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故人歸 第一章 路見不平
風來沙旋移 ,經年草不生。
玉門關外,便是這樣大片的平沙荒漠 。
風停后,漫天黃沙漸漸消散。
宛如游龍的車隊在平沙間行進 ,軍士的盔甲銀鱗一般,在日光下閃著寒光。
軍士中間,數十輛輜重車緩慢前行 ,車上一層厚氈子一層厚油布,將一個個巨大的鐵箱子裹得嚴實,而油布上撒滿粗大的砂礫,灰突突的沒什么光亮 。
在這沙磧里行走 ,黃沙過膝,灌到靴筒里,每一步都艱難。
白日里烈日滾滾 ,曬得黃沙滾燙,而深夜里滴水成冰,凍得瑟瑟發抖。
這片沙磧無邊無垠 ,轉過戈壁還是黃沙,走過黃沙又是戈壁 。
茫茫黃沙里,除了這一行車隊 ,再沒有旁的人煙,幾個月下來,走了個寂寞。
深夜里的無垠沙磧上 ,每四輛輜重車圍在一起,外頭則圍著四頂月白氈帳,半卷的簾子前,籠了一堆篝火。
篝火昏霧暖 ,曉月墜沙冷。
“叮鈴,叮當......”
悠長的駝鈴聲在空曠的大漠間盤旋,有時候極遠 ,遠在天邊,有時候又很近,像是就在耳畔 。
駝鈴聲中夾雜著喃喃不清的歌聲 ,那歌聲雌雄莫辨,像彈久了的琴弦,時而嘶啞 ,時而錚錚。
空曠中多了無數個綠瑩瑩的幽幽光點,微微閃著,飛快的迫近氈帳。
月色閃了閃 ,滅了 。
篝火晃了晃,滅了。
天明之后,車隊,氈帳 ,篝火,都沒了蹤影。
平沙大漠里,像是從沒有人來過 。
長安城的秋日 ,烈烈如火的紅葉燃透滿山,姹紫嫣紅的秋菊點綴其間,端的一副秋光麗景。
秋風迷人眼 ,刮過臉頰,別有幾分肅殺之意。
此時正是用午食的時辰,醴泉坊的酒肆里坐滿了食客 ,觥籌交錯,十分熱鬧 。
開門做生意,有賠有賺 ,可長安城里,只有酒肆食店穩賺不賠,連坊門口巴掌大的朝食攤子的一月流水,都抵得過一個四品官的月俸。
跑堂小子忙里偷閑 ,揉了揉笑到麻木的腮幫子,在食案間不斷穿梭,一會上酒一會端菜 ,招呼食客忙的不亦樂乎。
食客多,生意好,他的老婆本才能源源不斷 ,苦點累點不可怕,窮才最可怕 。
柜臺后頭的貌美掌柜瞟一眼大堂,又低下頭 ,噼里啪啦的扒拉算盤珠子,又提筆在賬本兒上記著流水賬目。
這幾日生意不錯,除掉日常開銷 ,還有不少盈余。
她掃了一眼大堂,又掃了一眼門外曲巷,眼簾低垂遮住陰霾,動了動手腕 ,門口的乞兒都窩了三天的,怎么指桑罵槐都轟不走。
“掌柜的,來來來 ,陪爺們喝一個 。 ”一領赭色袍子踉踉蹌蹌的走到柜臺旁。
說話的是個四旬漢子,按著貌美掌柜的手,把酒盞湊到了貌美掌柜的臉跟前。
熱騰騰的酒氣噴在貌美掌柜臉上 ,她厭惡的躲了一下,陪著笑臉兒:“吳管家,吳管家 ,你喝多了,奴給你沏一碗醒酒茶 。”
這位吳管家可不是尋常商賈人家的管家,單單身上的赭色浮光錦圓領袍 ,就值一兩金,正是吏部尚書霍士奇的夫人的胞弟府上管家的標配。
長安城中尚書很多,在眾多曾經當過的和正在當的尚書中,霍尚書是一朵奇葩 ,懼內懼的驚世駭俗。
怕夫人是如今長安城的風潮,不丟人,圣人也怕 ,也曾被寵冠六宮的貴妃轟出來過,可怕成霍尚書那樣的,確實世所罕見 。
有一回 ,霍尚書頂著臉上的半個巴掌印兒去上朝,懼內的名聲就轉瞬傳遍了長安城,就連圣人在宮里賜宴 ,都會笑問一句,萬夫人知否。
萬夫人娘家無官無爵但有錢,富可敵國 ,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子嗣艱難了些,萬夫人姐妹十三個,卻老十四這一個幼弟,且還是個嫡子。
別逗了 ,這樣的寶貝疙瘩,不拼命的寵著,還等什么 ,真是要星星不給摘月亮,寵得無法無天,難怪總有人說 ,生子當如萬百萬,給個皇帝都不換 。
萬家的老爺夫人過世后,這十輩子都花不完的家財都被老十四一個人繼承了。
有錢了 ,還沒人管了,那就,作天作地的可勁兒造唄。
不然 ,人死了,錢沒花完,那多悲催 。
主子不靠譜,管家能靠譜到哪去。
這主仆二人 ,凌駕于律法之上的囂張跋扈欺男霸女,竟還沒遭雷劈,可見老天也有打盹兒不開眼的時候。
吳管家攥緊了貌美掌柜的手 ,偏著頭,笑瞇瞇的:“走什么走,醒酒湯哪有你管用。”
貌美掌柜抽了幾下手沒抽出手來 ,漲紅了臉,氣的胸脯一起一伏,卻又不敢大聲吵嚷:“吳管家 ,你,天子腳下,你 ,你欺壓良民 。 ”
酒壯慫人膽,更何況吳管家本就不慫,又多喝了幾杯,竟撂下酒盞 ,伸手在貌美掌柜的臉上捏了一把:“爺們就欺負你了,怎么了,你一個賣酒的 ,賣賣笑,難不成還委屈你了。”
貌美掌柜窘的幾乎落淚,卻不敢大喊 ,空著的那只手動了動,兩指間捻住一痕冷光。
罷了,得罪就得罪了 ,殺個人而已,又不是沒殺過 。
殺人,她是熟手。
殺人之前 ,她還是掙扎了一下,想給自己和別人留條活路:“吳管家,奴,奴是賣酒的 ,奴靠本事吃飯。”
長安城里貴人多,說不好誰跟誰就占了個轉折親,大白天挑事兒的 ,最后多半都是見好就收,罕有上桿子找死的,譬如 ,吳管家 。
吳管家沒有罷手,反倒得寸進尺的打算伸手在她的臉上再捏一把。
不想旁邊黑影一閃,有人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盞酒順勢潑到了他的臉上。
“誰,誰,哪來的臭小子 ,敢攪和爺們的好事 。 ”吳管家一回頭,只見是個稚嫩的半大小子,清秀的臉龐上橫眉立目,長得就是張沒錢沒勢的窮酸臉。
他不屑的抖著一臉橫肉 ,張口啐罵:“你個窮鬼,知道老子是誰嗎,敢管老子的事。”
半大小子緊緊抿著嘴 ,繃著臉,面無表情的狠狠一擰 。
咔嚓一聲,緊跟著慘叫聲沖破屋瓦 ,吳管家的膀子在身旁晃蕩著,疼的他冷汗淋漓:“你,你 ,你是個什么來路,你等著,等著老子叫人打死你。”
話未完 ,斜拉里走出個讓人眼前一亮的俊俏公子,二十七八歲的模樣,也是白衣寒士打扮。
俊俏公子拉過一張椅子,坐的四平八穩 ,像是沒睡醒一般半瞇雙眸:“某倒想聽一聽,你是個甚么來路。”
吳管家有點懵,茫茫然的瞧著陽光里的年輕公子 ,散漫中蘊著淡淡的凌厲 。
他莫名的覺得寒津津的,油光锃亮的臉抽搐了一下,不對 ,這人來頭不小。
“說。 ”啪的一聲,大巴掌就甩到了吳管家臉上,半大小子瞪著眼道 。
吳管家的臉火辣辣的燒著疼 ,可一條膀子被人擰脫了臼,另一條膀子被人按在身后,騰不出手來捂臉 ,色厲內荏的罵道:“老子,老子是萬府的管家。”
年輕公子彈了彈手指,長眉一軒:“萬府,這長安城里姓萬的人家多了 ,某怎么知道你是哪個萬府。”
連萬府都不知道,看來是個外來的,強龍不壓地頭蛇 ,外來的,再厲害也沒用 。
吳管家洋洋自得的忍痛罵道:“說出來別嚇尿了你,萬府 ,就是吏部尚書夫人胞弟的那個萬府。 ”
“哦,某還以為你是吏部尚書府的管家呢。”年輕公子抬眼,平靜道:“去請霍二公子過來一趟 。”
霍二公子 ,霍二公子,不就是吏部尚書家的二公子霍寒山么。
吳管家的心沉了一沉,瞧見了年輕公子袍子沿兒下的烏皮六合靴。
他又抖了一抖 ,吃官飯的,沒聽說過著酒肆掌柜的有甚么官府背景啊 。
掌柜長得是不錯,可年歲也不小了。
又或者,年輕公子就稀罕這半老徐娘 ,才英雄救美。
好漢不吃眼前虧,丟了面子保住性命,他還是賺了。
他跪的很快 ,撲通一聲,結結實實的砸在青磚地上,低三下四的哀求 ,還撒了幾滴淚:“別,別,小人說錯了 ,小人是冒名頂替的,小人不認識什么萬府 。 ”
半大小子悲憫的看了眼吳管家。
認錯很快,態度很好 ,可惜沒啥用。
這是不了解大人啊,大人最恨軟骨頭,若是不服軟,興許還能死快點 。
年輕公子沒什么情緒的輕嗤一聲 ,撇過頭去,望向酒肆外頭,洋洋灑落的日影。
薄薄的秋光落在墻角 ,那里有個乞兒,曬著暖融融的日頭。
