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薊州之亂
【楔子】
水似劍般韌,劍似水般柔。
愛恨隨劍舞 ,情仇逐水流 。
……
中都或可為,還鞘復登丘。
孤刃何能爾?吾劍斥王候!
此為《如水劍歌》,自薊州之亂開始,從洛陽城中流出 ,漸為世人所知。傳言為嵇康嵇叔夜景元二年赴洛陽時所作,然眾說蕓蕓,終湮沒不可考 ,亦無人窮根究底。
更離奇的是另一則傳言:得如水劍者,可證得劍道,成不世之功!
真偽尚不可辨 ,但江湖卻又多了一個彼此殺伐的藉口 。于是,上至天聽、下至方外 、近涉宇內、遠及四海……官、道、僧 、儒、俠、匪 、妖等各流,紛紛被裹挾其間 ,引出無數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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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陷。
天寶十四載臘月十二日,自薊州洶洶而來的二十萬叛軍,從洛陽城東面強攻而入。如豺狼闖入羊群 ,宣告了肆意搶掠與無盡殺戮的開始 。
早前馳援而來封常青將軍,在武牢關與叛軍交戰失利后,一路西退,直退至洛陽城上東門 ,再戰,又敗。只得率余部退入城中,從宮苑西門破墻而出 ,往西邊去了。
宮城皇苑內已是亂作一團 。宮人如受驚的雀群般四下逃竄。從東城奔逃而來的百姓,滿身滿臉的血污,與慌亂的宮人門沖撞在一起 ,場面更是混亂。
“賊兵來了!賊兵來了——! ”有的百姓驚恐地大聲呼號,但跑著跑著,卻一頭栽倒 ,再也不動了 。背上似利器捅出來的窟窿,赫然在目,正汩汩地涌出黑紅的液體。
于是宮人們開始明確地知道 ,叛軍已從東面殺過來。紛紛統一方向,望西邊涌去……
皇城西側,上陽宮里,曾經寵極一時的梅妃江采萍 ,斜靠在一口井旁,襦裙淡雅,素面無妝 ,身上和臂彎里纏著一道寬寬的白綾,沒有半分的慌亂 。
身邊的宮人已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小宮女還在鍥而不舍地拉拽著她:“娘娘!叛軍已經進城了!咱們再不跑 ,就跑不了了!”
江采萍滿目蕭索,有些失焦的眼神望了過去:“是秋娘嗎?我不走,圣人讓我在這里等他。等那個妒婦消停了 ,就接我回長安。趁著身子還靈巧,再跳一曲驚鴻舞……”
陸秋娘這時才注意到白綾,頓時大急:“娘娘——!快跑吧!現在還說這些作什么!叛軍是要殺人的 ,娘娘得先活命才行!”
江采萍似乎回過神來,雙眸亮了一下,像是做了某種決定,把身畔的一個錦緞裹成的小包袱 ,塞到秋娘手中:“秋娘快走吧!若是去得長安,把這個還給圣人。就說……梅精是清白的,沒有落到叛軍中…… ”語畢 ,突然倒入身旁的水井中,刺耳的水聲響了幾下,便被遙遙而來的喊殺聲、慘叫聲湮沒 。
陸秋娘眼中噙淚:“娘娘——”顧不上難過 ,陸秋娘抹了把眼淚,心知從宮門逃出,已然來不及。于是找到上陽宮里一條通往宮外的河渠 ,踩著堅冰,鉆出了宮城,向著大約西北的方向跑。
大部分叛軍此時正都忙著沖進洛陽城搶掠 ,金銀、糧畜 、女人……自然要比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要有吸引力 。因此陸秋娘跑了許久,也沒有被零散的叛軍追過來。直到實在跑累了,才尋了處高一些蒿草叢,一頭鉆進去 ,大口喘著氣。
蒿草叢不遠處,稀拉拉地站著幾棵槐樹 。因為是嚴冬,枝頭光禿禿 ,僅有十來只不知名的鳥雀,“吱吱喳喳”地立在枝頭歇腳聊天。
陸秋娘感覺到有些饑餓,在隨身的灰布包袱里摸了半晌 ,卻摸出一吊開元通寶的大錢和一些碎銀子,偏沒有半口吃的。再摸去,觸手絲滑 ,卻是梅妃娘娘投井前交代的那個小包袱,念及此,不覺又流下淚來 。
哭了一會 ,陸秋娘把小包袱又塞進自己的灰布包袱,斜挎上肩。正欲起身,只聽得槐樹那邊,傳來一陣“撲簌簌 ”的聲響。側臉望過去 ,鳥雀已經化成天幕上的黑點,很快就消失掉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夾著馬蹄聲 ,由遠及近,在那棵槐樹邊停了下來。一人順手將馬拴好,另一人則取了水袋 ,仰頸狂飲。
兩人將長槊在樹上靠好,繼續說了起來。語言胡漢夾雜,聽不甚分明 。陸秋娘高度緊張之下 ,反而聽出了點訊息:匪首安祿山讓叛軍火速入城,要求叛軍們盡數上交搜刮到的金銀、糧草,以供軍需調度。并下令全力搜捕平日住在洛陽城的百官及宮人。
聽到這些 ,陸秋娘心中一片涼意,渾身也都軟了半截,不自覺地抖動起來 。“什么人!”其中一名機警的賊兵已經把頭轉向這邊,厲聲喝道 ,隨即向身邊的同伙使了個眼色。陸秋娘更加不敢動彈,抱著頭,把身子蜷得又緊了一些。
另一名賊兵已經取了長槊 ,向陸秋娘這頭摸索著過來,一面走、一面用長槊在蒿草叢中亂刺 。眼見長槊就要刺中秋娘,忽聽見槐樹下一聲慘叫 ,這賊兵立即折返回去,只看到同伙倒在馬下,頭上不知被什么東西砸得血肉模糊。正待呵斥幾句 ,突然頭上也是一下劇痛,仿佛天穹壓下來一般,眼前一黑 ,也軟倒了下去。
驚魂甫定,陸秋娘才確信自己還活著 。半坐在地上,撥開眼前的蒿草,只見一個身著黃麻袍服的粗健漢子 ,立在賊兵倒下的地方,雙手還攥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胳膊還在微微地顫抖:顯然剛才的“壯舉”,他也是鼓足了勇氣的。
漢子沖著蒿草叢這邊側過頭來:“你不打緊吧?可以出來了 ,賊兵被俺打昏了 。 ”
陸秋娘這才站起身子,向漢子行了一禮:“多謝恩公相救,婢子這廂有禮了。”
卻見那漢子倒頭便拜:“原來是位神仙娘娘!小人沖撞 ,娘娘沒事吧?”
