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歸往昔 一
東莞的皇后病薨了 。
上京郊外的第一朵桃花才剛剛吐出花蕊 ,在初春的淺淡暮色中,這則消息飛快的從宮廷中傳了出去,傳進了千家萬戶 ,速度快得像飛燕。
無數人拍手稱快,恨不得高呼君王英明,君王萬歲。
只因為那東莞的太史皇后惡毒之名遠揚,蠱惑君王 ,謀害忠臣,重用佞臣,驕奢淫逸 。
曾因一時貪樂 ,讓君王為她建造浮生樓,耗費東莞近一半的財力,因為征用民工 ,更甚于不少人慘死在修建過程當中。
家破人亡,漂血浮櫓,百姓起義。
如今毒后病薨 ,昏庸的君王從毒后的蠱惑中掙脫,很快清理了一堆佞臣,肅整朝風 ,實行新的利民政策。
世人對之一片贊嘆之聲 。
肅整朝風后,不少官員紛紛遞上了折子,請求立助皇上穩固朝臣的皇貴妃為后。
看著滿桌請求立后的折子,衛郃撐著下顎 ,微闔雙眸,手指敲著桌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外面下著大雨 ,快入夜了,隱隱透著昏黃的色彩,雨滴擊打著窗扉 ,守在殿外的羽林軍身板挺直,不曾有絲毫懈怠 。
“陛下。 ”在這雨天中,侍在衛郃身邊已久的老太監佝僂著背從殿外走了進來 ,他將手里的油紙傘隨手遞給管理御清宮瑣事的小四兒,幾步走到衛郃身后,低聲道:“奴才去了娘娘的宮里找了 ,只找到……”
他將東西從寬大的袖口拿出,“這個。”
小四兒剛進宮沒多久,他眼力好,隔著老遠 ,看見老太監拿的是一張手帕,手帕是鮮艷的紅色,上面繡著一只憨態可掬的白貓兒 ,抱著個繡球,邊角上有被焚燒過的痕跡 。
小四兒看見皇帝從老太監那里接過,盯著看了好一會兒 ,才道:“怕不是從她宮里找的,而是從小七那兒拿的吧。 ”
“陛下英明。”老太監無奈道 。不帶半點被皇帝揭穿的害怕神色。
“下去吧,吳承 ,讓我靜一下。”衛郃一手拿著那燒了的帕子,一手揉了揉額頭,神色倦怠 。
朝廷官員緊缺 ,又寧缺毋濫,他連續處理了三天三夜的奏折,早已經疲憊不堪,身體隱隱有了負荷的跡象。
“諾。”
吳承俯首行了一個跪拜禮 ,給小四兒使了一個眼色,小四兒便呡了呡唇,也跪倒在地 ,然后兩人走出殿外。
小四兒撐開傘,正準備罩在老太監頭上,余光瞄見一抹白色的身影 ,他咦了一聲,抬眼看了過去,看見身穿白衣邊上繡著淺色蛟紋的男孩站在雨中 。
男孩全身濕透 ,唇色極淡,臉頰蒼白,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 ,他的雙手垂在兩邊,目光有些空洞的看著他的方向……
小四兒雖進宮不久,該識得的還是都識得,知道這是太史皇后帶過的七皇子。
小四兒側頭 ,輕聲道:“干爹? ”
吳承擺了擺袖子,嘆了一口氣,朝男孩那里走去 ,小四兒連忙跟著,將傘舉高,不讓老太監被雨淋到。
“老奴見過七皇子 ,小四兒,沒看見七皇子淋著雨嗎?”老太監行了個禮,側頭看了小四兒 ,斥責道 。
“哦……哦……”
小四兒連忙小跑到衛濳身邊,將傘撐在衛濳頭上后低著頭,不敢瞧宮里的主子。
“吳承。 ”
“老奴在 。”吳承溫和的應了。
“母妃死了。”他低著頭 ,喃喃道,聲音輕得像晨練的蝴蝶扇動著翅膀,露水從翅膀上攸的滴落在濕潤的土地里 。
小四兒聽著有些心疼,又有些不懂。
他好像很傷心 ,可是太史皇后那么惡毒的人有什么值得讓人難過的?
“皇后娘娘死了。 ”吳承跟著道,并沒有去糾正他應該是叫母后,而不是母妃 。
這個宮里 ,他唯一一個和別的皇子不同,可以叫太史皇后母妃的人。
“母妃死了……”他又喃喃了一遍,手指動了動 ,“而害死母妃的人卻還活著。”
吳承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小小的衛潛,摸了摸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伸出手指放在了吳承的面前,“看,母妃送我的 。 ”
吳承看了 ,說:“殿下,很好看。”
“嗯。”衛潛點頭,認真道:“這是母妃給我的生辰禮物 。 ”
所以他要好好保存著,永遠也不要取下來 ,這是母妃給他的。
空氣里安靜了下來,大雨打在吳承的身上,青色的衣褥濕了個透 ,雨水順著他枯扁的臉頰滑進了衣領里,有的匯聚在他的下巴尖,往下滴著。衛潛忽然眨了下眼睛 ,“吳承,我應該讓他給你撐傘的 。”
以往的時候,他都是這么做的 ,母妃看到了,會摸著他的頭,稱贊道:“阿潛真乖 ,子之道為善,積德也。”
那是讓他最開心的事情了,母妃說話的聲音那么好聽,笑起來那么好看 ,稱贊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吳承依舊跟著道:“是的,以往殿下是這樣做的 。”
哪怕淋著這場大雨 ,他聲音還是那么沉穩,一點顫抖的聲線都聽不出來。
“可是母妃死了。 ”衛潛又低下頭,摸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像是摸著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他給你撐傘 。”
“因為你把我母妃的東西拿走了。”
母妃寢宮里的東西他喚人搬到他的宮里了,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今天去翻的時候,發現母妃的手帕不見了。
吳承來過,吳承把他母妃的東西給了衛郃 ,他要不回來了。
吳承沒有說話來解釋,東西是自己拿的,自從太史皇后死后,陛下沒有再進過太史宮 ,關于太史宮的一切陛下都不會去過問,也沒有誰告訴陛下太史宮的事情 。
哪怕如此陛下也能猜測出那帕子是他從七殿下那兒拿的,但是既然沒讓自己還回去 ,想必也就沒有打算還給七殿下的意思。
“吳承,你以下犯上,我罰你在這里跪在兩個時辰 ,好不好? ”衛潛呡著唇瓣,仰頭看吳承。
吳承一掀濕透了的衣袍,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 ,驚得小四兒差點拿不住手里的傘 。
居然真的跪了!
見吳承跪得端正,衛濳有些茫然,能夠讓他感覺到開心和快樂的人已經消失 ,心里空蕩蕩的一片,像是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窟窿,他哭不出來,然而卻已滴血。
他轉了目光看向守衛森嚴的清河殿。
母妃的東西 ,正在那個人的手里 。
而他不能去要。
因為那個人,擁有這世間最大的權利,他要誰生 ,誰生,他要誰死,誰就死。
包括母妃 。
他衛濳 ,一個人的母妃。
大雨臨盆,勢頭越來越大,跪在地上的吳承此時臉色蒼白 ,他人老了,受不得寒涼。只怕今此一日,便落下難以救治的病根 。
小四兒在一旁干著急 ,皺緊了眉頭,咬著牙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心里只盼七殿下能大發善心讓干爹起來,至于求情之類的話 ,卻是不能說半句。
許久,衛濳低喃:“要回去了,不然母妃知道了會生氣。”然后轉身慢慢離開。
小四兒連忙蹲下身子 ,將傘撐在吳承頭上,壓低嗓音擔憂道:“干爹,你沒事吧?”他神色帶著初進宮中的天真和疑惑 ,“不是說七殿下是所有皇子中最溫和的一個嗎? ”
大殿下好色,二公主任性,三殿下傲氣 ,四殿下癡傻,五公主冷淡,六殿下聰慧卻恃才傲物 ,只有七殿下,聽說是最乖最聰明,仿佛什么缺點都沒有,樣樣都十分出色 。
他還未進宮的時候 ,民間就有很多對他的美言。
吳承笑,看著小四兒的眼神是小四兒看不懂的,幽深而懷念:“那樣的七殿下 ,只存在于太史娘娘面前……”
沒有了太史皇后,一切的偽裝和努力都毫無意義。
太史皇后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呢?
