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村有雨

桃花村。

正是春季,靡靡細雨糾纏不休 。

村如其名 ,村前村后各家院落以及周邊山上都開滿了粉紅色的桃花 ,清晨時分,桃樹上的花瓣沾染著雨露,冷意不減 ,春寒依舊 。

“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田野間 ,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卷著褲腿,冒著細雨,一邊哼著小曲兒 ,一邊在泥濘的田野間埋首尋找著什么。

他身旁擺著一個竹制的簍子,里邊有十幾條四處亂鉆的泥鰍,顯然 ,孩童這一大清早起來,便來到田野中挖泥鰍。

不一會兒,孩童便捧著一手軟泥 ,小心翼翼地將泥團丟進竹簍中 ,繼而又開始埋頭翻找 。

“沈家小郎,怎么一大早便來田里找泥鰍?這天還下著雨呢,趕緊回去吧 ,不然一會兒又該被你老娘罵了…… ”

田野旁的阡陌小道上,一個壯實的漢子戴著斗笠,穿著蓑衣 ,肩頭扛著一把鋤頭,笑呵呵地對著田里的沈溪道。

沈溪直起身子,看了那男人一眼 ,提起竹簍在身前晃了晃,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著道:“劉大叔 ,下雨天才好捉泥鰍呢……你瞧,我收獲可不少呢…… ”

炫耀一番,沈溪也不理會那劉姓漢子 ,又埋頭開始認真翻起泥來。

沈溪不是這兒的人 ,準確來說,沈溪并非是這個世界的人,或許用前世今生來概括他的遭遇境況比較符合 。

前世 ,沈溪一介孤兒,自小便知道生活的艱辛和不易,學習極為刻苦 ,從小學到高中連續跳級。在社會各界幫助下,沈溪在十六歲的時候便考上了國內一流學府鷺島大學,讀完博士后順利留校擔任講師 ,兩年后因工作出色成為副教授,前后不到五年便成為中文系考古學教授。

在工作期間,沈溪也曾談過幾任女友 ,但由于他興趣愛好廣泛,工資大多用來買了古籍 、書畫以及文房四寶,沒有房子和票子傍身 ,幾段感情都無疾而終 ,后受省文物所邀請在泉州近郊指導挖掘一座新發現的古墓時,這座建于明代中期的墓穴突然坍塌,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已經成了小孩,身在桃花村 。

正在沈溪埋頭再次尋找田壟間的洞穴時,身后那漢子又發出一陣爽朗大笑。沈溪好奇之下抬頭一看 ,只見不遠處一個穿著縫著補丁翠花衫 、年約二十三四歲的婦女,手中拿著一把竹枝,氣沖沖地朝著田頭跑了過來 ,口中大聲嚷嚷:

“你個小兔崽子,昨天剛對你說春寒料峭的不要下田,這一大清早的你就跑出來了 ,當老娘的話是耳旁風不成?”

說話間,婦女已站在田邊,手執竹鞭指著沈溪:“你給老娘滾上來 ,看老娘不打你個憨娃……”

“唉 ,沈家娘子,孩子還小,貪玩也正常 ,你這么嚇他,他哪里肯上來? ”

婦女見那漢子說話,冷冷地哼了一聲 ,也不理會,兀自叉腰,對著田里的沈溪道:“小兔崽子 ,有種你別上來……去年秋收的時候你被蛇咬老娘好心給你抹藥,你知道那藥多貴么?這次你再被蛇咬,看老娘管你個憨貨!”

沈溪見她語氣火爆的樣子 ,當下連忙賠笑說:“娘,你別生氣,你別生氣 ,上次我是不小心把蛇當作了泥鰍 ,這才被咬,你看我現在不好好的嗎?別生氣了,你再打我 ,我都快被你打傻了!”

