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夭黛之菊

這一年 ,青色的花瓣飄滿巫國國都――滄冥,據巫國負責占卜的太祝令講,這是巫國傳說中象征祥瑞和太平的青緹花 。

這一年 ,巫國恰與鄰國風國簽訂停戰協議。天降青緹 ,巫王大喜,九月,嫁長女無憂公主巫紫曦與風國世子風初揚。十月初八 ,巫王遣使赴楚國國都――寰州,攜國書聘禮,為世子巫啟求娶楚國九州公主西陵語 。

這一年 ,是巫國太殷三十五年 。

太殷三十六年六月十一,巫國世子啟迎娶楚國九州公主西陵語于楚境神峰巫山,公主拜別楚王 ,墮淚不止。

六月十八,巫世子車隊過云都漢水,紅妝連綿十里 ,世人嘆絕。夜里,楚公主忽聞江上有女子唱楚歌,凄惻纏綿 ,哀婉不止 。公主思鄉 ,聞歌牽動離腸,棄鞋乘舟,沿漢水溯流而上 ,尋找歌者。未果,遇風浪,墜水而亡。世子大慟 ,尋尸未果,葬公主嫁鞋于巫山,結廬守墓一載 ,始歸 。

次年,世子歸日,再過漢水。九月初至 ,秋意正濃,云都秋風裊裊,落木蕭蕭。世子臨風而立 ,引簫一曲 ,倏忽間,漢水之上,鋪天蓋地 ,遍開青菊,其色如青黛,綴以點點妖紅 ,故得名“夭黛 ” 。

時人皆謂:夭黛之菊,生于腐尸之上,有劇毒 ,花開難敗,花落生刃,嗅其味者 ,四肢麻痹,觸其身者,面目皆腐 ,能殺人于無形之中。

自此 ,國人談之色變,聞之破膽。

楚人皆曰,公主沉冤而亡 ,菊,花之隱逸者,愛之者清 ,故河神令漢水生菊,以證公主芳名 。此言經傳,楚王傷悲難抑 ,楚人傾國出巫山,沖破楚云兩國邊界,奔至漢水 ,拜祭公主亡魂。是夜,江上有女子歌聲悠然飄蕩,歌曰:

暮采萱草叢 ,節華佩女英。一曲簫聲蕩 ,回首君未生 。

夜盡雨凄凄,黃花半凋零 。只道劍北埋荒骨,不聞漢水曳風鈴。

玉顏空死處 ,滄眸哀怨清。菱鏡映霜雪,識君待來生 。

黃泉梨花怨,生死本一同。誰家香魂逐冷月 ,此處哀歌聲聲咽。

歌聲輕柔哀婉,有楚地之風,聞者紛紛墜淚 。楚人欲尋歌者 ,終不獲。

萱草者,忘憂也,歌中情長癡絕 ,隱有來生之約,巫國世子聽聞此歌,復感舊情 ,傷悲過度 ,臥病齋戒半載方重歸朝事。

時值季冬,天降大雪,楚人淚灑漢水 ,江上夭黛一夜之間破冰而出,遍開漢水之間,自此不謝 。

太殷四十一年 ,巫王孟因病卒,世子啟即位,改元昌平。同年 ,立世子妃風國公主南嘉為后。

昌平元年,巫國聯合楚 、風、淮三國,破云國四關 ,合圍云都茂竹 。歷兩載,云都城破,云王*于宮中 ,云族滅。當是時 ,血流漂杵,餓殍百里,云都草木不生 ,荒蕪成野,獨有漢水長流不息,夭黛尤艷。

自此 ,巫、楚 、風 、淮四國分天下,其中,巫、楚國強 ,風、淮勢弱 。清河四年,淮國質公子祜于巫國,質公子預于楚國 ,天下始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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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苑墻深

昌平十二年夏 ,巫國國都滄冥籠在沉沉陰霾之中 ,天空悶雷滾滾,大雨將至。

入夜,巫王宮長長的甬道上 ,唯有幾點宮燈隨風搖曳,綴在濃濃黑暗之中,仿佛風一吹 ,便要熄滅。

四名青衣內監抬著一副垂紗車輿迤邐而行,前面,兩名彩衣侍女提燈引路 ,皆是步履無聲,如暗夜幽魅一般穿過重重回廊石道,一直進入巫王宮最荒蕪的西苑 。

一名彩衣侍女上前出示巫王黑玉令 ,負責看守西苑的內苑兵皆跪地相迎,片刻后,便有一個全身甲胄的人不急不緩的迎出 ,朗聲道:“末將徐暮恭迎云妃娘娘。”

潮熱的風拂過車輿上的薄紗 ,傳出一個輕柔的聲音――“起”,徐暮便親自打開西苑大門上沉重的三把黑鎖,引著云妃車輿沿著狹窄的夾道往宮墻深處行去。夾道盡頭是一處廢棄已久的宮殿 ,上書“思戾 ”二字,徐暮依舊上前開了鎖,引著車輿跨過宮門 ,一路行到最偏僻的西側殿 。

整個思戾殿都一片漆黑,唯有西側殿內暈著微弱燭火光芒,徐暮拱手 ,道:“末將在殿外等候王妃。 ”語罷,便轉身出殿,親自閉上宮門 ,將那一點亮光隔絕在內。

四名青衣內監停步,放下車輿,一名彩衣侍女掀開素紗 ,另一名彩衣侍女則扶著一只瑩白柔荑 ,引著輿內女子涉階而上,直到西側殿門外 。云妃通身隱在羽白色帷帽之中,只輕輕點了點頭 ,彩衣侍女便推開了殿門,扶著云妃緩緩入殿。

整個西側殿空無一物,只有殿中央鑄著一座極大的鐵牢 ,牢內,亮著一盞燭火,放置燭火的案上 ,堆著厚厚的典籍,一個白衣公子,正坐在案后 ,拿著一卷書冊,靜靜細讀。他的雙手與手腳,分別被固定在鐵牢四角的四條黑金鐵鏈緊緊鎖著 ,燭火照射在他手腕處的鎖銬之上 ,泛出寒色銀光 。

聽到動靜,白衣公子緩緩抬頭,微微側首 ,淡然如水的目光穿過鐵牢,落在牢外的女子身上。

云妃輕輕解開帷帽,露出明若秋月的容顏 ,一雙渺渺美目,倏然流下兩道淚痕。白衣公子自案后起身,前行幾步 ,隔著鐵牢,正對著云妃,雙膝跪地 ,深深一拜 。

鐵鏈撞擊摩擦聲在寂靜的空間內尤為刺耳,云妃踉蹌幾步,掙開侍女攙扶 ,雙手抓住鐵柵 ,整個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殘花,想要伸手觸摸什么,終是忍住 。

“起。”掙扎許久 ,云妃使盡渾身力氣吐出一字。

白衣公子叩首謝恩,方才緩緩起身,蒼白如雪的面上浮出暖暖笑意 ,道:“母妃可安好?”

云妃雙目盈淚,一腔柔情牽掛,皆化在如水目光之中 ,許久,哽咽道:“好,一切都好 。 ”

白衣公子純黑的眸子印在云妃面上 ,道:“此處臟亂污穢,久滯,恐傷母妃貴體 ,兒臣懇請母妃速回鸞輿。”

一陣靜默 ,云妃癡癡的望著牢內的少年公子,不言亦不語,時光仿佛在此刻凝滯。殿外 ,徐暮的聲音驟然響起:“時辰已到,請王妃回駕 。”

云妃猛然驚醒,又是數行熱淚滾落 ,一旁的彩衣侍女替云妃系好帷帽,提起宮燈,便扶著云妃轉身向外走去。鐵牢內的白衣公子再次埋首伏跪在地 ,恭送云妃離開。

將要踏出殿門之時,云妃抬首望見天邊沉沉烏云,卻是驀然甩開那彩衣侍女 ,轉身奔回鐵牢,跌跪在地,顫抖著伸出一只素手 ,穿過鐵柵 ,貼著冰冷的地面,用力挪動,直到輕輕覆上牢內少年蒼白無色的手 。

兩名彩衣少女追進殿內 ,扶起云妃,帶著她一步步離開這座幽深凄冷的宮殿。殿門關上的那一刻,青草泥土的氣息驟然斷絕 ,牢內的少年緩緩抬首,望著手背上鮮紅刺目的血色,眸內重歸荒蕪。

一陣驚雷滾過 ,密密麻麻的雨點終于砸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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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劍北鳴鏑

劍北 ,烏嶺,巫國駐軍大營,年逾花甲的白發老將軍一拳砸到案上 ,蒼顏透著奕奕紅光 ,與帳內左右兩列將官道:“這場暴雨,來的好啊,真是天佑巫國! ”

眾將聞言 ,均是哈哈大笑,左將軍季宣道:“上次風國借著西風連燒我們二十營寨,糧草被他們毀了大半 ,這一次,老將軍總算可以以牙還牙,為我等雪洗當日之辱。”

這番話 ,讓戎馬倥傯了大半生的輔國大將軍――巫國東陽侯季禮聽罷,亦十分動容,無聲拍了拍季宣肩膀 ,季禮抽了令箭,道:“職事官何在?”

右列末位一個文士模樣的人應聲而出,道:“末將秋池聽令。 ”

季禮虎目熠熠 ,道:“速令軍中掌簿卜測雨水深量范圍 ,若有結果,速報本帥!”

職事官接過令箭,出帳而去 。

季禮抽了第二支令箭 ,正要發話,忽聽帳外擊鼓三聲,一陣雜亂馬蹄響后 ,一人奔到帳前稟道:“王上密旨到 。”

眾將均未曾料到巫王此刻來了密旨,連向來頗有預見的老將軍季禮亦是稍稍一愣,方才宣那斥候進帳 ,帶領眾將跪接密旨。

季禮打開保護密旨的密封竹筒,取出密旨,展開那蓋有巫王黑印的竹簡 ,細細讀完,面色陰晴不定,雙手亦微有顫抖。

右將軍韓烈見情況不對 ,忙問:“侯爺 ,王上有何旨意?可是糧草已發,讓我等一舉擊潰風國? ”

季禮失神地聽著帳外雨聲,字字絞心道:“王上有令 ,撤軍月城 。”

眾將聞言,先是驚愕,而后沉默 ,唯有白虎營主將馬彪急得面紅耳赤,跳腳罵道:“娘的,老子隨侯爺在劍北打了半年 ,好不容易收回烏嶺,眼看著就要戳到風國老窩了,王上一句話便要打發老子回月城 ,老子不服!咱們王上,怎的這般糊涂?!”

“大膽! ”季禮驀地冷喝一聲,指著馬彪 ,額筋暴漲:“身為臣子 ,竟敢出言不遜 、褻瀆王令!來人!將這逆臣拖出去,重責三十軍棍! ”

其他將官見狀,噤若寒蟬 ,竟是無一人敢開口求情。馬彪雖被行刑士兵綁了下去,口中依然大呼“不服!”

帳外暴雨之聲很快將一些吞沒,季禮掃視一周 ,虎目生威,擲地有聲道:“今后,若再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 ,本帥立斬不赦!”

眾將齊聲道:“得令! ”

季禮頹然坐回案后,擺了擺手,示意眾人散去 ,只留了季宣一人在旁侍候。

“父親,前些日子滄冥來消息,說王后在王上的垂文殿外哭了一夜 ,算算路程 ,密旨也差不多是那時候發來烏嶺的 。”季宣為季禮斟了杯茶,似是話家常一般說道。

與父親東陽侯季禮的霸氣外溢不同,季宣身上多了三分文人的儒雅 ,說這些時,他的眉眼極是溫和,語調也算平靜。

季禮沉沉一嘆 ,面有悲色,道:“王上素來英明睿智,殺伐決斷從不猶豫 ,這一次,當真是女人誤國!”

季宣道:“君命難違,望父親寬心 。王上志在九州 ,這劍北之西,遲早都是會灑上巫國男兒的熱血。 ”

季禮心頭豪情涌動,想到自己即將垂垂老矣 ,不由愴然:“若我所料不差 ,過幾日,王上詔命便會到達月城,這輩子 ,再想出王都,縱馬劍北,只怕遙遙無期了!”

季宣一時無言勸慰 ,季禮已嘆道:“烈云騎和黑云騎尚在壁亭待命,你派人傳達王上旨意,將那兩個小子召回來罷!”

