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紹興十七年,這是皇室南遷后的第二十個年頭 。
當年金人以雷霆之勢攻克汴京 ,擄走二帝,當今皇上在應天府倉促登基,而后一路南逃。不料金兵窮追猛打 ,皇室一度避之海上。
自黃天蕩之戰以后,金兵退回北邊,朝廷趁勢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議和 。兩國約定劃淮水至大散關一帶為界,暫時和平共處。
雖然失去了北方的廣袤疆土 ,偏安一隅,但政局總算趨于穩定。杭州升為臨安府,定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時期 ,便不煩干戈,百姓富庶,皇室南遷又帶來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藝匠人 ,臨安很快再現了當年汴京的繁華 。
紹興府與臨安府相距不遠,因當今皇上南逃時曾短暫地以此地為都,故有小臨安之稱。
今日是紹興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謙成親的日子 ,滿城轟動。
夏家在江南一帶也算赫赫有名 。南方大城多處于河灣港口,朝廷開放海事,海商也隨之興隆。夏家在廣州和泉州港擁有多艘商船 ,與諸蕃國貿易,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兩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測了一卦 ,這才舉家搬到了紹興府,一躍成為了當地首富 。
喜樂吹吹打打,送親的隊伍沿著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 ,花轎便抬到了夏家門口。喜娘扶著新娘下轎,圍觀的百姓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年輕的新郎站在那里,挺拔如松竹 ,卻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喜娘將紅綢的一端塞進他的手里,含笑喊了聲“大公子! ”,他這才回過神來 ,順勢牽著紅綢入內。
一群人走過正對門的磚雕影壁,便是敞闊的前院和布置喜慶的正堂。堂屋兩邊以游廊圍成方形,各有耳房數間 ,格局龐大,紋飾華麗 。
本朝對房屋的規格早有限制:執政、親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 ,不得施重拱 、藻井及五色文采為飾,不得四鋪飛檐。但隨著大商賈的興盛,打破規制的現象也時有發生 ,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熱鬧的喜堂里,夏謙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
她不在。連自己的婚禮 ,她都不來參加。
高堂在座,一對新人行拜天地之禮 。
喜娘唱福,夏謙麻木地跪下 ,周遭的喧鬧好像都與他無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沖動,想要離開這里,帶那個人走。
“禮成 ,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聲 。夏謙猛然回過神來,為自己剛才荒唐的念頭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一切。更何況那還是他絕對不能肖想的人 。
喜娘以為夏謙的種種反常是因為過度緊張,輕推著他的后背 ,歡歡喜喜地將一對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隨即安排賓客入座,座位也極有講究。今日總共席開三十五桌,門外還為城中百姓擺了流水席 。
正堂前面的五桌 ,除了坐著主家和近親以外,其余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員 ,今日來賀喜的人里頭就有紹興府的知府宋云寬。
宋云寬進士出身,從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績平平。他在紹興府即將任滿三年 ,磨勘之后調任,眼下四處托人找關系,想調進臨安的市舶司 ,剛有了點眉目 。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正式的調任沒下來之前,他無法安心。
喜宴上人頭攢動,不時有下級官員帶著親朋前來拜見宋云寬。宋元寬敷衍地笑笑 ,翹首張望,卻遲遲不見那人現身,莫非消息有誤?
恰好這時 ,一群人從廊下走了過來 。
為首的男人約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茶色寬袍,高大英武 ,五官俊朗,臉上一層濃密的絡腮胡子,平添了幾分粗獷。
宋云寬尚未來得及動 ,身旁眾人已經一窩蜂似地圍了過去,“顧二爺顧二爺”這般殷勤地叫著。
原來這位爺乃是臨安的大商賈顧居敬,在臨安乃至全國有塌房 ,邸店,質庫等多處產業,富可敵國 。時下商人的地位遠優于歷代,有些大商賈甚至可以與官員平起平坐。
而顧居敬最讓人趨之若鶩的身份是當朝宰相顧行簡的兄長。時人講:權歸人主 ,政出中書 。中書即是以宰相為首的文官班子,宰相可進退百官,皇帝發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顧相權傾朝野 ,又兼為皇子師,深得皇上器重,誰不想巴結一把?巴結不到他本人 ,能巴結上他兄長也是好的。
顧居敬對這般眾星拱月早就習以為常,環顧四周,猛然間發現了一件事 ,抬起手指將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隨從喚來,耳語道:“崇明,他人呢? ”
崇明錯愕地張望四周:“剛剛明明還在的……”
***
夏家的后花園 ,花木繁盛,花壇里培育著姹紫嫣紅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綠草上的寶石 。
臨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頂 ,欄桿低平,設鵝頸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欄桿上,一手執線裝書 ,一手端著白瓷茶杯,面前擺著張雕花茶床,上頭精美的茶具一應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 ,腕上掛著一串質色上好的珍珠,肌膚泛著雪光。
她上身著半臂,肩膀到胸口繡著精致的花紋 ,手臂挽著披帛,腰上系帶,掛著一枚古樸的玉佩 。一頭烏墨的秀發梳成雙髻 ,髻上插著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著眼睫,櫻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輕蹙 。
旁邊站著一個穩重的婦人和一名圓臉的小侍女。小侍女見狀,連忙上前道:“姑娘 ,這茶想必涼了,奴婢再給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順勢將杯子遞了過去 ,算是默許了。
小侍女連忙接過,跑到旁邊的茶床上,邊研磨茶粉邊說:“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來 。這活水煮出來的茶 ,就是不一樣。”
旁邊的婦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親 ,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沖著您和老爺的臉面來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邊會不滿…… ”
女子靜靜地翻過一頁,沒有說話 ,很自然地將垂落在鬢旁的一縷發絲掖到了耳后 。饒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由她做起來卻是風情萬種,嫵媚入骨,連天天見她的兩個下人 ,都看得癡醉了。
趙嬤嬤心里暗道:自老爺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樣了。從前為了個男人尋死覓活的,老爺和夫人還一直擔心她 。現如今姑娘主意大了 ,想來也不用他們再跟著操心了。
趙嬤嬤正感慨著,那邊泡茶的思安“哎喲”了一聲,瞪向從門外跑進來 ,險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喚六平的小廝大概十四五歲,長得一副伶俐的模樣。他沖思安哈腰賠不是 ,然后壓低聲音道:“姑娘,二夫人殺過來了! ”
思安如臨大敵,連忙看向主子。
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
女子不緊不慢地伸出手:“思安 ,茶給我。”聲若玉片相擊,清脆悅耳,含著股鎮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連忙把茶杯遞過去,她喝了口 ,平靜地說道:“燙了 。”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 ”思安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韓氏,攜著幾名侍女仆婦進了水榭 ,聲勢浩蕩 。
韓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紅金絲繡花的裳裙,肩搭披帛 ,小盤髻上插著的赤金步搖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著十分年輕。她眼見夏初嵐坐著一動不動 ,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氣郁結在胸口,喝道:“夏初嵐!”