婦女見沈溪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頓時為之氣結,揮舞手中的竹鞭 ,兇狠狠地道:“你個小兔崽子,是打不怕么…… ”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沈溪便抱著竹簍 ,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田邊,討好地說:“娘親,你看 ,咱們把泥鰍擱屋里養著,晚上不就有了宵夜嗎?家里天天吃野菜,嘴巴都淡出個鳥來了……”

沈溪的話還沒有說完 ,那婦女一把將他從田里拉了出來 ,看著沈溪渾身泥垢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高高揚起手中的竹子 ,就要抽下去。

沈溪哪兒能束手待斃?當下不顧身上的污泥,趁著老娘還未打下就一把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大喊:

“啊……疼啊 ,疼啊娘,好疼啊,快死了 ,打死人啦,別打了,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

婦女聞言,眉宇之間兇巴巴的神色微微一軟 ,不過還是將竹鞭打在沈溪的小屁股蛋上 ,只是力道減了八分。

沈溪憨笑一聲,抬起頭捧著竹簍子,遞給老娘:“娘 ,你看,好多泥鰍,又肥又大 ,我……我也不是故意不聽你的話,實在是……實在是見娘你天天粗茶淡飯,這才來給您老挖泥鰍改善一下生活。 ”

看著沈溪如此 ,婦女冷哼一聲,一把接過簍子:“是你自己想吃吧?昨天剛換的衣服,你瞧都臟成什么樣了?給老娘回去換了 ,以后再敢下田撒野,老娘收拾你 。”

沈溪笑嘻嘻地提著鞋子,赤足跟在她身后 ,有時踩到尖一些的石頭 ,不由呲牙咧嘴,一副疼痛的樣子 。

回到村頭三進古香古色院子的家中,在前院的自家屋內 ,周氏給沈溪收拾了一下臟兮兮的衣服,見沈溪小臉微紅一副靦腆的樣子,當下臉上微微一橫:“憨貨 ,你羞個什么勁兒?連你都是老娘生下來的!”

沈溪聞言連連點頭,不敢說話。

“娘親,你可好了! ”

沈溪討好地笑著拍老娘的馬屁。

周氏聞言一愣 ,隨后看著沈溪,嗤笑道:“憨娃兒,這么小便會口花花了?”

沈溪見老娘不屑的樣子 ,搖了搖頭,語氣無比堅定地道:“娘,我沒有口花花 ,我就是覺得你好 。”

“老娘又兇又惡 ,哪兒好了? ”

周氏瞪了沈溪一眼,雖然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心中卻樂開了花。

沈溪賊笑一聲 ,拉著周氏的手,用哀求的語氣道:“娘,別藏著了 ,我都聞到了,好香好香。 ”

周氏看著沈溪,忍俊不禁 ,隨即板著臉哼了一聲:“你又不是屬狗的,為啥鼻子這么靈呢?”

說罷,周氏從床頭掛著的小袋子里拿出個熱乎乎的雞蛋 ,遞給沈溪 。

沈溪看著雞蛋,不由貪婪地咽了口口水,一把接了過來 ,笑著說道:“娘 ,你雖然喜歡打我,可打心眼兒里對我好,兒子我寬宏大量 ,不會記仇的……等你和爹老了,兒子養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還找一個聽話的小媳婦,供你支使。”

周氏輕笑一聲:“憨貨,以后娶了媳婦肯定會忘了娘 ,看你這天生就騙人的樣,別做了陳世美才好。 ”

小手感受感到雞蛋的溫熱,沈溪心中嘿嘿直笑 。

上一輩子 ,他自小遭人拋棄,從未體會過什么是骨肉親情,反而這個世界家中雖然貧苦 ,但至少有爹娘 ,還有叔嬸伯父。有些東西有價,而有些東西卻是無價的,這一點沈溪分得清清楚楚。

唯一令他感到無奈的是 ,自己附身的身體是一個不到七歲的小屁孩,連累他每天必須裝出七歲小孩該有的樣子 。

對此,沈溪可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到這個世界不到一年 ,對于民風民俗了解得尚不夠,說不定稍微表現得天賦異稟一些,就被人誤會鬼上身抓去浸豬籠也說不定。