陸秋娘粲然:“哪里有什么娘娘?只是宮中的一名婢女罷了。恩公趕快起來,咱們逃命要緊! ”
漢子也知不是行虛禮的時候,忙取走兩名賊兵的兩根長槊 ,一東一西,遠遠地扔進蒿草叢中。并將賊兵的貼身銀錢 、短刀卸下,集中到一匹馬的褡褳里 。突然問道:“娘娘……姑娘騎得了馬不?”陸秋娘搖搖頭。
漢子就將另一匹馬則解開了韁繩 ,一棍子抽在馬臀上。馬兒吃了痛,便向著一個方向跑掉了 。漢子有些笨拙地爬上馬,向陸秋娘咧嘴一笑:“以前騎過兩三回,不大順手。姑娘趕緊上來 ,須得先尋個去處躲一躲。”
陸秋娘猶疑了一下,看漢子說得實在,也放下心來 ,拽住漢子的胳膊騎在了馬后面 。兩人一馬,與幾處不大的村落擦肩而過后,向著洛陽城北的邙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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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邙山夜話
傳言邙山是一處蔭及子孫的風水福地,俗語有“生于長安 ,葬在北邙 ”之說,自周、秦歷代以降,葬于邙山的名臣高士不勝枚舉。待秋娘隨那漢子逃到山下 ,已是斜陽薄暮 。向山望去,但見榆柳交參,松柏森森,大大小小的墳冢錯落其間 ,一派肅穆的氣氛。
陸秋娘有些發憷:“恩公就住在此山么?怎么不像是有人煙的去處。”
漢子笑了,回頭一指:“俺本是那處楊柳莊的農戶,因為種田交不上租庸 ,就荒了田地,上了山來 。專門砍些柴薪、打些野兔什么的,挑到城中販賣 ,換些銀錢度日。”漢子喘了口氣,“俺和幾個兄弟在山上搭了幾間茅舍,平日里懶得下山時 ,存的吃食也夠用一陣子。姑娘就先在我那躲一躲,再作計較。”
陸秋娘思來想去,眼下也只得如此 ,便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那么多謝恩公了 。 ”
漢子反而有些拘謹起來:“姑娘,不要一口一個恩公 、恩公地叫了,俺實在不大習慣。俺姓楊,在家排行老三 ,姑娘叫我楊三郎便是。”
陸秋娘也笑了,眉間的憂傷沖淡了許多:“如此也好 。三郎哥,我姓陸 ,因是入秋后生的,自幼便喚作秋娘。后來入了宮,娘娘也一直這么叫。”提到梅妃 ,秋娘眼眶又紅了起來 。
漢子忙打了個茬:“天色不早了,秋娘妹子。咱們須得趕緊入山。山路難走,馬是帶不上去了 ,不如就地殺了,取些好嚼的嫩肉出來,也能充饑 。 ”
陸秋娘有些不忍:“馬兒又不是賊兵 ,且又載了我們這一程。三郎哥如何下得去手?還是放走罷了。”
漢子略一思忖,倘若真殺了這馬,反倒留下蹤跡 。賊兵若有心尋來,反倒是麻煩。于是回道:“就依你了 ,秋娘妹子!”
二人商量既定,楊三郎便自馬上取下褡褳,負在自己肩上 ,然后又是一棍子打在了馬臀,將馬驚走,望洛陽城方向跑去了。
于是楊三郎攜著陸秋娘 ,順著平緩些的山坡,向邙山深處穿梭。夕陽透過疏林照進來,將未消的殘雪染得金黃 。二人互相扶拽 ,走了一個多時辰,嘴里吞吐的霧氣已越來越濃,才看到一處小小的山谷。谷中雜樹不多 ,溪流依著山谷蜿蜒而下,已然凍成了一道白練。這時天已暗了下來,弦月掛在東山之巔,點點星光在蒼穹里忽明忽暗 。借著月色星光 ,幾間茅舍的輪廓落在溪流邊,隱約可見。
茅舍皆無燈火,想是幾個兄弟打獵未歸 ,在哪個山洞宿營了。楊三郎領著陸秋娘摸黑走到一間茅舍前,推門而入 。
舍內黢黑一片,二人都看不清對方。楊三郎從門右側摸到一盞油燈 ,又從懷里取出火石,就手打著。一點星火從油燈中迅速生長,長成一朵撲閃的火苗 ,橘色的光瞬間將茅舍填滿,把舍內的陳設漸次展示出來:一張木桌,四根條凳 ,都是用最粗淺的木工做成,桌沿還有未經處理的樹皮 。房屋一角是個灶臺和一口水甕,灶臺上架著鍋,幾只粗碗和筷子疊在一起 ,仿佛有了點煙火氣息。另一面墻壁上掛著柴刀、捕獸夾等,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再往里看,還有一間屋子 ,想來該是臥房了 。
陸秋娘看了半晌,才問道:“三郎哥,你的爹娘、兄弟們不住這里嗎? ”
楊三郎愣了一下 ,把油燈放在了木桌上:“爹娘早死了,大哥、二哥把俺帶大。后來大哥 、二哥去安西入了軍籍,跟著那個叫封將軍的打突厥人。算算也有五六年光景 ,他二人偏又不識字,也沒個家書捎回來,竟是音信全無。”楊三郎仿佛打開了話匣子 ,自顧自地又說了下去,“這回聽聞說封將軍從安西回來,被朝廷派到洛陽來打賊兵,本想著進城托人打聽一下哥哥們的下落 。再把這段日子打的柴和山貨賣掉 ,換些粟米和鹽。去了才知道封了城,連只耗子都鉆不進去……”
“噗嗤—— ”看著楊三郎懊喪的樣子,陸秋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對不住 ,對不住……”
楊三郎沒有介懷,略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俺把柴擔子卸在離西城門不遠的樹下 ,等了一天一夜,沒等到開城門,卻只見城里的人都沒命價跑了出來 ,還有些是宮里的娘娘、大官,穿的和你一樣 。俺拽住個人一問,才知道賊兵打進來了 ,也顧不得柴擔子和山貨,就和他們一起跑。”
楊三郎說到這停了下來,從灶臺邊一個不起眼的藤箱中取出葫蘆瓢,就甕中舀水進鍋 ,點燃灶臺,燒起水來:“光顧著說了,先燒水做飯要緊。 ”秋娘在一旁擺擺手 ,表示不礙 。
楊三郎接著道:“俺跑了幾步覺得不對,又折回去,把擔柴的木棍抽了出來 ,才又跟著他們跑起來。逃命的人大多是向著西面官道的方向,俺跑了一段,就向北折過去 ,想想還是山里最安全。你不曉得,這山里有處山峰喚作翠云峰,翠云峰上有個上清觀 ,觀里的老道們總說,‘邙山有諸多先人長眠于此,必能護佑百姓安康 。若無知匹夫沖撞了先人,怕是要落得個雷劈斧鑿的下場’。俺思忖賊兵決計不敢來這 ,就放寬心往回走。誰知道偏又碰上了賊兵,俺就躲了起來,后來便看到你躲在另一處歇息 。那會賊兵叫嚷 ,俺曉得你被他們發現了,只好沖上前先敲掉一個。待另一個回來,便又繞到他身后 ,敲昏了了事。”
陸秋娘嘴角微微一翹:“怪不得一路上,你總抱著那根木棍不放,原來是‘有備無患’啊!”
楊三郎嘿嘿了兩聲:“沒啥換不換的 ,這根擔柴棍,是大哥還在的時候,砍了一棵崖柏 ,一刀一刀削出來的。要是弄丟了,大哥回來又該揍我了 。”
說話間水已燒開,楊三郎又從藤箱里抓出一把粟米、一把菽子,扔進鍋里煮。不多時香氣從鍋蓋中溢出 ,楊三郎抓起兩只粗碗,用葫蘆瓢把熬好的粥盛進碗里。一人一碗,就著油燈吃起來 。
飯罷 ,楊三郎收拾起碗筷,將舍門從里面栓死:“山里有虎狼,晚上我提防些。秋娘妹子 ,你在里間休息吧。 ”說完將四根條凳拼成一張簡陋的床,向墻壁上取下一張獸皮鞣制的長袍,鋪在上面 ,和衣而臥 。
陸秋娘也進了里間,一張土炕占據了大部分空間。炕上厚厚地墊著一層細軟的干草,草上鋪著一大塊東拼西湊的麻布。床的一角是竹篾編制的枕頭和一團疊好的獸皮 ,展開來,比方才那張似乎還要大一些 。冬夜苦寒,山中尤甚,秋娘便拉過獸皮 ,裹緊臥下。
外間一燈如豆,四下夜色合圍。楊三郎聽知陸秋娘已睡下,便又坐起 ,按滅油燈,翻個身繼續躺下,很快便鼾聲大作 。
這一日驚心動魄 ,又經歷了許多變故,陸秋娘早已疲憊不堪,恍然如夢。這時困意才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不多時便也沉沉睡去。睡夢中一會是梅妃娘娘 、一會是自己遠在衡州的爹娘,依稀也可聽到外間的鼾聲和野獸在山中嘶吼的聲音。
一宿無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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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茅舍窩冬
翌日朝陽高懸,獸聲漸歇,冬林隨著山勢綿延而上,被層層云霧截在了山巔。
陸秋娘睡飽而醒 ,撐著身體爬了起來,只覺渾身酸痛。想來是昨日跑了太多山路,身體用脫了氣力 。接著腹內一陣鳴響 ,陸秋娘頓時赧然。然后想起了些什么,向外間喊了聲“三郎哥”,卻無人應答。自己向炕下去尋來時穿的宮花繡鞋 ,卻只尋到兩只灰坨坨的泥疙瘩,仔細分辨,便真是自己的繡鞋了 。
陸秋娘試著去穿 ,腳下猛然一片疼痛,差點摔下炕去。幸而扶住了炕沿。秋娘拿起一只繡鞋,發現前掌已經張開了口 ,拿起另一只,后踵鞋底已經磨得透了 。秋娘頓覺無計可施,淚珠子撲撲地落下來。
呆坐了不知多長時間,“吱——”的一聲門響 ,打斷了這樣的沉寂。楊三郎進了屋來,身后的晃眼的光,跟著就一擁而入 ,整間茅舍內充滿了暖陽 。
“起來啦!今天吃頓好的!前些日子下了些捕子和陷阱,這才捉回來幾只山雞山兔。 ”楊三郎歡喜地說著,把捉回來的山貨放在藤箱上 ,“餓了吧?”
