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洢州

虞國載乾三年,江南道,洢州城。

初夏的一場晨雨 ,洗去了天地間的渾濁悶熱 。

洢州橋上,行人如織,車馬密集。

橋下寬闊而深沉的河水 ,由南向北靜靜流淌,承載著一艘艘載滿鹽、茶 、糧等貨物的綱船。

弘舸巨艦,千舳萬艘 ,或由纖夫牽拉,或由船夫搖櫓,沒有停歇下來的時候 。

虞帝國繼承了前隋的漕運體系 ,而洢州城則是虞國漕運路線上的重要節點之一。

所謂“吳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

“云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 。”

南來北往的船只貨物 ,為這座江南道的城市 ,帶來了大量的流動人口,以及...商機。

洢州橋頭河畔的一家家沿街店鋪,早在朝陽升起之前就做好了開張準備。

無論是茶館 ,飯鋪,酒樓,還是胭脂鋪 ,當鋪,米鋪,所有店面都寬寬大氣派 ,顯得人氣旺盛 。然而在眾多店鋪中,卻有一家大門緊閉,并且完全沒有開張的意思。

那是一間懸掛著“保安堂 ”匾額的藥鋪。

“啪 。”

擦過藥鋪柜臺桌面的抹布 ,被丟到一邊,

一只屬于少年的手掌先重重劃過古香古色的桐木桌面,再湊到眼睛下 ,審視著指尖是否殘留著塵埃 。

“可算干凈了。”

少年朝手掌吹了口氣 ,隨手將抹布丟進盛著水的木盆,伸了個懶腰,坐進柜臺后方的椅子里。

他約莫十四五歲 ,穿著一件灰色襕衫,內搭短緋白衫,戴幞頭 ,穿長靴,相貌普通,表情格外平靜 。

李昂 ,這是他的名字。

或者說,是他此世的名字。

四個月前,保安堂的前主人、李昂的父親李寒泉 ,與妻子崔苡因病相繼離世 。而守孝期間渾渾噩噩的李昂自己,也發生了意外——

他的腦海里,開始持續不斷地浮現出凌亂而稀碎的記憶碎片。

滿是摩天高樓的繁華都市 ,在街道上疾馳的鋼鐵車輛 ,手機,電腦,網絡...

以及在那個世界生活著的、同樣名為李昂的存在。

破碎記憶的來源 ,和他同名同姓,甚至連長相都一模一樣 。這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亦或者 ,是傳說中的“穿越 ”?

李昂搖了搖頭,將雜亂思緒置之腦后,凝神掃視眼前這間熟悉的保安堂藥鋪。

藥鋪店面還算寬敞 ,地上鋪著青石板,四根柱子下方都有圓石墊著,房梁上懸掛下三根細繩 ,栓著根細木棍,細木棍下懸掛有一包包散發藥香的成藥,以及寫有“小青龍湯” 、“麻黃湯”、“地黃煎 ”等滋養的小木牌。

柜臺上方 ,擺放著扁竹筐、藥稱 、搗藥臼等雜物 。

而柜臺后方的木質架子 ,則放置著一格格盛有麻黃、葛根、烏藥 、丹參等藥物的木盒、陶瓷罐。

“少爺...咱家快沒錢了。”

輕柔女聲打斷了思索,李昂轉頭看去,只見店鋪角落里坐著一位穿著青色侍女服的少女 。

她年紀和李昂相差仿佛 ,長著張可愛的鵝蛋臉,正微皺眉頭,將一大堆錢幣碼在桌面上 。

柴翠翹 ,李昂家的婢女。

八年前,虞國南面的周國爆發叛亂,叛軍如燎原烈火般接連攻占十座州城 ,面臨兵災的周國北部百姓紛紛逃離故土,涌入虞國。

當時局勢動蕩,賣兒鬻女者不知凡幾 ,李昂的母親崔苡做主,買下了柴翠翹作為李昂的丫鬟 。

虞國作為當世大國,疆域遼闊 ,國力強盛 ,也自詡最為文明,明法規定國中有仆而無奴。

就算是丫鬟,也絕非主人家的私有物 ,有權領工錢,有權決定自身的婚姻嫁娶,如果被主人家虐待 ,還可以去官府、工會,或者“女子社”這樣的民間互助組織告狀伸冤,強制中斷主仆契約。

“唔...還有多少? ”

李昂嘆了口氣 ,從椅子上站起,走向女仆 。

盡管有著莊周夢蝶的插曲,平白多了無數段碎片記憶 ,但李昂的心智意識并沒有改變。

在父母雙親溘然辭世之后,自幼青梅竹馬的柴翠翹,就是這個世界上他最親近信賴的人。

順便一提 ,虞國民間仆役對男主人的叫法 ,應該是“阿郎” 、“主人”,或者根據主人在家族里的排名,叫“大郎 ” 、“二郎 ”、“三郎” 。

不過覺醒了現代記憶碎片的李昂 ,總感覺“大郎”這種稱呼怪怪的。

有種下一秒自己就要起床喝藥的既視感。

遂改讓柴翠翹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叫他少爺或者直接叫名字 。

“平錢三千二百八十四,折二錢七百一十五,折三錢七百七十九 ,折五錢四百二十一,當十錢二百二十,碎銀十三兩 ,飛錢二十貫... ”

柴翠翹懸在半空中的纖細如蔥手指點來點去,歪了歪頭,臉上表情顯得有些糾結 ,“加起來總共是...”

“三十一貫又三百五十六文,”

李昂走到桌前坐下,“再加十三兩碎銀。 ”

虞國使用銅錢作為基礎貨幣 ,所謂平錢就是一文小錢 ,是銅幣體系中的最小貨幣單位。

眼下民間流通量最大的平錢是開元通寶,形制外圓內方,直徑八分 ,成分為銅、錫 、鉛,背面有星月圖案 。

其他的還有乾元重寶、大歷元寶等,屬于前代先帝頒發的年號錢 。

而折二錢、折三錢 、折五錢、當十錢 ,顧名思義,其價值分別為二文、三文 、五文、十文。再往上還有當二十、當三十 、當四十、當五十乃至當百、當千大錢。面值湊夠每一千文,則為一貫 。

至于飛錢 ,則為虞國的紙質兌換票證——由于銅錢面值小,又沉重,運輸不便 ,因此催生了紙質匯票(類似銀行支票)。

現在放在保安堂桌面上的這張飛錢,比巴掌大一圈,材質為上好的宣州硬黃紙 ,堅韌不易破損。紙張中間寫有“貳十貫”字樣 ,下方標注存錢的時間 、地點以及辦理相關手續的錢莊 、責任人,紙張邊緣則是一圈復雜繁瑣且精美的防偽花紋 。

“最近銀價大概每兩八百文,十三兩碎銀就是十貫四百文。全部加起來 ,那就還有四十一貫七百五十六文。”

看著堆疊桌面的錢幣,主仆二人誰也沒有說話,一時間沉默下來 。

眼前的 ,就是李寒泉與崔苡夫妻,十幾年來經營保安堂藥鋪,所積攢下的全部可用資金。

四十一貫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李昂嘆了口氣,“城里的物價最近沒怎么變吧? ”

“應該沒有 。”

柴翠翹掰著指頭說道:“白米每斗70文(1斗約等于6公斤 ,10斗為1石),豬肉每斤42文,草魚每斤30文 ,胡餅一枚2文 ,酸餡(即蔬菜包子)一個3文,梨1個3文,鹽每斤40文...”