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酒肆里再如何熱鬧喧天 ,也安靜了下來 。
不是所有熱鬧都可以看的,有些熱鬧看了下飯,有些熱鬧看了要命。
熱鬧天天有 ,可命只有一條,還是,快跑吧。
吃午食的食客們 ,紛紛撂下飯資,扭頭就跑 。
長安城里風氣就是正,居然沒有人趁亂不給錢。
霍寒山來的極快,墻角里的乞兒剛抓了幾只虱子 ,他就打馬掠過陽光,利落的把韁繩扔給酒肆跑堂,邊走邊笑:“是哪位仁兄這般好的興致 ,找在下喝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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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二章 拔刀相助
一進門 ,霍寒山就察覺到酒肆里氣氛不對,正是用午食的時辰,酒肆里卻空著 。
吳管家狼狽不堪的跪在地上 ,而邊上四平八穩的坐著個年輕公子,一打眼兒覺得眼熟,但仔細看下來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年輕公子微微挪動身子 ,腰間隱約露出一只銀魚袋。
霍寒山了然的拍了下腦袋,快步走了過去:“這位兄臺瞧著眼生,敢問兄臺是。”
年輕公子在腰間一摸,解下魚袋遞給了霍寒山 。
銅魚符上刻著碩大的“同 ”字 ,下面一行小字:內衛司少使。
一瞬間,霍寒山只覺得這魚符燙手,忙不迭的塞回魚袋 ,還給年輕公子,笑的燦爛:“原來是新任的內衛司韓少使,不知 ,這是怎么回事。”
眼前這位內衛司韓少使,身份顯赫不說,在劍南道任上 ,是出了名的冷面閻羅,手段狠毒,犯到他手里的官員 ,留個全尸都算是有福氣的 。
內衛司三個字太嚇人了。
貌美掌柜嚇得抬起頭,眸光微冷,忌憚的神情轉瞬即逝,恢復如常。
吳管家嚇得癱在地上 ,抖得都動不了了 。
韓長暮瞧了吳管家一眼,平靜道:“這個人,打著你母舅家的名義欺壓良民。”
霍寒山瞪著眼睛 ,惡狠狠的剜著吳管家,真是又氣又恨。
他在心里問候了吳管家全家一遍,問候了他上到祖宗十八代 ,下到子孫十八代 。
這貨就是個欺男霸女,壞事做絕的惡人,活著就是糟蹋糧食 ,污染空氣,這話不是霍寒山說的,是京兆府衙署雙煞說的。
奈何自己父親懼內 ,自己見了母親更是如避貓鼠一般,在家中說了不算,才會任由母舅和管家胡作非為的鬧騰到今日,落到了內衛司手里。
丟人 ,太丟人了,以后還怎么跟弟兄們一起喝酒吃肉 。
不對,父親惹不起內衛司 ,母親更惹不起。
能借內衛司的手除掉吳管家,保住自家清流世家的名聲,這是好事啊。
丟人 ,丟人算甚么,丟著丟著,就無所謂了。
想到這些 ,霍寒山平靜點頭,聲音微冷:“這個人的確是某母舅家的管家,早已惡名昭彰 ,韓少使處置了他,是為民除害,某絕無二話,還要多謝韓少使為民除害 。 ”
“二爺 ,二爺,饒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二爺。”吳管家渾身抖得厲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忙伸手去抱霍寒山的腿 ,卻被躲開了。
他聽到內衛司這三個字,早嚇的抖若篩糠了,哪還有方才氣焰囂張的模樣 ,他知道自己壞事做絕,是個招人恨的,更不招霍寒山這樣的清流子弟待見 ,只怕此人早憋著氣,想把他殺了了事 。
韓長暮淡淡一笑:“既然霍少卿與某不謀而合,那么。”他挑眉望向半大小子:“孟歲隔,交給你了。”
孟歲隔始終沒什么表情 ,能有什么表情,跟著個兇殘的主子,殺一個人和殺一只雞沒什么區別 。
他一把揪住吳管家的后脖領子 ,往后院拖了過去。
吳管家腿一軟臉一白,嘴唇子抖的說不出半句完整話來了,只能抖著腿 ,順著衣擺淌下一灘腥臊的黃水,被孟歲隔拖到后院,拉出一道濕漉漉的尿漬。
了結了個惡人 ,霍寒山心情大好,對韓長暮也有了幾分親近之意,拍了拍他的肩頭 ,自來熟的笑道:“韓少使,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聽聞這酒肆里的金莖露絕妙,不如咱們喝一杯 ,算是給韓少使接風了 。 ”
韓長暮連笑都沒笑,有著拒人千里的疏離和淡漠:“不必了,某今日還有些事 ,就不勞霍少卿破費了。”
這是逐客的意思了,霍寒山轉頭看了貌美掌柜一眼,韓長暮英雄救了美 ,這是未完待續啊,自己還不識相的呆在這,的確有些礙眼了 ,原來這新鮮熱乎的內衛司少使,好這口啊。
此間事畢,眼見韓長暮和孟歲隔二人并沒走的意思 ,跑堂的十分識相的上了門板,然后縮頭縮腦的躲到后院 。
別逗了,內衛司的事,借他十個膽子 ,他也不敢偷聽偷看,媳婦還沒娶到手,他沒活夠呢還。
孟歲隔則沒有聲響的守在了后門處。
韓長暮靜了片刻:“你是內衛司甲支楊幼梓總旗的屬下程夕顏程校尉 ,這里是內衛司甲支的暗門。”
貌美掌柜抖了一下,茫然抬頭:“貴人在說什么,奴聽不懂 。 ”
“聽不懂。”韓長暮將手中的牌子扔過去 ,平靜道:“某是新任的內衛司少使,專為甲支總旗楊幼梓叛逃一案而來,并非是為了抓你 ,只是為了查明事實真相。”
貌美掌柜掙扎著抿唇不語 。
韓長暮繼續道:“程校尉,某若是來抓你的,定會帶著內衛司的人手 ,如今某這副打扮只身前來,正是為了暫時保住你這暗樁的身份。 ”
見貌美掌柜動搖了一下,韓長暮趁熱打鐵,繼續道:“某與楊幼梓曾一同辦過差 ,他雖古板卻持身中正,一片赤誠,某相信 ,他絕不會做叛逃之事,某今日來,正是想找你了解當日詳情 ,還楊幼梓和你們甲支一個清名。”
貌美掌柜緊緊蹙眉,掙扎半晌:“不錯,卑職的確是甲支總旗楊幼梓的屬下程夕顏 。”
韓長暮輕輕點頭:“程校尉不必有什么顧慮 ,如實說就是了。 ”
程夕顏想了片刻:“三個月前,楊總旗帶著甲支里的三十人,隨少使宋禮 ,一千兵部庫部司兵一同,護送八十萬兩軍餉和換防圖前往渠犁關,當時卑職并未隨行,而是留在了長安城 ,半個月前,宋少使重傷而回,帶回楊幼梓勾結龜茲國 ,劫了軍餉和換防圖的消息,不久,宋少使重傷而亡 ,楊幼梓被通緝,而甲支所有人都成了流犯,明面兒上的都被投入獄中 ,至于像卑職這種暗樁為了保全性命,都藏了起來。”
韓長暮吁了口氣,點點頭:“難怪你不敢顯露半點內衛司的功夫 。”
“是 ,暗樁弟兄們東躲西藏,唯恐被內衛司發現,過的十分不易。 ”程夕顏驀然跪倒在地:“求少使大人還楊總旗,還卑職等人清白。”
韓長暮輕輕扶起程夕顏:“程校尉不必客氣 ,某定當竭盡全力 。”
程夕顏百感交集:“少使大人,接下來需要卑職做些什么。”
韓長暮凝神:“那么,余下的暗樁都在何處 ,程校尉都清楚嗎? ”
“清楚。”程夕顏束手而立,言簡意賅的十分利落。
“好,這幾日就有勞程校尉與某一起 ,將余下的暗樁都找回來,楊總旗的事,還需你們配合 。”韓長暮點點頭。
用罷午食 ,日光正盛。東市北街的墻根兒底下,坐著一溜身穿大褂的男女,身邊兒豎著“紫霄真人 ” ,“靈寶大仙兒”,“凈明親傳”之類的幌子迎風飄揚 。
一個年輕郎君和貌美姑娘在“青城大弟子 ”的幌子底下站了片刻,說了幾句話,那位“青城大弟子”便臉色一變 ,麻溜兒的收拾起家伙什兒,跟著二人走了,惹得其他男女一陣羨慕 ,還是人家命好,趴著個大活啊。
暮色深沉中,常在通化坊十字街西討暮食的乞兒沒了蹤影 ,不知是京兆府覺得他影響長安城的繁榮風貌,讓他卷鋪蓋換地兒了,還是得罪了丐幫老大 ,被清理門戶了。
