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八月蟬鳴聒噪,此起彼伏地響在耳邊 ,仿佛摻雜了仲夏的炎熱。
高三教學樓的某間教室內,轉動的電風扇吱呀作響,一個班將近四十個學生 ,無一例外地默不作聲,像是一群穿著校服的啞巴。
“你們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 。”
三尺講臺之上,班主任拿起黑板擦 ,面朝同學站得筆直。
他身穿一件暗灰色的短袖衫,棉質褲子的腰帶系得很高,腳上一雙黑皮鞋油光锃亮 ,映出桌椅的模糊形狀。
“我們江明一中是省重點高中,我們班又是省重點高中的尖子班,你們中考甩掉了多少人 ,高二分科又甩掉了多少人,省級競賽都拿了幾個,怎么這次月考弄成了這樣?”
他拍著講臺,恨鐵不成鋼:“我們班的班級平均分 ,竟然只排到了年級第三! ”
前排有個抱著書包的男生,在這個時候接了一句:“何老師,一個年級有三十個理科班……”
“對 ,是有三十個理科班 。”
何老師伸手扶高了眼鏡,語聲卻緩慢一沉:“但是尖子班只有三個,你們相當于考了年級倒數第一。 ”
講臺下的同學們目光游離 ,無人愿意抬頭和他對視,似乎已經被他的道理折服。
何老師雙手撐上講臺,努力壓制心中怒火 ,轉而循循善誘道:“還有兩百多天就是高考!心無旁騖,全力以赴,每天早上把這句話念一遍 ,還有什么題目寫不出來?”
心無旁騖,全力以赴 。
他特意在這句話上加了重音。
坐在最后一排的蔣正寒,卻辜負了班主任老師的苦心。
他不但沒有自我檢討,反而聽得有些困 ,忍不住緩慢側過臉,一手撐腮打了一個哈欠 。
前一排的女生碰掉了圓珠筆,在準備彎腰撿筆的時候 ,她不經意地瞥了蔣正寒一眼,然后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她拿起那支墨藍色的圓珠筆 ,攤開了一打嶄新的草稿紙。
蔣正寒就坐在她的后面,他心不在焉地打量她的背影,又很快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毫無雜念地看向了窗外。
時值八月盛夏,窗外有藍天白云,綠樹濃蔭 。
班主任不聲不響地走下講臺 ,手中拿著一把三角戒尺,臉上依然陰云密布。
“蔣正寒,你給我站起來。”
蔣正寒還在發呆,似乎并沒有聽見何老師的話。
他的目光落在窗臺 ,思緒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此刻有點拽不回來 。
直到三角尺猛然敲擊桌面,將他的鐵質文具盒震出巨響 ,桌上的鉛筆滾了一路,最終掉到了前排女生的腳下。
坐在蔣正寒前面的,是手拿圓珠筆的夏林希。
夏林希再次彎腰 ,又撿了一次筆 。
她還沒來得及物歸原主,就聽班主任開口說:“蔣正寒,你這次月考的總分是多少? ”
蔣正寒從原位站了起來。
他的身高已經超過了一米八 ,身量勻稱而挺拔,比班主任何老師高了將近一個頭。
何老師萬不得已,只能抬頭仰視他 ,再次重申道:“把你的成績報出來,讓大家聽聽你的高超水平 。”
蔣正寒停頓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就在全班靜待他回答的時候 ,他毫無征兆地說了一句:“我不記得這次考了多少分。”
我不記得這次考了多少分。
他說得相當坦誠,好像真的忘記了 。
然而在場的同學和老師,卻沒有一個相信他的話。
“好 ,你不記得。 ”何老師雙手背后,重新走上講臺 。
他一邊走,一邊說:“沒關系 ,我幫你記著,數學123,語文62 ,理綜81,英語135,總分四百零一 ,班級排名三十九,年級排名一千零七。”
教室內陷入沉靜,唯有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在低微轟鳴。
趁著這個空檔,夏林希捧著書冊轉過身 ,把那支鉛筆放在了蔣正寒的課桌上。
蔣正寒就這么筆直地站著,完全沒有作為全班倒數第一的自知之明 。
“理綜的滿分是三百分,全班就你一個人 ,理綜考不到一百分。”
何老師拍響了講臺,接著高聲說:“十八歲的小伙子,光長個子了 ,智力一點也沒跟上,你以后能做什么,只穿褲衩的男模特嗎? ”
有幾個女生笑出了聲 ,接著全班都哄笑一團。
夏林希沒有跟著笑,她像是一位獨居深山的隱士,又宛如一座耳聾眼盲的冰雕 ,總之沒有被外界的聲音打擾分毫 。
她從抽屜里拿出錯題本,握著圓珠筆開始打草稿。
“蔣正寒的前面坐著夏林希,這次月考的年級第一,數理化三門都是滿分。”
何老師拿起粉筆 ,目光逡巡在臺下:“你們坐在同樣的教室里,聽同樣的老師上課,為什么相互之間的差距那么大?”
眾多同學回頭望向夏林希 。
她手里轉著圓珠筆 ,秀挺的鼻梁上卻沒有眼鏡,桌前擺了一大摞的參考書,幾乎全部做完。
還有十個月才高考 ,沒人知道她已經做了多少題。她雖然穿著校服,卻顯得格格不入 。
只知道學習的瘋子——夏林希的同桌這樣形容她。
她身處一個微妙的境地。
作為一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夏林希倚仗的不是天資聰穎 ,而是題海戰術和勤奮刻苦 。
夏林希的刻苦到了非同一般的境界,她的同學一方面覺得她很厲害,一方面又覺得她很變.態。
那些諸如“要成功 ,先發瘋”,“心不狠就站不穩 ”,“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的標語,用在夏林希身上 ,似乎都再合適不過了。
夏林希沒有偏科,語數外理化生,每一門都名列前茅。
何等讓人欽佩的毅力 。
高三開學不到一個月 ,蔣正寒一直坐在她的后面,他對她的唯一印象,就是一個埋首于題海中的背影 ,濃密的長發扎成一個馬尾辮,偶爾會有幾縷搭在他的書桌上。
蔣正寒經常遇到不懂的題目,但他從來都不會請教夏林希 ,他寧愿對著忽略了解法的答案,也不愿開口問她要怎樣解題。
作為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蔣正寒以為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自尊心 。
班主任何老師沒有讓他坐下來的意思 ,蔣正寒便這么自然而然地站著。
他的同桌張懷武抬頭看了他一眼,壓低嗓門小聲說:“正哥,你這幾天真夠背的,幾乎每堂課都要站著上。”
黑板前的何老師打開教案 ,從中挑選出準備了一晚上的典型例題,開始盡心盡力地串講雙曲線,而且一如既往講得很好 。
張懷武拿出筆記本 ,一邊記著數學筆記,一邊對著同桌念叨:“正哥,你不要氣餒 ,我看你雖然理綜慘不忍睹,但是英語依然很好,說明你還是有優點的 ,你別放棄自己啊。 ”
夏林希的同桌聽見他的話,也轉過頭來說了一句:“蔣正寒的英語考了135,差一點就趕上夏林希了。”
張懷武點頭 ,感嘆道:“畢竟是夏姐 。”
夏林希放下了筆。
張懷武興致勃勃:“夏姐,你跟我講講你的學習方法吧,你除了做題還干什么,你寫了多少本參考書啊 ,你還能買得到沒做過的參考書嗎? ”
夏林希的同桌顧曉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問這個干什么?”顧曉曼道,“你也想通宵寫卷子嗎?”
“我只會通宵打游戲 。 ”
“你打什么游戲呀,你們男生還玩魔獸爭霸嗎?”
“普通班的男生才會玩魔獸爭霸 ,我們尖子班的男生只玩掃雷和蜘蛛紙牌。”
顧曉曼笑得花枝亂顫。
講臺上的何老師講得繪聲繪色,坐在后排的夏林希卻蹙起了眉毛。
好吵 。
她感到莫名的煩躁。
“別吵了。 ”
有人說:“專心聽課,今天講的是雙曲線 ,高考常考的數學壓軸題 。”
說這話的人是蔣正寒。
話音落后,他的四周一片沉靜。
夏林希的眉頭舒展開來,思緒又回到了黑板上 。
張懷武驚訝地看著蔣正寒 ,仿佛有點不認識他了,過了半晌才拍了他的大腿,略帶調侃地說道:“正哥 ,你好像變得愛學習了。”
正哥沒有回答,愛得格外低調。
恰在此時,最前排一顆白色粉筆飛一般地襲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張懷武的腦門 。
張懷武被砸中的那一刻 ,心有惶然地想著,這一項遠程砸學生的技能,必定是江湖中失傳已久的絕技 ,隸屬于一個神出鬼沒的門派。
而他們的班主任何老師,正是這個門派的掌門人。
“張懷武,你的嘴就沒停過 ,”何掌門怒聲發問,“你是不是全會了,覺得自己不用學了?! ”
張懷武虎軀一震 。
他覺得自己遭受了誣陷。
于是趕忙解釋清白:“我、我不會啊……”
“不會還不聽!”何老師握著粉筆 ,側身敲擊黑板,“這道題是六校聯考的數學模擬壓軸題,誰能上來解題給大家看? ”
如果此時沒人應聲 ,八成就是張懷武要上去寫題了。
張懷武屈身向前,伸手拉住了夏林希的校服袖子:“夏姐!救我!”