“日常生活只算吃的話 ,兩個人人均50文,每天100文。但這只包括米、鹽、薪柴 、調料、油、蔬菜等。如果想多做一兩道菜 、湯,成本大概是每天130文 。

還有買衣服、煤炭、文具 、書籍刊物、瓜果零食、蠟燭的錢... ”

李昂略一盤算 ,他和柴翠翹兩個人每天生活成本為150文 。

如果要維持以前的小康生活,則為每天170文到200文。

“沒有任何收入,坐吃山空的話 ,41貫只夠生活大半年左右。”

李昂揉了揉眉心,沒想到穿越面臨的第一項問題,不是致命疾病 ,也不是貪官惡吏,而是最現實的小康家庭破產危機 。

“少爺,那個 ,其實...”

柴翠翹揉搓著侍女服的邊角 ,猶豫半天,聲如蚊蚋道:“我還有點私房錢的。 ”

李昂沒太聽清,“什么? ”

“十 ,十貫。”

柴翠翹臉龐微紅,扭捏道,“夫人每個月都會給我月例錢 ,讓我買想買的 。除了平時買點瓜果零食,我就一直攢著...”

“想什么呢你。 ”

李昂無奈一笑,伸手輕輕在柴翠翹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 ,“那點錢你就自己留著吧,我還不至于靠丫鬟養活。”

柴翠翹雙手捂住額頭,撅著嘴巴無聲抗議 。

“咳咳。”

李昂輕咳一聲 ,拍了下大腿,正色道:“我打算,重開醫館。 ”

“誒?”

柴翠翹雙手放下 ,一臉震驚 ,“誒!”

“誒什么誒,總得想個辦法,不能坐吃山空吧 。 ”

“可是...”

柴翠翹張了張嘴 ,欲言又止。

李昂看了她一眼,從桌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怕我年紀太小 ,沒人信我?還是怕我醫術不精,一不小心把人治死了?”

“呃... ”

柴翠翹雙眼望天,凝視起房梁。

“嘿 ,你這丫頭 。”

李昂佯裝惱怒,伸手將柴翠翹的頭發稍稍搓亂,在后者的抗議聲中 ,認真說道:“《諸病源候論》 、《千金方》、《千金翼方》、《本草拾遺》 、《肘后備急方》這些書我都讀過,給人治病絕對沒問題 。

這事情我自有計較,你不用擔心。

對了 ,家里還剩什么吃的?”

“少爺你餓了?廚房還有兩束掛面 ,七八個雞蛋,兩小壇酸菜 、醬菜... ”

“那就弄兩碗煎雞蛋掛面吧,先湊合吃一頓 ,吃完飯我出趟門。守孝期結束,該去問候一下老師,順便問問州學考試的事情 。如果能通過省試 ,有了舉人身份,包括開醫館在內的各種事情都能方便許多。 ”

“哦哦。”

柴翠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轉身掀起珠簾 ,去往廚房,但臉上還是留著少許擔憂 。

李昂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輕輕一嘆。

自家人知自家事 ,柴翠翹作為崔苡欽定的半個女兒和未來兒媳婦,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李昂的人。

連她都對李昂重開醫館憂心忡忡,外人的想法也就不必多說了 。

李昂手指輕撩過凌亂發絲 ,指縫下的眼眸愈發明亮。

無論怎么看 ,在這個年紀想要撐起一家醫館藥鋪都是天方夜譚,但是...

李昂從椅子上站起來,閉上眼睛 ,屏息凝神,在透過薄薄窗紙的微亮陽光照耀下,雙手懸于身前 ,手掌虛握,像是攥住了什么東西。

手術刀,劃開皮膚 。

牽開器 ,暴露腹腔。

吸引器,清除積血。

...

李昂的雙手宛如舞臺上的指揮家一般,輕柔而穩重 。

切開 ,止血,結扎,引流 。

切除 ,重建 ,接回,移植。

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具橫躺著的虛擬人形影像,眼鼻口耳心肝脾肺具在。隨著李昂用手術刀割開皮膚 ,虛擬人形的一條條血管,一束束肌肉,一根根神經 ,均暴露在視野中,纖毫畢現 。

透過窗紙的微弱陽光像是無影燈,耳畔似乎傳來拖鞋在無菌手術室地面拖沓行走的聲響 ,記憶碎片里涌出種種氣味。

洗手時的消毒肥皂水氣味。

高頻電刀燒灼血肉的氣味 。

乃至...各種病灶的酸爽氣味。

李昂懸在半空中的手臂一頓,他仍然記不起另一個世界里,自己具體的人生經歷。

每當用力去想 ,只能在記憶海洋中,找到如同圖書館書架一般整齊羅列的清晰資料 。

無機化學,有機化學 ,生物化學 ,細胞生物學,病理生理學,病理解剖學 ,醫學免疫學,醫學微生物,檢體 ,診斷,超聲,影像 ,心電...

模糊而深刻的情感涌上心頭,求學時的艱辛苦楚,初次握持手術刀時的忐忑惶恐 ,完成手術時的疲倦滿足...

李昂緩緩放下雙臂,睜開雙眼,眼眸閃亮。

自己 ,是一名外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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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購

“面好了面好了 。”

隨著李昂將裝了所有錢財的木盒關好上鎖,柴翠翹也捧著兩碗熱騰騰的雞蛋掛面從廚房走了出來。

主仆二人吃著掛面 ,可能是小時候窮怕了,柴翠翹胃口極好,哪怕只是沒放油的清淡掛面也吃得眉飛色舞 ,呲溜作響。

“慢點吃,別噎著 。 ”

李昂微笑著提醒了一句,柴翠翹“嗯”了一聲繼續悶頭撈面 ,一口面一口菜,吃到最后碗里只剩下一個完整的荷包蛋和少量湯汁,這才依依不舍地咬掉荷包蛋酥脆的邊沿 ,就著湯汁吃完 。

“咚,咚。”

敲門聲打斷了此刻的寧靜,李昂眉頭微皺 ,看向保安堂的門口。

孝期剛過 ,誰會登門拜訪?

他轉頭看了柴翠翹一眼,后者立刻會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站起身來,從地上提起裝滿錢幣的木箱,走到后院 。

待到柴翠翹離開 ,李昂這才清清嗓子,走到門前,問道:“誰啊? ”

“李家郎君在嗎?在下是城東慶安堂的伙計于介 ,李小哥喚我于六即可。”

門外聲音說道:“我家郎君派我來,把前幾天杏林會例會發的禮盒,給您帶來。”

“你家郎君?慶安堂? ”

李昂眼睛一瞇 ,城東慶安堂,和保安堂一樣都是藥鋪醫館 。其主人姓于,名淼水 ,是洢州城中炙手可熱的“福醫”。

福醫 ,不是說他是福州人,或是發福的人,而是指有“福氣”的醫生。

李昂從小在醫館長大 ,對于這個時代的醫療體系了解深刻 。

虞國醫療資源整體上可分為官方和民間兩類。

官方的,以長安太醫署、殿中省尚藥局、藥藏局為首。尚藥局和藥藏局分別為皇帝 、太子服務,有時也聽從皇帝安排 ,替王公大臣、后宮嬪妃治病 。

太醫署則負責全國的醫政和醫學教育。

這三大中央機構組織嚴密,集中了醫學精英,醫療水平在當世可謂首屈一指 ,但與之相對應的,則是虞國地方醫療水平的落后。

前隋的《顏氏家訓》卷五《省事》如此形容“博而不精 ”之士——“...卜筮射六得三,醫藥治十差五 ,音樂在數十人之下,弓矢在千百人中...”

