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楚山寇 第一章 桐柏山中行道遲

大越天宣五年的淮上,早春時節 ,天氣還沒有回暖,嶺谷叢林之間尚有薄雪 。

桐柏山間,在從淮南西路光州通往京西南路唐州的走馬道上 ,一輛馬車正緩緩而行。

“爺爺 ,這是到哪里了?”

嫩蔥似的纖玉小手,從里面將車簾子揭開,一張稚嫩的瑩白美臉探出來。

坡路崎嶇 ,女孩清亮的眸光越過蒼莽密林,北面有條寬闊的河流穿過淺谷 。

作為淮水的上游,位于桐柏山寬峽淺谷之間的河道 ,隨著地形的變化時寬時窄;湍急的水流中,不時有一堆堆亂石、灘地露出來 。

不要說吃水較深的航船了,即便竹筏木排在這時節順流而下也十分的兇險;女孩這時遠遠就看到一艘漁船 ,停在遠處打著水漩的河汊子里,披蓑戴笠的漁翁看不清相貌,坐在船頭垂釣 ,卻是說不出的悠閑。

數只魚鷹似乎也畏天寒水冷,昂首闊立船頭,抖動黑褐色的毛羽。

女孩才十二三歲的樣子 ,卻已長得眉眼精致如畫 ,初雪似的小臉稚氣未脫,仿佛這早春暖陽,已有兩三分清媚明艷的滋味 。

女孩臉上此時露出困惑的神色。

拂曉時就從信陽縣城出發 ,她坐在馬車里,挨在乳娘的懷里美美的補了一覺,這時候才醒過來 ,頭暈暈脹脹的,看天氣薄陰,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了。

跟車夫并坐車頭 、一路欣賞山水之景的青衫文士 ,年逾六旬,瘦臉清矍,轉回頭跟女孩說道:

“還有十三四里路就到淮源鎮——從淮源鎮往西 ,路就不怎么好走了,卻還要有一百三十多里地才到泌陽縣城,我們到淮源鎮 ,歇一晚再上路 。 ”

見祖父提及淮源鎮這個聽著陌生的地名 ,胸臆卻似有無盡感慨滌蕩,還一副強抑住不去嘆息的樣子,女孩好奇的稚聲問道:“淮源鎮是什么地方 ,爺爺以前有走過這條道嗎?”

“相公足跡遍布天下,比我這個跑江湖的還要見多識廣,當然有走過桐柏山間的這條走馬道;而說及走馬道途中的這個淮源鎮 ,還跟大人有莫大的關系呢。”

車夫轉回頭來,跟女孩笑道。

“怎么說? ”女孩好奇問道 。

車夫笑道:“桐柏山又名楚山,禹貢曰:‘淮水出焉’ ,其綿延三百里,橫亙于唐、光、隨 、潁諸州之間——我們此時所行的走馬道,春秋時就有 ,從光州出發,經過桐柏山里的淺峽寬谷,兩三天日程就能抵達唐州泌陽縣 ,是淮水南岸銜接東西的捷徑。不過啊 ,這一路山遙路險,承平之年都有不少盜匪剪徑劫道。以往淮西南路的商旅,寧可從淮水北面的蔡潁等地繞一個大圈子里前往鄧唐等地 ,也不愿意走這條近路 。永熙四年,相公還剛到樞密院京西房任職,上書奏請朝廷于白澗河入淮水的汊口新置一座巡檢軍寨 ,置百余銳卒以備匪盜,這才使這條走馬道上的商旅漸多起來;沿路的集鎮也隨之繁榮起來。這淮源鎮就緊挨著永熙四年新置的軍寨,又是桐柏山間的水陸交接之地 ,周遭鄉野村寨但凡有什么貨物運出山,多在那里交易,也是泌陽縣在桐柏山里最大的一座草市 ,人煙越發的繁茂,熱鬧都不在信陽縣城之下…… ”

“真的?那我們真要在淮源鎮好好的歇兩天哩!”女孩興奮的叫道。

青衫文士有所猶豫,車夫也勸道:“大人就在淮源鎮歇兩天 ,老盧剛好抽個空去拜訪一下十多年不見的老友 。”

“十多年不見?也是靖勝軍的老卒? ”青衫文士問道 。

“我這個老友叫徐武宣 ,相公在靖勝軍任過通判,興許聽說這個名字!”車夫說道。

車夫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輕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卻也是枯峻 ,兩鬢半染霜白,一雙眼睛卻還有著窺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執馬鞭縮在袖子里,左手抓著韁繩控馬 ,手背與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氣里,上面卻有好幾條猙獰疤痕交錯虬結 。

也許是觸及塵封的舊事里不堪回首的記憶,車夫長滿細密皺紋的枯瘦臉上籠有一層淡淡的悲戚;繼而他微微佝僂的身軀陡然挺直起來 ,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梟悍氣息。

青衫文士似沒有注意到車夫神態間的微妙變化,略有些渾濁的眸光眺望遠處的蒼莽山林,悠然說道:

“我在靖勝軍任過職 ,時間雖然不長,好歹也算是靖勝軍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帳前的親衛指揮徐武宣呢?我記得他身量不高 ,雙臂卻有擒虎之力 ,在靖勝軍里是排得上名號的壯士!怎么,他后來也沒有留在軍中?”

“王帥身死涇州,朝廷又將涇州等地割給黨項人 ,靖勝軍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擔憂靖勝軍的將卒思念故帥,便將原先的將卒都拆散開分置他處,另募新卒填補。徐武宣就是那時回淮上故里 。沒想到我與他涇州一別 ,都十多年過去了, ”

車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說道,

“我聽說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 ,徐武宣在靖勝軍時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兩天,徐武宣一定會盛情款待相公的。”

“我離朝已是戴罪之身 ,又怎能不知避諱,跟地方豪族結交?”青衫文士嘆聲說道,“離開汴京 ,得你一路護送 ,王稟感激不已——從淮源到泌陽,也就一兩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會友,那我們就此別過吧! ”

“相公要是急于趕路 ,一切無事待返程時我再去見徐武宣不遲,十多年沒有音信,也不差這三五天 ,”車夫堅持說道,“蔡鋌不是心胸廣闊之人,侍御史陳槐 、兵部給事中張擴得罪他 ,被貶離朝,皆在途中被盜匪殺害……”

“那些事都沒有什么證據,刺殺之說只是捕風捉影 ,盧兄不宜多想, ”青衫文士不想車夫對朝堂諸公印象太壞,分辯道 ,“而民生凋蔽 ,山野之間盜匪比往年多起來,卻是事實。”

“陳槐、張擴之死,雖然沒有證據表明是蔡鋌派刺客所為 ,但不將相公送到泌陽,盧雄不放心,”車夫心里猶覺得陳槐、張擴等人的死跟當朝執掌樞密院的蔡鋌有關 ,暗感到泌陽后,蔡鋌也未必就會放手,勸說道 ,“相公不怕得罪蔡鋌等賊,也不懼生死,但不能不關心萱小姐的安危啊 。 ”

“我是戴罪之身 ,對蔡鋌他們行事已無妨礙,沒有什么好擔憂的, ”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 ,卻難抑心間的凄楚 ,終是忍不住嘆道,“我就是擔心蔡鋌諸公貪功,沒有十足的準備 ,卻貿然對契丹人輕起兵釁,留下大患無法收拾啊!”

“蔡鋌此賊在西軍時就媚上欺下,時竊他人之功以自居 ,相公反對他領兵伐燕,盧雄能理解。不過,赤扈人崛起漠北 ,于陰山屢敗契丹騎兵,這確實說明契丹人業已孱弱,朝中諸公都以為這是我朝從契丹人手里收復燕云故土的良機 ,相公以為如何?”車夫問道。

青衫文士說道:“赤扈人崛起陰山南北之間,屢敗契丹鐵騎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為懼了 。朝中諸公也因此多主張與赤扈人聯兵進伐北燕 ,這是看到有驅虎吞狼之利。不過 ,在惡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對是頭惡虎啊!契丹行暮,貴族官吏都貪圖享受 、盤剝百姓,軍隊也腐朽得厲害 ,相比之下,我朝情況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沒有憂患啊。你在軍中這些年 ,也到過不少軍鎮,但除了西軍有幾支兵馬堪稱精銳外,其他諸路禁軍以及諸州廂軍 ,你以為有多少能戰之兵?而百余年來,我朝冗員、冗兵、冗費積弊成患,這些都根除了嗎?我不是反對借此良機奪回燕云故地 ,實是蔡鋌諸公所謀,太過倉促了…… ”

車夫半生坎坷,能識江湖兇險 ,對軍國之事卻不甚了了 。

他向來欽佩青衫文士的為人與高潔品性 ,擔心祖孫二人帶一仆婦,在被貶唐州途中會有兇險,才千里迢迢追隨護送 ,然而這時候聽青衫文士這番話,想要勸慰幾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 ,說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無益——”

女孩自幼父母早亡 ,她打小在祖父膝前長大,雖說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紀小 ,對軍國之事也似懂不懂,這時候笑她祖父道:“興許這些都是爺爺你杞人憂天,到最后還要被蔡鋌等輩恥笑……”

“但愿如此! ”青衫文士他揮了揮手 ,似要將心中的無盡煩惱跟擔憂揮散去。

“相公 ,你與萱小姐進馬車里去!”車夫驀然說道。

“怎么了?”青衫文士見車夫將手伸到車轅下,將那柄拿包袱布所裹的佩刀拿出來擺在身側,心里一驚問道 。

“那崖頭有人! ”車夫將竹笠稍稍抬了抬 ,叫青衫文士朝前頭一座石崖看過去。

他們此時所行的路段,正翻越一道坡崗,比北面橫躺谷底的淮水已經高出二十多丈;在他們正前方百余步外的山嵴處有個豁口 ,兩側各有七八丈高的嶙峋石崖凌空拔起,仿佛鷹嘴橫在道前。

車夫以往沒有進過桐柏山,但早年在軍中聽舊友徐武宣說過淮源鎮附近的地形 ,看這坡崗石崖的獨特地貌,知道這是淮源鎮東首有名的“鷹子嘴”?