長安城中風氣開化,各族雜居,常見金發碧眼的胡人 ,并不引人驚詫,而“風荷苑”隔壁的“孤竹館 ”里的胡姬,更是以膚白貌美,碧眼含媚 ,能歌善舞名滿長安 。
月色下,竹影婆娑,掩映著圓弧頂子 ,鮮紅的燈籠散出瀲滟的光,落在拱門上的纏枝蓮紋,描的金邊兒閃著煌煌光華。
金色的長發卷著細碎的波浪散在肩上 ,臉龐雪白的胡姬們在竹影下迎來送往,碧色的眸中笑影盈人。
韓長暮背負雙手,在門外望了一眼 ,抬腿就往拱門里走,卻被胡姬攔了下來 。
“貴人,今日孤竹館都被人包下啦 ,貴人改日再來罷。”胡姬漢話說的極好,只是在句尾帶著點上揚的尾音,像是貓爪在掌心輕輕撓了一下。
韓長暮挑眉:“哦,是么 ,某就要進去看看 。”
胡姬不惱,只是笑了笑:“貴人,莫要為難奴了 ,包下孤竹館的貴人,奴惹不起。 ”
韓長暮不依不饒:“怎么,他是貴人 ,某就不是貴人了。”
說著,他抬腳就往里沖。
拱門前人影一閃,兩個胡人大漢架住韓長暮的胳膊 ,略一使勁兒,就把他扔了出去 。
韓長暮在砸到地上的瞬間,單手一撐 ,身子騰空而起,翻滾半圈兒,穩穩落地。
“喲呵,練家子啊 ,好久沒碰到這么抗揍的了,正好松松筋骨。”兩個胡人大漢,一個揉拳頭 ,一個扭脖頸,拳頭裹挾著勁風而來 。
韓長暮身形未動,放二人近身 ,一只手握拳,重重擊在一人胸口。
“砰”的一聲,那人飛出老遠 ,砸在彩繪拱門上,連慘叫也沒發出,就暈了過去。
與此同時 ,另一個胡人大漢的拳頭直逼韓長暮面門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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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三回 聽曲變刺殺
他側了側頭,勁風擦著他的鼻尖兒過去 ,一只骨骼清雋的手,扇在胡人大漢的臉上。
“噗 ”的一聲,胡人大漢噴出一口血 ,斷齒在地上撲棱棱滾了幾下。
他面露驚恐,根本沒瞧清楚韓長暮是怎么躲開的,又是怎么給的自己一巴掌 。
他以為自己見了鬼 ,捂著腫起老高的臉,連退幾步,一腳踩在了胡姬腳上。
胡姬尖利的叫了一聲 ,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這下子可好,兩邊臉龐都腫了起來 ,眼睛擠成了一道看扁人的縫。
韓長暮面無表情的往前走:“這長安城里,某想去什么地方,還沒人能攔得住 。”他看了躍躍欲試,想要繼續攔住他的胡姬 ,冷冰冰的喝道:“滾開,別臟了某的手。”
胡姬怕像被大漢一樣打花了臉,沒有猶豫的閃開了。
別逗了 ,這樣兇神惡煞,毫不憐香惜玉的郎君,誰惹得起啊 ,她還要靠這張臉吃飯呢。
韓長暮剛走了一步,拱門內又是人影一閃,多了四個瘦高男子 。
勁裝下虬筋隱現 ,是練家子,明顯不好對付。
他揉了揉眉心,真掃興 ,難得逛一次平康坊,沒見到風花雪月,反倒要打人見血。
為首的瘦高男子倒是沒有動手,態度恭敬的拱了拱手:“貴人 ,今日孤竹館都被家主包下了,還請貴人止步 。 ”
韓長暮吸了口氣:“你家主人逛你家主人的,某逛某的 ,某又不是不給銀子。”
拱門深處傳來清冽透骨的琵琶聲,水藍衣袖隱約盤旋。
瘦高男子端的是一副好脾氣,恭敬道:“貴人 ,小人也是聽命行事,還請貴人莫要為難小人 。”
他撩了撩衣擺,腰間露出一枚泛著冷光的銀牌 ,上頭“衛率 ”二字頗見筋骨。
韓長暮眉心一跳,是東宮的人,莫非太子包下了孤竹館 ,這倒是巧了,他故意大刺啦啦的嚷了一嗓子:“原來是太子殿下,臣不敢打擾太子殿下,這就告退。”
這一嗓子喊的驚天動地 ,引來曲巷里來來往往的人,紛紛駐足觀望 。
太子逛平康坊,這是世所罕見的大熱鬧啊。
這一嗓子喊的瘦高男子直想開打 ,瞪著韓長暮,恨得咬牙切齒。
太子來逛平康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 ,本來就遮遮掩掩的,誰想竟碰到這么個沒眼力見兒的憨貨,給嚷嚷的人盡皆知 ,這下可好了,明兒就等著御史彈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樣飛到圣人手里吧 。
沒等瘦高男子的開打 ,拱門深處就傳來一聲怒斥:“什么人如此囂張,帶進來,孤倒是要看看,若是你長得驚為天人 ,孤就勉為其難饒了你。”
瘦高男子一個踉蹌,差點給跪了,太子啊 ,求求你了,好色也不帶這么明目張膽的。
孤竹館里穹頂華美,鑲嵌了無數不規則的五彩琉璃 ,燭火映照,光華流淌,看得久了 ,難免有些頭暈目眩。
四圍墻壁上以金粉勾勒了遮面胡姬,薄紗下雪膚若隱若現 。
地上鋪了質地細密的厚厚胡毯,蓮花紋樣在胡毯上交錯纏繞 ,走在上頭頗有步步生蓮之感,落地無聲。
韓長暮邊走邊看,還真是個窮盡奢靡的地方,連那燭臺里燃的燈 ,都添了香藥。
香藥難得,穿越沙磧雪山重重關隘,從西域一路運送到長安 ,不知浸泡了多少駝血人命,素來一兩香藥一兩金,非富貴之家不可得 。
韓長暮一打眼就瞧見歪在闊大胡床上的太子謝孟夏 ,忙施了一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
謝孟夏敲著膝頭,漫不經心的瞧了韓長暮一眼:“喲,孤還以為是誰呢 ,原來是韓少使,韓少使在劍南道任上,素有持身中正 ,潔身自好之名,怎么進了長安城,就轉了性兒了。”
他直起身,上下打量 ,眼睛亮了亮,這么好的皮相,太正經古板 ,就無趣了,他拍了拍胡床:“來,坐這 ,孤就喜歡韓少使這樣的五陵年少 。”
方才的瘦高男子又絕望了,跟了這么個不靠譜的主子,還惦記什么前程 ,想太多了。
韓長暮也沒有扭捏,依言坐下,平靜道:“謝殿下賞 ,不知殿下在看什么。 ”
謝孟夏來了興致,伸手點了點彩繪高臺:“孤竹館新編的龜茲舞曲,聽說還是前朝四曹的傳人所編 。”
高臺正中擱了一面小鼓,鼓面不過巴掌大小 ,而鼓高卻足有半人,似血的鼓身描了七夕鵲橋,一男一女的剪影正好分立鼓身兩側。
而小鼓兩邊兒 ,樂人早備好了箜篌琵琶,笙笛簫,篦篥銅鈸和各式各樣 ,大小不一的鼓。
韓長暮挑眉:“四曹親傳,的確難得一見,難怪殿下要包下此地了 。”
謝孟夏摸了一把韓長暮的手 ,雖然指肚和手掌上的粗繭有點煞風景,但勝在骨骼清雋,他笑了:“此事的確怪孤 ,孤若是知道韓少使也喜好雅樂,早就邀約韓少使一同賞鑒了。”
韓長暮從善如流:“相請不如偶遇,今日這般正好。 ”
這話聽得順耳,又知情又識趣 ,謝孟夏嘿嘿直樂。
琵琶聲漸響,一個身著紅衣的胡姬飛身而出,赤足踩在了小鼓上 。
那鼓面太窄 ,只容她單足踩著,雖然只是單足,但卻站的頗為穩當。
紅紗微透 ,緊緊的裹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身材。
衣袖寬大,輕柔似水的飄來蕩去 。
胡姬纖腰款擺 ,系在腰間的珍珠流蘇隨著樂聲晃動,雪肌若隱若現。
她在小鼓上躍起,騰空 ,旋轉,單足在鼓面上蜻蜓點水,身姿若風擺楊柳,翩躚柔弱。
小鼓在地上不搖不晃 ,胡姬的足尖也始終穩穩的落在鼓面上 。
一聲聲“咚咚”的鼓聲,和樂人彈奏的樂聲相和,原本哀戚婉轉中 ,多了些許渾厚蒼涼。
“好,太好了,賞 ,重重有賞。”謝孟夏目不轉睛的盯著胡姬的腰,也不知這好叫的是舞曲,還是美人 ,賞的是樂人還是舞姬 。
話音方落,無數緋紅花瓣從天而降,柔軟幽香 ,在半空中不斷飛旋。
胡姬足尖在鼓面上輕點,把身子高高拋起。
四圍的異域壁燈造型古樸,搖曳出黃橙橙的光 。
這一瞬間,韓長暮神情晦暗 ,雙眸一瞇,皺了皺鼻尖兒,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同尋常的味道。
