,卻總是三天打魚 ,兩天曬網 。
為何自己自暴自棄,放棄治療?
如果上天讓他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其實摸魚還是蠻爽的!至少那樣帶著負罪感放縱的感覺,學霸們是永遠體會不到的!
章越將這兩篇文章讀了好幾遍 ,這時候但覺心念一動,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華點點消散。
自己仿佛從半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人間 ,感覺到了自己的軀體。此刻章越強睜開眼睛,身旁的兄長章實正翻來覆去,也沒入睡 。
自己讀書似用了整日光陰 ,在此間竟只是須臾!
章越想到這里,但覺得一陣疲憊涌上心頭,方才透支的精力這一刻必須兌現 ,突然他腦子沉沉的,已不容得他半點多想睡了過去。
夜風微涼,南浦溪依舊潺潺流動,孤山于溪邊聳立!
次日起床后 ,章越驚覺昨夜所讀《梁惠王》,《公孫丑》兩篇,居然已是半背下來了!
而且感覺一點都不累 ,今日天起床神清氣爽的。好比昨晚功課太多,自己先睡了一覺再時起床,發覺功課已經有人給你寫了一樣。
這感覺實在……實在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
這一刻章越幾乎淚奔 ,兩世為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知識帶給我力量,學習使我快樂’。
章越仰天自言自語道:“我從來以為只有讀書可以使我睡覺 ,從沒想到我也有睡覺能夠讀書的一天呢!”
章越如此說得時候,正好被推門入內的章實看來。
章實看著自己的弟弟,對著屋頂喃喃自語著什么 ,整個人興奮地上蹦下跳 。
隨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門前,他與兄長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莫不是……得了什么癔癥? ”
“一夜之間,家中一貧如洗,我可以省得。這算是悲極生樂吧!”
章實輕咳了一聲 ,與曹保證退出了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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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縣城(感謝書友Joyii首盟)
疲憊的一夜 ,次日醒來,章越激動了一陣,走到屋外卻聽到 ,章實與保正說話,他打算將章越托付給保正,自己去建陽岳丈家一趟 ,說是接回大嫂孩子。
卻說浦城所在的建州有三物最有名,分別是建本,建窯 ,建茶。章實岳丈家就是作建茶營生 。
“此去建陽,我向岳丈借筆錢來,如此這屋能不典賣就不典賣!”
章越聞言道:“哥哥,我們還欠趙押司的錢不是一筆小數目。親家能借這么多錢? ”
“這你不需多計較 ,”章實勉強笑了笑,“我也是有手有腳,將來再還去就是。”
章實并不那么輕松 ,也是如此向岳父妻兄開口幫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別是對一個男人的自尊心而言 。
章實感慨道:“當初買這宅子時 ,你未出世,我亦尚小。我就是在這宅子長大的,看著爹在北屋讀書 ,娘在南屋撫養我們三兄弟,不賣掉這就是為了有個念想。再退一步說,將來咱們三兄弟分家了 ,咱們至少也有個宅子可分啊。 ”
章越垂下頭道:“哥哥,還說分家作什么?這二哥都不知哪去了?”
章實道:“我知你心底怪你二哥,但無論如何這宅子都有他的一份 。咱們保住了這宅子,他就有了念想 ,將來他總要回來看一看的。”
章越吃驚地問道:“大哥,你難道是說二哥不回來了? ”
章實搖了搖頭道:“這我也不知道,我倒不著急他回來 ,若是他……”
章越知道兄長說,二哥要回來,也是被趙押司的人逮回來了……
章實臨行前與章越吩咐一番后 ,又給了他半吊錢就急匆匆地趕往建陽去了。
章越看見兄長離開,只覺得心底空蕩蕩的 。
好好一個中產之家,家里有鋪子有田產有宅子 ,結果落個連家都沒有了。他突然想起昨夜看到的。
當下章越向保正說了一句即出了門 。
從保正家要到縣城去,必須經過架在南浦溪上的水南橋。
南浦溪水流湍急,以往在溪上只能建浮橋 ,在春水暴漲夏雨滂沱的兩季,只能憑舟鍍溪。后陳襄任知縣后,決定疏去溪中亂石,不顧豪強阻力搗毀了上游數座陂壩 ,這才在城南建橋,方便百姓往來 。
這牽涉到一些政治斗爭,陳襄等官員代表了朝廷的意志 ,這與本土派官員及世家豪強形成了對立。
陳襄任浦城令時,當時中樞主政的范仲淹正在變法。陳襄修建縣學,即為了響應范仲淹慶歷興學的號召 。史載陳襄在浦城建學舍三百楹 ,親臨講課,求學者數百人。
后陳襄知河陽縣時,也注重教化 ,興辦縣學親自講學。當時范仲淹已下野了,有人即向郡守富弼舉報陳襄辦縣學的目的是‘誘邑子以資過客’。有人勸陳襄把縣學拆了以塞謗,陳襄反言清者自清 ,如此贏得了富弼的賞識 。
其實州學縣學表面上是興儒學,其實就是當政者通過教育,把持仕進通道,用此來控制地方的手段。因此同樣是興辦縣學 ,陳襄一次得到鄉里的稱贊,一次卻差掉丟官。
陽光正盛,章越走到橋上時 ,卻有橋亭可遮蔽驕陽 。
這南浦橋用長條麻石堆砌,橋上建有幾十米長的亭狀的橋屋,供行人避雨遮陽 ,也可作此歇息欣賞江溪的景色。如此的橋亭,章越當年在江西浙東閩西一帶游玩時可謂十分常見。
章越穿著童子衫,腰揣半吊子錢走過 ,但見橋屋左右都是攤販,攤販們席地而坐,沿橋叫賣 。
“新鮮的山筍!”
“上好的蛇藥! ”
“蕉布!”
“鮮魚!”
“賣紅糟!”
“蝦蟆! ”
商販將蝦蟆裝一甕中 ,上面覆之以碗,客人要買時直接伸手去甕中抓。
魚販們蹲在一旁,他們用草繩將魚頭魚尾綁起作成弓狀擺在攤上,如此離了水的魚居然還是活的。
賣蔬果的以菘、芥為主 ,小吃則多是羹,餅 。
而紅糟則是一切吃食的精髓所在,這些山貨河鮮放入紅糟后就是閩人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食。橋心還有人當橋弄蛇 ,引得路人一陣陣尖叫。
章越走過橋,但見路沖處檀煙裊裊,此處有座神龕 ,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叩拜 。
過橋后,章越即到了縣城。
縣城南面有三座城門,正南稱作南浦門 ,正對著南浦橋。左右的龍潭門,登瀛門空對南浦溪溪流。城門口站著的兵卒只是查驗著進城的市井商人,而對章越這樣空手而來的 ,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了進去 。
章越這一次進城,是因昨晚趙押司那一句話,心底產生了疑慮。從趙押司說這話的表情及語氣判斷,燒了自家的鋪子這事似不是對方干的。
于是章越來到自家鋪子所在的車馬街 。
浦城是閩地出省要道 ,翻過仙霞嶺就到了浙江,一般要出閩的商人都會在此雇車雇馬雇傭腳夫,所以有車馬街之稱。
章家原本在此有家笊籬店 ,提供給旅人住宿。之所以稱笊籬店,就是在店門口掛個鐵笊籬 。這鐵笊籬是一種炊具,掛在店門口表示本店只住店不打尖 ,不過提供炊具可供旅人打火用飯。
失火之時是在半夜,當時住店的有三批客人。失火后,三批客人隨身行李貨物都被燒了不少 。
客人里有一家是浙江來閩販絲的客商 ,據說當時就帶著值三百多貫的湖絲,盡數燒成灰燼。次日章家被旅客一紙訴狀告到縣里,最后縣里判兄長賠了兩百多貫給三家客人。
章越到了車馬街自家店鋪前 ,轉了一圈卻毫無收獲 。
按道理而言,火是從廚灶開始燃燒的,但自家的笊籬店除了燒一點柴火錢外,免費提供炊具供旅人自行燒飯。
若說當日失火 ,三家旅客都可出入廚灶,不一定是自家的責任,但衙門就如此判了。
章越走了幾圈 ,也沒發現任何線索,自己也不是十分篤定,靠睡了一覺就能判斷出證據?