鷹子嘴異常的陡峭,崖頭往中間探出不少 ,四壁的青苔濕滑,看不到有什么可攀爬落腳的地方,車夫這時卻發現有一個人站在崖上張望過來 ,這叫他如何不警惕?

那人的面目也看不甚清晰 ,只依稀看見那人腰側似有刀柄樣的物什橫出;那人身形也是異常的健碩,相隔頗遠,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

恰在這時候 ,身后又有馬蹄疾馳聲傳來。

馬蹄聲似踐踏在車夫的心臟上。

他側過頭拿眼角余光看見三匹快馬,馬背上三名絡腮胡子大漢,看似獵戶打扮 ,但車夫眼瞎了才會真當他們是獵戶 。

馬是百里選一的健馬 、弓是雕漆硬弓,腰間是長逾四尺的直脊大刀,真是假扮獵戶一點都不用心啊!

預料中的最壞情形 ,終究還是發生了!

車夫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

面對前后四名勁敵的圍追堵截,更不知道鷹子嘴之后是否還有刺客埋伏,他情知自己能做的事很少 ,但也是淡然松開韁繩,任馬兒緩緩拖著馬車前行。

他將裹著包袱布的長刀橫在膝前,佝僂的身子這時候微微挺直起來 ,陡然間就像潛藏在草叢里的餓狼微微抬起胸膛 ,等候著獵物接近的那一瞬間惡狠狠的撲出 。

青衫文士一生經歷無數的風雨,這時候枯瘦的手攥緊,青筋暴露 ,但他心里除了無盡凄涼外,卻無意去掙扎了。

他沒有躲回車廂里去,輕輕拍了拍車夫的臂膀 ,說道:“王稟戴罪之身已是無用,有人覺得我猶是妨礙,便叫他們取我的性命就是——盧兄武藝高強 ,此地又近淮源鎮,他們必不敢跟盧兄多糾纏,還請盧兄送萱兒到唐州……”

青衫文士堅決的將年幼孫女推回車廂里 ,扯下車簾子,在車頭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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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二章 他鄉不知身寄客

將近午時 ,還有薄霧在山谷間彌漫 。

初春的日頭單薄得就像一張剪紙,蜷縮在蒼穹深處 。

渾渾噩噩在桐柏山里生長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懷,這一刻內心糾結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鷹子嘴崖頭 ,看著馬車緩緩駛近崖前。

在青衫文士從車頭前站起身來時,車夫已將裹著包袱布的長刀橫在膝前,徐懷感覺車夫就像是一頭餓狼 ,隨時會撲殺出去給獵物致命一擊,心里想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說的武者吧?真有給人氣機凌厲之感啊!

在后方不遠處,三個假扮獵戶都十分隨意的悍勇漢子 ,一手握住腰間那種只在軍中較為常見的直脊長刀,一手提拉韁繩正將馬速提上來,想趕在鷹子嘴前將馬車截停下來。

看到這一幕 ,徐懷心口發緊,手緊緊握住身后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結 ,內心掙扎了一會兒 ,咬牙朝崖下振聲問道:“來人可是被貶離京前往唐州的御史中丞王稟王老相公? ”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韁繩停住馬車,朝這邊崖頭看過來,昂然說道 ,“閣下想取王稟性命,老夫在此,還請不要傷及無辜!”

徐懷內心震驚如波瀾洶涌: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

…………

徐懷神智清醒過來有好些天了 ,但他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么 。

他好像在桐柏山間渾渾噩噩過了十幾年,然后一跤從馬背上摔下來,陡然間就清醒過來 ,還被塞進無數陌生的記憶。

也許在他出生時,這些記憶就存在他的腦子里。

他完全記不得幼時的事情,聽他娘說他出生后 ,就患上嚴重腦疾,發作時身體會劇烈痙攣,雙手控制不住的抓撓腦袋 ,仿佛腦袋深處有無數鋼針在扎刺、攪動 。

頑強的長到八九歲后 ,腦疾有所緩解,他才對所經歷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記憶 ,但他整個人像是蒙了一層渾噩,說話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腦子里缺了一根弦。

偶爾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也是過不了幾天就忘。

直到一個月前他從馬背摔下來,磕著后腦勺,人沒受什么傷 ,神智陡然清醒了過來;就像有層殼突如其來被撞碎 。

與此同時,無數光怪陸離的陌生記憶,從腦海深處一起迸出來。

可惜的是 ,等他心神稍稍平復下來,再去回想這些記憶時,卻發現除了極少一些、看不出什么意義的零碎片段或畫面外 ,他已記不得什么了。

就仿佛大夢一場 。

或許就是大夢一場。

除了一些或惆悵 、或悲傷、或歡喜、或苦惱的情緒跟感觸外 ,什么都不剩 、什么都找不回了。

要說有什么能確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這些記憶曾在他的腦海深處存在過,仿佛他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渡過了一生 。

也能肯定,他年少時做的那些怪夢,跟這些記憶有關 ,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腦疾,就是承受不了這些記憶的沖擊才發作的 。

當然,神智清醒過來后 ,他童年以來所經歷的一些事,都清晰起來。

或許,還遠不僅如此。

此前他被阿娘逼著在族中書塾讀了幾年書 ,磕磕巴巴,都未必能將幾篇啟蒙經義磕磕巴巴順讀下來,更不要說這些經義有深的解讀了 。

現在可好 ,這幾篇經義所講的內容 ,以及衍生出來的道理,他不僅完全清楚,還能看出里面有太多謬誤、迂腐、不堪一提的地方。

他此時的思維 ,也前所未有的敏銳起來了。

整個人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

以往很多懵懂無知的事情,一下子通透起來。

這不是一個在桐柏山里渾渾噩噩生長十五年的少年應該有的!

也許那些他以為想不起來 、以為什么都不剩 、大夢一般的記憶,實際上并沒有丟失 ,而是從根本上將他改變了。

他已不再是“他 ”?

那他又是誰?

徐懷困惑了好些天,數日前出淮源鎮經過鷹子嘴時,一段文字突然間出現在腦海里 ,他當時就像是被電流打了一下:

“天宣五年歲旦,御史中丞王稟被貶唐州,二月中過桐柏山鷹子嘴為盜匪所害…… ”

這段文字像是一小段史書記載 ,在那一刻之后就像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

然而當時鷹子嘴并沒有類似的劫殺案發生,也沒有什么朝廷官員被貶途經淮源鎮,徐懷卻叫這段記憶折騰了兩三天 ,猛然想到一種可能:

這段文字有可能是還沒有發生的“記憶”。

于是 ,他這幾日來早出晚歸,都跑到鷹子嘴崖頭蹲守。

不僅別人以為他又犯傻了,他都懷疑自己所謂“神智”恢復過來 ,實際是著了魔 。

直到這一刻在王稟從馬車前站起來自承姓名,徐懷內心的震驚就像是波瀾瘋狂的洶涌起來:

這一段突然冒出來的文字記憶,竟然在這時得到驗證:那假扮獵戶的三個人 ,是王稟在被貶途中注定會遇到的“盜匪 ”?

關鍵是這一切竟然以一段文字,在數日之前出現他的腦海里?

那其他幾乎都被遺忘的記憶呢,都是來自還未發生的后世?

…………

…………

鷹子嘴位于這座坡崗最高處的山嵴處 ,馬車還沒有過鷹子嘴,也就無法通過鷹子嘴的豁口看到另一側的情形。

既然后有追兵,又有刺客蹲守崖頭 ,車夫猜測前方很可能還會有伏兵,他也不指望馬車能沖出重圍,解開包袱布 ,露出一柄沒有刀鞘的湛然長刃。

然而王稟相公自承姓名后 ,崖頭那人竟然沉默起來了,半晌沒有再說一句話,也不見有別的動作 ,這令車夫心里泛起一絲浮躁跟疑惑: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馬車徐行到崖下,車夫盯住崖頭,雜樹有些遮擋 ,他這時卻能看清楚崖頭是個健碩少年,雖說手握刀柄的姿態頗為兇悍,臉上卻無狠戾之色 。

而身后三名假扮獵戶的刺客 ,這時候沒有趁機合圍上來,竟然拉開些距離聚攏到一起,也又驚又疑的正盯著崖頭打望 ,這叫車夫心里更是困惑不已:

難道崖頭這少年跟后面三人不是一伙的?

