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捉蟲

金墨十八歲得了天花 ,病勢洶洶,無藥可醫。

天花在那會兒是絕癥,沒有回春的妙手 ,一天三碗藥湯 ,捱過來就能活命 。金墨的造化顯然不好,病了十來天,發燒、說胡話 ,痘在皮下時隱時現,總不破花兒。佟述明在內務府當值,和太醫院的御醫相熟 ,賣賣人情,請到家里來給大妞瞧病。誰知道太醫看了直搖頭,那時候金墨兩頭晃蕩 ,已經不成事了 。

“要不…… ”太醫在銅盆里盥完了手,愁眉苦臉回頭看一眼,嘆著氣道 ,“挪挪地方?沖一沖,興許就好了 。”

大太太聽了掩面抹淚,北京有這個講究 ,人不能死在炕上 ,老話說背了炕去了,也就是倒霉到家,以后不順遂。太醫表達得很委婉 ,變相告訴你,人不行了,準備吉祥板吧!吉祥板是塊朱漆鋪板 ,專門停簀用的,上了那塊板,就意味著離死不遠了。

因為患的病傳染 ,一家老小都不敢靠近,跟前只有兩個出過花兒的仆婦伺候 。老太太領著眾人在抱廈里等消息,暗夜寂靜 ,唯有風聲陣陣。突然后間里嚎啕起來,眾人心頭一涼,知道人過去了 ,頓時上下嗚咽悲鳴 ,哭聲震天。

白紗燈籠在檐下搖曳,有細碎的沫子飛進來,觸臉即化 ,這是今冬的頭一場雪 。

一個哈哈珠子①爬上房頂,手里揮舞著白綢,用凄涼的語調哭喊:“天晴了 ,下雨了,蛤/蟆骨朵兒②長腿了……風停了,雨住了 ,蛤/蟆骨朵兒不行了……”然后細數亡人生前的好處,這種儀俗叫哭喪。

侯在宅門外的人翻身上馬,直奔正白旗錢糧胡同。胡同里住著大學士容蘊藻 ,他們家剛死了長子,正候著這個信兒 。

家里太太一個勁地催促,“快去吧 ,晚了就來不及了。 ”

容中堂反倒猶豫了 ,“佟家是內務府,門第不高…… ”

他太太抽出帕子哭天抹淚,“這會子還計較什么門第?包衣怎么了 ,皇上的心腹,御前紅人兒!”連推帶搡,把容中堂架上了轎子。

等著一個人亡故 ,說實話很殘忍,但也是沒辦法 。活著的姑娘緊俏,死了的更搶手。尤其他們這樣的人家 ,要尋一門合適的好親很難。容緒死的時候沒定親,家里老太太 、太太舍不得,怕他在下面孤單 ,所以一聽說哪家閨女不行了,就打發人在胡同里候著,怕去晚了讓別家搶先 。

佟氏呢 ,老姓應該稱佟佳氏 ,屬內務府鑲黃旗 。內務府說穿了就是皇帝家的帳房,雖為家奴,但深受皇恩。宰相門前七品官 ,到了皇上跟前,少說也是三四品往上走,因此出任高官者不乏其人。

提起內務府 ,沒人不知道,闊得出名,佟佳氏尤甚 。他們和別的包衣不同 ,不是因軍功,也不是因科舉。佟家是所有內府世家中與皇帝最親的,佟家老祖是高皇帝乳母 ,撫育兩代幼主成人。溘逝時追封奉圣夫人,且得了一個天大的恩典,凡族中女子 ,一律免于選秀 。這是旗人們求不來的好事 ,也說明了佟家的閨女高人一等,因為功勛本就是女人掙來的。

可是再榮寵有加,內三旗和漢軍外八旗之間仍舊有道鴻溝 ,即便通婚,也是低來低往。內三旗的包衣高攀不起外八旗的官員,漢人自有漢人的驕傲 ,哪怕娶不上媳婦,也絕不將就 。

然而現在不將就不成了,恰逢節骨眼兒上 ,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哪個漢人大員家死了閨女等著你去說陰親呢,這里有個現成的,你猶豫了 ,眨眼姑娘就許給別家了。

容中堂還是跨進了佟府 。

府里正治喪,孝幡裝裹從外面運進來,天上飛雪 ,披麻戴孝的奴才躬腰往來 ,這場景太熟悉了,容府前不久剛經歷過。容中堂掖手立著愣神,中路上有人匆匆趕來 ,未到近前先作揖,“家下亂成一團,失了體統 ,請中堂見諒。”

容中堂忙還禮,“不請自來,是我失禮在先 。 ”

佟述明強打起精神 ,將他迎進了偏廳 。

也經不得兜圈子,容中堂簡明扼要地說清了來意,“兩個孩子早卒 ,做爹媽的心是一樣的。你看兩家交好,你我又是舊相識,結門親吧 ,叫孩子們有個伴。”

如果是給活人說親 ,那是再好沒有的 。跳出內務府的圈子,和外八旗認親家,不說榮辱 ,多少是個照應。可惜要的是剛咽氣的閨女,這種“骨尸親”差了一截,名頭上的親家 ,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述明撫了撫發燙的前額,“我家大妞生前脾氣很倔強,禮數上也要得足 。你我同朝為官 ,本不應該太揪細,可畢竟孩子剛沒,她阿奶和額涅恐怕撒不開手。 ”

容中堂心里有數 ,“述明兄說得很是,我來得倉促了,也是家里太太催得沒法兒……本應該照著活人規矩請媒人上門 ,再占個卦 ,問問孩子的意思。這不是心里急么,沒想那許多 。你放心,只要能成 ,大姑娘正經是我容家媳婦,咱們兩家就是兒女親家,火燒不斷 ,水泡不爛的。這個這個……給孩子的聘禮,咱們不拿紙活兒糊弄,全照喜事來。”容中堂舔舔唇 ,人往前傾了傾,“述明兄啊,容緒自小在宮里跟著阿哥 ,是你看著長大的 。孩子能不能入你的眼,你給句準話兒。要是兩個孩子都在,真配成一對也是男才女貌 ,可惜了的……”

兩位父親對坐著 ,說到傷心處哽咽難言。

述明心里有他的想頭,暗道:“難為你想著我,真要是都在 ,你也尋不到我門上來 。 ”至于這門親到底是結還是不結,得看后頭有沒有發展空間 。

他拿汗巾掖了掖鼻子,“話說到這份上 ,我心里也有根底了。蒙中堂瞧得起,我和老太太商量商量,過陣子再給你答復。”

容中堂站了起來 ,“眼下說正是時候,要是定準了,棺槨進容緒的墓 ,也免得將來再驚動孩子 。”

述明臉色灰敗,往院子里指了指,“您瞧這光景 ,我可怎么和老太太開口?您也知道 ,我一輩子沒養兒子,得了四個,全是閨女。原指著大妞嫁個好人家 ,將來幫襯家里,誰成想…… ”

容中堂斟酌了下,“不礙的 ,既結了親,就是一家子。一時遇著尷尬,少不得互相扶持 。”

述明一聽有緩 ,捶著膝頭嘆了口氣,“我也是吃心了,您別見怪。我記得……您府上還有一位公子?”他略頓了下又道 ,“倘或大妞真給了容緒,親戚里道的,日后少不得要煩擾容實。 ”

容中堂當即怔住了 ,佟述明雖不說破 ,卻大有姐兒倆嫁哥兒倆的意思 。要容家一筆不菲的聘禮外,還得順帶應準下面的婚事,這個本兒下得太大了。他心里不大樂意 ,袖中的手指捏了放,放了又捏。佟述明大概看出來了,一疊聲地請他喝茶 。

他朝外看 ,天氣愈發的壞了。風本是無形的,可是摻了雪,就顯出走勢來了 ,翻卷著,上下回旋。

宅子里請了和尚道士,預備小殮結束后念倒頭經 。家里老太太和太太受了打擊 ,除了哭,什么都顧不上了,只見一個拆了頭的姑娘站在出廊底下指派人 ,“把法師帶到兩邊耳房里 ,先請陰陽生開殃榜 。大姑娘的裝裹都籌辦起來,老太太吩咐要九鋪九蓋。李嬤嬤聽著,一應都要你經手瞧明白 ,衣料不許用皮和緞子,不許釘紐扣,不許縫帶子。飯含預備好 ,時辰到了請大太太來親視含殮…… ”

容中堂收回了視線,“那是……”

述明嘴角勉強有了點笑意,“那是二妞妞 ,叫頌銀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一家子慌不擇路,全靠她了。”

容中堂緊繃的肩背松懈下來 ,他常聽聞佟家有四位姑娘,大的就是死了的這個,叫金墨。二一個叫頌銀 ,三姑娘讓玉 ,四姑娘桐卿 。述明沒有兒子,閨女將來要接替他的位置,所以打小教養就和一般閨閣女子不同。今天一見 ,年輕輕的姑娘,這么大的事兒上紋絲不亂,看來他日又是位壓得住秤桿的內大總管。

也好 ,虎父無犬女,佟家能當好皇上的家,自然也能當好姓容的家 。何況有姐兒仨 ,從中挑一個,還怕挑不出來么!

容中堂點了點頭,“大姑娘和容緒結了夫妻 ,容實幫襯著妹妹也是應當。 ”

述明心里的大石頭落了地,說真的,可著四九城找 ,找不見比容家更合心意的親家了。他也著急 ,不愿意大妞在下頭孤單著 。閨女的親事最后弄得做買賣似的,他何嘗好過來著?橫豎先打好了底子,并不訂下來。萬一三個丫頭有更好的出路 ,也不妨礙她們的前程。

說定了,述明陪著中堂出來,遠遠在供桌前上了一炷香 。金墨是出花兒死的 ,幾個奴才抬著生石灰粉沿墻根撒,風一吹,嗆人得厲害 。

容中堂告辭了 ,述明到上房給老太太回話,“容緒是上個月沒的,比大妞大三歲。原在侍衛處當值 ,從小伴著三阿哥。也是福薄,要沒這個劫數,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人我見過好幾回 ,眉清目秀的哥兒 ,端穩,知道好歹,配給他 ,絕不委屈大妞。”

老太太兩眼哭得核桃似的,“人剛沒,說親來了 ,叫我心里不受用。”

“誰說不是呢! ”述明垂頭道,“不過退一步想,也是門兒好親 。他家還有一位公子 ,我先前撂了話,看榮蘊藻的模樣,有幾分眉目。”

老太太接過丫頭遞來的熱手巾捂在臉上 ,聲音從手巾底下傳出來,不甚滿意,“就是給人畫芭蕉圖的那位?”