夏初嵐不為所動 ,纖長玉白的手指執著茶杯,眼也不抬:“二嬸找我何事?”
三年了,韓氏還是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女子跟從前那個夏初嵐聯系在一起。從前的夏初嵐美則美矣,卻沒有腦子 ,像個精致的花瓶,只能當擺設 。
記得那時候,夏初嵐跟外頭的男人鬧出了事 ,長房關起門來把事解決了,老夫人不許其它兩房過問,韓氏有好一陣沒見到她。后來夏柏盛沒了 ,再見夏初嵐時,她完全變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時一個眼風掃過來 ,韓氏這個做長輩的都心虛 。
可偌大的家業交到一個小姑娘手里,韓氏如何能夠服氣?
就拿這次夏謙成親的事來說,原本要席開五十桌 ,最后硬是給縮減到了三十幾桌。夏家還缺這點錢么?分明是這丫頭想要打壓二房。
“大郎成親,你躲在這兒,是何意思? ”韓氏單刀直入。
“二嬸弄錯了 。我沒有躲,只是有些累 ,不想出去應酬。”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目光卻是向著外頭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極。
韓氏裝作沒看見 ,徑自坐了下來,又換了長輩的口吻:“你一個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的,二嬸也知道你不易 。你若肯放權 ,何至于如此勞累?當年你二叔跟著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韓氏的算盤倒是打得好。
夏初嵐勾了勾嘴角 ,笑得顛倒眾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時日,可結果呢?若我再將家業交給二叔 ,二嬸就不怕都敗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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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韓氏臉上青白交加,登時無言以對 。
夏家是從長子夏柏盛的手里發達起來的。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 ,只會紙上談兵。兄長出事以后,他被妻子韓氏硬推著出面主事,非但沒有好好善后 ,還被逼債的船工家眷直接押進了州府衙門,險些出不來 。幸而有夏初嵐站出來力挽狂瀾,夏家才有如今的勢頭。
夏初嵐見韓氏無言以對 ,拿手指隨意地撥動著腕上的珍珠――那是夏柏盛送給她的十四歲生辰禮。
準確地說,是送給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的 。
后世的夏初嵐遭遇了一場空難,醒來時 ,發現自己穿越到這個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并擁有了原主全部的記憶。生存起來不算太困難,唯一麻煩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實在相差太多。
好在那時候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 ,她性情大變也被眾人所接受。
韓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捏了捏手中的帕子,繼續說道:“那你總該去見見顧二爺吧?他是沖著你爹的臉面來的,怠慢了貴客總歸不好 。”
像顧居敬這樣的巨賈 ,不是誰都能見到,誰都能攀交的。顧二爺在臨安抖抖手指,整條御街上的商戶都得震一震 ,更別提他還有個做宰相的弟弟。
剛才席上顧居敬問起了夏初嵐,韓氏這才火急火燎地跑來找她 。
夏初嵐卻說:“有事他自會找我,不用特意去見。”
韓氏愣了一下 ,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一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居然要那樣的大人物親自來找她?實在太狂妄 。
她耐著性子道:“三丫頭,那可是顧二爺!都城里響當當的人物。你就算不為自己 ,也要為大郎想想。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學富五車 。若能攀上他們顧家的人,得顧相指點一二 ,大郎來年再試,還怕不成……”
韓氏兀自滔滔不絕,夏初嵐卻不想跟她多費口舌,拿著書站了起來 ,對左右說道:“我尋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六平,不準任何人來打擾。 ”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了。
韓氏氣得渾身發抖 ,沒想到這丫頭翅膀硬了,居然敢這么下自己的臉面!她狠狠咬了咬牙,對侍女仆婦們道:“我們走!”
……
暮色/降臨 ,前院那邊熱鬧非凡,隱約能聽到人語聲,后院這里反顯得有些冷清 。
夏初嵐站在拱橋上 ,手扶著欄桿,穩了穩心神。
原主小時候應該見過顧居敬,但時隔太久 ,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顧居敬本是條極好的人脈,于生意場上大有助益。若不是事出有因,她斷不會如此 。
事實上,夏柏盛出事之后 ,夏初嵐一直在暗中調查那場海難的原因,也查到了一些線索。
時任泉州的提舉市舶吳志遠,利用職務之便 ,牟取私利。他想要與夏家的商船合作,被夏柏盛嚴詞拒絕 。沒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吳志遠卻被顧行簡舉薦 ,升為戶部侍郎。
夏初嵐無法確定那位極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沒有參與此事,也不敢聲張,就怕將夏家卷入更大的災禍之中。如今家中尚有體弱的娘親 ,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顧 。她既占了這具身子,就有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
池塘里“咚”的一聲水響,一只原本停在荷葉上的青蛙 ,躍進水里游走了。
夏初嵐回過神來,沒注意到身后站著個人 。因為忙碌了一日未進食,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動起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軟。
原以為要摔倒 ,卻有一雙手臂適時地伸了過來,將她扶住。隨即,一股仿佛千年古剎里厚重深遠的檀香味飄進了鼻腔里 。
夏初嵐抬起一只手扶著額頭 ,勉力站穩,感覺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帶溫熱的幾根手指按住。
“姑娘何處不舒服? ”頭頂有個低沉悅耳的男聲問道。
夏初嵐一愣,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 ,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量很高,體態偏瘦,穿著普通的道衣裳袍 。他的五官極為俊秀 ,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反倒看不出年紀。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蓮臺上端坐的佛 ,深邃而又難以捉摸。
“你是誰?”夏初嵐問到 。
“我沒有惡意,只是誤走到此處,想向姑娘問路。”男人平靜地說道,“方才把脈察色 ,姑娘似乎是氣血不足。 ”
夏初嵐微愣,低頭從腰間取下絲袋,迅速拿出一小顆糖球放進嘴里含著 。原主這具身體的確有輕微的暈眩之癥 ,大概類似于低血糖。
男人靜靜地看著她的臉龐,猶如欣賞一塊成色上好的美玉,不沾染一絲雜念。他的目光下移 ,看到她裊裊纖腰上垂掛著的玉佩,是只活靈活現的瑞獸麒麟,十分特別 。
分明像男人之物。
“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 ,我叫人送您出去。”夏初嵐微微一禮,便轉身走了,不敢久留 。這男人身上的氣場實在太強 ,無形之中,有一種凌駕于人的壓迫感。
夏初嵐離開之后,男人俯身將她遺落在地上的書卷撿了起來,封面上印著“夢溪筆談”四個字。
竟然是這本書?