青衫文士年老,老眼昏花,看不清崖頭少年的相貌 ,再次朝崖頭喊道:“老夫知道你們也是受人所托 ,老夫并無意知曉你們從哪里來,但請取走老夫的性命,不要傷及無辜!”

徐懷回過神 ,再看那三個賊匪拉開一些距離后沒有退走,在兩百步開外聚到一起,都將長弓取在手里 ,心里叫苦不迭 。

他一連數日早出晚歸蹲在這崖頭上,只是著了魔想去驗證腦海里閃過的那段記憶,卻不是想做什么英雄好漢去救王稟。

不過 ,這三個賊匪的反應,也叫徐懷心里奇怪:

除了王稟身旁那車夫模樣的中年人身手頗為強橫外,自己突兀站在這崖頭招呼王稟 ,這三個賊匪不應該知難而退嗎?

王稟所乘坐的這輛馬車里藏了什么寶貝,叫他們還想著強搶?

不像是盜匪啊?

盜匪再貪財,總得先惜命吧?

徐懷想到王稟剛才誤以為他是“受人所托” ,心里一驚 ,莫非這三人并非盜匪,他們才是真正“受人所托 ”,過來追殺王稟?

徐懷忍不住要拍額頭 ,心想要不是他今天撞破,王稟今日橫尸鷹子嘴崖下,在別人看來可不就是遇匪而死嗎?

要是他腦海冒出來的那段文字記憶 ,是歷史對今日之事的記載,可不也沒什么問題?

徐懷又驚又悔,心想別人說他是個憨貨 ,還真是不假,怎么就跟著了魔似的,攪和到這等破事里來了?

現在怎么辦 ,跟后面那三名家伙說,你們該干嘛干嘛,我就是路過打聲招呼 ,不妨礙你們刺殺王稟?

徐懷這時候又后悔沒有拿衣物遮住面目 ,也不知道相隔一兩百步,那三個刺客有沒有看清他的臉。

要是刺客看清他的臉,在殺死王稟及隨扈后 ,會不會找上門殺他滅口?

徐懷心頭轉過數念,猶豫著要從后崖逃走,心里卻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淡淡情緒 ,阻止他這么做 。

過了片晌,徐懷才振聲朝崖下喊道:

“王老相公,你怕是誤會了。我家大哥仰慕王老相公的為人 ,得知你被貶唐州,擔心桐柏山里道路又不大太平,可能會有三五個不開眼的小賊對王老相公不利 ,特令我在此相候。王老相公,你們盡管前行,這三個小賊我來對付就是 ,諒他們沒有膽子闖這鷹子嘴!”

鷹子嘴崖石高聳 ,徐懷看左右還有不少雜樹,心想他只要小心些,應該不怕刺客手里的弓箭 。

還有就是鷹子嘴四壁陡峭 ,徐懷就相信三名刺客未必有膽敢強攻上來,到時候就算十七叔、徐心庵不找過來,他也可以堅守到天黑再想辦法脫身。

…………

…………

是友非敵?

青衫文士盯看崖頭 ,也是驚疑不定。

“前頭什么情況不知道,但后面必是蔡鋌派出的刺客無疑……”車夫瞇起眼睛,打量了徐懷兩眼 ,跟青衫文士沉聲說道 。

就眼下的情勢,他們也只能往前闖了。

車夫也不問這少年及他身后的“大哥 ”到底是誰,以免被身后刺客聽去。

他見青衫文士微微頷首 ,便朝崖頭拱手道:“多謝義士相助,來日但有差遣,盧雄定萬死不辭!”說罷便將馬鞭甩出 ,“啪”的一聲抽在馬兒肥厚的屁股上 ,馬車緩緩拖動起來 。

過了鷹子嘴,是一段下坡路,這時也沒有什么行人。

兩側林疏坡緩 ,沒有遮擋,也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樣子。

視野盡頭都能看到淮源鎮鱗次櫛比的建筑群 。

車夫更是快馬加鞭,往淮源鎮而去 。

途中遇到這樣的變故 ,躲在馬車里的女孩縮在乳娘的懷里,驚惶得都快窒息了,但聽著車廂外的動靜 ,這時候也忍不住揭開車窗簾子,朝崖頭看去,卻見少年半蹲在崖頭的雜樹中 ,破敗的衣襟在風中搖動……

(有三個盟主出現了,感謝夜夜迷離、烏鴉 、超級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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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三章 夢里夢外兩相疑

三名刺客沒有得手 ,當然不會輕易離去。

倉猝間他們不清楚鷹子嘴后是否有埋伏,不敢去追殺王稟,當下將長弓橫在身前 ,驅馬徐徐往崖前逼近過來。

不管他們剛才有沒看清自己的臉,徐懷這時還是撕下一片布衫蒙住臉面,但就在他手伸到頭后系住布衫之際 ,一支利箭“嗖 ”的一聲就朝他的面門射來 。

徐懷下意識間頸脖側移出數寸,只覺一道勁風擦臉而過,隨后聽到“喥”的一聲羽箭射中身后的松樹 ,箭桿還“嗡嗡”振顫作響。

“好快的箭! ”

徐懷嚇了一身冷汗。

他自幼習武,但神智恢復之前,他做什么事都有點笨手笨腳 ,除了氣力過人外,總掌握不了復雜的拳勢刀術,騎射功夫也很是一般 。

即便他在神智恢復過來之后 ,那些深藏的陌生記憶 ,并不能叫他的身手立即得到脫胎換骨般的提升,但他除了思維更敏銳通透外,他的眼力也非同以往。

他剛才快速撕下一片布衫蒙臉 ,眼睛還是盯著這幾名刺客,即便有所分神,時間也是極短 ,為首的那名刺客卻抓住機會射出一箭。

如此驚人的速射跟精準度,怕是十七叔他都是不如啊 。

徐懷不敢再有懈怠,握住腰后的柴刀。

他也沒有立即將身后柴刀抽出 ,這會讓他在這伙刺客面前過早露怯。

徐懷接著又抬腳踢下一塊臉盆大小的山石,“嘩啦啦 ”作響,貼著崖壁便滾落下去 。

鷹子嘴除了當中丈余寬的豁口外 ,南面山嵴陡峭,徒步都很難翻越過去,更不要說騎馬了;而北面不遠就是近三十丈深的峽谷 ,淮水從中而過。

徐懷踢下這塊山石 ,是警告刺客不要試圖強闖豁口。

不管這些刺客身手多強橫,但只要被他拿臉盆大小的山石從高處砸中,任誰都不好受 。

三名刺客停在崖前六七十步外 ,為首者盯住崖頭,陰沉著臉問道:

“你家大哥是誰,既然料到我們會在這里對王稟下手 ,不會不知道我們是何人所遣吧?”

“你們殺人禍心已被識破,還有心思問東問西,還真是膽大包天啊 ,你們真不怕軍寨武卒得信趕來捉拿你們?”徐懷粗著嗓門叫道 。

“光天化日之下,我們做了什么為非作歹的事情,巡檢軍寨的官差要過來捉拿我們?就憑王稟他一面之辭嗎? ”為首者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起來 ,說道,“王稟獲罪被貶,不要說他現在還好端端的 ,就算他真在這桐柏山里身首異處 ,哪個州縣衙門敢深究這案子?”

見刺客竟如此肆無忌憚,徐懷暗暗心驚。

數日前腦海里閃現的那一小段文字,是說王稟在桐柏山鷹子嘴道遇匪而死 ,但此時想來,這一切或許并非是刺客掩飾得好,更深層的原因還是幕后之人勢力太強橫 ,令州縣衙門不敢深究,最終才以遇匪結案了事?

說實話,徐懷并不知道王稟是怎么一個人 ,但他知道王稟被貶前擔任的御史中丞這個官職不可小窺,是朝中唯數不多可以尊稱為“相公”的高級官員,普通官員僅有資格被稱為“郎君 ”。

“相級”人物被貶 ,哪怕再無職銜,也絕對不能視之為平民,他橫死桐柏山間 ,州縣衙門卻不敢深究死因 ,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懷突然覺得搞清楚幕后黑手是誰,對他實在沒有什么好處,只望眼前這事能趕緊糊弄過去 。

徐懷不說話 ,一腳踩在山石上,右手則緊握腰側的刀柄,一副還不屑急于將佩刀拔出的樣子 ,其實也給刺客很強烈的壓迫感。

三名刺客,滿臉絡腮胡子,都是胡亂粘上去的 ,為首者左臉頰卻有一道刀疤頗為明顯,相距頗遠,那人瞇起三角眼 ,像鷹隼一般盯住崖頭,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從后面摸上去?”右側瘦臉刺客說道 。

“你們看他屈身握刀的身姿,是不是有些熟悉? ”疤臉刺客臉色陰沉下來 ,問另外二人。

“是啊 ,有幾分像靖勝軍所傳的持刀勢,而他剛才都分神了,卻還能在恍然間避開晉爺這一箭 ,身手卻也不弱,還如此高壯……”瘦臉刺客有些打退堂鼓的琢磨道。

“二十多年前王孝成知唐州,曾大力清剿桐柏山里的賊匪 ,后來調為靖勝軍帥臣,將不少賊匪收編到靖勝軍;王孝成死后,靖勝軍有一部分老卒解散歸鄉 ,這桐柏山里有靖勝軍余孽,實不叫人意外 。不過,同是靖勝軍余孽的盧雄 ,千里選這一條道護送王稟去泌陽,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疤臉刺客皺起眉頭,沉吟道。

“難不成盧雄聯合靖勝軍余孽保護王稟 ,意圖為當年的舊事翻案? ”另一人知曉當年的舊情 ,吸了一口涼氣問道。

“不管是或不是,這事都非同小可,必須立即有人回汴京告之相爺……”疤臉刺客說道 。

這時候 ,西面有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朝這邊疾馳過來,這三名刺客臉色更是大變 ,猶豫片晌,終究是掉轉馬頭往東面馳走……

…………

…………

徐懷不知道靖勝軍的舊事,看到盧雄很快與數騎武卒馳至鷹子嘴前 ,還以為刺客是被他們嚇走。

趕過來的兵卒中,為首之人三十歲左右,穿著褐色皮甲 ,身形健碩,濃眉豹眼,相貌粗獷 ,手里拿著挎刀 ,提拉僵繩停馬于崖下,抬頭見徐懷好端端站在崖頭,問道:

“徐懷 ,你這小子沒被那些馬賊傷著?”