自己不就成了福爾摩斯?
章越自嘲笑了笑 ,放棄了追查真相的打算,于街上漫無目的亂走,然而此刻沒有察覺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邊走章越邊想起這個坑弟的二哥章旭 。
二哥與自己差了八歲 ,自己打記事起,就一直聽說二哥的才學如何如何。
陳襄任浦城縣令時,興辦縣學 ,從民間錄用有才學之人。
當時他讀了章旭的文章十分欣賞,還贊其一筆好字 。陳襄決定親自試問,又見二哥一表人材,更是驚嘆不已。
不過陳襄奇怪章旭如此年少 ,怎能寫出這等文章來,于是親試了一篇。章旭揮筆立就,陳襄當堂讀后才信以為真 ,立即起身離案請他上座 。
宋朝是尊神童的時代,就比如赫赫有名的方仲永。
自此章旭不僅入縣學讀書,還免了膏火錢 ,陳襄曾與同僚言道:“此子敏識過人,膽大剛狠,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普通人 ,甚至普通官員的賞識也就算了,誰也不放在心上,但這陳襄不是一般人。陳襄乃儒學宗師 ,有濱海四先生之稱 。
宋史上記載他以識人善薦而聞名,司馬光,韓維,呂公著 ,蘇軾,蘇轍,鄭俠 ,范純仁,曾鞏,程顥 ,張載等等大牛,他都曾舉薦過。
史載陳襄舉薦三十三人,除一人外 ,其余皆為碩學名臣,在大宋官場上算是僅次于歐陽修的伯樂。
因為陳襄的評價,二哥名聲鵲起 ,成為一鄉之秀才 。
而身為陳襄心腹的趙押司欲與章旭結親,提早下手將獨生女許配給他。畢竟等章旭哪年中了進士,再想上門求親,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章越一直不明白陳襄對二哥‘膽足剛狠’的評價是從何而來。
直等到自己被坑了以后 ,章越佩服得是五體投地,大佬就是大佬,看人真準!
章越在街上徘徊之際 ,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 。章越回頭一看,但見一名與自己年紀相仿,身材五大三粗的少年 ,雙手抱胸站在自己身后,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章越覺得他有些臉熟,但一時又記不得。
“二郎 ,城中了?何時回來讀書?”
章越在記憶里搜刮了一陣,這才想起對方原來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彭經義 。他的身旁還有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窗。
他們不少人都是錦衣緞衫 ,身后還跟著替主人背著笈囊的書童。
章越沒有多想:“一時是回不去了 。 ”
彭經義咧嘴一笑:“回不去就回不去,這破書有甚好讀的?老子早就不想讀了。咱們今日一起吃茶敘舊,我來坐東一會你們誰也不許先走!”
除了彭經義外,其他同窗都是拱手笑道:“我們就不去了。”
章越見眾人的笑容禮貌中卻帶著些疏遠 ,真是讀書人熟悉的拒絕方式 。
不就是私藏艷畫嗎?
章越想起來就是些古代仕女圖,且畫中女子都正經地穿著衣服,實在上不了臺面 ,與那些年三上老師,大橋老師的教導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這里來,章越突然想到 ,這些畫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怎么最后鍋全由自己一人背了。
此事當然只是一個由頭,背后是趙押司施壓 ,作為私塾里的吊車尾,塾師平日也不待見自己 。
以往托著兄長的名聲,即便自己不用功 ,塾師也不敢說兩句。而且那時家資豐厚,自己出手闊綽,在同窗里顯擺充面子,以拾起學業上被人打擊的自尊心。結果同窗中與他稱兄道弟的不少 ,但都是酒肉朋友,至于肯勤學上進的同窗反更是看不起自己。
而今章越落難,還得罪了趙押司 ,這些酒肉朋友當然立即劃清界限,至于向學的同窗這時候更不會理會章越,恐怕還多懷有幸災樂禍的心思 。
“家中有客。彭兄改日吧! ”
“家母喊我回家吃飯呢!”
“過兩月就是縣學補錄 ,不敢懈怠。”
“章兄貴人多忙,豈敢打攪 。 ”
“沒啥理由,就是想回家。”
彭經義見此面上有些掛不住 ,擺了擺手道:“你們好沒意思。”
“彭兄,章兄,那么改日再敘 。 ”
眾同窗作揖后即攜書童離開 ,幾人邊走邊開懷大笑,無一人看向章越。
章越知道自己以往怕是無力上私塾了,與這些同窗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說不定以后還會越行越遠。
章越收回目光 ,笑容淡淡地對彭經義道:“彭兄,咱們也改日再敘吧!”
彭經義道:“那不成,他們沒功夫 ,你也沒功夫嗎?咱們還去何鐵僧那吃茶 。”
說完彭經義不容拒絕地用胳膊架住章越的脖子。章越心底一暖,這倒是一個真朋友。
他記得,彭經義的叔叔乃本縣縣尉 ,而且聽傳聞還與趙押司有些不和 。
彭經義壓低聲音:“你家與趙押司的事真了了嗎?咱們先去吃茶,邊說邊聊。”
章越仍是堅決地一揖道:“彭兄高義,還是改日…… ”
人窮不走親戚 ,自己落難時,朋友不嫌棄你,但你也不能連累人家。
但見彭經義舉起沙包大的拳頭……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去了以往二人常來的茶局子 ,而彭經義的書童被他打發回去。彭經義的生活一貫豐富,平日瀏覽畫本,喝茶斗蟲,平日書童被他使喚來使喚去 ,稍不聽話就要挨打,故而不敢多問就走了 。
彭經義雖說嫖賭還未沾,但依章越看來卻是遲早的事。以往自己與彭經義同窗時 ,總覺得你可以玩,不加用功,我為何不能?
后來才知道他叔父縣尉 ,即便不讀書,將來也不愁出路。自己原本也可以,但是……
未至茶局子前 ,即看到水簾子下一人敲打著茶盞招攬生意 。
對方一見二人即停手唱喏道:“彭大官人!章大官人,一陣子沒來了。”
章越心情很復雜,大官人?以后怕是當不起這稱呼了。
這茶博士名叫何鐵僧 。
“近來事忙!點兩盞好茶來 ,茶錢一發不會少你的。 ”
何鐵僧陪笑道:“仰仗彭大官人照拂了。”
說完何鐵僧即拿了茶具,正要上灶點茶 。
“今日用得什么水?”彭經義問道。
“是早上剛打來的山泉活水,薛官人可否入眼? ”
“勉強,勉強。”彭經義不以為意道 。
當下茶博士何鐵僧在旁點茶 ,先將茶餅掰下一塊,放入正在燒水的茶鐺中。
待茶湯滾后,何鐵僧茶鐺中舀出一碗水再沖入剩余的茶末 ,用茶匙在茶湯中攪拌,再撒入鹽巴,最后再先前舀出的‘冷茶湯’注入茶湯救沸。
待茶湯再沸后 ,茶香已滿溢整個茶肆。
期間兩名歌女不呼自來,想打個酒坐,彭經義猶豫半天還是讓她們離去 。
何鐵僧將茶湯倒入茶盅中 ,再端至二人面前的茶桌前,將茶湯從茶盅舀出倒入燙過的茶碗里分呈給二人。
章越舉碗呷了一口,茶香撲鼻 ,含在口中初時有些澀,不久自然生津,咽下之后回甘經久不退。
二人坐下后一直聊閑話,這時章越方開口道:“小弟有個忙 ,還請彭兄幫忙!”