他不由自主地翻開 ,仔細看里面的排版和字體,不由一愣。這是當年汴京國子監第一批印出的版本,還是他的恩師主持修訂的 ,如今堪稱一字千金了 。
他小心地撫著書頁,恩師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多少年了,恩師所贈的那套書在當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 ,連他都遍求不到,竟然在此處看見了真品。
少頃,思安奉命來到拱橋處 ,見到男人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第二眼:
“奴婢奉姑娘之命 ,來送先生出去 。 ”
***
前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顧居敬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宋云寬,對方貴為知府 ,不好隨便打發。
宋云寬笑道:“我仰慕顧相已久,聽說他喜歡古玩字畫,便收集了兩幅 ,還請二爺幫忙轉交 。”
顧居敬摸了摸胡子,回得不卑不亢:“非顧某不愿幫大人的忙。只不過都城里頭的人都曉得,我這弟弟打小體弱 ,養在寺廟里頭,跟家里的人都不太親近。宋大人這字畫,恐怕得另尋門路 。”
他口氣里盡是推諉之意 ,宋云寬怎能聽不出來?失望之余,也沒多做糾纏,尋了個由頭便離開了。
他一走 ,崇明便在顧居敬身后嘀咕:“怎么還有人敢給相爺送字畫…… ”
早先有個官員為了調回都城,也托了關系到顧居敬這里,讓他轉交字畫。因為所托之人有些來頭,不好推辭 ,顧居敬便叫崇明將東西帶回相府,讓弟弟自行處理 。不料,很快崇明又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說是贗品,退回不要。
顧行簡對字畫古玩鉆研頗深,再高明的贗品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所以官員送禮 ,輕易不敢送這些,萬一是贗品,就要得罪宰相了。
顧居敬抬眼看見穿道袍的男人回來了 ,在自己身旁落座,側頭溫和地問道:“去哪了?這般久 。”
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輕描淡寫地說:“迷路了。遇到一個侍女 ,她送我回來的。”
顧居敬搖了搖頭,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認路 。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還以為是私會佳人去了。
喜宴過半 ,夏謙由夏柏茂陪著,到了顧居敬這桌敬酒。夏柏茂拉著夏謙特意繞到了顧居敬面前,手中的酒水不小心灑了點到坐在旁邊的男人身上 。
男人瞇了瞇眼 ,不悅。
夏柏茂不甚在意,只隨意說了句“對不住”,然后便轉向顧居敬 ,滿臉堆笑:“顧二爺,這是犬子夏謙,您還記得吧?請您看在家兄的面上 ,一定要在相爺面前提攜提攜他。 ”
夏謙立刻鞠了一躬 。他心高氣傲,甚少佩服什么人,顧行簡卻是少有的幾個之一。
顧行簡十五歲高中狀元 ,文章才華一鳴驚人。三十歲便做到了宰相,權領中書 。他一力促成了與金國的議和,使政局穩定,還大力提倡海事 ,重視商人,一下將國庫扭虧為盈。
他不僅是權相,還是經學致用的大儒 ,號稱是不輸給蘇公和沈括的全才。據說他去年在國子監的太學講了堂課,竟讓偌大的太學府被人圍得水泄不通,上至白發耄耋 ,下到總角小兒全都慕名前去。許多人專程趕了幾個月的路到臨安,就為了聽他一堂課,可最后連太學的門都沒擠進去 ,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 。
顧居敬掃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嘴角微揚。
若是夏家父子知道 ,本尊此刻就在這里,還被他們視若無睹,會不會悔得腸子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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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月上中天,城里只有寥落的幾處燈火,一輛馬車在夜色里奔馳。
寬敞的馬車內 ,顧行簡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抬手摸了摸那處皮膚 。微熱,還有些刺疼。他本就相貌清雋 ,皮膚白皙,一臉的書卷氣。只不過加上這撮胡子,一下子老了幾歲 。
坐在對面的顧居敬遞了條干凈的帕子過去:“阿弟 ,果真沒人認出你來。”
“此處畢竟是紹興府。若在都城,我走不出十步 。如今停官在家,還是謹慎些。”顧行簡擦了把臉 ,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道:“那些食古不化的臺諫官,聽風就是雨,當真可惡 。等過一陣子,皇上想起你的好 ,也就沒事了。倒是你這趟同我到紹興來,究竟是要……? ”
顧行簡沒有接話,而是從手腕上褪下小葉紫檀佛珠一顆顆地轉著。那串佛珠表面光滑 ,上頭紋路如絲,顏色泛紫,有些年歲了。
顧居敬知道弟弟每當如此 ,便是在琢磨事情,乖乖閉上嘴 。
不久前,臨安市舶司的提舉市舶病死在任上。吏部磨勘之后 ,將宋云寬的名字報了上來。顧行簡翻閱他以往的政績,十分平常,無功無過 。提舉市舶的官不算大 ,但權任堪重。市舶司又和坑治,茶馬共擔一路監司的職責。所以他趁著停官在家,隨顧居敬到紹興府走一趟 。
好一會兒,顧居敬都要打瞌睡了 ,才聽到弟弟問:“夏柏盛出事以后,夏家的光景如何?”