胡姬身子凌空一轉 ,沖著太子飛身而去,手上多了一朵姚黃牡丹。
本朝世人皆愛牡丹,秋日盛放的牡丹著實難得。
看到這顫巍巍嬌嫩嫩的牡丹 ,謝孟夏提上來的心落了下去,沖著攔過來的左右揮了揮手 。
胡姬千嬌百媚的一笑,姚黃牡丹遞到了太子眼前。
謝孟夏溺在那笑里 ,有一瞬的失神,怔仲著伸手去接。
胡姬卻手腕一抖,牡丹花瓣紛紛墜落 ,花蕊處寒光閃過,一柄鋒利的匕首直奔太子心口而去 。
事發突然,反應機敏的護衛神色一變,已沖到近前 ,驚慌失色的樂人扔下吃飯的家伙,慘叫抱頭,四散而逃。
琴簫鼓之類的倒了一地 ,花瓣踩成了爛泥,屏風倒了,花瓶砸了 ,靡靡之地成了一片狼藉。
美姬陡然變了臉,演了一出活生生的美人刺太子 。
謝孟夏終于被寒光刺的回了神,眼看著匕首抵上心口 ,卻已經躲閃不開了,左右護衛也不及相救了,他驚駭欲絕 ,“啊 ”的一聲慘叫,癱在胡床上,不會動了。
電石火光間,一只骨骼清雋的手攥住了匕首。
刀刃鋒利 ,血從刃口滴下,落在太子衣擺上繡著的一叢翠竹 。
胡姬只是討了個趁人不備的巧,實際力弱 ,扥了扥匕首,見無法寸進,手一松 ,轉身就逃。
韓長暮反應極快,根本沒給胡姬逃脫的機會,手上翻轉 ,鋒利的刀刃就抵在了她雪白的頸上。
隨后手在臉頰一捏,下頜便脫了臼,他伸手取下胡姬口中的毒牙 ,手腕一推下頜,就復了位 。
這一切極利落,太子還在哆嗦,護衛那句“有刺客”憋在了嗓子眼兒里 ,韓長暮就已經反剪了胡姬的手,破布堵在她的嘴里,捆了個結結實實 ,扔在地上。
他沖著仍在哆嗦的太子施禮道:“太子殿下,臣可否帶此人回內衛司嚴審。”
謝孟夏止住哆嗦,看著韓長暮的臉 ,似乎沒那么驚為天人了,那手也沒那么清雋好摸了。
俊俏郎君太兇殘,實在不是他的菜 。
謝孟夏張了張嘴 ,艱難的點了點頭:“韓,韓少使,請 ,請自便,孤,孤沒意見,不過。 ”他眼珠一轉 ,說話利落起來:“不過,韓少使千萬莫要傷了她的皮肉性命,審完了 ,給孤送過來,孤還有用。”
瘦高男子都快噴了,太子喲 ,祖宗啊,命都差點栽到她手里,怎么就不知道個怕呢 ,這種時候,難道不該問問韓少使那血呼啦次的手,關心一下傷勢如何 ,展現一下東宮太子體恤下官的態度么 。
后知后覺的謝孟夏終于留意到了韓長暮的手,見了血的手,果然看不得,他可惜道:“韓少使的傷 ,這手,可惜了。”
韓長暮一臉的平靜無謂:“小傷,謝殿下關心。 ”
誰關心那傷了 ,分明關心的是手,那么美好的一雙手,可惜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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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四章 歲月是把刀
謝孟夏暗自腹誹了一句,頂著被御史彈劾的風險逛了回平康坊 ,沒盡興也就算了,還遇上了刺客,真是晦氣。
干脆下回讓孤竹館把人送到東宮 ,好好演一場,雖少了些氣氛,但勝在安穩。
他嚇的腿軟,手撐著胡床 ,撐了幾下也沒站起來,只好興致寥寥的揮了揮手:“孤腿軟,走不了了 。”
能把膽若鼷鼠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也是本事,要不人能在太子位上屹立不倒呢。
瘦高男子無言,蹲下身來。
謝孟夏嫌棄的推開他 ,柔弱弱的開口:“孤要抱,公主抱 。”
眾人一片倒仰欲嘔。
韓長暮送走了矯揉造作的太子,把半死不活的胡姬扔給孟歲隔。
他原是得了消息 ,孤竹館內有前朝判臣作亂,特來探查一番,不想卻遇上了胡姬刺殺太子。
到底是運氣好到逆天 ,還是有人推了個功夫平平的胡姬出來做炮灰呢 。
他在孤竹館門前駐足了會兒,抬腿進了隔壁的風荷苑。
一進門,濃郁的脂粉味兒撲面而至,熏得他心神一震。
入夜后 ,平康坊北曲“風荷苑 ”里的一個妓子卷著金銀細軟,趁著苑中郎君最多,最熱鬧的時候跑了 ,與她一起失蹤的,還有個跑堂 。
妓子跑路并不是稀罕事,大都是和酸腐讀書人一起跑的 ,和窮跑堂一起跑的,還是頭一遭。
夜半時分,兩個更夫在靖安坊內結伴而行 ,空曠的夜里傳來幾聲烏鴉叫。其中一個更夫眉心一跳,旋即緊緊捂住肚子,嚷嚷自己肚子疼 ,拋下同伴跑肚拉稀,就再也沒有回來 。
五更二點,晨鼓聲聲,坊門剛開 ,布政坊東門就擺了一溜朝食攤子,有氤氳著藥香熱氣的阿婆茶和二陳湯,有炸得焦黃酥脆的酥瓊葉和環餅 ,還有各種餡料的饅頭燒餅,可唯獨在此處賣云英面的半大小子沒有出攤,有老叟老嫗搖頭 ,還是年輕人吃不得苦,懈怠了。
天色微白,平康坊北曲風荷苑里的脂粉味兒還沒散盡 ,上了年紀的老嫗便忙著捅開灶火,準備朝食,年歲不大的小子穿著短裳 ,一溜小跑倒夜壺,打掃庭院,守夜的精壯漢子則哈欠連連,換班兒睡覺去了。
韓長暮迷迷糊糊的醒過來 ,他睡得有些懵,宿醉后的身子軟綿的厲害,微微欠身 ,望了四圍一圈兒 。
這屋里香粉味兒濃得熏人,家具擺設屏風窗欞皆精巧,不是凡品 ,單單一只花囊,就足足十兩銀子,還真是奢靡的很吶。
寂靜里 ,韓長暮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轉頭正瞧見邊上躺著個年輕姑娘,他狠狠一怔 ,自己什么時候添了個酒后亂性的毛病。
他掀開被角一看,自己雖只穿了一身月白中衣,但卻齊整利落,沒有半點不妥 ,不覺一怔 。
仙人跳?不對啊,這天都亮了,怎么也沒人來踹門敲詐勒索。
揉了揉隱隱生痛的額角 ,韓長暮還記得來風荷苑的事由,可唯獨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喝多了躺下了,自己素日里酒量并不差 ,怎么幾盞酒就躺下了,看來,還大意著了人家的道了。
就在此時 ,年輕姑娘緩緩醒來,正好與韓長暮來了個四目相對,四目相對 ,電石火光。
她杏眸瞪得極大,面露驚恐裹著被子坐起來,慘叫聲堵在嗓子眼兒里,將喊未喊:“你是誰 ,你,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躺在我的床上 。”
韓長暮枕著手臂 ,反正自己什么都沒做,打定了主意不認賬,遂神情淡漠道:“這話應該某問你吧 ,你是什么人,怎么會在某的房間里。”
姑娘一臉疑惑,松了松被角 ,瞧見自己中衣齊整,微微蹙眉,莫非自己在風荷苑里喝多了花酒 ,半醉半醒的時候走錯房間,就只睡了一覺,什么也沒干。
她定睛看了看韓長暮,眉宇間風姿疏落 ,眼尾細長上挑,有著尋常行首所沒有的清貴氣,不禁嘖了嘖嘴 ,自己幾時有了這么好的定力,面對如此好的皮相,是怎么忍得住的呢 ,罷了罷了,既然這俊俏公子是風荷苑里的行首,那就不用擔心事后他找自己負責任 ,只不過雖說什么都沒干,但花酒錢還是要給的 。
想明白了這點,姑娘忙起身穿衣裳 ,收拾利落,反手丟了二兩銀子過去,有點肉痛道:“你放心,花酒錢該多少就是多少 ,本姑娘不會賴賬的。”
韓長暮被銀子砸的頭發蒙,瞧著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穿鞋,穿衣 ,開門,施施然離去,半晌才回過味兒來 ,敢情自己被當成了風荷苑里的行首,被人睡了不說,還掙了二兩銀子 ,唇角挑出冷笑,有意思,有點意思。
門突然又被人推開 ,那姑娘去而復返,在門口探進半個腦袋,在韓長暮身上巡弋片刻,杏眸微彎 ,笑瞇瞇道:“誒,你花名叫什么,下回喝花酒 ,我還找你 。 ”
“......”