彭經義道:“哦?什么忙,先說來聽聽 。 ”
章越道:“我家鋪子被燒了一案的卷宗,我想借來看一看 ,你可否求令叔通融?”
彭經義疑惑地看了一眼章越道:“借卷宗做啥?難不成你要翻案?”
章越尷答:“就是隨便看看,借不來也沒什么。 ”
彭經義看了章越一眼道:“如此小事辦不成,還不讓你小看 ,明天這會功夫你還來這茶坊取就是。是了,聽說你兄長進京了?”
章越心底一凜道:“彭兄,你的消息真靈通 。”
彭經義豎起大拇指贊道:“聲東擊西 ,這招高明!我告訴你只要趙押司一日找不到你二哥,就一日不敢拿你們如何?他為難你們,如同掃了陳令君的面子。”
“但話說回來 ,若是你二哥被抓住,就是一切休矣。趙押司收拾人的手段還少了嗎?只要打折了你二哥的手,以后又如何提筆寫字?但你二哥躲起來不露頭,也不是辦法 。你知道嗎?我聽說明日一早 ,趙押司就要派心腹上京。 ”
章越吃了一驚道:“難不成趙押司京里也有人?”
若真是如此,自己豈非害了自己二兄。
彭經義笑道:“一個押司倒不至于如此手眼通天,但是我聽說趙押司恨極了你二哥 ,不惜傾家蕩產也要毀他前程 。京里的人又如何,一樣要吃五谷雜糧,要吃五谷雜糧 ,身邊就缺銀子。只要缺了銀子,沒門路也就有了門路。”
章越道:“我知彭兄神通廣大,二哥的下落還請幫忙著打聽。 ”
彭經義道:“你我兄弟多年 ,說請字就見外了 。說話回來,雖說你二哥尚不知下落,但你與你大哥也要小心再三 ,別往小路人少的地去,別人喊去什么地方,也要留個心眼,趙押司手底下毒著呢。”
章越聞言心底一凜 ,想起那日自己差些人間消失。
章越離開茶坊后,一路想著彭經義的叮囑,心底卻是七上八下 。一路行走 ,也有些杯弓蛇影,看著哪個路人都覺得不似好人。
從城中過橋返回,章越決定先回家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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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案(感謝書友歷史啥時真實盟主)
章越所住的水南新街通松溪,甌寧二縣 ,平日客商往來頻繁,也是上山往皇華寺進香的香客的必經之路 。
新街兩旁都是瓦葺或草葺兩層樓屋。
走在街上一抬頭即見檐廡相逼,尺寸無空 ,腳下都是菜販魚販收攤后的臟水,垃圾,街面上是臭不可聞。平日里出糞人也僅兩三日來瀽一趟,街上小民也常將馬桶往四處一倒 。
章越記得兄長章旭很不喜歡如此街巷小民的吵架糾紛 ,家長里短的閑語,甚至覺得攤販的叫賣聲都會打攪他讀書的心境。章旭進學后,都是寧可吃住在縣學里 ,連章越這作弟弟的除了逢年過節外都見不到兄長一面。
章家住在水南新街靠山一側,外頭兩扇柴門,竹籬草草圍了 ,屋前朝南披屋里放著些雜物,檐下放著大甕 。
如此侵街占道,又接檐搭蓋的樓房最容易著火 ,一燒都是一片。故而每家每戶都在檐前擺放大甕,平日盛放雨水。建州雨季多,雨水經檐溜行水 ,注入大甕自盈,平素買來活魚也可放在甕中養一養。
章越到了門前不由訝異,這家昨日不是這個樣子 。
昨日章家已被搬空,但今日一見被趙押司踢壞的大門已是修好 ,保正與左鄰右舍們紛紛過來幫手,屋里屋外的忙著,有的添些家什 ,有的也打掃屋子。
也是二哥平日最看不上的這些市儈鄰居們,但章家落難時卻是熱心周到。鄰里們一見章越回來即上前 。
“三郎,你看這被褥可緊實了。”
章越看一眼 ,但見被角破了個洞棉絮露外的被褥,連忙道:“林家娘子,這被褥已是有了 ,實不用太多。 ”
對方卻不依不饒:“讓大郎三郎多蓋一層,夜里冷 。休要推辭了”
“于家嫂嫂,衣裳我也有。”章越連忙推辭。
“三郎 ,我正做了一身衣服,你先拿去換洗,與我客氣什么? ”
章越看著這式樣實不喜歡,但對方追著送來:“別客氣 ,三郎收下就是 。”
一旁的鄰里都是笑呵呵地道:“不要推辭,都這么多年了的街坊了。”
章越記得二哥曾與他言道,他考上縣學 ,并得到縣令陳襄賞識后,往日稍沾親帶故的鄉鄰親戚都湊上前來。
芝麻大的陳年人情反復提及,自己稍稍有些不耐 ,即被視為不敬,對方的語氣立即變得酸溜溜的,然后在坊間編排他話比如‘有令君賞識 ,就目中無人了,‘有出息,就可以忘恩負義’ 。
而這些話傳入家人與二哥耳中后 ,甚至章父及章實也曾因此說了他兩句,于是自己就看著二哥如此一日一日變成鄉鄰口中不近人情的人來。但章越想來所謂人情冷暖就是如此,仔細想來二哥逃婚只是一個緣由,離家出走才是真。
當夜章越不敢回家 ,決定還是在保正家中吃飯睡覺。章越吃完飯后就眼皮子打架,也就不看書了,當即一躺床就睡 。
章越又進入了昨夜所在的空間 ,他本打算將昨日背的孟子兩篇拿出來溫習一二。
但是睡著之后,白日的一幕卻又在自己腦海中如電影般倒放。
章越突然看到了自己從車馬街離去時,有一個人似跟在自己身后 。
然后到了自己與彭經義去茶館時 ,此人又在門口張望了下。章越從記憶中搜索一陣發現,沒錯,此人以前不是自家笊籬店的伙計嗎?
他怎地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后?
次日早飯后 ,保正與章越商量:“當初趙押司催得急,你家兄長曾打算以此屋抵賣給趙押司,眼下既得了一個月寬裕 ,如此無論尋人典賣,抵賣都好。 ”
抵賣和典賣雖一字之差都差別大了去 。
典就是抵押,對方拿一筆錢買下房子使用權,等房主寬裕了再用同樣的錢買回去 ,在這期間買主等于白用這屋子。
如此買主不用付房租,除了利息損失可以白住。賣主能夠籌得一筆錢周轉,同時房子還在自己手上 。章越聽了心底一動 ,仍是問道:“大哥不是已去建陽找岳丈幫忙了?”
“趙押司雖說答允給你們一個月內將錢還清。但萬一大郎去建陽籌不到錢,咱們先行賣屋,不至于被人壓價太狠。”
“依保正之見 ,抵賣值幾何?典賣值幾何?”