季宣頷首應下 ,卻道:“只怕,還要再加一道元帥的親筆箭令,才能讓那兩個小子知道輕重。 ”

季禮聞言 ,難得稍作展顏:“還是你思慮周全 。”

說罷,果然行到案后,提筆寫了道箭令。

烏嶺距壁亭不過二十里 ,當夜 ,季宣派出的斥候便冒著大雨趕到了壁亭大營。

烈云騎大營駐扎在壁亭之南,黑云騎大營則駐扎在壁亭之北,斥候先到北營傳了密令 ,方才繼續奔赴南營 。

完好無缺從北營出來的斥候兵,在南營傳完密令后,險些被血氣方剛的烈云騎少將軍季劍砍了腦袋 ,多虧了營內其他副將攔著,那斥候方才狼狽逃回烏嶺 。

此刻,巫國東陽侯之孫 ,宜林左將軍之子,那位十三歲創立烈云騎,十五歲帶領烈云騎奇襲鬼谷 ,連合黑云騎大敗鬼方軍,聲震劍北的天之驕子,正劍眉緊蹙 ,臉色憤然的盯著帳內地形圖。少年將軍捏拳許久 ,猛地沖出大帳,摸了匹快馬,便沒入雨夜 ,直奔北營而去,只惹得營內一干副將面面相覷。

北營大帳外,一名黑衣少年背負羽箭 ,獨立雨中,正靜靜觀望遠處連綿燈火 。數聲清唳鳴嘯劃過暗黑的夜幕,一只灰色蒼鷹盤旋而下 ,落在那個少年的臂上,撲了撲雙翅雨水,而后親昵的蹭了蹭少年的下顎。

黑衣少年撫著蒼鷹淋濕的羽翼 ,伸手取下蒼鷹腿上綁的竹管,輕聲道:“阿蒙,這一次 ,又帶回了什么好消息?”

蒼鷹仰首驕鳴 ,似是邀功,少年輕聲一笑,便回身入帳 ,取出竹管內的竹片迅速掃了一遍,而后投入帳內火盆燒掉。

一陣亂馬嘶鳴,便聽守夜的將士慌忙喊道:“少將軍 ,您不能進去!您等等……真的不能進去! ”,嘈亂之中,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已然沖入主帳 ,毫不客氣的在主位上坐下 。

黑衣少年臂上蒼鷹振翅而起,沖到前面,狠狠啄了占領了主人地盤的闖入者幾口 ,方才驕傲的飛回主人臂上。被啄了雙臂的少年痛得呲牙咧嘴,狠狠瞪了那倨傲的蒼鷹幾眼,不滿道:“阿蒙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 ,當初救你的人明明是我!阿辰究竟用什么收買了你,真不講義氣!”

后面跟來的幾個小兵一臉為難的望著這位不速之客,更一臉為難的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他們的小將軍――九辰 ,東陽侯麾下驚才絕艷之名不亞于季小將軍的黑云騎主帥。

黑衣少年連驚訝之色都懶得露出,揮手示意守夜士兵退下,抱臂看著來人 ,慢悠悠道:“季少將軍真是好雅興,雨驟風疾,天黑路滑 ,山道艱險,少將軍夜闖在下營帳,莫非 ,是黑云騎哪里不小心得罪了您?”

季劍急得一跺腳:“阿辰,你就別繞彎子了!我且問你,有沒有接到王旨和爺爺的密令? ”

九辰點頭 ,笑吟吟道:“看少將軍的樣子 ,必然是接到了 。 ”

季劍星目含怒,一拳砸到案上:“都這時候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若不是杜叔叔他們攔著 ,我定會一劍砍了那不長眼的東西!”

“此刻,老侯爺心中煎熬,只怕苦過你百倍千倍。”

季劍聽了這話就來氣:“我們苦戰大半年 ,眼看便可奪下壁亭,一舉占據整個烏嶺,王上偏偏來了一道如此無理糊涂的密旨 ,實在欺人太甚!爺爺也是糊涂,如此形勢之下,便應上書直言 ,鋪陳利弊,而不是用這么一道不明不白的密令就讓我們回去! ”

九辰抱臂靠在帳口,道:“這道密旨來得突然 ,必有內情 ,老侯爺恐怕也是察覺到這一點,才密令烈云騎與黑云騎撤回烏嶺。更何況,食君之祿 ,忠君之事,侯爺向來耿直赤誠,聽從王命當是臣子本分 。”

他忽然一回頭 ,黑眸異常明亮:“不過,我依稀記得,兵家更常用的一句話叫做‘將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阿劍,你怎么看?”

他前半段說得一本正經 ,話鋒轉得太過突然,季劍一時沒反應過來,待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后 ,才既驚又喜的從椅子上跳起來:“臭小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想的一樣,剛剛竟還敢跟我裝糊涂! ”

說完 ,季劍頓覺長長松了口氣,渾身也似有了使不完力氣,當即精神奕奕的將手搭在九辰肩上 ,咬牙切齒道:“我就說嘛,上次風國那個女人使計燒了我們糧草大營,烈云、黑云兩騎從未那般狼狽 ,這口氣,你怎么可能咽得下?”

九辰安靜的望著漫天雨幕,道:“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以后之事,恕不奉陪。”

季劍一撇嘴,這才恢復平日冷靜神色 ,道:“風國表面示弱 ,不溫不火,卻一直在暗中備戰。風國的幽云騎一旦建成,再想突破劍北 ,便是難上加難 。為今之計,只有趁其勢弱,徹底擊潰 ,才能永絕后患 。烏嶺進可攻,退可守,日后對抗風國 ,此地要先記上一大功。 ”

九辰勾起嘴角,笑道:“這方是少將軍應想之事。王上雖然有意緩戰,維持風、巫兩國太平 ,可盯著風國這塊骨頭的,還有楚國 。如果放棄良機,讓楚王坐觀虎斗 ,漁翁得利 ,九州之西半壁河山,就要全部被納入楚境,以楚人豺狼之性 ,巫國必將面臨滅頂之災。”

季劍拍掌,道:“阿辰,你說的與我想的一樣。三月間 ,我們剛剛奪下烏嶺東谷時,便在谷內發現了楚人徽記,咱們在劍北呆了這么多年 ,這兩年與風國交戰,尤其險惡,我早就懷疑 ,咱們的對手,不止風幽蘭一個 。”

說到這里,季劍忽得眉峰蹙起 ,敲了敲自己腦袋道:“壞了 ,是我太莽撞,不該得罪了那斥候,萬一他回去向爺爺告狀 ,爺爺察覺出異樣,再派人過來可怎么辦? ”

九辰嘴角輕揚,道:“說到此事 ,我倒忘了告訴你,方才,那斥候離開時 ,我一時糊涂,不小心在他所騎的馬上動了些手腳。壁亭到烏嶺雖說路程不遠,可途中并無歇腳換馬之處 ,等到斥候歸營復命之時,咱們只怕已經拿下壁亭了。”

季劍哈哈一笑,道:“這才是我的好阿辰!今夜這場大雨 ,來的不早不晚 ,正是時候 。剛剛前方傳回準確消息,壁亭四湖之水,已經暴漲。我倒要看看 ,這一次,風幽蘭如何與天公作對!”

九辰抬眼望著帳頂,語調幽幽道:“皇天后土為證 ,真正咽不下那口氣的,絕非區區在下。 ”

季劍訕訕笑道:“嘿嘿,這叫做一石二鳥 ,兩不相誤!再說了,阿辰,吃過虧的又不止我一個 ,你這家伙有事總是悶在心里,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本將軍 。 ”

兩人復又將地形圖研究一番 ,心照不宣的定下計策 ,方才各自回營召集手下副將,起炊造飯,商議具體細節。

這一夜 ,遠在烏嶺的東陽侯季禮卻是睡得極不踏實,一則因為斥候久久不歸,二則是心中一股臆氣郁積在內 ,難以遣散。當然,縱然再不踏實,年邁的老侯爺也沒有想到 ,此時的壁亭,殺聲震天,正經歷一場足以顛覆風 、巫兩國邊境十余年穩定的雨夜血戰 。

而這一戰之所以名留青史 ,為后人津津樂道,主要因為巫國兩位少年奇才,帶領烈云騎、黑云騎 ,不傷不死一兵一卒 ,利用山洪石流水淹風國大軍,徹底摧毀風國幽云騎,大敗風國素有“女戰神”之稱的幽蘭公主 ,名揚天下 。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天色大晴。

季禮一大早起來 ,只覺頭痛欲裂,貼身親衛端了冷水進來,季禮匆匆抹了把臉 ,便召了季宣進帳,問道:“昨夜斥候怎么說?”

季宣強忍憂色,道:“末將不敢欺瞞元帥 ,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未歸。 ”

“你說什么?”季禮一愣,旋即臉色大變 ,道:“這兩個混小子 ,肯定去攻打壁亭了!”

一語方落,便聽帳外有人道:“侯爺,派去壁亭的斥候回來了! ”

季禮忙宣那斥候兵進帳 ,也不待他開口奏稟,便急忙問道:“壁亭情況如何?”

那斥候喘著粗氣,道:“回侯爺 ,昨夜亥時三刻,屬下便將密令傳到了南北二營 。”

季禮厲聲道:“那為何此時才回來復命? ”

斥候惶恐,道:“屬下昨夜傳完密令 ,回來的途中,雨勢過大,山路實在難行 ,傷了馬蹄,行到七岔口時,那馬力疲難行 ,屬下這才延誤歸期 ,請侯爺治罪。”

季禮搖頭,道:“不對,斥候所用快馬都是精挑細選的上等好馬 ,能日行千里。可烏嶺距壁亭不過二十里,按常理,縱使道路再難 ,也不可能跑不動,你立刻帶我去看看那馬 。”

斥候不明發生了何事,連忙引著季禮到馬廄 ,讓掌馬官牽出自己所騎的那匹黑馬。季禮將馬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果然見馬的四腿之上均在滲血,半腿之下已然滿是血污 ,雖被污泥掩蓋,依舊可以看到暗紅的馬血不斷滲出。

季宣上前,剝掉馬腿上的濕泥 ,一遍遍摸著馬腿上的血洞 ,道:“應是在馬兒疾馳之中,雙箭齊發,一箭穿透兩條馬腿 ,至于箭的規格,比普通羽箭要細要利 。 ”

那斥候此刻也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只能照實道:“昨夜 ,屬下在南營傳完密令后,少將軍他……他的確反應激烈,揮劍便要砍了屬下……”

季禮認命的嘆道:“如此手法 ,劍兒恐怕還做不到,定然是辰兒干的!辰兒向來比劍兒穩重些,本來 ,我還存了一絲希望……如今,違背君命,擅自用兵 ,季氏一門 ,只怕要遭滅門之禍了!”語罷,虎目之中,竟是隱隱含了濕意。

正此時 ,一騎快馬飛奔入營,手執黑龍旗,高聲奏報:“壁亭大捷!壁亭大捷! ”

各營將軍聞言 ,紛紛從帳內奔了出來,聽了這聲捷報,雖然搞不清楚狀況 ,卻是意料之外的又驚又喜。季禮大怒,一把奪過斥候身上弓箭,射掉那面黑旗 ,怒道:“那兩個逆子公然違背王命帥令,罪孽深重,你竟還敢在此擾亂軍心! ”

馬上之人滾落在地 ,嚇得面色慘白 ,道:“屬下奉少將軍之命前來報捷,昨夜寅時一刻,烈云騎與黑云騎冒雨偷襲壁亭風國守軍 ,搗毀四湖大堤,水淹幽云騎,合圍風軍于祁峰 ,一舉奪得壁亭!”

眾將這才聽清來龍去脈,一個個均是摩拳擦掌,喜不自抑 ,右將軍韓烈與白虎營大將馬彪的雙眼甚至微微泛紅 。白發飛揚的老侯爺季禮卻是一腳踢開那報信兵,當前入了大帳,喝道:“立刻召集諸將 ,升帳議事。”

壁亭大捷,一掃諸將心頭陰霾沉郁,雖然主位上的老侯爺怒氣沖天 ,帳內兩列將軍們卻個個紅光滿面 ,精神煥發。

季禮在案前奮筆疾書,不多時,便密密麻麻寫完一冊竹簡 ,親自卷起系好,交于親衛,道:“立刻讓人送到王都 ,親自呈送王上 。 ”

那親衛領命下去,韓烈瞅準機會,立刻問道:“侯爺可是向王上報捷?”

季禮冷哼 ,道:“本侯剛剛給王上寫了告罪書,請求王上降罪重處 。”

眾人聽了,一時愕然 ,均不敢再言,許久,朱雀營將軍蔡安才小心翼翼開口道:“侯爺 ,恕末將直言 ,壁亭大捷,于巫國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即使有違王命,也總該功過相抵,不致獲罪啊! ”

季禮氣得拍案 ,道:“糊涂!虧你還是堂堂朱雀大將,竟也如此糊涂!君無威不立,君威便是國威 ,違抗君命,便是褻瀆君威,無視國祚!逆君者死 ,你們哪一個承擔的起如此重罪?!”