這是小四兒第一次,對那個死去的人如此好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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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魂歸往昔 二
太史淼剛醒來就被人狠狠砸在地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上方傳來一個女人陰冷的聲音道:“小丫頭 ,你也別怪我,誰讓你母親搶了我的男人,我也只好搶了她的女兒。”
她被這一摔摔得頭疼腦脹 ,這感覺實在不好受,太史淼睜不開雙眼,聽著耳邊女人的話,朦朧間想:“敢摔本宮 ,這人膽子有點肥 。 ”
她很少受這樣的疼,原來作為內閣首輔嫡女的時候,丫鬟侍衛奴才都看得緊 ,她沒什么受傷的機會。
進了宮當皇后之后,更是前呼后擁,眾星拱月 ,大內侍衛高手如云,輪著班守在她身邊,哪怕那些人恨她恨得要死 ,雇人來殺她,也都是鎩羽而歸。
她幾乎沒受過什么傷,也沒人敢這么對她說話 。
便是巴不得她被五馬分尸凌遲處死的庶妹 ,在她面前,也討好賣乖得緊。
于是她興風作浪好些年,外面臭名昭著。
不過……她不是死了嗎?
哦,用詞文雅一點 ,薨了 。
聽說中了美人淚的人都會死得很美,太史淼稍稍放寬了心。
畢竟如果自己死得很丑,她估計做鬼都不安生的。
她的的神思恍惚到很遠 ,連丟下她的人什么走了也不知道,等她想起來時,周圍除了風吹樹葉的婆娑聲 ,便什么也沒有了。
眼睛似乎可以睜開了,太史淼也就懶洋洋的順著感覺睜開雙眼 。
入目的是黑得烏壓壓一片的天,星星月亮什么的都沒有 ,周圍高大的樹木,鬼色重影,滲人得很 ,眼珠子轉了一圈,看了下周圍,都是樹連著樹,灌木連著灌木 ,似乎是在一個山上。
太史淼想京城是沒有這樣的山的,哪怕有也是在郊外。
咯吱——布鞋踩過枯葉上才會發出的聲音 。
太史淼本想抬頭去看有誰過來,但是她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整個身體似乎軟綿綿的,什么力氣都沒有。
那腳步聲緩慢,腳踩在枯葉上的聲音時停時起 ,還伴有喘息聲,太史淼聽了一會兒。
估摸著對方是個年邁的老人 。
如果自己的運氣好點應該會被她發現,太史淼算了一下自己的運氣 ,覺得自己是死不了的。
做皇后的人,運氣會差嗎?
抱著這樣的想法,太史淼睡著了。
睡夢里 。
太史淼夢見了昔日的太子殿下 ,衛郃。
他一身青衣,站在她院子里的桂花樹下,身形修長,唇瓣微翹 ,含笑看桂花樹上年僅十二的她,喚著她的名字語氣也是溫柔極了的。
“淼淼,小心些 。”
畫面一轉 ,變成了他們大婚那天,衛郃喝得醉醺醺的,枕在她的腿上 ,輕聲道:“淼淼,幫我……”
那張少年原本清秀俊美的容顏成熟利落了不少,在紅燭下透著悲哀和掙扎 ,還有對未來的期冀和向往,太史淼當時摸著他的頭發,低聲道:“好。 ”
于是 ,她從一個原本可以享受萬千寵愛無憂無慮的皇后,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為衛郃清理頑固朝臣的妖后。
直到那罪孽將她吞沒。
后來,太史淼已經弄不清楚她到底愛不愛衛郃了,衛郃愧疚她 ,想要補償她,甚至后悔過,抱著她 ,說:“淼淼,放棄吧,我后悔了……”
那個時候 ,她也只是摸著衛郃的臉頰,淡淡的笑了,“衛郃……”
“有些事情開頭 ,是自己無法結束的……”
衛郃是愛她的,太史淼對此毋庸置疑,衛郃很愛她 ,很愛,但是衛郃更愛的是東莞的江山 。
她愛衛郃嗎?
或許從前愛過。
那愛如同烈火一樣,將自己焚燒得干干凈凈,為了衛郃 ,她毀滅了自己。
她知道衛郃最初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她也知道,衛郃最初的時候喜歡的是不是她 ,而是李錦鸞 。
然而知道了,又如何呢?又能怎么樣呢?
那個少年看向自己溫柔帶笑的目光,就那么輕易的讓她沉迷進去。
她是內閣首輔的女兒 ,父親位高權重,李錦鸞的父親則是掌管東莞軍權的都督同知,同樣位高權重 ,倆人從出生未曾見過對方,便一直在別人的口里比較著,見面后別人口中的比較便成了實打實的。
她性子嬌縱 ,李錦鸞內斂,她視孔儒之禮為兒戲,李錦鸞則奉行孔儒之禮 。
從一開始,便是極端的爭鋒相對 ,不分高下。
她有她的團體,李錦鸞有李錦鸞的團體。
簪纓世家的女子,幾乎分為三個派別 。
太史派和李錦派 ,以及中立派。
中立派由戶部尚書之女萬瓊皎領導,不參與進她們的爭斗中,維持自己的和平和安穩。
每一次的相遇 ,每一次的宮宴,每一次的世家女子聯誼,她和李錦鸞 ,好像就像是仇家一樣 。
她追求放縱,李錦鸞追求約束。
她看不上李錦鸞,李錦鸞也看不上她。
衛郃就像是引爆了她們的導火索一樣。
李錦鸞讓衛郃來接近她 ,是想要讓她愛上衛郃,為衛郃付出一切,最后付出一切的她被丟棄,李錦鸞會和衛郃在一起 ,成為最后的贏家 。
這是李錦鸞的想法,太史淼笑了笑,不知道李錦鸞有沒有后悔 ,把衛郃推到自己的身邊來呢。
她為衛郃付出了一切,也為了衛郃而死。
李錦鸞以為自己贏了,實際上卻輸得一敗涂地 。
她們都輸得一敗涂地 ,從頭至尾,只有衛郃贏了而已。
衛郃在最開始,根本沒愛過誰。
而李錦鸞 ,卻還傻傻看不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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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魂歸往昔 三
“慎兒 ,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你要好好對她…… ”
“嗯,我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從夢里醒來,聽到這樣的對話 ,太史淼睜開眼睛。
刺眼的光線疼了眼睛,她撇嘴,下意識的張嘴就要哭 ,卻聽到上方傳來男孩溫柔的嗓音,“妹妹不哭~不哭哦~哥哥在這兒……”
太史淼安靜的閉了嘴,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誰?
這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對方的眼睛,對方正低著頭 ,太史淼從對方的眼珠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
短小的四肢,頭上幾根黑毛,小小的白白嫩嫩的 ,窩在襁褓里,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幼兒模樣。
太史淼有點無法接受的睜大了眼睛,對方眼睛里的幼兒也跟著睜大了眼睛。
她心里呆了一會兒,覺得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
她好像 ,重生到了一個幼兒的身體里。
太史淼內心復雜,那種復雜透過她的眼睛和神態活靈活現的表現了出來。
藺慎低頭看著懷里表情戲豐富的妹妹,回頭看向身后正在翻衣服的祖母 ,問道:“祖母,妹妹好像不舒服,臉上表情好奇怪。 ”
藺老太太走了過來看 ,太史淼安靜如雞 。
要是讓人知道她是重生的,她估計會被放火當成妖魔鬼怪燒死的。
“沒有啊。”藺老太太說,轉身繼續翻衣服 ,“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那樣的,慎兒你看久了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
藺慎哦了一聲,低頭看太史淼。
太史淼這會兒兇神惡煞的瞪著他。
在宮里的時候 ,每當她露出這種表情,身邊周圍方圓幾里肉眼可見的人都會跪地求饒大喊饒命 。
然而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太史淼。
用這副身軀做出這種表情,反而呲牙咧嘴淡淡的眉頭快要飛了起來,黑色的一點淚痣點在她的右眼下 ,看起來格外的可愛好笑和滑稽。
藺慎回頭去看藺老太太,“祖母祖母,妹妹在兇我 。 ”
藺老太太放下剛剛找到的舊衣服 ,幾步走到藺慎旁邊看,太史淼含著拳頭掛著傻乎乎的微笑。
藺老太太無奈對藺慎道:“沒有啊,妹妹只是在笑。”
“小孩子笑起來都是這樣的 ,妹妹笑起來很可愛的 。”
她轉身去拿找到的舊衣服給太史淼做換洗的襁褓,藺慎低頭,看到太史淼又露出那種呲牙咧嘴兇神惡煞的表情 ,怪異的五官擠在一起,粉嫩粉嫩的。
藺慎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戳了戳太史淼鼓起的臉頰。
鼓起的臉頰癟了下去 ,太史淼張嘴吐出里面的氣,露出里面還未發育完全的牙床。
藺慎一瞬間心軟得一塌糊涂,懷中的妹妹看起來真嬌嫩得很呢,若是用力一分 ,說不定就弄疼了她 。
藺老太太執著剪刀正在剪裁舊衣裳,抬頭看到藺慎抱著太史淼的小心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
別人都說她兒子兒媳去得早 ,身邊只留下孫兒一個人。
她平日帶著,覺得慎兒有些早熟了,少了些同齡孩子的稚氣 ,撿著這個孩子,除了看著可憐之外,也想給他找個伴 ,畢竟她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清楚,待在他的身邊也沒多長時間了,若是能讓這個孩子陪伴在慎兒身邊長大 ,再好不過了 。
她粗糙的做好了一個襁褓,對藺慎招了招手,示意藺慎把孩子遞給她。
藺慎抱著不想撒手,目光有些猶豫。
藺老太太溫和道:“阿妹兒餓了 ,要喝奶水,祖母要把阿妹兒抱去莫家阿嬸那兒,她生了娃 ,最近產奶,可以勻一些給阿妹 。 ”
藺慎遲疑了一會兒,將太史淼小心翼翼遞了過去。
莫家阿嬸他知道 ,前不久生了一個姑娘,不是帶把兒的,莫家阿嬸很生氣 ,他偶爾路過莫家的時候,聽見莫家阿嬸在里面罵著:“賠錢貨,老娘的奶水倒了也不給你吃!餓死你!”