其實芭蕉圖已經是雅稱了 ,芭蕉底下不還有只雞嘛 ,連起來叫什么呀?沒人畫這樣的圖,口彩太糟糕了,但是述明想起來就覺得可樂 ,“小子嘛,就該活泛點兒。況且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還小 ,上房揭瓦的年紀 。 ”

老太太哦了聲,“這么著,和咱們二妞還挺般配。銀子一冬閑著 ,天天拿梅子擦銅活兒,說什么梅洗見新呀,我也不懂那些個。家里火盆茶吊子倒是擦得锃亮 ,可我看孩子快傻了 。這會兒大妞沒了,往后銀子你就多走心吧!”說著顫顫巍巍站起來,“容家的事兒 ,先問明白金子的意思 ,她要答應再辦。孩子可憐,年輕輕的就去了,是該找個人 ,到了那邊也有個照應。”

①哈哈珠子:滿語,意思是幼仆 。清初在一些貴族之家均有這種哈哈珠子,作為主子的伴讀 。在漢語中可譯為“小男孩 ”。

②□□骨朵:蝌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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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其實老太太心里還是愿意的,畢竟容家不一般 ,漢人高官,多少旗下人想攀搭都攀不上 。這回也是借著金墨的光,這孩子是個旺家宅的 ,臨走還給家里姊妹留條道兒。老太太想到這里又淌眼抹淚,傷心起來止不住聲兒,掖著帕子心肝肉地哭起來。

述明垂著腦袋嘆氣 ,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落淚 ,緊走幾步上前說:“事兒已經來了,老太太保重身子骨 。以往大風大浪都經歷過,死個孩子不值什么 ,是她自己沒造化。您別上前頭去,前頭有銀子盯著,我才看她辦事 ,一板一眼很靠得住。老太太要吩咐,兒子讓她上后頭來 。”

老太太道:“別插手,全憑她安排。眼下經點事兒 ,日后宮里行走就不怕了。”正說著,另三房的媳婦進來,一時住了口 。

述明是佟家長房 ,底下還有三個兄弟,在各處做官,三個媳婦都是上三旗的人 ,有規矩 ,家里人見面也都客客氣氣的。進門先對大老爺行禮,述明還了一禮就打簾出去了。

簾角撩起來,帶進了雪沫子 ,檐下燈籠照出一片凄惶 。木魚已經敲起來了,篤篤的,敲在人天靈蓋上似的 。三個媳婦并排站著 ,不得老太太的令,誰也不能坐下。老太太歪在南炕上,媳婦們趕緊開炕柜取褥子墊在她身后 ,輕聲安撫:“老太太節哀,逢在上頭沒辦法,您要仔細身子 ,好些事兒等您拿主意呢。 ”

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們大嫂子怎么樣了? ”

二太太說:“我們剛打那邊過來,這會兒人已經醒了 ,三丫頭和四丫頭在跟前照應著呢 。”

老太太閉上眼睛 ,嘴角直往下耷拉,“可憐見兒的,鳳凰一樣捧大的孩子 ,說沒就沒了,怎么不叫人傷心!你們大伙兒都瞧在眼里,能幫襯就多幫襯著點兒吧!”

三個媳婦忙應是 ,三太太問:“陀羅經被怎么辦呢?老太太看要不要進宮請個恩典,入殮時好用上。 ”

陀羅經被不是誰想用就能用的,宮里通常得是貴人以上品階 ,王公大臣需請旨奏報,等上頭發了話才能安排。滿人多信佛,據說這種經被能使罪滅福生 ,免除一切冤孽魔障 。喪家希望親人安心往生,所以但凡有門道的,都要想辦法向主子哭求 ,以得特許。

老太太卻有些猶豫 ,“她小孩兒家的,僭越了,沒的叫人說嘴。我看免了吧 ,多做幾場法事超度也是一樣的 。”

越是家業大的,越是要謹慎。佟家幾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因為知情識趣 ,從來不干落人口舌的事兒。既然老太太發話,眾人沒有不從的 。這時候門上丫頭打起了簾子,外面有人邁進來 ,老太太抬眼看,來的是頌銀,后面跟著幾個仆婦 ,手里托著素服。

“請太太們更衣。”頌銀蹲了個安,令仆婦上前分派 。長輩們是不給小輩穿孝的,只換上元緞①的氅衣 ,拆首飾插通草 ,就是禮節了 。

老太太支著引枕道:“你阿瑪和你說過沒有?接三最要緊,要大辦才好。 ”

頌銀道是,“已經吩咐下去了 ,樓庫、車馬、箱子 、經棚 、焰口座……一應都分到各人頭上了,請阿奶放心。”言罷頓下來,接過丫頭手里的眉勒遞上去 ,又小心翼翼說,“我是頭回經辦這個,不足的地方要請阿奶和太太們提點我 。大姐姐的轎車上我讓人加糊了兩個跟媽 ,到那兒好有貼身的人照應。”

老太太聽了,緊皺的眉頭方松開,伸手說來 ,頌銀提著袍子偎在她身邊,她摸摸那光滑的臉盤,一下下捋她烏黑的發 ,“好孩子 ,難為你想得周全。你姐姐年輕,我也怕她在那兒不適應,多跟兩個人好 ,萬一結了親,有嬤兒指點,姑爺不敢亂來 。 ”

頌銀直起身子 ,一雙瑩瑩的大眼睛望著祖母,“先前來了一位中堂,就是為結親?”

老太太點頭 ,大妞不在了,二妞以后就是接班人,現在該手把手的教導起來了。她今年十四 ,滿十六后隨她阿瑪正式進內務府當差,歷練得多了,到時候就不怵了。

以前的精力全放在金墨身上 ,對二妞的關懷少了點 ,現在仔細打量她,才發現這丫頭出落得一副標致的好相貌 。老太太有了歲數,一輩子閱人無數 ,對女孩兒的評斷有自己的一套講究。首先不能太瘦,太瘦鬧饑荒似的,擔不起福澤。銀子的身板正合適 ,不顯得胖,也不過分單薄,少女玲瓏的曲線掩在直身的袍子底下 ,像懷里揣著寶貝,架子好,有底氣 ,能端著 。然后是五官,面如銀蓮,明眸皓齒 ,鬢角和鼻梁生得也極磊落 ,單看這眉目身條兒,就不比宮里千挑萬選出來的主兒們差。

幸好佟家用不著參選,否則包衣出身要當十年宮女 ,委屈壞了這孩子。老太太得了新的寄托,愛不釋手,告訴她 ,“那人叫容蘊藻,是保和殿大學士 。你知道大學士嗎?朝廷里共有五位,保和、體仁、文華 、武英、東閣 。其中保和殿大學士最尊貴 ,容蘊藻前邊那一任是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國舅爺薨逝后二十年,沒人能坐上這位置,當今萬歲爺敬重容蘊藻才學 ,特別高看他,加封了這個官銜。容中堂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上個月剛沒 ,年紀和你姐姐很相配 ,他想來攀門親,好讓他們在地底下做伴兒 。”

大家聽了都有些意外,這是瞧準了的 ,人咽氣就過來了,說得難聽點兒就是候著死訊。頌銀看了老太太一眼,“阿奶的意思呢? ”

老太太搖搖頭 ,“這事兒誰也拿不了主意,得聽金墨的。她要是答應,開了個通婚外八旗的頭 ,對底下這些妹妹們有好處;她要是不答應呢,也沒什么,咱們佟家依仗的是皇上 ,和容家聯姻不過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可惜 。”

頌銀心里有點厭惡,覺得這容大學士不厚道。但是老太太沒反對 ,她也不好胡亂說嘴。

“大嫂子知道嗎?”二太太說 ,“她的意思怎么樣呢? ”

老太太是個比較專/制的人,在她眼里媳婦的意見并不重要,只說:“我也是剛得的消息 ,她先前厥過去了,就沒讓人往她跟前報 。大老爺請人占卦去了,有了結果再告訴她吧 ,眼下她這樣,知道了更傷情。 ”

正說著,丫頭隔簾叫二姑娘 ,“外頭置辦的壽材進胡同了。”

頌銀忙應了聲,低低道:“阿奶,我去迎一迎 ,這還要‘轉空’呢 。”

所謂的轉空也是一種儀式,新買的棺材不能空著進家門,叫“不進空材 ”。進門前要依制往里放錢財雜糧 ,這種小細節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然知道,也挺叫人納罕的。

四太太隔著玻璃往外看,奇道:“銀子以前也沒辦過這個 ,怎么瞧她樣樣在行似的 。”

老太太想了想,“大概上回跟著大太太奔過一回喪,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了 ,這孩子過目不忘 。”

頌銀從上房出來,屋里燃炭盆,很暖和 ,到了外面起風下雪,凍得渾身打擺。丫頭給她拿手爐來,她捧著上前院 ,大門上兩個穿綠駕衣、戴小氈帽的杠夫正等候,見她露面,在檻外掃袖打千兒 ,“給姑娘請安 ,材到了。 ”

頌銀說好,吩咐管事拿金銀錁子填進棺材里,數了數杠夫只有八個人 ,轉頭問:“出殯用三十二人抬?”

管事的說是,“老爺吩咐了,不叫張揚 。大姑娘年紀小 ,六十四人的大杠怕她經不起。”

頌銀嘆了口氣,十八歲算早殤,做這么大的排場已經是破格了。她讓到一旁 ,看那些杠夫抬著棺材送進院子,因為是沒出嫁的姑娘,不能把靈設在堂屋 ,只能停在邊上的屋子里 。她略站了會兒,阿瑪從耳房里過來,邊走邊交代底下人 ,“瞧瞧容家在沒在門上留人 ,說一聲,大姑娘點頭了,讓他們家趕緊籌備起來。 ”

頌銀站在一邊問:“阿瑪的卦占完了?”