蔡安被罵得無地自容,其余人亦斂了喜色,羞愧的低下頭。季宣從帳外進來 ,神色有些古怪 ,道:“元帥,季劍和九辰回營復命,正在帳外跪候。”

季禮虎目一縮 ,捏緊拳頭,閉目道:“傳我軍令,烈云騎主帥季劍、黑云騎主帥九辰 ,違背帥令,私自用兵,各責一百軍棍 ,立刻行刑! ”

季宣臉色發白,韓烈已然出列,高聲道:“侯爺!萬萬不可啊!他們年紀尚小 ,這會要了他們半條命的!請侯爺看在他們剛剛打了場勝仗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眼看眾人又有附和之意,季禮抽中腰間青龍劍 ,一劍砍斷面前桌案 ,道:“再有求情者,同罪論處,本帥絕不留情!”語罷 ,向季宣道:“告訴掌刑官,給本帥狠打,你親自監刑 。若那兩個逆子骨頭夠硬 ,有本事留口氣,再讓他們進來向本帥復命! ”

帳外,季劍與九辰聽著老侯爺的咆哮聲清晰入耳 ,不由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季劍吐吐舌頭,道:“我沒說錯吧 ,咱們的老侯爺準是這個脾氣。阿辰,風國丫頭那一箭著實厲害,今日這頓棍子 ,你可要打起精神了 。”

九辰面無表情的盯著季劍 ,道:“與我何干?你還是自求多福吧,一會兒別喊得太聒噪。”

季劍毫不示弱,道:“沒錯 ,總比某些人憋壞嗓子,咬爛嘴巴強得多! ”

季宣跨出大帳,看著地上跪著的兩個輕甲少年 ,恨道:“真是冥頑不靈!這都什么時候,你們竟然還有心思在這里斗嘴! ”

兩個少年見了季宣,立刻乖乖的低下頭去。

季宣不愿再多做理會 ,自去宣了掌刑官 。不多時,掌刑官便帶著行刑的士兵過來,見季宣點了頭 ,便道:“兩位小將軍,得罪了。”說完,大手一揮 ,便命手下小兵除去二人的輕甲 ,然后便各有兩名手執軍棍的行刑兵站到了季劍與九辰身后。

季宣停了片刻,見帳內并無其余動靜,方才對掌刑官道:“開始吧 。”

掌刑官得了命令 ,打了個手勢,棍子便挾著風聲砸到了兩人背上。

東陽侯特意囑咐,宜林左將軍親自監刑 ,掌刑官自然不敢放水。大帳內,眾將聽著外面沉悶有力的杖擊聲,只覺聲聲砸進心頭 ,均是有些走神兒 。唯有季禮穩如泰山般坐在那張被砍斷的桌案后,對其余聲音充耳不聞,不急不緩的布置后續的壁亭駐防任務 ,還特意讓諸將軍提出對策,等到計議完畢,壁亭相關事宜商議妥帖之后 ,季禮終于揮手命眾人散去 。

各營將軍出帳之時 ,便見帳外兩個少年已然面色灰白,氣息微弱,冷汗粘著凌亂的發絲 ,甚是狼狽,而季劍后背白袍上滲出的血色尤其刺目,不由一陣心疼 ,一陣嘆息。

待人都散盡了之后,季劍方才松口,驀然噴了口血出來 ,而后艱難的抬起手臂,抹了抹嘴,喘著粗氣 ,轉頭沖身旁的黑衣少年道:“阿辰……你……還行……嗎? ”

九辰聞言亦轉過頭,點頭,剛道了聲:“嗯……” ,亦是毫無預兆的噴了口血出來。

季宣微微蹙眉 ,掌刑官忙道:“將軍放心,這是淤血,吐出來就好了 。”

一百軍棍打完 ,兩個少年相視而笑,再也強撐不下去,齊齊栽倒在地。

掌刑官親自上前檢查一番 ,向季宣道:“人還醒著,只是太疲累,現下虛脫了。 ”

季宣只能入帳請示季禮的意思 ,季禮聽罷,哼道:“別管他們,讓他們自己緩過來再進帳仔細匯報壁亭的事 。”說罷 ,瞅著季宣臉色,道:“現在不是心疼的時候,若再不殺殺他們的銳氣 ,日后 ,指不定他們再惹出什么禍事。”

季宣一直緊繃的面部這才松弛了些,道:“末將只是擔心,王上那邊會有雷霆之怒。君心難測 ,雖然他們奪下壁亭,但無視王命,烈云騎 、黑云騎首當其沖 ,犯了主君大忌,若劍兒有個三長兩短,末將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 ”

季禮虎目含痛 ,道:“你以為,若王上降罪,烈云黑云兩騎能承擔得起么?我季禮才是三軍統帥 ,他們只是我的部下,在王上眼中,這都是我季禮之過 ,季氏滿門 ,哪里還會有幸存之說!”

季宣心中抑郁,道:“末將在想,要不要先給南相修書一封?畢竟――”

不等季宣說完 ,季禮便斷然否決道:“不可,如此,不吝于火上澆油。南相是個明白人 ,他知道應該怎么做。 ”

正午時分,陽光正暖,季劍緩過氣來 ,撐著地面起身,看到一旁的九辰已經端端正正跪直了身體,忙道:“阿辰 ,你什么時候清醒過來的?”

九辰轉過頭,唇無血色,道:“一刻之前 。”

帳中 ,傳來季禮中氣十足的聲音:“滾進來回話! ”

兩人對視一眼 ,便費力起身,到帳內跪下,齊聲道:“末將參見侯爺。 ”

季禮也不與他們繞彎子 ,踢案而起,道:“說!這是誰的主意?!”

“是末將的主意!”兩人異口同聲,配合的天衣無縫 ,說完后,不由相互瞪了一眼。

季禮眼睛瞪得更圓更大,簡直要火氣沖天 ,待狠狠剜了眼兩個少年,方才指著右邊那個,道:“九辰 ,你說,這是誰的主意? ”

九辰面不改色,道:“回侯爺 ,是末將的主意 ,少將軍是聽了末將的話才同意攻打壁亭 。為了防止侯爺起疑,末將還傷了斥候坐騎,末將愿承擔所有罪責 。”

季禮眼睛一瞇 ,道:“斥候若按時復命,本侯何來疑心?”

九辰毫不畏避,道:“那是因為 ,末將聽完密令,心生怨懟,對斥候出言不遜 ,還大打出手。末將害怕,侯爺會因此察覺出異樣,才用箭射傷斥候馬腿。 ”

季禮冷笑 ,陡然喝道:“好一個‘出言不遜,大打出手’!九辰將軍要不要本侯將那斥候找來對質?!”

季劍再也憋不住,道:“爺爺 ,你別為難阿辰了 ,我說,其實與斥候大打出手的人是我,阿辰為了替我掩飾 ,才出手傷了那馬 。”

“住口! ”季禮怒道:“軍中無父子,誰是你爺爺!違抗君命,是謀逆的大罪 ,季氏滿門忠烈,三朝英名,都要毀在你這個逆子手里了 ,你可知罪?”

季劍被問的啞口無言,緊抿嘴角,倔強的盯著地面。

一直沉默的九辰突然開口 ,道:“侯爺,違抗君命是真,但是 ,末將自認無錯。”

季禮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滿是震驚的盯著那黑衣少年,道:“你再說一遍 。 ”

九辰眸色異常堅執,道:“奪下壁亭 ,末將無錯,就算到了王上面前,末將依然是這句話。至于理由 ,侯爺心里清楚,王上心里更清楚,既然箭在弦上 ,為何不發?”

季禮神色忽然疲憊下來,頹然嘆了口氣,道:“我已上書王上 ,請求降罪,過幾日,王命便會傳到月城。今夜 ,馬彪會帶兵去駐守壁亭 ,替回烈云騎與黑云騎 。我累了,你們下去吧。”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八,夜 ,巫國大敗風國于劍北壁亭,自此,烏嶺歸巫國。消息傳到王都 ,舉國歡呼,唯有左丞相南央深夜入宮,于垂文殿大罵東陽侯 ,數其擅自用兵之過,請求巫王重處,巫王撫之 。六月十九 ,東陽侯季禮撤兵回月城。

六月二十五,王使攜巫王意旨抵達劍北月城,奉王命犒賞三軍 ,賜御酒 ,賞金帛,東陽侯季禮加封采邑五千戶,賞萬金 ,升宜林左將軍季宣為宜林大將軍,升忠武右將軍陳烈為忠武大將軍,各賞千金 ,其余將士亦各有封賜。此外,王使特傳巫王加急詔令,命東陽侯季禮即刻回王都滄冥主持朝中軍務要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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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龍駒射佩

昌平十二年六月十九,東陽侯率軍進月城 ,月城郡守、郡尉親自出城相迎,百姓夾道歡呼,群情激奮 。

六月二十五 ,王使攜巫王意旨抵達月城 ,大賞三軍,特詔東陽侯回朝。

東陽侯季禮離鐙下馬,面東而跪 ,伏地而泣,道:“君恩高厚,更勝日月甘霖 ,臣如瓦礫,恬沐王上盛德,敢不以死相報? ”

三軍將士聞言 ,山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 ”,東陽侯將所得賞賜盡數散于百姓 ,諸將從之,郡守攜百姓面東而拜,久久不起 ,俱是感念巫王圣名大德。

由于東陽侯長期駐軍在外 ,月城之內并沒有特設將軍府,郡守特意在月城府衙辟出一方之地,暫作東陽侯議事大廳 。其余將士則由郡尉府負責安置。

烏嶺大事初定 ,當日,郡守特意在府內備下了酒宴,欲為東陽侯接風洗塵。季禮固辭不受 ,反而換上便裝,吩咐季宣:“咱們今日下館子吃,你讓人去郡尉府將那兩個小子一并叫來 。”

季宣難得見老父興致如此之高 ,亦換了便服,特地囑咐了傳信人幾句,才讓他往郡尉府去尋人。

季禮見他這一番做派 ,有些不滿道:“怎么回事?昨日沒派軍醫去給他們瞧瞧?”

季宣笑道:“昨日午后便讓軍醫去了,誰知那兩個混小子竟然擠在一張榻上趴著睡著了,怎么也叫不醒 ,孩兒沒辦法 ,只能撕了他們背上衣物,讓軍醫抹藥。孩兒怕他們不知輕重,攪了父親興致 ,才叮囑手下人提醒他們換藥 。 ”

季禮朗聲而笑,道:“這個年紀的男兒,哪里有那么嬌氣 ,想當年我十歲從軍,跟在叔伯們手下,挨棍子都是家常便飯!仔細算下來 ,這兩個混小子大大小小的禍事也闖得夠多了,倒與年輕時的我,頗有相似。我只希望 ,這頓棍子能讓他們長點記性。”

季宣忙道:“父親說的極是,軍中的男兒,哪一個不是這么練出來的 。只是 ,昨日孩兒發現 ,辰兒的左臂上有箭傷,而且傷口頗深,足有兩寸。辰兒箭術超群 ,能以箭傷他至此,風國之中,果然有高人。”

季禮聽了 ,頗有意外,道:“看來壁亭一戰,倒真是逼著風國露出了利爪 。雖然我們拿下了整個烏嶺 ,但萬萬不可放松警惕,劍北,依舊是險地 。你和陳烈商量個對策 ,將這個意思明明白白的告訴各營,尤其要傳信馬彪。 ”

季宣領命,道:“孩兒明白。只是 ,父親也不必過于憂慮 ,烏嶺有辰兒在,尚可放心 。”

季禮嘆了口氣,道:“你說錯了 ,這一次,烈云、黑云兩騎可真正是名揚劍北了。王上詔命中點名要見劍兒和辰兒,王使也再三囑咐我帶他們回王都面君。是福是禍 ,只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

季宣一驚,未及開口,便見府門外兩個少年已然并肩而來。今日 ,季劍穿著一身簇新的白袍,九辰依舊是簡單利落的黑衣箭袖,兩人一個劍眉星目 ,一個面若美玉,看起來均是精神抖擻,意色飛揚 ,配上少年人獨有的靈氣 ,讓季禮大為滿意。

東陽侯中意的館子是鬧市中心一個極為簡單的兩層酒樓,店家只扯了面破舊的紅色大旗,上面龍飛鳳舞的寫著“酒家 ”二字 ,連名字都懶得取 。

季禮等人剛剛駐足,便被站在店門外招攬客人的小二殷勤熱情的請到二樓,當壚賣酒的老板娘見幾人均是儀表堂堂 ,相貌不凡,不敢怠慢,連忙親自上樓招呼酒菜。

季宣特意選了靠欄桿的位置 ,俯望而去,可將月城繁華盡收眼底。季禮甚是舒暢,心情大好 ,向著正介紹菜品的老板娘道:“這些全免,來痛快的!直接上大盤牛肉,十斤燒刀子!”