“沒有——他們往東面跑了! ”徐懷這時候真正松了一口氣,跟十七叔徐武江招呼了一聲,仔細找落腳地 ,往崖下溜來。

“這些狗賊,膽敢跑到淮源來撒野,我們捉住他們剝皮! ”一名上嘴唇才長絨須的少年兵卒 ,年紀也就比徐懷大一兩歲,他這時還能看見那些“馬賊”的身影,急吼吼的叫罵著 ,就想拿刀拍馬追趕過去 。

徐武江卻伸手攔住那沖動的少年兵卒,說道:

“窮寇莫追,再說這天都快黑了 ,今日算這些馬賊命好 ,不跟他們計較 。”

雖然天有些陰,但才過午時,說天快黑 ,那真是瞎眼都不敢說的瞎話啊。

不過,在徐武江看來,只要徐懷他人沒事就行。

他們在軍寨一個月才拿多少餉銀 ,犯得著去找這些整日在刀口舔血的馬賊拼命?

盧雄沒有作聲,他半生歷經滄桑,知道時下州兵鄉勇都是什么樣子 。

他們逃出鷹子嘴不久 ,就遇到這隊武卒,倉促間說途中遇到馬匪,請他們過來解救被困鷹子嘴崖上的鄉民 ,現在這隊武卒趕過來將刺客驚走就謝天謝地,他還能指望更多?

他沒有想到的是,這隊軍寨武卒的頭目 ,竟然跟崖頭少年是相識的。

等徐懷小心翼翼的從鷹子嘴爬下來 ,他看到這少年僅有十五六歲的樣子,盧雄心里更是驚訝。

而除了身量相當健碩,比大多數正常身高的兵卒都要高出半頭外 ,完全就是一個鄉野少年,甚至從山崖爬下來的動作,還略有些僵滯 ,不夠靈活 。

一襲破舊短衫,襟袖間被樹枝山巖劃破幾處;腰間系了一根草繩,竟然是一把柴刀插在腰后 ,還有著斑斑銹跡!

他與王稟相公,今天竟然是這么一個少年所救?

盧雄看這武卒頭目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那這少年剛才所說的“大哥 ”是誰 ,怎么會知道他們將從鷹子嘴通過,安排這少年在此等候?

當然,刺客之事捅開去 ,除了會刺激蔡鋌此賊倍加兇殘的派人迫害外 ,并無別的好處。

盧雄一肚子疑惑不解,這時候也只是閉嘴不多問什么,但他看少年的眼神里 ,還是滿含感激。

他身手是強,但王稟祖孫及乳娘手無寸鐵 。

他知道在這沒有回旋空間的山道間,沒有這少年拖住刺客 ,他即便有舍身求義之志,也不可能保護王稟祖孫周全。

…………

…………

聽徐武江、徐心庵趕過來將那些人當成“馬賊”,徐懷就知道王稟他們遇到徐武江、徐心庵他們時沒有說實情。

他現在思維通透 ,不難理解王稟他們為何如此 。

當然,他也不想再牽涉到這些沾惹不起的是非中去,看了王稟身邊的“車夫”兩眼 ,沒有湊過去寒暄,與徐心庵共乘一匹馬,跟在徐武江等人之后往淮源鎮方向而去。

距離淮源鎮還有四五里路時 ,徐懷看到王稟所乘的那輛破舊馬車停在路旁。

身著青衫的王稟與淮源巡檢使鄧珪在一隊軍卒的簇擁下 ,站在馬車旁說話 。

淮源鎮隸屬泌陽縣,卻距離泌陽縣城有一百三四十里山路 。

代表官府常駐淮源鎮的巡檢使鄧珪,才是桐柏山里最大的官老爺 ,徐懷自然也認得這個身形矮壯 、滿臉橫肉的家伙。

而過鷹子嘴時揭開車窗簾子、一瞥之間予徐懷以驚鴻之感的女孩,此時坐在車首,正關切的看過來。

似受這一幕刺激 ,徐懷此時腦海里閃現過十數張美艷的臉蛋,應是后世記憶深刻的一些女子,卻無一人能及眼前女孩這般清麗明艷 。

好奇怪 ,怎么會無緣無故冒出這些圖畫記憶來?

當然,徐懷還沒有搞清楚自身的狀況,也不知道閃現這些畫面是不是就沒有警示意義。

再說了 ,在鷹子嘴崖上,當時距離那么遠,刺客看清他臉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他應該直接從后崖逃走才對 ,現在細想下來,還是那股莫名的強烈情緒,最終促使他決定先助王稟他們逃走。

那些絕大多數已遺忘的記憶、偶爾閃現的零星片段 ,以及突如其來的莫名情緒,到底算什么?

自己實際上是一縷來自后世的孤魂,在幼小時就占據這具軀殼 ,然后渾渾噩噩的生長了十六年?

徐懷坐在馬背上心里翻騰不休,都忘著下馬,女孩卻以為他盯著自己傻看 ,不好意思的別過臉去 。

“你個憨貨,卻是知道盯著女孩子看! ”徐武江覺得有些丟臉,拿馬鞭的柄 ,戳了徐懷一下,下馬后將韁繩扔他手里,“替我牽住馬。”

“啊!”徐懷回過神來 ,看徐武江與“車夫 ”往巡檢使鄧珪 、王稟那邊走去……

(又添兩盟主 ,感謝書友57、好人……新書前五位盟主都是在縱橫正式活動前產生的,沒能參加縱橫的新書抽獎活動,稍后我來補上神秘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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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四章 他人眼中癡

(感謝新盟主風君子、突福來 、adei、分開旅行、笑意捧場……)

巡檢使鄧珪看到徐武江等人空手回來,便知道這些滑頭不肯出力的。

他這個巡檢使 ,雖然只是九品武職,卻是樞密院正兒八經選授 、入了流品的差遣,是官非吏 ,平時駐扎在緊挨著淮源鎮街市的軍寨之中 。

本朝在地方政制上,跟前朝有很大的區別,會在不設縣的重要街市設鎮 ,因此鄧珪還兼著淮源鎮的監鎮差遣。

他手下包括徐武江在內,除了都頭 、節級等低級軍將外,還有主簿、稅吏等屬吏 ,權轄頗大 ,泌陽縣之外的山野鄉陌,防盜捕賊緝私等事都歸他管轄。

不過,桐柏山綿延二三百里 ,又與隨、光 、潁等三州相接,盜匪出沒其間,不知凡幾 ,鄧珪手下僅有百余奸滑土兵,暗中都有可能與私盜勾結,他哪里管得了這么多?

今日在王稟面前 ,鄧珪卻還是裝腔作勢的問一句: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盜匪攔路劫財,真是膽大包天 ,他們是視我淮源巡檢司于無物嗎?徐武江,你等可有將這些膽大妄為之徒逮住?!”

“馬賊馬快,興許還聽過鄧郎君的威名 ,我們追過去 ,他們都跑沒影了,哪里追得及?”徐武江說道,“卻不想小小幾個馬賊 ,竟然驚動鄧郎君親自出馬! ”

“馬賊冒犯御史中丞王稟王相公,本官怎敢懈怠?卻是你們這些家伙竟然偷滑耍奸,不肯出力捉賊 ,輕易就放走馬賊,真以為本官不敢拿你們治罪?”鄧珪盯住徐武江問道,聲音也陡然間嚴厲起來 。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 ,琢磨不透鄧珪什么意思。

徐武江剛才趕去救徐懷脫困,都沒有細問王稟等人的來歷,還以為就是普通行旅。

這時他瞥眼看王稟一襲青衫 ,襟袖間還綴有補丁,心想這祖孫二人身邊僅有一名仆婦、一名兩鬢斑白的隨扈護送,竟會是執領御史臺的御史中丞王稟?

再一個 ,這么一號人物抵臨桐柏山 ,路司州縣拍馬跪舔的官員們呢?

這時候王稟替徐武江等人開脫道:“能將這些馬賊趕走,人沒事回來就好! ”

此時能平安脫險已是萬幸,他哪里會節外生枝去說刺殺之事?