陸秋娘已經把眼淚擦得干凈:“是有些餓了,三郎哥。我……我的腳腫了,繡鞋也磨壞了 ,下不去炕……”說到這,秋娘已是極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甩不脫的麻煩。
楊三郎倒沒多想 ,隨口說道:“那就索性在炕上窩著!以前俺還在莊里時候,一到冬天,窮苦人家沒存下多少吃食的,便關門不出 。每天全家就吃一頓稀的 ,然后就擠在炕上不動彈,俺們這里管這個叫‘窩冬’。也有挨不過去的,開春有人去叫門 ,一家人全死在炕上了,屋臭得進不去人。只有村里的老鰥夫們,才肯為里正的幾個銅錢 ,去幫忙張羅著下葬 。 ”
“呸、呸……看俺這嘴,盡說些不吉利的典故。”楊三郎自覺語失,趕忙打住 ,“俺們樵戶不這樣,雖然也窩冬,但吃的是肉 ,再冷也扛得住。不過也不能老不動彈,越不動彈身子越弱,待到三九、四九,也扛不過去 。”
陸秋娘聽他絮絮嚷嚷說了半晌 ,才插了一句:“三郎哥,有不穿的舊鞋子嗎?現下覺得腳好些了,我好穿了下地 ,給你搭把手。 ”語罷,一雙誠懇的眸子盯著楊三郎。
“不用 、不用,俺都曉得咋弄 ,不用你 。”楊三郎方才嘴上不停,手下也沒閑著,一鍋熱水已然燒開 ,正洗剝著一只山雞。一旁地上的山兔也已放干了血,只待剝皮庖解。
陸秋娘看他做得熟練,也就不再言語了 。這時翻身從床頭拿過自己的包袱 ,把里面的銀錢全找出來,放在一處。又看到梅妃娘娘那只錦緞包裹,心中固然難過,但也有些奇怪 ,便小心打開來:一件用錦雉和孔雀尾羽鑲繡而成的七彩華服,映入眼簾。在里間柔和的光線下,輕輕翻動的羽衣閃爍著霓虹一樣光彩 ,金魄玉質,寶氣流光,竟把人看得呆住了。
“這該是那件霓裳羽衣了吧!”陸秋娘欣賞了一會 ,便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看到楊三郎已經把兔皮反過來剝下,向里面塞滿了茅草,掛到了茅舍外面。山兔和山雞的內臟已經全淘洗出來 ,放在一只碗里,另有一只碗盛滿血,放在灶臺上。兔肉、雞肉也已下了鍋 ,楊三郎填了把柴草,才站起來,抻了個懶腰 。
陸秋娘把放在一處的銀錢拿起:“三郎哥!大恩不言謝,這些銀錢你收好 ,可以買些粟米什么的。現下這情勢,還要多叨擾你一陣子,就當是給你的找補了。 ”
“秋娘妹子!你這是看不起俺 ,俺救你又不是圖財 。要是圖財,俺早去入伙當山匪了!”楊三郎氣鼓鼓地說道,聲音震得秋娘雙耳嗡嗡作響。
陸秋娘倒不畏忌 ,有些打趣地問道:“那你是圖什么?”
楊三郎憋了半天,黑臉泛紅,抓耳撓頭地說道:“就是不忍心一個姑娘家 ,落到叛軍手上,豈不是要糟糕?逃進山里,或許好一些。”
陸秋娘聽聞楊三郎樸實的話語 ,心下微暖,接著嘆了口氣:“躲在山里,只是一時權宜 。秋娘受梅妃娘娘臨終所托,還有事情要做。 ”說著 ,拿過竹篾枕頭,把銀錢從枕側的一處破洞處塞入,“銀錢暫時也用不上 ,先存在這里。三郎哥若要用,自取便是 。”
楊三郎見肉已煮熟,便不再糾結銀錢的話題:“秋娘妹子 ,餓了半晌午了,吃點東西吧!”說著使出筷子,將鍋中的好肉撈揀了滿滿一碗 ,給秋娘端到炕邊。自己則又撈了一碗,坐在木桌前吃開來。
盡管烹調簡單,僅僅撒了些鹽巴進去 ,但對于饑餓的人來說,也算得上珍饈美味了。陸秋娘初時還是用筷子夾了吃,但肉塊滑膩,每每從筷子縫中漏下 。偷眼瞧去 ,楊三郎早把筷子撂在一旁,雙手左右開弓,大快朵頤。陸秋娘便也把筷子放下 ,一手捧碗,一手探進碗里,抓穩了肉塊吃起來。
半個時辰不到 ,兩人便將一鍋肉吃得精光 。陸秋娘雖餓,但飯量卻要小很多,大半肉塊倒是楊三郎吃掉的。楊三郎見陸秋娘吃完 ,找來一個木頭做成的小盆,從甕中舀了水端到秋娘跟前,示意她洗手。
陸秋娘笑逐顏開:“當了好幾年的婢女 ,這會倒當起了娘娘 。 ”
楊三郎詼諧道:“娘娘洗手則個~小民告退!”陸秋娘笑意更濃了。
二人說笑一會,楊三郎問道:“不知秋娘妹子哪里人氏?家里可還有父母兄弟?”
陸秋娘黯然:“我本是衡州人氏,離家時老父尚還健在,另有一個兄弟 ,這會應該長得高過我了。兩年前,皇上身邊的高公公來這邊采選制衣御女,就被選進了宮 ,本是給貴妃楊娘娘做衣裳的差使 。有一日,據說是楊娘娘穿了我們幾個宮女送去的襦裙,覺得不合身段 ,就大發雷霆。命高公公把我們幾個攆到洛陽禁苑這邊了。一開始,總被這里的老宮女隨意使喚,后來一次被梅妃娘娘看到 ,才把我召到上陽宮作婢女 。雖然冷清,卻也少受了許多欺侮。 ”秋娘頓了一下,似是陷入的回憶 ,旋又說道,“梅妃娘娘待我們婢女們極好,可是卻這么沒了。”
楊三郎見話頭又引到了傷心處,忙道:“過得幾日 ,我的幾個從小長大的兄弟回來,再托他們下山打聽一下情況。待官軍把賊兵打退了,我護著你去長安 ,把梅娘娘托你的事情辦了可好?”秋陸娘將傷懷之意斂了斂,點了點頭 。
楊三郎見勸解奏效,精神為之一長 ,便從門外把方才的兔皮取了進來,用手捏了捏,硬邦邦如鎧甲一般。然后又把灶臺的火生起 ,抽出一根木柴,穿進兔皮內的茅草里,伸進灶膛里烤一下、便迅速抽出來 ,如是往復。大概烤了十幾下后,屋子里已經可以明顯聞到淡淡的焦糊味 。楊三郎又拿來另一根木柴,把一些草木灰撥拉出來,待灰中再無火星 ,便用兔皮去蘸那草木灰。蘸飽后便放在墻根,不再去理會。
陸秋娘看了半天,看得一頭霧水:“三郎哥 ,你這是在做什么呢? ”
“有大用處,一會你就知道了 。”楊三郎少有的賣了個關子。然后看灶膛里的火漸漸熄了,又抄起葫蘆瓢 ,把方才剩下的一點煮肉的湯水舀出來,盛在一只碗里,遞給秋娘:“喝點熱的暖暖。”秋娘又推辭了一番 ,見拗不過,只得喝掉 。
這時,楊三郎才把方才“烤 ”好的兔皮 ,在茅舍外拍干凈,取走茅草,興奮地拿進茅舍來:“看這大小,正好給秋娘妹子做一雙鞋子。”
陸秋娘釋然 ,笑說:“三郎哥還會做鞋子?”
