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001章 殺妻證道
“轟隆……”
黑云涌動的天邊,滾過一道悶雷。
“嘩啦啦”地,窗外的雨又大了起來 ,如注的雨水從青青的瓦檐下飛瀉而下,順著砸到已經坑坑洼洼滿是泥水的地面上 。
風刮得沒關穩的兩扇窗直晃動,發出“哐當哐當 ”的響聲。
正在屋內做針線活兒的見愁 ,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險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著那不斷搖晃的窗 ,她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連忙放下手中縫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邊來 ,將兩扇窗拉回來關上 。
窗一關,外面的雨聲卻半點沒小。
時不時在天邊滾動的悶雷,也越來越近 ,好似在他們家房頂上滾動一般。
見愁一聽,不禁嘆了口氣 。
伸手在自己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撫摸,她瓷白的臉上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
興許,這就是老天給自己最好的賜予了。
新婚三月 ,見愁也沒想到,自己竟能這么快有孕 。
今晨也不知怎地,平白嘔吐起來 ,她請了鄉里的大夫來看,大夫卻一個勁兒地說恭喜。見愁追問了好半天,對方才笑著說 ,您是有了身孕。
好半天,她都沒反應過來,連到底是怎么付了診金 ,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記不起了 。
見愁,原本是只有名沒有姓的孤兒。
自有記憶開始 ,她便知道自己無父無母,幸得好心人收養,方能安生平順地活下來。
后來,她遇到了謝不臣 ,那時候他還不是秀才,只是謝家的少爺,兩人并沒有什么交集。直到謝家家道中落 ,謝不臣被仇家追殺,正好為見愁所救,兩人才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
三個月前 ,他們終于在這小村莊落了戶,成了親。
于是,見愁也有了姓 ,從此以后叫“謝見愁”。
謝不臣熟讀四書五經,在家里時便小有才名,已經是童生 。后來他參加縣試 ,又得了秀才,便越發用功讀書起來。
他舍不得見愁受苦,曾握著她的手說,等他回頭拿下了更高的功名 ,便能做官,以后,見愁也算是個官太太了。
今日一早 ,謝不臣就去了縣學讀書 。
往日里這時候,他也該回來吃飯了,可偏偏趕上這樣的大雨天。
見愁想著 ,他帶了傘,多半是道中泥濘,路不好走 ,所以遲遲未歸。
等他回來,她便將這天大的喜事告訴他 。
唇邊掛上一絲淺笑,聽著周圍嘲哳的雨聲 ,她也不覺得心煩了。
從窗邊走回來,見愁沒再拿起針線活兒,掃了一眼掛在墻上的一柄鮫皮為鞘的寶劍——這是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是謝不臣拼死也要帶走的。
她走到了屋前 ,望著窄小的院門,巴望著謝不臣從雨幕里出現 。
這是很簡單的農家小院,幾只大白鵝被竹篾籬笆圍了起來 ,正歡快地在雨里叫喚著,不時將修長的鵝頸轉過去梳理羽毛。偶爾一抖,便見落下來的雨珠被油亮的鵝毛抖得飛旋出去 ,一片晶亮。
透過厚厚的雨幕,能瞧見不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綠色 ,被雨水打濕,仿佛更濃了。
層層的雷聲,便在山那邊滾動 。
見愁一手扶著門框 ,一手撫摸著腹部,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傘去縣學找人,雨幕里便傳來了一陣穿行的腳步聲。
嘩啦啦……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的聲音也漸漸近了。
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從暈染開的雨幕之中凸顯出來 ,傘邊沿滑落的雨水,像是連線的珠串,不斷地落下 ,濺在地面上,與周圍的雨水混雜在一起 。
謝不臣的眉是長的,鼻是挺的 ,唇是薄的,有一線近乎冷峻的弧度。
濕冷的水氣,暈染在他眼角眉梢上 ,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著傘柄的手,是握筆的手,修長 ,白皙 。
見愁瞧見了他,臉上立時露出放心的表情來,唇角不自覺的勾起:“你回來了。”
謝不臣淡淡點了點頭,嘴唇一分 ,像是要說什么,最后又牽出一抹笑來,走上了屋檐 ,將傘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門軸旁。
見愁趕緊將他讓進屋,伸手就要為他解下外面已經濕了的袍子 。
蒼青色的袍子 ,被雨水打濕,變出一種與外面群山一樣的墨綠色。
見愁唯恐他著涼,卻沒想到 ,在這一剎,手卻被另一只冰涼的手給按住了。
順著這一只手看過去,見愁看見了謝不臣帶著淺笑的臉 。
為什么覺得有些奇怪?
見愁不解:“你手好涼 ,怎么了? ”
謝不臣搖搖頭,轉眸一打量屋內的陳設。
這里像是他今晨走的時候一樣,除了放在簡單方桌上的那幾件衣裳,有一些已經疊好了放在一旁 ,還有兩件則散放著,其中一件的袖子上還插著針線。
見愁解釋道:“方才窗沒關好,又打雷又下雨的 ,我顧著關窗,回來便只顧著想你怎么還沒回來,一時便忘了繼續縫。不過其余的幾件衣裳 ,我已經縫好了,一會兒你可以換上,下午雨小了 ,便繼續去縣學——”
“見愁 。”
清冷的嗓音,這一次卻帶了一點奇異的沙啞。
見愁以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風寒 ,倒擔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啞了,必定是急著回來,路上不當心,在雨大的時候趕路。若是回不來 ,在縣學里待著也是可以的…… ”
話是這樣說,可她心里卻甜滋滋的一片 。
說著說著,唇邊的笑弧便擴大了。
謝不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他渾身都濕透了 ,腳邊全是水跡,眼前的見愁,滿心滿眼都是他 ,笑起來的時候也暖暖的 。
今日冒雨歸來時見到的場面,又平靜地在他腦海之中回放,同時回響的 ,還有那振聾發聵的蒼老聲音。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不敢臣。”
“人為肉體 ,為凡胎,心為七情六欲所系,難離酒色財氣 。”
“世外有仙山,蒼茫云海間。凡塵如一芥子 ,紅塵幾度皆為虛妄。問世間人,何不脫去凡根,尋仙問道? ”
“斬情根 ,斷塵緣 。若要求道,須舍盡一切,汝以何證之?”
汝以何證之?
短短的五個字 ,卻像是一道天塹鴻溝,隔絕了人世與仙塵。
而謝不臣,必須跨過去。
他抬手 ,冰涼的手撫摸著見愁溫暖的臉頰,淡淡笑道:“你在家,我總歸要回來一趟的。”
這手涼得 ,叫見愁抖了一下:“哪里用得著那樣麻煩?我又不是什么身嬌肉貴的 。不過你回來也好,我有件事…… ”
她說著,伸出手去,溫暖的掌心覆蓋在謝不臣的手背上 ,才一碰著,便感覺到了那種冰冷。
嘆息一聲,見愁都擔憂得忘了要說什么:“你身上太涼了。”
“無事 ,我身子可比你壯多了 。”
謝不臣笑著,退后了一步,平靜地轉過身 ,一眼就瞧見了掛在斑駁墻壁上的那一把劍。
烏黑的刀鞘上滿布著片片鱗甲,卻依舊黑亮,沒有半點灰塵。
他慢慢伸手出去 ,將這一柄寶劍取下,輕輕一擰,再一用力 ,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著窗外的雨聲雷聲,令人不禁屏息 。
隨著劍身不斷抽離,隱隱的劍吟之聲也漸漸清越起來。
他抽劍 ,卻像是要釋放什么一樣。
見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里卻盤算著怎么告訴他自己有孕的事 。
“這劍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沒沾上多少灰塵 ,不過倒從沒拔它出來過,這模樣真是漂亮,難怪你要把它帶出來了。”
謝不臣終于完全將這一柄劍抽了出來 ,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著他的深潭般的眼眸。
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
這是他自己的眼眸,無情無欲 ,無悲無喜,無悵惘,無不舍。
世間人 ,都不過夢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棄?