徐武江還蒙在鼓里 ,但鄧珪到底是入了流品的官吏,聽同僚說過王稟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會被貶到唐州來 。

不過,他同時也知道王稟聲望極高 ,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剛才那么說,是不想留下話柄 。

這會兒見王稟替徐武江他們開脫 ,鄧珪見好就收,訓斥徐武江:“王相公體諒,不追究爾等失職之罪 ,還不快過來感謝王相公。 ”

“王稟戴罪之身、見逐唐州,不敢當諸位壯士大禮!”王稟見徐武江等人過來行禮,忙還禮道。

徐武江這才知道王稟原來是被貶出京的御史中丞 ,按刀站在一旁 。

鄧珪跟王稟告罪道:“下吏今日按例要巡視南鄉 ,軍務在身,不能留在淮源鎮,今日便由這徐武江代下吏招待王相 ,明日也由徐武江挑選一隊兵卒護送王相你們前往泌陽……”

鄧珪又唬著臉訓誡想要找借口推托的徐武江:“切莫再叫王相受盜匪滋擾,倘有怠慢,仔細我回來收拾你! ”

徐武江無奈應下這差遣。

…………

…………

徐懷看著巡檢使鄧珪很快就率隊消失在遠處的莽林之中 ,心想他是看出王稟遇匪這事不簡單吧?

且不管鄧珪這人,徐懷此時心里更多琢磨的還是刺客離開時的模樣,心想他們應該不會善罷甘休 ,又或者說是幕后之人不會輕易放過王稟。

徐懷猜想三名刺客應該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心想只要王稟不將他說出去,刺客就算是卷土重來 ,也不大可能會找到他頭上來,但他心里是這么想著,卻又泛起莫名的情緒 ,覺得不應該真就袖手旁觀 。

他不禁苦笑起來:自己算哪根蔥啊?

之前牽涉進去 ,可以說是無心,一心想驗證腦海里閃現的那段文字記憶,但現在不趕緊將自己摘出去 ,是嫌自己活膩味了嗎?

王稟年老眼神不濟,剛才站在崖下看徐懷的面貌并不是很真切,等鄧珪帶著一隊武卒離去 ,他低聲問盧雄:“剛才崖頭是那少年將刺客攔住?”

“嗯!”盧雄點點頭,低聲說道,“這少年卻是跟與鄧珪手下的這名節級相識 ,似是同族中人…… ”

“我剛才聽鄧珪說徐武江就是從當地徐氏族人里得薦的兵目,那少年說不定還是你故友徐武宣的子侄輩。不過,這事將你牽涉進來 ,已不可補救了,卻不能再牽涉再多人,”王稟低聲說道 ,“你送我與萱兒到泌陽后就直接離開泌陽 ,也不要去找徐武宣了……”

“我不去找徐武宣,但我留在泌陽,相公跟前從此就多了一個牽馬趕車 、沒有姓名的老仆 , ”盧雄啞聲說道,“相公你也不要趕盧雄離開——倘若一切都是我多心,送相公到泌陽后 ,我還想著到漠北草原看一看赤扈人的鐵騎到底有多厲害。但看今天之情形,蔡鋌定不會善罷甘休,我怎么可能放手離開?相公你就當我在泌陽歸隱 ,每天能相隨相公左右,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

“盧兄之恩,王稟無以為報。”王稟見盧雄意志堅定 ,而這時候看到徐武江朝他們這邊走過來,他嘆了一口氣朝盧雄拱拱手,便不再強勸什么。

“你個笨貨 ,快過來感謝王相公報信之恩! ”徐武江招呼徐懷一起走到王稟道謝 。

“多謝王相公報信。”徐懷裝癡賣傻的上前謝道。

“好說好說 ,今日相遇便是緣份,還不知道這位小哥姓名……”王稟既然決定不牽涉無關人等,很多事便不會說破 。

“王老相公你不要跟這憨貨客氣——徐懷他開竅有些晚 ,做事笨手笨腳的 。他爹徐武宣是我族兄,死得早,他娘好不容易將他拉扯到十四歲 ,前年也得病去逝了。他這兩年就跟在我身邊廝混。他這笨貨,這幾日卻不知道犯哪門子傻,每日朝出晚歸都跑到鷹子嘴去蹲著 ,怎么罵都不聽,今日得虧是遇到王相公,要不然折在馬匪手里 ,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死去的爹娘交待…… ”徐武江說道 。

王稟與盧雄對視了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里滿是震驚跟困惑。

徐武宣早已身故,而眼前這少年就是徐武宣之子?

徐武江說這少年這數日來朝出晚歸都守在鷹子嘴崖上 ,他們猜想應該是少年身后“大哥 ”早就猜到他們近日要從這里經過。

不過 ,回想這少年站在崖頭面對刺客時的從容不迫,他們怎么都不想明白,在徐武江這些人眼里 ,這少年竟然是個笨手笨腳的憨貨、笨貨?

見王稟及“車夫”滿臉的困惑,徐懷笑得非常的“憨厚” 。

神智沒有恢復之前,徐懷渾渾噩噩過活十數年 ,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一個手腳笨拙的“憨貨 ”。

這沒有什么好否認的。

“你拿話蒙騙我們吧?”

女孩王萱沒有王稟、盧雄的城府跟顧忌,揭開車窗簾子看了徐懷一眼,忍不住爭辯道 ,

“他一人就將那些馬匪打退,怎么可能會笨?”

“…… ”徐武江哈哈一笑,明明是他們趕到鷹子嘴將馬賊驚走 ,但他也不會跟一個小姑娘斗什么嘴 。

徐心庵看女孩極美,三百里桐柏山都無一人能及,情不自禁的碎嘴道:

“這笨貨 ,就憑他能打退馬賊?他從小跟著我們一起練拳腳功夫 ,筋骨是壯,也是能將三四百斤石磨輕松扛起來,但也就一把死力氣而己……”

除了徐武江 、徐心庵外 ,這一隊武卒十之八九都是徐氏族人或鹿臺寨的異姓莊客,他們從小看徐懷長大——女孩王萱見他們都一臉就是如此的神色,心想真是見鬼了 ,但她嘴上也不肯輕易認輸,說道:

“漢末名將許諸,因兇猛而癡愚 ,是謂虎癡——虎癡一樣的猛將,就算笨點,又怎么不能將三五個馬賊打跑?”

徐心庵心里喜歡 ,卻不知道怎么討好女孩子,下意識爭辯道:

“就他這蠢樣,敢自稱虎癡?那些不開眼的馬匪 ,都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的 ,只是被這憨貨牛一樣的塊頭嚇住而已,但真要動手的話,一試之下就知道這憨貨純粹是個繡花枕頭。平時族中比試 ,那些初學拳腳刀槍的少年,只要機敏些,都能將他耍得團團轉。你看他連把刀都沒有 ,卻撿一把柴刀冒充什么刀客 。說起來那些馬匪也真是蠢啊,竟然被這憨貨嚇跑,真是要笑死人了! ”

女孩王萱不喜歡徐心庵動不動就反駁自己 ,小臉別過去,不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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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五章 淮水楚山一軍寨

白澗河從桐柏山南嶺主脈的山谷深處匯聚眾多溪澗,下游流經一片平緩而開闊的山谷盆地,最終匯入從西往東 ,在桐柏山間穿峽過谷的淮水之中。

這處盆地 ,位于淮水北岸的地形陡峭,淮源鎮街市有近千戶人家,主要沿淮水以上的白澗河兩岸開闊谷地分布 。

除了橫貫桐柏山的走馬道從淮源鎮街市穿過外 ,還有四五條土路往左右的山嶺壑谷深處延伸而去;白澗河與淮水在谷底交匯,水面比較開闊,總計有六七座渡口碼頭銜接被河流截斷的道路 。

淮源沒有設縣 ,除了街市西首建有一座小型軍寨,街市外圍也沒有建城墻圍護起來。

女孩王萱坐在馬車進入街市,看青石主街上人流稠密 ,兩側樓鋪林立,她才相信盧雄途中說淮源鎮繁榮不在信陽城之下這話不虛,難以想象她們從信陽出發 ,一路都沒有遇到幾名商旅。

不過,細想也不難理解 。

淮源鎮是距離光州信陽縣更近,但當世不同州縣間都有設卡征納過稅 ,鄉野民戶更是嚴禁隨意越縣流竄 ,淮源鎮平時自然是跟轄管的泌陽縣聯系更密切。

就算有大宗商貨出山,要運往東邊的淮南西路州縣,通常也是等暮春淮水漲起來之后用舟船載行 ,這樣更省人力。

穿過白澗河東岸的街市,來到一座渡口前,徐武江喊來渡船 ,小心翼翼的將馬車拉上船,準備橫渡有三十多丈寬的白澗河 。

兩邊的渡口,除了七八艘渡船外 ,還有不少衣衫襤褸的苦力三五成堆在等活。

這主要是往西去京西南路的唐州、鄧州等地,沒有水路,西段走馬道又崎嶇難行 ,大宗商貨卻只能借助畜力,乃至就地雇傭青壯勞力肩挑背扛運過去。

渡河到西岸,就是軍寨所在 。

三百步見方的石城 ,臨河的寨門上鐫刻“淮源巡檢司”五字;當地慣將這里稱為軍寨 ,官府文函里同時也將這里稱為淮源巡檢寨。

除了巡檢司衙門、兵營外,驛所也在軍寨之中。

徐心庵要大兩歲,徐懷還差兩個月才滿十六歲 ,但徐武江都帶在身邊 。

巡檢司諸事都依賴地方,鄧珪對徐武江這些部屬也不會太嚴苛,軍寨之中不缺徐懷一口吃食。

這會兒徐武江安排徐心庵 、徐懷先送王稟等人去驛所:

“驛所就在前面 ,徐心庵,你與徐懷先送王相公他們過去,待某家回衙交過差 ,再過拜見王相公!”