顧居敬連忙坐好,回答道:“很不好。那時死了數十船工 ,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門前逼債,差點把夏家逼入了絕境。我本想幫他們一把,沒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動把擔子挑了起來 ,夏家這才挺過了難關 。”
顧行簡點了下頭,又道:“那夏三姑娘從前倒是沒怎么聽過。 ”
顧居敬一聽,頓時來了精神。這可是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女人 ,雖然對方只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片子 。
幼時家里窮,顧行簡出生便十分體弱,幾乎活不成。后來得高人指點 ,抱到大相國寺去養,養成了半個和尚:吃素,不沾酒水,不近女色。家里原先還催過他的婚事 ,后來見他對女人實在沒興趣,也不再管了。
到了這個年紀,官的確做得很大 ,身邊卻連個體己的人兒都沒有 。
顧居敬微微前傾身子,說道:“從前在泉州就有美名,豆蔻之年 ,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要不是跟英國公世子鬧出了點事,壞掉名聲,早就嫁人了。”
顧行簡微頓 。英國公父子在本朝 ,可算是風云人物了。
英國公陸世澤出生于西北,早年抗擊西夏時,初露鋒芒。后來金兵南下 ,他在北方堅持抗金多年,所帶兵馬不多,但所向披靡,從無一敗 ,令金兵聞風喪膽 。
直到金人攻克汴京,皇室匆忙南遷。沒多久朝廷內部發生叛亂,英國公奮勇救駕。皇帝感其救命之恩 ,封他為御營司都統制,管轄諸將,權勢如日中天 。
至于英國公世子陸彥遠 ,相貌堂堂,不知虜獲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他打小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屢立戰功 ,成為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禁軍殿前司指揮使。兩年多前娶了參知政事莫懷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倆 。
英國公父子是主戰派的人物,而顧行簡是主和派 ,兩派是政敵。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風,但兩派明爭暗斗,各有勝負。關鍵是看圣心偏向哪一邊。
雖然政見不合,但顧行簡對英國公父子保家衛國 ,收復故土的赤膽忠心亦是萬分感佩 。他只是沒想到像陸彥遠那般的英雄人物,居然會跟商戶女有過一段往事。
他本人對商戶倒是沒什么偏見,在他的大力倡導之下 ,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顯著的提高,諸行百戶,欣欣向榮。盡管如此 ,還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與商人為伍,以商人為輕賤 。
英國公恰恰就是個十分傳統刻板的人。難怪當時英國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想來跟這段往事脫不了干系。
顧居敬見弟弟沉默 ,也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
顧行簡喜靜,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貓兒似的沒有聲音,平日里也不敢高聲言語。顧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幾個里頭跟他最親近的人了 ,但還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
“后來呢?”顧行簡隨口問道 。
顧居敬這才繼續說:“據我所知,英國公世子與莫老之女早就定親。英國公夫人還派人去過夏家,要讓夏三姑娘過府做妾。夏家沒同意,小姑娘鬧著上吊 ,差點死了,好不容易才救活過來 。 ”
就算是商戶出身,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哪個甘愿去做妾?英國公府此舉名為納妾,實則有些羞辱人了。但是閨閣女子,與男人私定終身 ,又難免叫人輕賤。
“陸彥遠未必動過真心。”顧行簡神色冷淡地說道 。
顧居敬表示贊同:“是啊,像他那樣的高門衙內,身邊多的是女人 ,不過隨便玩玩而已。可你不知,夏家那丫頭是真的漂亮。小時候便粉雕玉砌的,我還抱過呢 。今日本想叫她出來相見 ,這不是你不讓么。”
顧行簡回想起那時拱橋上立著的少女,猶如迎風而綻的木梨花。潔白嬌美,香遠益清,的確過目難忘 。
他略一推測 ,便知道是夏三姑娘無疑。那般玉雪清姿,如何都想不到會是個輕浮的女子。
“我要在紹興呆幾日 。 ”顧行簡說道。
顧居敬疑惑地望向他,他淡淡地笑:“等位失主。”
***
夏家的玉茗居 ,因廣種白色山茶而得名 。假山湖畔,枝繁葉綠,雖已過花期 ,還有三兩朵殘花點綴其間,遠望白若霜雪。
屋內,夏初嵐穿著絲質的暗花月白小衣 ,坐在閨房的銅鏡前,和思安一起把頭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來,放在妝臺上。
趙嬤嬤放下窗邊的繡簾 ,走過去整理床鋪。她看到那塊麒麟玉佩,小心地捧在手中,說道:“姑娘還是別佩這塊玉了,仔細丟了 。”
夏初嵐回頭看了一眼 ,今日掛繩松動,幸好她發現得及時:“嗯。嬤嬤幫我收起來吧。”
“哎! ”趙嬤嬤應了一聲,連忙找出一個精美的匣子 ,把玉佩放進去,藏在了多寶架上的一個暗格里 。
老爺曾交代過,這玉佩姑娘打小戴著 ,十分重要,千萬不能丟了。她一直記著呢,每日都要檢查這寶貝是否安好。
思安幫夏初嵐梳著頭發 ,嘀咕道:“姑娘,今日誤闖后花園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 。明明看著挺溫和的一個人,奴婢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呢。”
夏初嵐想起那男人身上穩健如山 ,又磅礴如潮的氣勢,不由問道:“你可看見他跟何人坐在一處?”
“好像是顧二爺帶來的。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那些官員全都圍著顧二爺轉,不怎么理他 。姑娘覺得他是什么人? ”
夏初嵐摘下耳珰 ,搖了搖頭。紹興畢竟不是都城,這兒的官員沒什么眼力,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論。
夏家如今風頭盛 ,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著 。二房和老太太那邊還想大肆操辦夏謙的婚禮,恨不得將整個紹興府的名流都請來。
到底是商賈小民,沒有遠見 ,不懂樹大招風的道理。
夏初嵐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夏柏盛還在就好了。
后世的她是單親家庭長大,父親是大學教授 ,寡言少語,從小對她要求嚴苛 。她努力讀書,終于拿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在國外的那幾年 ,與父親偶爾通話也是寥寥數語就掛斷。寒暑假賺生活費,沒回過國 。大學畢業之后,父親一定要她留在國外工作,她便進了一家跨國大企業 ,東瑞集團。
總裁譚彥是她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兄,是個十分有能力的人。
之后工作忙碌,幾乎沒有閑暇想家 ,與父親的聯絡也越來越少 。
可以說,從小到大,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過來的。
夏柏盛跟父親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他對原主很寬容 ,甚至有些溺愛 。原主要什么便給什么,從未說過一句重話,簡直是捧在手心里疼著。也許因此 ,養成了原主天真單純的性子,被一個才見過幾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語給騙了,險些賠上性命。
夏初嵐至今還會夢到三年前的事 ,情竇初開的少女與高大英俊的男人私會,看山看海,濃情蜜意 。不久男人回了都城,約定半年之內回來娶她。可最后等來的卻是侯府幾個態度傲慢的婆子 ,說奉英國公夫人之命,替世子接少女過府做妾。
少女想不開,大哭大鬧 ,夜里悲憤之下上吊自盡,被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咽了氣。
夏初嵐就是在那個時候來的 。雖與夏柏盛只做了不長時間的父女,卻真正體會到了慈父之愛。
“姑娘 ,好了。”思安將手中那柔順如云的長發垂放下來,沖夏初嵐笑道 。
夏初嵐點了下頭,起身走到書桌那邊 ,想要取下午的書看,卻怎么都找不到,便問趙嬤嬤:“可有看到我下午讀的那本書?”
趙嬤嬤搖了搖頭:“好像姑娘帶出了芙蓉榭 ,之后便沒再帶回來。 ”
夏初嵐心驚,莫非是落在拱橋那兒了?這套書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來的,若丟一卷,她可是要心疼的。
這時 ,院子里六平的聲音響起來:“大公子,您怎么到這兒來了?”
思安和趙嬤嬤迅速對看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夏初嵐 。大公子這個時候不去洞房 ,跑到玉茗居來做什么?