夏林希大義凜然地站了起來。
張懷武熱淚盈眶,覺得她的背影帥破天際 。
蔣正寒也有同樣的感想。
夏林希從教室的后排向前走,路過的地方吸引目光無數 ,她的腳步異常沉穩,仿佛不是要去寫一道困難的壓軸題,而是要去畫一張簡單的黑板報。
“這道題有三種解法 ,”夏林希站在黑板前,背對著全班同學,“我寫最簡單的一種 。 ”
全班安靜無言 ,除了轉悠的電風扇以外,只有粉筆擦過黑板的聲音。
班主任何老師頻頻微笑。
等她寫完那道題,何老師又萬分慈藹地說:“夏林希的答案完全正確 。同學們抬頭看黑板 ,這種解法非常典型,做完六條輔助線就能列出表達式。”
話音落罷,夏林希走回了座位。顧曉曼主動幫她拉開椅子 ,抬頭對她熱情一笑 。
陽光透過玻璃灑進來,照得教室溫暖又明亮,夏林希忽然注意到顧曉曼描了眼線,睫毛比平日更濃更長。
夏林希沒有問她為什么化妝 ,她低著頭打量她,片刻后說出一句:“你今天很漂亮。”
顧曉曼臉頰一紅,移開目光道:“你說什么呢 。 ”
心里卻非常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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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臨到這堂課下課的時候,顧曉曼的好心情被毀得一干二凈。
班主任提前五分鐘結束了課程內容。他打開教室的投影儀 ,放出了本次月考的全班成績,從第一名到第三十九名,只要抬頭就能一覽無余 。
全班同學都緊盯著幻燈片 ,只有夏林希是個例外,她仍然埋頭寫著參考書,對別人的成績表現得漠不關心。
何老師清了清嗓子 ,再次開口道:“這次月考,我們班的語文和數學平均分很高,但是生物和化學考得很不理想,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臺下鴉雀無聲 。
“有人化學不及格 ,有人化學考滿分,這就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何老師道 ,“等到以后考上大學,邁入社會,你們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
他一邊說著 ,一邊用手比劃長度:“到了那個時候,你們會越來越后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
“好好學習”四個字,依舊加了重音。
夏林希聽在耳邊 ,面上沒什么反應,手下卻付諸實際 。
草稿打得飛快,代數式寫了一行又一行 ,落筆行云流水,足能一氣呵成。
她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好像一臺為做題而生的機器 ,雙眼是掃描儀,心中有一臺打印機,不與外界聯網 ,不接受聯機信息。
迭代的方程式被漸次消元,標準答案呼之欲出,她的手速慢了一點 ,就聽到顧曉曼說:“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恒心和毅力,也不至于進不了前十 。”
顧曉曼拿起筆,在草稿紙上亂寫亂畫 ,很有一種發泄的意思。
“什么時候才能進前十? ”顧曉曼說,“我不是不努力,可我的努力沒有回報 ,我每天凌晨一點睡,早上六點起床,中午休息半個小時,堅持兩個月 ,沒有一點進步。”
她握著簽字筆,對著自己的筆記本,狠狠用力搗了兩下 ,劃出一道粗糙的裂痕,好像和筆記本有什么深仇大恨 。
夏林希仍然在做題,并沒有回答她 ,縱使她對筆記本下此毒手。
顧曉曼早已習慣。自從和夏林希坐同桌以來,顧曉曼就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
顧曉曼喋喋不休道:“我的化學不及格,實驗題幾乎全錯 ,陰陽極的方程式寫反了,找不出共存的溶液離子……你說我到底應不應該學理科?”
夏林希放開了手中的筆,開始整理草稿紙:“我說一聲不應該 ,你會轉去文科班嗎? ”
顧曉曼睜大雙眼,答道:“都這個時候了,你叫我怎么轉班?”
夏林希反問:“既然轉不了班,你還糾結什么?”
顧曉曼嘆氣出聲:“我不甘心啊 ,我這么努力,年級排名卻這么低 。 ”
“顧曉曼,你別喪氣啊 ,你們回過頭來,看看我正哥!”坐在后排的張懷武接了一句,“正哥每天也很認真 ,也很努力,他總是在記筆記,一天換一根筆芯……”
張懷武拍了拍蔣正寒的大腿:“可是 ,正哥還是穩居全班倒數第一,上課經常被罰站,被點名批評 ,被豎立成反面典型,正哥心里這么苦,他都沒有放棄啊。 ”
顧曉曼點頭,贊同地看向張懷武。
張懷武報以微笑 ,隨后用嘆息的眼神看向蔣正寒 。
蔣正寒沉默地反省了一會兒,不是很清楚自己錯在哪里。
蔣正寒覺得,倒數第一么 ,考幾次就習慣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被老師罰站,被點名批評 ,都是同樣的道理,剛開始可能有點不太適應,但是久而久之 ,習慣了就好了 。
這種心態,用什么詞形容比較好?
蔣正寒思考了一陣,只想到了一個詞——
死豬不怕開水燙。
在這一剎那 ,班主任何老師好像和他心有靈犀。
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何老師向他投來探尋的目光,隨即拔高了聲調問:“蔣正寒,你死豬不怕開水燙 ,被罰站還能和同學講話?”
蔣正寒恰如死豬一般地站著,沒有出聲為自己辯解 。
正在此時,下課鈴打響了。
何老師拍掉手上的粉筆灰 ,抬頭看向教室的最后一排:“蔣正寒,張懷武,顧曉曼 ,夏林希,你們四個來我辦公室一趟。”
說完,他抱起教案走出了教室 。
夏林希從原位站起身 ,以為自己聽錯了:“老師剛才叫了我的名字? ”
“叫了,”蔣正寒道,“我們一起走吧。”
夏林希抬頭 ,與蔣正寒對視。
她皮膚白嫩,雙眼清澈,下巴輪廓柔和,外貌其實相當漂亮。
蔣正寒雖然已經年滿十八歲 ,但他沒怎么和女生講過話,夏林希這樣一聲不吭地盯著他……讓他覺得有點尷尬 。
“你臉上有一道墨水印。”夏林希說。
蔣正寒用手抹了一把臉,又問:“擦掉了么? ”
“在這里 ,”夏林希指著自己的額頭,“黑色簽字筆的水印 。”
張懷武偏頭湊過來,插了一句道:“哎呀 ,回家再洗臉吧,何老師還在等我們呢。 ”
沒過多久,時針指向九點半 ,窗外陽光燦爛,何老師夾著個煙卷,站在走廊盡頭獨自抽煙。
他看到四個學生朝他走來 ,兩個男生兩個女生,男生和女生之間刻意拉開了距離——這個距離是非常必要的,早戀如同洪水猛獸,這是每個班主任都明白的道理 。
周遭煙霧繚繞 ,他掐滅了煙頭,在心中打好腹稿。
然后擺了擺手,開口說:“你們到這里來。”
也許是因為腿長 ,蔣正寒走得比較快,也離班主任最近,何老師沒有看他 ,徑自拿出一本書,指著書皮問道:“昨天值日的同學,在你們的座位附近 ,撿到這樣一本書,我就問一句,這書是誰的?”
那書很厚 ,包了黃色的封皮,看不出名字和內容 。
“花時間看這種東西,純屬浪費, ”何老師說 ,“我不管這是誰的書,讓我查出來,一定要嚴懲 ,要叫家長!”