老板娘扭著腰笑道:“哎呀!真是沒想到 ,幾位爺個個貴氣逼人 ,竟然也隨咱月城的豪氣!真是爽利,奴家這就吩咐去!”

季劍早已忍不住偷笑出聲,搗了搗九辰 ,道:“阿辰,這月城的女子果然別有風騷 。這老板娘看咱們老侯爺的眼神,可是格外的熾烈。 ”

季宣聽了 ,氣得笑罵道:“混小子!真是口無遮攔!”

季禮卻不以為意,容光煥發,大笑道:“想當年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十分迷戀那些個酒肆里面的美嬌娘呢。其中一個,見我像個士族子弟 ,長得又不錯,還一度要同我私奔,幸而我及時逃了 ,才沒鬧出笑話!”

三人聞言 ,均是笑得捧腹 。

小二很快便端上了熱騰騰的牛肉和酒,四人大快朵頤,吃的好不痛快 。及至意興湍飛 ,季禮更是擊箸高吟,唱起九歌:“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 ,矢交墜兮士爭先;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

聲音高亢激昂 ,縱情豪邁,令人不由想起那將軍白發,馬踏邊河 ,金戈相交的壯烈畫面。月城為巫國邊城,遭受戰爭禍害最深,酒樓中很多客人被這歌音感染得愴然落淚 ,連向來迎來送往笑不離面的老板娘都倚在欄頭靜靜聽著 。

季宣倒是不急不緩的繼續喝酒吃肉 ,還不忘緊盯著兩個少年,提醒他們身上帶傷,不可貪酒。

季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道:“爺爺今日是怎么了?我還從未見他有過如此形容。 ”

九辰淡淡一笑,道:“待你戎馬一生之后,便能知道山河猶破 ,將軍已老的遺憾 、悲壯以及……不甘 。”

季宣適時的夸贊道:“還是辰兒看得透徹。”

季劍撇嘴,道:“老爹,這有什么了不起的 ,這家伙最拿手的,就是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明明還比我小半月。 ”

話剛說完 ,季劍便忽然一指街上涌動的人群,道:“阿辰,你看那邊 。”

九辰扭頭去看 ,果然見樓下人頭攢動 ,不斷有新的人從巷陌匯入人流,向同一個方向——東面涌去。

季劍早就按捺不住,連忙招來小二詢問。那小二卻是見怪不怪 ,道:“今日東市的馬市要開了,這些人,都是去瞧熱鬧的 。”

九辰奇道:“月城并不缺馬 ,這有什么熱鬧可尋? ”

小二嘿嘿一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東市的馬市 ,每月只開一次,每次只有一匹。這賣馬的,也是個怪人 ,聽說是從北邊的盧方國來的,別人賣馬,賣的是價錢 ,他卻反著來。依他定的規矩 ,誰要是有本事能馴服他的馬,他便將馬白送給那人,分文不取 ,若是馴不服那馬,便是給他萬金,他也不賣 。這不 ,已經大半年了,那馬還沒有賣出去呢,兩位公子評評理 ,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季劍一聽,頓時來了勁兒,罵道:“你懂什么 ,這賣馬的人才不簡單,好馬如摯友,若是落到不懂馬的人手中 ,便是禍害良馬 。此人正因為懂馬 ,才會一心求取伯樂,你這樣的大俗人,自然不懂。阿辰 ,既然有好馬,怎么能少了我季劍,我們去會會這位懂馬之人 ,如何?”

九辰點頭,道:“不錯,我正有此意。月城奇人頗多 ,說不準,咱們還能覓得一二知己 。 ”

季禮與季宣看飯已吃得差不多,倒也不想拘束他們 ,便由著他們去了,只是季宣再三囑咐兩個少年斷不可惹是生非。

兩人到時,馬市外已然人山人海 ,根本看不清里面狀況。多虧季劍厚著臉皮陪著笑 ,才一路拉著九辰擠到前面 。

所謂的馬市其實是以木欄圈起來的十分廣闊的跑馬場,十分簡單。而場內僅有的一匹馬,遙遙望去 ,通體炭紅,長鬃披拂,腰身挺直 ,蹄大腿細,肌肉柔和健美,皮毛十分鮮亮。

此刻 ,正有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在場中試圖馴服此馬,只見他一手拿著蘿卜,一手拿著籠套 ,誘哄了半天,剛想試圖靠近馬身,便被那馬凌空幾個蹶子踢出了場外 。而那馬兒則驕傲的昂首驕嘶 ,繼續悠閑的在場內踱步。

季劍望見那馬兒落下的十三朵蹄花 ,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驚得大叫道:“阿辰,這是火龍駒!真正的馬中之王火龍駒啊!”

九辰亦面有詫色 ,道:“真是沒想到,這世上竟然真的有火龍駒。”

說話間,又連有數人被那馬兒踢出了場子 ,此時,一人站到臨時搭建的臺上,拱手道:“諸位 ,今日挑戰者已滿三十人,我這馬兒也累了,咱們下月馬市再會 。 ”

眾人聞言 ,好不遺憾,紛紛撫掌嘆息,更有人高聲喧嘩 ,要求晚些閉市。

這聲音清澈空靈 ,甚是舒服,九辰抬眼望去,只見臺上立著一個年輕公子 ,荷衣蕙帶,秀骨如玉,眉目清極絕塵 ,正應了那句月下臨風絕纖塵,不由一怔。

季劍卻猛然一個縱身,躍入場內 ,睨著臺上之人,朗聲道:“今日,此馬歸我!”

年輕公子身后兩人見狀 ,想要進場趕人,卻被他抬手止住 。不過眾人見著少年口氣著實大的離譜,紛紛唏噓不已 ,等著看好戲 。

年輕公子點了點頭 ,便立刻有人隔著圍欄將馴馬用的蘿卜和籠套遞給季劍。

季劍看也不看,道:“寶馬自然識英雄,何須如此粗物!”語罷 ,健步如飛,凌空一躍,人竟然已經穩穩貼在了馬背之上。

眾人睜大眼睛 ,爆出如雷的喝彩之聲 。九辰抱臂,立在人群之中,好整以暇的懶懶看著場內情景。

場內 ,那馬兒顯然被激怒,兩只前蹄猛然直豎起來,一個旋身 ,想要將季劍甩下來。

季劍早有準備,死死抓著韁繩,任由那馬摔落在地 ,然后在馬兒轉身的一瞬間 ,借著韁繩,再次躍身上馬,緊貼馬背 ,夾緊馬肚,出拳便狠狠擊打馬頭 。那馬憤怒的嘶叫,旋身凌空尥數個蹶子 ,再次將季劍從后甩下,而后撒蹄在場內狂奔起來。季劍抓緊馬尾,身體貼著地面 ,被那馬一路拖著飛奔,一身白袍早已破爛不堪,雙臂雙腿亦被磨得破了油皮 ,滲出許多血。

場外之人何曾見過如此慘烈場面,紛紛有些驚懼,同時夾雜著難言的興奮 。

眼見那馬跑得愈來愈瘋狂 ,絲毫沒有停止之意 ,九辰微微蹙眉,臂上箭袖一動,場內馬兒忽得揚蹄嘶鳴。

季劍看準機會 ,借力翻身上馬,將韁繩系在身上,抱緊馬頭 ,那馬仿佛受了刺激般,帶著季劍,一路繞著馬場狂奔。也不知過了多久 ,那馬兒終于緩緩停了下來,仿佛犯了錯誤的孩子般,垂首噴著鼻息 ,踱著碎步 。季劍將臉貼在馬頭上,那馬兒立刻露出溫順神色,場外人驀然齊聲歡呼:“馴服了!馴服了! ”

臺上那年輕公子卻好似不甚滿意一般 ,連道可惜。但鑒于眾望所歸 ,年輕公子依舊很有風度的道:“恭喜這位公子,獲得神駒! ”

季劍在馬上張臂歡呼,直接縱馬越過欄桿 ,掠至九辰身側,喚了聲“阿辰”,九辰便借著季劍手臂躍上馬 ,沖開人群,奔離東市。

季劍一路眉飛色舞,策馬直到城門口 ,才停了下來,道:“阿辰,下一步去哪里?”

九辰望著城門 ,沉吟片刻,道:“咱們出城! ”

季劍嚇了一跳,道:“出城做什么?”

九辰輕聲笑道:“咱們去石界口等人 。”

“等人?! ”季劍聽得目瞪口呆 ,九辰猛地拍馬 ,火龍駒撒開蹄子,便風一般出了月城 。

季劍不滿道:“這明明是我的馬,怎么又跟阿蒙一樣 ,忘恩負義!”

兩人一馬,在石界口的樹林里一直等到夕陽落盡,明月初升 ,方才聽到馬蹄之聲。

九辰猛然睜眸,道:“阿劍,上馬!”

季劍利落的翻身上馬 ,九辰緊隨而上,剛剛調轉馬頭,便見數騎自林外絕塵而去。

九辰急道:“快追! ”

季劍會意 ,揚鞭策馬,沿著石界口小道緊追而去 。火龍駒乃千里良駒,已然是馬中佼佼者 ,動如風雷。但令二人十分意外的是 ,追了一段路程之后,前面數騎依舊甩開火龍駒穩穩一段距離。

九辰望著最前面的那一騎,黑紗飄揚 ,身姿皎然,當即道:“阿劍,再快一點 。”

季劍只能咬牙夾緊馬肚 ,讓火龍駒加速。九辰身體微微一側,臂上箭袖中倏然射出三道利箭,閃電般挾風刺向那一騎。

電光火石之間 ,但見那馬上之人猛然一個彎身,手中寒光一閃,三點光芒散落于地 。

但馬上之人顯然沒有料到 ,被打落的三只利箭驀然崩裂,刺出另外三只利箭,突變之中 ,手腕一翻 ,只來得及打落一只。

溶溶月色之中,馬上之人的黑紗帷帽倏然飄落,如墨一般的青絲飛散在夜風之中 ,如煙如霧,在月光中飄舞。

一驚之下,那數匹馬狂奔而去 ,很快沒入幽深的山道之中 。

季劍策馬停在方才落箭之處,九辰翻身下馬,才發現另一只暗箭之上竟是穿著一塊青色環佩。九辰撿起來細細一看 ,才發現環佩之上刻著一叢幽蘭,別無它字。

季劍細想前因后果,恍然明白過來 ,不由哈哈大笑道:“阿辰,這一次,你總算報了那一箭之仇了 。”

夜里 ,季劍與九辰剛到郡尉府外 ,未來得及進門,便被季宣派來的人帶到了郡守府 。

季禮彼時正在郡守書房翻看藏書,看到兩個少年進來 ,直截了當道:“王上詔令,特命你們兩個隨我回王都復命,你們回去收拾一下 ,明日一早啟程回滄冥。 ”

季劍早便料到自己躲不過回王都的命運,雖然心中極其不愿,口中倒也沒說什么。

向來遇事淡然的九辰反而愣了許久 ,道:“侯爺,末將請求緩行 。”

季禮變色一變,厲聲斥道:“放肆!王上詔命 ,豈容你置喙!”