即便是……
見愁。
不過證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
他淡靜的眼眸一轉,從霜寒的劍刃上移開,落在了見愁的臉上。
打扮簡單,荊釵布裙 ,只有一張臉是白皙的,狹長的眼尾拉開,有一種難言的端麗。縱使是在這般寒酸的地方 ,也遮不住她滿身的光芒 。
謝不臣從未覺得,他的妻子有這般美過。
然而,這樣的美 ,已經不能撼動他的心半分。
古井不波 。
“見愁。 ”
他又喚她的名字。
見愁眨眨眼,走上來半步,張口想要問他到底怎么了 。
可下一刻 ,邁出的腳步陡然止住。
劇烈的疼痛來襲——
劍!
見愁困惑地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胸前那一柄劍。
她順著雪亮的劍刃看過去,看見了一只持劍的手 。
那是謝不臣的手。
執筆的手 ,撐傘的手,持劍的手。
謝不臣漠然地注視著他,昔日的柔情繾綣仿佛過眼煙云,消散得一干二凈。
這是一種冷硬、有情還似無情的眼神 。
刺入胸膛的劍 ,像是一塊冷寒的堅冰,凍得她連疼都要忘了。
瞳孔劇烈收縮,見愁微微張開了兩瓣唇 ,迷茫又驚痛。
謝不臣手持著三尺青峰,而三尺青峰的劍尖,已經沒入了見愁的胸口 。
鮮紅的血跡暈染開來 ,順著鋒利的劍刃,一滴,一滴 ,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點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帶血的棋子。
謝不臣蒼白的臉 ,被這樣的鮮艷照著,也有了一分奇異的血色 。
“你……”
見愁竭力地想要說話,可張大了嘴,像是被人拋上岸的魚 ,怎么也只能發出模糊的聲音。
她眸子底下,有淚光閃爍。
為什么……
謝不臣將她的一切神態收入眼底,卻仿佛隔了一層一般 ,無動于衷 。
緩慢地,殘酷地,又近乎優雅地 ,他將長劍抽回。
見愁胸口濺開一朵血花,怎么也站不穩了。
謝不臣淡淡地看著,劍尖斜斜點地 ,任由劍上的血落下,在潮濕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 。
“今生我負你。若三界六道有輪回,來世 ,你盡可向我索命。”
今生我負你。
若三界六道有輪回,來世,你盡可向我索命 。
見愁站不穩,她捂著胸口的傷 ,低頭時,只看見了指縫里汨汨流出的鮮血。
是她心頭血,眼底淚。
身形晃了幾晃 ,她終于還是倒在了地上 。
這一刻,謝不臣提劍,腳步無聲 ,從她身邊走了出去。
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手指用力地握著,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樣。
然而 ,只有一片濕透的衣角,從她眼前劃過 。
“刷拉拉…… ”
瓢潑般的雨還在下,天的邊緣 ,依舊有悶雷滾動。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連綿群山又仿佛蒼翠了一層。
院子里的大白鵝在雨里踱步,謝不臣走出來的時候,有幾只就要朝籬外撲騰 ,他沒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墻 。
幾根枯草的斷莖在雨里顫抖。
院墻上有著個蒼顏白發的道士,負手而立 ,腳卻離墻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離,乃是浮在上面的。
他滄桑的目光,仿佛通達天機 ,落在謝不臣的身上 。
他劍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漸漸變淡。
微微一笑 ,老道開口:“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 ,必有你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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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002章 死而復生
雨過 。
瓦藍瓦藍的天空里,一絲云也沒有 ,明澈至極。
四面環山的谷底斷崖下,不知何時添了一座低矮的新墳,松散的土堆尖尖地 ,前面插了塊簡單的木牌,刻了幾個字。
空氣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間茂密的枝葉上垂下點點露珠 ,不經意之間滑落而下,便潤濕了一片土壤 。
遠處起伏的山巒,有著柔和的曲線 ,清風拂過,吹來牧童的笛聲。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調子怪怪的歌聲。
那歌聲漸漸近了 ,哼歌兒的是一名枯瘦的老頭兒,瞧著臉上臟兮兮地,腳上靸著一雙破草鞋,破衣爛衫 ,腰上掛了個酒葫蘆 。
他一手捏著一根細細的破竹竿,另一手卻抓著一只雞腿,腮幫子不停地鼓動著 ,正啃得歡快。
“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今天有雞腿,明天吃什么?”
嘴里咕噥著 ,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老頭兒動作可沒停下,沒一會兒 ,那只肥美的雞腿就已經被打整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半分油水也舔不出來的雞骨頭。
停下腳步,老頭兒舉起手里白森森的雞骨頭 ,嗟嘆地望著:“好餓…… ”
“嗝 。”
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聲飽嗝。
老頭兒半點也不臉紅,徑直把骨頭朝身后來路上一拋,撩起破爛泥濘的衣擺來,使勁兒擦了擦手。
擦完手 ,他正要繼續趕路,沒料想頭一低,鼻頭抽動 ,使勁兒地嗅了嗅,竟皺起眉頭來 。
哪里來的血腥味兒?
淡是淡了一點……
老頭兒臉上的表情霎時肅穆起來,仔細朝著草叢里一看 ,便發現了異常。
他走上前去,扒開前面一叢高高的蒿草,在一片翠色之中 ,看見了那一抹暗紅。
一雙烏黑的眼眸,霎時間流動著詭異而玄妙的淺藍色光芒。
老頭瞪大了一雙眼睛,渾身緊繃著 ,朝著四面八方看去,嘴里喃喃自語 。
“四面環山,聚氣之穴。前有彎溪,帶月而歸……”
這里竟是一處天地靈氣匯聚之地 ,用凡人的話來說,乃是風水龍穴。
掐指一算,老頭迷惑地搖了搖頭 。
“大衍神數都推不出東西來 ,真是怪了。 ”
行走人世間這許多年,還從沒見過這等怪事,老頭兒反而好了奇 ,順著那有干涸血跡的地方看過去,只見前方的雜草叢里,有許多折斷的痕跡 ,像是什么人曾從這里過去一樣。
順著這一條草痕,老頭朝著前面走去,走著走著 ,視野卻陡然為之一空 。
青蔥的草色消失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低矮的斷崖。
老頭的目光,凝滯在斷崖下的某個點上 ,眉頭再次皺緊。
那是一座墳堆 。
新鮮的泥土,只有零星雨水敲打的痕跡,顯然是在雨快停的時候堆起來的墳頭。
老頭挑了挑眉 ,“咦”了一聲,干脆地直接從斷崖上跳下去,竟也沒摔個半死 ,穩穩地站在了墳前。
簡陋的墓碑上,刻著深深的幾個篆字 。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老頭摸了摸自己長滿了亂糟糟胡須的下巴,也不知怎地便一聲嗤笑。
左右一看 ,四下無人,他直接一個手訣掐出去,臟兮兮的兩根手指一碰 ,當即如天雷勾動地火,“蓬”地爆閃出一團藍光來,如一道瀑布般傾瀉而出,朝著墳頭掃去。
刷拉拉 。
藍芒消散。
墳頭松軟的泥土被一掃而空 ,連帶著墳內那棺材的蓋子也被不知名的狂風卷起,摔在一旁。
天光明亮 。
新鮮的樹干剖成的棺材里,躺著一具新鮮的尸體。
是個丫頭。
眼皮緊緊地搭著 ,眉頭亦是皺緊,仿佛死前有許多的痛苦不能道出;胸口處暈染出一片干涸的血跡,粗布衣服破了個洞 ,邊緣整齊,乃是凡間利器所傷 。
“嘖嘖。 ”
搖了搖頭,老頭兒繞著棺材踱步 ,嘴里不斷地咕噥著什么。
“罷了,命不該絕 。”
***
呆呆地坐在棺材里,見愁望著站在地上那氣呼呼的老頭子 ,依舊反應不過來。
“老、老丈,您剛才說什么?”