里面的小姑娘似乎被餓很了 ,哭得有氣無力的。
藺慎明白自己不該去摻合別人的家事,所以也只是路過的時候停頓了下,僅此而已 。
他想起莫家阿嬸愛貪便宜刻薄的性子,便說道:“祖母 ,我和你去吧,我把我昨天砍的柴帶上,給莫家阿嬸燒火。”
藺老太太一手抱著太史淼 ,一手拍了下腦袋,說:“祖母怎么沒想到,那莫家阿嬸可不會白給阿妹兒喂奶 ,還是我的孫兒聰明,果然是讀書的人啊…… ”
她那一拍把藺慎嚇了一跳,就怕妹妹掉了下去。
事實上太史淼自己也嚇了一跳 。
如果上天讓自己重生是讓自己再摔死一次 ,那么上天該有多么恨她啊。
她雖然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她相信上天有一雙慧眼和七巧玲瓏心,能夠知道她其實是為了天下太平。
萬幸的是藺老太太抱得很穩 ,她沒摔下去。
太史淼松了一口氣,緊接著暗暗祈禱道上天啊上天,既然你不恨我的話,就請賜予我一張傾國傾城閉月羞花風華絕代粉雕玉琢國色天香仙姿玉貌聘婷婀娜花容月貌的臉蛋吧 。
藺老太太把太史淼抱到了新做的襁褓里裹好然后抱在懷里 ,藺慎背著柴火,倆人出了門落了鎖,朝莫家走去。
太史淼趴在藺老太太懷中 ,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珠子四處轉來轉去打量著周圍。
偏僻的山村是她在迤邐風流的京都從未見過的風景,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山連著山 ,青山綠水,從老太太身邊經過打鬧的孩童,還有拉著牛馬的大漢 ,在大漢身邊給大漢擦汗的婦人……
原來這就是繁榮京都外的樣子 。
沒有豪屋華舍,沒有車水馬龍,沒有華服錦裘 ,這里人煙稀少,屋舍聚集,人們穿著最普通尋常的衣物勞作生活,纖陌小路縱橫交錯 ,除卻這里,便是一望無際的青山。
像是與世隔絕了一般。
路上顛簸,老人家抱得太史淼不怎么舒服 ,整個骨架子仿佛一顛一顛的,這個時候太史淼就格外懷念宮里平穩舒適的軟轎 。
到了莫家籬墻外,藺老太太還未踏進院里 ,耳邊就是一聲驚雷,“掃把星!賠錢貨!哭什么哭!老娘又沒餓死你!再給我哭!我把你扔到外面去!”
太史淼嚇得顫了一下。
自重生而來,見過大世面的她已經連續被嚇了好幾回 ,心尖兒噗通噗通的跳。
沒有一件事讓她感受到重生的美好 。
里面的女人還在罵:“你再哭!你哭給誰看!糟心晦氣!跟個瘋擺柳似的動不動就哭!”
那聲音尖銳,像是長長的護甲重重的劃在光亮的地板上,呲呲呲呲的讓人毛骨悚然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太史淼想真該叫那些對她說三道四的御史們來看看什么叫做兇狠,一群沒有見過世面的蠢人。
進了莫家的院子里,藺慎小心放下柴,把太史淼從奶奶接過 ,抱著太史淼小聲哄道:“妹妹別怕,哥哥和祖母都會對你很好,不會像莫家阿嬸那樣的 。”
太史淼躺在他懷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璀璨干凈的眸子彎成新月,粉嫩嫩的臉蛋看起來就像剛被剝了皮的雞蛋。
萬幸萬幸,她現在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被那樣對待也是沒法子反抗的。
她笑起來軟軟的,看起來又小小的。
藺慎忍不住,親了太史淼的額頭一口 。
妹妹好軟……
親起來……
也好舒服……
他要好好珍藏 ,比他最珍愛的書,還要寶貴的呵護和珍藏。
藺老太太進了莫家門和莫家阿嬸說了奶水的事,莫家阿嬸臉色不大好看 ,在聽到藺老太太說送上一堆柴后才變了臉色,樂呵呵的答應了。
藺老太太出了門,讓藺慎把太史淼遞給她 。
藺慎小心翼翼遞了過去,然后站在門外等著。
這個時候田里干完活回來的莫家阿叔回來了 ,看見藺慎,停住腳步,低頭道:“阿慎?過來玩? ”
藺慎搖頭 ,讓開了幾步,認真道:“等妹妹。”
莫家阿叔以為藺慎說的是他婆娘生的那個丫頭,等進去后看見了正在喝奶水的太史淼 ,才發現不是 。
“藺阿奶,這是誰家的孩子啊?”他彎身把手里的鋤頭放到門后面,直起身板道。
坐在凳子的藺老太太笑了笑 ,說:“撿的。 ”
這年頭,戰亂剛剛平息,撿著孩子倒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
莫家阿叔給藺老太太倒了杯隔夜涼茶 ,搬了個板凳坐在藺老太太對面,拿出旱煙桿,點燃抽了幾口,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語重心長道:“這我說吧 ,你搬過來的時候,兒子媳婦都死早了,頂梁的沒了 ,家里又不是很好,你看看啊,你帶回來一個丫頭 ,這不是拖油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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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魂歸往昔 四
這話不大好聽 ,藺老太太笑了笑,沒回,喝了一口茶水 ,坐著等莫家阿嬸喂完奶把太史淼帶回去。
莫家阿叔知道自己的話不中聽,看藺老太太不想說下去的意思,也就沒繼續下去,繼續抽自己的煙桿。
太史淼在剛喝到莫家阿嬸的奶水是拒絕的 ,淡淡寡澀,味道實在差得令太史淼無法接受,她正要掙扎 ,整個腦袋被莫家阿嬸的手緊緊按在那對貧瘠的乳—房上,那些奶水一股腦的涌到她嘴里,太史淼為了自己未來傾國傾城閉月羞花的臉蛋不被壓變了形以及珍愛自己的生命 ,迫不得已閉氣讓奶水順著喉嚨流下去,直到肚子漲漲的差點吐了出來,莫家阿嬸才放開她 ,下手一點也不溫柔的把她提到藺老太太懷里,將衣服的交領扣上,說好了 。
藺老太太起身道了句謝 ,抱著她離開了莫家。
門外藺慎正等著,看到眉頭舒展了不少,跟在藺老太太身后回家。
一路上太史淼她胃難受,心情低糜。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龍游淺灘遭蝦戲,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
她的壞心情一直持續到回了家被藺慎瞧見。
看不到妹妹的笑臉,藺慎心里擔心得緊 ,怎么哄太史淼都沒笑,藺慎只能摸了摸她長了幾顆毛的頭,繼續哄道:“妹妹笑笑 ,笑笑。”
太史淼頭也不抬,原本粉嫩嫩的臉蛋因為心情不好染著幾分蒼白,可把藺慎急的 。
到了晚飯時間藺慎見她還是焉巴巴的樣子 ,吃飯的胃口也沒有了,抱著太史淼不撒手,還在好聲好氣的哄著。
藺老奶奶在一邊看著 ,搖了搖頭,出聲道:“先吃飯。 ”
藺慎回頭說:“祖母,我等會兒再吃 。”
幼兒身體嗜睡,藺慎又在她旁邊念念叨叨 ,太史淼的小憂傷不知不覺轉變為乏困,她打了一個哈欠,眼睛里冒出水花 ,瞇了瞇眼,睡了。
藺慎看她睡了松了一口氣,也不再吵她 ,將她抱到自己的床上,把洗得干凈發白的被子給她蓋上。
太史淼睡得正香,眼睫毛一顫一顫的 ,粉嫩嫩的小嘴張開一個小口,軟乎乎的四肢大喇喇的張攤開,小手放在耳朵邊上 。
藺慎蹲在床邊看她 ,忍不住輕輕的把臉湊到太史淼的手上去,太史淼隨手一抓,捏了幾把,又松開 ,翻了個身繼續睡。
藺慎不敢動,怕擾醒了她。
等到太史淼沒有動靜了,在床上像是一條死魚一樣 ,他才又舒了一口氣,連忙爬起身去吃飯洗了個澡 。
速度又快又急,慌得跟個什么似的。
看得藺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又無奈。
她放緩了聲音道:“慎兒 ,妹妹是要和祖母睡的,你是男孩子……”
藺慎擔憂道:“可是祖母身上有疾,像妹妹這樣的年紀晚上一般都愛鬧騰 ,男女七歲不同席,還是我來看著好些。 ”
他說得有條有理,藺老太太被他的話一噎 ,她的身體狀況的確不好,讓慎兒照顧那個孩子,比她會好一些 。
于是也就沒說什么,默許了。
這一夜藺慎睡得很不安穩 ,他平日睡覺都極為安分,可他怕到時候睡著了不小心翻身把妹妹壓著怎么辦。
妹妹那么小,壓著的時候一定會很難受 。
他想東想西的 ,太史淼在他身邊睡得正酣,夢到了衛潛。
夢里的衛潛面黃肌瘦,小小的 ,明明三歲的孩子,身上卻是數不清的傷痕,瘦成皮包骨的樣子 ,唯獨留下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然而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也像是死人臨死前死不瞑目的樣子,嵌在那張蒼白沒有半絲血色的臉上。
她抱起來 ,覺得仿佛在抱著紙片 。
太輕了。
剛帶他的那段時間,她總要費盡心思的去告訴他,“阿潛,我是你母后 ,不是你母妃。”
然而那個孩子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念著:“母妃……母妃……”
遲鈍,死氣沉沉 ,如同腐朽的烏鴉 。
她養了許久才將衛潛養得白白胖胖的,身上的傷痕也給他用上了最好的藥,然而到底還是留了些痕跡。
白白胖胖的衛潛跑到她的面前 ,抱著她的腿仰起小臉,那雙眼睛終于有了幾分生氣,他喚道:“母妃。 ”
“嗯?”太史淼放下手里的書 ,低頭去看 。
小衛潛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是緩慢的:“我想要……一個……東西,可是……不是……我的……”
她俯身掐了掐小衛潛的臉蛋 ,從旁邊拾了一塊糕點塞在他的嘴巴里說:“要讓啊,孔子說謙讓為德,讓而為樂也。”
小衛潛乖乖的應了聲,趴在她的腿上 ,“母妃。 ”
“嗯?”