叫家長這三個字,可謂班主任的必殺技之一,不僅是學生的可怕夢魘 ,更是學校血雨腥風的來源。
如果碰到那種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要把孩子胖揍一頓的家長,這項必殺技的威力就能封頂。
很不幸的 ,張懷武就有一個這樣的家長 。
所以何老師話音未落,他渾身一抖,臉色煞白。
何老師有所感知 ,目光穿透眼鏡片,落在了張懷武的臉上。
“我、我……”張懷武結結巴巴,正要解釋,忽然聽到蔣正寒承認:“是我的。 ”
何老師問:“到底是張懷武的 ,還是蔣正寒的?”
他們五個人站在走廊上,氣氛劍拔弩張,多少有點引人注目 ,隔壁班的同學從窗戶里探出身子,做足了看好戲的架勢 。
蔣正寒率先開口:“上個禮拜日,我把它帶到了學校 ,一直沒有拿回去。”
“你知道那是什么書,是你這個年齡應該看的東西嗎? ”何老師又問。
蔣正寒辯解道:“它是一本和校園有關,可以在教室里看的書 。”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 ,和夏林希并排站著,從夏林希的角度望過去,只有一個非常好看的側臉。
夏林希想問 ,那到底是什么書呢?
她上初中的時候,一度癡迷于青春校園小說,主角在學生會大放異彩,參加社團贏得競賽 ,成績優異受人歡迎,還能勻出大把的時間搞對象,幾乎沒有做不成的事。
夏林希看了這樣的內容 ,就覺得非常爽 。
但當她自己面臨升學壓力,又沒有天生的才能幫她過關斬將,她便覺得從前對學生生涯的構想太過簡單 ,做好一件事從來都很難。
于是夏林希看向那本書的眼神,就是一種我懂的眼神。
然而當何老師撕開封面,卻只見《算法導論》四個大字 ,夏林希認識其中的每一個字,但是這四個字組合在一起,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
事情的發展方向 ,和夏林希的預想不太一樣。
何老師幾近粗暴地翻開書頁,對著蔣正寒問道:“你是計算機校隊的學生,還是參加高考的普通學生,你看這些東西有用嗎?什么傅里葉變換 ,動態規劃,多項式算法,你睜大雙眼查查大綱 ,高考會不會考這些?”
蔣正寒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應該不會考。”
這五個字顯然不夠嚴謹,所以他又補充了一句:“現在不會考 ,也許將來會考 。 ”
也許將來會考。
作為一個局外人,夏林希有些想笑。但她不得不承認,蔣正寒的心理素質堪稱優秀 ,走廊上面對班主任的責問,他不慌不忙,臉都沒紅。
但在班主任何老師看來 ,這正是蔣正寒皮糙肉厚,油鹽不進的表現 。
“你再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放棄你了,”何老師道 ,“你的心思不在正路上,自己一點都不著急,也不想想對不對得起父母。”
他一手提著那本書 ,手卻伸到了欄桿之外。
風吹書頁,帶來沙沙的輕響,蔣正寒一動不動地站著 ,沒有憤怒也沒有出聲——縱使何老師把那本書扔下樓了 。
陽光折射在欄桿上,有些微的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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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江明一中的高三年級共有三十個理科班,而在這三十個理科班之中,又有三個出類拔萃的尖子班。
夏林希所在的高三(三十)班 ,正是理科尖子班之一 。
班上的同學都是好苗子,學校領導對他們寄予厚望,盼著他們為校爭光。
像蔣正寒這種曾經名列前茅又忽然一落千丈的學生,難免會受到特殊關照 ,通常給予關照的那個人,就是他們雷厲風行的班主任。
班主任扔了蔣正寒的書,臉色緩和了不少 。
課間走廊吵吵鬧鬧 ,只有這一塊安靜得嚇人。
“該講的話我都講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何老師對著蔣正寒說 ,“你如果真的不想學習,可以,你給我寫個保證書 ,保證不參加高考,我立馬把你調到普通班。”
蔣正寒半低著頭,觀摩地板上的瓷磚 。
何老師抬手搭上欄桿 ,目光均勻地落在三個人身上:“今天上數學課,你們幾個在聽嗎?夏林希是年級第一,她會了不需要聽,你們剩下的三個人呢?肆無忌憚 ,談笑風生,沒有一點做學生的樣子。”
張懷武咽下唾沫,端正態度道:“何老師我們錯了 ,以后上課都會認真聽。 ”
“好了都走吧,”班主任擺手,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條煙 ,“我講這些話,我自己都煩,不過只要你們能聽進去 ,我講多少遍都行。”
說完,他拿起打火機點煙 。
學生們都離開了,又走過來一個年輕的老師 ,那老師看了一眼樓下,笑著問道:“何老師何必呢?學生看一本課外書而已,這就扔掉了? ”
“我當了十年班主任,不是一開始就扮黑臉 ,”何老師答道,“我發現軟硬兼施沒用,學生們總以為我會軟下來 ,和顏悅色也沒用,沒人會當一回事。”
他將煙灰彈到走廊的垃圾桶里,咳了一聲又說:“我們省一年七十萬考生 ,錄取名額有多少,重點大學的錄取比例,是全國數一數二的最低。 ”
何老師看著樓下 ,繼續開口:“再看看我們學校里,家境好的都去了國際部,有遠見的都去了競賽部 ,保送名額給我們尖子班留了多少?”
他吞云吐霧,皺著眉頭說:“高考是什么,千軍萬馬走獨木橋,我不把他們逼得緊一點 ,怎么能得到最好的成績 。”
蔣正寒踏著煙味走回了教室,廣播正在播放眼保健操的音樂,同學們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緊閉雙目做著眼保健操。
蔣正寒站在門口停頓了兩秒,轉身飛一般地跑下了樓梯。
顧曉曼問:“蔣正寒又發什么瘋了?”
“肯定是去撿書了, ”張懷武回答 ,“你們不知道,那本《算法導論》,真的是正哥的寶貝 ,128元一本,正哥在新華書店原價買的 。”
他嘆了一口氣:“昨天的值日組長是誰啊?怎么任由同學把書交給班主任,這不是害我們嗎?”
顧曉曼斜眼看向夏林希。
昨天的值日組長 ,正是夏林希本人。
夏林希沒進教室,她跟著蔣正寒下樓了 。
高三教學樓共有五層,毗鄰一片小樹林,書是從五樓扔下來的 ,剛好砸進了樹林里。
江明市的夏天向來炎熱,自從八月中旬開始,每一天都是高溫橙色預警 ,小樹林中涼蔭消暑,卻一向鮮有人至。
原因無他,只是這里蚊子比較多 。
蔣正寒低頭找書 ,雙腿都被蚊子叮了,腫起來幾個大包,非常的癢。但他撓都不撓 ,一派超然物外的姿態。
直到夏林希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我看到了,在花壇邊。 ”
蔣正寒轉過身,瞥見了夏林希 。
她彎腰撿書 ,校服的裙擺遮過了膝蓋。
這大概是蔣正寒十八年來,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獨處,尤其這位女生還幫他撿書。他心中十分感激,但不知道說什么 ,想了半天就冒出一句:“這里有蚊子 。”
“啊?”夏林希把書遞給他,“你說這個干什么? ”
蔣正寒接過書,隨手去牽夏林希:“此地不宜久留 ,我被蚊子咬了幾個包。”
夏林希低頭看著他的手,見他食指的指節上還趴著一只蚊子,她索性從裙子口袋里摸出一瓶風油精 ,二話沒說扔給了他。
蔣正寒接住風油精,覺得自己承了一個人情,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他尋思著以后要找一個機會,送夏林希一瓶花露水 。
夏林希身高一米七,比蔣正寒矮了十幾厘米 ,為了方便對話,她踩上了臺階:“昨天我是值日組長,有人撿到了一本書,我沒當一回事……”
“沒關系 , ”蔣正寒說,“這本書我看過很多遍,買來是為了作紀念。”
墻角樹蔭濃密 ,當空陽光一灑,遍地都是虛浮的光影,他隨手翻了翻破落的書頁 ,半開玩笑地說:“被班主任這么一扔,紀念意義更大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帶著一目了然的友善 ,莫名增加別人的好感 。
夏林希心想,也許今天早上班主任說得沒錯,蔣正寒將來可以去做一個模特 ,他這么一笑,隔著屏幕都很引人注意。
眼保健操奏響尾聲之前,夏林希回到了教室,又過了一會兒 ,蔣正寒出現在門口。
兩個人相隔一段時間進門,沒人覺得他們剛才在一起 。
蔣正寒坐回原位,張懷武還在輪刮眼眶 ,他從手指的縫隙中偷看書頁,瞧見整本書都摔得稀爛,幾乎想象不出原來的形狀。
蔣正寒掏出膠水 ,試著拼湊殘缺的紙張,但是毫無懸念地失敗了。
“128塊錢的一本書,就這么廢了 , ”張懷武問,“不過這些編程算法,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讓你這么喜歡?”