當初章越一直不明白,章家城中有鋪面,鄉下有百十畝田產 ,怎么說也要住個幾進的大宅子或搬到城里住,為何一家擠在這城外小樓里 。但他聽說別人給這樓屋出的價錢后,還是不由乍舌。
如此一棟兩層的樓屋當初自家買來竟用了一百五十貫 ,而且這還不是臨溪的河房。難怪宋朝房價奇高,連堂堂宰相寇準在汴京都買不起房,人稱‘無地起樓臺相公’。
保正笑了笑道:“我又怎好隨意開口 。 ”
章越心底有些懷疑問道:“那依保正的意思?”
保正道:“咱們先找買主,看看價錢 ,至于典不典的出去,賣不賣出去,還是要等你大哥從建陽回來再說。”
章越心想原來保正是一片好意 ,然后記起上一世看得論壇知識,然后道:“依咱們大宋的律法,好似賣樓前要遍問親鄰 ,先問族親,再問左鄰右舍。 ”
保正笑呵呵地道:“抵賣是如此,但要典賣不用遍問親鄰 。”
章越算是明白了。
賣斷十分麻煩 ,房子賣不賣不是房東一個人說的算,要將親戚問遍,讓他們簽字畫押同意售賣 ,只要有一人不同意,你就不能賣。就算親戚都同意,還要問遍鄰居,最后才能賣給別人 。所以在大宋典房要遠遠多于賣房。
“還是典房好。”
保正笑道:“是極!話說回來 ,咱們街坊也多是賃居在此 。 ”
“哦?”章越這倒是不明白了。
保正解釋道:“咱們此街樓屋大半都是山上皇華寺的寺產。”
“皇華寺的僧人慈悲為懷,不僅對山下門市店鋪租賃錢收得極低,還不催租 ,甚至還借給他們本錢作生意 。 ”
章越點了點頭,朝廷對寺廟免稅,而寺廟也充當這個時代的社會救濟的作用。
當然住這的人 ,也要遵守寺里的規矩并給方便。比如僧人來歇腳喝茶,要提供幫助,并且街上的店鋪貨郎不許賣酒肉之物給山上僧人 ,否則必收回屋子,追回本錢。
“你可先知會皇華寺,再去房牙那掛賣 。不過皇華寺僧人一向喜歡急人之難 ,再說了我與皇華寺的監寺,副寺都是相熟,保證你吃不了虧。”
章越想了想道:“大哥去建陽交代我一切聽保正吩咐,既是如此保正安排便是。”
話是這么說 ,章越還是借了張高麗紙,寫了一張賣房的題門帖于房前 。
次日,皇華寺一名副寺 ,一名監收下山問給章家這樓屋估價。
他也沒壓價,而是出一百二十貫抵賣這屋子,但典賣只能出五十貫。無論典賣抵賣 ,章家兄弟也可繼續在此住下,每個月只要納兩百錢的租賃錢即可 。
章越對這價錢還是很滿意的,不過仍是習慣性的討價還價了一番。他說自家當年一百五十貫買來時 ,水南新街還未如此繁華。
如今此屋除了居住,前院改了一半再擴建作為門市 。水南新街是屬于近郭草市,商賈在此交易不必入城 ,則可免征住稅。
副寺聽了章越這一番言語,也沒有多說,而是認可地將抵賣的價錢加到了一百五十貫。章越大喜,不過依然向副寺說還要等章實從建陽回來才是 。
然后保正招待副寺 ,監收在水南新街吃素齋。
宋朝的酒樓很有意思,一層稱廳堂,二層稱上山。眾人臨軒而坐 ,正好可以看到南浦溪的景色。
遠處青溪如鏡倒映著山色潺潺而流,溪水下游十幾艘竹筏,走舸正溯流而上 。
艄公拿著竹篙左右輕點 ,停泊于水次碼頭,這有所塌房,可以假賃城郭間鋪面宅院及旅客寄倉的物貨等。塌房之前幾個赤胳膊的漢子推著幾輛太平車反復往返運貨。
副寺向章越道:“二郎天資極高 ,聞一而知十,乃老僧生平見過最有慧根之人 。當初老僧曾有意渡他入佛門,可惜二郎沒有答允 ,老僧甚是可惜! ”
就這坑弟坑兄的二哥?
章越問:“大師,二兄也是無緣!敢問大師近來可有湖州來的吳姓絲商來寺內進香?”
皇華寺里有大片僧房,以供遠道而來的香客下榻,有時收容無家可歸的信眾。
眼見他相問 ,副寺如實道:“確有,這位吳檀越可謂多遭劫難,這幾年經營賠了不少錢 ,數日前本要往福州販絲,路經此地,結果絲貨又燒火厄。因沒有容身之處 ,故而借本院僧房下榻數日 。”
“哦,這位吳檀越還住在寺中嗎?”
“還要盤桓兩日,等一位好友一起返回湖州。怎么章檀越與這位吳檀越有舊嗎? ”
何止有舊啊。
章越點了點頭笑道:“吾二兄與他有舊 。聽聞此事心底十分難過 ,本待拜訪還是作罷,相見爭不如不見。”
“也是,相見爭不如不見這一句實好。”
等副寺離去后 ,保正詢問道:“三郎你詢這吳絲商作什么?衙門都判了,難道你還要去人家那把錢討回來嗎?不要再生事了,否則趙押司那又有口實對付你們了 。 ”
章越聞言點了點頭道:“多謝保正提點。是了,咱家店里有似有個二十多歲 ,右臉上有個銅錢大胎記的伙計,保正可有印象?”
此人正是章越在夢中見得的,記得是自家伙計 ,卻不知叫什么名字。
保正笑道:“這不是住平埠洲的喬三嗎?記得記得,當年其父母生他時,欲不舉 ,后來是你爺爺見了可憐,拿了一千錢接濟,這才讓他活下來。后來他成丁沒有生計 ,也是你家大郎作善事顧養他作伙計,在店里安著 。”
章越恍然,心想還有這情分。
保正道:“是了 ,正巧出事那晚就喬三在。 ”
章越起身道:“保正我出門一趟 。”
“你兄長出門前不是叮囑你好生在家讀書,將來再給找個學究?你整日往外跑作什么?”
章越嘆道:“咱家這處境,哪還能再請得起學究教我讀書。我想出門轉一轉,看看能找什么活計? ”
曹保正聞言一愕 ,隨即點點頭道:“明事理多了。你多與大哥一并分擔著些,眼前這坎遲早是會過去的 。有這志氣,我也是替你歡喜啊!”
章越笑了笑 ,保正還是不明白自己。
他做人倒有一條原則,平日得罪我沒啥的,但受過我恩惠的還敢這般 ,用盡一切辦法也要搞死你。
當即章越出門,然后過了水南橋進城,先依保正指點去喬三家一趟 。
走到喬三家時 ,章越知其家光景不好,但還是沒料到到這個地步。他的妻兒餓得依在門邊走不動路,從她的口中得知喬三家早已斷炊 ,昨日喬三好容易借來些錢去街上買吃食,結果到今天也沒回來。
章越知此事必有蹊蹺,拿了些錢給喬三妻兒買些東西吃,然后在她們的千恩萬謝中 ,匆忙趕往昨日與彭經義見面茶坊里拿到了卷宗 。
“五月癸巳辰初,絲商吳平與伙計周二,腳夫張麻 ,張余兄弟,陳當,從北門進城。經過城門官徐有丁勘驗 ,共計六擔生絲,實征過稅五百一十二錢,入城后吳平與伙計周二郭五下榻甲字間 ,其余三名腳夫則住通鋪。”
章越看到這里,略停了停,宋朝過稅千錢征二十。這五百一十二錢 ,也就是說六擔生絲值兩百多貫是這么算出來的 。
“夜客棧南面廚灶突然起火,吳平與伙計僅走脫,隨身之物與六擔湖絲盡遭火厄。 ”
卷宗很簡單,似沒有什么可疑的。
彭經義道:“看完了吧 ,好叫你死心吧 。”
章越屈指反復地輕敲著茶桌,斬釘截鐵地道:“不,翻案的關鍵還得落在喬三身上。”
“啥?”