“呀呀呀呀真是氣煞山人了!”老頭兒都要氣瘋了,使勁兒撓著自己頭上不多的頭發,“我都說了八百遍了 ,是我路過這里把你從墳里挖出來,救了你一命!不要什么老丈老丈地叫,我乃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你爹娘沒教你怎么尊重老人家嗎?! ”
“……我,我沒爹沒娘……”
見愁訥訥地開口。
自稱是“扶道山人”的老頭兒長大了嘴巴,像是被她這一句話給噎了個半死 ,眼睛瞪得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
過了好久,他才猛地捶胸頓足起來:“叫你手賤 ,叫你手賤,行善積德這種事也是你能做的嗎?叫你手賤,再不敢手賤了吧?! ”
見愁不明白 ,眼前這一位自稱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扶道山人”,為什么忽然就大怒了起來?她不過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腦子里木木的一片,她只覺連望著周遭的山巒 ,樹木,花草,都覺得陌生無比。
有零碎的畫面 ,從她腦海之中閃過去。
農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當作響的窗 ,出現在雨幕里的傘……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謝不臣 。
見愁終于想起來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一把掛在墻上的劍 ,便是被他親手送入她滾燙的胸膛……
可在低頭看時,竟然沒有流血,傷口一點也不疼 ,像是從來就沒有過那一劍,像是……
謝不臣不曾殺她。
可衣服上那個破洞,卻輕輕地咧著嘴 。
那一瞬間,見愁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樣 ,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昔年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制地從她記憶里瘋涌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 ,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里捏著一卷書,輕輕念著:“天下有始 ,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著謝母要的經文 。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
小巷子里,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 ,帶著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 ,跑著跑著最后沒有了路,謝不臣抱著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里,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
……
成親的那一日 ,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著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
閃爍的畫面,最后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
那是她在心里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 ,是她許之以真心,要將終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而對!
劍上,染著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 ,一瞬間侵襲了見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有了他們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 ,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里熱熱的,仿佛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 ,反而想笑。
大笑。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盡負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見愁難以抑制地抖動著肩膀,笑著 。
嘲諷 ,帶著一種難言的蒼涼。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濕的棺材里 ,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后的世界,充滿了生機 ,一切都蓬勃生長 。
只有她的一顆心,如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只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
“我沒事。”
笑過了 ,心里也就空空的了 。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 ,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謝不臣為何殺她?
她明明已經死了,被封進了棺材 ,卻還能死而復生,身上再無半點傷痕……
尋仙問道 。
這世上,真有的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 ,扶道山人。
臟兮兮的胡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 ,他一雙眼睛骨碌碌轉著,仿佛在看四周有什么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 ,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只雞腿來就朝嘴里塞 。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
“山人。”
見愁忽然喊了一聲。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志地啃著雞腿,陡然聽見這一聲清越的“山人” ,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里沒啃完的雞腿給扔飛出去 。
“好端端的,忽然叫起山人來…… ”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
見愁的聲音 ,也帶著一縷輕愁,被風一吹,也就散了。
世上有神仙嗎?
本是異常普通的一句 ,扶道山人聽了卻是大驚,雞腿終于掉在了地上。
他伸出油膩膩的手指,指著見愁:“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啊不,不是凡人的?!”
“……”
為什么忽然有種荒誕的感覺?
可見愁笑不出來 。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 ”她又問。
扶道山人盯了她半天 ,才明白過來,她不是懷疑自己身份,只是詢問。
倒是他自己大驚小怪了 ,真是丟臉 。
扶道山人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有倒是有,不過聽說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彎下腰,趕緊把掉下去的雞腿撿起來 ,使勁兒擦了擦,竟然半點也不嫌棄,塞進嘴里繼續吃。
他含混不清道:“怎么 ,難道你也想求仙問道,想要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著樹心剖成的棺材邊緣 ,硬硬的小刺扎著她的手心,她卻半點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里站了起來 。
纖細甚至纖弱的身子 ,脊背挺得筆直。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游弋在那一片廣闊之中,只道:“我不想求仙問道 ,也不要長生不死,我只想問一句——為什么,憑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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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003章 山人
“為什么,憑什么?”
扶道山人不明白 。
見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殺我之人乃是我枕邊的夫君 ,若我沒猜錯,他該是為尋仙問道而殺。”
“什么? ”
扶道山人頓時大驚。
“你竟是因斬塵緣而死?”
“斬塵緣?”
見愁已經從棺材里出來,踩到了泥濘的地面上。
扶道山人道:“世上有許多人 ,為求仙問道,追尋天地間的至理,所以滅絕塵心 ,斬斷俗緣 。因而有一說,名曰:斬塵緣。 ”
“人無牽掛,拋開欲念 ,一心求道,方能成就無上大道。所以世間修士,多會待斬盡塵緣之后,再一心修行 。一般修士壽數極長 ,遠超凡人,待得人間六親皆達往生,塵緣便自然斷了。只是有些極端之人 ,心急難耐,難以等待數十年的漫長歲月,因而會做出一些非常之事。”
說到這里的時候 ,扶道山人臉上仿佛綻放出一層光彩來,終于從一個老乞丐,化身為道骨仙風的山人 。
他帶著幾分難言的憐憫 ,看著她。
“你夫君……”
“便是山人所說的后者? ”
為求道,而殺妻?
何等冷血?
見愁聽得幾乎發笑。
這般冷血狠毒之輩,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不成?
共患難的夫妻情義 ,在長生不老面前,當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聲嗤笑,見愁臉上的神色,一下變得無比嘲諷起來 。
潮濕的木心棺材躺在土坑里 ,下面還有暈染開的一團血跡,扎眼極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塊木牌歪倒在地 ,被雨水打濕,暈染了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模糊可辨。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
是她的墓碑。
是謝不臣的字跡。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沒有比這諷刺的事情了 。
謝見愁?
不 ,不是了。
在那一劍之后,一切便已恩斷義絕。
她將不再姓謝,更不是謝不臣的妻子 。
她有名無姓 ,無父無母,只這天地之間一根飄萍。
見愁一步邁出,沒有半分留戀的 、甚至冷酷地 ,踩在了這塊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過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么?”扶道山人沒聽清 。
“沒什么。 ”
見愁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淡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見愁自知本已奔赴黃泉 ,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見愁無以為報——”
“要以身相許?”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身子前傾,期待地望著見愁。
方才那個滿口“大道仁義 ”的老頭,這一瞬間 ,臉上寫滿了猥瑣 。
“……”
一時之間,見愁所有道謝的話,感動的話 ,全部被噎在了喉嚨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嘍?
扶道山人才亮起來的眼睛 ,頓時就暗了下去,只覺大倒胃口,長嘆一口氣:“果然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啊……山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給救了起來…… ”
見愁默默想,的確是世道變了 ,人心不古。
這年頭這些方外之人,施恩圖報也就算了,還、還想這些?
不是說 ,修道之人,都要斷情絕欲嗎?
顯然,見愁的疑惑 ,此刻是無人解答的 。
扶道山人看見愁最終也沒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臉頗有幾分掛不住 ,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么,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 ,準備干什么去?”
準備干什么?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月的農家小院。
她一下朝著斷崖上面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 ,將斷崖斷面上的黑色巖石染污了一片。有幾棵老樹扎根在巖縫里,枝干遒勁 。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 ,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從這一道斜坡 ,可以上這一層斷崖。
見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說完,她竟然直接朝著前面斜坡走去 。
“哎?回家?你腦子沒坑吧? ”
扶道山人簡直傻眼。
“回去干什么啊?你死都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見愁沒回他,兩步上了陡峭的斜坡 ,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們發現怎么辦?死而復生,你會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說說你,浪費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為自己厲害了不成?像你這么忘恩負義的還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見!”
她哪里忘恩負義了?
不過……
見愁忽然問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過多少次人? ”
“這個么……等我數數……”扶道山人連忙掐著手指頭連點 ,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個忘恩負義的?”
“三百六十七。 ”
扶道山人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難言的悲憤 。
“哦……說到底不忘恩負義的也就一個呀?不過也挺好。”
“挺好?!”