述明點頭 ,滿臉的憔悴,“都問明白了,她答應。我就知道 ,她人走了,心還惦記家里……”

頌銀鼻子發酸,哭得太多了 ,兩只眼睛疼得厲害,只得忍淚勸諫:“阿瑪別傷情,大姐姐知道您疼她 。您留神自己 ,額涅那兒還得您多安慰著點兒。 ”

述明說知道,又看她一眼,燈下長身玉立 ,十四歲的孩子 ,個頭挺高,乍一看大人似的。他輕輕嘆了口氣,溫聲叮囑她 ,“別熬整宿,這還沒到最忙的時候呢 。回頭上屋里迷瞪會兒,外頭讓人盯著 ,到五更再起來。”

她應了,阿瑪轉身進了垂花門,雪愈發大了。

頌銀沒回自己屋里 ,在前院廂房湊合睡下了,一夜打磬,當地一聲 ,悠悠蕩出去十萬八千里 。第二天起身,腦子暈乎乎的,剛擦了牙洗完臉 ,仆婦進來通報 ,福身說:“時候差不多了,這就要入殮,二姑娘看看去吧 。”

她瞥了眼案上的自鳴鐘 ,卯時剛過,天還黑著,“老太太 、太太來了沒有? ”

仆婦說:“后邊各房的人都走動起來了 ,想是馬上就要到的。 ”

她聽了趕緊穿上素服,芽兒從盒里刮了玉容膏,揉開了胡亂往她臉上擦 ,“大冬天的,別吹壞了肉皮兒。”

她也顧不得,拔上了鞋跟出門 ,想想好些事要辦,心里總有大石頭壓著 。到了外面冷風一吹才定下神,問水紅綢子準備沒有 ,那是要鋪在棺底的。還有墊背的銅錢 ,都讓人擺好,準備得差不多時老太太帶著太太姑奶奶們來了,出花兒死的人 ,至親也不敢靠近,都遠遠站著掩袖悲哭。大太太要上前,掙著說 ,“讓我看看我的大妞妞,我的兒”,阿瑪不讓 。已經這樣糟糕了 ,不能再有人折進去了。

頌銀和讓玉一左一右攙著老太太,怕她太過悲傷,上了年紀的人經不住。等金墨大殮一完 ,頌銀就讓人把老太太送回去,老太太擺了擺手,“讓我在前頭坐會子 ,好歹送一送孫女 。 ”

頌銀沒辦法 ,喚了主事來,“請老太太和太太們到抱廈里休息。”又對老太太說,“我這兒看著他們布置靈堂 ,回頭靈桌前還要設奠池,都籌備妥當了,親友來了好行奠酒禮。”

奠酒禮是旗禮 ,在靈桌前拿素稠圍一方案幾,上面設個錫盆,有客祭奠 ,斟一杯水酒,客人雙手往上舉舉,把酒倒進錫盆里 ,這就是奠酒禮 。老太太見頌銀辦事周詳,嘴上不說,心里熨貼。總算長房不缺人 ,痛失繼承人的哀傷尚可以減輕一些。

及到天光大亮時都吹打起來 ,鐃鈸嗩吶響徹云霄 。頌銀忙過一陣子才打算歇歇腿,又有人來報,說容家請了媒人 ,上府里過大禮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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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人在棺材里躺著 ,媒人上門來了,其實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好在未到接三,親戚朋友還沒登門 ,急急料理了,也免得別人看在眼里,背后說嘴。不過頌銀不大愿意理會這個 ,“報給老爺和太太吧,這事兒我不管 。 ”

仆婦聽了只得道是,回身往抱廈里通傳去了 ,讓玉站在一旁看她 ,“怎么不管吶?這也是大姐姐的事兒。”

頌銀抬頭看天,“料著沒什么要張羅的,大概就是遞個庚帖過定。阿瑪先前問過大姐姐的意思 ,說愿意,既這么順理成章,等下葬的時候再忙上一通就完了 。”

讓玉掖著兩手嘆氣 ,“我記得上月二太太做壽,大姐姐私底下還和我們打趣,說將來要找個能扛會提的女婿 ,沒想到一眨眼功夫,人沒了,女婿倒來了。 ”

姐妹兩個卷著袖子擦眼淚 ,頌銀擦得顴骨發燙,拿手當扇子扇起來,便扇邊說:“我可不能哭了 ,頰上生疼。你幫我看看 ,破皮了沒有?”

讓玉扒著看,頌銀的皮膚真是好得出奇,人家姑娘要擦粉 ,她不必 。她是天生的粉腮,遠看近看都是粉撲撲的。別人每月領了月例得花一半在脂粉上,她沒有這項開銷 ,一盒膏子全解決了,很省錢。

讓玉牙癢癢,湊手掐了一把 ,“沒破,就是有點兒紅,給腌漬的 。”

她垮著肩又嘆氣 ,“好在沒在太太奶奶們跟前,要不哭起來更沒完了。桐卿呢? ”

讓玉朝抱廈方向看了眼,“四傻子在額涅身邊 ,年紀小不懂事兒 ,說害怕,叫姑奶奶拿煙袋鍋子敲了頭。姑奶奶罵她沒良心,自己姐妹怕什么的 。”

頌銀想起金墨彌留的時候 ,大家站在遠處瞧她,她內熱得厲害,臉燒得很紅 。皮下痘出不來 ,都擠到一塊兒了,看上去有點浮腫,和原先比起來可算面目全非 ,難怪四丫頭害怕。

“人活著講究漂亮,死了誰還顧得上!”她長吁短嘆一番,外面雪沫子撒鹽似的 ,被風吹進來,撲在臉上冰涼。她看著人來人往,撫了撫手臂跺跺腳 ,“天兒真冷! ”

讓玉說:“前兒我看你那嬤兒頂著一腦袋鴨毛從你房里出來 ,你又薅鴨毛了?馬褂做成沒有?我知道有拿絲棉填塞的,就是沒見過用鴨毛的 。你可別亂折騰了,那東西洗完味道太熏人了 ,再這么著我真和你分院兒了。 ”

頌銀沒當回事,“多洗兩水就沒味道了,等我回頭給你做個坎肩 ,起夜披上保管不冷。”

讓玉最容易收買,許她點好處果然不吭聲了,難怪阿瑪說三丫頭不能進內務府 ,進去準是個巨貪,這話批得很有道理 。

頌銀偷閑站了一會兒,本不想去接待容家人的 ,最后沒能逃脫,還是給叫進了花廳。

其實非讓她去,是有用意的 ,因為容緒不在了 ,交換庚帖由他們家二爺容實代勞。佟述明的意思,不單是死了的孩子要結親,活著的只要合適 ,也可以發展一下 。叫她去,是為了讓她先過過目,心里好有個底。

頌銀進花廳的時候容家人還沒到 ,述明讓她坐,“你額涅眼下沒主張,只好偏勞你。容蘊藻說了 ,不拿紙活兒糊弄,那些聘禮,你要照著禮單上一樣一樣比對好 ,越是這種親,越是馬虎不得,沒的委屈了你姐姐 。等事情定下了 ,該給她的妝奩別少 ,全讓她帶去,老太太問起來,也好有交代。”

頌銀道是 ,又和阿瑪說起送三的細節,問用多少和尚喇嘛,路徑怎么安排 ,正商量,哈哈珠子站在檐下喊了聲:“回事! ”

述明往外看,站起身說:“人來了。”

頌銀跟出去迎接 ,領頭的容大學士一襲青袍褂,后邊跟著一溜家仆,抬著十幾抬白綢妝點的箱籠進門來 。見了述明先拱手 ,熱絡地叫了聲親家,“您是我的恩人,這回我的心可算按回肚子里了 。”

述明拱了拱手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里頭請吧! ”

容蘊藻進門來,錯身見個姑娘沖他蹲安,他停下打量了兩眼 ,“這是二姑娘?”

述明說是,“家下事兒現都由她幫著料理。”

容大學士不能像太太們似的可夸一句能干孩子,只是頻頻點頭 ,表示贊許。

頌銀很有禮,上門就是客,哪怕先前不怎么喜歡人家的做法 ,到了家里就不能怠慢,這是旗人的待客之道 。不管有多忙,當著客人的面刷洗杯盞 ,拿新茶泡上,沏好了送到客人面前,恭恭敬敬說一聲:“請中堂喝茶。 ”

容蘊藻頷首 ,“謝謝姑娘。”雖然并不怎么看中佟家的包衣出身 ,但對佟述明教養孩子的手段很是佩服 。如此一來結完親也沒什么可擔憂的了,起碼這位姑娘就很看得過眼,是個百里挑一的好人才 ,將來給了容實,不算委屈哥兒。

容大學士還得客套兩句,“昨兒得了消息 ,把家里老太太高興壞了,忙了一宿,到早上才置辦妥當。時間倉促了點兒 ,不盡之處還請述明兄多包涵 。”

述明道:“既然結親,萬萬不要見外才好。 ”邊說邊在人群里查找,卻不見容實身影。半晌收回視線 ,慢吞吞敲了敲玫瑰椅的把手,“旁的不打緊,先換了庚帖再說罷 ,怎么不見容實?”