不等彭經義明白過來 ,章越已道:“此案我已成竹在胸了。 ”
彭經義哈哈大笑,隨即道:“我與你同窗這些年,沒看出兄弟你還又這本事 ,昨晚上我是翻過來倒過去也沒看明白 。”
章越哪聽不出彭經義說得是反話道:“只要找到喬三自可水落石出。但等吳絲商一走,那就悔之晚矣。”
彭經義一副幫人幫到底樣子道:“也罷,不幫你一次你就不死心 ,那我就求二叔,幫你找到喬三 。 ”
當即彭經義帶章越不是去衙門,而是縣里的市集。
市集之中關撲成風 ,但官府卻是不禁。
朝廷律法只許元旦,冬至,寒食這三大年節,天下放關撲三日 ,但平日不許 。然而此市集公然關撲,還建于縣里最繁華之處,明眼人可知一二。
章越來到市中 ,但見街道兩側都搭建著浮棚,百姓則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攤前。
章越仔細一看所博之物油衣服 ,茶酒,瓷器都有,甚至還有孩童的玩具 ,果糖等等,甚至還有賣魚賣菜,反正百物可博就是。
彭經義 ,章越來至撲賣市里一間官酒坊 。
酒望子挑在檐前,挑開蘆簾,但見酒坊里人聲鼎沸。
壁廂左右數名忙著切肉蒸飯,半埋在地的大酒缸前 ,一人正忙著篩酒倒碗。
章越知道官酒坊里的伙計,都是長名衙前充任 。這些長名衙前都是一二等戶充任好人家的子弟。他們應役為官府經營的官酒坊有盈余都歸官府,若有賠錢則必須自己掏腰包填補。
至于酒桌上聚得好一大伙人斗酒博戲 ,數名下等妓女在旁打酒坐 。
章越記得王安石變法放青苗錢時。地方官府看準這一點,誘使老百姓在給散青苗錢之際去官府經營酒樓關撲。不少百姓因此將青苗錢輸得徒手而歸,還背上了官府債務 。此并非強買強賣 ,但從古至今有錢人的錢總是最難賺的,反而沒錢人的錢卻好賺。
彭經義讓章越在外等候,自己進入里間 ,里首大桌上放著都是大把的銅錢,散碎的銀笏,兩名書手一人正在清點 ,另一人正在拿筆記賬。
彭經義知道每旬這個時候,自己二叔都來這撲賣市旁這民居查帳,坐地分金 。
“二叔!”彭經義稱呼了一聲。
浦城縣尉彭成道:“你帶什么人來這里?”
“二叔,是我同窗章三郎。他托我來求二叔你尋他家一個叫喬三的伙計。這忙要不要幫? ”
彭成轉過身道:“你都領他到這來了 ,還說這作甚?”
彭經義道:“侄兒想此事牽涉到趙押司,二叔不與他一貫不和?”
彭成道:“二叔與趙押司的事你也敢摻合? ”
彭經義垂頭道:“章三郎許諾若追回的錢,拿一半孝敬 ,此舉對二叔你是舉手之勞,平白賺這百貫錢不美嗎?”
彭成喝了口酒反問:“幾貫錢罷了 。”
彭經義道:“二叔的意思是? ”
彭成搖了搖頭道:“你有最要緊一條沒說。”
“二叔,侄兒愚鈍。”
彭成冷笑道:“這章越是你同窗好友 ,幫朋友不應當么?”
彭經義 。
彭成道:“我常與你說,做人不可攀緣,卻要惜緣。趙押司要結親章家就是攀緣 ,面上無論說得再好,都是存了個以小博大的心思在里面。 ”
“但章三郎不同,該幫一定要幫 ,這就是惜緣 。退一步說人家落難的時候,咱們出手,一來在外人看來咱們仗義,二來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強吧。若是章二郎將來得志了 ,那時候章二郎看不上你,但章三郎卻一定記得你。”
彭經義聞言連連點頭道:“二叔這么說,還是看重章二郎 。真不知他連逃婚都干得出的人 ,有什么好值得看重的。”
彭成把須道:“你懂什么?二叔我是相信陳令君看人的眼光。再說以往這章二郎恃才傲物太過,我哪能放低身段 。 ”
“前些日子趙押司派心腹往福州明察暗訪,至今了無音訊。章三郎說得有道理 ,我是章二郎,絕不會在這時候去福州,要去就去汴京投陳令君。趙押司就算再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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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抽絲剝繭
彭成走到桌旁端碗酒一口喝盡 。
他乃早年進士不第,以恩蔭得官 ,至浦城為官近十年,并舉家遷徙至此,算是從過江龍變成了地頭蛇。
彭成虎目一動大步走到里間,彭經義立即跟在后面。正在滿頭大汗博戲的數人見了他 ,立即身子一顫站起身來 。
“少公有什么差遣?”幾人彎腰曲背地問道。
“誰知道車馬街章家那伙計喬三在哪? ”
一人出首道:“少公,這喬三我知道,不正是昨日在市里打鬧撒潑的那個。”
“如今人呢?”
“因強買強賣 ,被場子拿來關在里屋,餓了一日一夜 。 ”
彭成彭經義二人對視一眼,居然如此巧?
章越在外等了不久 ,如彭經義口中得知喬三的下落后也是心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章越即被人客客氣氣地請到官酒坊后。
這里關驢馬騾子的地方 ,一人正被鎖在欄桿旁 。
沒錯,章越立即從腦海中記起了對方的樣子,此人正是那日自己進城 ,鬼鬼祟祟跟了自己一路的自家伙計喬三。
“快放了俺!放了俺!俺家里還有老婆孩子等著吃飯!”
對方沒有認出章越,而是對著來人一陣喊叫。
“你這個腌臢貨鬧個啥子?又要吃打了不成?”彭成的人大聲罵道 。
對方似怕吃打,身子縮了縮。
章越又確認了一遍,對方右臉上有個銅錢大胎記的 ,身著紙襖萎頓在地,整個人半躺在草席,右手被高高銬在欄桿上。
果真是喬三無疑。
章越學著大人的樣子 ,輕咳了一聲道:“喬三,你還認得我嗎? ”
喬三見到屋中來人抬眼一看,驚道:“三郎君!”
隨即喬三面上露出愧色 ,磕頭道:“三郎君,你什么都知道了吧,是我喬三對不起章家 ,是我對不起你們 。”
彭經義看了章越一眼滿是吃驚心道,他還真的看對了。
章越則胸有成竹,以‘恨鐵不成鋼’地口吻問道:“為何當初不與哥哥說實話?”
“不是 ,不是……我不與大郎君交代,而是吳掌柜他逼我的。 ”喬三催淚 。
吳掌柜八成就是那姓吳的絲商。
真相似是水落石出了,但章越似不放在心上,一點不著急追問:“先說你怎么落到這個地步?”