扶道山人瞪圓了眼睛,怒視見愁!
見愁輕輕一笑 ,只道:“我會是第二個。 ”
“恩?”
扶道山人頓時詫異 。
第二個不忘恩負義的人罷了。
見愁沒有解釋,繼續往前行去。
扶道山人卻愣住了,他不由打量起見愁來:蒼白的臉色 ,已經因為爬坡過于吃力,染上一層病態的暈紅,草葉鋒銳的邊緣 ,偶爾會劃傷她手臂,她卻半點不在意一樣,一心往上。
是個有心氣兒的姑娘 。
他思索了起來:要不 ,真收個徒弟試試?
上面,見愁卻已經爬完了這不長的斜坡,眼前一下開闊。
草叢如地毯一般平鋪而去,遠處樹木蔥郁 ,一條大道向著林中延伸,又朝著遠處的山巒蜿蜒盤旋而去。
天近傍晚,已經開始逐漸變暗 ,山坳之中的小村莊,似有裊裊的炊煙飄起 。
那邊的那邊,便是她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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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004章 夜歸人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聲音,一下從見愁耳邊響起。
她嚇了一跳 ,側頭一看,剛才還在斜坡下發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來了 ,這是怎么做到的?
“問你呢,怎么不說話? ”扶道山人啃一口雞腿,皺了眉 。
見愁只好壓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 ,不管以后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說了,你死而復生 ,被人看見是要當妖怪抓起來的,再說萬一你夫君還在怎么辦?”
“那我正好殺了他。 ”
見愁的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 ,平緩而淡靜 。
“咳!”
扶道山人險些被自己的雞骨頭給嗆死:“你……”
見愁見他似乎驚詫,也不由得一笑,不過說了一回真話而已。殺她之人 ,不管因為什么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擔憂,我不會被當妖怪抓起來的。 ”
“咦?你怎么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
看來,自稱“修士”,能轉換陰陽的扶道山人,在思考這一塊上 ,與尋常人沒有很大的差別。
見愁一笑:“我向來與山中村民為善,若他們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燭紙錢相送。可我只有一具樹棺 ,還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們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為。說不準 ,還為我找了個失蹤的理由 。”
“有 、有道理! ”
一拍自己腦袋,扶道山人看著見愁的目光簡直帶了幾分驚異和贊嘆:這腦瓜子,真靈光啊!
“如此 ,我回家,應當不會有事。”
見愁下了最后的結論,便當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 ,漸趨迷離,緩緩籠罩下來 。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掛。
足足一個時辰后 ,見愁與扶道山人才到了山道的盡頭,來到了那一座簡單的小村莊。
村子最中央,村中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樹 ,月光皎潔,給它披上一層紗衣,即便是站在西面村口 ,都可以一眼望見 。夏日里,正是它枝葉繁密的時候,隱約還能瞧見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許愿的紅綢。
見愁有些恍惚。
風里飄來幾絲煙火氣息 。
扶道山人鼻子一動 ,使勁嗅了嗅,驚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豬!還有野雞!野鴨……”
見愁卻仿佛沒聽見 ,她緩緩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狹窄,或是寬敞的村道邊上,堆放著村民們煮飯做菜需要的柴禾 ,一星又一星的燈火照亮家家戶戶的窗,越往村東頭,人家越是稀少 ,排布在黑夜里的,只有零星的燈火。
她身上帶有血跡,可在這黑夜里 ,難以看清 。
這個是劉家,那個是李家……
一戶一戶。
見愁都能認得。
不遠處一扇柴扉忽然打開,一圓臉農婦嘴里咕噥著什么 ,匆匆朝外走。
“咦,謝家娘子?你怎么回來了?前兒謝秀才不是帶你去城里享福去了嗎? ”
她一眼看見了見愁,一下驚訝地喊了一聲 。
見愁一怔 ,而后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對那農婦道:“勞張家大姐記掛,有些東西沒拿,所以回來找找。”
“原來這樣啊。”
張家大姐倒沒怎么懷疑 ,知道這一對兒小夫妻是伉儷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謝不臣以后是要做官老爺的 。
她笑得淳樸又熱情 ,道:“那你先找著,我急著去劉家借點針線,趕明兒再來找你敘話啊! ”
“哎。”
見愁應了一聲 ,便見張家大姐滿面笑容地走了。
從始至終,她好像都沒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扶道山人 。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約莫又是他們的術法 ,見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事,也不多問,打起精神來 ,就朝著盡頭走去。
前面就是她家了 。
一間漆黑的農家小院,用木柵欄圍起來,當中朝南開了一道門,也都是用樹木拼起來的 ,頂上撒著茅草遮雨。
此刻,那兩扇門上,竟然還有一把黃銅小鎖。
門鎖著 。
無邊的回憶 ,再次從見愁腦海之中劃過。
她走上前去,站到門前,輕輕地踮起腳尖 ,伸手朝著門框里面一摸。
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見愁將之取出,攤開放在手里,果然是一把鑰匙 。
謝不臣即便是撒了謊離開 ,鑰匙也還像以前一樣放著……
見愁眨了眨眼,直覺心底一股悲涼涌上,險些抑制不住 ,就要哭出來。
在看到門鎖著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謝不臣不在。
在翻出鑰匙的時候,她卻能肯定 ,當年的那些情義都絕非作偽 。
“今生我負你。若三界六道有輪回,來世,你盡可向我索命。”
見愁倒想找他索命 。
一面這樣想著 ,她一面將淚意壓回眼眶,用鑰匙開了鎖,將門一推。
“吱呀…… ”
細細的 ,悠長的一聲響。
門開了 。
干干凈凈的院落,幾乎看不到什么雜草,靠西的墻邊圍著籬笆 ,里面原本的一群大白鵝,不知為何,只剩下了最后一只 ,正縮在角落睡著。正面則有三間屋子,門沒鎖,看得出只是虛掩著,門軸旁還立著那一日謝不臣撐回來的青色油紙傘。
見愁走了進去 。
扶道山人探頭探腦 ,跟在她身后,瞧見這環堵蕭然模樣,忍不住嘖嘖嘆氣。
“你家也真是夠破敗的 ,這還有什么回來的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說 ,不如你順便直接拜我為師算了,山人帶你走遍天涯海角,說不定你以后還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么樣?只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 ,扶道山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在經過養鵝的籬笆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里那一只大白鵝,肥肥的 ,正縮在那邊睡覺。
他兩眼陡然亮起來 。
多好的鵝啊!
羽毛油亮,膘肥體壯,若能扒了毛下鍋,不多不少 ,正好一鍋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籬笆旁,直接一抬腿 ,翻了過去。
同時,他沒忘對見愁來一句:“那什么,只要你讓這大白鵝跟山人我走 ,什么拜師的束脩都給你免了!”
見愁一直往前走,來到了門口,沒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沒在意 ,此時此刻,眼底只有那只大白鵝 。
他走到了它旁邊,蹲下來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大白鵝的頭,像是在摸著一個好孩子。
“好肥的鵝啊…… ”
這時候,見愁已經走到了房門前 ,倒沒注意背后扶道山人在做什么。
又推開門,入目所見乃是一片的漆黑 。
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從窗臺上摸到了火折子 ,輕輕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屋內熟悉的簡單擺設。
三只凳子 ,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盞沒點的油燈,放著疊好的衣服 ,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見愁只覺得兩腳都跟灌了鉛一樣,有些走不動。
她來到桌前,將火折子靠在油燈邊 ,點著了,便把火折子滅了 。
一星弱火升騰起來,見愁的臉在暈黃的燈光里,有幾分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坐在凳子上 ,看著這空寂的屋子,對面墻上已經空蕩蕩一片。
那一把劍不見了 。
見愁的心里也空蕩蕩地。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謝不臣的 ,每件衣服上的針腳都異常細密。針線簍子里,斜斜靠著一把剪子,是平日用來剪碎布的。
見愁伸手就想拿過來 。
然而 ,在她握緊了剪子,將它拿開之后,針線簍子下面 ,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旁邊盤著一根紅繩,系著一個小小的銀鎖 ,上頭刻了個“謝”字。
那一瞬間,見愁的手一下顫抖了起來。
撥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后,她從貨郎的手里買來的;銀鎖是謝不臣小時候用的 ,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便將這一把小小的銀鎖傳給孩子 。所以她那天找了一根紅繩,給穿了起來。
如今再見到這一切……
纏著紅布的剪子 ,從見愁的手中滑回了針線簍中。
一時之間,她只覺心痛如絞 。
緩緩收回手來,見愁下意識地撫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頭 ,看向黑漆漆的門外,大聲一喊:“山人!山人!”