容蘊藻道:“早起值上走不開 ,已經告了假,這會兒正趕來呢 。”

侍衛處的人,行動不像放了官的那么隨意 ,述明對容家兩個兒子都有印象,大兒子沒什么可說的,天妒英才了。小兒子呢 ,今年十八,在上書房伴著二阿哥,前不久抽調乾清門 ,升了頭等侍衛。歷來內廷侍衛都需要輝煌的出身,他日朝廷棟梁都從這群人里頭選 。容實以前在粘桿處①頑劣,后來進了內廷 ,幾次相見都很恭勤有禮,看樣子心長實了,錯不到哪里去的 。

“也是湊在上頭了 ,叫哥兒費心。 ”

容蘊藻忙說:“是他哥子的事兒 ,原就應當的。這么著,庚帖容后,咱們先過過禮 。我也不太懂這個 ,請了專給人說陰親的先生保媒。這里的事兒辦完了,我們回去也張羅起來,迎了大姑娘的靈位 ,通告容緒一聲。到落葬那天,大姑娘送進容緒墓里頭,他們小夫妻在一處有了伴兒 ,我們當爹媽的就踏實了 。 ”

述明點頭,“是這話。”陰媒遞禮單過來,他轉手給了頌銀 ,“別忘了跟來的人一應都要打賞。”

頌銀應個是,不聲不響提著袍子往外去了 。

所有聘禮都放在院子里,喜事拿紅綢妝點 ,白事配的是白綢 ,所以看上去凄凄慘慘,沒有半點熱鬧的氣象。她低頭看了看禮單,金銀玉器 ,喜餅盒子菜,倒是誠心誠意來結親的。可是人不在了,禮數再周全都是空的 。她垂著兩手 ,站在擔子中間哭了一回,想起以往姐妹多和睦,金墨抽冷子一走 ,她覺得沒了依仗。本來縮在后頭挺好,現在事事要她扛起來,心里很有重壓。所幸容府上辦事穩當 ,除了一份總的單子,每個箱籠里另有報單,核對起來不費事 。

她擦了眼淚叫人揭蓋子 ,邊上丫頭替她打傘 ,她捏著禮單報讀,“福壽如意一對、羊脂白玉壓發一雙…… ”底下嬤嬤核準了,說個有 ,看完一箱就查點另一箱 。統共有十八抬,果真是照著活人的事兒辦的。

天冷,手指頭凍得沒了知覺 ,冷風直往袖籠里鉆。頌銀抬起指尖放到唇上呵熱氣,隔著茫茫的一團白霧,見有人繞過影壁進來了 。她站直身子看 ,想是容家二爺吧,戴著紅纓結頂暖帽,穿一身端罩 ,箭袖的邊上還描著金鉤紋,瞧著十分貴氣考究。哥兒倆的相貌應該是差不多的,頌銀多看了他兩眼 ,心想見到容實 ,就能猜著容緒是什么樣了。可惜那領上狐毛出鋒長,遮住了臉的下半截,只看見英挺的兩道眉 ,一雙藏著千山萬水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涌 。

她心頭蹦了蹦 ,不明所以,但總算可以松口氣了。起先實在怕阿瑪光圖聯姻硬說好,坑了金墨 ,現在看過了人,大致有個數,回頭好和老太太、太太回話。

不過這人長得真不錯 ,就是瞧不見嘴,看不清臉上輪廓 。她掖袖立在一旁,他從她面前經過 ,大約發現她在看他 ,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回眼一顧,視線停在她臉上 ,“你是述明的閨女?”

他的聲音很好聽,清透如山泉,她也看清他的五官了 ,感覺很難找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他,他和她以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可生得再好,沒有禮貌照樣令人不喜。容家求著要結親 ,親事成了,他哥哥討了她姐姐,就算街坊見了也沒有直呼她阿瑪名字的 ,他算怎么回事?述明叫得還挺順溜 。

頌銀不太高興,賭氣說是,“我是述明的閨女 ,你是容蘊藻的兒子?”

他分明愣了下 ,不由細瞧她一眼,不過沒再逗留,轉身跟著小廝往花廳里去了。這時嬤嬤核對完了 ,輕聲說:“回二姑娘的話,都清點過了,不差。 ”

她嗯了聲 ,“那些隨行的人,每人賞錢兩吊 。把禮單送老太太過目,就說一切順遂 ,請老太太安心 。”

婆子領命去了,她轉頭看花廳方向,心里不愿意再見那個無禮的小子 ,可金墨不在,庚帖還得她代姐姐接下來。她吸了口氣抬腿上臺階,進門見阿瑪和容大學士都愕著 ,有點不尋常。再看那個容實 ,脫了端罩,露出里面石青色的曳撒②來,肩頭是四爪金龍 ,膝襕上橫織云蟒,竟然是個黃帶子 。

頌銀吃了一驚,他是宗室的人 ,看來她先前認錯了,他并不是容實。

她有點慌,惶然看她阿瑪 ,述明顫巍巍掃袖,扎地打了個千兒,“家下正舉喪 ,不吉利得很,王爺怎么來了?”

頌銀明白過來了,這位是鑲黃旗的旗主 ,當今圣上的胞弟和碩豫親王。難怪直呼她阿瑪的名字 ,人家是主子,不叫名字叫什么?可她剛才還和人抬杠來著,現在想起來簡直沒臉透了 ,說他是容蘊藻的兒子,他爹明明是先帝爺 。這下得罪海了,要是他較起真來 ,只怕佟家要吃不了兜著走。

她頭皮發麻,不敢抬眼,只聽他慢吞吞道:“今兒侍衛處有考核 ,容實走不開,托了我,我來替他一回。 ”

容蘊藻誠惶誠恐 ,搓著手說:“這事兒怎么能勞動王爺呢,原就不是什么喜慶事……”

他壓了壓手,“別這么說 ,述明是我旗下人 ,家里治喪報到我那兒去了,我本就該來瞧的 。再說我和容實自小在一處,和容緒也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當初在外諳達③手上,哪天不摔幾回布庫④。如今他人不在了,逢著這么要緊的事兒 ,別瞧我是王爺,只當是他們的朋友,也該盡份力。”又對述明道 ,“你節哀,保重身子,好給萬歲爺效命 。 ”

述明忙道是 ,千恩萬謝表示對主子的感激。頌銀到這會兒腦子還有點懵,好在豫王爺沒有發怒的跡象,她偷偷定下神來 ,剛呼了半口氣 ,她阿瑪叫了她一聲,“別傻站著啦,還不來給主子爺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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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她只覺眼前金花亂蹦,腿在褲管里打顫 ,阿瑪有令不敢不答應,硬著頭皮上前請了個雙安,“王爺吉祥。”

他嗯了聲 ,沒多說什么,洗手焚香,接過了陰媒手里的庚帖 。那庚帖不像喜事寫在紅紙上 ,攀陰親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藍邊,端端正正寫著容緒的生辰八字 。其實合婚是不需要的 ,不過是種形式 ,免得缺了禮數罷了。

佟家這邊也有準備,述明把庚帖交給了頌銀,“借著主子的光了 ,二妞和主子換帖吧! ”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聽著也很別扭。頌銀沒吱聲兒,兩手托著庚帖 ,呈到了豫親王跟前 。本來兩家是平等的,現在弄得容家高出一頭,她得恭敬著 ,這樣真不好。她雖然只有十四歲,繁文縟節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著 ,總有不稱意的地方。但說是不能說的,吃點啞巴虧,事兒完了就散了 ,也不要緊 。

她把庚帖遞上去 ,那邊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時候,這位王爺和她較上勁了 ,不動聲色捏著一頭不松手。她扽了一下,心里明白他給她小鞋穿,沒敢抬眼睛 ,愈發往下呵了腰,說“謝謝主子了 ”。她既然放低了姿態,他就不得不松手 ,頌銀接過庚帖交給阿瑪,轉回身站定,心里才逐漸安定下來 。

別人當然都未察覺 ,容蘊藻問:“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里我們來迎親,張羅起洞房好合墓。”

述明回頭看頌銀,不太確定 ,“初四吧?”

頌銀說是 ,“初四送三,因著要結親,又請陰陽生看了時候。貴府上初三夜里迎靈位 ,初四早上露水未干時,咱們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 。 ”

這聲姐夫叫得容大學士受用,復一想 ,心里又刀割似的難受,眼里頓時泛起了淚光。

頌銀往后退了半步,退到阿瑪身后 ,他們大人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余地,她只需靜靜侍立在一旁 ,偶爾端茶遞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為豫親王在 ,好些細節不方便說 ,一來怕主子煩悶,二來擔心主子覺得這人積粘,辦不成大事 ,所以一應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 。談完了聯姻的事,拱手對容蘊藻道:“日后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還請中堂多關照 。”

“都是為皇上當差。”容蘊藻在他手上壓了下 ,表示明白。復道,“我臨來,家里太太說要擇個日子 ,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一敘 。雖說結的是這頭親,我們照舊當正經親戚走動,和親家也愿意貼著心。屆時還要下帖子請王爺移駕 ,今兒幫了蘊藻大忙了,原該是容實的事兒,倒牽搭進了王爺 ,實在叫蘊藻惶恐。 ”

豫親王一直坐在圈椅里旁聽 ,不是個喜歡吆五喝六的人,靜得像花觚里插的紅梅 。一個人有沒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 ,手上有多少權,看的是品性。豫親王的好處在于沉穩內斂,心中有數 ,不該他發話的地方,即便是對著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亂指派。聽容蘊藻一說 ,他方點頭,“屆時再看罷,軍機處事物多 ,只怕一時不得閑 。”

“那就挑個爺得空的時候。”述明掖著袖子道,“橫豎王爺是上賓,萬萬要賞臉的。 ”

容蘊藻一疊聲附和 ,“說準了再定時候 。不瞞王爺 ,自容緒死后,一家子愁云慘霧,就沒個高興的時候。借著王爺駕臨 ,我請幾班小戲兒,也沖一沖府里的晦氣。”說罷對頌銀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 ,請二姑娘帶著妹妹們賞臉,往后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實他媽沒養住閨女 ,老太太尤其喜愛女孩兒,媳婦兒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見外 。”

頌銀忙蹲福 ,“中堂瞧得起我們姊妹,我一定常帶妹妹們過府請安 。 ”

容蘊藻含笑說好,又對豫親王拱手 ,“就聽王爺的意思了。”

豫親王這才點頭 ,“少不得要叨擾的了。”話音才落,見門上一個仆婦伸頭張望,佟家那個烈性的閨女會了意 ,挨著墻根兒退出去了 。

“什么事兒呀? ”頌銀壓著嗓子說,“沒瞧見這兒有貴客? ”

婆子為難地屈了屈腿,“就是那個朝夕奠吶 ,原該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沒有子嗣,還得二姑娘想法子挑個人出來 ,拜在大姑娘跟前,回頭摔盆也得是他。”

就是說要給金墨預備個干兒子,上供還是小事 ,摔盆是大事。傳說陰間有個王媽媽騙人喝迷魂湯,這迷魂湯不同于孟婆湯,孟婆湯令人忘記前世今生 ,迷魂湯卻會致人昏迷 ,使其不得超生 。所以喪家要準備個有眼兒的瓦盆,湯盛不住不算,出殯前還要把盆砸碎 ,算是雙保險,以免親人誤服。

這么說眼下著急要辦,她沒辦法 ,只好進屋告罪:“靈前有些瑣事得拿主意,請主子和中堂安坐,頌銀少陪了。”然后蹲個福 ,卻行退出了花廳 。

到外間才算順暢地喘上口氣,略定定神回前院,讓玉那里已經挑出四五個哈哈珠子 ,只等她來定奪了。她抱著手爐問:“時辰八字都合了沒有?和金墨犯不犯沖? ”

讓玉說都好,“你瞧哪個合適?”