本朝醫圣孫思邈也在《急備千金要方·原序》中直白說道:“今之醫者,但知診脈處方 ,不委采藥時節 ,至于出處土地、新陳虛實皆不悉,所以治十不得五六者,實由于此 。”

治十不得五六 ,也就是說大部分醫者的治愈率在50%以下 。

要知道,這個時代的醫療體系,缺少足夠詳實的數據參考 ,比如病人的體質 、年齡、身體狀況,具體病種,就醫前病癥輕重 ,病程長短等。

許多病癥,是患者可以憑借身體抵抗力自愈的,這部分人群也被計算到治愈成功的案例當中 ,也就是說,大部分醫師的真實治愈率,還要繼續估低。

醫師整體水平的平庸 ,嚴重打擊了民眾求醫問藥的積極性 ,以至于大量典籍都對此做出批評、嘲諷 。

《漢書·藝文志》:“...及失其宜者,以熱益熱,以寒增寒 ,精氣內傷,不見于外,是所獨失也。故諺曰‘有病不治 ,常得中醫。’ ”

這句流傳久遠的民諺,指的是有病不治,反而能得到中等水平的治療 ,再怎么樣也強于被庸醫誤診害命 。

“雖未能盡除小疾,然賢于誤服惡藥。 ”

本質上是出于對庸醫的不信任與嘲諷——至于所謂的“勸人不要亂吃藥,要講究天人合一 ,自然愈合”,反倒是對這句譏諷話語的曲解,把罵人當夸人。

總之 ,虞國醫療整體水平的落后 ,催生了種種亂象,許多平民得了病,就在家里抄寫《新菩薩經》 、《勸善經》 ,希望靠抄寫佛經,行善積德,來祛除疾病 。

抄佛經不去看醫生自然是等死行為 ,但信醫書也沒好到那里去——這個時代的醫書良莠不齊,多有自相沖突、語義語句含糊不清的情況,甚至還有堪稱獵奇的民間藥方。

比如本朝前期編纂的《本草拾遺》 ,就稱“人肉可治贏疾(可能指結核病)”,導致“民間以父母疾,多刮股肉而進 ” ,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孝子孝女、仁母仁父。

以上種種情況,催生了“有福氣的醫生”,即“福醫”的出現 。

這類醫生本身毫無醫術可言 ,只是因為機緣巧合 ,“治好 ”了幾個病人(大概率是靠病人自己體質自愈),從此一炮而紅,被萬眾追捧 ,只要開出藥方,就有千百人搶購,也不管對癥不對癥。

如果病人吃了藥 ,病癥愈合,那就是醫生的福氣,通過藥物傳染給了患者 ,讓患者治愈。

而如果病人吃了藥,病癥沒能好轉,那也是天命注定 ,患者自己命薄,享受不到醫生給的福氣 。

就算患者死了,也怨不得別人 。

正說反說 ,福醫都立于不敗之地。

于淼水 ,就是典型的福醫。

六年前,他還只是個窮得連二十文錢都拿不出來的江湖游醫,衣衫襤褸流落到洢州城中 ,以一種號稱“千種之疾,入口而愈”的神藥,治好了上百名患者 ,從此名聲大噪,日進斗金 。

而他所謂的神藥,則是——綠豆湯。

沒錯 ,于淼水一開始只會開一味藥方,綠豆湯。

小兒腹痛?喝綠豆湯 。

頭疼腦熱?喝綠豆湯。

氣血不均?喝綠豆湯。

婦科疾病?喝綠豆湯 。

于淼水讓上門求藥的患者,早上喝 ,晚上喝,飯前喝,飯后喝 ,煮成濃粥喝 ,煮成稀粥喝,熱著喝,冷著喝 ,讓城里的綠豆價格都往上翻了一翻。

伊州城內,是有杏林會(民間醫師自發組成的公會)存在的。

面對外地來的 、不講規矩明擺著欺騙愚夫愚婦的于淼水,杏林會的醫師們 ,一開始自然憤懣不平,要給他教訓瞧瞧 。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那些自稱成天喝綠豆湯 ,感覺自己體質越來越好的百姓,卻越來越多。讓杏林會的醫師們不由得犯嘀咕。

水平低下的醫師將信將疑,覺得于淼水可能就是真的有福氣的“福醫” 。

而水平較高的醫師 ,雖然知道于淼水是在欺世盜名,也沒有辦法阻止愚夫愚婦的狂熱——患者會自己拿出證據替于淼水證明,古籍上都說了 ,綠豆甘涼 ,煮食清膽養胃,解暑止渴,利小便 ,已痢疾,厚腸胃,明目 ,治頭風頭痛,除吐逆,治痘腫 ,利腫脹...

如果吃了綠豆湯還不好,那就是吃的不夠多 。

于淼水懂得抓住機會,在靠賣綠豆湯成了“福醫 ”之后 ,見好就收,靠著第一桶金在洢州城買下店面,開了藥鋪醫館 ,真的聘請了郎中大夫坐診 ,他自己平時也不在出診,或者大談“綠豆湯治百病”的理論。

李昂在腦海里快速過了一遍于淼水的背景,心底默默“嘖”了一聲 ,伸手搬開門栓,打開房門。

他對這種欺世惑眾的江湖騙子,一點好感都沒有 ,不過杏林會竟然讓于淼水加入,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

喪期的四個月里,外面發生了什么?

“于六郎是吧? ”

李昂朝門外的灰衣小廝點了點頭 ,“杏林會的東西...”

“在這。”

于六笑著將一個邊角鑲銅木盒雙手奉上。

李昂接過木盒打開,掃了一眼,和以前杏林會每次例會發放的禮盒一樣 ,里面裝著硝石、黨參之類的小禮品 。

“多謝了。 ”

李昂關上木盒,掃了眼站在原地不動的于六,皺眉道:“還有什么事情么? ”

“咳 ,是這樣的。”

于六拱了拱手 ,故作猶豫說道:“我家郎君想讓我向您問問,近期...是否有出售保安堂店鋪的意愿 。”

“什么? ”

李昂眼睛一瞇,伸手捏住門框 ,冷聲道:“沒有,慢走,不送。”

見李昂作勢要關門 ,于六急忙說道:“我家郎君愿出十八萬錢買下保安堂!”

十八萬,也就是一百八十貫,足夠在城外買四五十畝中等農田 ,或是在洢州城內稍微偏遠一點位置,買兩座同等規模的住宅。

砰!

房門直接關上,于六在門外一咬牙一跺腳 ,“十八萬錢,再加城里一套宅子... ”

“出多少我都不會賣的,”

李昂冷漠道 ,“回去吧 。”

“你... ”

于六深吸一口氣 ,冷靜下來,在門外拱了拱手,說道:“那我家郎君今日晚些時候再登門拜訪 ,讓他親自跟您面談吧。”

說罷,便緊抿嘴唇,甩袖離去 ,將一句冷冷的“走著瞧”丟在風中。

李昂聽著外面逐漸遠離的腳步聲,表情冷淡地轉過身來,將禮盒隨手放在柜臺上 。

“走了? ”

柴翠翹的小腦瓜從珠簾后面冒出來 ,“怎么回事,于淼水要買我們家房子?”