院子里,扶道山人已經兩手摟住了大白鵝的脖子。
大白鵝驚覺有敵人來襲 ,死命地叫喚起來,更把一對肉肉的翅膀使勁兒撲騰,頓時只見鵝毛亂飛 ,泥水四濺,攪得扶道山人滿身都是狼藉 。
這死蠢的大白鵝,竟然敢這樣撲騰!
扶道山人心里發了狠,眼饞地吞了吞口水 ,就要對著一只大白鵝行什么不軌之事,冷不丁聽見里面謝馥在喊,嚇得一個激靈 ,一下就縮回手,兩手高舉,朝著屋內見愁道:“我沒偷鵝!”
見愁已經起身 ,腳步踉踉蹌蹌,背后一盞油燈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實有身孕 。可否……請您為我診個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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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005章 喪子之痛
見愁的聲音,在夜里 ,被夜風吹著,仿佛深秋樹梢上掛著的樹葉一樣,飄零又顫抖。
見慣了人世的悲歡離合,看多了修士們之間的爾虞我詐 ,再看見這樣的見愁,扶道山人忽然有些不忍。
他自然不是那些赤腳大夫,需要通過把脈 ,才能判斷一個人的情況。
這一雙眼睛,只消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
“山人?”
見愁又問了一聲 ,滿含著希冀。
或恐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只因初初得知有孕,竟毫無自覺。到了如今 ,才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即將為人母!
掰著手指頭算算,也就那么幾個時辰而已 。
扶道山人兩只手慢慢放下來 ,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把脈?山人怎么可能會這種凡人才干的事?我說丫頭啊,你問錯人了。”
“…… ”
見愁一下變得頹然起來,扶在門框上的手 ,也順著滑了下來。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在衡量他言語的真假 。
“山人神通廣大 ,即便不會診脈,別的法子也總能……”
“我哪里會?”
扶道山人連忙搖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 ,一會兒看看檐角的青瓦,一會兒看看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幕,一會兒又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哎呀 ,山人我夜觀天象,星月齊出,乃是這世上要出一個有大造化之人啊!丫頭 ,說不定就是你了! ”
“……山人,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見愁忽然問了這么一句,扶道山人一下就僵硬了。
他慢慢回轉頭來 ,看著見愁 。
見愁神色之中有頗多凄惶,在看見扶道山人的反應之后,她還能有什么不明白?
從棺材里出來的時候 ,那一灘血色,忽然浮現在了見愁的腦海里。
扶道山人身負神奇之術,看來也沒能保住她的孩子吧?
才不到兩個月的嬰孩 ,就這樣離她而去了?
的確,是只有幾個時辰啊。
她甚至都不曾有一個即將為人母的自覺……
短得像是一場夢 。
見愁陡然覺得渾身無力,喉嚨里像是卡著千萬把尖銳的刀片。
她僵硬地轉過了身子去 ,嘴里喃喃:“我知道了……”
一步一步走回桌旁,見愁重又坐了下來。
放在針線簍里的那一把剪刀,尖得像是能扎破她的眼 ,更不用說下面映光閃爍的那一把銀鎖了。
她呆呆坐著,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
院子里的扶道山人見狀,長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 ,重新將目光放回了大白鵝的身上。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背后的屋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而隱忍的抽泣聲。
那哭聲的主人 ,仿佛在百般控制自己內心的悲痛,可終究控制不住 。
洪水于是霎時決堤,席卷一切。
原本隱秘的抽泣 ,一下變為了悲慟的大哭,她像是要把自己一切一切的委屈和無助都宣泄出來。
她經歷的是丈夫的背叛,是喪子的苦痛 ,如此短的時間內,恢復不過來的……
扶道山人最終還是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翻過了籬笆 ,把滿地亂跑的大白鵝往懷里一抱,不顧大白鵝拼死的掙扎,幽幽開口道:“鵝啊鵝,這會兒山人心情不大好 ,你可千萬別撲騰……不然啊,山人只好生啃了你 。 ”
大白鵝渾身一抖,修長的脖頸頓時垂了下去 ,仿佛聽懂了扶道山人的話一樣,再也不敢動了。
扶道山人這才滿意地摸著大白鵝的羽毛。
“好鵝,好鵝啊 。生作畜生多好 ,這些人的悲歡離合,你都能不懂……”
他摸一下,大白鵝就顫抖一下 ,險些被折騰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月都慢慢地移了位置。
屋子里的哭聲,也漸漸止了 。
扶道山人抬起頭去 ,看向屋門口。
見愁慢慢從里面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抬首望著那一片夜空,過了好久 ,才開口問:“山人,你剛才說要收我為徒,這話可當真?”
扶道山人心里猜想她應該好不少了 ,不過說收徒之事,卻不能這般貿然。
他道:“方才我問你,你半句話不答 ,可見你一點也不想拜我為師。可如今你卻改了主意,那山人便問你一句:你拜我為師,要干什么? ”
“求仙問道 。”
見愁篤定地回答。
扶道山人一笑 ,半點不相信:“是求仙問道,還是去報仇?”
見愁不說話了。
哭過了一場,她眼圈紅紅的 ,月亮的光,霜白一片,照進她波光瀲滟的眼底,一時竟有幾分難言的美 。
“也不是我不想收你為徒。只是若你入我門 ,修我道,只是為了復仇,不說在修道路上無寸功之進 ,即便有所建樹,他日也會因今日之遭遇,而成無上心障。心障一起 ,尋仙問道,不過是個笑話 。”
扶道山人這一番話,難得地正經和嚴肅。
修士之路 ,往往充滿了艱辛和險阻。
世上之人千千萬萬,大半都是凡夫俗子,能有大智慧大成就者得無二三 ,一萬個煉氣期的修士之中,興許能有十個筑基期,十個筑基期的修士里,卻不一定能有一個修煉到金丹期 。
修行 ,本就是萬中無一的事情,出不得半點差池,對天賦和心性的要求 ,高得離譜。
以見愁此刻的心性,著實不適合這一條路。
此前扶道山人會開口詢問見愁,只因為其誠心所感 ,又與見愁有一點緣法在,所以想要收徒 。
心性能決定一個人的成敗。
見愁遭逢大變,仍能偶有歡顏 ,甚至說出“我會是第二個 ”這樣的話來,扶道山人并非已通達天意、全無人情之人,自然也能感覺到 ,見愁心地如何。
至于“若如此,我便殺了他”一句,又偏偏有修行之人獨有的一分強硬冷漠,近乎天道。
若無心障 ,他收她為徒,未必不能有大作為 。
可惜了……
扶道山人就要將收見愁為徒這個念頭,徹底拋開。
然而下一刻……
“大白鵝跟你一起走 ,你收我為徒。”
見愁從屋檐下走出來,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聲音鎮定而冷靜 。
如果不是因為此刻他們身處于這山坳之中的小村莊 ,如果不是周圍的一切太過破敗,如果不是因為站在自己面前的見愁只一身荊釵布裙!
扶道山人簡直以為她說的是“萬世仙皇的劍冢給你,你收我為徒 ”了!
開什么玩笑?
區區一只大白鵝!
扶道山人低頭看著還被自己抱在懷里的大白鵝 ,一臉的憤懣。
“山人在你眼底便是這般俗不可耐嗎?我像是那么貪小便宜的人嗎?修道可是大事!山人我當年一根竹竿挑遍了六道十九洲,人人見了我都要磕頭叫一聲爺爺,我這么厲害的人 ,你拜我為師竟然只給一只大白鵝?!實在是欺人太甚!”