她打量他們身形,高高矮矮年紀不一 ,“挑年歲最小的吧 ,大姐姐才十八,沒有干兒子十五的道理。”看了書房伺候筆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歲吧?能把碗端穩不能? ”

常生洪聲說能 ,能了就是孫少爺,身份一日千里,不能也得能 。

頌銀點點頭 ,“就你了。”

孝子選定,應該沒別的事了,她背靠著抱柱覺得人有點兒暈 ,站著打晃,摸摸額頭說:“這么一大攤子事兒,我恨不得就地躺倒。”

讓玉呲了呲牙 ,“您受累,忙過這一陣兒,好好在屋里睡上三天 ,到時候我伺候您吃喝 。 ”說罷踮足看花廳方向 ,“容家人來了?看見那個容二爺沒有?人才怎么樣?還過得去?”

說起這個頌銀更累了,“換庚帖的不是容實,來了個人替他 ,真唬著我了,你猜猜是誰?”

讓玉抿抿鬢角說:“這我可猜不著,不都是親兄弟代替的嗎 。他哥子的事他不出馬 ,找個不相干的人充數來了? ”

“還真不相干。”頌銀一吐舌頭,“那人和皇上是親兄弟。”

讓玉愣了下,“豫親王燕綏?這尊佛請得夠大的 ,連他都驚動了,容家這回掙足面子了 。 ”

“誰說不是呢,我還得點頭哈腰的。 ”頌銀想起和他抬杠的情景 ,心里有點發虛。不過后來看他的神情也不怎么惱,應該沒事了 。

讓玉不知道里頭的內情,只是拿她逗悶子 ,“瞧你挺厲害的人 ,見了王爺就發怵,等將來入內務府,向皇上回事 ,到時候還不得嚇死!說起這個……以往都是金墨跟著阿瑪,咱們也沒機會見那些勛貴。豫親王是鑲黃旗旗主子吧?論旗務,是咱們正經主子。”

頌銀嗯了聲 ,因為前院人多事雜,一會兒功夫不見就有人找,也不敢走開 。忙了一早晨還沒吃飯 ,丫頭送粳米粥來,她到喪棚底下找了個地方坐下,就著紫姜喝了兩口。讓玉遞給她一個鴿肉包 ,她塞進嘴里,剛咬下來一口,發現棚外站了個人 ,正瞇著眼睛往里瞧。

她差點沒噎死 ,這位王爺怎么又來了?她嘴里叼著包子,吐又不好,咽又不好 ,一時傻呆呆站起來愣神 。幸好讓玉送了條帕子給她,她別過臉把包子吐在手絹里,這才蹲安招呼:“主子進棚里來吧 ,外頭風大。”

邊上有太監撐著黃櫨傘,豫親王擺了擺手把人打發開,提起袍角邁進了喪棚里。還是那個淡淡的模樣 ,掃了她一眼,“聽說這回的事全由你打理? ”

頌銀躬著身子應了個是,“家里太太傷情過甚 ,怕沒法處置 。我正好閑著,我替太太分擔了,給阿瑪搭把手 ,好叫阿瑪輕省些 。”

燕綏點了點頭 ,“那么往后內務府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了?”

佟家有這個老規矩,總管的位置只傳長房,男女不論 ,長房有人,就沒下面哥們兒的事。銀子垂手道:“照理應當這樣的,不過也有例外 ,要是我不成器,這位置就往下順,擇賢明者任之。 ”

他輕輕哼笑一聲 ,“我看佟家上下,沒人比你更賢明的了 。”

頌銀舌根兒都麻了,腦子里亂糟糟一團。心說這位天潢貴胄心眼兒真不大 ,她就頂撞了他一句,滿以為過去了,誰知人家根本沒忘。她抬起眼看他 ,他的眼波在她臉上轉了一圈 ,因為人長得高,打量她需垂眼 。就是那種微乜的樣子,濃密的睫毛虛虛覆蓋下來 ,含住了眼里的光。喪棚底下氣死風①長明,垂掛的白綢在風口上蕩漾,他依綢而立 ,皮膚通透無暇,能和她拼個高下。

她有點怕,囁嚅著:“我剛才疏忽 ,克撞了主子 。我以為您是容二爺來著,您直呼我阿瑪的名字,我覺得您無禮……現在知道了 ,犯了大罪過,請主子責罰我。”

他卻又表現得異常大度起來,“沒什么 ,為這點事罰你 ,顯得我沒度量了。反正你往后要進內務府,咱們打交道的時候長了 。 ”

這是要秋后算賬嗎?頌銀驚駭不已,瞠大眼睛彎了腿 ,“主子,您別……”

他挑起一邊嘴角轉身,曳撒細密的褶子撩起個優雅的弧度 ,走了兩步又想起來,停在那里回身,“對了 ,那件事我沒告訴你阿瑪,免得他怪罪你。容緒迎親那晚你要送嫁,一舉一動多留神 ,別折了主子的臉面。”

她心頭惶惶地跳,忙福下去,“主子教訓得是 ,奴才記下了 。 ”

他微微別過臉 ,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負手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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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頌銀轉頭看讓玉,“瞧見沒有,這就是咱們旗主子。”

讓玉揪著心口說:“一個王爺就這么厲害 ,回頭進了內務府可怎么辦?”

怎么辦?熬著吧!頌銀也想過撂挑子,可她不干就得落到讓玉肩上。讓玉的脾氣不那么揪細,辦事顧前不顧后 ,恐怕不能稱阿瑪的意 。桐卿呢,年紀不大,膽子小得像芝麻 ,一有風吹草動就蹲地不起,進了大內只有掉腦袋的份兒。恁大的一家子,表面上和和氣氣 ,其實私底下也各自使勁兒。她知道家傳的職務不能落進別人手里 ,這事開了先例,往后就收勢不住了,所以無論如何得繃住 。

讓玉糾結了半天又開解她 ,“我瞧著,人家不過是給個下馬威,將來未必不重用你。那位王爺和皇上是一個媽生的 ,聽說當初皇位該當他繼,被紫禁城里那位搶先一步罷了。 ”

頌銀忙來捂她的嘴,“姑奶奶 ,還嫌事兒不夠大嗎?快別裹亂了! ”

妄議朝政是死罪,尤其還是這樣揭不得短的事兒 。本來一位王爺,不能叫她這么害怕 ,可知道他是豫親王后,不怕也不成了。豫親王聽上去是個尋常封號,其實認真來說應該是皇太弟。皇上即位十年無所出 ,子嗣上不興旺 ,乾坤不能沒有準心 。太后又偏疼豫王,可能還有些不為人知的內情吧,總之太后的意思是傳弟。但因為本朝沒有冊封太弟的習慣 ,況且皇帝心里也有些不情愿,因此儲君之位算是內定,具體得看后宮主兒們的表現。要是誰能生出位阿哥來 ,那太弟的位置是不穩的,將來皇子長大,和這位皇叔之間必起爭端 。通常皇帝更偏向自己的兒子 ,所以太弟地位岌岌可危 。不過不知是怎么回事,皇帝越急越生不出兒子,膝下只有兩位公主。如果皇帝命里無子 ,那么剛才那位王爺就是下任皇帝,得罪了他,可不叫人害怕嗎。

姐妹兩個哆嗦了一陣兒 ,你瞧我我瞧你 ,一臉茫然 。

“還是告訴阿瑪吧,事兒可大可小。”讓玉說,“阿瑪管著內務府 ,和豫親王肯定相熟,討阿瑪個主意,再不濟讓他心里有數 ,往后出了岔子,好知道打哪兒發作。”

頌銀想了想,也有道理 ,讓她在前面看著,自己上后邊找阿瑪去 。

述明那里還要忙送三后的婚禮,這個忌諱那個忌諱 ,弄得一個頭兩個大。見頌銀來了,愁眉苦臉道:“你去問問陰陽生,回頭牌位送過去 ,影亭怎么妝點?是用白還是用紅?還有陪嫁 ,你得操點兒心,讓人糊四季衣裳和箱子,回頭要燒化的。 ”

頌銀接了丫頭送的參茶遞給他 ,“阿瑪別急,這些事兒我一個人全能辦好,就是剛才出了點紕漏 ,得和阿瑪回稟 。”

述明嗯了聲,“什么事?”

頌銀把經過說了,末了眼巴巴看著述明 ,“我怕進了內務府,豫親王要找我的茬。您看這可怎么好?要不再晚兩年吧,等他淡忘了 ,我再跟您當值。 ”

述明聽了一笑,“我當多大的事兒,不定人家是逗你玩兒呢!放心吧 ,咱們跟他牽搭多了去了 ,他尋你的晦氣,給自己找不自在?”

頌銀聽他這么說,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也是的 ,內務府掌管著宮禁事務,再了不得的人,也離不開吃喝拉撒。誰和帝后嬪妃們走得最近?自然是內務府。秤砣雖小壓千斤 ,豫親王又不是傻子,不好好拉攏,還真讓佟家誓死效忠皇帝么?

她抬頭看阿瑪 ,“萬歲爺信不信任阿瑪?咱們是鑲黃旗的人,這會兒在豫親王手上呢!”

述明摸了摸下巴,“佟家的內務總管就跟那鐵帽子王似的 ,是世襲 。當初皇上御極之前哥兒倆爭旗,皇上贏了,得了正黃旗 ,鑲黃旗可不落到豫親王手里了嘛 。這也算棋差一招吧 ,讓別人的包衣給自己當家……不過你阿瑪可不笨,刀切豆腐兩面光,內外都要做得漂亮 ,要不皇上能留我?你呀,太年輕,路還長著呢 ,且走且學吧! ”

頌銀長出一口氣,有這么個阿瑪在前頭開道,她應該是沒什么可憂心的了。不過女孩家好奇心重 ,壓著聲問:“皇上為什么沒有兒子?”