風荷苑中人聲漸起,韓長暮想不出是誰設了這么個套兒,又是為什么設這個套兒。他神情漠然的 ,靜靜躺了片刻,摩挲著起身穿衣,卻摸到了塊冷硬的牌子。
韓長暮拿起來一看 ,這牌子觸手光滑,有淡淡的鐵腥氣,是玄鐵所制 ,正面刻著“京兆府”三個大纂,背面刻著“參軍姚杳 ”四個小纂,筆筆鋒利,刻痕極深 ,的確是官府之物無疑 。
他挑了挑眉,看來方才那姑娘是京兆府的人,沒有穿官袍前來 ,應當是私事,他微微蹙眉,一個姑娘 ,來這種地方能有什么私事。
呃,喝花酒睡行首,是個不落俗套的。
門再度被人推開 ,孟歲隔躬身道:“大人 。”
韓長暮系好腰帶,神情淡漠道:“走,去五味酒肆。”
立秋 ,滿長安城的樹葉子,好像一夜之間就黃了邊兒,街面兒上的秋菊,一陣秋風里就綻開了花苞。
晨光里 ,姚杳將馬拴在長安縣衙外頭,接過何登樓手上的酥瓊葉,邊走邊吃。
今日這瓊葉削的厚薄均勻 ,蜜烤的香脆微甜,吃起來滿口生香,嚼做雪花聲 。
“姚老大 ,你今兒可有點遲了,這朝食都快成午食了。 ”何登樓邊走邊說,還不忘把黏糊糊的手在韁繩上抹了兩把。
俊俏公子像是一陣清朗的風 ,在姚杳腦中一晃而過,她三口兩口吃完了酥瓊葉,打著哈欠道:“起猛了 ,我得醒醒神兒,人都到齊了么 。”
何登樓點頭:“都在長壽坊西門了。”
姚杳握了握腰間的劍,長眉一挑:“你去西門,我去豐邑坊東門 ,廷尉府一會兒押送囚車過來,可不能出亂子。 ”
長壽坊和豐邑坊中間的刑場上旌旗飄揚,已被人群團團圍住 ,最內層是衙役,而外頭則是翹首觀望的百姓 。
前幾日,廷尉府和刑部一同 ,將秋決的名單復核了幾遍,呈給了圣人,圣人大筆一揮 ,選在了立秋這一日統統砍了。
姚杳瞟了一眼法場,秋決每年都有,每年看得人都不少 ,死囚掉腦袋,都是推到長壽坊外的刑場上,方便城中百姓圍觀,刀起頭落地 ,起個震懾的意思。
可到底能不能嚇住人未可知,倒是看熱鬧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這血呼啦次的 ,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
她眉頭緊鎖,今年的秋決格外不同,昨日文書送到京兆府 ,她瞄了一眼,不止砍得人比往年多上一成,竟還有女眷 ,看來這圣人過了知天命的歲數后,一年比一年放飛自我,內心暴躁的小宇宙徹底爆發了 ,太嚇人了。
是哪本書上說的來著,脾氣大的人都短命,看來圣人想要萬歲,還得修修性子。
這些話大逆不道 ,可姚杳卻沒有身為臣子的覺悟,自己這身淺綠官袍就像初秋的葉子,長安城中遍地都是 ,沒人在意,她也不在意,端人碗砸人鍋 ,砸的十分開心 。
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往事卻歷歷在目。
自永安元年 ,圣人登基,到如今已是十五年的光陰。
十五年間,京城從金陵城遷到了長安城。
十五年間 ,死去的人不再被提起,活著的人都已有各自的新生 。
流光似水,永安元年,圣人剛登基為帝的那一年 ,二十幾歲的姚杳從現代莫名其妙的穿越到這里,變成了個只有五歲的小姑娘。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在廷尉府大牢里 ,對自己有半塊燒餅之恩的少年郎,湊銀子打點內官,送自己到掖庭里活命的陳家娘子 ,都音訊全無了,再沒有見過了,只怕是兇多吉少。
初入掖庭 ,她隨著規矩改姓了姚,接受并習慣了姚杳這個名字,被迫忘記陳杳杳這個身份 ,忘記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
這十五年里,姚杳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處,是個史書上沒有記載過的靖朝,看長安城的建制 ,倒有幾分大唐盛世的意思,可圣人不是那個圣人,名臣也不是那個名臣 ,跟大唐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起初她還心存幻想,想著哪一日睡醒了,一睜眼就在前世了 ,可做了這么多年夢,夢醒之后她還是姚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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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五章 緋袍開會
掖庭的日子過得慢,洗衣繡花做粗活,掖庭的日子過得也快 ,念書練劍翻墻頭 。
姚杳雖繼承了原主這副身軀,但卻沒有繼承原主的任何記憶,原主的記憶,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封印了 ,半點也想不起來了,只是在牢里聽到這戶人家姓陳,原主姓陳 ,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掖庭里的宮女宦官們都長著同一條舌頭,對任何人的身世來歷都只有不知道三個字。
她也就絕了去打聽這幅身子來歷的念頭,只知道這幅身子從前姓陳 ,只安心跟著個上了年紀的宮女一起過日子 。
七歲上,十六衛來挑人,挑些習武的好胚子 ,培養禁軍的后備軍,十六衛可是個香餑餑,圣人的心尖子上的親信 ,即便是最末等的監門衛的校尉,也比掖庭里的宮奴強上許多。
前世時,姚杳的母親去世,后媽進門 ,本就看她不順眼,她又身體不好,七災八難的總也不停 ,后媽攛掇著父親送她去寄宿學校住宿,一個六歲的病弱小姑娘去住宿,哪還能活得下來。
父親到底存了一絲憐憫 ,不知從哪劃拉了個終南山上的老師父,讓她跟著在終南山上習了幾年武 。
幾年下來,倒也把身子練得強健了些 ,平平安安的長到二十幾歲。
一朝穿越,穿越后的這副身子根骨極佳,又有前世習武的底子 ,尤其可喜的是,這史書上沒有記載過的朝代,重男輕女的惡習不那么重,十六衛中也不乏姑娘 ,便將她挑了去。
在十六衛里的金吾衛晃蕩了數年,機緣巧合,姚杳晃進了京兆府。
今日雖是個砍人的日子 ,見血光不吉利,可姚杳的心情卻不錯,哼著小曲 。
這些年 ,從掖庭走到京兆府,從普通的衙役做了參軍,刀山血海里拼出來的一身淺綠袍子 ,終于在昨日脫了奴籍,拿到了一紙良人文書。
她雖始終沒辦法離開此間,回到從前那個世界 ,可有了這文書,她也能堂堂正正的做個良人,過幾天自在日子。
“阿杳,阿杳 。”遠遠的跑過來個緋袍高官 ,身上一陣叮當亂響,腰間的金帶亮的晃眼,正是姚杳的頂頭上峰 ,京兆府的少尹冷臨江,他舉著一頁薄紙,使勁兒晃了晃:“阿杳 ,你看,戶籍單子,你的戶籍單子。”
姚杳跳起來去搶 ,卻沒搶到,長眉一橫:“給我,別弄丟了。 ”
冷臨江撇嘴:“看把你寶貝的 ,我催著老劉給你辦的,今兒連朝食都沒吃,趕著就給你拿來了,老劉說了 ,你的戶籍先落在京兆府的公宅里,待你自己買了宅子,再遷出去 。”
姚杳把戶籍單子疊成四四方方的方塊 ,揣到衣襟里:“看來今兒下了值,我得好好的謝一謝府尹大人,府尹大人待我著實不薄。”
冷臨江的嘴撇了又撇:“老劉待你不薄 ,我待你就薄了,連個謝字都沒有。”
姚杳望了冷臨江一眼,他身上的長命鎖似乎又多了幾個 ,那金的玉的珍珠的長命鎖,足足掛了七八個,而鎖下黃的綠的紫的紅的流蘇 ,在晨風里不停的擺動 。
這一身的零碎兒,彰顯了他是長安城中最有錢最怕死的公子哥兒。
前世時,有個詞兒叫“美盲 ”,姚杳覺得自己頭疼眼睛疼牙疼 ,就冷臨江這一身兒打扮,絕對是“美盲掃盲班”里的頭號掃盲對象。
看著冷臨江這幅尊容,姚杳直想辦個“美盲掃盲班” ,給他來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則豈不辜負了自己前世掃過的夜總會,拘過的公主少爺 ,更辜負了今世喝過的花酒,看過的行首 。