…………

…………

驛所占地不大,約三畝許地,院墻頭長有雜草。

從大門進去 ,第一進院子是驛丞公廨 。

驛丞程益卻不在院子里,只有兩名廂兵出身的年老驛卒坐在廊前曬太陽;徐心庵嫌驛卒腿腳慢,留徐懷幫忙卸車 ,他跑去找程益 。

王稟沒有官職在身 ,但他被貶唐州留居,有地方監視之意,畢竟不是流放、充軍。

他離京后 ,要在期限內趕到唐州報道,而唐州地方有監管他并照顧起居的責任;而前往唐州的途中,驛所也要給予收留、接待。

驛丞程益專司迎來送往之事 ,是不入流品的小吏,那些途經此時的官紳,個個耀武揚威 ,他都得受著;而被貶官員留宿驛所,他也不會怠慢 。

程益平日里就喜歡喝口小酒,也不分時辰 ,酒就裝壺茶里,看書寫字畫畫,閑下來就抿一口 ,他叫徐心庵找過來 ,先從王稟手里接過官告函。

徐懷將車卸下停在前院,正要先將馬牽到驛所后面的馬廄去,瞥眼看到官告公函上寫王稟因“不恭 ”之罪而削職貶官 、見逐唐州。

他心里疑惑:

王稟被貶前是御史中丞 ,是當世極少數有資格被稱為“相公”的人物,照道理除了坐龍椅的官家外,他即便是觸怒當朝宰執及諸王 ,都不會扣上“不恭”的帽子 。

王稟只能是在言行上冒犯了官家或皇太后,才會被治以“不恭 ”之罪。

不過,徐懷不相信是當朝皇帝會派刺客追殺王稟 ,真想殺,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細想下來應該是王稟得罪朝中那個大權在握的人物 ,被抓住把柄趕出汴京。

雖說腦海里的那些記憶絕大多數都已經遺忘,徐懷眼下能這么考慮問題,他也不覺得這應該是十六歲少年的思維 。

自己或許真是后世孤魂莫名來到當今世界?

滿腹心思的將馬牽到馬廄 ,又給添上草料 ,徐懷才回到前院。

這時候剛過晌午,徐心庵已經帶王稟等人前往驛館東北角的一棟小偏院歇腳,驛丞程益正吩咐一名年老驛卒給王稟等人安排伙食。

“還要給酒? ”驛卒有些不情愿的問道 。

不同的官員路經驛所 ,都有相應的接待標準:

權高位重之人過境,地方官員 、鄉紳豪族都會趕過來擺宴巴結;流貶之人,在驛所落腳住宿 ,除了粗糧飯管飽外,最多再加一小碗醬菜佐飯。

驛丞程益給王稟等人安排的午食,除了一碗臘肉、一碗蔬菜、半只肥鵝外 ,竟然還要多溫一壺酒送過去,老卒怎么會不感意外?

徐懷也知道驛所經費都來自泌陽縣衙撥給,平時沒有其他花頭 ,還要克扣一些出來供程益喝酒,這時超規格接待王稟,難怪下面人不情愿。

“王相公得罪樞密使蔡鋌被貶唐州 ,天下士人皆感扼腕 ,你這狗眼看人的混帳家伙,卻吝嗇一壺酒?得得,大不了我戒兩天酒 ,好讓你們將賬目抹平 。”程益罵道 。

程益是不入流品的小吏,卻在士人之列。

各地方的公函往來都要經過驛館傳遞,他對王稟被貶唐州的情況 ,卻是比徐武江這些底層武人都要清楚的。

樞密使蔡鋌?

徐懷這才知道王稟到底得罪誰被貶唐州 。

徐懷對當朝之事談不上熟悉,但聽徐武江及巡檢司武卒吹牛逼,偶爾也有道聽途說 ,知道樞密使能與位居少宰 、太宰的左右相并尊,蔡鋌在當朝絕對是權勢熏天的人物。

而蔡鋌執掌朝堂軍國要政,真要用暴虐手段鏟除政敵 ,手里能用的死士,絕對比宰相都要寬裕。

也難怪鄧珪要急吼吼的離開軍寨啊 。

鄧珪這個巡檢使,他平時在淮源巡檢司的工作 ,受唐州及泌陽縣的節制 ,但全國所有巡檢使、都巡檢使等武官的選授、提拔,卻是受樞密院直接管控。

也就是說,鄧珪正常情況下 ,八竿子都跟蔡鋌這樣的人物打不到一塊去,但要是因為跟王稟親近,叫蔡鋌注意到 ,只要大筆一揮,將鄧珪調到哪個窮山惡水 、盜匪或邊患甚烈的地方任職,就足以叫他生不如死了。

鄧珪急吼吼離開 ,原來是不想跟王稟產生半點瓜葛 。

相比之下,程益作為驛丞,乃是泌陽縣吏 ,不隸屬于樞密院體系,他敬重王稟的為人,則不吝給予厚待。

“十七叔怎么還沒有過來?”

徐心庵這時候從偏院走過來 ,看到徐懷疑惑的問道。

徐懷攤攤手 ,表示他哪里知道 。

淮源鎮哪里會有王萱這般容貌絕美、氣質又脫塵出俗的少女?

徐懷看得出徐心庵是有些著迷了,這時候卻找不到借口賴在這里,才著急問徐武江的去向吧?

徐懷攤攤手 ,但徐心庵就沒有指望他回答什么,又埋怨道:“鄧郎君都吩咐過我們要招待好王相公他們,十七叔怎么就不見人了呢? ”拉著徐懷回巡檢司衙門去找徐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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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六章 粗魯非真貌

徐武江作為地方宗族舉薦的節級 ,在巡檢司是不入流品的小兵頭,地位低微,但除了他背后徐氏在桐柏山乃是大姓豪族外 ,他本人身手強橫,聞名鄉里。

而徐武江所率領的那隊武卒,又以徐氏族人及鹿臺寨的異姓莊客為主。

鄧珪平時也甚是厚待他 。

徐武江在軍寨巡檢司衙門北面有單獨一棟小院子居住;徐懷在他娘病逝后 ,這兩年就跟在徐武江身邊廝混 ,平時他與徐心庵作為跟隨,也都住那棟院子 。

除開鄧珪,巡檢司兩名都頭、六名節級身邊都有兩三名親信伴當吃住在一起 ,這些年都在巡檢司里吃兵餉,差不多占去巡檢司三分之一的兵額。

徐懷現在是沒有足歲,不算巡檢司正式土兵 ,但徐武江一樣替他領一份兵餉,幫他攢起來日后娶媳婦用。

徐懷隨徐心庵趕回住處,脫下衣甲的徐武江正站在廊下拿著汗巾擦臉 。

徐武江的妻子荻娘是個身形矯健的女子 ,談不上絕美明艷,卻也是秀麗大方,這時候從廂房走出來 ,看到徐懷,責怨道:“你這個憨貨,怎么又跑去鷹子嘴廝混 ,要是今天你叫那幾個馬賊傷了性命 ,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待!”

她接過徐武江手里的汗巾,恨鐵不成鋼的朝徐懷抽來。

抽中也不會痛,徐懷也就不躲。

徐懷以往神智渾噩 ,對自家事知道也不多,就知道他爹徐武宣早年是禁軍武官,十五年前離開軍營 ,在南歸途中遇到逃荒的蘇荻一家人,接濟他們到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嶺安頓下來 。

徐懷他爹回鄉沒兩年就去世了,十多年來是他娘帶著他跟蘇荻一家人相依為命。大前年泌陽縣大疫 ,他娘跟徐武江的妻子都得疫病死了,蘇荻嫁給徐武江當續弦,也就成徐懷的“十七嬸”。

徐武江將他收留在身邊 ,主要還是蘇荻擔心他笨手笨腳的,靠著三五畝薄田沒法養活自己 。

徐懷覺得,這世間要說還有誰真正關心他 ,也就是蘇荻了。

汗巾抽中徐懷的脖子 ,“啪 ”的一聲響,荻娘自己卻心疼起來,抓過他的肩膀看脖子上有道淺紅印子 ,啐罵道:“你這憨貨,也不知道躲一下,抽疼沒有?”

“徐懷練武沒多大長進 ,但這一身死疙瘩肉,跟銅頭鐵骨似的,你拿根鐵條抽他 ,都未必能叫他喊痛!”徐武江笑道。

“你是不是還沒有吃東西? ”荻娘問了一聲,便跑去后廚給徐懷準備吃食 。

徐武江將徐懷、徐心庵喊到東廂房里問話:

“今日真是王老相公所說那般,有幾個馬匪不開眼跑來淮源鎮附近劫財?”