“估計是看上這塊門面了吧 。”

李昂擺手說道:“這條沿河街道臨近洢水橋,人氣旺盛 ,于淼水想要再進一步,得從城東搬到這里。 ”

“那... ”

“當然不能賣給他。”

李昂冷笑道:“喪期剛結束就派仆役上門詢價,分明是吃準了我還未及冠 ,沒有謀生能力 。

都是開醫館藥鋪的 ,稍微算下人流量就知道營業額和凈收入。

恐怕他以為我們沒多少積蓄,怕坐吃山空,會毫不猶豫賣給他吧?

哼 ,于淼水,空有經營頭腦,卻無醫心醫德 ,讓他撿到好地皮,只會助紂為虐。”

“嗯嗯 。這廝也太壞了 ”

柴柴贊同地點了點頭,攥著小拳頭朝空氣用力揮了幾下 ,像是要隔空把于淼水錘死。

‘更何況...’

李昂走到桌前,拿起冷了的茶水,凝視片刻 ,一飲而盡,在心底默默道:‘這間保安堂...還有秘密存在。’

李昂記得很清楚,四月前他第一次覺醒異界記憶 ,就是發生在喝了后院井中的水之后 。

盡管不清楚這二者之間是否真的存在什么關聯 ,但事關自己最大的隱秘,無論如何都不能冒這個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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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銅鐘

柴翠翹問道:“那他下午還要過來?”

“管他來不來。”

李昂隨意道:“好了,你去箱子里取二百文錢,我出門一趟 。 ”

“已經準備好了 ,給。”

柴翠翹微微一笑,拿出一個顏色樸素的布質袋裝錢包遞來。

李昂贊許地點了點頭,“很貼心嘛 ,等會兒買水果回來給你吃 。”

“要奉化蜜桃!白皮的那種 。我看街角那家八果齋前幾天已經上新了。 ”

柴翠翹眼睛一眨一眨,閃著早有預謀的亮光,吸溜了一下口水 ,“兩寸半那么大的才五文錢一個,吃一兩個就夠一頓晚飯了。還有海州的桑葚,三文錢一串 。哦哦 ,還有石榴 ,不過那要十五文一個,太貴了。還是買點餦餭吧。”

餦餭是一種用玉米、大麥等糧食發酵糖化制成的飴糖,一文錢就能買到一小塊 ,可以嚼半天,算是最物美價廉的兒童甜品 。

“嘿,你還得寸進尺了?”

李昂笑著搓了搓柴翠翹的頭發 ,將錢包揣進兜里,經后院出門。

剛一出門,就聽見驚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日升? ”

李昂轉頭看去,只見一位保養得當 、穿著半袖的三四十歲婦女,正拎著包 ,和侍女一起走近過來。

“宋姨 。”

李昂笑著打了聲招呼。

叫出他小名的宋姨,是保安堂隔壁酒樓——蘭生樓的掌柜,她和李昂母親崔苡是同村遠親 ,兩人先后嫁到洢州城來。

不過宋姨丈夫早逝 ,留下舉目無親的孤兒寡母 。宋姨一邊經營酒樓,一邊撫養兒子宋紹元,期間李家幫了她很大的忙。

雙方既是遠親 ,又是鄰居,有通家之好,算李昂的半個阿姨。

四月前李氏夫妻逝世的時候 ,也是宋姨幫忙張羅的葬禮 。要不然以這個時代高昂的葬禮價格,李家最后連二十貫都省不下 。

“日升你要出門啊?”

“是啊。 ”

李昂點頭道:“買點新茶給留軒先生送去。 ”

蒲留軒,李昂所就讀的洢州州學的教授 ,同時也是李寒泉的知交好友 。

“嗨,還買什么新茶啊,家里有。”

宋姨一擺手 ,指揮邊上的侍女道:“綠衣,你去酒樓庫房拿兩罐渠江薄片來。”

“姨,真不用 。 ”

李昂頗為無奈 ,渠江薄片是茶之名品 ,價格昂貴,就算不是皇室專用的貢品級別,中下等的渠江薄片也要五六百文一斤 ,完全不在李昂的考慮范圍內。

宋姨搖頭道:“什么用不用的,都是自家人。紹元那孩子又和朋友去游山了,馬上就要省試了 ,還一點都不專心學業,回來我非得訓他不可 。等會兒你就把他的那份也送去給先生吧。”

“宋大哥在州學出類拔萃,考試次次名列前茅 ,今年省試必定能考個舉人回來,游山玩水權當放松心情了嘛。”

宋姨的兒子宋紹元性格誠樸寬厚,為人友善 ,才思敏捷,是洢州州學里的風云人物,也是這次省試的熱門人選 。

李昂與宋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很快侍女就拿著兩個用紅繩系好的小巧陶瓷罐過來。

宋姨強迫李昂收下 ,又以長輩身份嘮叨了半天,叮囑李昂以后要刻苦讀書,不要辜負父母期望云云。

待到李昂離去 ,宋姨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以前喪夫的時候,觸景深情 ,拿出手帕擦去眼角淚水,小聲道:“唉,真是苦了這孩子了 ,一個人維系家業... ”

————

“胡餅,燒餅,蒸餅 ,五文錢一個!”

“賣醪糟哩,醪糟,七文錢一碗 。”

“畢羅 ,櫻桃畢羅 ,梨畢羅,蘋果畢羅... ”

“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 。新面來近市 ,汁滓宛相俱...”

李昂提著兩罐渠江薄片行走在街道上,聽著沿街商販的高聲叫賣。

蒸餅上圓下平,是記憶中的饅頭 ,醪糟即是甜米酒,至于畢羅,則為燒麥造型的餡餅 ,放肉就是咸味,放水果就是甜味,甚至還有蟹黃畢羅 ,蛋黃畢羅,萬物皆可畢羅。

雕胡飯是用苽米煮成的飯,錦帶羹是用莼菜煮成的羹 。

用本朝詩人杜工部的詩打廣告 ,來得出來那位小商販還挺追求風雅的 ,只不過后面兩句“新面來近市”其實是杜工部的另一首詩《槐葉冷淘》,說的是用槐葉汁與面粉合制的冷淘涼面,顏色碧綠近似翡翠 ,用冷水汀過后可以消暑清涼。

洢水河是這座城市的大動脈,沿河街道除了賣熟食的流動攤販之外,還有賣水果 、賣家用雜物的。

許久未出門的李昂聆聽著各色叫賣聲 ,車馬聲,碗筷碰撞聲,聞著清晨雨后的潮濕水汽與食物香氣 ,感受著微風拂面,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將眼前繁華景象與記憶中的商業步行街重疊在了一起 。

他伸手從空中抓住一片飄落的柳葉 ,單手捏住放在嘴邊輕輕吹響,時不時停下來和街邊的鄰里熟人打聲招呼。

“鐺鐺鐺—— ”

悠遠洪亮的鐘聲自北面響起,街道內側的店鋪伙計 ,紛紛停下手頭工作 ,到柜臺前拉響自家銅鐘,而街道外側的沿河攤販,也拿出銅鈴 ,搖了起來。

連洢水河上行駛著的貨船,也由船夫拉響掛在船頭的鈴鐺 。

虞國把一天時間分為十二時辰,子、丑、寅 、卯、辰、巳 、午、未、申 、酉、戌、亥 ,對應李昂記憶中的一天二十四小時。

子初,是23點,子正 ,是24點,丑初是凌晨1點,丑正是凌晨2點。

此時此刻 ,響徹整座洢州城的鐘聲,是昊天道觀敲響的,第幾時辰響幾下 。而城中所有居家民眾 ,則要在辰正(早8點)和戌正(晚8點) ,也隨鐘聲一起敲響自家銅鐘 、銅鈴。

至于為什么?