兩只鼻孔里仿佛都要噴出氣體來,扶道山人瞪著見愁的眼睛都要紅了。
“難道你覺得,我會這么輕易就被一只大白鵝收買嗎?!”
說完,他的憤怒似乎已經到達了頂點 ,只把懷里大白鵝往地上一摔 。
“至少也要兩只吧?! ”
“……”
見愁定定地看著扶道山人,目光里盡是一種一言難盡的鄙夷。
這人真的是……
讓人有種翻白眼的沖動啊。
見愁也不知到底應該怎么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她沉默了很久 ,才從那種詭異的情緒之中逃出來,道:“眼下我家的鵝都跑了,沒有第二只 。不過找鵝是簡單的事 ,他日見愁愿再給您尋一只來。”
“這還差不多。 ”
扶道山人哼一聲,算是滿意了 。
他看見方才摔在地上的鵝,那鵝現下已被摔蒙了 ,像是完全沒明白自己之前那般“得寵”,現在怎么就被打入“冷宮”了。
連忙一彎腰,扶道山人又把地上那只大白鵝抱起來。
剛才因為氣勢需要 ,一把把大白鵝扔了,隨做了點手腳保護,必定不會出事,可千萬別受驚了。
他頭都沒抬一下 ,只對見愁道:“那我們就這樣成交了,你行個拜師禮吧 。 ”
“拜師禮?”
見愁只在路上見識了他一些神奇手段,知道這位不普通。可到底應該怎樣行拜師禮 ,有沒有什么特殊的禮節,卻是一概不清楚了。
她不恥下問:“還請山人指點 。”
大白鵝在扶道山人的懷里,簡直被嚇壞了 ,變成了一只呆頭鵝,沒什么反應。
扶道山人憂心不已,嘆了一口氣對見愁道:“你家的大白鵝都比你有靈性 ,拜師禮有什么可指點的?磕三個響頭就是。”
說著,他表情卻忽然一肅 。
另一只空著的手握著竹竿,往地上一敲。
只聽得“啪 ”一聲脆響 ,便有一道深藍的光圈以竹竿與中心,向著四周擴散開去,水波一樣,最終泛到了一丈三尺六的位置定住。
光圈定住之后 ,只維持了三息,便漸漸隱沒下去,像是藏在了泥土之中 。
見愁與扶道山人 ,呃……還有一只大白鵝,都在這圈子里。
這般神奇的手段,見愁還是頭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
那一瞬間 ,扶道山人臉上仿佛也籠罩了一層光環,道:“拜吧 。”
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
尊師重道的道理,見愁比誰都明白。
可這種感覺也挺奇怪,自己竟然也要有師父了 ,而且也是要踏上仙道?
將身前的粗布裙擺提起,見愁跪在了地上,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向下 ,貼到額頭的位置,而后俯身而拜。
月斜風清 。
樹影搖搖。
隨著見愁下拜,向下的掌心 ,自然地貼在了院子里潤濕的泥土上。
冰冷的泥土,像是她此刻波瀾不動的心 。
若說六親滅絕是塵緣盡斬,那么此刻的自己 ,約莫也算是斬盡塵緣了。
她無父無母,不知自己從何處來,更不知今后要往何處去 ,夫君已背她而去,腹中還未出世的孩兒已再無叫她娘親的機會。
天地雖大,竟再無一人一物一事 ,能叫她牽腸掛肚 。
這感覺,空落落,寂寥寥。
一拜一叩首,再拜再叩首 ,三拜三叩首。
在拜師禮成的那一剎那,一陣濛濛的微光忽然亮起,以見愁所在之地為中心 ,朝著周圍幅散開去 。
那光芒很淡,有一種灰撲撲的混沌感,暗暗地 ,并不很分明。
可在這樣的夜里,已經足夠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一丈見方的八角圖形,上面有四個方向交錯縱橫的線條 ,將整個八角劃分成了無數的小格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八角棋盤 。
隨著見愁起身,這八角棋盤的圖案又漸漸隱去 ,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剛才這是……”
見愁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奇景,好像這圖案是因拜師禮成才出現的。
她望向扶道山人,卻見他一臉的呆滯。
這時候,扶道山人已經有點做夢的感覺了 。
后知后覺的大白鵝終于反應了過來 ,從他懷里跳了出去,他竟然也沒回頭多看一眼:“一丈……一丈的萬象斗盤…… ”
萬象斗盤?
“那是什么?”見愁好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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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006章 修行路
“萬象斗盤,是世間萬物修行的基礎,如同千丈高臺 ,必有層石壘土。尋常言,一個人在初初踏入修行之路,完成拜師禮后 ,便能在天地契約之力的引動下,激發斗盤 。斗盤越大,則此人的天賦便可能越高。”
扶道山人漸漸恢復了神智 ,看著見愁的目光,也漸漸發亮起來。
那一瞬間,見愁險些以為自己就要變成一個雞腿,一只大白鵝 。
她強忍著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又問:“您的意思是,我的天賦不錯? ”
“……算不錯吧。”扶道山人點了點頭。
見愁明白了,那就是已經非常好了的意思 。
她一想 ,又不禁好奇:“斗盤是每個人修行都會有的嗎?那您的斗盤一開始多大?三丈嗎?”
“…… ”
面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來,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四處亂看:“呃……好像 ,一丈零一寸吧!”
一丈……
零一寸?
見愁懷疑地看著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你不信是不是?”
“徒兒不敢。 ”見愁心里已經明白了,老老實實道,“您說是多少就是多少 。徒兒雖比不上師父 ,可看師父的斗盤還能變大,想來此刻斗盤的大小也不決定一切。”
好吧,這話勉強還算動聽。
扶道山人巴不得把天賦斗盤大小這事兒趕快揭過去 ,連忙道:“那是當然了,一般而言,萬象斗盤會在踏入修行之中變大,至于變大多少 ,就看個人能力。所以如今的天賦,也不過是暫時的而已 。修行之路,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 ,多少天才夭折在了道上?反而是當初那些天賦一般的,更能有所作為。等你正式踏入修行之路,就會知道 ,能點亮斗盤的才是真天才。”
如今的一切概念,于見愁而言,都很新鮮 。
外頭夜風吹著 ,她困意全無,續問道:“點亮斗盤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呀你好煩啊!怎么一直問一直問? ”
扶道山人抱著大白鵝,有種暈厥過去的沖動 ,帶個徒弟怎么這么麻煩?太久沒帶徒弟,他都快忘記自己當初帶徒弟是多艱難的一件事了。
現在一聽見見愁開始問問題,往昔的記憶就直接沖破了大堤,朝著扶道山人狂奔而來。
見愁默默道:“圣人說 ,不恥下問……”
“那叫個屁的圣人!”
凡人的圣人,扶道山人有不是沒聽過,當即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
“唉 ,真是拿你沒辦法了。這是你今天最后一個問題了啊,我回答完這個,你不許再問。 ”
“……好 。”
他不回答 ,自己也拿他沒辦法。
見愁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點了點頭。
于是,扶道山人輕輕摸了摸大白鵝的頭 ,靸著破草鞋的一只右腳伸出來,在濕潤的泥地上輕輕一點 。
刷拉——
那一瞬間,整個院落都被奇異的光彩照亮了。
一個巨大的三丈方圓的八角斗盤出現在扶道山人腳下!