要是徐武江在途中問他 ,他還真不知道要怎么說,但眼下決定還是先瞞下這事,甕聲說道:“應該是的吧 ,我沒有看太真切。”

不這么說 ,難道說他早就料到王稟今日在鷹子嘴崖前有難?

難道說他在鷹子嘴時,還識破那三個馬匪實是追殺王稟的刺客?

難道說這三名刺客很可能還是當朝樞密使蔡鋌所派?

他都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一切能解說得清楚嗎?

徐武江見徐懷又犯傻發愣 ,自己走到窗前自言自語道:

“王稟必然是在朝中得罪了誰才被貶到唐州來,但鄧珪不去親近王稟便完事了,也沒有必要急吼吼避開啊!這事真不對勁!再說虎頭嶺 、歇馬山那幾伙人馬 ,這幾年都頗為老實,平時暗中都能得附近村寨的孝敬,應該不會對一輛不起眼的破舊馬車下手——倘若他們是別地的馬賊盯上肥羊 ,也不能跑到鷹子嘴附近再下手啊? ”

聽徐武江自言自語分析今日之事,徐懷訝異的看向他的身影。

他之前渾渾噩噩,對身邊人的認識也是浮于表面 ,卻沒想到平時頗為粗魯的十七叔徐武江,剛才在王稟等人面前也似無所忌憚,實際上早就看出諸多疑點 。

“不是劫財的馬賊 ,難不成還是追殺王稟那老頭的刺客不成?我看十七叔你就是多心了 。”徐心庵卻沒心沒肺的說道。

“我多心?”徐武江抬手要抽徐心庵 ,說道,“照著規矩,巡檢使每個月都要親領武卒 ,到所轄諸鄉寨巡視一遍,以免匪盜滋生,但鄧珪那龜兒子赴任兩年多了 ,除了最初兩三個月還算勤勉,之后除了留在軍寨吃酒,又或者跑去街市找花姐吹牛睡覺 ,干過什么正經事? ”

徐心庵問道:“十七叔你這么說,這事情是有些蹊蹺呢,但王老相公都已經在驛館住下 ,鄧郎君離開前,吩咐過十七叔要招應他們,還要不要過去? ”

“鄧郎君 、鄧郎君 ,你小子拿著雞毛當令箭 ,是看上王家那小姐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徐武江笑著一腳踹向徐心庵的屁股蛋,罵道 ,“鄧珪急吼吼跑開了,我們沒事去湊什么熱鬧?”

“那明日護送之事呢? ”徐心庵問道。

“你到街市打聽一下,明天有哪家馬隊去縣城 ,你與徐懷到時候陪著走一趟,送他們到縣城后就連夜回來,不要耽擱……”徐武江吩咐徐心庵道 。

“嗯!”徐心庵應道。

“哦 ,對了,你再去找徐四虎他們,讓他們嘴嚴實一些 ,不要將今天的事胡話說出去——這事不管有什么蹊蹺,鷹子嘴那里有馬賊出沒,‘盜匪不靖’卻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 ,傳到縣里不是好事 ,別他娘給自己沒事找事。 ”徐武江又吩咐道 。

“好咧,這些我都懂!鄧郎君那邊我就不敢保證了啊!”徐心庵說道。

“鄧郎君那里還需要你這蠢貨來操心,你怎么就不能學徐懷 ,做事閉上嘴少嘰嘰歪歪?”徐武江瞪了他一眼。

“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十七叔單留他在身邊,不覺悶得慌? ”徐武江吩咐的這些事 ,需要頭腦機敏,徐心庵也覺得只有他能勝任,就都應承下來 。

徐懷樂得清閑 ,這會兒聽到荻娘在后面喊他,便先跑過去吃東西。

“諾!快吃,看你餓成什么樣了 ,這兩天又瘦了不少!”荻娘見徐懷跑過來,將一碗剛熱過的粗糧飯塞他手里,還夾一條醬瓜給他。

徐懷拿筷子捅了捅碗底 ,翻出一大塊油香臘肉來 ,頓覺肚子里的饑蟲都醒了過來在拼命的叫喚:我要吃肉 。

后廚有飯桌,但屋里太陰暗,他就蹲在廊前 ,一邊扒著飯,一邊思量著事情。

徐懷以往渾噩,很多事別人都不跟他說 ,但神智清醒過來,每日眼睛所見、耳朵所聽,也清楚桐柏山里一直都不太平。

這世間從來都不會缺少作奸犯科之徒 ,兼之官府、宗族大戶盤剝,活不下去的鄉民落草為寇也絕非新鮮 。

桐柏山那些絕險崎僻之地,又最易納污藏垢 。

因此 ,匪患長期以來都是困擾桐柏山的一個問題;匪患最嚴重時,走馬道商旅都斷絕掉。

淮源鎮三十年前初設巡檢司時,剿匪效果并不好 ,主要也是當時巡檢司的武卒主力以輪戍禁軍為主 ,到地方后只會吃拿卡要,每遇匪情還要大戶捐錢捐糧以助軍資。

大姓宗族最初也不敢傾力配合巡檢司,就怕剿匪不成 ,最終害他們自己遭受盜匪的報復 。

唐州后來改過一次兵政制度,淮源巡檢司得以從當地招募土兵。

大家利益休戚相關,大姓宗族這才傾力支持剿匪 ,打過幾場硬仗,還捉捕不少強賊流放充軍。

即便這年頭作奸犯科的人屢禁不絕,桐柏山那些險僻之地 ,總是有那么幾股頑匪清剿不凈,但也輕易不敢再去找大姓宗族報復;出來打家劫舍都要冒極大的風險 。

漸漸的兩相就止戰罷斗。

當然了,山寨不再隨意下山打家劫舍的代價 ,就是隔三岔五會到附近的村寨勒索糧食財物。

巡檢司及大姓宗族對此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勒索到他們頭上,只要不太過分 ,也會接受 ,就當是額外捐一筆稅款買平安 。

微妙的平衡形成之后,這幾年來,桐柏山里的走馬道也就太平起來了。

即便有三五剛落草的蟊賊不懂規矩跑到淮源鎮附近惹事生非 ,甚至都不用巡檢司這邊出手,那幾家山寨都有可能暗中將人頭送過來。

徐懷神智恢復過來有一個多月了,看徐武江每天除了帶隊在淮源鎮附近巡視 ,就是在軍寨里練武喝酒 、聚攏軍卒賭頭錢,對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情粗獷、身手強橫、能折服人之上 。

然而剛才一番話 ,叫徐懷認識到徐武江僅僅看似粗獷,僅僅以前沒有機會在他面前展現細膩的心機罷了。

而鄧珪調到淮源上任有兩年多了,每日要么在軍寨里喝酒 ,要么就跑去街市狎妓玩樂,都不怎么管事,徐懷還以為他是一個無能的昏庸官吏。

看今天的情形 ,徐懷才意識到鄧珪在上任之前 ,極可能就已經摸清楚淮源鎮的情勢,絕非糊涂人 。

鄧珪將放手不管事,諸事交給都頭 、節級負責 ,實際是將事權交還給地方勢力,他每日醉生夢死、不管事務,反倒能安然渡過三年一轉的任期 。

這他媽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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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楚山寇 第七章 身如龍槍如蟒

徐武江都想學鄧珪避開王稟主仆,徐懷午后當然也是躲在院子里 ,心里琢磨事情。

比起王稟遇刺這事,真正震撼他內心的,還是那小段類似史書記載、在腦海間突兀閃現的文字 ,今日在鷹子嘴崖前竟然得到驗證。

神智恢復過來后,他肯定不愿意作為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貨,繼續留在淮源鎮混吃等死 ,但在當世 ,他又能去哪里,又能干什么?

“吱啞!”

徐懷蹲在前院廊下“犯傻 ”,聽著一聲響 ,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抬頭卻見兩鬢霜白 、瘦臉清矍的王稟,與他有些扭捏不安的孫女王萱探頭看進來 。

徐懷愣怔在那里 ,想不透王稟突然跑過來是什么個意思。

“徐節級可在府上?”王稟問道。

“十七叔去校場了,王老相公找十七叔有什么事?”徐懷疑惑不解的盯著王稟祖孫,卻不見那“車夫 ”的身影 。

“徐夫人可在? ”王稟問道。

“啊?”徐懷驚訝的看著王稟 ,心想當世男女之防談不上多嚴厲,但你一個老頭突然跑上門來找蘇荻,似乎也不大合適吧?

“徐懷 ,誰找我?”

荻娘從后院走過來,她沒有見過王稟,遲疑的打王稟祖孫兩眼 ,問道 ,

“這位老郎君是誰? ”

“老朽王稟見過徐夫人,”王稟微微拱手,又朝身后女孩說道 ,“萱兒,你自己跟徐夫人說。”

“啊,是王老相公啊! ”蘇荻斂身行禮問道 ,“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荻娘?”

王萱美玉小臉跟喝醉酒似的走進來,從徐懷身邊經過時,頭都恨不得埋到自己的胸口里 ,徐懷心里則更困惑了 。

王萱走到廊下細聲跟蘇荻耳語幾句,聲音細得跟蚊子叫似的,徐懷就隱約聽見“有血” ,嚇了一跳,忙問道:“王小姐受傷了? ”

“你這憨貨,耳朵這么尖 ,怎么不去當賊?”蘇荻瞪了他一眼 ,驅趕道,“滾滾滾,沒你什么事 ,你陪王老相公在前院坐著!”