蔣正寒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學。”
張懷武嘆氣:“你小心變成書呆子 。”
蔣正寒笑了一聲:“做書呆子也不容易啊。 ”
“正哥,你起碼要為將來做打算吧,”張懷武仿佛被何老師附體 ,在這一刻,竟然變得有些苦口婆心,“你在我們班總是墊底 ,萬一明年考不上大學,你爸媽會讓你復讀嗎?”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 , ”蔣正寒拍了拍張懷武的肩膀,“謝謝哥們的提醒。”
“謝什么?”
有人把語文試卷放在蔣正寒的書桌上,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分數欄:“滿分150的卷子 ,總分考不到90,蔣正寒同學的母語,是中文嗎? ”
聽到這個聲音 ,顧曉曼臉頰一紅 。
張懷武“嘶”了一聲,抬頭道:“陳亦川,川哥,你好好發卷子不行嗎 ,怎么說話還帶刺兒?”
作為一名忙碌的語文課代表,陳亦川還有三十幾份試卷要發,他不應該在這里停留太多時間 ,但是他今天心情好,所以就回了一句:“我這不是好奇嗎?真有人能考一個語文不及格。 ”
夏林希一手撐腮道:“沒什么好奇怪的,也有人能一直考全班第二。”
張懷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在高三(三十)班 ,如果夏林希是萬年第一,那陳亦川就是萬年第二,雷打不動的第二。
想當年文理分科 ,陳亦川就是以第二名的成績入班,從此他仿佛受了詛咒一般,再沒考過除了第二以外的名次。
于是人送外號老二哥 ,也有人稱呼他二師兄,總之都不是什么好聽的諢名,讓他心中憋了一口怒氣 。
所以夏林希剛才的話,無異于挑釁了。
夏林希按動圓珠筆 ,在草稿紙上默寫公式,陳亦川站在她的書桌旁,身影擋住了陽光 ,他左手抱著語文試卷,另一只手翻了翻夏林希的習題冊,笑了一聲然后說:“真有毅力 ,做這么多題。”
在本班同學的心目中,夏林希和陳亦川分屬兩種不同類型的學霸,他們普遍覺得 ,夏林希依靠題海戰術和總結題型,而陳亦川靠的是……天賦異稟 。
他連作業都不做,純粹高智商 ,自習課上別人都在刷題,他一個人鉆研量子物理。
每當何老師巡視過來,陳亦川都會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一把蓋在他的《量子物理》上,然后飛快地寫完選擇題,讓一旁的何老師贊賞不已。
陳亦川的同桌總想給他跪下。
他在年級是一個神話 。如果僅僅是成績好也就算了 ,可怕的是他打游戲也很強,幾乎掌握了全年級男生夢寐以求的技能。
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陳亦川開口問:“這個周末誰有空?上我家打一個排位賽。 ”
“我有空 ,我也會玩網絡游戲!”顧曉曼應道 。
陳亦川挑出顧曉曼的試卷,放在她的桌子上:“你還是自己玩吧,我從來不帶女生玩。”
我從來不帶女生玩。
這句話瞬間澆滅了顧曉曼的熱情 。
她從書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 ,做賊一樣偷偷照了臉,然后抬頭尋找陳亦川,卻發現他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別看了 ,”夏林希說,“他去另一組發卷子了。 ”
顧曉曼立刻問:“我們組的試卷發完了嗎,他就走了 。”
夏林希語氣沒什么變化:“應該發完了,不然也不會走。”
顧曉曼雙手抱著書包 ,湊近了一點又問:“那你覺得,他剛才有沒有看我? ”
“好像往這里瞥了兩眼。”夏林希回答 。
那就是看了,顧曉曼心想。
教室里彌漫一股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這味道很淺,混合著茉莉花香,比平常還要甜一點 ,顧曉曼坐在這樣的教室里,心底的花也像是生根發芽了一樣。
她側過臉望向夏林希,想和她說一些心事。
但是顧曉曼很早以前就知道 ,夏林希和陳亦川關系不怎么好,他們兩個誰也看不起誰,經常面對面相互貶低 ,話里都帶著戾氣 。
所以顧曉曼的心事,既不能和同桌講,更不能和父母說,她只能自己憋著。
顧曉曼默不作聲 ,低頭把玩自己的小鏡子。
后排的張懷武捧著試卷,沾沾自喜地問道:“顧曉曼,你語文考了多少分?”
顧曉曼沒好氣地回答:“關你什么事 。 ”
張懷武不敢再問。
他覺得 ,女生是這樣一種奇妙的生物,她們會無緣無故的生氣,無緣無故的不開心 ,在她們不開心的時候,說什么都是錯的。
顧曉曼的確不開心 。她攤開自己的試卷,手握成拳 ,在卷面上捶了一下。
蔣正寒仗著自己視力好,窺見了顧曉曼的試卷分數,他把這個結果轉告給了張懷武:“顧曉曼的語文成績 ,好像是132。”
“一百三十二?”張懷武簡直驚呆了,“她怎么能把語文考得這么高? ”
蔣正寒回答道:“夏林希的分數,應該更高 。”
“這可不行,這些女生太囂張了 ,”張懷武拿起自己的試卷,“下次月考我們要好好發揮,挽回男人的顏面。 ”
蔣正寒看著自己不及格的成績 ,內心也泛起了一絲漣漪:“我們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張懷武嘆了口氣:“我說真的,你不能給自己留這么大的上升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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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電風扇吱呀旋轉,窗外蟬鳴鬧耳,教室里人聲鼎沸 ,但在下一秒,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語文老師推門而入,臉色不是很好。
對于任務繁重的高三學生而言 ,語文當屬六門主課里最親切的一門,尤其當教授語文的老師健談又風趣時,這門課的魅力就到達了一個頂峰。
江明一中的高三尖子班,剛好有一位這樣的語文老師 。
這位老師全名趙寧成 ,年紀大概三十歲上下,畢業于名牌大學中文系,寫得一手極漂亮的毛筆字。在他的課堂上 ,寸寸光陰如梭飛逝,從沒有數理化的漫長,好像剛上課十幾分鐘 ,下課鈴就打響了。
可想而知的是,趙寧成人氣很高,他不僅在學生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也很受校方領導的厚愛和器重 。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趙寧成站上了講臺。
他左手翻著教案,右手拿著粉筆 ,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身形瘦高但很勻稱,像是老照片上的年輕人。
趙寧成說:“今天不上新課,拿出你們的月考試卷 ,我們來通過訂正題目,總結一下常考題型 。”
臺下響起一陣翻卷子的聲音。
“我們倒著講,先講作文 , ”趙寧成道,“這次的作文題目叫做《拒絕平庸》,可以歸納到勵志類作文里 ,相信大家早有準備。”
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作文分類 。
“夏林希的作文得了滿分,”趙老師看向夏林希 ,“我們先來鼓個掌,再請夏同學給大家念一遍。 ”
教室窗扇半開,吹進來一陣溫熱的風 ,班上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好比一曲熱烈澎湃的贊歌。
夏林希的座位在后排,許多同學扭過頭看她,等著她從原位站起 ,朗誦一篇滿分作文 。
然而夏林希卻說:“對不起老師,我找不到我的試卷了。”
趙寧成笑了笑,然后問:“你沒發到試卷?”
“我把卷子放在桌上 , ”夏林希俯身向下,抱起桌上的一摞教材,“結果它不見了。”
趙寧成便道:“你再找一找 ,找不到就算了。”
夏林希拉開書包拉鏈,把書包掀了個底朝天,座位上一片凌亂 ,唯獨不見她的試卷 。
教室里安靜了一分鐘,就有幾個學生開始閑聊,聊天內容無非是“你昨晚睡了幾個小時 ” ,或者“你今天打算做多少題”,這種毫無意義的閑扯,多少能緩解一部分壓力。
當然更重要的是,比起兇神惡煞的班主任 ,趙寧成的脾氣好了十倍不止。在他的語文課上小聲說話,向來是一件被默許的事 。
夏林希聽見同學竊竊私語,更希望下一秒就能翻出自己的試卷。
她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勁 ,和一顆勢必要做到最好的好勝心,原本單純一件找卷子的事,此刻已經演變為必須完成的任務。
夏林希把抽屜里所有東西掏了出來 ,一把堆在課桌的桌面上,發出一聲鏗然的重響 。
整個教室陷入片刻的沉寂。
老師對好學生總是格外包容,趙寧成也不例外 ,他站在三尺講臺之上,面朝全班同學問道:“哪位同學看見夏林希的試卷了?”