佟述明看了她一眼,“你阿瑪不也沒兒子嗎。”

“那不一樣,阿瑪只有額涅一位太太 ,皇上的后宮里裝滿了人,那么多嬪妃居然一個兒子都沒有,不奇怪嗎?要是皇上不能生也就算了 ,這不是有兩位公主嘛! ”

述明皺起了眉 ,“你整天就琢磨這個?小孩兒家家的!現有主兒懷著身子呢,興許能生個阿哥也不一定 。”說罷抬手,“外頭張羅去吧 ,別打聽這個。等將來進了內務府,雞零狗碎一大堆,有你操不完的心。”

她被阿瑪趕了出來 ,剛到外面就有長隨來問口報條①怎么寫,她扶著腦袋說:“這個都要問我?你們管事的哪兒去了? ”惱歸惱,事情總要落實的 ,便一字一句地交代,“寫上本家金墨姑娘,慟于十一月三十因病辭世 ,謹擇于初一日大殮,初二日接三 。記著落款用門房的名頭,別弄錯了。 ”

長隨領命去了 ,她定神想了想 ,又到前面看靈堂里的布置,尚且都過得去。這時候丫頭奉了老太太的命來,說看看姐兒事辦得怎么樣了 ,要是得閑,上抱廈里歇會子 。

她左右打量一圈,眾人各司其責 ,該辦的暫時都辦完了,似乎可以休息一會兒了,便和外頭的人交代一聲 ,回了老太太跟前。

她額涅哭了很久,到這時還不得停,進門見她戴著抹額歪在榻上 ,想來頭疼病又發作了。頌銀腳下頓了頓,轉身問請大夫沒有,老太太說:“叫大夫不中用 ,她止不住這哭 ,華佗來了也搖頭 。”又安慰大太太,“成了,不是你的 ,留也留不住。金墨是個好孩子,興許我們佟家福薄,作養不住 ,她瞧準了好人家又投胎去了,你就是哭瞎了眼她也不知道。虧得底下還有三個呢,這三個丫頭哪個不可人意兒?行了別哭了 ,今兒大殮,到送三還有好幾天工夫,你天天兒的哭 ,命還要不要了?”

大太太被老太太壓了半輩子,向來恭勤聽話,這回的事不由老太太做主了 ,覺得自己哭得有道理 ,壓根兒不兜搭她 。

頌銀只得勸,“您這么的,叫阿瑪怎么好?您瞧瞧他去 ,一宿老了十歲,您不疼我們,瞧著阿瑪吧! ”

大太太和述明是伉儷情深 ,二十年沒紅過一回臉,聽頌銀這么說,又是傷心又是惦記男人 ,倒止住了眼淚 。頌銀見狀回身喊丫頭,“絞熱手巾來,給太太擦臉。”又伺候額涅抹了豬油膏子 ,這才到老太太身邊來。

老太太讓人預備了糖蒸乳酪和棗泥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忙得顧不上吃吧?別餓著了 。前邊都完事了?”

她掖著手絹吃了兩塊 ,又接清水漱完口方回老太太的話 ,說:“差不多了,靈堂布置得挺好,喪報條也貼上了 ,等后兒賓客吊唁再忙上一陣兒,余下的就只送三了。 ”

老太太點頭,“容家的禮單我看了 ,心里倒還稱意兒。就是聽說豫親王代換的庚帖,怕亂了章程 。原該出去請安的,又說王爺叫免了……沒事兒吧?”

頌銀忙說沒事兒 ,“王爺和容家兄弟有交情,這回是替容二爺出面。橫豎一切都好好的,老太太別擔心。”

老太太長長舒了口氣 ,“不知道容家那小子怎么樣,容緒是瞧不見了,容實還可以細考量 。依著你 ,容家辦事過得去? ”

頌銀說是 ,“聘禮之外送了紙活兒,金山銀山的,還有給岳父岳母的孝敬。賬本上另隨二百兩的賻儀② ,是照正經親戚走動的意思。”

老太太說好,“倒不是因他們出手大方,咱們也不稀圖那點子東西 ,爭的就是個禮兒 。既這么,這家子可往來,你阿瑪瞧人果真準。”

頌銀知道阿瑪的算盤 ,不過大人的主意小孩兒不能參與,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內,旁的都不必她過問。

接下來兩天也順順當當的 ,客來客往有管事的招呼,當然那些親戚本家也不乏特意見頌銀一面的 。大伙兒都知道,金墨沒了 ,頌銀要替上 ,但凡和內務府有來往的,事先都要打好基礎,以往不怎么受待見的二姑娘 ,一時成了香餑餑 。

豫親王那頭也有隨禮的,差了王府總管登門。還有皇上的賻儀,司禮監的掌印親自來 ,代萬歲爺安撫大人,請佟大人和老太君節哀。

內務府轄下有七司三院,司禮監是其中之一 ,統管著大內所有太監,和內務府的關系最為緊密 。既然頌銀以后要在紫禁城行走,這些土地爺面前不得不通告。述明讓人叫頌銀來 ,引薦給了大太監,“這是二丫頭頌銀,日后還請譚掌印多多提攜。 ”

頌銀給譚太監納了個福 ,偷著瞄了他一眼 。譚太監大概五十上下 ,養得白白胖胖的,尋常臉耷拉慣了,鼻子往下到嘴角這塊有深深的兩道紋路。太監的服色很鮮潔 ,冬天著絳紅,因為是登門吊唁,在金線葵花曳撒外套了件青袍充數。青袍不夠長 ,隱約能看見曳撒的袍角,他聽了述明的話作誠惶誠恐狀,拱手說:“佟大人您太客氣了 ,咱們原就是一家子,二姑娘將來接了您的大印,司禮監還要靠二姑娘照應呢 。您請放心 ,譚瑞待二姑娘和待您是一樣,底下猴崽子們哪兒做得欠妥,二姑娘只管告訴我 ,我來收拾他們。”

話要說得囫圇 ,誰也不擺誰的譜。述明謝過了譚太監送他出門,回身告訴頌銀,“閻王好斗 ,小鬼難纏 。他手下那些人遍布紫禁城,從東北三所到乾清宮,哪兒都有他們的影子。別瞧太監上不了臺面 ,他們要是作起梗來,比那些軍機大章京都難對付。和這些人打好交道,你的差事就辦得順當 。還有一點記住了 ,不能苛扣他們,手指頭漏點兒縫,他們受用了 ,心甘情愿聽你差遣 。一個人不管多大的能耐,只有一雙眼睛一雙手,不能事事躬親 ,就用得上這號人。這程子司禮監有做大的勢頭 ,你心里要有個數,松緊得宜,既讓他們躥不上房頂 ,也不能壓得太厲害。”

其實光聽真有點瘆人,皇上的家不那么好當,一環環一道道 ,不知要廢多少心機 。頌銀才十四,還需大大的磨礪才能坐上那把交椅,萬一各衙門的人不服 ,空頭架子支撐不住就會倒,一個內府大總管,煩心事不比皇上少。

她記在心里了 ,仍舊回前院照應。關于接三,民間有個說法,死者死后三天要到望鄉臺遙望家鄉 ,這時候必須風光操辦 ,一來贖清生前罪業,二來布施四方野鬼 。因為里頭門道繁雜,一整套運轉起來費心得緊。所幸都扛住了 ,就像學武的人攻克難關似的,一關接著一關,到最后順利結束 ,已近午夜時分了。

頌銀站在檐下低頭盤算,接下來還有送三,和尚道士要設座 ,吹三通 、打三通、念三通,等子時容家來迎了牌位,金墨的事大致就算完了 。

肩背酸痛得厲害 ,她抬手捏了捏。靈堂里傳來幾位姑奶奶嘹亮的哭聲,伴著漫天的飛雪,這個夜顯得異常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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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嫁一個死了的閨女,對佟述明夫婦來說,和尋常人家嫁女兒沒什么兩樣 。容家半夜來迎親 ,到了府門前燒化衣裳首飾,述明兩口子迎出來,忍著哭和親家互相道喜。容家迎娶牌位的陣仗和操辦喜事相當 ,也是八抬大轎鼓樂齊備,待把金墨的靈位送上了轎子,述明太太和一干女眷才放聲嚎哭起來。

頌銀和讓玉扶轎送親 ,跟著隊伍一起去了錢糧胡同 。耳邊是喧鬧的嗩吶聲,身后的哭喊都淹沒在了聲浪里 。頌銀看對面的轎桿,讓玉的孝帽子很深 ,遮住了她的側臉。因為出門前和桐卿鬧了點不愉快,一路垂首,沒有向她這里看一眼。

隆冬的深夜 ,那種冷是直穿腦仁的 ,地上積著雪,鞋底踩上去咯吱作響 。她透過飄蕩的轎簾往里張望,金墨那個被妝點得十分花哨的神龕在一張小幾上孤孤單單地擺放著 ,她嘆了口氣,說不出是種什么感覺,悲傷得麻木了 ,心空如洗。

深夜家家閉門鎖戶,尋常熟悉的街市胡同這時候也變得陌生起來。扶著轎桿一步步往前,迎親隊伍吹打的《餑餑歌》尤為刺耳 ,仿佛看不見的地方到處坐滿了人,他們成了在戲臺上賣力表演小戲兒 。

好在正白旗和鑲黃旗離得不算遠,從佟府到容府不過兩盞茶工夫。遠遠看見府門上紅紗燈籠高掛著 ,里邊人得了信兒,霎時涌出來好些,幾個小廝攥著二踢腳① ,手里捏著香頭 ,到空曠地上點燃,通通幾聲連珠炮似的,震得腳下土地都打顫。

全靠人②鋪紅毯、打轎簾 ,再往轎子里填還一個蘋果,把神龕迎了出來 。頌銀和讓玉仍舊一左一右護送著姐姐,進了容家大門悄悄打量 ,北京的大家子就是那么回事吧,面闊五間的正屋,三進四合院 ,院里有魚缸石榴樹,當然肯定也少不了肥狗胖丫頭。容家當喜事來辦,照例高搭大棚 ,宴請親友,只見到處張貼著大紅的喜字,垂掛大紅的帳幔 ,連樹桿上都包裹著紅綢。

讓玉瞧了頌銀一眼 ,姐倆把牌位送到新房炕上 。全靠人用紅頭繩將它們栓在一起,因為是亡人,這二位拜不了天地 ,就由娶親太太代勞,給百份全神上香。然后茶房送來合巹酒和子孫餃子供奉在靈位前,大禮就算完成了。

讓玉看那些人煞有介事的唱喜歌說吉祥話 ,小聲地嘟囔,“耍猴似的 。 ”

頌銀怕被人聽見,趕緊瞪了她一眼 。才瞪完 ,來了個年輕爺們兒,穿著青緞箭袖,腰上一排葫蘆活計 ,拱手對她們作了一揖,“請妹妹們移駕,到靈前給新人磕頭道喜。 ”