小衛潛似乎在說什么,然而她面前出現了白茫茫大片大片的濃霧,那濃霧將她淹沒 ,將小衛潛淹沒,霧開始凝結,慢慢的變成紅色 ,濃重的血腥氣鋪天蓋地的涌進了她的鼻子里,她手里的書掉在地上,不停的咳嗽。
“母妃!”歡快的聲音空蕩蕩的在她耳邊響起 ,她抬頭去看,“阿潛,你在哪兒? ”
“阿潛在這兒!這兒!”
她循聲望去 ,迷霧消散了,小小的阿潛滿身都是血,他手里拿著一把極其鋒利的匕首,刀刃上的血滴滴答答的往下留著 。
……
太史淼就這樣醒了 ,醒了之后,她眨了下眼睛。
奇怪……她做了什么夢……好像夢到了阿潛……
藺慎寅時天還沒亮就起了,他動作小心下了床 ,換了身衣服,趁夜去山上打了堆柴火,然后看天亮了 ,用一些柴火去莫家阿嬸那里換了太史淼一天的奶水,剩下的挑在背上往家里走。
這個時候大部分的人家都起了,炊煙寥寥升起 ,藺慎腰間別著砍刀,一手挑著柴火,一手捧著碗回了家 。
踏進門的時候藺老太太正從火房剛出來 ,看到他回來,稀疏的眉頭一皺,“怎么又起這么早,小孩子不多睡一下!像什么話!”
藺慎把裝著奶水的碗放在桌子上 ,然后蓋好,轉身對藺奶奶說:“昨天和妹妹睡得很好,所以起早了點 ,祖母,我去看妹妹醒了沒有。 ”
太史淼是醒了。
她卷著被子,露出一個小腦袋 ,看到進屋的藺慎 。
藺慎將她抱起,歡喜得不行。
反正自己都是沒有力量反抗的,太史淼也懶得做些什么 ,隨了藺慎的便。
“妹妹餓了沒?有奶喝哦~”
太史淼:“……”
她沮喪的吸了吸鼻子,覺得生活真是糟糕,什么時候才能斷奶 ,不用再喝莫家阿嬸那難喝透頂的奶水 。
最后太史淼還是喝了奶水,然后讓藺慎給她擦干凈了嘴巴,才咂咂嘴。
藺慎把太史淼放在床上,走過去把槅扇關了 ,然后把藺老太太做來背人的襁褓拿了過來,正燒火煮粥的藺老太太看他跑進來又跑出去,不由得揚聲笑 ,“你還準備把妹妹背地里去嗎? ”
藺慎嗯了一聲,將太史淼放在襁褓里,調整好了太史淼的四肢 ,然后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將太史淼背了起來,然后將襁褓上的帶子纏了幾個來回 ,在腰間打了一個結。
村里的孩子從小就會很多事,五六歲帶弟弟妹妹的也不見 。
如今藺慎八歲,看起來卻像是十一二歲的少年 ,背著太史淼倒也很穩當。
他背好了太史淼,外面藺老太太熬好了粥。
山上的野菜雜著糙米,正逢戰亂末時不久后,清淡得很。
藺慎接過喝完 ,背著太史淼和藺老太太下地 。
路上遇到的人紛紛問藺老太太哪家的娃,藺老太太都道撿的,言簡意賅。
六月初的夏末 ,春玉米已經收在了各自的家中地窖里,家家戶戶都在播種第二輪玉米籽。
藺慎家地里長著一顆桃樹,藺慎把太史淼放到數下 ,把襁褓平鋪好,又脫下外衣將位置鋪寬一些,摸了摸太史淼的腦袋 ,輕聲道:“妹妹無聊了可以在上面滾,但是別碰到地了,臟 。”
太史淼:“……”
一般像本宮這么大的孩子 ,是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的。
她翻了個身子,背對著藺慎,正在估算自己有多大。
記得她庶妹的孩子長全了牙齒頭上毛發稀疏幾根的時候,是有 ,唔,半個月還是幾個月?
她當初養阿潛的時候……哦,那個時候阿潛是三歲 ,掠過 。
太史淼思索良久,最后頗為沮喪。
她不知道自己多大……
這個故事有點悲傷。
太史淼在思索自己有多大的時候,藺慎扛著鋤頭和藺老太太挖地松土 。
藺慎時不時回頭看著太史淼 ,見妹妹趴在襁褓里一個目光都不給他,心情有些壓抑。
他想將妹妹的頭扭過來,這樣妹妹就能看到他了。
時間漸漸接近午時 ,原本桃樹還能為太史淼擋著炙熱的陽光,然而隨著正午的到來,桃樹已經不頂用了 ,炙熱的陽光照在太史淼的身上,嬌嫩的皮膚難受得像是火烤一樣 。
太史淼想到自己嬌嫩的肌膚即將被曬成黑乎乎的糖糕,不復美玉白雪一樣的美好,頓時悲從中來 ,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沒有錦衣華服珍饈美饌也就算了,如果自己傾國傾城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臉蛋也沒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人生的意義又在哪里?
越想心中的悲傷越無法自己,哭聲撕心裂肺,眼淚一個勁的往下淌。
聽到太史淼的哭聲 ,藺慎丟下鋤頭,跑到太史淼面前將手在衣襟前擦了幾下,才蹲下身子把太史淼抱起 ,“怎么哭了,妹妹不哭不哭~ ”
太史淼打了一個嗝,果然不哭了。
藺慎見太史淼不哭了 ,把她放在原地準備去拾起鋤頭,然而他剛走開一步,灼日又曬到太史淼身上,太史淼拉扯著嗓子又嚎哭了起來 。
藺慎連忙轉身 ,又將她抱著。
太史淼閉了嘴,將腦袋擱在藺慎懷里熟練的把眼淚蹭干凈。
這個時候已經有在地里勞作的人回家吃飯了,藺老太太撐著鋤頭 ,彎背瞇眼道:“阿妹是曬著了,我們先回去吧 。”
被曬著了。
藺慎眉頭一皺,低頭看太史淼 ,太史淼雙眼含淚時不時抽噎一下的看他,藺慎瞬間心疼得緊,說好的 ,祖母。
一個把太史淼背了起來,一個把藺慎的外衣罩上了太史淼的頭,收拾了一下便回了家 。
回去的路上跑來一堆孩子 ,圍著藺慎,嘰嘰喳喳道:“藺慎藺慎,聽說你有妹妹了。”
其中一個道:“藺慎,你妹妹叫什么啊!我妹妹叫如花 ,名可好聽了!”