楊三郎知她促狹之意,也不生氣:“這算啥?俺們樵戶會的東西多著呢!”然后又有些不自然,“就是不知道秋娘妹子腳的大小…… ”
陸秋娘猶豫了一下 ,便伸出一只腳過去:“勞煩三郎哥量一下了。”楊三郎便從柴堆中揀了幾根細長的柴禾棍,猶豫再三,才把一只手輕輕托住陸秋娘的腳踝 ,另一只手用細柴禾豎著比劃了一下,在適當的位置折斷,小心放好;然后又取了根細柴禾 ,橫著比劃了一下后,又折斷收好 。
陸秋娘贊道:“好法子!”然后把腳收到炕上,似乎也沒有早上那么疼了。雙頰卻不由自主地燒起來 ,仿佛剛做了件膽大包天的事情。然后心里某根弦微不可察地撥動了一下,竟有些懷念方才那個時刻。這些念頭閃過,不過瞬間,只見楊三郎已從藤箱中翻出剪刀 、針線 ,一板一眼地動起手來 。
陸秋娘本也會這些活計,但一怕拂了楊三郎的好意,二來也有些好奇:這樣的粗糙漢子 ,能做出什么樣的鞋子來呢?于是一語不發,專心觀摩起來。
冬月晝短夜長,轉眼天又暗了下來。楊三郎漸覺吃力 ,便掌起燈來,全力投入到最后的工序中 。又過了半個時辰,楊三郎直起身來 ,神采飛揚:“成了!快試試合不合腳? ”
陸秋娘接過長得有些奇怪的兔皮鞋,輕輕套在腳上。兔絨綿軟地包裹著雙腳,好似蹬云踩霧 ,兩股暖意從腳心徐徐而生,傳遍全身。
陸秋娘穿著兔皮鞋,緩緩踩在地上,手扶炕沿、慢慢把身體的重量移上去 ,腳還是有些痛,但尚可忍受……
終于,她穩穩站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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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楊柳莊劫難
洛陽城陷后,薊州叛軍在城中燒殺劫掠、抓捕宮人百官 ,多日方休。昔日繁盛的洛陽城,已化作一處尸骸相枕 、血污遍地的修羅地獄。城內外戶民十不存一,不知有多少無辜性命成了枉死孤魂 。賊首安祿山在洛陽禁苑內安營扎寨 ,并命賊眾乘勝西進,鋒芒直指長安。
這些情勢,躲在山中的陸秋娘自然不知。自那日與楊三郎在山里安頓住下后 ,每日事情倒是簡單:二人一里一外、相敬如賓,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聊些過往的事情 。但其實二人年歲也都不大:陸秋娘十七歲上下,楊三郎不過二十出頭 ,并無太多過往可說。兩人多是沒話找話,以此來消解山中日月的清苦。
這一日,楊三郎天亮就進山 ,采了些山核桃、榛子、松果之類,加上粟米 、豆子,熬成一大鍋雜合粥。二人在木桌上相對而坐 ,吃得津津有味 。陸秋娘不免又掛念起家中親人,情之所至,唱起了衡州那邊的《采菱歌》:
三月采菱角嘞!阿哥莫要笑。稻子花兒開白燦燦 ,阿妹種菱苗兒——
五月采菱角嘞!阿翁莫要笑。菱角子花兒黃艷艷,媳婦采菱枝兒——
七月采菱角嘞!娃兒莫要笑 。菱角子梗兒細長長,阿娘剝菱角兒——
……
往復幾遍 ,聽得楊三郎心下也有些感傷。“篤、篤、篤!”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嚇了二人一跳。正欲辨明福禍,楊三郎站起身來:“俺兄弟們回來了 。”
打開門,兩個灰頭土臉的漢子魚貫而入 ,其中一個肩上有傷。兩人也不客套,徑直在條凳上坐下。楊三郎往外看了看,把門栓死 ,才問道:“怎么回事? ”
負傷的兄弟叫馬忠,開口便是哭腔:“楊柳莊來了賊兵……莊上好多人都被殺了……俺爹娘 、叔伯、兄弟都死了……嗚嗚……”馬忠哭了一陣,大家都沉默著 ,馬忠抽了幾下鼻涕,“莊里的年輕婦人、還有好幾家的姑娘……全給賊兵擄走了……”
另一個叫牛沖的兄弟忍著悲痛道:“莊上的粟米 、黍子、菽豆、雞 、羊、牛……能吃的東西也都被搶光了 。三郎哥你曉得,俺打小便沒爹沒娘 ,就是這家湊一口、那家湊一頓地活下來的。看到莊上這么被賊兵禍害,我就想豁出去宰他們幾個…… ”
馬忠抹了把鼻涕眼淚:“要不是俺拉著,牛沖肯定要吃大虧。賊兵都是長槍短刀 ,就算豁得出去……不過是去送死 。”
楊三郎從震驚 、到悲痛,復又愧疚,稍稍平復一下才問道:“關大石呢?怎么沒跟你們一道逃過來?”