喬三羞愧道:“昨日俺家里吃不上飯 ,就找了鄰里借了些錢,上街買些吃食給渾家孩子。小人來到肉攤想博把大的,問攤主撲買 。結果小人手風不順 ,連博了七八把不僅沒撥本,還將錢都輸盡。家里沒法交代,使不得小人只好撒潑討邊肉來 ,結果卻叫場子拿到這來。”
家里都沒米下鍋了,居然還饞肉?竟還敢去撲買?
“三郎君求你行行好,幫我回去照看下妻兒 ,她們幾日沒吃飯,又不知我下落,此刻怕是急死了吧 。 ”
這時候才著急?
章越道:“你的妻兒我昨日早已安頓 ,否則今日也不尋到此來。”
“謝過三郎君,謝過三郎君!”
章越道:“你與吳掌柜的事需先說清楚。你如何識得吳掌柜? ”
喬三連連叩頭道:“都是小人好博,收不了手,有點錢即把不定想著撲買 。去年吳掌柜販絲也是在店里安泊 ,那日小人將大郎君交代買酒的錢都輸得精光,小人正沒處計較,是吳掌柜借錢給小人方免了大郎君責罰。”
“后來吳掌柜每次來此歇腳 ,都借些錢給小人花銷,小人當時還以為吳掌柜是一片善心呢。直到數日之前,吳掌柜又帶著伙計以及六擔生絲住店。”
“當時二郎君逃婚 ,大郎君也無心打理店里的庶務,小人勉強操持店務,夜里他買了酒菜請我吃喝 ,他告訴我要與小人作一筆大買賣 。小人當時不知什么意思,就聽他說咱們章家惡了趙押司……要我跟著他干。 ”
“小人說章家對我有恩,再如何也不能忘恩負義。喝到這里 ,他突然變臉說如果我不聽他的話,他就將小人偷大郎君酒錢去撲買的事告知東家,而趙押司也不會放過小人一家 。小人害怕極了,趙押司是何等人物 ,動動手指頭就能要了小人一家的性命。”
“小人沒有言語,他就說也不要你如何?只要你喝醉酒了事,事后再給小人十貫錢。當晚小人只知喝酒 ,喝得糊里糊涂 。直到半夜失火了這才驚醒逃了出去。后來衙門來提問小人,小人當時也是豬油蒙了心,心道東家對小人有恩 ,但也實在怕死不敢得罪趙押司啊……”
“出了這事后,小人一直想將真相告知東家。那日三郎君進城,小人就想找個機會實話實說了 ,但是左想右想又實在沒這膽子 。 ”
章越聞言沉吟不語反問道:“你去找過吳掌柜沒有?”
“找過。”喬三垂下頭。
章越道:“那十貫錢也沒著落了?”
“吳掌柜那人不是東西,只給百余錢即打發 。他要小人不許多嘴,否則一家性命難保。 ”
彭經義滿臉鄙夷道:“若是吳掌柜給了你十貫錢 ,恐怕此事你就一輩子不說了。來,給我招呼一頓。”
“不,不,別打 ,三郎君開恩啊!”喬三哭訴道 。
但見喬三哭得眼淚鼻涕一起,章越正要開口。彭經義即道:“這樣的人見利忘義,不給他來一頓八成會翻供。你可不能心慈手軟 。 ”
章越道:“我是要你別打壞了身子。”
二人返回官酒坊 ,彭經義問道:“此事先稟告我二叔,讓他做主!”
章越道:“尊叔替我尋到喬三,替我家洗刷冤屈已是感激不盡 ,下面我本打算去衙門告首,求令君為我主張。但若是尊叔能幫忙一二,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 ”
“好!”
彭經義讓章越先等著 ,自己走到簾子后。
此刻快到黃昏,打酒坐的歌女妓女也多了起來。人充作酒保的衙前們更是忙碌,壁廂里在廚灶邊溫酒作饅頭添柴火 。
一些潑皮簇擁著有錢有勢的賭徒 ,奉承著討要些好處。不少人伸著頭,滿眼通紅地正望著他人博戲,每到開一把‘純渾’時,即令他們高興不已 ,仿佛坐在桌上是他們一般。
章越在一旁站了會,彭經義掀簾而出,領著章越來至梯旁一間廂房 。
但見廂房里一名身形微微發福 ,五十余歲的男子雙手據桌而坐。此人身旁一名衙前從酒缸里篩出酒來,另一名衙前則將篩好的酒燙溫,然后端至桌前 ,一碗一碗排列。
對方于滿桌的肴饌一筷不動,自顧喝酒。
章越一見此人,即知不是好說話的那等 。眼下自己的所有指望都系于對方一人身上。這等仰人鼻息的滋味 ,實在非常之不好。
此人看了章越擺手讓兩名衙前退下甕著聲道:“何事?”
彭經義道:“二叔,此人就是章家三郎 。 ”
章越上唱喏道:“小侄章越見過少公。”
對方看了章越一眼沒搭理,向彭經義問道:“如何了?”
彭經義將喬三方才交代的如實說了一遍。
最后彭經義補了一句:“二叔 ,我看這吳掌柜并非趙押司授意,而是故意仗著他的勢拿假絲燒了,再去衙門訛章家的錢 。 ”
彭成笑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了?”
彭經義訕笑兩聲。
彭成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然后端起酒一口喝盡 ,又放下酒碗問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章越道:“回稟少公,章家已落到這個田地了,我已是沒什么好顧及的 ,唯有豁出一切拼了。”
彭成嗤笑道:“村斯夯貨,這等不知事 。 ”
章越垂頭道:“小子輕狂不懂事,還請少公賜教!”
彭成瞇著眼睛 ,陡然拍桌罵道:“你家與趙押司的事,本已是商量妥當。而今你再拗曲作直再將兩事把攬在一起,真當趙押司是大善人不成?”
這不是有你嗎?
章越一副受教的樣子道:“若非少公點撥 ,小子差點犯了大錯。但喬三已招供,吳奸商自去年就接洽他,他這分明預謀已久 ,今日陰借趙押司的勢來訛章家的錢 。 ”
彭經義在旁幫腔道:“二叔,我兄弟就白甚被騙去兩百多貫。”
彭成繼續一碗酒喝下:“退婚的事,你章家理虧在先,趙押司真燒了你家鋪子那也只白燒。”
章越道:“啟稟少公 ,二哥逃婚是在十幾日之前,但從卷宗上所言吳掌柜自浙江運絲動身時也在此時,哪有這般湊巧。 ”
“小子心想少府乃積世之人 ,必一眼就瞧破了這賈奴的虛實 。”
“彭成放下酒碗問道:“你說如何翻案?”