……
藺慎和他背上的太史淼都陷入了一種沉默的境界。
藺慎想好像忘記給妹妹取名字了 。
太史淼想如花真是一個庸俗的名字。
這種沉默維持到踏進了家門。
回到家的藺慎小心的把襁褓解開,把太史淼放到床上,然后換了身衣服把原來的衣服打上皂角泡著 ,找出了趙先生給他的一本韻書一頁一頁翻看 。
太史淼有點擔心。
她擔心藺慎給她取了一個芙蓉。
事實上藺慎也覺得如花不好聽,準備給妹妹取一個比如花更好聽的名字。
太史淼膽戰心驚,藺慎小心斟酌 。
最后藺慎抬頭看床上的太史淼。
太史淼露出要哭不哭的臉色。
她決定藺慎取得不好她就哭得天崩地裂 。
“藺謹寶吧。 ”藺慎說 ,“謹慎的謹,寶貝的寶。”
“小字淼淼 。”
太史淼愣了一下,然后笑得跟個盛開的芙蓉花一樣燦爛。
藺慎跑去和藺老太太說了 ,藺老太太知道后夸:“習字讀書的人取的名,聽起來就是舒服。 ”
偏僻的村里有一個先生實屬不易,趙先生要顧家不能天天開課 ,一個月也就開個幾天 。
藺慎是趙先生最為得意的學生,趙先生教的東西,他總是最快學會的那個。
過了幾天,藺慎要去集市 ,藺老太太會拿些地里種的菜讓他背去賣,他自個兒也常常在山上設陷阱,運氣好能逮到幾只山雞或者兔子。
藺慎想買些布去裁縫店給妹妹做幾身新衣裳 ,藺老太太說浪費,讓他買些布就她給做,藺老太太說她年輕時女紅是很不錯的 ,藺慎遲疑了下也就同意了 。
藺慎背著背簍,聽藺老太太囑咐了幾句要買的東西,點了點頭 ,然后半蹲著身子摸了摸藺老太太懷中的太史淼。
太史淼這久頭發長了不少,不像以前稀稀疏疏幾根的,像是剛發芽的小草原。
“淼淼要乖 ,等哥哥回來,就有新衣服穿咯。”
有了新名字的太史淼摸了摸藺慎的臉,吧唧一口,縮回了藺老太太懷里眉開眼笑 ,可愛得像是玉雪團子 。
藺慎笑了,對藺老太太道別之后,背著背簍轉身離開了。
小山村離集市有點遠 ,翻山越嶺的,一趟來回要三個多時辰。
藺慎是辰時初的時候啟的程,午時末才到集市 ,這個時候人流多的地方已經被早來的人霸了,藺慎就在邊緣隨意找了個位置,把背簍里的野菜 ,還有一只兔子,兩只野雞拿了出來擺著 。
兔子和野雞都是用棕葉捆著腿的,藺慎倒也不怕它們跑。
“白菜三文錢一斤 ,白兔十五文一斤,火雞二十文一斤。”
慢慢的有人圍了上來,和藺慎討價還價 。
未時初的時候藺慎終于賣完了,放在手心數了數 ,七十文錢。
藺慎松了一口氣,提起背簍背在背上,朝集市上的一家布莊走去。
買布的人有點多 ,他站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
雖說是布莊,小集市上的到底比不得繁華州府城里的 ,布料種類較少,大部分都是偏平民的麻布。
藺慎瞧了好一會兒,最后看中一塊蠟染的藍印花布 ,問道:“掌柜,多少錢? ”
掌柜看了一眼,撥弄手里的算盤道:“四文一尺。”
一尺可以給妹妹大概做一件衣服 ,加上奶奶的……
藺慎呡唇,說:“那麻煩給我七尺尺,謝謝 。”
掌柜放下算盤,“好嘞! ”
他拿了戒尺量了下長寬 ,切割下來包好遞給藺慎,藺慎接過,小心的放進背簍中 ,付錢之后,轉身離開布莊。
離開布莊后藺慎又逛了下集市,把藺奶奶囑咐該買的東西都買了 ,踏上了回家的路。
藺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戌時,太史淼從莫家阿嬸那里喝完奶水回來,見藺慎 ,藺老太太就要遞她過去,藺慎搖頭:“身上全是汗,等我把澡洗了 ,還有衣服洗了,再來抱淼淼。”
太史淼聽了原本準備伸出去的手立刻像只兔子似的縮了回去,摟著藺老太太的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藺慎一眨一眨 ,藺慎湊了過去,她就把頭一歪,埋在了藺老太太懷中 。
她有潔癖。
藺老太太笑 ,藺慎也笑,“淼淼,哥哥對你這么好 ,你嫌棄我。”
他說完就去收拾衣服,準備去河邊洗澡洗衣 。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 ,洗完澡和衣服的他回來抱著太史淼不撒手。
沒有汗味,太史淼也不嫌棄他了,在他的懷里安分得很。
藺老太太正在屋子里估摸著藺慎買回來的布料怎么做 ,一盞油燈點在身邊,忽然想到了什么,抬頭道:“剛才趙先生過來了,說明日開課 ,明日記得收拾一下自己 。 ”
藺慎抬頭哦了一聲,“那我先去山上砍些柴,明天去先生那兒聽課 ,家里柴火肯定是不夠用的,還有淼淼的口糧。”
他不舍的把太史淼抱到床上,親了她的額頭一口 ,然后額頭抵著額頭,看著太史淼的眼睛,低聲笑道:“淼淼等我回來。”
太史淼想禮尚往來 ,軟乎乎的小手摸到他臉上,也回親了一口,眉眼彎成月牙兒 ,小嘴一咧,露出里面粉嫩嫩發育好了的牙床 。
藺慎又揉了揉她的頭,轉身去院里提了砍刀和藤索,去山上砍柴。月明得很 ,倒是不用擔心看不清路,就是比白天麻煩了些。
他尋了顆樹枝分叉多的大樹,把砍刀別在腰間 ,輕車熟路的爬了上去 。
好一會兒,等他下來的時候,地上已經堆了一堆新柴。
藺慎用藤索將新柴綁好 ,挑在身上就下了山。
他想念家中妹妹,走路快步疾飛。
這種心情,是父母死后 ,便再也沒有過的 。
淼淼要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等淼淼長大了,他可以帶淼淼去很多地方玩。
摘果子,抓魚 ,采花……
妹妹妹妹,他藺慎,一個人的妹妹——藺謹寶,字淼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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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魂歸往昔 五
第二天卯時藺慎起床收拾東西,準備去上學 。
趙先生是仆村唯一一個秀才 ,村里人對他很是尊敬,包括藺慎。
他走的時候太史淼還沒醒,藺慎給她掖好被角 ,親了親她軟乎乎粉嫩嫩的臉蛋一口,轉身離開了。
趙先生喜靜,房子建在山頂 ,走路要半個多時辰,藺慎提著一個木盒子,木盒子里有藺老太太給他準備的干糧 。
附近有和他一起去聽趙先生課的孩子 ,去上學的時候幾乎是結伴而行。
看到藺慎出來,他們揮了揮手,興高采烈的跑到藺慎面前,藺慎示意他們小點聲 ,和他們一起慢慢消失在了暮色中。
藺慎去上學了,太史淼和藺老太太留在家中 。
這幾天第二輪的玉米也種好了,藺老太太就忙著做衣服 ,太史淼一個人待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 ,睡了醒,醒了喝幾口奶水,然后抽噎幾聲 ,藺奶奶抱她去拉撒,繼續睡。
藺慎離開后,藺老太太看小丫頭沒精打采的 ,伸出滿是老繭的手,摸了摸她的頭,“哥哥晚上就回來了。”
太史淼無聊的打了個哈欠 。
傍晚的時候藺老太太帶著太史淼去莫家阿嬸那里喝奶水,太史淼看到莫家阿嬸又罵罵咧咧的說著那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娃。
女娃全身臟呼呼的 ,在莫家阿嬸的罵聲中,縮成一團,鼻涕眼淚混在一起 ,哭聲都有氣無力,微弱得很。
藺老太太看了皺眉,卻又不好管人家的家務事 ,莫家阿叔因為是個女娃,看到婆娘打罵都是視而不見。
看到藺老太太過來,莫家阿嬸消停了 ,知道是要喂太史淼喝奶水,拉開交領,接過太史淼往胸前一塞 。
太史淼臉皺成一團 ,余光瞅到女娃,內心嘆了嘆氣,喝了幾口便開始掙扎。
她平日里都是乖乖的喝完,這次掙扎莫家阿嬸差點抱不住她摔在地下 ,她狠皺了眉頭,將太史淼的腦袋又按了下去,太史淼再次掙扎。
一個按一個掙 。
藺老太太看見了連忙把太史淼抱了過去 ,說:“可能是快到斷奶期了,她不想喝那就算了。 ”
到斷奶期的孩子很少有不喝奶水的,都是強制斷的 ,像太史淼這樣的,莫家阿嬸還真沒見過。
她臉色不好,卻也沒朝藺老太太發脾氣 ,倒是嫌棄的提起自己的女兒往懷里一塞,“賠錢貨!趕緊喝!老娘還要做飯!”