千百年來,昊天教覆蓋范圍內的天下各國各地,都是如此 ,時間長了,便沒人去問。

聽說,似乎 ,好像,

每天雷打不動響起的鐘聲,除了報時之外 ,還有驅逐妖邪的功能...

不過這個世界,真的有妖魔存在么?

李昂稍稍收斂笑容,將柳葉隨手收起 ,默默加快了腳步 。

如果真有妖邪,覺醒了異界記憶的他,會不會被認定為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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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脫臼

穿過街道,繞過樓房,鉆入小巷 ,將市井嘈雜甩在腦后 。

咚咚咚。

“留軒先生在嗎?”

李昂敲響院門,開門的是位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

蒲留軒,洢州州學教授 ,和李昂父親李寒泉是文學、茶道方面的好朋友 。

“日升,進來坐。”

蒲留軒稍微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拉開院門 ,帶李昂進里屋坐下。

李昂將兩罐渠江薄片放下,笑著交代了兩句這是宋紹元和自己送的 。

“紹元啊... ”

提起宋紹元,蒲留軒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溫和道:“他向來勤勉篤實,這次省試只要不太過緊張,考個舉人回來還是沒問題的。 ”

“是啊。”

李昂點了點頭 ,心里毫無波瀾 。宋紹元哪都好 ,就是性格太老實敦厚,加上家里又有積蓄,經常請客吃飯 ,接濟州學里家境不那么好的同窗。

說是急公好義也好,說是冤大頭也罷,總之宋紹元身邊總少不了那么幾個文友 ,一群人經常游山玩水,舉行飲酒賦詩的“曲水流觴”活動。

有這么一群友人在旁邊吹捧,宋紹元估計也壓力巨大 ,要是考不中舉人那就尷尬了 。

“對了,嬸嬸呢? ”

李昂拿出一個六邊形的胭脂盒,“這是飛霞記的胭脂膏。以前看嬸嬸經常買他們家的桃花粉 ,那東西是用朱砂和成的,雖然比胭脂細膩,顯色更好 ,但對人體有害 ,和白鉛粉一樣最好不要常涂。

普通胭脂和米粉倒是沒事 。”

所謂朱砂其實就是硫化汞礦物,長期接觸皮膚,會有過敏風險 。而鉛粉純粹是重金屬 ,長期使用會膚色發青乃至金屬中毒。

“朱砂不是安神的么?”

蒲留軒眉頭微皺,揉了揉額頭,“算了 ,你嬸嬸在后院哄孩子呢。駒兒前幾天差點從床上摔下去,這幾日經常哭鬧 。對了,你州學考試準備的怎么樣了? ”

“還行...吧。”

李昂輕咳了一聲 ,虞國科舉考試的內容包括策論、詩詞歌賦 、對儒家經典及其注疏的理解 、文字書法、數學計算、虞國法律等。

李昂的策論 、書法和數算沒有問題,但在詩詞歌賦和儒學典籍上的造詣就比較一般了 。

平均一下估計也就中上水平,略微在省試的及格線之上。

“還行可不行。”

蒲留軒皺眉道:“鸤鳩在桑 ,其子在棘 。 ”

“淑人君子,其儀不忒。其儀不忒,正是四國。”

李昂一下把背挺直 ,端正了一下坐姿 ,老實道:“《曹風·鸤鳩》 。”

“嗯。 ”

蒲留軒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繼續提問,隨機抽取《左氏春秋》、《禮記》、《論語》等典籍中的一兩句 ,要求李昂說出上下文及其官方注疏,還有自己的理解。

李昂硬著頭皮勉強應付,經書是虞國科舉的必考科目 ,共有九部正經(即必考書),《左氏春秋》 、《禮記》、《毛詩》、《周禮》 、《儀禮》、《周易》、《尚書》 、《公羊春秋》、《谷梁春秋》 。

考生不僅要讀熟這九本經書,還要讀過每本經書的官方注疏 ,有自己的理解,并在課余熟讀其他可能考的經書,如《孝經》、《論語》 、《老子》等 。

經書卷帙浩繁 ,晦澀難讀,看完一遍都不容易,更別說要全部記下。

李昂辛苦回憶著那些經文 ,就算他曾經啃下過比人還高的醫學書籍 ,都感覺有些難頂。

正當他艱難應付著師長提問的時候,后院傳來了一陣響亮的兒童哭聲 。

蒲留軒中斷提問,緊抿嘴唇向后院走去 ,李昂也默默松了口氣,跟了上去。

只見后院里,蒲留軒的妻子關麗姝 ,正抱著不斷啼哭的三歲兒子,面色焦慮地哄著。

“怎么了這是?”

蒲留軒從妻子懷中接過兒子,“怎么又哭了?”

“不知道 。一碰駒兒的手 ,他就哭個不停,怎么哄也哄不好。 ”

關麗姝面色疲倦,估計很久沒睡好 ,她看到李昂走近,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日升來了啊 ,早飯吃過了么?家里還有點粥。 ”

“不用了嬸 ,家里剛吃過 。”

李昂看著蒲留軒懷里哭鬧掙扎的孩童,眉頭微皺道,“老師 ,駒兒能給我看看么?”

“嗯?怎么了? ”

“胳膊疼的話,可能是脫臼了。”

李昂讓蒲留軒坐在椅子上,抱穩孩子 ,自己湊上前去,擺弄了一下小孩的手臂。

左臂呈135度標準畸形,肘部半屈曲 ,前臂中度旋前,按壓肘部時哭聲更響亮...

“橈骨小頭半脫位 。”

李昂腦海中浮現一段文字,他一邊哄著不哭不哭 ,一邊嫻熟地輕捏住小孩手臂,曲起肘關節的同時,旋轉前臂。

咔噠。

微不可查的彈跳感從小孩手臂處傳來 ,李昂松了口氣 ,將小孩手臂放下 。

“好了 。 ”

他甩甩手掌,后退幾步。

幾秒過后,剛才還大聲啼哭的孩童 ,突然就放輕了哭聲,抽泣著,有些懵圈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咦?”

蒲留軒與妻子愣了一下 ,他們這幾天沒少因為兒子的莫名哭泣而憂心忡忡,妻子關麗姝差點都要在家里抄佛經了 。

蒲留軒急忙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胳膊脫臼。 ”

李昂抬手拍了拍自己的手肘,語氣輕松對老師道:“小孩的肘關節 ,也就是手肘,比不上成人牢固。

手肘這里的骨頭上,有一截小頭 ,跟周圍的骨頭貼著,像半圓一樣套住 。

如果套得不夠牢,或者接觸到外力 ,很容易就把骨頭從半圓里拽出來 ,造成脫臼。

幼兒在床上翻滾時,身體將上肢壓在身下,很容易造成肘關節過伸 ,導致手肘骨骼脫臼。另外,大人牽拉幼兒手掌走路時,也謹防摔倒 ,那也容易造成脫臼 。

等到幼兒五歲左右,手肘的骨頭長大,就不容易脫出了。”

“原來是這樣。”

關麗姝重重松了口氣 ,感激地看了李昂一眼,夫妻二人中年得子,她是真怕自己不小心做了什么導致兒子傷痛 ,“駒兒,快謝謝日升哥哥 。 ”

“謝謝日升哥哥。”

臉上還殘留著淚水的小孩奶里奶氣地朝李昂施了一禮,李昂擺了擺手 ,心底稍微有些得意。

雖說現代醫生依賴現代工業 ,沒有配套設施一身本事難以發揮,但不依賴設備的正骨按摩,還是沒問題的 。

等等 。

李昂表情一僵 ,他突然發覺自己大腦的記憶宮殿里,多出了大量推拿按摩的相關資料,從泰式拉伸按摩 ,到日式指壓按摩,詳細至極。

這是什么意思?我的腦子里怎么會有這些?