大家紛紛搖頭說沒有。
“看來今天緣分不夠, ”趙寧成說 ,“夏林希你可以先坐下 。”
夏林希抱起書包,坐回了原位。但她并未放棄,仍在低頭亂找。
趙寧成敲了敲黑板:“我們繼續剖析題目 。我和大家說過很多次,寫作考的是什么?是抓住出題人的意圖 ,所以寫作文一定要學會分類,要準備自己的句子。而這次月考的作文,可以歸納為常見寫法的第三種 ,我曾經給大家總結過……”
蔣正寒無心聽講,他看著前排的夏林希,不太明白好好的東西怎么能不翼而飛。
他用手指敲著桌子 ,側過臉望向窗邊,剛好對上陳亦川的視線。
教室內共有四盞吊扇,分別懸掛在中軸線兩旁 ,地處偏僻的同學往往無福消受——比如坐在窗邊的陳亦川 。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他只能自己扇風,用那種厚薄適中的東西 ,創造一些流動的空氣。
陳亦川一邊用作業本給自己扇風,一邊對著蔣正寒露出一個微笑。
蔣正寒挑眉,順手將自己的答題卷翻了個頁 。
語文答題卷共有兩頁,但是翻頁完畢后 ,蔣正寒發現他有三頁。
最底下的那一張,赫然印著夏林希的名字。
夏林希顯然練過硬筆書法,而且是很用功很刻苦地練過 。她的字跡非常工整 ,也非常干凈,一撇一捺堪稱賞心悅目,一眼望去像是用鋼板刻成。
這樣出類拔萃的字體 ,加上引經據典的內容,幾乎是高分作文的標配。
有那么一瞬,蔣正寒想把這份試卷私藏 。
但是蔣正寒是一個坦蕩的人 ,他自問沒有偷拿夏林希的試卷,更不存在什么偷藏。于是他準備把卷子還給夏林希,和她解釋一下來龍去脈。
可惜蔣正寒忽略了他的同桌張懷武 。
張懷武無精打采地盯著黑板 ,眼角余光瞥見了蔣正寒的課桌,蔣正寒寫得一手.狗爬字,張懷武當然是知道的。
不過如今,那一手.狗爬字不太對勁 ,沒有從前放蕩不羈的氣質,只有一片鐵畫銀鉤的意韻。
張懷武察覺有異,就瞇起了眼睛 ,湊過去一看,馬上斥責道:“我說正哥,這試卷怎么在你這兒 ,還給人家趕緊的!”
言罷,他還推了蔣正寒一把。
張懷武刻意壓低了聲音,趙老師當然聽不到 ,但是夏林希聽到了 。
夏林希回過頭,對上蔣正寒的雙眼。
她問:“你拿的? ”
蔣正寒沒有回答,他直接把卷子還給了她。
夏林希一把拽過試卷 ,問道:“你不能好好借嗎,非要偷偷摸摸地拿?”
“不問自取就是偷,”顧曉曼目睹事件全程,想到剛才找瘋了的夏林希 ,她也惡狠狠地說:“活該不及格 。 ”
活該不及格。
蔣正寒低頭看著自己的試卷,上面的六十二分此刻有點觸目驚心。
就連張懷武也恨鐵不成鋼:“剛才夏林希找了那么久,你怎么都不吱一聲啊 ,她站在座位上挺尷尬的,人家還是個優等生,和我們這些厚臉皮的不一樣……”
“如果我真的偷了 ,肯定會直接裝進書包里,不會擺在桌面上,”蔣正寒反問道 ,“陳亦川發了三張答題卷給我,你信不信? ”
夏林希轉過臉,馬上回答:“我信 。”
顧曉曼先是一愣 ,又立刻辯解道:“信什么啊,他無憑無據的,簡直亂潑臟水。”
“好了,別爭了 , ”夏林希握著一支圓珠筆,故作大度道,“丟一張試卷而已 ,找回來就算了。”
算個屁 。
夏林希在心里腹誹,好你個陳亦川,讓我在語文課上丟臉。
此時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多分鐘 ,趙寧成已經講到了詩詞鑒賞,他旁征博引舉了幾個例子,又剛好走到了陳亦川的座位旁。
月考試卷上有一道題目 ,叫做“分析《項脊軒志》的最后一句話”,趙寧成順手敲了敲陳亦川的課桌,讓他站起來回答問題 。
趙寧成道:“請你為大家賞析《項脊軒志》的結尾句——庭有枇杷樹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矣,今已亭亭如蓋也。 ”
陳亦川放下試卷,身形筆直地起立,答道:“作者把悼念亡妻的哀思寄托于一棵枇杷樹 ,利用移情于物的手法,表達物是人非 、光陰易逝的中心思想,充分體現作者對亡妻的緬懷與愛慕。”
“很好 ,”趙寧成表揚道,“類似于移情于物,觸景生情 ,托物寄情的關鍵詞,同學們至少要寫一個,答題方法可以參照陳亦川。”
陳亦川講出標準答案 ,就穩穩當當地坐回了原位 。
夏林希很不服氣。
她說:“這種答案,不是人人都會寫的么? ”
蔣正寒略微前傾,低聲接了一句:“我不會。”
夏林希回道:“我不信 。”
蔣正寒為證清白 ,就把自己的試卷遞給了她。
夏林希翻開卷子一看,只見《項脊軒志》的結尾句賞析中,蔣正寒是這么寫的:這句話非常感人,作者當時很可能寫哭了。
這句話非常感人 ,作者當時很可能寫哭了 。
夏林希默不作聲,為蔣正寒的誠實而感到震驚。
她轉過臉,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著蔣正寒 ,或許并不需要探究——他本來就是傻的。
夏林希在心中胡思亂想,然后翻開整張答題卷,又見蔣正寒的作文分數慘不忍睹 ,幾乎是一個聞所未聞的低分 。
作文題目《拒絕平庸》,蔣同學是這么開的頭,他在試卷上寫道:人人生而不同 ,平庸是一種常態,也是一種異態,根本無法拒絕。
哎呦我去 ,竟敢反駁題目,這人沒救了,夏林希心想。
但是比沒救更可怕的是,夏林希竟然覺得他講的有點道理 。
她合上他的試卷 ,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又聽蔣正寒問:“你覺得我寫的對么? ”
“百分之四十一是對的,”夏林希道 ,“你的成績是六十二,除以總分一百五,結果是零點四一。”
蔣正寒笑了一聲 ,好像并不生氣。
他說:“確實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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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語文課結束后 ,全班躁動不安 。
下午最后一堂課已經上完,只要班主任再來晃一圈,大家就能開開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是禮拜六 ,明天有一整天的假,同學們難免興奮了一點,回家的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大家紛紛收拾起了書包。
然而沒過多久 ,班主任就過來宣布了一個噩耗 。
“下個禮拜一,要舉行高三年級家長會,時間定在下午六點 ,”何老師道,“這次家長會相當于一次高考動員大會,對各位同學來說非常重要 ,所以啊,你們的家長務必參加,不能缺席。”
他站在講臺上 ,直言不諱道:“我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有誰的家長沒辦法來,又不和我打招呼 ,那么禮拜一過后,這些同學就不用來上課了。 ”
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學的成績普遍不太理想,于是今天放學之后 ,大家的心情都比較低落 。
傍晚時分,傾頹的夕陽灑下漫天的紅光。
學校門口停滿了私家車,將整條長街變成了單行道 ,夏林希推著自行車走出門外,低頭看了看表,差不多六點了。
耳畔充斥著汽車鳴笛 ,她穿著寬松的校服,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飛馳在回家的路上 ,疾風從袖口掠過,鉆進衣服的后方——她覺得背后很可能鼓起來一塊 。
天氣依然炎熱,遠方卻有火燒云的盛景 ,連綿的云絮被霞光染紅,交織成波瀾壯闊的紋理。
那些鱗次櫛比的居民樓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光影璀璨的霓虹燈 ,都好像被籠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當渾然不同的背景板。
穹幕下沒有粉墨登場的小生,只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各自為生活勞累奔波 。
直到天色變暗,夜幕降臨,居民樓里亮起燈火 ,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脫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 ,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夏林希的媽媽正是以這樣一種狀態,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的女兒回來。
她打開電視,隨手翻著報紙 ,一邊看時事新聞,一邊記下股票指數。廚房里有人忙前忙后,爆炒青椒牛柳,油煙穿過房門 ,路過走廊,一路飄進了客廳 。
她被嗆了一下,低頭咳嗽。
夏林希剛好在這個時候回家 ,她站在玄關處換鞋,背著偌大的書包,也跟著打了一個噴嚏。
媽媽立刻站起來 ,走到廚房門口:“你開油煙機了嗎,味道有點大了 。”
夏林希的爸爸拿著鍋鏟,一邊炒菜一邊回話:“這不開著了么 ,馬上就炒完了!”