院子里有很低的說話聲,六平又道:“您不能過去,姑娘已經歇下了……”
“狗東西 ,你敢攔我?快滾開! ”男人拔高聲音,接著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好像起了爭執。
夏初嵐聽到這 ,果斷地披上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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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廊下的紙燈籠發出朦朧的光芒,六平倒在地上,雙肘撐著地面,站在他面前的夏謙穿著喜服 ,搖搖晃晃的,站得不是太穩 。
夏謙胸膛起伏,聽到聲響 ,抬眼往夏初嵐這邊看來。
女子披散著鴉羽一般的長發,眸如星子,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處。她的皮膚很清透 ,泛著薄薄的一層光暈,猶如月色一般迷人 。
她小時候很愛纏著他,總是哥哥長 ,哥哥短地叫著,那時他還嫌煩。可自從兩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猶如涅槃后的鳳凰 ,光芒萬丈。他再也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
夏謙暗暗地吞了口口水,只覺得渾身上下更燥熱了。他也恨自己那骯臟齷齪的念頭,但心中的感情卻怎么都克制不住。
“這么晚了,大哥有事?”夏初嵐微微歪頭問道 。夏謙住的含英院跟她的玉茗居隔了老遠 ,并不順路。這位兄長對原主也算照顧,盡管這照顧多半是為了討家主夏柏盛的歡心,但夏初嵐對他還算客氣。
夏謙揉了揉前額 ,被風一吹,理智回來了點:“三妹,我喝醉了 ,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就走到這兒來了 。我頭疼得厲害,勞你派個人送我回去。”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是他的親妹妹 ,而他是夏家的長孫。
夏初嵐也不多做追究,只吩咐道:“六平,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 。 ”
六平應了一聲 ,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扶夏謙:“小的方才多有得罪,這就送公子回去。”
……
夏謙扶著六平搖搖晃晃地回了含英院。時辰已經不早,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嬤嬤都等急了 ,在屋前來來回回地走 。
看到姑爺回來,她們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歡天喜地地把他扶了進去。
屋內的紅案上 ,三指粗的喜燭燒得正旺。案上擺著四盤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紅棗,桂圓,蓮子和花生。畫著鸞鳳和鳴的紅漆托盤里 ,放著銀質的酒杯和酒壺 。
新娘蕭音聽到響聲,微微掀起蓋頭一角,看到眾人扶著夏謙 ,立刻迎了過來,想搭把手。男人滿身酒氣,面紅耳赤 ,東倒西歪的。人一沾床,就倒下去睡了 。
蕭音俯身幫他脫靴子,陪嫁的嬤嬤擔心地說:“姑爺醉成這樣,還怎么圓房……”
“嬤嬤 ,你先下去吧。”蕭音小聲道。
嬤嬤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沒辦法,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 。
蕭音望向夏謙的背影 ,咬了咬嘴唇。夏蕭兩家本是世交,她跟夏謙打小就定了親。蕭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戶,汴京失陷以后 ,家族跟著皇室南逃 。她的祖父和父親相繼病死在路上,家財也損失過半,再不復當年的風光。
其實她也知道 ,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想為夏謙另擇良配。是過世的夏伯伯重諾,親自敲定了這門婚事 。只不過三年前夏謙要考科舉 ,婚事便暫且擱置了。
蕭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至少跟夏家的姑娘們比,差得太遠。而且已經二十歲了,算是個老姑娘 ,夏謙心中難免不滿。可他們已經成親,日子總是要過的 。
她斟酌著開口:“夫君,我知道你沒睡。你我的婚事雖是父母之命 ,可我從小就認定了你。我會為你生兒育女,好好孝敬公婆祖母,將來你若有看中的姑娘 ,納入房中,我也會以姐妹相待…… ”
蕭音看夏謙還是一動不動的,想起自己悲涼的身世 ,忍不住傷心落淚:“阿音自及笄一直等著夫君 。不敢求夫君的寵愛,只求夫君不要嫌棄……我,我什么都愿意為夫君做。”
她哭泣時的聲音柔柔軟軟的 ,像只小奶貓。夏謙轉過身去,見她蓋頭半掀在頭頂,白皙的臉頰紅撲撲的,睫毛上沾著淚珠 ,原本不出眾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憐之感 。
夏謙胸中正聚著一團火,伸手便將她拉了過來,直接壓在身下。
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變成了那張勾人心魄的臉:長而濃密的睫毛撲閃著 ,如月似水的眼眸望著他,微張的檀口似乎等著他來吻。夏謙癡迷地摸著,一下子動情地親了上去 ,恨不得將她吞裹入腹!再抬頭時,那張臉又變成了蕭音普通的容貌 。
夏謙愣了片刻,不甘 ,惱怒,執拗全都涌上了心頭。他動手撕扯蕭音的喜服,衣裳碎裂 ,潔白無瑕的女子胴體更加刺激了他的情/欲。
他一點都不溫柔,甚至很粗暴,蕭音有些被他嚇到,瑟瑟發抖又不敢反抗 。
……
夏初嵐舉著燈籠在拱橋附近找 ,怎么也找不到那本書。
她細細想了想,猜測書應該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
夏初嵐有些想不通。按理說書這種東西,其貌不揚 ,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更不會拿走 。但若能看出那是當年由沈括之子沈沖主持修訂,汴京國子監印制的版本 ,如今市價勝于黃金,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有如此眼力的,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如此人物 ,怎么會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呢?
“姑娘,要不奴婢去問問管家?”思安一邊撥著草叢一邊問 。
“不用了,我已經知道書在哪里。回去吧。 ”夏初嵐攏了攏身上的衣服 ,帶著一群人往回走 。江南的五月,梅雨季節,空氣濕熱。原主的身體不算硬朗,甚至還有點嬌氣 ,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
夏初嵐踏上長廊,聽到花墻那邊來了兩個侍女,正小聲議論:“剛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東西 ,你猜怎么著?少夫人在里頭又哭又叫的,聽得我渾身不舒服 。”
“我娘說女子初夜,總會有些疼的。若夫君懂得憐惜 ,新婚夜也不會太辛苦。”
“是嗎?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嬤嬤臉色都變了,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 。 ”
“真沒想到,大公子一個讀書人居然……唉 ,別說了,仔細被主子們聽見。”
那邊燈火漸遠,夏初嵐慢慢地在廊下走 ,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趙嬤嬤的袖子,耳語道:“真想不到,大公子平日里溫文爾雅的,房事上竟然這么可怕。少夫人一個弱女子 ,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
趙嬤嬤好笑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小丫頭懂什么,興許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床笫間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
思安撇了撇嘴,嘀咕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那英國公世子……”話一出口,她就連忙捂住嘴巴,瞪大雙眼看著前面夏初嵐的背影 。
趙嬤嬤也是身子一僵 ,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生怕惹姑娘不痛快。
夏初嵐卻沒怎么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書上。那人有意隱瞞身份 ,想必找起來并不容易 。就算找到了,他既然拿走,還會乖乖把書交出來嗎?
“姐姐!姐姐!”游廊的盡頭奔過來一個少年 ,一下停在她的面前。
“衍兒? ”夏初嵐叫道。
少年抬起頭,圓臉蛋,眉目清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極有靈氣 ,咧著嘴笑 。這是長房唯一的男丁夏衍,今年十二歲。
幾個伺候的侍女和嬤嬤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忙向夏初嵐行禮:“姑娘恕罪 ,六公子非要來找您,我們也攔不住。”
夏初嵐擺了擺手,低頭問少年:“這么晚了 ,怎么還不睡?”