章越道:“絲商入城,必經城門處起貨查驗,以往縣里有以酒曲夾藏于劣絲中的先例 ,故搜查必是極嚴,絲定是真絲無疑。而吳掌柜既要栽贓嫁禍,真絲必另有去處。 ”
“據我所知 ,這衙門案子已判,錢也賠了,但吳掌柜卻依舊逗留在皇華寺不肯離去 ,八成是等這真絲脫手 。只要順著這條線去查,將真絲尋出,加上喬三的口供,人贓俱獲鐵證如山。如此于趙押司也是顏面無傷。”
說到這里 ,彭成,彭經義都對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
章越言道:“我章家愿將這兩百貫錢拿出一半孝敬少府,只求少府替我們章家討回一個公道。”
彭成冷笑一聲道:“翻案之事于衙門面上不好看 ,俺為何要為了幾個錢來幫你忙? ”
章越道:“回稟少公,這案子我看過卷宗,上月十五至下月十五是務月 ,縣里息訟,以便農事。民間有訟事都由下面代判,等務月一過再上呈令君 。”
“按律例 ,過了務月此案方可報至州里。若是少公替令君平反了冤案,于令君不僅名聲無損,反有洗冤的清名 ,兼有以后過問訟事的口實。不僅令君,以后衙門里訟事,少公也大可過問了 。”
衙門里的訟事,大多是由押司貼司如此胥吏把持。陳襄為浦城令時為打破這一局面‘每聽訟 ,必使數吏環立于前。私謁者不得發,老奸束手’。這與建縣學的目的一樣,都是從胥吏手中收權 。
宋朝縣尉職責是盜賊 ,斗訟,先委鎮將者。
盜賊是捕盜,斗訟是民間訴訟 ,而鎮將是五代時節度使委派到地方的編制,可處理軍政治安大事。宋朝時將這權力收回,改由縣尉管理治安 。但彭縣尉在浦城只管捕盜 ,地方的治安,而民間訴訟的事,卻仍給胥吏把持著。
在此事上 ,縣令與彭縣尉都有給章家翻案的好處在。
彭縣尉道:“這些衙門里的秘辛是何人告訴你的?”
一旁彭經義老老實實地道:“是,侄兒告訴他的…… ”
彭成道:“我這侄兒哪知如此真切?能抽絲剝繭出這些道道來……”
“少公夸贊,愧不敢當 。”
章越心底一松,哪知彭成道:“什么愧不敢當 ,老氣橫秋地學長輩說話? ”
章越道:“不敢。”
彭成又喝完一碗酒道:“篩碗酒來。”
聽彭成吩咐,門外的衙前正要進來服侍卻給彭成罵道:“腌臢貨,誰要你來篩 。 ”
衙前慌忙退出 ,章越略一遲疑,上前道:“少公,我來。”
彭成不置可否 ,待章越斟第二碗時,一旁的彭經義替章越接過斟了一碗酒來。
此刻彭成大笑道:“三郎你是我侄兒的好友,雖說以往沒見過 ,但也聽過他提及過你 。而今日你家落了難,又是我侄兒帶你來此,你開口相求倒是省了。”
“但你實沒眼力價 ,憑地把我當作了外人。小小的案子,我說翻也就翻了。讓你篩這碗酒即是謝我了,至于吳賈奴從你家詐走的錢,一文都不少你的 ,拿一半就見外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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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翻案
章越走后 ,彭成向彭經義問道:“這章三郎如此精明,以往怎么沒聽你說過?”
彭經義道:“二叔,我也不知 ,好似這次見三郎似換了個人般。”
彭成點點頭道:“人突遭大變,性情變化也是理所當然。以往可能太過了養尊處優,少了幾分磨礪 。 ”
彭經義見彭成見目光看向自己 ,忙垂下了頭。
彭成點點頭道:“你既不愿讀書,也當找個正經事了。我與仁壽寨的錢知寨說了幾次你的事了,過幾日我引你拜見則個 ,去他處勾當!先練些事,識些高低上下 。”
彭經義自言自語道:“錢知寨是武知寨,終不如文知寨,以后不是要受大頭巾的氣了?”
看著彭成沉下臉來。
彭經義笑道:“侄兒與牢城營里李節級家的二郎……”
彭成罵道:“哪有你那么多計較!牢城營里有甚體面 ,你是嫌仁壽寨偏僻不愿去,但此地處于三府縣交界,平日多少私貨從這過 ,這些人結交好了以后…… ”
彭經義恍然大悟道:“小侄明白,不敢有二話,小侄立即準備行李就是 ,那三郎的事就托給二叔了。”
彭成氣笑道:“衙門里的事,有錢的都是好使,有人更是好使 ,這趙押司已不找他們兄弟麻煩,還怕翻不了案子?”
日頭透過簾子的縫隙照進屋子 。
疏明錯落的陽光,正好照在章越臉上時 ,他終于從睡夢中醒來時,窗外依舊是熟悉的喧鬧聲。
天剛亮,上山進香的香客,入閩出閩客商皆已動身 ,從水南新街經過。
與二哥不同,章越倒是很適應如此市井喧鬧,聽著此起彼伏的人聲就覺得有煙火氣 ,絲毫不覺得吵鬧,反而是越睡越好 。
這兩日,章越終于不住保正家里 ,而是回到自家安歇。
他也沒閑著,將孟子一書通讀了一遍,然后囫圇地背下 ,除了個別錯漏字外,孟子此書已經算是背下了,效果比自己清醒時讀書簡直好了十倍不止。
到了這里章越不由仰天長嘆 ,人家歐陽修曾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 、廁上也。而自己……以后的制舉之路 ,難道要夢一覺后再答卷嗎?
章越早起后將孟子一書讀了一遍,才看了幾個字,即發覺一陣犯困 ,精神不濟,只想到躺到床上再睡一覺 。
讀到這里,章越大怒 ,難道我就只配在夢里讀書嗎?
放下書,章越屈指算來大哥已是去建陽已數日,臨去時似沒有多少盤纏 ,仍是沒有一點音信。
此刻市集散去,屋里好容易有了片刻安靜,閩地山間提前入夏 ,陣陣的蟬鳴聲傳來。
章越即覺得樓上居室有些悶熱 。于是他脫去了身上袍子,只著一件涼衫在身,倒也是能稍解去悶熱。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盛夏的緣故,體力消耗的特別大 ,這一起床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幸喜還有半籃鄰里送來的雞蛋,有現成的柴火,還有借來的鍋 。
章越下廚生火 ,煮了兩個白水煮雞蛋來。
章越也是肚里發慌,拿借來的碗,及送來的醬油以及姜絲和滴醋 ,調制一碗蘸料。然后章越拿雞蛋蘸醬,連蘸料都不放過地吃了個干凈 。
正在這時突聽院門開啟,章越起身朝門外張望 ,原來是自己兄長章實回來了。
章越不由大喜,定睛一看但見路旁還有聽著一輛驢車,簾子一打開 ,但見一名三十多歲的微微發福的婦人抱著一名五六歲的童子走了下來,章實在一旁攙扶著。
章越拍了拍頭,從記憶里想起這婦人正是自己嫂子于氏,而這童子則是自己小侄兒章丘 ,小名阿溪 。
章越連忙迎上來行禮道:“見過哥哥,嫂子。 ”
章實正忙著結算車錢,一旁則于氏點點頭道:“路上聽實郎夸贊三叔你了 ,能與趙押司這樣的人物周旋,著實令他刮目相看。”
章越聞言有些驚喜道:“大哥胡亂夸我。”
于氏收起笑容,淡淡道:“因你二哥胡行 ,咱家今時不同往日,你也該多替你兄長擔當些了 。 ”
“說這些作什么?”章實結清車錢,連忙打斷。
于氏看了章實一眼 ,欲言又止。
章越見此道:“嫂子說得是,車馬勞頓,哥哥嫂子先進屋休息 。”
章實于氏走進家門。章越則看了一眼躲在于氏身后的章丘笑道:“阿溪 ,幾日不見怎么就認生了。 ”
章丘靦腆一笑,跟在母親身后進屋 。
章越端來交椅,于氏挨著飯桌坐下然后笑著道:“我記得離家時屋里都被趙押司搬空了吧,這家什是你問鄰里周借來得吧!”