他做菜很利落,裝盤更利落,大約五分鐘以后 ,桌上擺了三菜一湯。
涼拌黃瓜,素炒西蘭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鯽魚湯。
米飯也是金銀飯 ,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據說更有營養,很適合用腦過度的學生 。
夏林希捧著碗 ,剛盛完一碗飯,又拿勺子去盛湯,她媽媽筷子一停 ,開口道:“別吃湯泡飯,再去拿個碗,湯泡飯傷胃。 ”
“孩子愿意吃啥你就讓她吃吧 ,”夏林希爸爸說,“我把鯽魚都煮爛了,加了不少醋 ,也不會被魚刺卡著。”
夏林希的媽媽沒有說話,她放下筷子站起來,走到廚房拿了一個碗 。
坐回原位之后,她用這個碗給女兒盛湯。
餐廳懸掛著一盞水晶吊燈 ,那光色倒映在魚湯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紋,夏林希低頭喝了兩口 ,忽然想起有正事,于是說道:“下個禮拜一的傍晚六點,有一場家長會。”
“禮拜一傍晚六點? ”她的爸爸說 ,“正好我有空,我去參加 。”
夏林希一邊扒飯,一邊答了一聲好。
夏媽媽給女兒夾了一筷子的菜 ,接著問了一句:“你們班上是不是有一個叫張懷武的男生?”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 ”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紀比我們都小 ,好像跳了兩級。”
湯碗見底,露出雪白的魚肉,夏媽媽又忙著給女兒盛湯:“我們公司新來了一個司機老張,他的兒子叫張懷武 ,也在江明一中上學。今天聽他談到兒子,一問,果然和你在一個班 。”
夏林希爸爸問:“那孩子成績怎么樣? ”
媽媽回答:“和我們小希比 ,肯定是比不了。”
“那還跳什么級,”夏林希爸爸說,“不如老老實實念下來。 ”
夏林希用筷子挑魚刺 ,把魚肉拌進了飯里,她媽媽見狀,又夾了兩塊西蘭花:“你別光吃肉不吃菜 。”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蘭花 ,再吃魚肉牛肉,所謂先苦后甜,莫過于此。
她的媽媽也接著說:“那個張懷武成績不行 ,你別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后一年了,你好好保持,爭取進清華。”
夏林希點頭 ,沒再說話 。
晚飯后,她提著書包走進了房間,打開臥室的壁燈 ,在柔軟的單人床上躺了一會。
沒過多久,客廳傳來壓抑的爭吵聲。
先是她的爸爸說:“孩子上高中以來,哪次家長會不是我去的 ,她現在已經高三了,你有空露個臉行么,林總? ”
林總兩個字 ,像是一種嘲諷 。
夏林希的父親姓夏,母親姓林,她名字里那個希字 ,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過她本人并不這么想。假如沒有她,父母應該很早就會離婚,各自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綁和指責 ,在每個來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
“下個禮拜有客戶,我們又要談單子,”夏林希的媽媽開口道 ,“你參加她的家長會,我負擔她的學費,互不干擾可以嗎?”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 ,答非所問道:“我們廠子里也不清閑,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兒高三,凡事都會行個方便。”
“所以你們工廠發給你的錢 ,堵得上家里的開銷嗎? ”
“我和你討論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計較什么薪水!”
“你的薪水不夠養活我們一家,這是事實 ,你聽不慣也要聽。我很忙,顧不上家里的事,你有時間多分擔一點,能有多難?你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了 ,受不了這個委屈?”
“我一個大老爺們,成天在家打掃衛生洗衣做飯,如果不是因為孩子高考 ,我犯得著犧牲這么大? ”
“那你出去掙錢啊,我攔著你了?”
“行行行你厲害,我不跟你吵 ,我出門散心。”
對話戛然而止,客廳變得安靜 。
夏林希的家很大,一百八十個平方 ,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個小區安保森嚴,閑雜人等很難入內。
自從小區落成后 ,戶主的口碑一直很好。
這樣一套房子,單靠父親的工資是掙不到的 。
無論首付還是按揭,都是夏林希母親掏的錢。她早年辭去了體制內的工作,投身商場如魚得水 ,也做過一些風險投資,在業內小有名氣。
他們家有兩輛車,一輛江南奧拓 ,一輛奔馳E級,充分體現了夫妻之間的收入差距 。
都說夫妻應該性格互補,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補 ,他們是性格相斥,雖然不至于動手打一架,卻也無法在瑣事上談攏。
人人都向往相濡以沫 ,不過只有童話里才有無憂無慮的婚后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到靈魂伴侶,大多數人都在日復一日地不斷磨合。
所以如果一個人能過得很好 ,為什么還要費盡心機尋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歲的年齡,思考一件到了八十歲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這種憑空跳出的胡思亂想只會浪費她的時間,她應該把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項目上——比如學習。
倒不是因為學習能收獲什么樂趣,而是因為完全沉浸其中時就能徹底隔絕外界 ,構建出屬于自己的王國和疆域,有點像吸毒上癮,也不會由于虛度光陰而產生愧疚自責的心理 ,幾乎是一種最簡單的緩解壓力的方法。
學習使人平靜,這是夏林希信奉的準則之一 。
她就這么平靜了兩個小時,寫完一整套的理綜試卷 ,正準備對著答案訂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片刻后,門開了 ,夏林希的媽媽端著果盤走進來:“累不累?休息一會吧。 ”
夏林希扭頭,接過果盤:“謝謝媽媽。”
“你爸爸今晚有事,遲點回家 ,”她的媽媽說,“明天一早我們開會,會議結束以后,我去一趟家政市場 ,給你找一個保姆 。 ”
夏林希問:“不和爸爸商量么?”
“這事和他沒關系,”媽媽答道,“高三學習這么緊張 ,你沒人照顧怎么行? ”
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低頭啃蘋果,她媽媽又拿了一件衣服 ,然后披在她的身上:“現在是關鍵時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只要好好學習就行。
人生的目標從來沒有這么簡單過 。
夏林希媽媽離開房間時 ,特意給女兒關上了房門,這一刻是夜里十點整,走廊的壁燈依然亮著 ,色澤偏暖,光暈柔和,像是在等一個人。
凌晨一點,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沒有回家。
她的媽媽明顯著急了 ,電話打出去七八個,其中每一個都是占線,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機給她老爸發短信 ,然而短信和電話沒什么差別,無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有人重重敲門 ,房門開了一半,就飄進來一股酒氣。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爛醉如泥。
他這一晚提著幾瓶二鍋頭去了廠子里,拽著幾個上夜班的小伙子 ,喝了一整晚的悶酒 。
其中一個熱心青年將他送回了家,好在小區保安認識夏林希她爸,否則真不一定能進的來。
那青年大概二十歲出頭 ,身形偏瘦,皮膚黝黑,說話時帶一點本省農村口音。
他穿著一條破舊的牛仔褲,頭發有幾縷挑染成了紅色 ,身上的白背心被汗水染黃 。
由于正門大開,客廳吹出來一陣空調冷風,他打了一個噴嚏 ,然后開口說:“我叫方強,和老夏在一個廠子里,他們叫我把老夏送回家 ,我就送了。”
作為報答,夏林希的母親送了方強兩條煙。
煙是中華煙,兩條售價一千三。方強拿到手的下一秒 ,就把煙盒拆了,他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支笑呵呵道:“謝謝嫂子 ,正好煙癮犯了 。”
夏林希站在她媽媽的身后,抬手去扶她爸爸,老夏醉得不輕,嘴里還在念叨著:“都叫你林總、林總……怎么沒人叫我夏總啊? ”
“天快亮了 ,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林總對著方強說道,“等明天老夏醒了酒 ,我再讓他好好感謝你。”
方強揮了揮手,站在門外道:“嫂子太客氣了,都是一個廠里的 ,說啥感謝不感謝啊? ”
他把煙灰抖在地上:“嫂子再見,我先走了,有空帶小夏來我們廠里玩。”
夏林希挑眉 ,忽然明白那一聲“小夏”指的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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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砰 ”地一聲 ,房門關上了。
夏林希和她媽一起把她老爸搬到了臥室,抬頭一看時鐘,已經五點四十了。
“今天早上八點,我要去公司開會 ,”媽媽對她說,“你今天上午有補習課吧,還打算參加嗎?如果確定參加的話 ,媽媽開車送你 。”
夏林希想了想,堅決地表示她要去補課。
幾乎大半夜沒有休息,她的狀態并不是很好 ,但是補習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師一手開辦,夏林希擔心如果她不去,會錯過什么重要的東西。
補習的地點在市中心 ,A座寫字樓的最高層,夏林希下車以后,正巧遇到了幾個同學 。
走在最前面的是張懷武 ,他提著一個塑料袋,里面全是冰棍,包含了各種口味。
“我和大家說一件事,今天我過生日! ”張懷武打開塑料袋 ,分外熱情道,“你們都知道,我沒什么錢嘛 ,所以就買了一些冰棍,免費請大家吃。”
周圍幾個男生跟著起哄,相互勾肩搭背 ,笑著走了一路,后來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
至于那一袋冰棍 ,每個人都搶了不止一個,后來張懷武望見夏林希,也沖她招手。
夏林希跑了過去 ,冰棍已經不剩幾個,張懷武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隨便挑一個吧。”
這種冰棍分為七種口味,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西瓜味 ,最受討伐的是薄荷味——那個薄荷味就好比強效綠箭口香糖,吃一點提神醒腦,吃一塊辣出眼淚。
為了驅散困意 ,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
張懷武非常吃驚,連連稱贊道:“不愧是優等生啊,這品味就是不一樣。 ”
“我昨晚幾乎一宿沒睡 ,”夏林希道,“吃這個能打起精神。”
言罷她又祝賀他:“生日快樂,你終于年滿十六歲了 。”
一旁有另一個男生問:“夏林希啊 ,你昨晚又通宵學習了?你怎么對自己這么狠啊? ”
夏林希沒有解釋,她撕開包裝紙,將它扔進街上的垃圾桶 ,對著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來一片吸氣聲。
“我說夏姐,”張懷武問,“你待會肚子疼怎么辦?”