頌銀明白過來了 ,看樣子這人就是容家二爺 ,只因阿瑪和阿奶念叨了好幾回,所以人在跟前,不免要看上一眼。

這一眼叫人心上震顫 ,之前沒聽阿瑪說起容家兒子多好多漂亮,也可能男人關注的和女人不一樣,輕描淡寫只有四字評價——不甚靠譜 。現在一見 ,這位容二爺稱得上星眸皓齒,美如冠玉。只是那眼梢尚有一點鋒芒,雖儒雅 ,卻也儒雅得猖狂。

頌銀收回視線,盯著人看失了體面,可那張臉確實夠叫人心頭品嚼再三的了 。他和豫親王似乎年歲相當 ,身量也差不多。旗人姑娘不忌諱見外人,許她們出門會親,但她以往的見識里沒有這號人物的存在。至多像常來家走動的幾個堂兄表弟 ,堪堪算得上敦厚清秀 ,和所謂的美是不沾邊的 。這兩天經辦的事多了,見的人也多,于是瓦礫堆里掘出了翡翠 ,算是大開了眼界。

反正讓玉已經傻了,臉頰在燈下隱隱泛紅。頌銀料她必定芳心大亂,回頭打算好好調侃她一番 。自己倒還鎮得住 ,福身回了個禮,拉著她到靈位前去,那里已經預備好了蒲團 ,三個人依次排開,跪下,對上首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

頌銀想起今年開春的時候金墨做壽 ,她們也給她磕過頭。旗人家的姑奶奶地位很高,大姐姐過個生日,她們這些小的都得給她道賀 。那會兒她還是意氣風發的 ,現在卻陰陽兩隔了……

哭得太多 ,眼淚都流干了,心里只剩下無邊的遺憾 。磕完了頭站起來,膝蓋晃了下 ,邊上人適時一攙,很快收回手,“沒事兒吧?”

頌銀有點不好意思 ,忙說沒事兒,帶著讓玉到容家人面前蹲安,“給老太太和容中堂 、容太太道喜了。”

那邊也回禮 ,“親家姑娘同喜。 ”

容老太太很喜歡她們,拉著手看了又看,“我雖沒見過孫媳婦兒 ,但見著親家姑娘也是一樣的 。真好,真齊全……”說著又抹眼淚,“我們緒哥兒有造化 ,活著的時候沒定親 ,這會兒迎著個好的,在下頭也不孤寂了。親家姑娘,我們家里人口少 ,怪冷清的,盼著結了親,兩家走動起來。我瞧了你們可心得緊 ,得了閑兒來坐坐,茲當是姐姐在我們門子里頭,這里是她婆家不是?”

頌銀道個是 ,“家里阿瑪額涅也讓我們帶話,問老太太/安 。老太太不嫌我們聒噪,我們一定常來。我阿奶說了 ,等事兒過去,也請親家和老太太過府散散。 ”

容老太太點頭,看她的目光又多些贊許 ,“好姑娘 ,代我謝謝府上老太太 。往后兩家并一家兒,且要來往的了。”

復讓人備棗兒蓮子茶來,請兩位親家姑娘沾沾喜氣。略坐了一會兒頌銀和讓玉起身告辭 ,容太太忙叫容實,“送親家姑娘們回府,路上警醒著點兒 。”臨要走了囑托頌銀 ,“明兒咱們迎柩,還要煩勞二姑娘。夜這么深了,叫姑娘們熬了大半宿 ,回去合不了兩個時辰的眼就又得操持,我們實在過意不去。 ”

頌銀欠身道:“太太別這么說,我們自己姐姐的事兒 ,哪有撂手不管的道理 。太太且留步吧,我們去了 。”

一大幫的人送她們出門,禮數極其周到。容家備了兩頂轎子 ,讓玉愿意和頌銀擠在一塊兒 ,說這么的暖和,頌銀只得往邊上讓讓,容她坐進來。她來自然是有話說 ,迫不及待掀簾子往外看,壓著聲指點:“瞧見沒有?美人兒!”

頌銀捂她的嘴,“叫人聽見! ”

“聽見怎么了 ,夸他呢!”

“一個爺們兒愿意叫你夸他漂亮?”頌銀恨不能把她的嘴縫起來,對她拜了拜說,“快消停點兒吧 ,這就要到家了,啊 。 ”

讓玉不服,“那你說他和姐夫長得像不像?大姐姐喜歡那種英武的男人 ,能挽弓射箭,一拳打死一頭熊瞎子的。這種少爺秧子……姐夫真長得那樣,大姐姐怕是不高興…… ”

其實哪兒能呢!侍衛處沒有嬌貴的小爺 ,給皇上當差陪阿哥們摔打 ,木蘭圍場上角逐巴圖魯③,少爺秧子能留下當一等侍衛?

頌銀心里琢磨,閑在地闔著眼 ,也沒回話。昏昏欲睡之際突然發現轎子不大對勁,怎么好像就地轉起圈來了?因著打轉有慣性,人猛地歪向一邊 ,幾乎貼在轎圍子上,不消一會兒就暈頭轉向了 。

“這是怎么了?”她醒了大半,掙扎著掀簾往外看 ,發現轎子到了安定門大街上,可是不往前走,在寬綽的街面上旋起磨來。前面就是容實 ,只見他信馬由韁,走得像模像樣,頌銀忍不住喊了聲容二爺 ,“怎么不往前走?老打轉干什么呀?”

他回頭看了眼 ,開道的長隨挑著燈籠,照亮他俊秀的面孔,他古怪地扯了下嘴角 ,“這不是正往前走呢么。 ”

讓玉驚恐萬狀,“他睜眼說瞎話,還是遇著鬼打墻了?”

頌銀心里明白 ,這血祖宗剛才那席話被人聽見了,人家下手作弄呢!他們在外,容實也好 ,轎夫也好,心里有數 。她們裝在轎子里頭,跟填了爐膛的山芋似的 ,怎么翻滾全由人了。

這么下去不行,非給轉吐了不可。她說停轎,“這里離補兒胡同不遠 ,我們自己回去就行 ,不敢勞煩二爺 。”

容實皮笑肉不笑的,,一雙眼睛晶亮 ,“那不行,我奉命送妹妹們回府,沒到臺階下就算我失職。兩位妹妹還是安坐吧 ,前邊就快到了。 ”

讓玉喊起來,“到什么?就地打轉,把我們當空竹 ,抖著我們玩兒是怎么的?”

頌銀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子,讓她別出聲了,才結親 ,撕破了臉好瞧么?她耐下性子來,扶著轎門說:“想是遇見不干凈的東西啦,二爺停一停再走吧!要不這么的 ,我指路 ,照著我說的方向走 。”

他倒沒意見,說成啊,“二姑娘讓停我們就停下 ,讓走就走,全靠您發話 。 ”

他八成以為她會費盡心思把他們往補兒胡同引,到時候好繼續裝糊涂。既這么就沒什么可客氣的了 ,頌銀請他們調頭,再指使他們順著大道往前,果然那幫轎夫臉上浮起了意外之色。她倒笑起來 ,不是被鬼迷了眼嗎,真要迷了,那就折返 ,有能耐重回容府,自有容大學士收拾他兒子 。

這時候不知哪家的狗叫了一聲,前面提燈的長隨太機靈了 ,瞅準時機打了個噴嚏 ,如夢初醒似的咦了聲,“走了這么長時候,怎么才到這兒呀?爺 ,咱們走錯道兒了!”然后張羅起來,牽著容實的馬韁往鑲黃旗趕,就這么無形中替他主子解了圍。

“我就知道這容二沒安好心!”讓玉嘟嘟囔囔說 ,“虧我還夸他呢! ”

氣得頌銀直喘大氣,“你還說?”

讓玉明白厲害了,伸伸舌頭再沒吭聲。等到了佟府門前容實先行下馬 ,上前給她們打簾,溫潤的面孔掩在漳絨簾子后頭,很難把剛才的際遇和他聯系在一起 。他的一舉一動十分謹慎有禮 ,“請妹妹們下轎。”

頌銀對他納了個福,與他錯身而過時聽見他低低一笑,“前兒王爺和我說起你 ,他老人家也碰一鼻子灰 ,妹妹好厲害的手段。 ”

這么說來是有意刁難她了?頌銀也不焦躁,低眉順眼地說:“王爺太瞧得起我了,我沒見過世面 ,不知道王爺大駕光臨,慢待了主子 。煩二爺在王爺跟前替我美言幾句,我拙非我愿 ,請王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吧! ”

我拙非我愿前邊還有一句,汝巧非汝能。容實沉眼打量她,這丫頭言語上半句也不吃虧 ,這么不哼不哈又被她扳回一城,挺有意思。

而頌銀這廂呢,自覺和容實結下了梁子 ,面上雖和煦,心底不知捅了他幾百個窟窿,以至于后來她在紫禁城行走 ,也大有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容家老太太、太太那里請安去過幾回 ,但因為只是尸骨親,當時熱絡一陣兒,畢竟沒有中間的紐帶維系著 ,漸走漸遠,漸漸十分生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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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時間過得飛快,四年像翻書頁似的,眨眼就過去了。

又到一季春暖花開時 ,頌銀喜歡這個時節,彩畫紅墻,煙柳成陣 ,原本那么莊嚴不可欺的宮苑,忽然春來報到,一場細雨過后壽康宮和承乾宮的梨花都開了 ,還有鐘粹宮的玉蘭和文華門前的海棠 ,熏風送來陣陣幽香,把這沒有人情味兒的地方點綴得有了生氣 。

軍機處的章京們正過隆宗門,不像以往板著個臉 ,大概是受了春的渲染,嘴角帶上輕輕的笑意 。議事后下值,三三兩兩討論起了蛐蛐兒 ,說誰家大爺愛蟲成癡,為了一只“鐵頭將軍”,把老宅子都填進去了 ,言辭間盡是惋惜。一部分旗人是有這個毛病,老祖宗當初開疆拓土時的戾氣退化成了子孫后代極小處的精致玩味,日子越富足 ,越會給自己找樂子。如今的八旗子弟更愛放風箏、扮青衣,哪兒雅致往哪兒去 。