冷臨江可是這長安城中響當當的人物,京兆府的少尹 ,正四品的緋袍子,雖說在這繁華帝都里,扔個搟面杖下去 ,砸到一片,十個里能有九個都是做官的,可四品這樣的高官,卻著實不多。
而冷臨江這四品又和旁人的四品不一樣 ,他是圣人的親外甥,他的生母,圣人的親妹妹朝華長公主子嗣艱難 ,一連生了幾個都沒活下來,最后只留下了冷臨江這么個獨苗。
而十五年前朝堂動蕩時,長公主并駙馬為救圣人而死 ,滿門罹難,只留下了十三四歲的冷臨江,圣人心疼他如同眼珠子 ,走路怕磕了,吃飯怕噎了,出宮一個時辰不見回來 ,金吾衛就要滿里坊的找人。
冷臨江成年后,在十六王宅另立府邸,出宮成了自由放飛的鳥兒,在平康坊里浪蕩了幾年 ,不知是被什么觸動了心腸,竟奮發圖強起來,苦讀了幾年 ,二十幾歲中了二甲進士,二十七八就已緋袍加身,前途不可限量啊 。
七品的姚杳與四品的冷臨江之間差了好幾級 ,可處的像兄弟哥們兒,同在一個衙門里當差,誰都沒有官大一級壓死人的覺悟。
冷臨江見姚杳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 ,忙炫耀一般撥弄了下腰間的白玉長命鎖,輕靈靈的一響:“怎么樣,昨兒剛做的。 ”
姚杳捂著臉 ,牙酸道:“不怎么樣,戴這么多,你也不嫌沉得慌 。”
冷臨江把手搭在姚杳的肩上,鳳眼笑的彎成了弦月:“不嫌 ,你要是送我一個八兩重實心兒的當謝禮,我就更高興了。”
姚杳一抖肩膀,把冷臨江的手抖到一邊 ,腦仁兒更疼了:“八兩重,你咋不要八斤重的呢,要是遇到個打不過的江洋大盜 ,你一鎖頭扔過去,保準砸的他腦袋開花。 ”
“......”冷臨江都無語了:“那你送個八十斤重的多好,我還能放在家里招賊 。”
姚杳杏眸微彎:“咱們是兄弟 ,送個金鎖多俗氣,下了值咱們老吳魚府吃魚去啊,我請你。 ”
冷臨江不厚道的一笑:“阿杳 ,你的月俸還夠吃幾天的。”
“......”
什么,連一頓好吃的都吃不起了,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她想弄死這個揭人傷疤的美盲 。
冷臨江笑眉笑眼的湊近姚杳,低聲狹促道:“阿杳,昨日你生辰 ,我給你置辦的花酒喝盡興了吧,不過你也忒不夠意思了,我都喝到地上去了 ,你居然狠心不管我,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家伙,說 ,你后來睡到哪個行首房里去了。 ”
經冷臨江這么一提,姚杳這才想了起來,昨日是原主的十八歲生辰 ,冷臨江在風荷苑給自己擺了一桌慶生花酒。
可后來自己是如何喝多了,又是如何走錯了房間,睡到行首的床上,她就全然不記得了 。
其實這具身軀原主五歲入獄 ,十五年過去,如今已經雙十年華了,只是不知為何 ,入了掖庭后,原主不止被改名換姓,更有人刻意將她的年紀改小了兩歲 ,變成了如今的十八歲。
不過,十八歲與二十歲又有什么區別呢,都是歲月波瀾不驚的流逝 ,人生按部就班的成長,她都是穿越而來,比旁人多活了二十幾個年頭。
年輕的皮囊下包裹了顆年長的心 ,人未老心先衰。
呃,不對,應當是金庸武俠小說里的天山童姥,只是少了點蓋世武功和盛世美顏 。
姚杳心疼自己那二兩銀子 ,伸腿踹了冷臨江一腳:“都怨你,都賴你,害我平白折了二兩銀子 ,連行首的手都沒摸著,虧大發了。”
冷臨江忙側身躲開,可緋袍上還是梢上了半個鞋印子 ,他像是剛剛認識姚杳一般,震驚相望:“阿杳,這還是你么 ,你在平康坊不從來都是白吃白喝白睡的么,怎么會被旁人占了便宜呢。”
“老冷,這話不厚道了吧 ,我幾時欠過花酒錢,你不知道么,世上有兩種銀子不能欠,一是賭債 ,二是妓債,欠了這兩樣,這輩子要么窮困潦倒 ,要么孤獨終老 。”姚杳翻了冷臨江一眼,一本正經道。
“真的假的。 ”冷臨江摸了摸后腦:“那我完了,我這輩子注定要窮困潦倒的孤獨終老了 。”
“......”可見冷臨江是多么的不靠譜 ,不地道,不著調啊。
遠遠的一陣喧囂,大理寺的衙役押著囚車過來 ,呼呼啦啦的車輪碾過街巷,竟有三十幾輛之多。
到地方后,衙役們兩人一組 ,打開囚車,壓著死囚跪在刑臺上,就等著正午時分,那火簽令落地 。
說話的功夫 ,霍寒山跑了過來,湊到姚杳和冷臨江中間,圓臉上笑盈盈的 ,一看就是個好說話的軟性子:“京兆府雙煞,你們倆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
姚杳揚眸一瞧 ,今日可真是緋袍開會啊,又來一個,忙笑吟吟的行了個禮:“喲 ,霍少卿,今兒你怎么親自押著囚車過來了。”
霍寒山頂著大理寺少卿的名頭,實打實是個官宦子弟 ,清流世家 。
有時候姚杳也會心里不平衡,看人家出身好家世好,混個四品輕而易舉,而自己整日里死人堆兒打轉兒 ,累死累活的才拼了個七品,看來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免不了要拼爹的。
霍寒山笑道:“我是聞著味兒過來的 ,老吳魚府的魚,可不能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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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六章 滿城盡是敗家子
冷臨江長眉微挑:“霍頭子,你這么饞,侯府卿知道么。 ”
霍寒山嘿嘿一笑:“府卿大人若是知道有魚吃 ,只怕跑得比我還快 。”
冷臨江學著侯府卿的學究樣,一手佯裝捻須,一手佯裝執箸 ,慢條斯理的點頭:“嗯,加餐共愛鱸魚肥,醒酒仍憐甘蔗熟。美哉妙哉。”
霍寒山呵呵直笑,笑容漸漸凝固 ,轉瞬凝重:“臨來時府卿大人交代了,叫咱們都警醒著點兒,安安穩穩過了今日 ,這后面的日子就好過了 。 ”
三個人皆忙著點頭,眼看著就到晌午了,火簽令安穩落地 ,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不是要警醒點么,今年年景不好,春賜發的就少 ,如今秋決圣人砍得人多,顯然心情不怎么好,萬一再有幾個不怕死的來劫法場 ,那么今年的臘賜就更別想了。
姚杳暗嘆,在前世,工作干不好頂多免職開除,可在現在這個年代 ,工作干不好那可是要掉腦袋的,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啊 。
“放心放心,阿杳可是最靠譜的了 ,從來都沒出過差錯的。”冷臨江在人群中指指點點:“你看,這個,那個 ,還有那個,都是阿杳的人,都看著呢。”
霍寒山點點頭:“對了 ,臨江,你見著新來的那位內衛司少使了么 。 ”
“韓長暮么。”冷臨江微怔:“早聽老劉說,老韓在劍南道頗有政績 ,怎么,果真入了內衛司么,這小子,到了長安也不招呼一聲 ,我好給他接風洗塵,平康坊里一桌上好花酒是少不了的。”話里話外都透著捻熟的話音,看來兩個人是真熟 。
霍寒山哪敢說韓長暮抓住了自己家的丑事 ,只點點頭:“昨日韓少使來了大理寺換名帖,見過了,嘖嘖嘖 ,韓少使真真是玉樹臨風,把你我都比到泥坑里了。”他砸了咂嘴:“內衛司人多事雜,韓少使又是剛來 ,想是忙的很。 ”
自然是忙,內衛司是個什么地方,那是圣人的眼睛圣人的耳朵 ,替圣人看著百官聽著民意。
說通俗些,那就是美國的中情局蘇聯的克格勃,堪比大明朝的錦衣衛 。
每次聽到內衛司這個地方,姚杳就總想起看過的神探狄仁杰這個電視劇 ,這個史書上沒有記載的年代里的內衛司,與電視劇里的梅花內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雖然電視劇里那個梅花內衛有虛構的成分 ,但心機手段,卻是來源于血淋淋的史書。