牛沖囁嚅了幾下,終究沒有說話。馬忠知道楊三郎與關大石自小便如親兄弟般 ,思忖半晌才道:“大石哥……和俺們跑散了。俺倆都是光棍一條,跑就跑了。大石哥還有嫂子和不足周歲和孩兒在家,九成可能是返回去尋他們了……俺們逃到山下時 ,還在先人墓碑那等了一會,好作接應 。無奈沒等來大石哥,倒是遠遠聽得有賊兵過來 ,俺倆只好先上了山…… ”
楊三郎聽罷頓足:“這可壞了!大石哥的性子你們也清楚,本身會些拳腳,又好逞勇 ,若是尋得到嫂子孩兒還好……若是尋不到,自不肯善罷甘休,肯定要吃大虧。”楊三郎焦躁地轉了幾圈 ,突地回身對秋娘道,“秋娘妹子!對不住,須委屈你單個兒在這待得幾日。俺兄弟有難,須即刻去救……若是俺沒回來 ,這里還有些存儲,也夠窩冬的用度了 。”
陸秋娘知道勸不住,便道:“三郎哥放心!秋娘曉得。倒是你們千萬小心才好 ,勿要和賊兵硬拼……我在這等你回來。”話一出口,陸秋娘便知道話里有差,但不及多想 ,只是又再三叮囑了一番 。
楊三郎情急生躁,也沒仔細思量話中的意思。便直接翻出前些日子的褡褳,將兩把短刀取出 ,一人一把扔給馬忠、牛沖。自己卻操了擔柴的木棍,一行三個往山下去了 。陸秋娘照著楊三郎的交代,栓死了門 ,回到里屋,開始擺弄楊三郎這幾日弄好的兔皮。實在餓了,便取些粟米、豆子或是墻上掛的山雞、山兔,煮了來吃 ,不消細說。
話分兩頭 。楊三郎等人急吼吼下到山腳,時候已經過午。楊三郎從隨身包袱里掏出一個前幾日秋娘做的胡餅,用手掰開 ,分給馬忠 、牛沖吃了。稍事休息,三人復又起身,向這楊柳莊的方向疾走而去 ,一路無話。
為防賊兵,三人一路揀著樹密草深的地方行走 。直走了約兩、三個時辰,日頭偏西的時候 ,終于遠遠望見了楊柳莊破敗的房舍。幾柱細細的黑煙,如虺蛇一般扭動,向著天際攀升而上。村里一片死寂 ,半晌沒有一個人進出,想是賊兵搶掠完后,也已退走 。
這時日頭已經擦著地面,像要告別他們。楊三郎幾人觀察了一會 ,便壯了膽子向楊柳莊跑去。不多時進得莊子,但見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有的房舍檐角還掛著火苗 ,有的半片屋頂已經燒得塌了下來,烏黑得刺眼 。房前、屋后,散落著莊里人的尸首 ,或趴或仰,或扭曲成怪異形狀……尸首身上全是刀傷,有的少了胳膊 ,有的脖子被砍斷大半 、頭顱貼在肩膀上……有的婦人半靠在墻角,瞪大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衣裳被扯得零落、蒼白的身體大半曝露出來……有孩童被爹娘摟住 ,一起倒在屋前樹下的血泊中……
楊三郎、馬忠 、牛沖三個人步子緩慢,身體沉重,頭腦里嗡嗡地響著……三人一邊淌著眼淚,一邊在村子里尋找著關大石的下落。一張張平日里和善的面孔、一副副熟悉的身軀 ,都定格在了這天的楊柳莊。每路過一具尸首,他們的名字全在楊三郎腦中跳著,卻再也叫不出口 。因為縱然叫出來 ,他們也不會再答應你一聲了。
走著走著,三人看到了莊子里那顆高大的古楊柳樹,樹下是莊里人取水的老井 ,一個老嫗遠遠地在樹下嗚咽,聽聲音像是莊里的商婆婆。正待上前去問,只見得老嫗顫巍巍坐起 ,一頭栽到井里去了 。三人愣了一下,都站在那里,相擁而泣。
哭了一會 ,天色便有些黯淡了。三人繼續在寂靜的莊子里逡巡,忽然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斷斷續續從一片房舍間傳來。三人對望一眼,都往哭聲傳來的方向奔去 。奔到近前 ,是莊里為數不多的一間瓦舍,原是莊里的丘進丘夫子家,哭聲便是從這瓦舍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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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遭逢大變
舍門早塌了半邊,三人直接進去。只看到丘夫子的家小 ,盡數遭到屠戮,一個年近及笄的姑娘更被虐殺在堂……哭聲還在里屋,三人循聲而入:一個還不能爬行的男嬰 ,已從包被中掙扎出來,手足無措地哭嚎著,身上被凍得青紫一片 。
楊三郎搶上前去 ,又用包被把男嬰裹好,哄了一會,便睡著了。馬忠和牛沖找了一圈,沒有找到丘夫子的尸首 ,猜想是被賊兵抓去了。三人出了丘夫子家,繼續往關大石的住處尋去 。
莊子本就幾十戶人家,不多時終于摸到了關大石的茅舍。舍門大開 ,窗戶被破壞得不成樣子。三人一進去,心更涼了半截,關大石的娘子撲在地上 ,已死去多時,里間炕上的茅草、被褥被挑得稀亂,大部分掉在炕下 ,茅草和被褥下掩著一個人 、臉朝下躺著,赫然便是關大石!
楊三郎心中大慟,因抱著男嬰 ,便讓牛沖前去把關大石翻轉過來 。只見關大石懷中也抱著一個男嬰,男嬰該是叫關虎兒,此刻也已沒了氣息。牛沖檢視完男嬰,便坐倒在地上 ,嚎啕大哭。
馬忠也哭了起來,走上前去要把男嬰抱起,準稍后好生安頓了 。卻碰到關大石的手 ,發現尚有溫熱。便把死去的關虎兒放在一旁,用手探了探關大石的鼻息,發現竟還有救 ,于是由悲轉喜。開始搖晃關大石的身體:“大石哥!大石哥!我們來救你了,快醒醒!快醒醒…… ”
大概是牛沖和馬忠聲音太吵,關大石突然咳了幾聲 ,終于醒了過來。看到身旁已經沒了氣息的關虎兒,又一把摟在懷里,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淚水把臉上的灰土糊成了泥漿 ,掉在了關虎兒肉嘟嘟的臉上。關大石看到,忙用袖子擦了去。復又用袖子把臉上的泥污也抹干凈,哭道:“虎兒、虎兒,咱們尋你娘去……”
遭逢大變 ,楊三郎幾人更不知從何勸起,只能眼睜睜看著關大石起身,向著外間走去 。
“嗚——啊!”一聲慘痛的叫聲 ,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嚎,“云妹子……孩兒他娘……你們咋就扔下我一個了…… ”
牛沖也跟著抽噎著,楊三郎不時抬起袖子抹一把眼淚。馬忠走上前去 ,強止住哭:“大石哥!別哭了……先把嫂子、孩子葬了吧!”
關大石一把將馬忠甩了個趔趄:“葬什么?!俺娘子沒死,尋個郎中還能救活!快給我尋郎中去!”馬忠也不反駁,背過身去 ,肩膀聳動。哭了許久,天已經黑下來,四個人已經快要看不見彼此了 。哭得累了的關大石站了起來 ,手里依舊抱著關虎兒,對三人道:“咱走吧! ”見三人不動,又道,“哥哥先謝三位兄弟相救的恩情。馬忠說得有理 ,先把你嫂子……還有虎兒……入土為安吧!”