“今日大哥成親,我跟四姐五姐他們玩了許久 。明日先生考課,我怕答不出來 ,不敢睡。姐姐能不能幫我?”夏衍搖著夏初嵐的手臂,懇求道。
夏柏盛極重視子女的教育,連女兒也是開蒙起就請了當地有名的先生來教。原主算不錯 ,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琴棋書畫都懂一些,不輸給普通的大家閨秀 。
夏初嵐應了夏衍,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杜氏體弱多病 ,早已經睡下,夏初嵐便沒有過去打擾。
夏衍的課業很好,在族學里頭算是佼佼者 。夏初嵐沒費多大的工夫就幫他溫習好了功課。夏衍長長地出了口氣:“謝謝姐姐 ,明日我就不怕先生問了。 ”
夏初嵐淡淡一笑:“不早了,收拾下睡吧 。”
“是。”夏衍聽話地開始整理書籍。他將所有的書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文房四寶也都擦得干干凈凈 。桌上擺著一本顧行簡編修的《論語集注》 ,邊角被仔細修補過,顯然是多次翻閱所致。
“近來在讀這本書? ”夏初嵐拿起來問道。
夏衍點了點頭:“族學的先生要我們看的 。恰好爹爹的書閣里有,我就拿來了。顧相連任兩屆知貢舉 ,選拔天子門生,號稱是天下文章第一人。他修的這本書道理深入淺出,我讀了受益良多。可惜我沒有機會聽他講課 。”
顧行簡的書 ,可謂是“朝出鏤板,暮傳咸陽”,十分地搶手。如果動作慢一點,可能都搶不到。
夏初嵐看夏衍臉上滿是遺憾之色 ,寬慰道:“爹說過,學問勤中得 。也許很多年后,有人會以聽你的一堂課為榮。 ”
夏衍的小臉又明亮起來 ,抓著夏初嵐的手臂說道:“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嗯。你早點睡 ,我先走了 。”夏初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站了起來。夏衍連忙跟著起身,恭敬地目送她出去。隨后 ,嬤嬤和婢女們進來伺候他寬衣 。他老成地嘆了口氣,嬤嬤好笑地問他:“六公子,您這是怎么了? ”
夏衍沒回答 ,耷拉著腦袋,徑自抱了《論語集注》爬上床。自從那年英國公府的人來過以后,活潑愛笑的姐姐就變得冷冰冰的。今日的功課,他其實自己也可以完成 ,只是想跟姐姐多親近親近 。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的書。總有一日他要高中,入朝為官,找那個英國公世子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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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夏初嵐走出石麟院,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竹匾上的“石麟”二字。那是夏柏盛親手所書 ,生下夏衍那年寫的,原本掛在泉州家中的書房。
天上石麟,夸小兒之邁眾 。他對夏衍 ,寄予了厚望吧。
不遠處兩層高的書閣,隱在重重樹影里,暗色的輪廓 ,沒有燈火。夏柏盛最喜歡收集絕版書籍和名家字畫,在這方面花費不少 。不論真假,買到就像個孩子一樣高興。
搬遷時,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 ,將那些字畫都給運到紹興來,就收在這座書閣里頭。
如今紙卷猶在,卻唯有落月滿屋梁 。
這夜夏初嵐躺在床上 ,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找到顧二爺,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錢財,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書 ,不去試試總歸不甘心 。可她直覺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難對付。
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隱約有了點睡意。剛闔眼 ,就聽見窗外的侍女在低聲議論,嘰嘰喳喳的 。
夏初嵐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進來了,在紫色的紗帳外面輕聲問道:“姑娘 ,可是她們吵著您了? ”
“外頭何事喧嘩?”夏初嵐不悅地問道。
思安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是別處的幾個小姐妹來傳話,說二姑娘回來了。”
夏初嵐從床上坐起來,揉著太陽穴。
二房的長女夏初熒兩年前出嫁 ,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 ,祖上也當過大官 。裴永昭上一屆科舉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個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馬的夏初熒。
恰好他沒選上官 ,夏家二房這邊出錢出力,四處托人,總算讓他留在臨安混了個小官 ,夏初熒這才得償所愿。
商戶女能嫁給官家的嫡子,說出去都是臉上貼金的事 。韓氏為此趾高氣昂了好一陣。
夏初嵐卻覺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則也不會等到夏家給他找好了門路 ,才答應娶夏初熒。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懶得多管閑事 。
成親這兩年,夏初熒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說話 ,以為她生氣了,連忙道:“奴婢去叫她們別吵了。”
“罷了,我不睡了 ,隨她們去吧 。 ”夏初嵐淡淡地說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來嗎?”
思安搖了搖頭。
……
夏初熒領著侍女仆婦們風風火火地進了松華院 ,韓氏早早立在堂屋門口等著,眼見女兒走進來,連忙下了臺階:“阿熒 ,你不是說不回來了?怎么又……”
夏初熒將韓氏拉進屋,附在她耳邊說了一番。韓氏大喜:“你當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謝天謝地!這下娘可算是踏實了 。 ”女兒嫁到裴家兩年了 ,肚子一直沒動靜,生怕裴永昭納妾,頻頻捎信回來求救。韓氏也是用盡了各種辦法,總算讓她懷上了孩子。
夏初熒含羞說道:“前陣子老覺得惡心 ,原先還不信。后來請了個大夫到家里頭看,才確診了 。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來,剛好有事 ,晚兩日才到。”
韓氏點了點頭,又不放心:“還是叫家里常用的那個李大夫來給你瞧瞧吧?”
“也好。 ”夏初熒應道 。
韓氏立刻叫人去請大夫,夏初熒則命侍女將大大小小的禮盒捧到韓氏面前 ,逐一翻開給她看。
“娘,這些是我給你帶的胭脂水粉,還有綾羅綢緞 ,都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式。您看看喜不喜歡?”
“喜歡,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歡?”韓氏平日里最愛交游宴飲 ,將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 。看到這些東西,歡喜得滿面紅光。
母女倆熱絡地聊了一會兒,四姑娘夏初嬋揉著眼睛進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來了…… ”她昨日跟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們瘋玩 ,這會兒還困得很。
“嬋兒,快過來 。”夏初熒將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夸到 ,“咱們嬋兒長得真好看,將來一定能找戶好人家。”
夏初嬋臉紅扭捏到:“姐姐說的哪里話…… ”
夏初熒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歲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幫你相看相看 。”
“說到這件事我就來氣。給她說了幾戶 ,她都不滿意。想來得讓姑爺幫忙在都內找了。”韓氏瞪了小女兒一眼,口氣卻是極寵愛的 。夏初嬋打小被韓氏嬌養,心比天高 ,尋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隨后李大夫到松華院確診了夏初熒的喜脈,連帶開了幾副安胎藥。韓氏謝過李大夫,又將夏初熒的陪嫁嬤嬤和侍女們通通打賞了一遍 。
眼看新媳婦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 ,韓氏催著夏初嬋去換衣服。
夏初熒拉著母親到旁邊,悄聲問道:“娘可還記得我捎回來的那封信?”