那龐大的斗盤 ,甚至蔓延到了見愁的腳下,也蔓延到了屋檐下,微微閃爍的光影一下襯得這農家小院有種夢幻之感。
與見愁方才那個暗淡的混沌的斗盤不同,扶道山人的斗盤顏色要亮得多 ,尤其是上面交錯縱橫的經緯線,竟然呈現出一種亮眼的雪白。
在這斗盤之上,竟然還密密麻麻地落有不少黑色的“棋子” 。這些“棋子 ”錯落有致地分布著 ,三五個成一組,在雪白經緯線的勾勒之下,竟然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印符。
“看到這八個方向的光線了嗎?”扶道山人手里的破竹竿 ,不知什么時候又冒了出來,輕輕點在了斗盤的其中一根線條上,“六道十九洲 ,統稱它為坤線。坤為地,這坤線長在斗盤上,貼地而生 ,乃是修行的根基 。”
坤線。
見愁仔細地辨認了那四根八個朝向的線條,牢牢地記下了它的名字。
扶道山人破竹竿收回,重新一點 。
這一次,是斗盤上的“棋子 ”。
“黑色的這些 ,看著像是棋子,我們稱它們為道子。天行有常,星漢燦爛 ,有道生焉 。這道子,便是一名修士修行的法門,乃是‘術’。不同的道子排列 ,會形成不同的術法。”
道子 。
又是一個新的詞。
見愁默默地點著頭,認真聽著。
原本扶道山人覺得,一個對修行毫不了解的人 ,沒必要知道這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可就在他正要收回破竹竿的時候,抬頭一看 ,見愁臉上一片的認真,眉眼低低,注視著他踩在腳下的斗盤 。
也不知為什么,方才舉起的破竹竿 ,鬼使神差地又落了下去,在一組非常靠近的七枚棋子周圍一劃。
“你可以看到,整個斗盤上的道子排布 ,都有其規律,有時候有些地方會沒有道子,把坤線組成的格子空出來。這七枚 ,是山人我修行的一個法術,在斗盤上,它們被稱為道印 。”
道印。
瞧著那排布玄奧的幾枚道子 ,見愁想,這個也能明白。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問道:“師父救我時候用的也是這斗盤上的術法嗎? ”
扶道山人眉毛一揚 ,聽見見愁提起自己救人的事情,得意之情頓時涌上心頭,立刻開口道:“那是當……啊呸!”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覺得不對勁 ,立刻截住了 。
抬眼,怒瞪見愁,扶道山人咋咋呼呼:“都說了剛才就是你最后一個問題了!你這徒弟怎么這么不自覺不省心?實在是太壞了!”
“我——”
見愁有些傻眼 ,張口想要為自己辯解。
扶道山人一擺手:“不許說話! ”
見愁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只好生生吞了回去,把嘴巴閉得緊緊地。
“看你還不老實 。”
這一下 ,扶道山人才算是滿意了,優哉游哉地把竹竿往肩膀上一扛,道:“萬象斗盤 ,坤線,道子,道印 ,你都該明白了。現在,不必我解釋,你也該明白斗盤為何名之為‘斗盤’了。剛才你問的是,點亮斗盤 ,其實就是點亮這些坤線 。斗盤本身混沌,人力有修為積累,于是自天元而起……呃 ,天元?”
好像忘了說這個挺關鍵的東西。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腦門,有些尷尬地呵呵了兩聲,將自己的一只腳抬起來 ,露出之前一直被踩在他腳底下的那一團光。
原來,在整個斗盤的最中間,竟然還有一顆最大的“棋子 ” ,約莫有拳頭大小。
這一顆的顏色,與整個斗盤原本的顏色很接近,只是要亮得多 ,仿佛拿一束光對準了彌漫的霧氣,螢火樣的光斑不斷在“棋子”內閃爍 。
不用扶道山人說,見愁都知道,這一顆就是“天元”了。
“哈哈 ,天元,天元在這里。 ”
干笑兩聲,扶道山人覺得自己有些丟臉 。
竟然連最關鍵的東西都忘了。
“天元乃是一名修士剛剛踏入修行的關鍵 ,吸收天地靈氣之后,便要漸漸填滿天元,天元發亮 ,其后才能點亮原本灰暗的坤線。你看這些坤線,都是發亮的,有的卻是不亮的 。理論上講 ,斗盤上的每條坤線都能點亮,只是人力有時而盡,天賦與努力限制 ,很多人無法將之全盤點亮,便開始筑基。”
也就是說,修行的話,是要先點亮斗盤上的天元 ,其后再以天元為中心,將盡可能多的坤線點亮。
見愁理解起來也不困難,一面聽 ,一面點頭 。
扶道山人續道:“筑基只是修行之中的一個境界,在此之前乃是煉氣期。練氣,即煉精化氣 ,便能逐漸點亮斗盤。點亮斗盤之后可以封存斗盤,沖擊筑基,成功筑基后再開始修煉靈寶法術 ,正式踏上修行之路 。現在懂了吧?”
“謝師父賜教,弟子明白了。 ”
見愁總算是牢牢記住了這幾個概念,同時也在心里猜測:每個人最開始出現的天賦萬象斗盤 ,可能大小不一,而自己的這一塊斗盤,并不算小。
也就是說,她并非毫無潛質。
只是不知道 ,謝不臣的斗盤如何?
不知不覺地又想到這個人,見愁恍惚了一下 。
扶道山人沒察覺,心想徒弟也收了 ,大白鵝也收了,真是兩全其美。
他心里也美滋滋地,抬頭來便道:“那你收拾收拾跟山人走吧 ,既然要踏入修道之路,這地方也沒什么待頭了,師父我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要走么?
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乍然提起來,見愁也有些惶惑。
沉默片刻,見愁望了望這農家小院 ,道:“如此,還請師父寬容一會兒,容見愁處理些事情,再收拾收拾東西 。”
扶道山人眼睛一亮:“難道你家還藏著許多只大肥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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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007章 師徒
為什么她的師父滿腦子都是大白鵝?
見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有一瞬間想要剖開扶道山人的腦子看看 ,里面是不是飛著一千只大白鵝。
她愣了半天,僵硬地回答道:“不是。”
扶道山人頓時面露失望之色,頓足道:“師父怎么收了你這么個倒霉徒弟!連鵝都不知道多養幾只 ,真是罪孽,罪孽啊……我的綠葉老祖誒,怎么叫我遇到了你?”
這慘呼聲 ,那叫一個見者傷心聞者落淚 。
可見愁只注意到一個詞:“綠葉老祖是誰?”
扶道山人白了她一眼:“一個很厲害的老妖婆,不許你提她! ”
“明明是師父您先提的。”見愁小聲道。
“你說什么?”
“沒什么…… ”
看著扶道山人這么兇,見愁也知道這一位“綠葉老祖”約莫是不能提了 ,趕緊閉嘴 。
“我回屋收拾去。”
她轉過身,趕緊進了屋去。
這時候天還很黑,夜還很深 。
屋子里那一盞油燈,依舊靜靜地燃燒著 ,不時晃動的火焰,讓整個屋子里的光線,都有些閃爍不定 ,在明滅之間。
見愁掀開了里屋的簾子,一陣灰塵飄起,里屋內的擺設也與往日一樣。
她想起與謝不臣剛搬到這里的時候 ,曾受過許多人的恩惠,既然自己要走了,總要還上這些人情的。
普通的雙魚柜子上擺著一面銅鏡 ,昏昏地映出見愁的影子 。
她看到桌上還有零散的胭脂水粉,俱是自己往日用的。她記得不遠處劉家的大妞挺喜歡這些東西,興許可以留給她……
見愁這樣想著 ,就坐到了妝鏡前。
伸手將高高綰成髻的發放下來,一時之間,只見黑瀑灑下 。
順滑的頭發貼在見愁的臉頰邊,她慢慢用梳子將頭發梳好 ,重新綰了一個簡單的髻。
衣箱里還有著干凈的衣物,見愁也翻了出來,將那一身沾有血跡的衣裙換下。
一身淺青色的衣裙 ,裙裾翩翩,隨著見愁的走動而搖擺 。
她重新望著鏡中的自己,恍惚回憶起來:那代表已嫁為人婦的發髻 ,她竟只盤了三個月。
伸出手,見愁慢慢將銅鏡翻了過去,輕輕蓋在了桌上 ,只露出銅鏡的背面花紋。
不再多看一眼,見愁轉身去收拾屋里的東西 。
謝不臣走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走。
甚至 ,連一個銅板都沒有。
見愁發現了,卻也不知該作何感想,只能毫無意義地一勾唇 。
她去找了一張不小的青色粗布,鋪在外面的桌上 ,又將收拾好的東西都放到粗布上。
不一會兒,上頭就鋪滿了零零碎碎的東西,甚至還有一把小斧頭。
必須的換洗衣物被她放到了另一個小包袱里 ,另有一些散碎的銀錢,則放入了錢袋,系在腰上。
站在外間的桌前 ,油燈的光已經暗了不少 。
燈盞里的燈油,已經漸漸要見底。
見愁并未為它續上油,只是轉眸瞧向桌面。
針線簍 ,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
里面,靜靜地躺著那把穿了紅繩的銀鎖。
外面,扶道山人嚎了半天 ,也沒見見愁搭理自己,只好悻悻地停了,等她收拾完了出來。
可等了好半天,只聽見叮叮咚咚各式各樣的響聲 。
他一時納悶兒:有那么多東西要收拾嗎?