太史淼縮在藺老太太懷里,打了一個哈欠 。
事實上她是個好人。
事實上她只不過弄死了幾個頑固派的老忠臣 ,讓衛郃擢升幾個看起來刁鉆狡猾的新臣,然后一時心血來潮讓衛郃建了個浮生樓,就被冠上了蠱惑君王殘害忠良任用奸臣驕奢淫逸罪行累累罄竹難書喪盡天良畜牲不如的罪名。
想也知道背后有皇貴妃李錦鸞的一份功勞的 。
晚上藺慎踏著月色回來,看到太史淼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把趙先生說的知識溫習一遍 ,匆匆吃了藺老太太做的飯,跑去洗了個澡后,換了身衣服上床。
他伸手把熟睡的太史淼攬入懷里 ,安穩的睡了 。
由于前一日睡得很足,第二日太史淼醒得比以往早,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 ,藺慎正在床邊換衣,太史淼張大了小嘴,軟乎乎的小手捂住眼睛 ,透過一條細縫擠眉弄眼的看。
然而對方年紀甚小,看不到什么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
但是古銅色的皮膚讓太史淼覺得賞心悅目。
藺慎換好衣服轉身的時候,太史淼收斂表情 ,做出剛睡醒的樣子揉了揉眼睛,藺慎沒有發現不對勁,他邊扣領子上的扣結,邊俯身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淼淼,醒了?”
背脊挺直直削,臉上帶著還未脫離的稚氣 ,但是隱隱看出以后的俊秀英朗 。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的肩頭,他面容帶笑,太史淼忽然心中一暖 ,伸手要抱。
她是第一次主動要抱,藺慎呆了一下,反應過來開心得很 ,將她抱了起來。
太史淼平日的衣服都是藺老太太服侍換的,藺慎把她抱到藺老太太那邊,藺老太太接過 ,瞇著眼笑道:“正好衣裳做好了,可以給阿妹換上 。 ”
她轉頭去取了做好了的新衣裳。
太史淼趴在床上。
藺老太太將衣裳拿了過來,攤開太史淼的四肢給她穿上,然后將她的頭發理順了 。
太史淼全程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看著身上的襦裙 ,襦裙做工精巧,琵琶袖,看得出來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很仔細的。
但是這不是一個偏僻村子里該有的東西 。
曾經京都流行過這種齊胸襦裙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一個小小的村落,藺老太太是京城里的什么人呢?又是為什么來到這里呢?
貶黜?躲藏?還是別的?
太史淼晃了晃腦袋。
傅修懷說過,人若是思考太多陰暗的東西 ,面目就會變得丑陋可憎,就像李錦鸞那樣,想想真是太恐怖 ,太史淼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想了 。
藺老太太給她換了衣裳,把她抱了出去,問藺慎怎么樣。
小丫頭臉白白嫩嫩 ,穿著款式別致的襦裙,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天上的星辰,藺慎說:“很好看。”
藺老太太似乎是懷念一般笑了 ,滄桑的面容溫和了不少,她抬手正想撫摸小丫頭的臉頰,卻忽然劇烈的咳了幾下 ,臉色慘白起來。
藺慎連忙扶她,擔憂道:“祖母!怎么了?過幾天我去集市上給你開些藥方吧 。”
藺老太太直起身子搖了搖頭,“沒事 ,就是咳了幾下,有些嗆,我自個兒的身體自個兒知道 ,,別擔心。 ”
藺慎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別擔心的樣子。
藺老太太笑了笑,抽出一只手摸他的腦袋 ,把他也攬入自己懷里,“人老了都是這樣,有些小病小咳的,不算什么 ,等你老了也就知道了 。”
藺慎失落的嗯了一聲。
藺慎說:“那祖母我帶妹妹出去玩。”
藺老太太臉色好了不少,把太史淼遞到他的手里,“去吧 。 ”
她進屋低下頭又擺弄著布料 ,針線在她的手中織出的線緊湊嚴密,舒服極了。
藺慎并沒有因為藺老太太說的話而輕松,因為抱著他的手在顫抖著。
她伸出手 ,呀呀叫了幾聲 。
藺慎低頭,“怎么了,淼淼。”
他低頭的時候太史淼的手夠上他的眼睛 ,藺慎看見太史淼像是星辰的雙眼看著他,白嫩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如果我的笑容能夠讓你開心點的話,那我就笑吧 。
這是太史淼此刻的想法。
看到她笑 ,藺慎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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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梨綻枝頭 一
冬天的時候外面堆了層層大雪,孩子的腳踩進去的時候幾乎淹沒了一半 ,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連在一起,狂風在山間呼嘯 ,風緊扯呼的嘶吼著,吹打每家每戶的門窗。
藺老太太在家里燒了熱炕 。
第二輪的玉米也早早的收了,家家戶戶這個時候都窩在家里 ,不肯出去。
藺慎穿了幾層厚重的衣服,蹲下身蹭了蹭太史淼的臉,“淼淼在家里等我 ,哥哥去抓魚,給你熬湯喝。”
太史淼這個時候能說一些模糊不清的話了,藺老太太說她太快了 ,莫家阿嬸家的莫求兒都還在爬著,太史淼已經能在地上歪歪扭扭的晃著走了 。
藺慎要出去,太史淼搖頭,拽著他的衣角不放手 ,“鬧……鬧……葛葛…… ”
她說的是要跟著去。
別人聽不懂,藺慎卻聽得懂。
外面太冷,他覺得不該帶著淼淼 ,然而淼淼一直抓著他不放,他一拉開,淼淼就要哭 。
眼淚花都快從里面掉出來 ,最后藺慎無奈的把她抱在了懷里,“要跟著去?”
太史淼熟練的在他衣服上擦干凈眼淚并且可憐兮兮的點頭。
藺慎只好認輸,又給她添了幾件衣服 ,將她包裹得像個湯圓,“那在這兒等著,哥哥去拿東西 ,就來背你。”
太史淼松開了他 。
藺老太太在一邊看著搖了搖頭。
感覺慎兒被小丫頭吃得死死的。
藺慎笑,起身去火房拿了一個桶和錘子還有尖鑿子,回來的時候看見太史淼還待在原地,蹲下身 ,“上來,淼淼 。”
太史淼呼哧呼哧爬了上去,戴著手套的雙手摟著藺慎的脖子 ,小腦袋擱在藺慎的左肩上,乖巧得很。
手套是藺老太太做的,手放在里面 ,暖和熱乎。
藺老太太在他們身后囑咐道小心些。
藺慎說知道了 。
然后背著太史淼艱難的往河邊走去。
冬天喝魚湯是一件很享福的事情,但是捉魚就不那么美好。
藺慎背著太史淼到河邊,狠狠松了一口氣 ,“就知道折磨我 。 ”
雖然是抱怨的話,卻半點抱怨的語氣都沒有,相反還是縱容的很。
太史淼碘著一張臉蛋笑。
她其實是想看冬天藺慎是怎么捉魚的 。
藺慎把她放了下來 ,叮囑她不要亂動。
藺謹寶坐姿端正以示清白。
藺慎看她兩只小手放在膝蓋上,雙腿躺平,眼睛盯著自己不放,左看右看沒什么問題 ,就拿起水桶和錘子,走到河邊試了下冰塊的厚度 。
冰塊很厚,人走在上面都不會顫動一下。
藺慎蹲下身來 ,從桶里拿出尖鑿和錘子,握在手里比了一下,他一手拿著尖鑿將尖的那一頭放在冰上 ,另一只手舉起錘子砸了下去。
呯!呯!
太史淼眼睛也不眨一下心里大呼好玩,原來冬天捉魚是這樣的!