九辰脫口道:“如果,末將執意抗命呢? ”

季禮氣得血氣上涌,怒道:“那你就試試看!就算綁 ,本侯也會將你綁回王都!堂堂黑云騎主帥 ,抗命不尊,你丟得起這個臉,我季禮丟不起! ”

季劍怪怪的看著九辰 ,道:“我說阿辰,你這是發哪門子瘋啊。”

九辰這才緩緩搖首,眸色不驚 ,道:“沒什么,只是覺得,一回王都 ,再無自由,有些舍不得劍北縱馬長歌的日子。”

季禮聞言,稍緩臉色 ,道:“真是意氣用事,愚不可及! ”

九辰垂眼,道:“末將知錯 。”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 ,東陽侯烏嶺駐防事宜布置完畢 ,奉巫王詔命,與王使返京。郡守攜百姓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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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兩國爭婚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東陽侯啟程歸王都 。同日,風國使臣攜風王國書抵巫都滄冥 ,為世子風止云求娶巫國含山公主巫茵茵。

當是時,巫國初敗風國,風王此舉 ,隱有示好之意。巫王親自于朝堂召見使臣,賜金帛,命司禮款待之 ,而后與眾臣商議計策 。

而令巫王沒有預料到的是,六月二十七,楚國世子西陵韶華親攜聘禮率使抵達滄冥 ,言辭懇切 ,亦欲求娶含山公主為世子妃。

事出突然,而楚強風弱,巫國朝堂嘩然。

含山公主巫茵茵 ,巫王啟嫡長女,母為巫后風國公主風南嘉,血脈高貴 ,身世顯赫 。性聰慧,美嬌顏,巫王甚愛之 ,而風楚兩國爭求公主,相持難下 。

六月二十八,乃巫后風南嘉生辰 ,王上王后感情甚篤,巫王特命司禮于巫王宮采綠湖上置辦宮宴,為王后慶生。

是日 ,采綠湖邊栽植的綠牡丹含苞吐艷 ,碧玉晶瑩,光彩奪目。巫王攜王后泛舟采綠湖,舟至牡丹叢深處 ,巫王含笑折下一只綠色花苞,簪于王后髻上,花苞竟盈盈綻開綠顏 ,巫王嘆道:“南嘉國色無雙,竟令牡丹為卿而開 。”巫后含羞而笑。

巫王巫后琴瑟和諧如是,羨煞諸妃 ,一時傳作佳話。

午后,宮宴散去,巫后獨坐于章臺宮 ,攬鏡自照 。

巫后貼身女官隱梅姑姑笑道:“公主芳華不減,連王上都愛慕難舍。 ”

銅鏡中映出巫后婉麗容顏,曾經驕縱刁蠻的風國公主此刻嫻柔一笑 ,盡是溫情甜蜜 ,道:“君心似海,哪里有天長地久的恩愛歡愉,隱梅 ,如今連你也來嘲笑于我了。”

隱梅緩緩搖頭,依舊目光沉靜的笑道:“奴婢說的是實話,倒是公主 ,心思太重 。”

巫后聞言,但笑不語。

一個青衣內監急急奔到殿內,在珠簾外伏地跪奏:“王后 ,含山公主求見。 ”

話音剛落,一個明麗身影已然風風火火闖進來,一頭撲在巫后膝上 ,邊哭邊道:“母后,你要為茵茵做主 。”

公主身后一班宮女跪在珠簾之外,隱梅斥道:“不長眼的東西 ,你們就是這么照看公主的么!”

一群宮女聞言 ,均是惶恐不安,大氣也不敢出。含山公主抬首,尚帶著哭腔 ,道:“隱梅姑姑,不關她們的事情,是我執意要見母后。 ”

隱梅這才緩了神色 ,吩咐道:“還不滾下去,別在這里礙眼!”

眾宮女如蒙大赦,連忙叩首退出宮外 。

巫后這才輕輕撫著膝上的少女 ,柔聲斥道:“堂堂一國公主,一點規矩都不懂,這成什么體統?若是外人見了 ,還不知要如何笑話巫國 。”

含山公主仰首望著巫后,滿是委屈,道:“母后 ,茵茵不要嫁給什么風國世子楚國世子 ,茵茵只想一輩子陪在母后身邊。 ”

巫后正色道:“胡鬧,這樣不知輕重的話,你竟也說得出口。且不說你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兩國和親,是維系太平的大計,身為巫國公主 ,這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你的榮耀 。身為王族,你自小食民之祿 ,百姓供養于你,你便應當有所回報。 ”

含山公主復又大哭,道:“母后偏心 ,父王也偏心!既然要維系兩國太平,你們為何不讓子沂哥哥去娶了風國公主楚國公主,偏偏只犧牲兒臣的幸福 ,兒臣不服!況且 ,我堂堂巫國公主竟要下嫁到蠻夷之地,與那些野蠻人一起生活,兒臣就是不嫁!”

巫后當即氣得華容顫抖 ,道:“這些混賬話,都是誰教你說的?!你母后也是風國人,難道 ,也被你劃入蠻夷一族了么?!”

含山公主從未見過巫后如此疾言厲色,印象中的母后一直是溫柔如水,對自己寵溺有加 ,不由嚇得呆在那里。

隱梅見狀,連忙拉起含山公主,將她扯到一邊 ,安撫道:“公主真是失言,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王上做主 ,怎可亂言?王后對公主和世子 ,同樣疼愛,世子惡疾纏身,王后不得相見 ,便指望著公主承歡膝下,若有選擇,王后怎么舍得讓公主遠嫁他國?王后心中的苦楚 ,又有幾人知道? ”

含山公主聞言愈加羞愧,在隱梅姑姑眼色中,緩步跪到巫后跟前 ,道:“母后,兒臣錯了,不該胡言亂語 ,惹母后生氣 。”

巫后目色深深的望著眼前的女兒,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當年風國王宮中驕傲的風國小公主第一次在自己父王面前哭鬧 ,誓死不要嫁來巫國的情景。

往事歷歷在目 ,竟如一個輪回般。當年的風南嘉,最終也屈服了,不是么?

待含山公主離去后 ,隱梅看巫后神色含傷,低聲道:“公主,要不要奴婢悄悄將風國使臣帶過來?”

巫后沉默了片刻 ,終是搖頭,道:“還不到時候,再等等罷 。若非壁亭大敗 ,哥哥也不會這么快便急著向巫國求親,我了解哥哥,他既然出此下策 ,必是風國將有大難。說到底,還是我這個妹妹無用,護佑不了風國。 ”

隱梅看了看四周 ,悄聲勸道:“公主夜跪垂文殿 ,苦求王上,已經盡力了 。若非……若非東陽侯擅自用兵,也不至如此。”

巫后此刻已經恢復了淡貯容色 ,待對鏡理好妝容,才道:“此言差矣。東陽侯拿下烏嶺,于巫國而言 ,乃是大功一件 。所以,王上只會賞,不會罰 。我聽說 ,除了南相之外,其余朝臣,都是奔走歡呼 ,可見東陽侯勞苦功高。”

隱梅替巫后插上一支金色步搖,道:“公主說的是,不過 ,兵主兇 ,東陽侯犯了兵家大忌,心里恐怕也不好受。而且,朝中有臣子違抗王命 ,朝臣們竟然唯有一人數其過,君威何在?奴婢倒真有些糊涂 。 ”

巫后撫著那支步搖,沒有說話。

六月二十九 ,東陽侯返京。東陽侯府朱門大開,闔府迎接老侯爺歸來 。

東陽侯夫人彭氏已然銀絲滿頭,只一心禮佛念齋 ,并不打理家事,如今,侯府的女主人則是季宣之妻 ,巫王之姊,當朝柔福長公主。侯府一切大小事務,應酬往來 ,均靠這位長袖善舞的長公主掌管。

彭氏由柔福長公主攙扶著 ,遙遙望見數騎朝侯府方向而來,手心竟是出了些汗,柔福長公主連忙勸慰 ,道:“母親不必憂心,不會錯的 。”

彭氏點點頭,那數騎已然到了府門口 ,一個白袍少年當先翻身下馬,沖至二人跟前,神采飛揚 ,道:“奶奶!母親!”

“哎呀!這是劍兒!都長這么大了! ”彭氏又驚又喜的將孫兒摟在懷里,眼中泛出淚花兒,一旁的柔福長公主多年不見愛子 ,亦是雙目泛紅。

季宣緊跟著而來,先拜見了母親,方才走到長公主跟前 ,執起長公主雙手 ,情意溫存,道:“柔福,這些年 ,辛苦你了。”

經年分離,相思最苦,柔福長公主哪里經得起如此場面 ,當即淚盈于目 。

季禮見這情景,大是不滿道:“你們這些女人家,明明是團聚的好日子 ,哭個什么勁兒!”

季劍聽得一樂,長公主這才擦了擦眼角,整理裙裾 ,上前盈盈拜道:“柔福見過父親,父親可大安? ”

季禮連忙讓兒媳起身,道:“好得很!柔福 ,宣兒說的不錯 ,這些年倒是苦了你。 ”

柔福長公主溫婉含笑,道:“這些都是柔福應該做的。”抬首間,長公主才看到站在季禮身后的黑衣少年 ,乍見那眉目,猛地一驚,道:“這是……”

黑衣少年上前一步 ,拱手道:“末將九辰,拜見長公主殿下 。 ”

“九辰?”長公主念著這個名字,神色古怪 ,季禮已然道:“忘了與你介紹,這是我麾下黑云騎小將軍九辰,此次受王上詔令 ,隨我回王都面君 。”

柔福長公主這才恢復常色,道:“原來這就是聲震劍北的黑云騎主帥,只聽說是位絕世將材 ,沒想到年紀如此小 ,柔福倒是久聞大名。 ”

此時,季劍已然拉著彭氏來同季禮說話,眾人寒暄過后 ,便由長公主引著一路入侯府用飯休息。其余人皆有住處,唯有九辰需要安排 。季劍執意要九辰與自己住在一起,長公主卻不許 ,另在蘭苑為九辰準備了住處。

入夜,九辰正臨窗而立,阿蒙已然撲著翅膀落到他的臂上 ,驕鳴幾聲。九辰取下竹管,笑道:“是阿雋來的消息,阿蒙 ,辛苦你了 。”

阿蒙抖了抖鷹爪,如同領主一般昂首將這陌生的房間巡視一圈,顯然極是受用。

然而 ,看完竹條上的內容 ,九辰卻是微微鎖眉,然后尋了筆,在竹條反面寫了一行字 ,重新裝好竹管,道:“好阿蒙,去找阿雋吧。”

阿蒙不滿的將頭扭過去 ,直到九辰將它頭上灰羽撫了許多遍,方才不情愿的展翅而去 。

不多時,季劍從蘭苑后墻翻了過來 ,看到九辰正坐在窗上對著夜空出神兒,忙摸了過去,道:“阿辰 ,快下來,咱們去丹青坊喝茶去。 ”

九辰瞥了季劍一眼,悠悠道:“沒想到 ,少將軍在自己家中還要做賊。”

季劍嘿嘿一笑 ,道:“還不是奶奶他老人家總嘮嘮叨叨個不停,我耳朵都快要被磨出繭子了 。丹青坊的茶戲馬上就要開始了,咱們快走!”

丹青坊號稱巫國第一雅地 ,坊內掛滿各色丹青,俱是名家珍品。而所謂茶戲,也不過是一種斗茶的游戲。丹青坊內的茶會每月三次 ,勝者便可免費獲贈一副傳世丹青 。據說,丹青坊內隱藏著巫國最負盛名的茶師,所有參賽茶品 ,均由他們品評 。

季劍不過為湊個熱鬧,對斗茶本身倒無甚興趣。在他眼中,唯有烈酒可稱得上飲品 ,再上等的茶都是索然無味,因而只與九辰撿了個僻靜處坐著遠遠觀看。

九辰看了幾眼場內,道:“沒想到 ,如今 ,滄冥竟已開始流行黑盞 。 ”

果然!

季劍緊盯著九辰,哼道:“我早就覺得你不對勁兒了,阿辰 ,你果然不是第一次到王都。快跟本少將軍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難怪那日爺爺一提回王都你反應那么大。”

九辰搖首,道:“無事 。”

季劍微帶怒意:“你騙不過我 ,自從回到王都,你整個人都奇奇怪怪的。你要是不肯告訴我,就是不把我季劍當兄弟! ”

九辰沉默了片刻 ,道:“我有一個哥哥,自幼身陷囹圄,關押他的人 ,是個朝中大官,勢力非常大。我希望,有一天 ,自己能變得足夠強大 ,擁有力量與籌碼與那個人對抗,將他救出來 。可惜,還是差了一步。 ”

季劍睜大眼睛 ,結結巴巴的指著九辰:“阿辰……你竟然還有哥哥。”語罷,忽轉憤怒,咬牙道:“所以 ,你才去投軍,對不對?!哼!氣死我了!國君腳下,竟有人如此目無王法!阿辰 ,你快告訴我,究竟是哪個大官,我去踢了他的老巢!”

九辰只能道:“他并不在巫國 ,何談對抗? ”

季劍猛地一敲腦袋,道:“他是風國人,對不對?”

九辰并不回答 。

此時 ,卻有一個長史打扮的人陪著一位中年男子進了丹青坊。那男子八字須 ,國字臉,復袍束冠,神色倨傲的行到茶戲處 ,嗤笑道:“當今四國,風國世子善騎射,楚國世子多文采 ,便是最無用的淮國質子,亦各有所長,偏偏只有巫國世子是個病秧子。起初 ,本史尚有疑惑,不過到此處一觀,才發現原來巫國人竟是盡皆崇尚如此無趣無味之物 ,倒與你們那惡病纏身的倒霉世子頗為相似!”

此言不僅飽含挑釁,更是極盡侮辱,整個丹青坊頓時鴉雀無聲 。同來的司禮部長史暗暗抹了把汗 ,道:“使臣大人既然嫌此處無趣 ,不如咱們換別處逛如何? ”

那男人非但不領情,反而一臉譏諷,道:“長史大人莫不是怕丟了巫國顏面?”