楊三郎便同牛沖拆了門板,將關家娘子抬上門板。四人出了楊柳莊,尋到一棵大柳樹 ,就樹下用短刀掘出一個墓坑來 。關大石則在四周拔了許多茅草回來,將茅草細細地鋪墊在墓坑里。茅草頗有韌性,將關大石的手劃得鮮血淋漓 ,關大石卻不吭一聲,仿佛沒有了痛覺。
墓坑造好了 。關大石伸出血跡斑斑的手,撫在娘子臉上 ,認真看一會,又別過頭去。楊三郎和牛沖便過來,將關家娘子輕輕安頓在墓坑中。關大石又將剩下的茅草 ,全部鋪疊在娘子身上,再以門板蓋好,仿佛生怕娘子凍著一般。然后掬起一抔土,灑在門板上 。楊三郎和牛沖便在一旁相助。待得三人將封土壘成 ,已是后半夜,半輪弦月從東天上來,清輝冰冷 ,照徹荒野。
關大石跪在墳丘前,輕輕說些什么,像是起誓 ,又像是訣別 。楊三郎 、牛沖、馬忠默然而立,逝者已逝,便是說什么也不能挽回了。
這時 ,馬忠抱著的男嬰醒了,“嗚哇、嗚哇”地哭起來。關大石慢慢回過頭來:“是誰家的孩兒? ”楊三郎便答:“從丘夫子家抱出來的,不曉得是兒子還是孫子 。丘夫子的尸首沒有找到 ,也不知是死是活。可憐這孩兒還不足周歲,就成了孤兒。”
關大石走上前來,小心抱起男嬰:“你爹一時怕是尋不見了……從今日起,俺便是你爹!你便叫關虎兒 。”男嬰自不懂發生了什么 ,兀自哭鬧不休。關大石曉得男嬰是餓了,左右又找不到吃得喝的。略一思索,便把一根指頭塞進嘴里 ,以唾液嘬洗干凈,再一口咬破,將血液擠出來 ,喂食到男嬰口中 。一根不夠吃,便再咬破一根……男嬰吮到手指,便不再哭鬧 ,直到吮到第四根手指時,才心滿意足、漸漸睡了。
楊三郎此刻已用茅草編織出一條長繩,遞了上來。關大石會意 ,將新收養的“關虎兒 ”用草繩捆縛于胸前,對三人說道:“賊兵害咱們爹娘妻子,若不報仇,枉為男兒。只是咱們匹夫鄉勇 ,若莽撞而去,有死無生 。為今之計,先進山躲一陣子 ,報仇的事,可從長計議。”三人應了,便同關大石一道 ,向邙山行進。
草深路長,加上星夜趕路,關大石 、楊三郎等人走得便不如白天快 。天欲曙時 ,月色和星辰越來越淡、最后全消失不見。曙光下的四人,已經可以望見邙山腳下的那片墳塋。奔波了一夜,四人已是非常困乏 ,看到邙山在望,精神一振,更加緊腳步,向前奔去 。
“昂——咴兒咴兒”幾聲馬鳴從東面響起 ,刺破了邙山清晨的寧靜。四人一驚,知是賊兵來了。馬忠、牛沖將短刀拔了出來,楊三郎從后腰摸出把柴刀 、給了關大石 ,自己則握緊擔柴的柏木棍,四人貓身在蒿草叢里,嚴陣以待 。
馬蹄聲越來越分明——賊兵已經過來了。關大石迅速探身望了一眼、便又縮回來 ,伸出四根手指,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一人一個。四人便分散開來,向四騎賊兵圍攏過去 。然而打頭的一匹馬好像察覺到這邊的動靜 ,快接近時猛地奮起前蹄,就要調轉方向。這時賊兵也已發現了蒿草叢中四人,但馬行過快 ,勒回已然不及。關大石第一個猱身而上,楊三郎三人也不怠慢、自馬的側前方位欺身過去,將賊兵打下馬來。
關大石會些拳腳,當賊兵落馬倉皇之際 ,便一柴刀砍在了脖頸處,賊兵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賊兵久經戰陣 ,亦非善與之徒,馬忠和牛沖反應稍慢,便被賊人滾落開來 ,抽出隨身短刀 、死命相搏。關大石擔心二人吃虧,便拎了柴刀,向稍近一些的牛沖靠過去 ,加入陣團,趁賊兵不妨,又是一柴刀砍在了后頸 ,賊兵一僵,便向一側倒了下去。
楊三郎雖有幾分狠勇,賊兵被打落下馬后,來不及起身 ,便已結結實實吃了幾棍 。滾到一邊,又被楊三郎追上,一頓猛打。雖痛楚難當 ,一時卻不至于斃命。關大石看楊三郎這邊無事,便同牛沖一道去幫馬忠 。賊兵不敵三人,很快便被砍殺掉。馬忠還不解恨 ,仍舊一刀一刀砍下去,直到賊兵頭顱被砍下來、滾落一旁,才罷了手 ,一個人哭了起來。
楊三郎棍下的賊兵盡管平日驍勇,吃了無數棍棒后,七竅都滲出血來 ,終于不動了 。關大石和牛沖合力,把擊殺了的賊兵身上的短刀、鎧甲 、銀錢等物件悉數卸下,全部堆在一處。楊三郎棍斃賊兵后,便到遠處去尋馬 ,這時已經返回,卻只拉到兩匹馬。三人將所獲物品分別裝好 。關大石回頭叫馬忠:“馬兄弟莫再難過,咱們須盡快山上 ,別被其他賊兵尋到蹤跡……”馬忠不應。
楊三郎覺察不對,兩步奔了過去。馬忠滿頭冷汗,眼淚全掛在腮上 ,聲音虛弱:“俺……俺被那賊兵砍……砍到腿上了……剛才覺得不疼……現下渾身都沒了力氣…… ”關大石也湊了過來,看到馬忠大腿上側面深深的一道刀傷,血水如泉涌 ,很快將身下的蒿草染成一片殷紅。
關大石恨自己方才援手太遲,自慚道:“馬兄弟,是哥哥沒照應好你!你撐一下 ,俺們帶你上山……”
馬忠仿佛費了很大力氣,才搖了搖頭:“俺……不行啦!俺爹娘的仇……就拜托大石哥你們了……”關大石無言以對,只好握緊馬忠的手,重重地點頭 。忽然馬忠的手卸了勁 ,頭也垂了下去。剩下兄弟三人,都抱住了馬忠,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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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翠云峰上
天色向晚,突如其來的朔風“唰——唰—— ”刮開來 ,蒿草密集而堅挺,卻也被這風帶得折了腰 。關大石、楊三郎、牛沖三人哭過馬忠,便將他安放在一匹馬上 ,三人沉默地牽著馬,費力地往邙山深處攀行。雖是軍馬,奈何山路崎嶇 ,走一段路,軍馬便打起響鼻 、前腿刨地,不愿再走。三人只得將馬栓好,停下來靠著樹歇息 。
關大石懷中的“關虎兒”期間醒過兩回 ,他便故技重施,將指頭尖咬破、擠了血喂他。后來擠得十指連心地疼,卻已擠不出幾滴血來 ,楊三郎便過去幫忙,咬破自己的手指來喂……直待“關虎兒”吃飽、默默睡了方罷。
三人走走停停,大約亥時將盡 ,才回到平日落腳的山谷,幾間茅舍靜候在溪邊 。關大石先將“關虎兒 ”在自己那間茅舍里安頓好,便找來鐵鋤、鐵鍤 ,分給楊三郎 、牛沖二人。三人遠離溪水尋了一處高地,規規正正地掘了一方墓坑。牛沖從馬忠茅舍內取了些物什出來,不過是馬忠平日里常用的獸皮、褥墊之類 ,在墓坑里鋪展好,才將馬忠的尸首安放進去,又以獸皮覆蓋 。楊三郎則取來馬忠隨身的那柄短刀,也放了進去。三人立在墓坑邊看了一會 ,嘆息了一會,才將墳丘填起。牛沖找來一根粗木樁,用力插在墳前。
三人向著馬忠的墳丘拜了幾拜 ,關大石鄭重道:“兄弟們今日葬你于此,好看顧著俺們替你報仇 。如有負你所托,下世不再為人!”楊三郎、牛沖齊道:“便如大石哥所說 ,定舍命報此仇!”