藺慎砸得手都沒知覺了,嘴唇泛著青色 ,也不知道砸了好久,終于鑿出個洞 。
咚的一聲,冰塊沉入水底。
冷空氣灌了進去。
藺慎癱在冰層上 ,把尖鑿和錘子放在一邊,提起桶灌了點水,然后看著洞眼沒動了。
坐在岸上的太史淼睜大了眼睛,弄不清楚為什么藺慎不動 。
須臾 ,啪嗒一聲,藺慎手疾眼快的將手探進洞眼里,抽回來的時候手里抓了一條正在甩著尾巴的活魚 ,魚太滑了,掉到冰上,尾巴拍打著冰層。
藺慎把他捧了起來放在桶里 ,繼續瞧著洞眼。
他的手這個時候已經透出明顯的紫色了,太史淼在岸上正準備爬起來 。
藺慎余光看到,讓她別動。
太史淼剛碰在地上的手又縮了回去 ,繼續她的坐姿端正。
藺慎等了一小會,又捉了一條 。
兩條夠吃了,藺慎收拾尖鑿錘子避開掙扎的魚放在水桶里 ,起身提著水桶朝岸上走來。
藺慎上了岸,太史淼就按耐不住從地上爬起來跑到他面前,他剛蹲下身子,太史淼就往藺慎青紫手上吹著熱氣 ,熱乎乎的口氣呼在藺慎的手上。
她是想要藺慎的手暖和些,然而藺慎的手凍得太冷了完全沒有感覺 。
藺慎笑了笑,想掐他粉嫩的臉蛋 ,但是他的手太冰了,所以打消了這個念頭,說:“吹暖了 ,我們回家吧。”
回去的時候藺慎一手抱她,一手提水桶,中間歇息了幾次 ,等踏進屋里的時候藺老太太連忙起身把太史淼從他懷里接了過來,心疼道:“哎喲,怎么凍成這個樣子了 ,小臉青白的,哎喲,祖母的心肝寶貝……哎喲喲……”
藺老太太一邊哎喲喲一邊把她放到熱炕上,幫她把那些衣服脫了蓋上被子。
縮在被子里的確暖和了不少 ,太史淼去看藺慎 。
屋子里燒著火炭,藺慎放下水桶,把尖鑿和錘子取出來放好 ,站在火邊伸手烤火。
他背脊挺直,眉目溫和,比起太史淼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 ,成熟了不少。
太史淼正看藺慎,藺慎忽然回頭,彎唇道:“淼淼?怎么了? ”
太史淼將頭埋在被窩里 ,軟綿綿的聲音從被子里悶悶的傳了出來,“冷。”
單個字她還是說得很好的 。
冬天趙先生基本上是不開課,藺慎常在家中教太史淼認東西或者自己抄錄書本 ,他的書本大部分都是像趙先生借的,抄錄完了要還回去。
“淼淼,臉蛋在哪兒呀?”
他抱著太史淼,笑瞇瞇問道。
太史淼伸出軟乎乎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臉 。
“鼻子呢? ”
太史淼軟乎乎的小手移到他的鼻子上。
“眼睛呢?”
太史淼拽了拽他 ,他將頭又低下幾分,太史淼眉開眼笑的摸上了他的眼睛。
“那誰好看呢?”
這個問題就不能謙讓了,太史淼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善良的女子 ,于是她羞澀的雙手捂臉,朝藺慎擠眉弄眼 。
正在一旁織衣服的藺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藺慎也笑 ,抵著她的額頭,“哦,淼淼好看吶。 ”
太史淼很認真的點頭。
是的 ,我很好看,我不僅好看,我還善良 。
另外 ,為什么你對這個游戲這么情有獨鐘,兄長,你玩這個多少遍了?不厭嗎?
短暫的冬天過去了。
某一天早上太史淼起來,藺慎給他打開槅窗的時候 ,太史淼發現外面的雪化了,干枯的枝頭有嫩芽在顫巍巍的綻放。
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她的頭發長了不少 ,長到脖頸處,頭發烏黑細密,軟軟的 ,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黑白分明,看著人時亮晶晶的 ,圓嘟嘟的臉頰上右眼下一顆黑色的淚痣 。
藺老太太在冬天的時候做了不少藺謹寶春天和夏天的裙子,各式各樣的,穿在藺謹寶身上好看得不行。
天氣逐漸轉熱。
小姑娘穿著蔥綠色的雙袖緞裙 ,皮膚雪嫩,眼睛烏黑發亮,開心極了。
外面的戰事徹底停歇了一整個冬天,上次太史淼跟著藺慎去趙先生家 ,聽趙先生說了不少外面的事 。
其中不免牽扯到已薨的太史皇后,趙先生提起她的語氣像大多數的文人墨客一樣,氣憤填膺深惡痛覺道:“要不是太史皇后 ,依當今皇上的英明,我東莞的戰火也不至于現在才消停。”
趴在藺慎懷中的太史淼:“……”
她露出一個天真的神色,在說我嗎?反應過來在說她 ,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沒有我,你們皇上的英明神武根本找不到地方用 ,他估計還忙著對付上一任皇帝留下來的老頑固忠臣 。
攘外必先安內,忠臣不是對自己而忠,那就是負隅頑抗的佞臣 ,思想僵化遵從太上皇的一切,拒絕改革良策,對衛郃這樣想創下一代盛世的新君而言無疑是場災難。
很多興民利國之策無法實行,遭到強大的阻礙 ,衛郃滿心抱負無法施展,最后只能痛下心腸,將這些頑固的忠臣抹殺肅清。
然而衛郃是不能動手的 。
因為這些朝臣在民間威望甚高 ,衛郃不能動手,所以才需要她的幫忙,衛郃了解她 ,知道她能夠做到這些,知道她愿意幫他。
人們總是會為皇帝的昏庸找借口,因為他們將希望放在皇帝的身上 ,她做了,縱容她的衛郃只會被說是被妖后迷惑了,僅此而已。
她死了 ,衛郃的“清醒 ”在他們看來,就是他們想要的 。
民眾只會看到他們想要看的東西,那種東西被他們稱之為“真相。”
而她,將背負那永遠的千古罵名。
她抱著藺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嗓子都啞了,斷斷續續道:“好……好……鏟……淼淼……好鏟……”
她哭的眼睛通紅,眼淚珠子大顆大顆的躺落 ,額頭旁邊的額發亂了,可憐極了 。
藺慎抱著她一直哄,他感覺到她很悲傷 ,卻不知道她為什么悲傷,手足無措道:“不哭,不哭 ,哥哥在……”
“哥哥會對淼淼很好,不慘,不慘……乖…… ”
“淼淼莫哭……”
“哥哥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藺慎希望自己的淼淼是一直笑 ,無憂無慮的,淼淼一哭,他就覺得難受,不舒服 ,內心里總有一種黑暗的沖動,想撕碎讓她覺得不開心的一切。
太史淼哭到最后,哭得岔氣 ,直打嗝,藺慎急真慌了,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道:“淼淼!吸氣!用力吸氣! ”
等到太史淼哭得眼睛腫了一圈 ,喉嚨干澀火辣,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終于消停了。
藺慎連忙抱著她回了家 ,藺老太太看還了得!趕緊找了些草藥熬成湯,慢慢喂太史淼喝下去。
喂完藥后藺老太太把碗放在一邊,旁邊藺慎遞上熱水燙過帕子 ,藺老太太接過敷在太史淼的眼睛上 。
藺老太太問藺慎怎么把她弄成這樣。
藺慎說:“和先生說了點話,先生說起了太史皇后,然后淼淼就哭了起來,怎么哄也哄不停。”
藺老太太長聲嘆了一口氣 ,“估計是太史皇后把淼淼嚇著了 。”
太史淼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唰的一下又淌出來,繼續撕心裂肺的哭著。
藺老太太連忙抱她 ,“哎喲……心肝,不提不提……不提太史皇后…… ”
這一說不提,太史淼終于安靜了。
藺慎看著妹妹可憐兮兮的樣子 ,內心在太史皇后四個字上打了一個黑色的叉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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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梨綻枝頭 二
春去秋來 ,寒來暑往,如此幾個輪回,太史淼漸漸長成七歲的小姑娘。
藺老太太的身體挨到了今年。
她沒事做的時候就給太史淼還有藺慎做衣裳 ,太史淼七歲的,八歲的,九歲的衣服都有了一堆放在她房間里的箱子里 。
“明天我們去集市上,淼淼想要買什么?”
太史淼趴在藺慎背上 ,不久前剛下過一場大雨,路上坑坑洼洼,藺慎避開水坑和淤泥 ,一手在背后穩住她,一手提著籠子,籠子里裝著一只兔子。
太史淼在長大 ,藺慎同樣如此。
他的身高抽長了不少,聲音脫離了孩童的稚氣,帶著少年的清冽低沉 ,眉眼如畫,雋秀俊美 。
太史淼趴在他身上,軟糯道:“糖葫蘆。”
“還有呢? ”藺慎繼續問。
“不要了。”太史淼搖了搖頭 。
“要求這么低啊 ,淼淼。”
“我很乖…… ”
藺慎笑,背著她小心翼翼走回去,路上經過莫家的時候,莫家阿嬸的小姑娘摔在地上 ,旁邊落著一個盆子,盆子里的水灑出來大半。
聽到聲音的莫家阿嬸跑出來看,氣得找了一根竹條打在她身上 ,“端個水都不成器!你個賠錢貨!老娘養你有什么用!”