季劍早已氣得砸拳 ,幸而九辰攔住,道:“若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前來求親的風國使臣 ,你若動手打了他,他是傷是殘倒不要緊,只怕劍北又要不安寧了 。”

季劍這才憋住一口氣 ,道:“你怎么知道風國使臣前來求親? ”

九辰不咸不淡道:“猜的。”

季劍撇嘴:“信你才怪!不過阿辰,雖說咱們那位世子殿下是個病秧子不假,可也不能便宜了這個混蛋呀!”

“那是自然。 ”他話音方落 ,那風國使臣頭上的高冠猛然朝著丹青坊大門飛了出去,那使臣頓時披頭散發,被這力道帶的腳底一滑 ,一頭載到了茶碗之中 。同來的長史見狀 ,連忙上前攙扶,那使臣甚是狼狽的從茶案上爬起來,從頭到腳 ,盡是被茶水打濕,頭上面上還沾滿了各色茶葉,形容甚是滑稽。

整個丹青坊驀然一陣爆笑。

那風國使臣又氣又羞 ,也顧不得尋找發冠,便捂著頭狼狽而逃 。

季劍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道:“我的好阿辰 ,干得真是漂亮!”

而風國使臣于朝上向巫王哭訴丹青坊慘烈經歷,要求查封丹青坊,則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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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垂文面君

巫國王都滄冥共開十個城門,東西各兩個 ,南北各三個。其中 ,宮城位于滄冥東部正中,城四周筑有圍墻,四方各開一門 ,正西文德門為宮城正門,巫王宮便坐落于宮城之中 。宮城之西為朱雀大道,百官衙署分布于兩側 ,亦有城墻相隔。朱雀大道之西為西市十二坊,是商賈及王族官員府宅集聚地。滄冥商業區則主要集中在南北兩市 。

昌平十二年六月二十九,夜 ,正當丹青坊一片混亂時,卻有三人三騎拐入西市安巽坊內。

為首的年輕公子抬首望著匾額上的“世子府”三字,縱橫揮灑 ,筆力遒勁,氣勢豪邁開闊,頗有王者之氣 ,料想定是巫王親題。立了片刻 ,方才道:“阿鸞,去敲門 。 ”

三人中身量最小的那個歡快的應了聲,便放下韁繩 ,跳到臺階上去用力敲了三下門 。

過了許久,漆黑的大門才緩緩打開一條縫,門內鉆出一個布衣老者 ,冷著張臉,正打著哈欠。

有些睡意惺忪的掃了眼三人,老者不耐煩的道:“你們是何人?來此何干? ”

那年輕公子連忙上前 ,恭恭敬敬道:“在下盧方國商客九幽,前來拜會巫國世子殿下。”

老者臉色頓時難看的厲害:“我說你們這些人,來巫國之前能不能先打聽一下巫國的情況?舉國皆知 ,我們世子得了重病,五年前便被王上接入宮中休養,早就不住這世子府了!”語罷 ,砰地一聲撞上了門 。

另外一個錦衣少年俊面含怒 ,道:“阿姐,這些巫人也欺人太甚!區區一個病弱世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連個看門的都這么臭脾氣! ”

年輕公子卻是笑道:“阿姐這次是為了把美嬌娘給你帶回家,你倒這么沉不住氣。還有,要稱阿兄 ,不許再叫阿姐。”

錦衣少年不滿道:“好,阿兄!那咱們可以去找姑姑幫忙,干嘛要來找這個病秧子!平白無故受這奴才的氣!而且姑姑是這病秧子的親母 ,阿兄想找他,還不是姑姑一句話的事情么?”

年輕公子笑吟吟的望著幼弟,道:“阿云 ,我且問你,在家中,你居于何處? ”

名叫阿云的錦衣少年想了想 ,道:“自然住在――”話未說完 ,少年忽然覺出不對,道:“自然住……住在家里面 。”

年輕公子頷首,道:“不錯 ,那你再想一下,巫國世子十歲之時,巫王便為其開門立府 ,準其獨居宮外,如此殊待,巫國前所未有。這樣的人 ,會只是一個病秧子這么簡單么? ”

錦衣少年略有羞愧,道:“阿兄,你的意思是說 ,巫國世子并非病弱之徒?”

年輕公子輕輕搖首,道:“我只知道,巫子沂九歲朝辯 ,文壓群臣 ,十歲隨巫王南山圍獵,騎射無雙,巫王愛之如寶。只不過……五年前 ,九州之內傳出巫世子惡疾纏身的消息,自此,這位世子便如人間蒸發一般 ,再無蹤跡可尋 。對于此事,姑姑言辭隱晦,而牽涉巫國機密 ,父親也不好多問,你說,咱們怎么可以找姑姑說此事?”

阿鸞跳下臺階 ,嘻嘻笑道:“公子對這位病弱世子好像特別感興趣。 ”

阿云狠狠瞪了阿鸞一眼,道:“臭丫頭,你少在這里瞎摻和 ,我阿姐要嫁之人 ,必是當世英雄,哪里會有這區區一個病秧子的份兒?!哼,他十歲便騎射無雙 ,若是哪天讓本公子碰上了,本公子定要打他個落花流水,讓他知曉什么才是真正的騎射無雙!”

年輕公子無奈而笑 ,狠狠敲了下阿云的頭,道:“是阿兄!”

是夜,還發生了一件事 ,就是巫王貼身內侍晏嬰親攜巫王意旨至東陽侯府,命東陽侯季禮明日入朝面君。晏嬰親臨,足見巫王禮遇東陽侯之重 。

季禮偕闔府謝恩完畢 ,柔福長公主親自上前,盈盈作禮,道:“晏公辛苦了 ,王上近來可一切安好? ”

晏嬰生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 ,藹然而笑,道:“長公主放心,王上大安。 ”

柔福長公主滿是感激之色 ,道:“全賴晏公全力侍奉左右,內廷才得安穩,王上方可無內顧之憂 ,晏公辛苦。今歲,柔福剛命人從淇水采了新鮮的露茶,明日便讓人親自給晏公送去 。”

晏嬰倒也不推卻 ,只是恭恭敬敬作了個禮,道:“老奴多謝長公主惦念 。”語罷,方才轉向季禮 ,道:“侯爺,王上可是再三囑咐老奴,明日垂文殿面君 ,一定要帶上那兩個小將軍。咱們王上呀 ,最喜愛的就是這些個有本事的孩子們,當日一聽說聲震劍北的烈云騎、黑云騎主帥竟然是兩個十幾歲的少年,甭提多開心了。 ”

季禮早知巫王之意 ,連忙應了下來 。

昌平十二年,六月三十。

卯時,季禮便起身洗漱 ,換上紫色官服,而柔福長公主則負責準備早膳,安排車駕仆從 ,并特意命人為季劍和九辰準備了新衣。季劍的那一套為云紋緊袖白袍,九辰的則為麟紋箭袖黑袍 。

辰時,東陽侯府的車駕準時出發 ,繞過錯綜的西市,穿過筆直深長的朱雀大道,直至辰時三刻 ,方才進入宮城 ,停在正西文德門外。季禮棄了車駕,早有青衣內侍奉王命等候,一路引著季禮三人向垂文殿而去。

垂文殿為巫王平日處理朝務之處 ,內置寢殿書閣,規模宏偉,氣相莊嚴 ,朝務繁重之時,巫王便直接夜宿此處 。“垂文”二字取自楚辭,有“垂典雅之文 ,揚美藻之采,以遺將來賢君,使知己志也。”

巳時 ,巫王用膳完畢,晏嬰親自引著季禮入垂文殿面見巫王。

今日,巫王只穿著普通的青色龍袞 ,眉目冷峻 ,面含風雅,威嚴之中挾著幾分平易 。

季禮伏地叩首,高聲呼拜:“罪臣季禮叩見王上 ,愿王上盛德永駐,千秋不衰。 ”

巫王親自起身下階,扶起季禮 ,笑意溫和,撫著季禮雙肩道:“愷之駐守邊關,橫槊千里 ,助孤平定劍北,收復烏嶺,保巫國十載和平 ,勞苦功高,何罪之有?”

季禮惶恐,道:“王上寬厚 ,臣無地自容。違背王命 ,擅自用兵,乃是死罪,臣懇請王上收回賞賜 ,予臣重責 。”語罷,欲要伏跪在地 。

巫王及時托起季禮,吩咐晏嬰 ,道:“為東陽侯賜座。 ”

晏嬰領命,很快便要兩個青衣內監抬了胡床軟榻進來,季禮再三推辭 ,方才惶恐坐落。

巫王這才展眉,道:“孤聽聞,此次壁亭之戰 ,全是烈云騎與黑云騎之功,為何卻不見那兩個孩子呢?”

季禮忙起身,稟道:“回王上 ,烈云騎主帥季劍、黑云騎主帥九辰 ,正在殿外跪候,臣怕他們不懂規矩,有失體統 ,冒然沖撞了王上,才命他們在外等候 。”

巫王將季禮按到胡床坐下,笑罵道:“愷之 ,你呀,就是與孤太生分! ”說罷,卻是讓晏嬰去宣殿外兩個少年進來。

季劍與九辰并肩走入殿內 ,并不抬首,徑自跪地叩拜,朗聲道:“臣等叩見王上。”

巫王將左右兩個少年打量一番 ,見他們俱是英俊挺拔,朝氣蓬勃,心里說不出的歡喜 ,道:“都抬起頭 ,讓孤好好瞧瞧,名揚九州的兩騎統帥究竟是何等風采!”

季劍當先抬頭,巫王見了 ,對季禮贊道:“好一個目若朗星的白袍小將!季家的男兒,果然個個英才!愷之不僅治軍一絕,亦是御家有方! ”

季禮連忙謝罪 ,道:“私自用兵,這逆子便是首罪,請王上重處 。 ”

巫王擺擺手 ,絲毫不以為意,目光掠向右側,卻在那黑衣少年抬臉的一瞬間 ,猛然滯住。

晏嬰見巫王向來深沉難測的目色中此刻充斥著震驚 、訝然 、悲、喜、怒等諸般情緒,亦是嚇了一跳,忙喚了聲:“王上?”

季禮亦察覺出一點異樣 ,剛要起身 ,便見九辰拱手奏道:“末將黑云騎主帥九辰,拜見王上。”

晏嬰循聲望去,亦是一驚 ,便見巫王已然斂住情緒,含笑道:“孤聽聞,九辰將軍箭術無雙 ,可百步穿楊,弓不虛發,早想見識一下 。 ”

九辰眸色不驚 ,道:“王上謬贊,臣所使的,都是些雕蟲小技 ,難入君目。”

巫王只是笑著聽完,便向季禮道:“明日午后,孤約了風楚兩國使臣和那些王族世家子弟 ,在東苑射獵 ,你也帶著季宣和劍兒過去,一起樂一樂。”

季禮忙道:“臣遵命 。 ”

巫王滿意頷首,道:“孤的含山公主 ,最近一直鬧著要學箭術,這位九辰小將軍既然箭術超群,若能指導孤那刁蠻女兒一段時日 ,再好不過。愷之,你可愿忍痛割愛,讓九辰在王宮內多留些時日。”

季禮一愣 ,片刻后方才反應過來,道:“王上言重,能得王上青眼 ,是這小子的福氣,臣高興還來不及呢 。”

巫王哈哈一笑,道:“愷之果然爽快 。 ”

季劍偷眼去看九辰 ,悄悄遞了幾個眼色 ,卻發現九辰只是沉默的盯著地面,沒有絲毫表情。

季禮帶著季劍謝恩離開后,巫王便坐到案后處理朝務 ,一直到日墜星稀。

晚膳之后,巫王命晏嬰擺駕章臺宮歇息,臨出殿門前 ,巫王仿佛才看到已經在垂文殿內跪了整整一日的九辰,吩咐晏嬰道:“讓人給這位小將軍送碗提神湯,明日射獵 ,孤還指望他拔得頭籌,替巫國漲漲威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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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東苑圍獵

東苑位于巫王宮之東,圍硯秋山而建,林木蔥郁 ,青草肥美 ,野獸盤踞,常有虎狼出沒,隸屬宮城 ,乃王族專用狩獵場,只有秋冬兩季開放。

此次風楚兩國同時出使巫國求娶含山公主,巫王為示款待之意 ,方才特意命守衛東苑的戍衛營提早打開東苑,射獵為戲,并叫了一班世家王族子弟作陪 ,以圖熱鬧。

巫王啟為世子時,便以善戰聞名九州,因其文韜武略兼備 ,率兵與各國交戰,身經百役,未嘗一敗 ,各國頗憚之 。待即位為王 ,巫啟雖告別了戎馬生涯,專理朝事,但依舊對騎射一事尤為熱衷 ,因而,巫國上下皆知,狩獵乃是他們王上閑暇時最喜愛的消遣活動。

昌平十二年七月初一 ,東陽侯季禮正式歸朝,以輔國大將軍之名正式接管巫國兵事,國尉及護軍都尉輔之。季禮當朝請罪 ,固辭所加五千戶采邑,巫王親授東陽侯紫袍玉帶,君臣攜手丹墀之上 ,昭示巫國兵事初定 。

午后,巫后特意讓隱梅取出自己命宮中尚衣連夜為巫王趕制的淡青皮靴勁裝,親自為巫王穿戴完畢 ,才攜章臺宮眾人拜送巫王。

巫王扶起巫后 ,笑語道:“還是南嘉有心,最得孤意。”

季禮攜季宣 、季劍到達東苑時,硯秋山四周已然黑旗飄飄 ,金鼓迭起,林木蕭蕭有音,鐵騎奔鳴之聲不絕于耳 。

巫王挾弓帶箭 ,身著簇新的青龍勁服坐于馬上,依稀回到了舊時意氣風發戎馬倥傯的歲月,雙目明亮 ,炯然如日,傲然的掃視硯秋山的一草一木。

季禮策馬過去,帶著季宣、季劍翻身下馬 ,與巫王見禮。巫王大笑著讓三人起身,特意指了季劍,道:“劍兒 ,今日可要讓孤見識一下烈云騎主帥的本事! ”

季劍神采飛揚 ,朗聲道:“末將遵命!”