朔風獵獵,血誓錚錚。關大石三人此刻并不知曉,自這份誓言立下 ,他們及他們的后人,便已不可掙脫地 、裹挾進亂世風云變幻之中,成為天道運轉的一步棋子。安葬了馬忠 ,三人懷著心事,草草睡下 。
翌日一早,三人依昨晚之約,在關大石的茅舍內會合。關大石的茅舍在幾間茅舍的中間 ,也略寬大些。當中是堂屋,兩側各有一間內室,便似大戶人家的耳房 。楊三郎拉了陸秋娘過來 ,倒讓關大石眼前一亮、大感意外:“三郎兄弟瞞得哥哥好苦!是什么時候,娶了這么白白凈凈的娘子回來? ”
陸秋娘雙頰霎時間羞得彤紅。楊三郎大窘:“哥哥莫要誤會!秋娘妹子是前些時日俺在山腳救下的,因怕賊兵追趕 ,暫住在俺那……俺倆清清白白,莫要壞了秋娘妹子的聲名!”關大石笑而不語。
牛沖也笑道:“昨日來便見過‘嫂嫂’,只是那會事情緊急 ,沒顧上理會一下‘嫂嫂’ 。恕罪恕罪!”說完便是一個抱拳。
楊三郎急道:“牛兄弟竟也來消遣俺!大石哥莫再取笑,俺請了秋娘妹子來,就是想稟明一下 ,免得哥哥到時問起。不曾想,反受了些奚落 。 ”說罷,楊三郎佯怒不止。
關大石捋了捋須髯,笑道:“都是玩笑話 ,秋娘妹子莫見怪。俺三郎兄弟既救得你回來,便不是外人,先坐下說話。”幾人便在桌前坐定 ,互敘了年庚,反而是陸秋娘最小 。兄弟三人說了會楊柳莊的見聞,又唏噓哀嘆了一會。陸秋娘也不言語 ,紅著眼眶在一旁靜聽。
關大石忽向陸秋娘道:“今日俺們兄弟幾個要去趟翠云峰,那的上清觀里有幾個老道俺認得,平日里慣熟了的 ,說話頗有見地,俺們便拜訪拜訪 。只是俺的虎兒尚且幼小,又……又剛沒了娘親……就勞煩秋娘妹子給看顧看顧了。”說罷起身 ,恭敬行了個禮。
陸秋娘忙站起身來還禮:“大石哥莫要如此 。既都不是外人,這虎兒便是咱們的親孩兒,寵溺還來不及呢!”說完便從里間抱了關虎兒出來。小家伙已然醒了,烏溜溜的眼珠子定定地瞧著陸秋娘 ,也不哭鬧。
關大石笑道:“俺這關虎兒倒也著實乖巧,昨日里許多顛簸,竟睡得像沒事人一般 。只餓的時候醒來哭兩聲 ,吃飽了又睡,跟俺小時候一模一樣。 ”眾人聽罷也都笑起來,略逗弄了一下關虎兒 ,兄弟三人便起身向陸秋娘道別,往翠云峰去了。
這日天氣不甚明朗,山間霧氣濃重 ,朔風陣陣,吹散還聚 。三人道路熟稔,時而騎馬、時而步行 ,在高山深谷間走著,也不焦急。過午后霧氣稍散,頂上一輪青天白日,把前山的輪廓照得清晰了許多。山巔有許多尖尖的檐角 ,從樹叢里穿出來,依稀可辨。關大石道:“前面便是翠云峰!”三人受了鼓舞,便加快了腳程 。
行至峰下 ,但見一道石階緣山而上,直通上清觀。三人下馬,將馬在一旁的樹上拴好 ,拾階而上。石階兩旁稀疏地栽植著一些松柏,倒是野生的雜樹居多,道士們倒也勤快 ,過段時日便將旁逸斜出的枝條砍去一些,防止遮擋到石階上 。現下冬日,雜樹木葉落盡 ,被刀斧劈砍過的痕跡便愈發明顯。
三人不多時便到得觀前,只見一處磚石砌成的觀門巍然而立,門額處“天門”二字,有拙樸遒勁之韻 ,兩邊檐角如鵬翔鶴翥 、飄然欲飛。觀門兩側是高挑的角樓,角樓內懸著鐘鼓,角樓再往兩邊是院墻 ,墻面以石灰抹就,白中泛黃 。三人粗看了看,關大石便上前叩門。
開門的是個小道童 ,約么十多歲年紀,拘謹地問了句:“外客遠來,不知所為何事? ”關大石接道:“俺叫關大石 ,素與觀中往來。俺兄弟三人有事拜會公孫真人,煩請小道長通稟一聲 。”道童應了一聲,便折回稟報去了。不多時又返回觀門前:“真人有請!”
關大石三人便進了上清觀。觀內青磚鋪地 ,兩側房舍嚴整、廊道無塵,淡淡的誦經聲透門而出 。正前方便是闊大的正殿,匾額上書“紫極宮 ”,道童便引著三人進了正殿“紫極宮”。宮內塑著大圣祖高上金闕玄元天皇大帝李耳道尊神像 ,神像下盤坐著一位老道,黑巾黃袍,足蹬云履 ,便是公孫真人。
公孫真人聽得客來,便從圓座上起身,向關大石三人行了禮 ,笑道:“關施主有些時日沒來,今日造訪,必有因由。卻不知老道能幫襯些什么?”語罷 ,便向道童頷首示意 。道童領會,取來幾個圓座放好。
關大石三人還了禮,也如孫真人一般 ,分別在圓座上坐定。關大石沉吟了一下,便將洛陽城陷、賊兵屠戮楊柳莊等事,慢慢向公孫真人述說了 。說到家小 、兄弟慘死的情狀時,關大石便悲不自勝 ,再也說不下去。楊三郎便接過話頭,將后面的事情一一說了。關大石從悲痛中回轉過來,問道:“真人 ,俺們不大通曉家國大義,只一門心思想報仇 。卻也曉得‘以卵擊石’四個字,事不可莽撞為之 ,求真人指點迷津! ”
公孫真人聽罷,長嘆一聲:“盛世遭逢大劫,雖曰天數 ,終是人禍。洛陽城陷之事,前些日子便已得知。我輩修道之人,本該順承天道、清靜無為 ,盛世則迎之,世亂而避之 。但于紅塵中悟道,見國祚動蕩、生民罹難,卻也不能不聞不問。這些時日 ,有些許難民在觀中暫避,但觀小糧薄,頗感力不從心……如今大勢未明 ,中州多處焦土,救蒼生以利天道之行,方是正道。報仇雖是快意 ,終不急于一時 。”
關大石聽完,虎目含淚,再拜謝之:“弟子明白了。真人往后若有差遣 ,可打發道童來說,必萬死而不辭。”
公孫真人點點頭:“萬死卻也言重。關施主本有武藝 、兼具靈根,只需謹記‘因勢而作、量力而為’八個字 ,便可為天下蒼生開一道生途 。 ”光大石聽得這一番話,心下也便有了計較,便自帶著楊三郎、牛沖出了正殿,向下山方向而去。公孫真人也不多留 ,只目送三人出了觀門,自己又回了紫極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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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養精蓄銳
山色昏昏,白日欲暝 。關大石引了二人,順著石階迤邐而下 ,卻沒什么話可說。
牛沖先是按捺不住:“大石哥,這老道對俺們不迎不送便罷。又文縐縐地說了一通,卻不知作何解釋?”