“自然記得,怎么了? ”
夏初熒的聲音更小:“我打聽過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國公府那邊還遮著掩著 ,后來莫秀庭一氣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 。咱們得早作打算。”
韓氏的眼珠轉了轉,立刻會意。
夏初嵐跟陸彥遠的那一段往事 ,雖然老夫人和長房守口如瓶,但韓氏自然有能耐打聽得一清二楚 。英國公府對于他們這種商戶小民來說,簡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樣 ,高攀不起。夏初嵐跟陸彥遠沒有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陸彥遠真跟莫秀庭和離了,回來找夏初嵐呢?到時那死丫頭可謂是飛上枝頭做鳳凰,老夫人的心還不知怎么偏到長房去呢 。二房別說拿回當家的權力 ,只怕在長房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了。
再怎么說,長房也有個嫡子呢,還挺出息的 ,只是跟老夫人不親而已。
韓氏不信自己斗不過幾個孤兒寡母,心生一計。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 ,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類的常青物,院子的規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 ,長女許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與家中鮮少來往。長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 ,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當了個從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 ,賦閑在家 。
三房跟老夫人的關系很疏遠,住在單獨的一處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請安以外 ,很少過來主院。
今日是蕭音進門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過來認親,北院才如此熱鬧。
夏初嵐一邊與杜氏說話,一邊往三房那邊看了一眼 。她的三嬸柳氏穿著對襟素底的長袖褙子 ,湖綠長裙,頭上只簡單地插著兩支銀釵,垂目坐著。三房的獨女夏靜月也是謹小慎微地站在母親旁邊 ,獨不見三叔夏柏青的蹤影。
夏初嵐正覺得奇怪,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來,所有人都站起來行禮 。
杜氏身子不好 ,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來不喜歡她病怏怏的樣子,微微皺眉,轉向長孫那邊。夏謙疏朗挺拔 ,一表人才 。站在他身旁的蕭音穿著朱色繡纏枝蓮的短衣薄褙子,淺色長裙,面色有些發白。
老夫人落座 ,壓了壓手,眾人也都跟著坐了下來。寒暄過后,新媳婦按禮奉茶。
蕭音的兩條腿直打顫,咬咬牙 ,扶著陪嫁嬤嬤硬是跪下了 。她眼睛底下有兩團青影,襯得本就不出眾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謙卻半點都沒有憐惜 ,一直折騰到天快亮的時候,方才罷休。
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在床幃之間如此兇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幾塊一樣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 ,早上沐浴時,陪嫁嬤嬤問起,她也只能強笑著搪塞過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過茶喝了 ,心中對這個長孫媳也不見得多滿意,隨便打發侍女賞了點東西,便讓身旁的常嬤嬤帶著蕭音認人。
各房長輩都給了見面禮 ,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輕聲說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門了 。行禮便免了吧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說著,便讓身后的侍女把一個精致的匣子遞了過去。
三房素來節儉,柳氏和夏靜月都穿得很樸素 。這個匣子看起來卻價格不菲。
蕭音謝過 ,韓氏在旁邊插嘴道:“弟妹這話可不對,你是長輩,阿音還是應該給你磕個頭的。既然三弟不在 ,便讓她磕兩個,你代三弟受了 。 ”言談間,口氣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發了話 ,蕭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兩個頭。磕完頭,柳氏連忙伸手,扶她站起來。柳氏也是過來人 ,看到新嫁娘氣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
韓氏還要再說兩句,卻被旁邊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韓氏咽不下這口氣,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緊事 ,非在新媳婦敬茶的時候去辦?分明是仗著做過官,沒把他們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韓氏拉扯了一陣,好說歹說 ,總算沒讓妻子講出更難聽的話來。夏老夫人靜觀其變,對夏謙說道:“你成了親,也別荒廢了學業 。今年的秋闈可得好好準備 ,全家就盼著你高中呢。”
言談中含著幾分告誡的意思,讓他別耽于女色。
夏謙嘴上應是,心中卻訕訕的 。他明明已經很努力 ,但上一屆的科舉連個禮部試都沒中,對他多少是個打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坐在對面的夏初嵐。她的頭發梳成一個同心髻,珍珠串的發圈繞在髻上 ,尾端露出兩條淺桃色的綁帶,輕盈靈動 。耳朵上戴著珍珠耳珰,那珍珠兩大兩小,拼成蝴蝶的形狀 ,還用紅寶石點綴出兩只眼睛,異常精巧。
她慣常愛穿素色的衣裳,無論是褙子還是襦裙 ,上頭都有刺繡的花紋,淡雅精致,加上瓊姿玉貌 ,怎么打扮都好看。
蕭音退回夏謙身邊,原以為丈夫會關心地問一句,怎奈夏謙根本就沒看她 。順著夏謙的目光 ,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夏初嵐,正抬手隨意地撥了下耳珰,儀態萬方。
蕭音不由得心生羨慕。
夏家的三姑娘 ,早在泉州的時候就美名遠播。那時,上夏家求親的人,每日都要在門外排隊 。后來夏初嵐壞了名聲,坊間什么難聽話都傳了出來 ,嚇退了不少求親者。但依舊有人,癡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長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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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韓氏笑著說:“娘,今兒個家里還有好事呢。阿熒有喜了!”
老夫人臉上的褶子深了幾許 ,看向孫女,欣慰道:“好,好啊。總算是把這個孩子盼來了 。老二媳婦 ,好好給阿熒補補身子,頭胎要格外注意。 ”
“哎!”韓氏高高興興地應了。
堂屋里的眾人紛紛向夏初熒道喜,夏初嵐也跟著母親杜氏說了兩句話 。
夏初熒趁勢說道:“三妹 ,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幫忙的地方,千萬別客氣。”
杜氏知道二姑爺裴永昭身邊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對方真心肯幫女兒牽線 ,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她剛要張口,夏初嵐卻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說道:“謝謝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諸務繁忙 ,我抽不開身。 ”
韓氏輕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諸務繁忙,不過是不肯放權罷了 。
眾人又坐著閑聊了一會兒,便各自回去。韓氏特意留下來 ,在老夫人的跟前說道:“娘,三弟是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大郎媳婦第一天進門,他也不來。”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 ,笑道:“興許真是有要緊事出去了 。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韓氏暫時壓下心中的不快,又說道:“其實媳婦兒正盤算著一件事 ,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
老夫人微笑道:“你說來聽聽 。”
韓氏湊過去,在老夫人的耳邊悄聲說了一番,老夫人擰眉道:“你想給三丫頭說媒?”
韓氏點了點頭 ,扶著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頭都十七了,雖說現在夏家離不得她,可總得嫁人吧?她不嫁 ,對底下的幾個妹妹婚事也有影響。正好我那本家內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著家業顧不上親事。我心想兩個孩子剛好湊成一對,兩家親上加親 ,豈不正好?只不過,這事本不該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 。娘覺得怎么樣?”