正此時,一個白衣文士,騎著匹瘦骨如柴的老馬 ,晃悠悠的進了東苑,不緊不慢的到了巫王跟前,在馬上作禮:“西陵韶華見過王上 。”

他話音方落 ,風國使臣明染帶著數名隨從策馬過來,嗤笑道:“楚國世子殿下嘴皮子功夫,在下久聞 ,只是不知,殿下的馬上功夫是否也如嘴上功夫這般厲害? ”

西陵韶華打馬晃了個圈,也不生氣 ,笑得十分和氣,道:“不瞞使臣大人,今日午膳 ,在下特意多食了三大碗米飯 ,就是為了能得個好彩頭 。 ”

明染愈加不屑,只置之一笑,整了整袍帶 ,不再理會西陵韶華,卻是指著身后一個少年,向巫王道:“王上 ,這是我們風國世子殿下身邊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今日,特意來與巫國高手一較高下。”

巫王抬眼望去 ,只見那少年身著白色戎裝,眉目清秀,眸中傲氣逼人 ,不由贊道:“好相貌,孤今日可要大開眼界了!”

那少年卻是一指季劍,挑眉道:“聽說 ,你就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兩騎主帥之一 ,呆會兒,本公子可要試試你是不是浪得虛名! ”

季劍立刻揚眉笑道:“本將軍最不怕的就是高手,尤其是風國的高手 ,今日你我有緣際會,自當切磋較量一番,才對得起這東苑氣象。”

這時 ,風國少年身后卻緩緩行出一騎,馬上那眉目清秀的年輕公子,沖著季劍抱拳為禮:“火龍駒之主 ,可還識得在下?”

季劍覺得此人甚是眼熟,一拍腦袋,驚喜中滿是疑惑難解 ,道:“是你!月城東市的賣馬之人!原來,你是風國人 。 ”

那人復含笑施了一禮,道:“在下盧方國馬商九幽 ,見過烈云騎主帥。”

季劍皺了皺眉毛 ,道:“既然是盧方國之人,你為何與風國使臣同來?”

那年輕公子淺笑,道:“羈旅商客 ,自當四海為家,哪里還有故土之說?家父長年在風國販馬,與王族關系頗深 ,聞說九州之內,論起繁華氣象,當屬巫都滄冥 ,特意托了風國使臣大人帶我一程,讓在下長長見識。 ”

季劍聽他談吐之間,文雅大方 ,音如清泉,說不出的舒服和暢,不由好感陡升 ,道:“九幽 ,這一次,你可帶了好馬過來?”

九幽落落而笑,道:“實不相瞞 ,鄙人此次厚著臉皮「混入」風國使團,另一目的,就是為了打開通路 ,來滄冥立市賣馬 。”

巫王啟即位后,崇尚武治,十載間 ,厲兵秣馬,尤重軍備,毫不避諱的昭示志在九州的決心。因而 ,巫國商市以「南鐵北馬」聞名于九州,吸引了各地商賈聚集。

巫王見今日人才濟濟,愈加開懷 ,道:“孤這東苑之內 ,有一只通靈赤豹,據說已在這硯秋山上住了百年有余,孤捉了它十年 ,都無功而返 。今日,若你們之中有人能射得此豹,孤不僅將彩頭給他 ,還有重賞! ”

巫王話音方落,晏嬰便捧著一物出來,眾人細細望去 ,只見晏嬰掌中躺著一副金絲編就的軟甲,玲瓏精致,巧奪天工 ,甲身之上泛著淡淡一層綠光,正是九州傳說中刀槍不入的刑天甲。

此時,王族世家子弟已陸陸續續結群來到東苑 ,他們本以為今日巫王組織射獵只是為了讓風楚兩國使臣較量一番 ,其余人不過陪襯而已。而這一刻看到巫王竟設了如此貴重的彩頭,均是興奮不已,忍不住摩拳擦掌 ,躍躍欲試 。

一直神情倨傲的風國少年見了此物,目中亦微微泛起些許光彩。策馬與他并行的年輕公子湛如秋水的雙眸輕輕掃過那軟甲,悄悄與那少年耳語了幾句 ,那少年立刻蹙了蹙眉,向巫王道:“王上,不能與你們巫國最厲害的騎射手一較高下 ,這彩頭就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語氣狂傲,明顯有貶低眾人之意,王族世家子弟們紛紛怒目而視 ,唯有季劍若有所思的盯著那年輕公子,既驚且惑。

巫王含笑問道:“我巫國本事好的年輕子弟全在這東苑,孤倒真是不知 ,這位風國小公子口中所說的高手又是指何人?”

風國少年看了一圈 ,傲然道:“敢問王上,烈云騎主帥既然在此,為何不見黑云騎主帥? ”

晏嬰策馬趕到垂文殿 ,簡單講了講東苑的情形,便要拉起他向殿外走 。

九辰頭都懶得抬,直接拒絕:“我不去 。 ”

晏嬰瞬間出了一頭冷汗 ,邊擦邊惶惶然道:“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跟誰拗呢!您這一句話,可是要將老奴千刀萬剮了 ,王上和兩國使臣可都在東苑干巴巴的等著呢!那風國使臣帶來的人指名要與殿下交手,殿下若不去,老奴這條賤命不要緊 ,王上的面子可往哪里擱呢?”

九辰才不在乎這些,揚起嘴角道:“不過游樂嬉戲而已,無聊至極 ,晏公又何必當真。”

晏嬰無奈嘆氣:“殿下天資聰穎 ,自小便能將事情看得透徹,今日,這又是哪一出?因為風楚兩國爭求公主 ,王上日夜憂心,好不容易尋了件高興的事,殿下如何忍心壞了王上興致? ”

九辰十分鄙夷的盯著他:“如此冠冕堂皇之言 ,不說也罷。兩國求婚之事,王上心中必然早有主張,今日東苑圍獵 ,就算這勝負之間別有意義,也是咱們王上在算計想算計之人 。君欲驅策臣下,一道旨意便可 ,臣不敢不傾力以赴。可君若只把臣當做一顆隨意擺布的棋子,恕臣難以從命。”

晏嬰嚇得面如土色,幾乎忘記尊卑之別 ,下意識便要捂住九辰之口 ,道:“我的小祖宗,你瘋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是傳到王上耳中 ,不只你和老奴,整個垂文殿的人都得遭殃!”

九辰愈加不屑:“心中無愧,何懼人言 。請晏公向王上復命 ,臣技藝淺陋,難勝此任。 ”

晏嬰真有些急了,只能拿出殺手锏唬他:“今日 ,殿下若不去東苑,便是逆君,而王上首先想的事情 ,不是殿下如何,而是何人使殿下如此,壁亭之事 ,殿下難道忘了么?”

九辰果然變色。

及至晏嬰回到東苑復命 ,巫王已然命其余人先自行入山射獵,唯留了季禮陪駕 。

晏嬰行了大禮,瞇眼笑道:“王上 ,侯爺,老奴把那小將軍給帶來了。”

九辰牽馬過來,單膝跪地 ,道:“末將叩見王上、侯爺。 ”

巫王眉眼間盡是笑意,道:“這兩日,小將軍在王宮可住得習慣?”

九辰抬眸 ,道:“末將久在行伍,住慣了冷帳硬榻,見識淺薄 ,突見王宮繁華氣象,只覺惶恐難安,如芒在背 ,倒真有些想念天地為廬的日子 。”

季禮臉色頓時一沉 ,虎目微縮,厲聲斥道:“放肆!王上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 ”

巫王聞言 ,也不在意,反而心情大好,道:“愷之 ,現在人到齊了,咱們也練練身子骨去!”語罷,帶著數名內苑兵徑自策馬而去。

季禮縱有不滿 ,也來不及與九辰多說什么,連忙策馬跟了上去。

晏嬰上前扶著九辰起身,滿臉的愁苦難解 ,道:“我的小殿下,咱們不都說好了不惹王上生氣么?”

九辰轉眸不理他 。

晏嬰打量著左右無人,悄悄從懷中取出一直用油布焐著的熱餅 ,道:“殿下這兩日沒吃什么東西 ,定然乏力得緊,這是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酥油餅,老奴特意給殿下帶了 ,殿下好歹吃兩口,補補力氣 。 ”

九辰盯著那餅上冒著的熱氣,失神片刻 ,道:“我不餓。 ”

晏嬰素知他脾氣,只能作罷,道:“殿下準備去哪個方向?這次的目標 ,是那只通靈赤豹。”

九辰抬首望著滿山蒼翠,道:“既然赤豹通靈,那就只能去追有緣之人了 。晏公只管安心侍候王上 ,不必跟著我。”

晏嬰自馬囊中取出一副純黑色弓箭,道:“這是王上特意為殿下準備的偃月弓,足有三石 ,老奴祝殿下一箭得籌 ,馬到成功。 ”

硯秋山巔筑有涼亭,名“回秋”,登之臨風 ,可俯瞰整個滄冥,將王都萬千繁華盡收眼底 。

九辰循著山道,剛剛策馬至山頂 ,未及下馬,阿蒙便拍著雙翅,一頭沖進了他的懷里 ,親昵的又啄又撓。

涼亭之內立著一個年輕公子,廣袖寬袍,淡黃色的錦衣之上綴著數枝墨蘭 ,正端著杯清酒,祝風賞景。

九辰抱著阿蒙翻身下馬,望著亭內之人的背影 ,微有驚喜 ,道:“阿雋,你果然在這里 。”

回秋亭內,那年輕公子回首 ,睜開一雙狹長鳳眸,含笑道:“世子殿下有令,在下豈敢不從? ”

九辰一拳砸到那人肩上 ,笑道:“我甫入王都,便聽街頭巷尾盡在流傳,南相之子玉樹風流 ,驚才絕艷,當得‘鳳眸傾城’四字。這兩日,我被父王困在宮中 ,無法傳遞消息,最擔心之事的就是聯系不到你。而今看來,阿雋 ,你這蘭臺令果然已經做到了神機妙算的地步 。”

巫國左丞相南央之子 ,蘭臺令南雋聞言,灑然而笑,道:“論起這百官職司 ,再無比蘭臺令更清更苦更難做之職,日日瞧人臉色不說,只神機妙算四字 ,殿下便將臣剝骨抽筋,削得一分不剩。臣能站在這回秋亭內,說起來 ,還是要叩謝王上這出圍獵之戲。”

說到這里,南雋把玩起酒杯:“臣有些好奇,今日圍獵 ,殿下手中,到底攥了哪支箭? ”

九辰默然,腦中不由浮現出晨曦未明時 ,垂文殿中的那位不速之客 。單薄的青色披風之下 ,是隱梅姑姑蒼柔含韻的面容,深宮幾十載殘酷爭斗傾軋造就了她過人的冷靜與聰慧,亦沉淀出她對巫國王后的無上忠誠 。她袖中藏著的柔軟錦帛上 ,不僅有巫后最善繪繡的青梅,還有一行力透紙背的端麗小楷:風勝,棄箭。風敗 ,箭出。

南雋瞬間了然:“看來,王上有動,王后也等不及了 。”

語罷 ,忽聽山下馬蹄滾滾,聲如悶雷,兩人連忙奔至亭中觀望 ,只見數匹飛騎正追著一抹紅色影子,朝著山頂方向而來。

南雋袖手,笑意如風 ,道:“看來 ,通靈赤豹出現了。”

撼天動地的馬蹄聲中,一個聲音興奮激動的喊道:“阿辰!快去追赤豹! ”,卻是季劍 。

兩騎風馳電掣般自涼亭掠過 ,帶起大片沙塵,馬上兩個白色背影均是傲然矯健,任意飛揚。

通靈赤豹火紅的身影靈敏的游竄在山石之間 ,時隱時現,待追至山坳深處時,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均不約而同的彎弓搭箭 ,對準亂世之間的紅影。

正此時,不遠處的亂石林里,忽然起了一陣騷亂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高呼聲:“出來了!出來了!通靈赤豹現身了!”