關大石停下腳步 ,回過頭道:“牛兄弟,公孫真人是叫咱們好生休養,把武藝練得好些了 ,再去報仇不遲 。若是再碰著逃難的,能多救一個,便救一個。”楊三郎豁然開朗地點了點頭,牛沖疑惑既解 ,便不再多話。三人自翠云峰下牽了馬匹,向山谷返回 。
回程也不焦急,三人徐徐走著 ,不時說些日后的打算。碰上餓急了出來覓食的山雞、山兔,便順手打下,掛在馬上。楊三郎運氣尤佳 ,竟發現一只赤狐的蹤跡,三人便拴好馬,合力圍剿 。關大石 、牛沖分兩路 ,自坡下向坡上追趕,楊三郎則繞到坡上,逆沖而下。一棍橫掃 ,精確地擊中了赤狐頭部,赤狐翻滾掙扎了幾圈,口鼻中滲出血來,又踉蹌著行了一截 ,便躺倒下去。楊三郎上去收時,只覺一陣腥臊,便一手捏了口鼻、一手提了赤狐 ,掛在另一匹馬上。
入夜許久,三人回到山谷 。楊三郎茅舍內已掌了燈,橙色的光自小窗透出來 ,為山谷寒夜平添了一抹生動的顏色。關大石捅了捅楊三郎,大聲道:“這只赤狐既是三郎兄弟一人獵得,俺跟牛兄弟便不能再貪圖便宜。咱們把山雞、山兔分了 ,便早些歇息吧 。”說罷又向牛沖使了個眼色。
牛沖后知后覺:“對……對!跑了一天,可累壞俺了。俺先回去歇息了 。 ”
楊三郎無奈,拱了拱手:“那便謝過大石哥和牛兄弟了。”說完將兩匹馬在茅舍前的一棵大榆樹上拴牢 ,取了赤狐和剩下的山雞 、山兔,回到自家茅舍。赤狐氣味難聞,楊三郎只好高高掛在屋檐下面,才進了門 。
時候尚早 ,陸秋娘還未歇息,正在油燈下一針一針地縫制著什么。楊三郎順手將山雞、山兔扔在藤箱上,過去坐下:“秋娘妹子 ,今日回來打了只狐貍,好給你做雙狐皮靴子。”秋娘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里間,關虎兒正在炕上睡得香甜 。楊三郎會意 ,壓低了嗓子:“秋娘妹子,你這是做什么呢? ”
陸秋娘將縫綴而成的東西拎起來,卻是一件兔皮半袖衣。秋娘端詳了幾下:“站起來 ,我比比看合適不?”楊三郎便應聲站起,盯著陸秋娘。秋娘惱羞輕喝:“轉過去!”楊三郎嘿嘿笑了幾聲,依言轉了過去 ,背對著陸秋娘。
陸秋娘拿著背心上去比劃了一番,又自顧自嘀咕了幾聲,才說道:“好了!三郎哥坐下罷 。 ”
楊三郎再次坐下后,才將一天的行程揀要緊的跟陸秋娘說了 ,復又道:“你去長安的事,怕要耽擱一段時日。聽那觀中的老道講,賊兵氣焰正盛 ,官軍節節敗退,賊首安祿山既是蓄謀日久,必不滿足于洛陽一都 ,不日將驅賊兵西取長安。這時節要去,怕是千難萬難,十之八九要落于賊兵之手 ,反而負了梅妃娘娘的囑托 。”
陸秋娘聽完,久久不語,知他是好意 ,便道:“那便先不去了。娘娘若有靈,當會體諒我罷。”
楊三郎大喜:“秋娘妹子放心,待賊兵退了,俺必與你同往!時候不早了 ,你同虎兒里間歇息 。 ”秋娘便將縫好的半袖衣塞到楊三郎手中,回里間歇下。
翌日天色微明,關大石便逐個上來叩門。牛沖 、楊三郎被先后叫起 ,睡眼惺忪,哈欠連天,不知這大哥有何吩咐 。關大石將二人引到谷內的一塊空地上 ,喝到:“站直嘍!”楊三郎、牛沖一激,雖有不解,但還是打起了精神。關大石道:“俺昨夜思量了半宿 ,如今父兄、妻子之仇未報,楊柳莊也回不得了,不如俺們兄弟幾個就在這山谷勤加操練 、養精蓄銳 ,等候時機,一雪國仇家恨。”
楊三郎想到音信全無的大哥二哥,被激發出血勇來:“俺都聽大石哥的! ”牛沖本就勇武,自然一口應了 。
三人于是做了些一木樁 ,下端砍削成尖,排成一列、插在空地上。因知薊州賊兵大多身量高大,每根固定好的木樁都有一人多高。關大石給這方空地取了個名字叫“山谷校場” ,并定下規矩:每日晨起后一個時辰、臨睡前一個時辰,在山谷校場集中操練。其余時間入山打獵采集,作果腹之用 。若食物富余 ,便輪流給上清觀送去,以饗難民。
于是,三人便又接著忙碌起來。關大石先將馬的鞍韉卸下 ,在茅舍中藏好,又將幾人奪得的短刀全部收起來,將賊兵鎧甲上的鐵片拆下 ,準備改日找個鐵匠熔了,打制成鐵鋤 、鐵鍤、鐵耙、柴刀之類,供日后用度 。
楊三郎和牛沖則提了柴刀,在山林中尋些野棗樹 ,揀長短粗細合適的砍下,削剝成九尺上下的長桿,靠在茅舍四周的墻壁上晾曬。忙完這些已是午后 ,期間陸秋娘做了幾碗肉粥端出來,三人囫圇吃了,便接著忙活。
下午三人同行 。順山谷而上 ,一路挑揀些修長、扁平的石英石 、花崗石、玄武石,放在隨身的背簍中,不到一個時辰便返回茅舍。三人按大、中 、小三等 ,將石頭分類。又抽出柴刀,用刀背將條狀石塊刮出一圈圈凹槽,凹槽只占石塊的一半不到 。關大石又取來三根長桿 ,將三小塊加工好的石塊,用繩索固定在長桿上,三柄簡易的石矛便做成了。
關大石隨意抽來一柄,在山谷校場上演舞起來 ,引得楊三郎、牛沖拍手叫好。陸秋娘抱了關虎兒出來曬太陽,聞聲過來,也是連連稱彩 。關虎兒年歲尚幼 ,看得稀奇,竟也“嗚嗚呀呀”叫了起來,被關大石看得真切 ,心下甚為寬慰。
一套槍法耍過幾遍,關大石額頭上已是密密的一層汗,被他揮袖摸去:“三郎兄弟、牛兄弟!咱們先回去吃些東西 ,天黑以后在這里會合,俺來教你們如何操練。”語罷轉過頭,滿臉慈愛 ,“虎兒!讓爹爹來抱,今晚咱爺倆一塊睡! ”秋娘便將關虎兒遞過去,關大石在懷中抱好,便一路向茅舍走去。
是夜 ,兄弟三人如約在山谷校場會面 。牛沖頗有些興奮:“大石哥!俺們今晚是不是 、就能學到你那威風得緊的槍法么?”
關大石呵呵一笑:“能,是一定能!就是不知道牛兄弟、三郎兄弟吃得了苦不能?”
牛沖哪受得了激將法,不服道:“俺什么苦沒吃過?又有什么苦吃不了!大石哥莫要小瞧了俺! ”楊三郎也在一旁忿忿不平 ,嘴上沒說,那表情神態卻也和牛沖相差不多。
關大石叫了聲:“好!都是熱血的漢子。在學這套槍法前,須得先知曉槍法的由來 。俺這套槍法叫做‘霸王槍’ ,乃西楚霸王項羽所創,從先人手上一代代傳下來。主要動作有挑、刺 、劈、砍、攔 、截、撩、沖、帶……”關大石講開來唾沫橫飛,楊三郎 、牛沖直聽得百爪撓心、眼睛放光 ,仿佛已是槍技在手、天下任我走。
關大石見話語收效,頓了頓正色道:“俺關大石祖上乃河東解良人 、關羽云長公是也 。家學所傳,乃是一套‘青龍偃月刀’的練法!一法通則諸法通 ,楚霸王的霸王槍、張翼德的丈八蛇矛、呂奉先的方天畫戟……俺祖上也都學了來,傳至子孫后人。”楊三郎 、牛沖一齊點頭,深信不疑。
關大石自覺話吹得有些過了頭,接著找補道:“當然 ,上陣臨敵,當隨機應變,講究不了這許多技巧 。刀、槍、矛 、戟也可互通 ,只記住‘快、準、狠’三字訣,便已多了五分勝算。 ”
關大石一通鋪墊結束,又清了清嗓子:“今晚 ,俺們先學個站樁:雙足分開 、與肩同寬、半蹲空座、氣沉丹田、雙掌握槍,平舉于前……好!保持動作,紋絲不動!”關大石見兩人挺槍扎馬的動作做好 ,滿意地檢視了一圈,細微處作些糾正,便揚長而去。走出去約十幾步時 ,頭也不回道:“今晚便是站樁,站滿一個時辰,便可回去歇息!俺去給虎兒做些吃食去了……”
楊三郎 、牛沖初時雖有些疑慮,但見關大石說得認真 ,便已信心百倍 。站樁站得接近一炷香的時候,牛沖再也堅持不住,“嗚、咚 ”一聲倒在地上 ,渾身僵硬,半晌爬不起來。
關大石聽得動靜,也不過來看 ,吼聲遠遠傳過來:“站起來!莫要偷奸耍滑……”接著便是關虎兒啼哭的聲音、關大石哄孩子的聲音 、陸秋娘放心不下過去幫忙的聲音……
楊三郎撐到快兩炷香時,也一頭倒了下去,自然又被關大石遙遙地一番呵斥。只好活動活動腿腳 ,重新站好……二人如此這般倒了站、站了倒,終于熬過了一個時辰,連滾帶爬地回了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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