實在等得不耐煩 ,扶道山人直接邁步走了進來,便瞧見見愁站在桌旁,桌上則放著零零碎碎一大堆的東西!
“我的綠葉老祖誒 ,你這是出行呢,還是搬家呢?你都是修行中的人了,還帶這么多干什么? ”
趕緊掏個雞腿出來吃 ,壓壓驚!
扶道山人真是沒想到,看見愁是個挺聰明的丫頭,怎么要出門了居然這么麻煩?
見愁搖搖頭:“不都是要帶走的。”
她聲音平緩 ,有一種難言的惆悵。
伸手過去,終于還是拿起了針線簍子里,那一把用紅繩穿著的銀鎖 。
溫熱的手指指腹 ,撫摸著冰冷的花紋,見愁卻覺得心里烙得慌。
她眨了眨眼,將淚意逼回去,才將銀鎖也收了起來 ,道:“我好了,師父,我們走吧。”
說完 ,她將那個裝著衣物的小包袱背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卻拎起了另一個較大的包袱,甚至還有那一柄斧頭 。
扶道山人嘴角抽搐個不停:“拿包袱也就算了 ,你拿斧頭到底是想干什么?! ”
見愁淡淡道:“總比你抱一只鵝來得好些。”
“……”
嗚嗚嗚,這個徒弟的嘴好毒的樣子!
扶道山人覺得自己受傷了,再也不想說話了。
見愁輕輕吹滅了油燈 ,一縷青煙在黑暗里裊裊升起。
只有屋外,還有霜白的月光 。
一地碎銀。
見愁出了門,將門掩上 ,經過養鵝的籬笆,終于站到了門口。
回望一眼,眼前的庭院簡單極了 。
周遭靜寂,偶爾有蟲鳴之聲響起。
她之前的二十三年 ,就這樣靜靜地流淌了過去,沒有太大的波瀾起伏。
這農家小院,便是她這二十三年的終點 。
而在今夜之后 ,她將踏上一條未知的路。
以后會怎樣?
她不知道。
轉身的那一瞬間,見愁似乎將從前的那些都放下了 。
她走出大門,見扶道真人抱著大白鵝也跟了出來 ,便一笑。
“吱呀。 ”
門被她重新拉上 。
“嘩。”
銅鎖往門上一掛,輕輕一按,便鎖住了。
見愁照舊把鑰匙放到門框邊 ,像是她只是出一趟遠門,以后還會回來一樣。
扶道山人望著這一幕,一手抱著大白鵝 ,一手拿著破竹竿,腰上掛個酒葫蘆,臉上則露出一種很莫名的笑容 。
“嘿嘿,心境很復雜吧?”
“也不算。”
有一點罷了。
見愁緩緩呼出一口氣 ,便轉過身,踏上了她回來時的道 。
扶道山人指著另一頭:“你家在村莊最東頭,我們直接繼續往東走不就出村了嗎?你怎么還往那邊走? ”
見愁沒答。
她一路往前走。
這時候 ,村里的人早已經歇了,四處都是一片的黑暗,只有滿天的星斗 ,顯得格外明亮 。
距離見愁家最近的一戶人家,姓徐。
她與謝不臣剛搬來的時候,曾蒙這家人幫忙 ,前段時間謝不臣還借了他們家的斧頭要做一張凳子。
見愁彎下腰,將手里那一把小斧頭靠在了徐家緊閉的門口 。
接著,是李家 ,張家……
夜里,見愁的身影在一扇又一扇門前停留。
胭脂水粉也被她帶了出來,用一個小匣子裝了起來,放在了劉家的門口。
也許 ,明天早上太陽從山谷里爬出來,照亮整個村落,劉家大妞醒來 ,將門打開,就會露出驚喜的表情吧?
想著,見愁輕輕一笑 ,在放下了匣子之后,拍拍手,直起了腰 。
這時候 ,她帶出來的那個大包袱已經不見了,只有簡單的一個小小包袱。
整個過程中,扶道山人一開始像是看怪物一樣看她 ,到后來已經只有滿心的贊賞。
見愁返回來,與扶道山人一起朝著外面走,笑著道:“師父不覺得我很奇怪嗎?”
“不奇怪。”扶道山人腳步很輕,悠閑得很 ,“有恩當報,有情當還,是至情至性 ,山人喜歡 。 ”
至情至性?
見愁倒不知這一句是不是真的能安在自己身上。
她想,既然師父都這樣說了,她就受著吧。
兩人一路前行 ,很快到了村子最中間那一棵老樹旁 。
見愁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卻停下了腳步,看著上面飄來飄去的許愿紅綢布。
他道:“把你那一把銀鎖掛上去吧。”
“師父?”
見愁詫異地抬起頭來 。
“為什么? ”
“終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得放下。”扶道山人這般道。
見愁下意識地皺眉,搖頭,表示自己不愿 ,苦澀一笑:“我未出世的孩子,只給我留下這么一個小小的念想,這都不容我帶走么?”
扶道山人望著她許久,最終無奈地長嘆了一口氣:“罷了 ,走吧 。 ”
興許,以后她會明白的。
見愁回望了老樹一眼,月光灑滿枝椏 ,紅綢迎風擺動,有新有舊,像是無數的人 ,無數的心愿。
她默默思索著扶道山人讓自己這樣做的含義,卻最終不愿放下那一把銀鎖,只將這無數的念頭拋開 ,一路出去 。
“師父,我們去哪兒?”
“呃……”
扶道山人撓了撓頭,抱著大白鵝 ,思索著。
“你知道十九洲嗎? ”
“不知道。”
見愁老實回答。
扶道山人笑道:“修行者能力通達,強者更有毀天滅地之人,所以一直不與凡人在一處 。如今你所處之世,乃為大夏朝 ,是一塊不小的陸地,四面都是海,我們稱之為‘人間孤島’。海外則向來有仙山 ,渡海而去,便是十九洲,修者云集 ,大能遍地。我們,就是要去那邊,師父還要順道辦件事 ,走吧 。”
說完,他一摟大白鵝,就要前行。
天邊的星子 ,依舊閃閃發亮。
見愁走在山道上,背后的小村莊已經離她很遠 。
她瞥一眼扶道山人抱著的大白鵝,眼底含了幾分笑意,道:“師父 ,你還要抱著鵝走嗎?”
“鵝? ”扶道山人一愣,一拍腦門,“那什么 ,要不我吃了再走?”
“吃……”
見愁莫名笑了一聲,似乎有些憋不住。
“師父,這鵝徒兒也養了許久 ,雖孝敬給您了,不過還有些感情……那什么,剛才我沒說您可以吃。 ”
“啊?”扶道山人有些蒙 ,“你要我收你為徒的時候,不是說大白鵝跟我一起走嗎……”
“哦…… ”
見愁似乎恍然,然后面色一淡 。
“是這樣 ,大白鵝跟你一起走,請師父放它下來走吧。”
“……”
什 、什么?!
扶道山人瞬間露出一臉被雷劈了表情:“你你你你你居然坑我!!! ”
悲憤的聲音,霎時傳遍了整個山林,驚起一片夢鄉中的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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