章越道:“我還不曾開口 ,是保正在旁張羅,連這鍋碗瓢盆都是。”
章實點點頭道:“這些時日實多仰賴他們了,這恩情咱們要記在心底。 ”
章越一副受教的樣子道:“是 ,大哥 。”
于氏也是有所改觀道:“叔叔這幾日在哪里吃食?”
章越依然恭奉地道:“都是在保正家。”
于氏道:“行李里有一盒建陽的酥餅,叔叔一會送至保正家中。 ”
章實笑道:“還是娘子大方 。”
于氏下廚置辦飯食羹湯,打發章實去街邊買些菜蔬來。
以往章家都有仆人燒湯燒飯 ,于氏雙手不曾沾過半點陽春水。但她也不是從未辦過,嫁人時新婦必須親自下三日廚,這也是古禮。
有首詩是‘三日入廚下 ,洗手作羹湯 。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說得就是這個。新婦不知婆婆喜歡吃什么口味飯菜,于是頗有心機地先找小姑嘗嘗。
于氏雖自小長在富庶之家但頗為賢惠 ,燒得一手好茶飯 。
不久章實買菜回家,買了菜蔬,一條糟魚以巴掌大的腌肉。
于氏見了甚是不樂道:“魚也就罷了,肉可免了。”
“周屠子賣剩下的 ,不值多少 。再說也是路途辛苦,祭一祭五臟廟,以后會緊著些過日子。 ”章實陪笑臉道。
于氏將飯燒好擺上桌 ,又將魚蒸好,肉切了 。章越自覺在旁擺好碗筷盛飯。
章實扒了幾口飯道:“三哥,我看門前已掛了題門貼 ,這幾日可有人來問房踏看?”
章越道:“看了幾戶,但出價都不到一百二十貫。之前保正有請皇華寺副寺來看 。皇華寺僧人愿以一百五十貫抵賣這屋子,典賣也可出五十貫 ,且皆再以每月兩百錢租給咱們。我不敢擅自做主,請大哥回家定奪。”
大嫂道:“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急切之間實是不錯的價錢了,眼下我們還欠趙押司一百來貫錢,賣了房正好結清。 ”
章實道:“畢竟是祖宅,真要賣了 ,街坊親鄰會說我等不孝之名 。這一次老泰山借了我五十貫,再看看能不能問親鄰再借些,能典賣則不抵賣。”
于氏道:“實郎 ,家中的店鋪剛剛被燒,我們沒有生計所來,若將這手邊的錢用盡 ,又哪得來養家呢?”
章實聞言道:“我有手有腳的何愁不能養家糊口,不至于到賣祖宅的地步吧。來時你也說好了以后要緊著過日子 。 ”
于氏眼眶微紅道:“是啊,有言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也并非過慣了好日子,不愿與你吃苦的婦人家。”
“但來前爹爹于你如何交待的?這五十貫是讓你東山再起的本錢,若用盡了哪里去周借 ,不,還得再賣祖宅?”
章越聽了也明白其中個中處境,不好說話。
章實漲紅了臉道:“我再問朋友親鄰借些,總之不會為難你們母子 。 ”
于氏冷笑道:“算了吧 ,當初趙押司上門討債時,又哪個見到你們當初那些狐朋狗友出手幫忙了。車馬行的馬掌柜不是說與你是金蘭之交嗎?知道你惡了趙押司,即裝著害病故意躲著不見你。”
“還有陳二當家的 ,當短了本錢你是如何幫他的,這幾年又從我們家這拿了多少好處 。咱家出了事,一樣找不到人。還有衙門里那徐都頭 ,不常說自己人面廣,衙門里門兒清,讓你給人家送這個送那個 ,今作東明也作東。”
“你倒好來得便是客,廣結善緣,錢如水一般花出去了 ,臨到咱家出了事了,這些人有一個頂用的沒?前年你岳父要到浦城營生,要你幫著疏通衙門,你托徐都頭言上下打點要三十貫 ,還落咱家一個天大人情 。后來我爹托人一問只要五貫,人家還千恩萬謝。你這一次典房不賣房,是不是還指著父兄再幫忙一次?”
章實拍桌站起 ,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這一次我章實就是餓死,也絕不勞煩老泰山。絮絮聒聒的說個不停 ,好不厭煩。 ”
真香 。章越在心底很無良地幫大哥補了這一句。
于氏默默流淚。
一邊章丘拉著于氏的手一陣搖晃,奶聲奶氣地道:“娘,不要哭 ,我這還有幾個買餳糖 。剩下的銅錢你先拿去,不要罵爹爹。”
章實道:“夫人,我們家生意難道不要衙門里照看 ,惡了趙押司也是沒法子的。再說朋友之間能幫是情分,不能幫也沒什么,如此說得好似我就那個施恩望報的人一般,事事都有個計較在里面 。
章越也是忍不住幫腔道:“嫂子 ,這一次保正鄰里們也是多有幫忙,都是平日大哥厚以待人。”
于氏見了道:“叔叔不必替大哥說好話,平日你大哥也沒少縱著你與你二哥。他為二哥遍請德高望重的名儒名師學經習字 ,出手就是三五貫的贄見禮 。家里是有些底子,但也經得這么開銷。叔叔可知道這些年來,你大哥從我娘家借了多少錢去。他卻從不許與你說這些 。 ”
額 ,拿岳父家的錢來補窟窿,這操作有些……章越看了一眼兄長,此刻他也不知傷及顏面 ,還是惱羞成怒,漲著臉不吭聲。
“你二哥倒好,本指望他讀書有個出息 ,結果給咱們家捅了這么一個天大的窟窿。你也不省心這些年變著名目,拿家里的錢財在同窗里充門面,與彭經義這等狐朋狗友耍在一起,一年花得錢比在縣學的二哥還多 ,若不是你胡亂花錢,咱家也不至于落到……”
章越被嗆得無詞以對。
此刻章實一拍桌子,斥道:“你說我也就是了 ,何必連我這三哥一道數落?你要說三哥不好,也是我這作哥哥的不好,大不了你帶著阿溪再回娘家就是 。”
“沒錯 ,你們兄弟是一家人,唯有我是外人。 ”于氏垂淚道。
章實垂下頭半刻終道:“娘子,莫要再說三哥了 ,都是我的不是 。”
于氏看章實如此,摟住章丘抹眼淚歉然道:“叔叔方才是我說得不是,不要往心底去。”
章實道:“嫂子 ,一切都是因我以往不爭氣,我知道此刻說什么也是沒用,但哥哥嫂嫂切莫一點小事吵架,哥哥 ,你勸勸嫂子。 ”
章實也知自己方才語氣重了,但在抵房典房之事仍不肯妥協 。
正在說話間,門外傳來了叩門聲。
于氏撇過頭不理 ,章實正在氣頭上,前往開門。
他開門后道:“哦?我道是誰?原來是徐都頭,不知有何見教?”
都頭是軍職 ,不過民間用來尊稱衙役,班頭 。
但章實聲音平平淡淡,章越記起來這徐都頭就大嫂所提及 ,平日與兄長稱兄道弟,拿了不少好處,聽說自家得罪了趙押司 ,立即人就沒影了那等。
面對兄長的冷淡之意,徐都頭反是笑道:“大郎,怎么沒事就不能來你家坐一坐?”
“不敢當,剛回家有些乏 ,怕是招呼不周。 ”
徐都頭笑道:“那我就不進門了,長話短說 。今日來倒不是私事,而是知會你一件公事 ,也是一件好事。你家鋪子被焚的案子被衙門翻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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