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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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學宮

李昂的糾結并沒有持續太久,他輕咳一聲 ,轉頭對關麗姝問道:“嬸,家里有布么?不要絲綢,普通的麻布和棉布就行。還有剪子 。”

“都有都有。 ”

關麗姝點了點頭 ,轉身走進里屋 ,不一會兒就拿著一匹麻布和一把剪子過來。

李昂讓關麗姝把麻布和剪子放在庭院的石桌上,自己抄起剪子,剪下一塊三角形的布 。

在一家三口好奇的目光中 ,李昂拿起布的一端,繞過小孩的脖子后方,垂到胸前。另一端則下拉到對方的手臂下方 ,用三角布的垂直線,包裹住剛完成脫位復原的手臂,最后將三角布的兩端系在一起。

骨折三角巾就這樣完成了 。

李昂后退半步 ,觀察了一下效果,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塊三角巾需要帶上一周 ,期間小兒手臂不能再受到牽拉,可以正常洗澡睡覺,要活動的時候記得把三角巾戴上。 ”

他絮絮叨叨地向蒲留軒與關麗姝交代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醫囑 ,順便囑咐以后要盡可能喝煮開過的水 ,不喝生水云云。

等說的差不多了,關麗姝便抱著昏昏沉沉的孩童回屋去了,留下師徒二人在庭院里 。

“滋溜。”

口干舌燥的李昂 ,喝了口已經冷了的茶水。不得不說渠江薄片的味道確實不錯,醇和濃厚,難怪賣得這么貴 ,兩小罐估計要四五百文 。

看來得想個辦法把宋姨的人情還了才是...

“日升啊 。”

蒲留軒稍的聲音,打斷了李昂的思索。

“先生您說。 ”

李昂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

蒲留軒隨意問道:“你的骨傷技藝 ,是從哪來的?”

來了。

李昂心底一動,這個時代醫生的骨傷技術相當有限,他不可能說這是家傳技藝。

他清了清嗓子 ,說出早已準備好的腹稿,“是弟子自學得來的 。”

“自學? ”

“是的。”

李昂平穩道:“這段時間學生一直在家守孝。一次喝雞湯時,學生把每塊雞肉都吃的干干凈凈只剩骨頭 。學生本來想把這些骨頭都丟了 ,卻意外發現 ,許多雞骨頭的首尾兩端,都有凹槽和凸起,彼此相互連接 ,形成整體。

而那些獨立在外的骨頭,則通過筋膜 、軟骨、肌肉等連接。

只要找到規律,就能把一堆零散雞骨 ,重新拼湊出雞的輪廓 。

于是學生就猜想,是否能用這種方式,也還原出其他生物的骨骼結構。

學生從酒樓買了魚、青蛙 、鱉、蛇等制成的菜肴 ,經過分解與拆分,發現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比如,青蛙的舌骨為軟骨 ,且不與其他骨頭相連接;烏龜的背、腹甲有內外兩層;無毒蛇的頭骨一般呈卵圓形,有毒蛇的頭骨一般呈三角形...”

李昂頓了一下,緩緩說道:“而在對動物骨骼的一次次分析之后 ,學生認為 ,也許可以用動物骨骼的經驗,推廣到人身上 。

既然每塊骨骼都有其形狀 、規律,那么遇到一些骨傷患者時 ,只要因癥正骨,將骨骼恢復成原位,就可以醫治傷痛 。

剛才治療駒兒的手法 ,就是學生通過揣摩自己手肘骨骼,悟出來的。

另外,學生還發現 ,只要用拳頭輕輕錘擊翹起來的腿的膝蓋骨下方,就能讓人不受控制地想要彈腿。

雖然不知道這背后的原因,不過應該也和骨骼脫不了關系 。 ”

李昂翹起二郎腿 ,給蒲留軒表演了一下膝跳反應,其實膝跳反應是和神經反射有關,不過唬人嘛 ,不用在意那么多細節。

蒲留軒下意識地也想翹起二郎腿 ,不過立刻反應過來,要維護師道尊嚴,掩飾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沉穩地點了點頭,“不錯,不錯...”

他點著頭 ,沉默了一下,忽然間臉龐微微繃緊,嚴肅而認真地注視著李昂 ,“日升,你有沒有想過...去學宮讀書。”

學宮?!

李昂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這個詞匯對于任何一個虞國人都有著特殊的魔力 。

天下到處都有學宮 ,洛陽的麗正學宮,龍溪的松洲學宮,廬山南麓的白鹿學宮 ,然而能以沒有任何前綴進行稱呼的 ,只有一所。

長安學宮。

學宮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前隋文帝,當年隋文帝南下滅陳朝,終結了中原近三百年的分裂亂世 ,對外鎮壓四方蠻夷,對內初創三省六部,推行科舉 ,削弱世族,并在長安城西面,建造了一所規模龐大的學院 ,吸納天下英才 。

學宮不止教授儒學經典與詩詞歌賦,更重要的是,學宮宗旨中的一條是格物致知。

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

在這條宗旨的引導下,學宮以研究天地之理為綱,以造福生民為準 ,研究天象 ,考察地理,收集生物,編纂圖志 ,鉆研數學,改進鐵器鍛造工藝、紡織工藝、染色工藝 、榨油工藝、制糖工藝、造橋工藝 、造紙工藝...

正是有了學宮的存在,前隋才能延續百年 ,在其末代皇帝遇刺身亡、催生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之前,還擁有兩萬萬人口 。

而在前隋滅亡之后,繼承了前隋大部分遺產的虞國 ,也并沒有廢棄學宮,反而擴大其規模,讓學宮成為虞國統治最重要的支柱。

洢州城那從不堵塞的河道 ,行駛在河面上的重型貨船,平民吃的糖塊,家家戶戶用的煤炭 ,書生手里的冊頁書(前隋與虞國前期使用的都是卷軸書) ,精美輕巧的錢幣,難以仿造的飛錢...

虞國人吃的,用的 ,穿的,都和學宮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那座學院,是知識與理性的圣殿 ,是發明與創造的源泉 。

“想...是想過 。 ”

李昂說道:“不過,好像那很嚴格吧...看報刊上說,學宮每年只取數百人。

虞國學子如果想要考入學宮 ,就得與十道六百余州府的所有同齡人競爭。每個州府,每年省試,只有前十才有資格晉級 。

而就算晉級了 ,還得去長安,與長安城中從小接受最好教育的王公貴胄競爭,爭奪那十取一的入學名額。

并且 ,學子一旦超過十八歲 ,就自動喪失考入學宮的資格。”

虞國人口前些年就已超過六千萬戶,四萬萬人,而學宮每年只取數百適齡的少年少女 。

這種競爭難度...比李昂的異世界記憶中 ,高考生千軍萬馬擠獨木橋還要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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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靈脈

蒲留軒緩慢地點了下頭 ,“不錯。不過你知不知道,為何天下學子,一旦超過十八歲 ,就永世無法考入學宮 。”

“弟子不知。 ”

李昂老老實實地搖搖頭,等待老師公布答案。

蒲留軒臉上的嚴肅表情緩緩褪去,輕聲道:“因為 ,學宮教授給學子的,不僅是儒學經典,詩詞歌賦 ,以及如何造修路、改善農業之類的天地之理 。

學宮還會教授 ,道。

真正的道。

修行之道 。 ”

李昂的心臟驟然停頓了一下,仿佛自己正站在一條充滿未知可能與危險的懸崖棧道上,“修行...之道?”