一語成讖。
當時他們正在上數學課 ,任課教師是一個有四十年教學經驗的老頭,兩鬢花白,背有點駝 ,戴著一副老花鏡,看東西要瞇眼睛,然而講課卻能中氣十足 ,聲如洪鐘 。
在這樣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蔣正寒算一個 ,夏林希算另一個。
就連一向不聽課的陳亦川,此時也聽得津津有味。
夏林希來得遲,所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她的左邊是蔣正寒,斜前方是陳亦川,此時黑板上給出了一道例題,大家紛紛埋頭狂寫 ,沒人注意她有點不對勁 。
除了抱著筆記本的蔣正寒。
補習班幾乎是班主任強制要求上,所以全班同學都報了名,包括無心向學的蔣正寒。他每次都坐最后一排 ,大腿上放一臺筆記本電腦,用一塊外接鍵盤敲敲打打 。
為什么要用外接鍵盤?
夏林希趴在課桌上,側過臉看他 ,心想一定是因為……電腦太破了,自己的鍵盤不能用了。
嘖,好可憐。
她疼得冒冷汗 ,還有閑心思考鍵盤的問題,又因為昨晚沒有休息好,腦袋也有點暈。
不遠處有一個工地 ,這幾日正在施工中,轟隆的機器聲蓋過講課聲,夏林希幾欲炸裂,又聽見蔣正寒問:“你怎么了? ”
“沒事 ,早上吃了個冰棍,”夏林希道,“薄荷味的 ,后勁比較大 。”
在這一刻,她還以為,肚子疼是因為冰淇淋的緣故。
然而不久之后 ,她坐在原位一動不敢動,心中揚起一片洶涌的波濤,此時正在翻江倒海。
是的沒錯她中獎了 。月經不調像是一個詛咒 ,讓她從來算不準時間,無論月初還是月末,她全部體會過 ,所以書包里常備婦女之友,以防各種萬一。
當前的狀況,真的是最糟糕的情形之一。
夏林希一手扶著額頭,另一只手抱著書包 ,手指伸進旁邊的口袋,像是做賊一樣,拿了一包……衛生巾 。
女生們普遍來得比較早 ,因此都坐在了前排,放眼整個教室后方,只有夏林希一個異類。
她心想 ,假如從后門沖出教室,應該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她萬幸今天穿的是黑裙子 ,又覺得自己無法等到下課了。
寫字樓頂層雖然有空調,制冷效果卻并不明顯,作為一個補課的地方 ,這里的條件其實不太好 。
每一秒都是煎熬。
夏林希停頓了兩秒,把書包放在座位上,從后門跑出了教室。
上午天色正晴,蒼穹鑲嵌著白云 ,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走廊上吹來一陣熱風,夏林希滿頭冷汗 ,被風吹得打了一個寒戰 。
墻面上貼著溫度計,清楚地顯示了三十八度的高溫,江明市的夏天烈日炎炎 ,熱浪好像阿基米德曲線,一寸一寸向上螺旋蔓延,讓她心生一種又冷又熱的感覺……直到踏進洗手間 ,也沒有絲毫緩解。
夏林希在洗手間里待了十分鐘,在她出來之前,她特意用冷水洗了一把臉。
洗手池正對著一面鏡子 ,她抬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皮膚很白,瞳仁很黑,算不上憔悴。
她對著鏡子轉了一圈 ,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黑色的裙擺在膝蓋之上,露出一雙筆直又纖長的腿——很好 ,她看上去和平常沒什么不同 。
無論發生什么,補習課仍然要接著上。沒過多久,夏林希重回座位。
講臺之上 ,那位老師看了她一眼,自顧自地繼續講課 。
夏林希從書包里找出止痛藥,并從藥盒中掏出了說明書 ,說明書上要求一次一粒,每日服用兩次。
她干脆一次拿出兩顆,直接塞進了嘴里。
手心滿是水漬 ,碰什么都打滑,她擰不開新買的礦泉水,兩顆膠囊在口腔里融化,味道變得澀苦 。
痛經讓她小腹抽疼 ,痛感無處延伸,好比有一把鈍刀立在腹中,倚在她身上打磨刀刃。
她深吸一口氣 ,覺得今天諸事不順,隨手推開礦泉水瓶,安靜地趴在桌子上 ,像一個自暴自棄的人。
蔣正寒合上筆記本電腦,端走了桌上的礦泉水,稍微一用力 ,就打開了瓶蓋 。
他把礦泉水遞給了她。
夏林希喝了兩口,終于把膠囊咽了下去。她抱緊自己的書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前排的陳亦川還笑了笑,回過頭問她道:“你算出來的答案是多少? ”
原來黑板上還有一道數學題,正等著下面的同學解出來 。
那題目很難,大多數人都在奮筆疾書 ,陳亦川早早做完,此時有點百無聊賴。
夏林希不言不語,陷入詭異的安靜。
“你不會算不出來吧?”陳亦川轉著鋼筆 ,又問了一句,“這么簡單的數學題,你不會做?”
夏林希沉默地接受他的挑釁。
陳亦川凜然一笑 ,好像洞悉了敵人的短處:“原來如此,數列和不等式的混合題,是你的弱項 。 ”
夏林希并未反駁一個字。
教室里光線通透 ,學生們聚精會神,她抬頭盯著黑板,過了大概十秒鐘 ,忽然開口說:“根號十七。”
陳亦川先是一愣,接著捂住了自己的草稿紙,他說:“夏林希,你怎么能偷看我的答案?”
夏林希道:“你的答案沒有我心算快 。 ”
陳亦川便認定:“你一定做過這種類型的題目。”
“別說話了 ,”蔣正寒忽然看向陳亦川,“現在還在上課,能不能保持安靜?”