蘇荻說罷就拉著女孩王萱去后院了。

“萱兒還不足十三歲,卻已長大成人——老朽這是措手不及,驛所又沒有年輕女眷 ,只能跑來求助徐夫人…… ”王稟站在院中,跟徐懷略作解釋。

徐懷這才省得是怎么回事,只能憨厚的干笑兩聲化解尷尬 。

王稟是不想牽連太多無辜之人 ,但只要有些希望,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斃。

他此時更想知道徐懷這少年在鷹子嘴崖頭所說的“他家大哥”到底是誰,眼睛盯住徐懷問道:“徐節級似乎事先并不知老朽途中會遇刺客?”

王稟年過六旬后 ,身體禁不住有些佝僂,近年來又愈發清瘦,也就顯得瘦小 ,也就襯托得徐懷越發健碩。

此時天寒 ,都還穿著厚實的襖衫,徐懷臂膀間卻給人筋肉鼓脹賁起的感覺,但他一張臉卻是白凈俊朗 。

就算沒有鷹子嘴崖前的相遇 ,王稟這時候見到徐懷,也很難相信他會是徐武江、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貨 ”!

當然,他也不覺得徐武江、徐心庵等人有必要欺瞞 。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七叔卻是不知情 , ”徐懷看過王稟眼里有很多的疑惑,只是低聲說道,“我也是受人所托 ,這幾天守在鷹子嘴給王老相公提個醒而已,卻沒有想到刺客來得不慢……”

內心深處隱隱有著沖動,要他不要置身事外 ,但理智又告訴他,牽涉到這種事情里絕沒有好處,徐懷此時站在王稟面前 ,也只能先含糊其辭。

王稟見徐懷眼瞳非常的明澈 ,確定今天諸多事都不是錯覺,低聲說道:

“老朽原定是從蔡穎借道,經方城口去唐州的 ,還是盧雄擔心有事,臨時改走桐柏山道,要不然我們興許都走不到潁州就會被刺客截住了……”

王稟這話是說他猜測刺客應該從汴京出發追上來的 ,要不是前面追錯方向,都不可能拖到淮源鎮。

徐懷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辦,說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我會去找王老相公的 。 ”

“王老相公,你有事找徐某?”

徐武江得人報信說王稟找上門來,這時候匆忙從校場趕回來 ,看到王稟與徐懷站在前院里,問徐懷,

“你怎么叫王相公在院子里的干站著?”

“不麻煩徐小哥——萱兒長大成人 ,老朽措手不及 ,只能跑來求助尊夫人。 ”王稟拱手道。

“那恭喜王老相公了 。”少女初長成總是值得賀喜之事,徐武江朝王稟行禮道。

徐武江猜到遇匪這事不簡單,不會自尋煩惱追根究底 ,也就站在前院跟王稟寒暄,片刻后荻娘牽著玉臉羞紅的王萱從里間走出來。

王萱手里還抓著一個錦帕小包袱,卻不知道裝了些什么女人用品 ,叫她都沒有勇氣抬頭看徐懷 、徐武江,拽著祖父王稟的衣袖,逃也似的跑開去 。

…………

…………

臨近天黑 ,徐心庵才從河東街市趕回來,打聽到明天有幾家馬隊會馱貨去泌陽縣城,他已經約定好一家同行。

徐懷隨徐武江、徐心庵回到宅子 ,荻娘提出一只陶甕,跟他說道:“我剛燉了點雞湯,你送去給王家小姐吃!”

“我來去送。 ”徐心庵心癢癢想要將這差事接下來 。

徐武江一巴掌拍了他一記后腦勺 ,罵道:“你叫春的蠢驢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讓徐懷去送,你給我老實待著!”又跟荻娘說道,“你該操心替這兩小子說媳婦了 ,要是等他們學徐四虎那幾個有點臭錢就往悅紅樓跑,我是打斷他們的狗腿呢,還是打斷他們的狗腿呢!”

陶甕盛著滾燙的雞湯 ,甕底都已經燒黑,拿草繩結成兜,徐懷提在手里就往驛館走去。

河東街市有客棧 ,驛所平時要沒有官吏過境,頗為冷清 。

這時候也不知道驛丞程益及幾名驛卒跑哪里去了,前院公廨看不到人影 ,徐懷徑直去找王稟 。

驛所最外圍的圍墻頗為高聳,而內部院子之間的隔墻都是齊胸高的夯土墻,徐懷繞過驛所公廨 ,遠遠就看到“車夫 ”盧雄手里正耍一桿長槍。

在鷹子嘴時 ,徐懷看到盧雄將一柄直脊長刀橫在膝前,卻不想他還隨身攜帶長槍,猜想當時情況緊迫 ,他來不及將藏于車廂里的長槍取出。

徐懷看了一會兒,便看出盧雄所使槍勢,正是徐氏族人普遍都會的伏蟒槍 。

他聽徐武江說過 ,這一路伏蟒槍連同族人所練的刀勢、拳腳,都是他父親徐武宣等人早年從軍中帶回桐柏山傳開來的。

看到盧雄也使這路槍勢,徐懷心想他曾從過軍?

而再看下去 ,徐懷看得出盧雄手里的這路伏蟒槍,跟十七叔他們還是有所區別。

就見盧雄使槍時視線高遠,卻始終有一分注意力落在移動的槍尖 ,長槍每一勢劈抽 、攢刺 、撥打,不像十七叔他們使槍行云流水,顯得特拖泥帶水 ,卻有著特定的節奏 。

再看盧雄腳下小心翼翼的蹚地 ,步伐又慢又小,有釘刺倒插在地上,稍不留神就會戳中腳底板似的。

然而隨著槍路的變化 ,盧雄略有些佝僂的身姿,卻像潮汐涌動般在鼓縮起脹。

徐懷以往習武,以練力、打熬筋骨為主 ,不涉及復雜的拳腳及刀槍套路,騎射功夫也很一般,但神智恢復過后來 ,眼力卻大異以往 。

他能看得出盧雄在伏蟒槍上的造詣,實則比十七叔他們更為高明,盧雄看似遲滯的身形 ,卻藏斂著難以想象的勁力,而一旦爆發,必然就有山崩海嘯之勢 ,將身前之敵的防守摧枯拉朽般打潰 ,奪其性命。

徐懷想到在鷹子嘴里第一眼看到盧雄時的那種感覺,這一刻更為鮮明,盧雄手里的長槍 ,就像一頭藏在草叢深處的毒蟒,僅僅沒有勁敵站在他的身前,才顯得呆滯。

這才是真實的伏蟒槍?

盧雄早就注意到徐懷了 ,卻是等這一套伏蟒槍使完才停下手來 。

徐懷這時候手提陶甕走近過去,盧雄隔著矮墻說道:“我這一路伏蟒槍,講究身如龍 ,槍如蟒,乃是軍中慣使的槍勢,徐小哥也練過吧?”

“這路槍勢看十七叔他們經常使 ,我手腳笨拙,卻使不好。”徐懷據實說道。

除了王稟午后跟徐懷又碰過面外,盧雄也不相信徐懷是憨貨 ,但徐懷身形卻又有幾分僵滯 ,像是習武走岔了路子 。

盧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卻不妨礙他多說幾句:

“伏蟒槍說開了,卻也沒有太精妙的地方 ,作為軍陣槍路,兇猛之余主要講究一個‘藏斂’—— ”

“藏斂? ”

徐懷這一個多月來,也清楚以往習武太過表面 ,路子有些走岔,但武學義理這事,卻不是他自己琢磨 ,就能想通透的 。

盧雄深入淺出的說道:“在戰場上面對的敵人成百上千,特別復雜的槍勢沒有施展的余地,不知藏斂 ,就算有真龍之力,又能堅持多久?所以說,在有限的騰挪空間里 ,盡可能省力有效的將敵卒斬殺馬下 ,便是伏蟒槍的精髓。伏蟒槍講究的是一個‘伏’字,‘伏’字拆開來是‘人’與‘犬’,從本意上講 ,是人要像犬一樣匍匐在地,以伺機而行動,根本就是‘藏斂’、‘藏匿’ ,不是‘降伏’。伏蟒刀 、伏蟒槍以及伏蟒拳都同出一源,道理也是相通的——我看你站鷹子嘴崖頭握持柴刀的樣子,應該學過伏蟒刀吧?”

“……”

從這一番議論 ,徐懷就知道盧雄在伏蟒槍上的造詣,比十七叔徐武江他們更高,也不扭扭捏捏 ,直接問道,“敢問盧爺,藏斂之法要怎樣才能修練入門呢? ”

盧雄心里也有很多疑問 ,說道:“伏蟒槍的藏斂法就蘊含在基礎拳勢樁功之中 ,你應該都有練過,但我看你身形僵滯,似乎是練偏了——這會兒不早了 ,你夜里要是能過來,我再仔細說給你聽……”

“好咧,”徐懷心想他今天卷入這樣的是非中 ,收點好處才不冤,說定夜深人靜之后過來聽盧雄講解伏蟒樁功,將陶甕隔著矮墻遞過去 ,說道,“這是十七嬸煨給王萱小姐的雞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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