原來,是其余世家子弟也趕到此處 。那赤豹乍一受驚,立刻閃入亂石堆里 ,不肯再出來。

季劍與那風國少年大是泄氣。

圍獵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馬分散在這片亂石林四周 ,連成一圈,伺機而動 。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 ,道:“西陵韶華現身了么?”

南雋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

此處地勢頗高,可將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 ,九辰睜目看去,果然見西陵韶華正驅馬晃入荊棘叢中,那匹瘦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劃出淋淋血色。

這硯秋山的荊棘是出了名的厲害 ,刺又硬又長,稍有觸碰,便是鮮血淋漓 。而這匹瘦馬卻不顧腿上傷勢 ,一步步邁入荊棘叢,留下兩條長長血跡,著實令眾人驚訝不已 。

西陵韶華于馬上張袖迎風 ,高聲長誦:“汝雖通靈 ,不過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 ,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駕親臨,馨德天地,百獸皆拜 ,千樹臣服。汝以荊棘為龜殼,以破洞為秘穴,遮隱行跡 ,妄圖逃竄,癡人說夢乎?異想天開乎?黑旗招展,鐵騎鏘鏘 ,箭矢如潮,汝路絕矣!汝道窮矣!汝若識務,汝應謹記 ,汝乃區區山林野豹 ,不可自戀,不可放肆!天道循環,圣意昭昭 ,汝性愚頑,何來執念,還不速速現身乎?還不惶惶自投羅網乎?還不羞憤撞石欲死乎? ”

這一番勸誡絮絮叨叨說了半晌 ,回音谷卻靜的死寂,連一絲風動也沒有,唯有一群棲居于谷內的麻雀似是受不了這聒噪 ,傾巢而飛,撲通互撞,亂作一團。

狩獵之戲 ,本就靠弓箭技藝致勝,眾人均是哭笑不得,只當傳言中文采絕世的楚國世子殿下得了什么癲狂之癥 ,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

文時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 、史國尉家三位公子騎馬混在一處 ,從未見過如此癡狂有趣之人,當即哄笑作一團。文時侯子玉更是揚鞭指著西陵韶華,高聲戲謔道:“敢問楚國世子殿下 ,那通靈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余王族世家子弟聞言,轟然大笑 ,西陵韶華面不改色,露出幾分愁苦,滿是惱恨道:“這愚豹蠢豹 ,糊涂求死,枉費我一腔情意!實在令人氣憤!”

巫王及季禮趕來時,正撞見此景 ,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與侍候在一旁的晏嬰道:“明日,你替孤傳道旨意與宮中司造官 ,孤要在這回音谷內刻石立碑 ,碑上便刻「楚世子勸誡書」六字,以紀這曠古盛事。 ”

晏嬰連忙笑著應下,道:“奴才謹遵王命 ,這可真是件趣事兒呢,若給太史大人和蘭臺令大人聽了,只怕又要秉燭烏殿蘭臺 ,再修史冊了!”

巫王放聲大笑,道:“晏嬰,你這話說得極對!只是 ,孤有些擔心,一旦南轅北轍,數言不和 ,這老刁龍和雋兒又該鬧翻烏殿,對辨蘭臺了!那才讓孤頭疼呢!”

晏嬰直笑得面上開花,拈指言道:“這刁龍大夫儒學精厚 ,言辭錚錚 ,南雋公子舞墨風流,詭譎善辯,都說學士文弱 ,可這兩人每每交鋒,那股唇槍舌劍的勁兒,能將天花說得亂墜 ,都快趕上千軍萬馬齊齊壓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實在聽得頭暈!不過 ,王上也無需擔心,今后,有小殿下在 ,這兩人便遇著克星了,再想鬧起來,可沒那么容易! ”

巫王本是聽得興致盎然 ,心情爽快 ,聽到最后,卻是臉色漸轉冰沉,盯著晏嬰 ,哂然一笑,道:“晏公這么急著替那逆子說情,真是煞費苦心 。孤卻覺得 ,咱們巫國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張,最擅者,便是目無君父 ,任性妄為。你在這里繞著彎兒給咱們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領你這份心意。”

晏嬰嚇得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連連叩首 ,道:“老奴不敢 。”

巫王并不看他,片刻后,道:“起來罷 ,孤沒心情與你計較。你親自去前面 ,讓子玉過來陪駕,跟孤說說王都趣事,他那點斤兩 ,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幾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

文時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啟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宮婢所生庶子 ,雖為長兄,卻無緣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 ,與世無爭,偏偏和貴為世子的巫啟感情甚為親厚 。

昔年巫、云兩國交戰時,兄弟二人并肩作戰 ,巫商替巫啟擋箭而亡,只留下一個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啟即位后,命人將兄長遺孤接入王宮撫養 ,賜名“子玉” ,襲爵文時侯,吃穿用度,齊同世子 ,并親自教授其課業武功。因而,巫王對文時侯子玉的寵愛,人人皆知 。

晏嬰聽著巫王提起「子玉」兩字時 ,話中毫不掩飾的寵溺寬縱,只覺心中絞了團亂麻般,堵得難受 ,口上卻是泣極謝恩,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請文時侯 。

回音谷外,原本肅穆的氣氛被楚國世子勸誡之行攪得一塌糊涂。志在赤豹的風國少年阿云急紅了眼 ,道:“阿兄,這人有病嗎?!”

他身側的年輕公子抿嘴輕笑,悄然道:“你只管準備好弓箭 ,不出一刻 ,通靈赤豹必會現身。 ”

他話音方落,便覺余光處紅影一閃,緊接著 ,整個回音谷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 。

在眾人震驚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靈赤豹自荊棘叢深處躍出,竄至西陵韶華馬下 ,前腿微屈,做伏拜狀。

內苑兵將此情況報至巫王,巫王亦是驚詫不已 ,連忙帶著文時侯子玉近前觀望。

西陵韶華瞇眼盯著馬下赤豹,嘆道:“癡豹一只,還算識相!”

東崖之上 ,南雋唇邊浮出一抹淡笑,道:“原來如此 。”

九辰抱臂,靜靜觀望了片刻 ,道:“我倒是有興趣知道 ,生性好斗的通靈赤豹在恐懼與天敵之間,會選擇哪一個? ”

南雋轉念明白過來,不由展眉道:“看來 ,王上布下的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見識一下,殿下如何趕盡殺絕 ,將對手封入窮途。 ”

九辰搖頭,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點到即止 。此人心機深沉 ,城府難測,在摸清楚他的底線之前,我并不敢妄動殺手。”

南雋失笑 ,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機會都不留給臣下。”

九辰取出腰間竹管短笛,放到唇邊吹了三個短調 ,阿蒙便不知從何處展翅沖了出來 ,落到他的臂上 。

九辰輕輕撫著阿蒙雙翅:“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干得漂亮,我就帶你去王宮偷酒喝。 ”

阿蒙興奮的撲通著翅膀 ,灰色鷹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兩下,方才振翅朝著回音谷方向俯沖而去 。

回音谷內,巫王滿意的看著眼前局面 ,向季禮道:“能令通靈赤豹屈膝,這位楚國世子,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

季禮笑道:“王上圣明。兵家至上之境 ,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臣在劍北十二載,但逢戰事,均是短兵相接 ,血流成河,始終沒能達到此境 。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縛豹 ,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對峙中 ,一只灰色蒼鷹自碧空直沖而下,尖聲鳴嘯,繞著回音谷上下盤旋 ,還時不時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靈赤豹跟前,搖頭晃腦,伸爪展翅 ,神色倨傲,挑逗連連。

本已入定的通靈赤豹看到阿蒙,雙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團火焰 ,仿佛饑渴已久的狩獵者終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獵物 。

西陵韶華面露驚奇,目色灼灼的盯著阿蒙:“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載風雷 ,實乃當世英雄。在下若沒猜錯,閣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記載的縱橫大漠勇猛無敵的蒼鷹之王! ”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轉了又轉,確定這個長得有些不順眼的人是在夸自己 ,才頗是不情愿的懶懶瞧了他一眼。

能得蒼鷹之王一顧 ,楚國世子殿下明顯有些激動,連忙仔細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禮:“鷹王閣下 ,可愿與在下交個朋友?”

阿蒙打了個激靈,立刻十分嫌棄的扭過頭 。

西陵韶華見鷹王「拒絕」的如此直接決絕,不由檢視了一下自身裝束 ,滿面討好道:“鷹王閣下可是嫌在下沒有焚香沐浴,渾身酸臭么?”

眾人先是看他將通靈赤豹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又要與一只鷹做朋友 ,愈加神色怪異的望著這位行事奇特的楚國世子。

阿云驚嘆一聲,指著那鷹,向九幽道:“阿兄 ,那真的是蒼鷹之王!我尋了整整一年的蒼鷹之王!原來,它在巫國! ”

他聲音激動忘情,其余少年們聽得一清二楚 ,才知西陵韶華所言非虛 ,紛紛雙目放光的盯著谷內兩個至寶。

季劍滿臉驚愕的看著阿蒙,撫額:“好啊,阿辰 ,你又在搞什么鬼?”

一縷短促笛音響過,阿蒙振翅沖起,飛入谷外山林 ,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見勢,陡然竄起,躍入半空 ,直追阿蒙而去 。

紅影動時,其速如電。

回音谷外圍的年輕子弟們已然紛紛對準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 ,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藝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過 。

阿云亦策馬追去 ,一箭剛至半空 ,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擊落 。

他又驚又怒,張目望去,只見對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揚眉看著自己 ,正是季劍。

赤豹跳竄的太快,眾人紛紛打馬追趕,阿云怒視季劍片刻 ,便猛地加速馳騁,口中銜箭,三箭齊發。季劍亦是連珠射出三箭 ,其中兩箭撞住了風國少年兩箭,唯有余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

兩只箭并行飛逝,難分先后 ,片刻后,便聽不遠處傳來赤豹哀嚎之聲。待眾少年趕至時,便見那赤豹被一箭釘穿在樹干上 ,滴滴答答的流著血 ,嗚嗚發出悲咽,一時竟不知是多了份歡喜,還是增了分失落。

季劍與阿云同時策馬到跟前 ,神色緊張的盯著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

巫王亦同子玉、季禮及季宣趕至此處,見勝負已定,連忙命內苑兵上前驗箭。

兩名內苑兵立刻上前 ,拔下箭鏃,將赤豹抬至巫王馬下,同時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終翻滾不定 ,待執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驀然凝做黑淵 。

文時侯子玉伸著腦袋掃過箭身 ,揉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么可能……竟是一只無名之箭!”

季劍與阿云聞言 ,俱是渾身一震 ,四下逡巡,才發現兩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釘入一側的石壁中。

晏嬰悄悄瞅著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覺胸口壓了塊大石般難以喘息。

圍獵大半日的通靈赤豹最終死在一支無人認領的無名之箭上 ,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眾人意料,連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幾分了嫉恨之色 。

巫王卻忽得大笑 ,道:“看來,孤這東苑之內,也藏著無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 ,今日這彩頭,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

巫國一群世家少年聞言 ,立時一陣歡呼,阿云卻是盯著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雙眸灼火 。

回駕途中 ,巫王不經意問季禮:“孤看那只蒼鷹 ,鋒芒銳利,殺氣甚重,不似久居滄冥之物 ,愷之可知此鷹來歷?緣何棲于東苑?”

季禮猶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瞞王上,此鷹出自劍北之北的荒漠地帶 ,搏擊長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梟冷 ,血腥好戰,常食腐尸,被稱作鷹中之王 。此鷹的主人 ,乃是臣麾下小將九辰。”

巫王握著韁繩的手微微一緊,神色卻是恍然,道:“原來如此。孤聽聞 ,認主之物 ,脾性都隨主人 。孤看辰兒也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沒想到,竟能駕馭如此野性難馴的蒼鷹 ,著實令孤大開眼界。 ”

季禮聽著巫王話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細思深想 ,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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