陳亦川哂笑一聲 ,偏回了頭,他手里轉著鋼筆,跟著說了一句:“就算我保持安靜 ,你聽得懂老師在講什么嗎? ”
話中帶刺,挑明了對方是一個差生。
但是蔣正寒沒有答話 。
像是石頭扔進了湖里,等不來一個回音。
陳亦川放下鋼筆 ,雙手交疊:“如果我是你,根本不好意思坐在教室里。”
蔣正寒回答:“你不是我,也可以出去 。”
夏林希有些想笑 ,但又笑不出來,她趴在課桌上,在心里為蔣正寒鼓掌叫好。
陳亦川的心情與她截然不同。他從小到大都是一帆風順,在班級里也算眾星拱月 ,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他其實很瞧不上成績差的學生 。
考試教會他用分數來判定一個人。分數高的是他的競爭對手,分數低的是他的手下敗將。
毫無疑問 ,蔣正寒和他相比,應該輸得一敗涂地。
抱著這種心態,他沒有繼續和蔣正寒爭執 ,畢竟他的時間很寶貴,用來看書還不夠,哪有時間和閑人說話 。
閑人蔣正寒的注意力 ,也不在陳亦川的身上,他看見夏林希一直趴著,便低聲問她:“你感覺怎么樣? ”
“十一點下課以后 ,我媽媽會來接我,”夏林希道,“還有三十分鐘。”
蔣正寒收了筆記本電腦,又裝好了機械鍵盤:“那我…… ”
他說:“我幫你記筆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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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自從步入高三以來,蔣正寒從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 ,全神貫注地記錄課堂筆記 。
不過每當他抄完一道題,夏林希都會報出答案……讓他覺得自己抄的這些東西,其實沒什么用。
他一邊寫字 ,一邊和她說:“你心算真的很快。”
“心算和記憶力都可以練習 。 ”夏林希偏過頭看他,隔著礦泉水的瓶子,他的側臉變得模糊 ,像是結了一層霧。
夏林希伸手,緩慢移開了水瓶。
蔣正寒注意到她的視線,一行筆記寫得更認真 。
他的字體算不上好看 ,字大,而且潦草,棱角分明,入眼格外突兀。但這一次 ,他謹守一筆一劃的原則,一行寫下來竟然工工整整。
距離下課還有二十多分鐘,講臺上的老師放出一張幻燈片 ,清一色的壓軸題,每一道都不容易 。
蔣正寒不做題,他只抄題。假如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什么 ,他也會把它們加上去,像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記錄員。
抄寫停頓的間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 ,卻發現她趴在書桌上,已經睡著了。
此時臨近晌午,當空一輪驕陽似火 ,烈日炙烤著大地,整個寫字樓都很熱 。
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落地窗上沒有窗簾,燦金色的陽光直射進來 ,十分刺眼。那些飄在空中的浮塵,隨風擺動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虛影 ,都被照得無所遁形。
蔣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
片刻過后,他從原位站起來 ,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后,整個人擋住了大半的陽光。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里。
二十分鐘一晃而過 ,等到下課鈴打響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松了一口氣 。今天的補習課終于結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后的事。
大家紛紛起立 ,各自收拾起了東西,教室內一片嘈雜喧鬧,夏林希也被吵醒。
她揉了一下眼睛,低頭收拾書包 。蔣正寒遞過來一沓草稿紙 ,紙上從頭到尾都是數學例題,他畫圖從不用尺子,但這次打破了慣例。
夏林希捏了一下厚度 ,估摸著怎么也有十幾頁了。
她把那一沓紙裝進書包里,有一種不好形容的感覺,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十分陌生 ,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從未切身體會過 。
當然,這些心事她不會和父母說。
補習班下課以后 ,夏林希走出了寫字樓,她站在路邊等了半分鐘,就看見了她媽媽的車。
一輛銀白色的奔馳 ,車牌號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車上的空調溫度開得很低,夏林希抱著書包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聽到她媽媽開口說:“我剛從家政公司回來,給你找了一個保姆 ,四十多歲,姓彭,老家是農村的 ,雇主評價不錯 。”
夏林希點頭,問道:“她什么時候來?”
“明天一早,她會過來給你做早飯 ,然后打掃衛生, ”夏林希的媽媽答道,“你喜歡吃什么也和彭阿姨說 ,讓彭阿姨給你做。”
前方兩百米是一個紅綠燈路口,當前狀態是紅燈,整條長街上堵滿了汽車 ,十字路口處還有交警巡邏。
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鐺聲,發動機的轟鳴聲,這些噪音混雜在一起 ,多少有點鬧耳朵 。
夏林希靠上了車門,扭過頭看向非機動車道。
這一條長街的綠化帶上,栽種著整齊的行道樹 ,枝葉錯落茂密成蔭,擋住了過往的人影。
蔣正寒推著一輛自行車,站在擁擠的人群里 ,因他身形頎長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
夏林希一眼瞥見了他。
她的媽媽摘下墨鏡,開口問道:“你在看什么呢?”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學。”
“哪個同學? ”媽媽側過了臉 ,“你指給我看一看 。”
夏林希回過神,隨便指了一個路人。
堵塞的車道沒有疏通的趨勢,有幾輛車不耐煩地按起了喇叭 ,當然在這種情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勞無功。
媽媽查了一下路況,接著剛才的話問道:“那個同學的成績怎么樣?”
夏林希說:“還好 。 ”
“是你們班的前十名嗎?”
“差一點就能進了。”
她媽媽點頭:“那還挺不錯的。 ”
前方那一盞綠燈終于亮起,自行車成群結隊 ,比汽車消失的更快,夏林希轉回了頭,岔開話題道:“今天下午兩點鐘 ,叔叔是不是要來我們家?”
“還有你堂妹也要來,”夏林希的媽媽說,“不過他們今天晚上就走了。 ”
夏林希的堂妹名叫夏安琪 ,比夏林希小了兩歲,在市中心的福安中學讀高一,目前正在放暑假 。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 ,她的學業還算輕松,于是整天無事可做。
最讓她父母擔心的是,夏安琪不知道在哪里認識了一幫朋友 ,她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整天和朋友們出去玩,玩到很晚才會回家。
“你堂妹從小就黏著你,有什么話都喜歡和你說 ,今天下午她要是和你說了什么,你也勸勸她,”夏林希的媽媽開口道 ,“勸她好好學習,別整天夜不歸宿 。”
夏林希答道:“我可能勸不住她。 ”
“那就別管了,”媽媽手握方向盤 ,速度開到了六十公里,“你的時間很寶貴,學習要放在第一位 ,別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夏林希默不作聲地點頭 。
這天下午兩點,叔叔一家果然來了。
正門的門鈴響了以后,夏林希她爸爸走過去開了門。
她老爸昨晚宿醉 ,頭有點痛,早上起來買菜,中午又忙著做飯,飯后本想臥倒睡一覺 ,奈何弟弟一家來串門 。
門開以后,夏安琪踏上玄關,張嘴第一句就問:“我姐姐呢?”
夏林希的媽媽彎腰給他們拿鞋子 ,笑著回答:“你姐姐在房間里學習呢,你去找她玩吧。 ”
夏安琪換了拖鞋,顛顛跑去了夏林希的臥室。
她今天穿了一條紅裙子 ,腰帶是黑色格子網的,把她的腰束得很緊 。為了和衣服相稱,她特意戴了紅色的發箍 ,頭發也沒有扎起來,直接披散在背后。
“姐姐!”夏安琪推開房門,進門以后 ,她迫不及待地開口,“你猜我這幾天玩了什么?我和他們玩了三國殺,斗地主,還有狼人游戲 ,在ktv包廂里過夜,特別好玩。”
夏林希的房間很大,鋪了深色的木地板 ,干凈到纖塵不染,夏安琪提著裙擺坐在了地上,盤腿看向她姐姐。
室內溫度二十六度 ,房間角落放著加濕器,整個房間都很舒適,也很適合敞開心扉的深談 。
夏安琪說得興奮 ,整張臉都紅撲撲的:“姐姐你知道嗎,第一次有男生夸我漂亮,我說我長得像我爸爸 ,一點也不漂亮,而且臉型比較方,眼睛也不大,但他們說我是不會打扮。 ”
夏林希收了卷子 ,低頭看她。
在此之前,夏林希其實醞釀了一些腹稿,但在碰見堂妹的人以后 ,她不太能開得了口,于是只好迂回地問她:“你不寫暑假作業嗎?”
夏安琪一愣,隨即答道:“我打算開學以后 ,找班上的同學抄一份 。”
“你不怕被老師發現嗎? ”
“我們老師收齊了作業,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提了裙子站起來,走到夏林希身邊 ,瞥眼瞧見桌上的練習冊,忍不住感慨道:“姐姐,你上了高中以后 ,總是在寫作業,我真怕你哪天累垮了。”
夏林希從桌上端出果盤,擺在堂妹的面前:“吃點水果吧 。 ”
夏安琪剝開荔枝,興致勃勃道:“對了姐姐 ,我想和你說,我這一個暑假過得好開心啊。但是我不想上學了,上學真的太累了……”
她吃完一顆荔枝 ,低頭搬了凳子,分外誠實地坦白:“我還認了一個哥哥,叫方強 ,他在工廠里上班,打游戲特別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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