小姑娘縮成一團,被打得身上青紫,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
藺慎微微皺眉 ,大約是小姑娘和自己妹妹年紀相仿的原因,他停了下來,對莫家阿嬸開口道:“阿嬸 ,我剛才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看見阿叔回來了。”
莫家阿嬸聽了,恨恨扔了手中的竹條。
自從生了這個賠錢貨 ,她男人對她愛理不理的,這么多年她又沒個消息,更是冷淡 。
女子以夫為天,看夫臉色。
若是她男人回家見沒飯吃 ,打罵是少不了的。
“呸!還不起來!愣著干嘛!”她吐了一口痰,面色兇狠的看著莫求兒,莫求兒害怕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
莫家阿嬸把盆從地上撿了起來 ,轉身回去了。
莫家阿嬸回去了,小姑娘站在原地不動,掉著眼淚。
藺慎走到她面前 ,淡淡道:“你沒事吧? ”
小姑娘抬頭看他,眼睛又紅又腫,穿的衣服上有不少補丁 ,臉上灰撲撲的,早上莫家阿嬸給她梳的頭發亂蓬蓬得掉到臉頰旁邊 。
小姑娘搖了搖頭,偷偷瞅了一眼藺慎背上的太史淼 ,咬著下唇,“藺慎哥哥……”
太史淼覺得莫家阿嬸的奶水雖然很難喝,但是做的泡菜她很喜歡吃,常使喚藺慎過來用些東西和莫家阿嬸做交換 ,小姑娘見多了,記得他。
太史淼穿的藍色碎花襦裙印在她的眼里,白白嫩嫩的臉蛋 ,還有那雙干凈好奇的眼睛。
這一切都讓小姑娘心里羨慕,她知道藺謹寶,藺慎哥哥的妹妹 ,她要什么,藺慎哥哥都會給她。
她穿著漂亮的衣服,扎著干凈好看的辮子 ,和自己是不一樣的 。
藺謹寶什么都不用做,她卻不能這樣。
不做事娘親就會打她,也不能要新衣服 ,因為娘親會說她不是千金大小姐,穿什么新衣服,娘親只會罵罵咧咧的將原來的衣服上的破洞來回縫補,再讓她穿在身上。
新衣服 ,一年到頭,只有那么一兩件而已 。
做藺慎哥哥的妹妹真好啊,要什么都能得到……
藺慎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想法 ,淡淡嗯了一聲。
莫家阿嬸給小姑娘取的名字叫莫求兒,求兒求兒,可見莫家阿嬸多么希望能生下一個兒子。
太史淼扯了扯藺慎的衣領 ,“哥哥,又要下雨了 。”
藺慎抬頭,果然 ,才散去不久的烏云卷土重來,天邊云層隱隱透著雷光。
要快點回家才行,不然會淋著淼淼。
他換了手穩住太史淼 ,轉身離開,“淼淼冷不冷? ”
“淼淼穿衣服,不冷 。”太史淼親了親藺慎臉頰,“哥哥冷。”
藺慎腳步快了幾分 ,“不冷,淼淼抱穩了。 ”
“嗯 。”太史淼將藺慎脖子摟得緊緊的,露出大大的笑容 ,“抱穩啦!”
倆人漸漸的遠去,莫求兒站在原地久久的看著,直到里面傳來莫家阿嬸的怒斥聲:“莫求兒!你人呢!還不進來作死啊!外面快下雨了沒看見啊! ”
莫求兒咬唇 ,走了進去。
藺慎和太史淼在大雨來臨之前到了家,藺慎蹲下身子,藺謹寶一骨碌的跳在了地上 ,藺慎把手里的籠子放在一邊,起身方才舒了口氣,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你為什么揉手腕……”太史淼好奇的盯著藺慎道。
藺慎說:“因為你太重了 。”
太史淼不服氣。
說一個美麗的女子重 ,實在是一種很沒有君子風度的行為。
哪怕是傅修懷那個偽君子也不會這么說她 。
她正準備反駁,外面一陣陣雷聲,不一會兒,大雨嘩啦啦的來了。
雨水順著屋檐匯成一條線打在地上 ,天色陰暗,藺慎搬了個小板凳,把太史淼抱在懷里教她認字。
他的書只有那么幾本 ,但是抄錄的很多 。
這是當初給太史淼取名的那本韻書抄錄本。
原來的韻書雖然藺慎盡量保護,但是時間太長了,掉色磨損的地方太多 ,幾乎看不清字了。
他翻開韻書的抄錄本,按照記憶找到藺謹寶那幾個字,指著給太史淼看 ,“藺~ ”
“麗 。”太史淼跟著念。
“不對不對,淼淼看我口型,藺~”藺慎知道她念錯了 ,糾正道。
“麗~”太史淼依舊忘我 。
忘了說,她學習的時候一直都是半吊子吊兒郎當,哪怕是在東莞號稱最行峻言厲言笑不茍的君子大家傅太傅手下學禮,也是如此的。
“不是麗 ,是藺~藺~寶寶和哥哥的姓,寶寶和哥哥姓什么? ”
“藺~”這回對了。
“那這個讀什么?”
藺慎低頭指了指韻書上的藺字。
太史淼低頭跟著看,然后又抬頭看他 ,在藺慎端正的目光下又看了看韻書上的藺字,最后抬頭笑瞇瞇道:“麗~ ”
藺慎:“……”
藺慎教得很認真,太史淼不念出來他就不放棄 ,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教著,最后太史淼不情不愿耷拉著頭,嘟著小嘴跟著念:“藺謹寶 。”
藺慎深覺很有成就感。
太史淼怕藺慎再教下去 ,眉開眼笑對他伸出手,“要,抱抱 ,哥哥抱抱。 ”
藺慎果然把抄錄的韻書放一邊,抱她起來,繞過椅子,“要睡覺?”
“嗯!”
外面雨聲大 ,藺慎把太史淼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看她睡著了 ,才起身拿了個斗笠,戴在頭上走了出去 。
他今年的童生試過了,和他過的有陳昊祖 ,趙先生的精力基本放在他們兩人身上。
趙先生問他要不要做官。
藺慎知道做官是什么意思 。
他要在明年的秋闈里考得很出色,奪得前六甲,如果想得到可以晉升的官職 ,在秋闈的次年會試上必須奪得前三甲進入殿試,只有被皇上認可,官職才有晉升的機會。
“脫離賤民戶籍唯一的路就是科舉考試 ,你如果當官的話,淼淼也會跟著你擺脫你賤民戶籍成為人上人,藺慎,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
這是趙先生對藺慎說的話 。
第二天清晨起床 ,天氣放晴,藺慎把太史淼抱去藺老太太那里,藺老太太給她穿上一件藍白色齊胸襦裙。
正準備給太史淼梳頭發 ,藺慎說:“我來吧,祖母,你休息一會兒。”
藺老太太把太史淼遞給藺慎 ,藺慎抱著太史淼問:“淼淼要什么樣的頭發?”
“要丱髻! ”
藺慎不是第一次給太史淼梳頭了,他輕車熟路的用木梳給太史淼梳了一個丱髻,然后把太史淼到桌子上的銅鏡面前 ,腦袋擱在太史淼肩膀上,笑瞇瞇道:“好不好看?”
“淼淼好看,哥哥不好看 。”太史淼說。
“嗯?”藺慎聲音上挑。
“哥哥沒淼淼好看。 ”太史淼改了口 。
藺老太太在一邊又笑了起來 ,“心肝喲,說話笑得祖母胃疼。”
太史淼也跟著傻笑。
藺慎揉了她的腦袋,怕把她的頭發弄亂了,動作輕得很 ,“那下次不給你梳,看好不好看 。”
“那也好看! ”
太史淼對自己好看的念頭深信不疑,藺慎無可奈何 ,敲了一下她的腦袋。
他把太史淼抱了下來,放在地上,道:“最好看的淼淼 ,我們先走路,等你走累了哥哥再抱你好不好?”
“好。”太史淼表示自己很大方 。
“真乖。 ”
藺慎笑出聲,轉身去收拾東西放在背簍里 ,對藺老太太道了別,拉著太史淼出了門。
兩人朝集市上走去 。
集市每七天開一次,想買些什么東西的都趁今天 ,有路上遇見的,便相互聊幾句。
陳昊祖也正準備上集市賣東西,看見藺慎,朝藺慎揮了揮手 ,快步走到藺慎身邊,“藺慎,你又帶著淼淼啊?”
藺慎語氣溫和的嗯了一聲。
陳昊祖和藺慎打了一個招呼后看向太史淼 ,嬉皮笑臉的 。
“淼淼早上好呀!”
太史淼的左手被藺慎牽著,她低頭不說話。
陳昊祖不死心繼續道:“淼淼真漂亮! ”
太史淼聽到睫毛輕顫,抬頭給了陳昊祖一個甜甜友好的笑容。
陳昊祖有些出神 ,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臉蛋,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又長 ,嘴唇又嫰,打扮得干干凈凈,他回過神 ,用手臂碰了碰藺慎,吶吶道:“你這妹妹真好看啊,以后長大了肯定是我們仆村最漂亮的姑娘。”
語氣頗有看到你妹妹我就交定了你這個朋友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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