老夫人沒言語 ,扶著榻上的羅漢圍屏緩緩坐下。
長房的兩個孩子雖然都跟她不親,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親兒,對長房并不是毫無感情。她明白二兒媳想要三丫頭手中的權力 ,這才著急 。韓氏的內侄她也見過,相貌嘛,還算過得去。韓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產。
若是從前 ,她肯定不應的。但現在三丫頭壞了名聲,能找到像韓家這樣的也算不錯了 。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婦說說 ,也問問三丫頭的意思。 ”老夫人拍了拍韓氏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道。
韓氏面上笑盈盈地應了,心中卻不痛快 。等回了松華院 ,拿夏柏茂出氣:“你那侄女不過是雙別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氣,好像我們韓家還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點聲!”夏柏茂站在妻子身邊,好言好語地勸道 ,“嵐兒如今主意大,婚事豈是你能張羅的?娘都沒法做主的事,你就別瞎操心了。 ”
韓氏扯著嗓子道:“在松華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難道夏家的家業是靠大哥一個人掙下來的嗎?當初若沒有我娘家拿錢 ,沒有你跟著跑東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擺臉色給我們看!”
夏柏茂拍著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說的都對。可嵐兒的確比我強 ,短短幾年就讓夏家變成了紹興的首富 。你別忘了,大哥從小就帶她出海見識,又請最好的先生教她 ,是當個男孩來養的。再說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爭長短干什么?娘還在呢。”
韓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用力拍開他的手臂 。想當初,大哥大嫂成親數年都沒個孩子,四處求醫問藥 ,好不容易才有這么個女兒,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點都不曾馬虎 ,王公貴女也不過如此。她還腹誹過一個丫頭何必花那么大的代價養。眼下看來,還是有點用處的 。
可韓氏不甘心,萬一那英國公世子真的找上門呢?長房一干人等還不跟著雞犬升天。
……
從北院出來,夏衍背上書囊 ,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學堂了。 ”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領 ,看他整日里抱著一本《論語集注》,如同癡兒,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 ,讀書也別太辛苦了 。”
夏衍乖巧地點頭:“孩兒明白。娘,孩兒下學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 。 ”杜氏揮了揮手 ,目送兒子離開。他又長高了不少,背影漸漸有點像他父親了。杜氏眼眶微紅,夏初嵐扶著她道:“娘 ,外面風大,回去吧 。”
杜氏應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里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卷起來。陽光照進屋里 ,頓時亮堂了許多 。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幾支新摘的月季進來,燒掉柄,置膽瓶中 ,然后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蓮花香爐里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里裊裊升起煙來 ,如山穴之云,香氣頓時在屋子里彌漫 。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仆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后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教過 ,一個個都很懂規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 ,只是面色蒼白 。
夏初嵐吹了吹勺里的湯藥,一點點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兒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 ,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兒,聽娘一句勸 ,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出嫁了 ,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里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聲。
“嵐兒……”杜氏拿帕子掩著嘴 ,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可他若真將你當回事 ,怎么能讓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里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 。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里的推吏 ,養出的一雙女兒知書達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內好上了 ,硬是去給人當小妾 。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 ,在高門里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 ,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么都不肯 。前車之鑒擺在那里 ,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女兒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于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 ,過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么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 ,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 ”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 。這樣火燒火燎的 ,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來,叮囑道:“嬤嬤 ,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 ,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了,女兒的婚事何必拖到現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 ,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姐姐撐著 ,指不定二房那邊怎么欺負咱們呢。 ”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兒也是我的心頭肉 。不能因為我們需要她,就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年的事 ,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 ,老身一直記著的 。可您也知道那英國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 ,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愁了 。
楊嬤嬤正細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來稟報:“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 ,說要咱們準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兒過來。 ”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準備什么?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 ,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 ,性子爭強好勝些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 ,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 。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里 ,不能因為老爺沒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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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 ,只略小幾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 ,便急聲道:“三姐姐,爹爹可能出事了! ”
夏初嵐鎮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 ,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 。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 ,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體 ,看不出什么端倪 。信上說,要夏家當家之人單獨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 ,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云,生意興隆。
“三姐姐 ,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 。 ”夏靜月掩面哭泣。她年紀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 ,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兒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
夏初嵐知道 ,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 ,告訴三嬸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 ,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頭,擦干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 ,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姐姐居功至偉 。
對于她們這些整日里只知道悶在內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 ,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
夏靜月心里,其實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 ,但沒聽說得罪過什么人 。那便是沖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沒提錢財,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 ,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這樣費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里 ,不得不去一趟 。
她叫思安進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 ,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發髻,仔細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 ,您真的要去嗎?萬一……”
“別擔心,我有分寸。”夏初嵐拿起桌上的折扇,輕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后白日漸長 ,空氣燥熱,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 。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自想著心事 ,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遠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 ,身后的人問道:“姑娘,怎么了? ”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 。每當夏初嵐出現在眼前 ,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從小天賦過人,琴棋書畫無論什么都是一學就會 ,深得師長的喜歡。長大以后,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 。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真無限風光。
直到夏初嵐遇見陸彥遠 ,一帆風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原以為夏初嵐從此一蹶不振了 。可沒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 ,美得越發驚人。
難怪娘擔心陸彥遠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么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
夏謙主動走過來 ,問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煩幾個妹妹糾纏他 ,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 。若說是因為姑娘手里掌家的權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 ,吃穿用度全撿家里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姑娘。
真是奇怪了。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 。”夏初嵐疏離地說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 ,徑自下了臺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于內宅之中的。
女人跟男人一樣可以立世生存,甚至不輸給男人 。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 ,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那些富賈鄉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占便宜 ,背地里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 ,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后面。
夏初嵐沒把夏謙放在心上 ,吩咐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
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里其實也沒把握 ,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么事,自己帶的人也不是對手。她湊到轎上的小窗邊 ,吩咐道:“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 。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 ,姑娘怎么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 ,自然會見 。換個人,他未必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彩樓歡門,二樓有幾名濃妝艷抹 ,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殷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 ,請跟小的來。 ”他見過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昂首 ,淡淡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 。跑堂往來穿梭于各個席位之間 ,手舉托盤,里頭放著亮得發光的銀質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聽 ,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 。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 ,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
那唱腔婉轉低吟,帶了幾分悲切 ,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 ,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著故土和少年時 。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 ,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 ,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著 。有的門口站著強壯的護院 ,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里面的回應之后,才推門讓夏初嵐進去 。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 ,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爐前煎茶。風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制的 ,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 。他閱人無數,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 ,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頭致意,徑自繞過畫屏 。
原來屋里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婦低頭規矩地站著,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 ,見她進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 。那里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 ,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只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金絲連為一體。繁花似錦,巧奪天工 。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不多了 ,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致 ,稍稍彌補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莊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 ”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 ,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 ,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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