“沒錯 。”

蒲留軒點頭道:“飛天遁地 ,操云駕霧,凌河渡海,甚至像話本小說中那樣 ,祭起銅丸飛劍,百息時間內,取百里外仇敵首級... ”

李昂下意識地問道:“不是千里?”

“咳咳。”

蒲留軒噎了一下 ,拉下臉來,嚴肅道:“哪有那么快,要尊重天地規則。 ”

這...都飛劍穿空了 ,老師你還給我講科學?要不要用空氣動力學改良一下飛劍形狀 、提升飛劍速度啊?

李昂繼續老老實實地認錯,請蒲留軒繼續 。

“總之,”

被李昂這么一打岔 ,蒲留軒也裝不下去嚴肅認真的模樣 ,擺擺手隨意說道:“年齡過十八者無法考入學宮的規定,一方面是為了斷絕庸人的癡心妄想,免得每年浪費招考的人力物力。

另一方面 ,則是因為,人為萬物靈長,集天地之精華 ,絕大多數人都有那么一丁點修行天賦——也就是靈脈。

普通人的身體中,都有五條看不見摸不著的靈脈 。這些靈脈能溝通天地,溫養神魂。一旦超過十八歲 ,所有靈脈就會自動關閉。

而修行者,則是在靈脈關閉之前,采取各種方式 ,對靈脈進行灌溉 、培養、強化 。

讓靈脈如樹苗般茁壯成長,源源不斷地從天地間汲取靈氣,開拓氣海 ,形成循環 ,從而掌握凡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蒲留軒淡淡道:“雖說人都有至少五條靈脈,但五條靈脈只不過是最最基礎的條件,哪怕有最好的引氣功法 ,有最好的洞天福地,一百年也修不出什么名堂來。

能夠正式踏入修行門檻的修行者,多則十余條 ,少則八九條,最少最少,也得有七根完整靈脈——這已經是相當寬泛的標準了 ,按我之前看到的信息,每年虞國的適齡兒童中,五成以上有七根靈脈 。 ”

“靈脈...”

李昂沉吟一聲 ,立刻反應過來不對勁,他也經常翻閱洢州州學里的報刊書冊,從來沒接觸到過之類的信息。

虞國適齡兒童有五成以上滿足最低修行標準 ,這樣的信息堪稱軍國機密 ,蒲留軒是怎么...

“好奇我怎么知道這些?”

蒲留軒拿起石桌上早已冷了的茶水,抿了一口,淡淡道:“我十五年前孤身一人來到洢州城 ,當了教書先生,和你父親成了知交好友。

在此之前,我其實是學宮的教授 。 ”

“啊?”

李昂不敢置信地張大嘴巴 ,要知道學宮是虞國最高學府,地位還在國子監之上 。

那里的每個學生,畢業后要么進入六部 ,出任要職。要么進入軍部,為虞國開疆拓土。要么,隱匿行蹤 ,去從事一些普通人無法得知的機密任務——比如乘船去探索東方的無盡海,從各個島嶼上帶回新奇物產之類 。

學宮本身,就是虞國最高最大的山頭 ,只要進入其中 ,不僅未來仕途通暢,還能擁有強而有力的人際網絡,堪比魚躍龍門。

而曾經教導過那些帝國支柱的學宮教授 ,地位之崇高,無需多言。

“別想太多 。”

蒲留軒看著李昂驚愕萬分的表情,半是好笑 ,半是憂傷地嘆了口氣,輕輕放下茶杯,淡淡道:“十三年前 ,我自愿辭去學宮教授一職,封掉一身修為,從長安回到故鄉洢州。

上個月 ,學宮來信,將我的教授職位重新恢復。

而每位學宮教職人員,每年都有一個舉薦名額 ,可以推薦一名學子 ,免去州府內的省試,直接前往長安,進行學宮的初試 。 ”

蒲留軒目光傷感地看著石桌上的落葉 ,輕輕旋轉著茶杯,并沒有解釋自己當年為什么要辭去學宮教授職位、封掉一身修為,顯然不愿多說。

“我和你父親相交多年 ,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你詩詞歌賦沒什么天賦,但勝在思維靈活 ,說不定能通過學宮考試。 ”

蒲留軒抬起手,提前打斷了李昂的驚喜感謝,說道:“學宮教授的舉薦 ,只是進場的門票而已 。

是否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的能力...與運氣。

在這等著。”

蒲留軒站起身,走回屋內 ,片刻后帶著一卷滿是灰塵的卷軸書走了出來 。

李昂接過一臂高的卷軸書 ,揮手扇去上面的積灰,“這是...”

“《上清靈感章》,學宮的基礎教材 ,讓學生感應自身靈脈用的 。 ”

蒲留軒隨意道:“其實到了長安,這些東西也會有人發給你,現在也就比其他沒背景的寒門子弟提前到手幾個月而已。

那些王公貴胄 ,還有世家大族的子孫,從小就背這東西玩。

你就先讀著吧,看看能不能讀出花樣來 。”

‘讀出花樣...’

李昂無語凝噎 ,拉開卷軸書掃了一眼,里面都是玄而又玄的晦澀文字。

什么“始於精陰,匝於明陽。”“肇月吉辰 ,來映心庭 。 ”

完全看不懂。

“修行入門靠的是緣分和悟性,不要糾結于文字,而是去感受體悟。如果連這點東西都悟不明白 ,拿什么和那些打了十幾年基礎的貴族弟子比?”

蒲留軒擺出師長的架子 ,又嘮叨了一番 。

學宮的入學門檻不止有修行天賦這一條,同樣考經文 、策問、騎射等常規內容,想要進入學宮 ,還要加倍努力。

“行了,走吧。”

終于交代完了的蒲留軒擺了擺手,“對了 ,七天之后你再來一趟 。

每年學宮招生之前,都會派教習、助教人員前往各個州府,用羅盤尋找那些靈脈天賦格外卓越的適齡兒童——畢竟 ,不能因為不識字 、上不起州學,就讓那些天才埋沒。

到時候讓他用羅盤幫你測一下靈脈數量。 ”

還沉浸在巨大信息量中的李昂,不斷點頭稱是 ,直至走出院門,來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才反應過來 ,下意識地摟緊了懷里那卷積灰了的《上清靈感章》 ,默默加快腳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

一路快走,一邊想著 ,靈脈,到底是個什么器官?

能移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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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契約

李昂步履匆匆,穿過街坊,剛走出巷弄 ,就看見兩個中年男子正站在保安堂藥鋪門口,正準備敲門 。

一人皮膚偏黑,留著一小撮胡子 ,手里捏著一把紙扇,另一人則身材偏胖,看著慈眉善目 ,左手把玩著兩顆文玩核桃 ,右手則拎著一個系著細繩的木盒。

于淼水,以及,洢州城杏林會的會首 ,艾榮。

李昂眼睛一瞇,將那卷《上清靈感章》夾在腋下,走上前去 ,拱手打了聲招呼,“于醫師,艾會首 ,二位這是...”