她在金吾衛中待過數年,曾有幸見過內衛司的厲害 ,那手段那心機,一般人還真扛不住,看來這位韓少使 ,不光肉皮長得好,心眼更黑呢 。
她嘖了嘖嘴,還是離內衛司遠點吧 ,免得哪天喝多了嘴瓢,把自己這點大逆不道的小心思禿嚕出去,落個死無全尸。
一陣風過,風里走過來個緋袍高官 ,金帶晃眼,風里帶起薄薄的塵土。
姚杳沒看清楚臉,但看身形 ,是個確鑿無疑的生人,怕不是說曹操曹操到罷,這四品官兒扎堆兒 ,自己還是趕緊顛兒吧 。
她忙拱了拱手:“霍少卿,冷少尹,你們慢聊 ,卑職巡查去了。”
不待二人回過神來,姚杳就已經一溜煙兒跑的沒影兒了。
冷臨江回首一瞧,正是剛出爐的 ,新鮮熱乎的內衛司少使韓長暮,不禁嗤笑:“阿杳這是干了多少虧心事,這么怕內衛司的人 。”
霍寒山笑問:“你不怕?哦,對 ,你是不怕,你跟韓少使是同科進士,又是姨表親 ,這交情要是也怕,我們就得嚇得尿了褲子。 ”
冷臨江一笑,瞧著秋風里走出來的俊俏公子 ,果然是六年未見,越來越俊俏了。
長安城,東宮 。
太子是個白撿的便宜太子 ,東宮也是個白撿的便宜東宮。
這座府邸是前朝早夭的短命太子的府邸,雖然晦氣了些,但看在氣勢恢宏的份兒上 ,太子也只好勉為其難的住了進來。
世人口中的敗家子,從前的燕王世子,如今的太子謝孟夏,此時正坐在廊檐下 ,身后兩個美婢徐徐搖著扇子。
而他則微微瞇著雙眸,一手摸著美人的臉龐,一手依著曲調打著拍子 ,端足了荒淫無度的架子 。
要說太子此人,投胎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運氣差了些。
生母是當今圣人的原配發妻 ,可在圣人還是燕王時,她就一命嗚呼了,太子半點光都沒能沾上。
雖說是個嫡長子 ,可還是被后來的老二謝晦明給越了過去,誰叫人家的生母得寵,還成了繼王妃 。
不過好在謝孟夏心大 ,不受重用就樂的個清閑自在,他就頂著燕王世子的名頭,一心一意的做他那世人口中殘忍乖張,酒色成性的紈绔子弟。
誰曾想過了這十幾二十年花天酒地的混沌日子 ,自己的親爹一朝黃袍加身,自己竟也沾了一回光。
永安元年,圣人登基之初 ,中書省的蔣紳蔣相公保著謝孟夏,一頂新鮮熱乎的太子爺大帽子,哐當就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砸的他暈了半晌 。
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一心一意為國為民,兢兢業業勤勉做事 ,等著做太子的謝晦明封了秦王,世人口中合該逐出家門的敗家子卻當了太子。
這旨意一下,秦王謝晦明氣了個倒仰 ,世人皆搖頭嘆息,富不過三代,只怕靖朝是無望了。
謝孟夏的模樣生的是一頂一的好,風姿俊逸 ,比美人還要美幾分,引得無數美人競折腰 。
可治國理天下,靠臉是萬萬行不通的 ,外敵打過來時,斷不會因他生了張傾國傾城,禍國殃民的臉 ,就鳴金收兵的,保不齊還會看上他的這張臉,一心想要收入宮中 ,打的更賣力些。
庭前鶯歌燕舞的熱鬧非常,折云匆匆穿庭而過,彎著身子湊到太子耳畔 ,喊道:“殿下。”
這一嗓子將謝孟夏驚了個踉蹌,劈手就給了折云腦門一下,笑罵道:“喊什么喊,孤又不聾 。”
折云忙啞著嗓子道:“殿下。 ”
謝孟夏又是“啪”的一巴掌 ,拍在了折云的腦門上:“裝神弄鬼的干嘛,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折云訕訕一笑 ,掠了眾多姑娘一眼,欲言又止,忍得十分艱難。
謝孟夏沖著前頭正在拉胡琴的漢子揮了揮手 ,那漢子忙陪著笑臉,一路小跑的過來,他劈頭蓋臉的張口就罵:“小六子 ,你這都是些什么貨色,就不能挑點年輕貌美的送過來么,滾滾滾 ,明日給孤送點漂亮的,不然孤不給錢 。 ”
漢子哆嗦了一下,連連告罪,點頭哈腰的領著眾多歌姬舞姬退了下去。
折云這才湊到太子耳畔 ,低眉順目的說了幾句。
謝孟夏雙眸一亮,微微頷首道:“當真 。”他略一側目,瞥見垂花門后的一點暗影 ,轉瞬浪蕩大笑:“當真么,今兒個晌午掉腦袋的還有女眷么。”
折云連連點頭:“可不是么,圣人最近火氣大 ,這些女眷也是倒霉,還有剛及笄的姑娘,沒許人家的那種 ,聽聞模樣都還不錯。 ”
謝孟夏重重拍了拍折云的腦袋,贊許笑道:“你個猴兒崽子,不錯 ,不錯,還是你最懂孤的心思,走,瞧瞧去 ,看看那些姑娘有沒有姿色過人的,孤挑剩下的,就都賞給你了 。”
折云忙狗腿子樣的跪下磕頭 ,喜滋滋道:“小人叩謝殿下賞賜。”
“行了行了,別跪了,去 ,把風馳牽過來,今兒個,你家主子要騎馬上街。”太子正了正衣襟 ,神采飛揚的大笑起來 。
折云顫巍巍道:“殿下,這個,縱馬長街 ,這個,太張揚了些罷。 ”
謝孟夏挑了挑長眉,不屑輕笑:“孤是太子么。”
折云不解其意,點頭道:“是 ,是啊 。”
“這靖朝除了父皇,還有誰比孤大。 ”
“沒,沒了。”
“那還不快去牽馬。”謝孟夏不輕不重的踹了折云一腳 ,罵道:“再趕輛寬敞的馬車,不,兩輛 ,可以裝很多很多美人的那種 。 ”
“誒,好嘞。”折云一個踉蹌,頂著滿腦門子冷汗狂奔而去。
謝孟夏得意洋洋哼著方才的曲調 ,一搖三晃蕩的出了府門,見下人們已在門外牽馬候著了,他立時翻身上馬 ,伏在馬匹耳畔說了句什么,那馬打了個響鼻,又嘶鳴一聲,絕塵而去 。
鮮紅的馬匹與太子的一襲紅裳融在一處 ,像一團烈焰,燃向天邊。
折云忙翻身上馬緊追不舍,還不忘轉身沖著后頭的三輛馬車招呼一聲:“跟上啊 ,快點。”
日頭慢慢挪移,將四下里曬得熱氣騰騰,雖已是立秋 ,可秋老虎卻著實厲害 。
姚杳沿著刑場外的長街來回溜達,手背負在身后,長長的劍穗兒隨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的 ,像條桀驁的尾巴。
她默默理著手上幾件未竟的刑案,多數都是偷雞摸狗小賊犯案,在京兆府蹉跎了數年 ,最大的感受就是,這個世間對偷雞摸狗可太狠了,輕則打的屁股開花,剁手剁腳 ,重則牢底坐穿,砍頭喪命,相較之下 ,自己前世的那個年代,對偷雞摸狗可真是太寬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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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故人歸 第七章 穿越了
她輕輕一哂,唯獨那一樁命案棘手些,幸而她前世警校畢業后 ,在刑偵支隊和檔案室都待過幾年,于刑案之中抽絲剝繭是熟手,只是在這個沒有監控沒有通訊器材的年代 ,人和事全靠一顆濃濃的八卦之心口口相傳,查起來麻煩了些,可終歸是有了些頭緒 。
劍穗兒在身旁輕輕晃動,像是得意洋洋的笑容 ,姚杳盤算著這樁命案,那可是一幫子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的悍匪 ,容不得半點大意。
太陽懸在了頭頂,刑部阮侍郎仰頭看天,又看了看刑場外巨大的銅制更漏 ,伸手從簽令桶里拿了枚火簽令。
阮侍郎年歲不大,人卻老成持重,入仕刑部侍郎不過月余 ,就趕上這么要緊的一樁差事,辦好了是本分,辦砸了是罪過 ,又是殺人見血的大兇之事,可他鎮定的不像個鮮活人,大太陽底下曬了半日,竟連身子都沒晃一下 。
姚杳甩了一把汗珠子 ,秋老虎的淫威之下,果然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令其中暑。
劊子手高高舉起寬大的鬼頭刀 ,一口老酒就噴在了上頭,刀光一閃,慘白慘白的。