旗人或多或少都有俸祿,但這些銀子根本不夠他們置辦玩意兒時無度的揮霍 ,就靠著祖上積攢的老本兒坐吃山空著。豫親王看不上眼 ,上疏整頓軍務,要把這些無所事事的人都收集起來,該調理的調理 ,調理不成揚言要直接送槐樹居,連祖墳都不讓進。這程子旗人似乎收斂些了,但偶爾也會傳出這種不成氣候的消息 。

頌銀從造辦處出來 ,欲去四執庫,開了春,內務府要替皇上張羅春袍。御用的冠服做起來考究精細 ,并不是像外頭裁縫量體裁衣就成的。皇上機務忙,沒這個空兒站在那里任你丈量,就由禮部定式樣 ,交如意館畫師繪制工筆小樣 。她心里惦記著,今天得去乾東五所看紙片,要是能行 ,午后陸潤瑞呈皇上預覽。

夾道里與眾大人狹路相逢 ,她讓在了一旁,端莊恬靜的姑娘,要不是穿著曳撒 ,大概就如宮女子一樣蒙混過去了。可那些大人眼尖,知道她是繼任的內務總管,將來是響當當的二品大員 ,便停下同她打招呼 。稱謂也不是佟二姑娘,都管她叫小佟總管,她這四年來慢慢和他們相熟了 ,人也自在起來,便抱拳向他們揖手。

“忙吶?”大員們打招呼也和街坊似的,只差沒問候吃喝了。

她噯了聲 ,“上如意館 。諸位大人下值出宮了?好走 。 ”

眾人笑著回禮,一搖三晃往十八槐方向去了。她是處處留心的,人堆里有誰 ,誰和誰走得近 ,她都知道。打眼一看,過去了七位章京,好像缺了個人 ,只有豫親王沒出現 。她微微縮了縮脖子,心說趕緊走,腳下利索 ,興許就遇不上了。

關于那位王爺,自金墨喪禮之后也每每有遇見的時候,他都是只和她阿瑪說話 ,連瞧都不瞧她一眼。有一回還故意敲缸沿,不無遺憾地嘆息,說金墨是塊鑲了金的墨錠 ,要還活著,大有可為 。言下之意她這個替補的不行,差了老大一程子 ,很不受他這個正經主子的待見。她撅著嘴 ,知道他老愛挑剔她,他說歸他說,她把耳門關起來 ,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大概看出來了,沒能達到打擊她的效果,愈發不稱他的意 ,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把她貶到上虞處養駱駝就不痛快的樣子 。

挺大個爺,那么喜歡給人穿小鞋 ,不能說他沒出息,就是拿她當消遣。后來她遠遠看見他的身影就繞開,在她心里這位和碩親王同容實一樣討人嫌 ,不照面是最好。

然而紫禁城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來來回回就幾個要緊的地方 ,難免有遇上的時候 。果然她正打算加緊步子逃匿 ,剛過隆宗門,一抬頭就看見豫親王從軍機處出來,沒戴奓檐帽 ,一頭黑鴉鴉的發,在春日的暖陽下回旋出黛色的光環。

她窒了一下,“請六爺安。”

畢竟是給皇上當差 ,在宮里叫主子犯忌諱,紫禁城的主子只有萬歲爺一人耳 。豫親王燕綏排行第六,因此都稱他六爺 。

他站在那里 ,沒說話,也沒點頭,就這么看著她。頌銀對他有種天生的畏懼 ,在他跟前就心慌氣短,渾身發毛。尤其他不吭聲,她更覺得可怖 ,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 ,還是先前的那幾句話,“六爺下值?您走好 。”

他幾不可聞地哼了聲,“你是茶館伙計?送客的那套在宮里用上了? ”

頌銀低下頭說不敢 ,心里嘀咕,這不是沒話找話嘛。他要是不拿正眼瞧她,她也不必想這套說辭了。

可他打定主意繼續挑刺 ,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我記得我曾說過的,你還沒有正式當值 ,可以不必穿曳撒 。女人家和男人一樣穿戴,亂了綱常。”

頌銀有點委屈,“我前兒拜了官 ,眼下在員外郎的職位上。”

內務府官員的任免和朝廷大臣不一樣,皇上覺得應該予以擢升了,一道口諭就成 ,不必驚動軍機處 ,因此豫親王不知道也沒什么奇怪 。頌銀暗暗有點高興,覺得這回堵住了他的嘴,他肯定自感掃臉。她心里偷樂 ,自己沒留神,臉上笑吟吟的,另外補充了句 ,“從四品的銜兒。 ”

這下子可能惹惱了他,他錯著牙一笑,“從四品 ,好高的品階,到我跟前顯擺來了?”

頌銀啊了聲,只覺一陣寒意從脊梁處攀上了后腦勺 ,忙定神,結結巴巴說:“奴才哪兒敢呢,原該……該回稟六爺的 ,只因近兩天忙 ,忙啊……內務府正籌備換季衣裳,沒抽出空來 。”說完一想不對,又駭然辯解 ,“奴才絕沒有非要得了空才去面見六爺的意思,實因走不開,且知道六爺正督辦西山健銳營的軍務 ,怕特特兒的登門,擾了六爺的清靜。今兒正好,我從造辦處來 ,算準了六爺下值,在隆宗門上等著六爺,好回明了爺 ,謝謝爺的提拔。 ”

她倒會說話,四年前像根直撅撅的火通條①,逮誰捅誰 。眼下官場上歷練了 ,知道給自己找臺階下了 。

燕綏還算受用 ,擰著的眉心逐漸舒展了些,“特意的等著我?真難為你。不過內務府有個女總管不算壞事,你也知道 ,后宮在司禮監手里,像你阿瑪,一個爺們兒不能行走禁廷 ,萬事還得靠譚瑞。隔著一道,總有不便之處……我聽說你和惠嬪之間有往來,宮里兩位主兒同時有孕 ,產期也挨得近,具體是什么時候,你知道不知道?宗人府掌著名冊 ,等孩子落地就要籌備牒譜,時間定下了,也好早做準備 。”

豫親王還未正式娶親 ,家里兩個格格形同虛設 ,沒有一個為他生過孩子,因此他并不懂其中奧義。頌銀笑了笑,“這個可說不準 ,不像瓜果,半生也能湊合。孩子就得長熟,時候到了自己就出來了 。至于我和惠嬪 ,惠主兒上年參選,我在順貞門上主持,一來二去就認識了 ,也不算多熟絡,點頭之交。三月初五奉旨闔宮定做春袍,我進永和宮給惠主兒請過一回安……”說著略頓了一下 ,攸關皇嗣的事兒,其實不太好泄漏,不過她這里守住了 ,太醫院那邊他照樣能打聽著。鑲黃旗在他手上攥著 ,滿人對旗主子是一千二百個恭敬,既然開口,她實在不敢推諉 ,細琢磨了下,據實道,“應該在五月底 。按敬事房的記檔 ,禧貴人翻牌和惠主兒差了三天,所以日子應該差不多。 ”

豫親王哦了聲,微垂著眼若有所思。

頌銀心里不安起來 ,四年過去了,皇上依舊沒能盼到一位阿哥 。現在兩位小主都有了身子,勝算提高到五成 ,所以豫親王著急了。他也怕,萬一有了皇子,往后會動搖他的地位。頌銀感到左右為難 ,她開始憂懼 ,如果他提出什么要求來,她該怎么應對 。左手是旗主,右手是皇上 。照理皇上是天下人的主子 ,但對于認死理的滿人來說,旗主比皇上更親近。好在頌銀不是那種盲目的人,她自己心里有一桿秤 ,皇上好不好,不該她來評斷。她只知道自己吃皇上的俸祿,當著皇上的家 ,就該對皇上效忠 。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太醫院是這么報給內務府的,可我那天見惠主兒 ,她說敬事房定的時候不對,應該在五月中,因為有回臨幸沒記檔…… ”說完紅了臉 ,到底是沒經人事的丫頭 ,整天說什么翻牌子臨幸之類的,實在很不好意思。她這回是胡謅,屬于虛晃一槍 ,好給惠嬪打打掩護。若是豫親王有什么圖謀,時間上出了偏差,好歹多個轉圜的機會 。

但豫親王不是糊涂人 ,她心里有點怯,抬眼望過去,想探探他神色 ,沒想到他也正把眼兒瞧她。軍機處外那片空曠地連著乾清宮門前的天街,光天化日沒甚遮擋,他倒也不避著 ,不怕人說他和內務府過從甚密。頌銀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瞪著兩眼,豫親王今年二十三 ,卻有這個年紀沒有的沉靜和深邃 。他的心機不顯山露水 ,但總能讓人感覺到威脅。頌銀活得不長,洞察力卻絕對敏銳。這位爺賢名在外,大多數人提起豫親王都持敬畏且贊美的態度 ,然而她所感受到的與旁人不同,沒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覺得他不簡單 。

倒不是說這樣不好 ,人有了深度,不像一張白紙似的一眼看得到頭。九曲十八彎,反而顯得有嚼頭。細端詳他 ,年紀越長,越是靜水深流 。他不張揚,性格是如此 ,卻掩不住臉上驚艷的容色 。石青披領像張著兩翅的海東青,歇在他肩上,兩掖的夔龍張牙舞爪 ,一直延伸到臂彎。他不說話的時候抿著唇 ,堅韌內斂,可是這種清華氣象里又夾帶著某種沉郁,讓人難以窺破。

他大概發現她一直盯著他瞧 ,有點不太自在 。目光閃爍著,匆匆道:“好好當差罷,兩位主兒有孕在身 ,要格外優待著。再有一個,早早兒回了皇后,精奇 、奶媽 、保姆都要預備上 ,別到時候慌了手腳,是你的罪過。”

頌銀一頭霧水,和她預料的不一樣 ,忽然大轉風向雖令她費解,卻是個不錯的走勢 。她忙道是,“謝六爺指點 ,已經問過了太醫 ,要給主兒們加餐。皇后娘娘也常有賞,吩咐不能虧待。這回是大事兒,宮里上下都格外上心 。”

他點了點頭 ,沒再說什么,背著手往隆宗門上去了。遠遠侍立的蘇拉②趕緊捧著帽子過來,到她面前行了個禮 ,復飛快跟了過去。

頌銀慢慢往前走,邊走邊把他剛才的話又品味一遍,關心皇嗣是人之常情 ,既然沒有仗著身份暗示她使壞,大抵又是她多慮了 。她長舒一口氣,抬眼看 ,已經過了千嬰門,前邊就是乾東五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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