“日升啊,正等你呢 。”

艾榮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將木盒遞出 ,“這是我前段時間在宣州買的一套宣筆和硯臺。聽說你今年也要參加省試了,祝你旗開得勝。 ”

“謝過艾會首好意 。”

李昂看了眼木盒,卻沒有接過 ,淡淡道:“不過 ,如果今天二位是為了保安堂而來的話,那就不必了。

李昂雖然不才,但也沒有變賣家宅的想法。”

“這... ”

艾榮眉頭皺起 ,而旁邊的于淼水則一拍折扇,抬手搓了搓那一小撮胡須,淡淡道:“是不是你家家宅 ,還不好說呢 。

艾會長? ”

艾榮輕嘆一聲,對李昂說道:“日升你先帶我們進屋吧,這事...說起來比較麻煩。”

李昂掃了眼于淼水黑瘦臉上得意的表情 ,眉頭微皺,轉身帶二人走向保安堂后門。

像保安堂這樣前店后院的店鋪,店門外面通常不上鎖 ,只在門內用門栓或門鎖固定 。正門不開的時候,主人家和客人都是從后院的門進。

李昂打開后院門鎖,帶著艾榮和于淼水進到保安堂店鋪。

這二人明顯來者不善 ,他也沒心情叫侍女燒壺水 ,自己搬開門栓,讓陽光照進來,再從水壺里倒點早上燒的溫開水 ,隨便撒兩片茶葉,就當待客茶水 。

“呵 。”

于淼水拿著溫熱茶杯,隨意抿了一口 ,將茶杯輕輕放在木桌上,清清嗓子說道:“日升啊,我和你父親也算是老相識了 ,這些年他兢兢業業,救死扶傷,是洢州醫者的榜樣。

而我們杏林會向來有著互幫互助、同舟共濟的宗旨。

這么說吧 ,我愿意出一百八十貫,加上城東安林街的一套宅子,以及城外十畝水田 ,

買下保安堂及保安堂名下的三畝藥田 。

一百八十貫支付生活所需 ,宅子用來居住,水田則可以出租給佃農,每年拿租金。 ”

于淼水微笑著合起紙扇 ,又抿了口茶水,得意說道:“所有加起來,足夠日升你未來十年的生計 ,我連地契都帶來了,只要你簽個字,再去衙門報個備 ,晚上就能搬近安林街那套宅子...”

李昂眼睛微微瞇起,“我拒絕。”

“這就對了...嗯?什么? ”

“我拒絕 。”

李昂重復了一遍,淡淡道:“于醫師既然肯開出這么高的價碼 ,自然是不可能把保安堂繼續安安穩穩經營下去。

如果讓家父在天之靈,看到保安堂變成變成售賣您那‘萬靈綠豆湯’或者其他‘福醫神藥’的場所,一定不能安息。”

李昂在“萬靈綠豆湯 ”和“福醫神藥”兩次詞上加重了語氣 ,一旁的艾榮面露尷尬神色 ,于淼水更是雙眼微瞇,微黑的臉上浮現一抹恨意 。

他平生最恨那些醫生大夫稱自己為福醫。

“哼。”

于淼水目光冷若寒霜,前段時間他巧取豪奪 ,從一位鄉野老道那里,半收半搶來了一副藥方,名為黑虎丹 ,用天南星、芎勞 、杜仲等藥材所制,可治肢體疼痛,關節腫脹 ,屈伸不利 。

他打算效仿當世其他醫藥世家,讓自己名下的濟福堂,從今往后只主賣黑虎丹這一副藥 ,一本萬利,就算哪天“福醫 ”的名頭不在了,也還有滾滾財源。

而毗鄰洢水河、可以輕易將成藥借助漕運航道、賣到江南道任何一座城市的保安堂 ,則是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

這間藥鋪 ,這塊地皮,他要定了 。

“你真以為,這間保安堂就屬于你么?”

于淼水冷笑道:“艾會首?”

一旁的艾榮輕嘆一聲 ,從懷里拿出一張紙來 。

“這是保安堂乙版的地契 、房契說明。 ”

艾榮說道:“不知道你父親跟你說過沒有,十七年前他建造保安堂的時候,是從杏林會的公賬上 ,借的錢。

當時杏林會的前會首還不是我,是城南一位已經過世的老醫師 。

這份契約上說,永征三年六月 ,你父親借杏林會一百五十貫,二年后還五十貫,再五年后還一百貫 ,再十年后還一百五十貫,總計三百貫。

若所有錢還清,那么這間保安堂從今以后就歸你父親所有 ,

若在十七年后 ,也就是今年六月,拿不出一百五十貫,那么杏林會 ,就有權收回保安堂的地產房產,并且不退還先前的賬目。 ”

艾榮將紙張放在桌上,推到李昂面前 ,解釋道:“相較于那些錢莊、寺廟放的高額貸款,杏林會給會員的十年一倍本金,已經算厚道了 。

這份說明 ,你父親有一份甲版,杏林會有一份乙版,衙門有兩份 ,都有據可查。”

李昂掃了眼紙張上的簽名、指紋,以及紙張周邊的圖案,沒有什么問題 ,他的記憶里 ,也好像聽到父親李寒泉提起過,家里弄丟了一份契約 、好在衙門那里有乙版之類。

他默默放下契約,平靜地看著艾榮和于淼水 ,“這算是,凌迫么?”

“日升哪里的話 。 ”

于淼水咧嘴笑道:“這不是擔心你喪期悲痛,無心處理這些雜事么?

要是艾會長存心凌迫 ,完全可以等五月的最后一天,再拿這張契約過來,直接收走保安堂。”

李昂完全沒有看于淼水 ,而是對艾榮問道:“艾會首,我記得杏林會的公賬使用,是由每位繳納會費的會員投票表決的吧?

上次杏林會例會 ,難道沒提這件事情么?”

“這... ”

艾榮面露遲疑深色,轉頭看向于淼水,李昂心底了然 ,看來喪期的這四個月里 ,于淼水已經花錢打點好了洢州城杏林會的其他所有醫師。

連寬限幾天的條件都不會給 。

李昂緩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終于明白了?”

于淼水冷笑一聲,要不是怕傳揚出去名聲不好 ,他還真打算在最后一天,直接讓杏林會收走保安堂的店鋪和地皮,“二十天 ,二十天后就到了一百五十貫的契約時限。

我看日升你,手上應該是沒有這筆錢吧?

呵呵,

保安堂名下的三畝藥田 ,只能典當三十貫。而如果去借高利貸款,倒是能勉強堵上窟窿,但利滾利之下 ,用不了幾個月,保安堂還是會落入別人手里 。

還不如趁現在就把保安堂賣給我,也好保留點老醫館的臉面 。

要不然等流落街頭 ,不得不向別人乞食 ,那就慘咯。 ”

踏踏踏。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一直在樓梯口偷聽的柴翠翹小跑著奔過來,漲紅了臉 ,雙拳抵在腰側,對于淼水破口大罵:“你欺人太甚!”

于淼水和艾榮卻根本不看她,直勾勾地盯著面無表情的李昂 ,等待他的答復 。

刷。

李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揮手指向大開的正門,淡淡道:“二位請吧 ,二十天再來。到那時,我自會籌到一百五十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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