這是電視劇里常見的砍頭流程 ,姚杳看著刑場上的死囚們慌亂的掙扎起來,那些瀕死的姑娘們個個面無人色,都開始扭動身子 ,她有些恍惚。
前世的她失業以后,常年混跡于華都影視城中做群演,實在太清楚這種戲的拍攝套路 ,一場戲二百塊,一句詞兒都沒有的群演,拍砍頭戲和拍死尸戲時沒什么不同,一個是低頭等死 ,一個是躺著裝死,只等著導演喊咔,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做出真實的垂死掙扎的瘋狂來 。
果然是藝術來源于生活,卻不如生活真實慘烈啊。
淡淡的云翳慢慢逼近太陽,天不動聲色的陰沉了下來。
圍觀的百姓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紛紛仰頭望天,眼見著太陽慢慢被云翳遮住 。
阮侍郎也抬頭凝望,連火簽令都忘了扔。
日食 ,又是日食,這日食與自己的穿越究竟有什么關系。
姚杳來不及多想什么,忙疾行了幾步 ,擠開人群,走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怔怔望住那黑洞洞的一片 。
她狂喜,也許等了十五年 ,她離開的契機終于等到了。
姚杳靜靜等著黑洞擴大,身不由己穿越到這里時的情景,驀然浮現。
那時的姚杳還叫陳杳杳 ,那時的華都影視城中,八月末的天氣,驕陽高照 ,一絲風都沒有,縱使坐著不動,也是大汗淋漓 。
如此酷熱難耐的天氣 ,絲毫沒有影響影視城中的游人如織,劇組如云。
青磚墁地的長街蜿蜒向陽光最炙熱的遠方,長街兩側是青磚灰瓦的屋舍 ,盡頭則是個開闊的廣場,萋萋野草從三層石階的縫隙間冒出頭。
此時,這處廣場被藍色的鐵皮擋板圍了起來,陽光照在廣場上 ,曬得鐵皮和青磚地都滾燙的能烤一把孜然羊肉 。
廣場一角撐起幾把巨大的遮陽傘,投下大片色彩斑斕的陰涼暗影。
遮陽傘下坐著個大漢,頭戴遮陽帽 ,滿臉絡腮胡須,穿著半舊的紅色短袖。
一張大臉湊到那個比臉還要屏幕前,仔細端詳了半晌 ,猛然大聲喊道:“副導演呢,群演都到了嗎,到位了嗎。 ”
“到了到了 。導演 ,群演都到了,都到齊了。”一個戴著眼鏡,身材精瘦 ,文質彬彬的男子撥開人群,匆匆跑到高大男子身邊,抬手指向遠處:“導演,您看 ,群演都到位了。”
只見廣場正中豎著一根旗桿,旗桿上旌旗飄揚,旗桿底下搭了個刑場 ,跪了一溜囚犯打扮的姑娘,皆是散著長發,灰頭土臉 ,大太陽直直曬下來,曬得人幾乎快要中暑暈過去 。
導演點了點頭,搖著蒲扇 ,一把大嗓門聲如洪鐘:“這次看著還像那么回事兒,可別像上回那樣,你找的那是個甚么人 ,詞兒背的挺好,怎么拍一半兒就跑了,太不像話了。 ”
副導演抹了把滿頭的汗珠子,點頭哈腰的陪著笑臉兒:“是是是 ,導演您說的是,這回保證不會出岔子,這回這些群演都沒有詞兒 ,一句詞兒都沒有。”
導演看了看左右,又大聲嚷嚷起來:“蘭小姐呢,還沒來呢 ,去請蘭小姐快點過來,爭取一條過,這大熱的天兒 ,別再把這些群演曬暈過去 。”
“蘭小姐化妝呢,我這就去催催。”副導演面露難色,只是連聲答應 ,身體卻很誠實的沒動上一點。
那位蘭小姐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腕兒,名氣不大,脾氣不小 ,什么天熱了不能拍,天冷了不能拍,下雨了不能拍 ,霧霾重了也不能拍,這會兒說是在化妝,其實就是借故磨蹭 ,想要磨蹭到傍晚,天涼快了再拍,可這場戲就是大中午的戲 ,傍晚拍就穿幫了 。
導演瞟了副導演一眼,又瞟了瞟圍在身邊的劇務場記等等,皆是抿著嘴不吭聲 ,看著那一張張受氣小媳婦的臉,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張口開罵,想了想 ,卻掏出手機撥了個號,大嗓門的吼了起來:“喂,蘭小姐的助理嗎 ,蘭小姐化完妝了嗎,還沒有,哦 ,還沒有那就算了,告訴蘭小姐不用來了,我換人了。 ”
連炮珠一般吼完這一席話 ,四周被導演吼得鴉雀無聲,眾人都一愣一愣的。
導演清了清喉嚨,環顧了一圈兒愣住的眾人 ,破口大罵:“去,去把那個,那個誰誰誰,那個便宜的 ,那個,叫過來 。”
導演那個那個半天,也沒那出個所以然來 ,眾人面面相覷,實在想不出他那個的是誰。
唯有副導演與導演心意相通,心領神會的連連點頭:“導演 ,我這就叫她去,您稍等,稍等。”
話音猶在 ,他便一邊兒打著電話,一邊兒一溜煙兒跑的沒了影兒,不過片刻功夫 ,他就氣喘吁吁的跑了回來,沖著導演點頭賠笑:“導演,馬上到,馬上到。 ”
八月里的天氣 ,驕陽似火,尤其是臨近中午,大太陽底下 ,曬得水泥地起皮兒 。
導演和副導演在遮陽傘底下,就著陰涼商量著換女主角。
群演們頂著大太陽跪在刑臺上,碎碎念著 ,罵完導演罵副導演,罵完副導演罵蘭小姐,罵的口干舌燥直冒煙兒。
陳杳杳穿著囚犯戲服 ,跪在眾多群演中,這戲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的,被汗水浸透后 ,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跟裹了一層不透氣的保鮮膜似的,折騰的渾身刺癢 。
更倒霉的是,雙手緊緊綁在背后 ,只能癢的渾身直打哆嗦,卻騰不出手來撓一下。
她仰頭看了看天,暗自念叨著 ,這二百塊錢掙得可真難,都在太陽底下跪了半個小時了,也不知道那個蘭小姐啥時候能化好妝出來。
等這場戲拍完了 ,一定要去吃頓有肉有雞蛋的盒飯,貴點就貴點,我忍了 。
就在此時 ,忽然掠地起了一陣風,吹得飛沙走石,旌旗飄揚 ,旗桿劇烈的晃動起來。
而天像是突然陰了下來,云翳漸漸向太陽緩緩聚攏過去。
導演扯著驚雷般的嗓子喊著:“怎么回事,副導演,你不是說今兒是大晴天嗎 ,這怎么陰天了 。”
“不是我說的,是天氣預報說的。”副導演嘟嘟囔囔:“這老天爺的事,我說了也不算啊。 ”
導演仰頭看了看天 ,沖著群演們大聲喊了一句:“你們別動,先別動,看著一會就晴了 ,別動啊,不然一會又得重新上妝,浪費了 。”
見著天陰了 ,陳杳杳原本長長松了口氣,想著總算解脫了,可以歇一歇了 ,一聽到導演這話,她頓時喪了氣,跪坐在腿上,不停的暗自念叨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啊,還是靠著寫網絡小說掙全勤吧 ,也沒這么受罪。
愣了個神兒的功夫,太陽已被遮住了大半,只余下一道窄窄的金邊兒 ,明亮刺眼。
“日食,是日食。”廣場上發出一陣陣驚呼,眼看著四圍陰沉的厲害 ,這場戲一時半會兒是拍不成了,副導演讓人給這些跪了大半個小時的群演松綁,讓她們歇一歇 ,別真跪出個好歹來,還得賠醫藥費 。
陳杳杳揉著膝蓋,艱難的站起身,仰頭望天 ,心里有些奇怪,日食,天氣預報沒有說今天有日食啊。
她手搭涼棚 ,定定望住黑漆漆的太陽,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閃著光怪陸離的影兒 ,拼命的把她往黑漆漆的洞口吸去。她身不由己的劇烈搖晃起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陳杳杳醒來后 ,便身在了如今的靖朝,廷尉府大牢中。
這座大牢堪稱金陵城中,除了宮城之外 ,最固若金湯的所在,大牢成環形排列,一圈兒套著一圈兒,一圈一圈走下來 ,像走了個迷宮,走的人頭暈眼花。
最外層為關押尋常囚犯的牢房,而最內層則是關押重刑犯 ,死刑犯的監牢,進了這座監牢,便是插翅也難逃了 。
她摸了摸手邊兒 ,滿是潮乎乎的稻草和臟兮兮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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