沈溪正想出門 ,卻被周氏一把拉住小胳膊,板著臉訓道:“在屋里吃好了再出去,別被人看到了 。”

“啊……娘 ,雞蛋是不是你偷來的?”沈溪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小聲問道 。

周氏先是一愣,隨后潑辣無比地罵道:“小兔崽子 ,給你找吃食你還不樂意?不吃還給老娘…… ”

沈溪連忙將雞蛋在床沿上敲擊一下 ,快速無比地剝起蛋殼來。

看著沈溪將剝落的蛋殼隨手丟在地上,周氏又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腦袋:“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蛋殼收起來拿去喂豬……你個憨娃子 ,老娘再也不給你添食了,免得糟蹋好東西。”

沈溪看著彎腰去拾地上蛋殼的周氏,眼中閃過一絲動容 ,連忙抓著她的手道:“娘,蛋殼不能吃 。”

“我沒吃啊,你小子耳朵是不是不好使?這東西我是拿去喂豬的 ,豬吃了長得飛快…… ”

沈溪搖搖頭,蹲下身子,將剝了一半的雞蛋遞到周氏嘴邊 ,笑嘻嘻道:“娘,你也吃一口。”

周氏聞言微微一愣,抬頭看著目光天真無邪的沈溪 ,正要教訓一通 ,卻聽沈溪繼續道:“娘,你總是騙人,上次我親眼看見你吃蛋殼了……來 ,你吃一口……”

周氏抬起手,摸了摸有些發酸的鼻子,輕輕在雞蛋上咬了一小口 ,隨即哽咽地道:“好了,快吃。 ”

沈溪見老娘如同蚊子一般叮了一口,心中感嘆一聲 ,不再多說,張開嘴狠狠咬上一大口,用力咀嚼起來 ,仿佛在發泄什么 。

“娘……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會出人頭地,讓你住最好的房子 ,吃最好的飯菜。”沈溪吃著蛋 ,語氣含糊地發下鴻鵠之志。

周氏摸了摸沈溪的小腦袋瓜,長長出了口氣,嘴里卻嗤笑:“小娃子 ,就知道惹老娘,看哪天老娘不揍死你 。”

沈溪聞言嘿嘿一笑,正要說話 ,卻聽敲門聲響起,隨后一個女人在外邊道:“妹子,嫂子能進來么? ”

周氏連忙將地上的蛋殼往床底踢了幾腳 ,卻見門“吱呀 ”一聲打開,從外邊走進來一個比沈溪老娘年紀大上幾歲的女人。

“呀,好香啊……原來小郎在吃雞蛋 ,好吃嗎?”

沈溪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說:“好吃,大伯母來找我娘親?”

“看到雞蛋 ,我想起來了 ,家里的老母雞最近下的雞蛋數量明顯少了……妹妹這雞蛋是哪兒來的? ”女人沒有理會沈溪,笑著問周氏。

周氏聞言,淡淡地瞥了沈溪大伯母王氏一眼 ,冷冷道:“每天家里的雞蛋都是有定數的,要是真有缺失,母親大人恐怕早就知會各房了……這雞蛋是孩兒他爹在縣城托人送回來的 。”

王氏笑了笑 ,語氣有些責怪:“妹妹,我們并未分家,小叔送來雞蛋 ,我怎么沒見過?莫不是妹妹偷偷藏起來了?”

周氏脾氣十分火爆,不過此時她還是收斂許多,站起身微微吸了口氣 ,語氣有些強硬地回答:“嫂子,你是書香世家的女兒,想必不會與妹妹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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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頭懸梁 ,錐刺股

周氏一番話說得無比強硬,但對于她而言,其實已經算是服軟了。

大伯母冷冷地瞥了周氏一眼 ,不咸不淡道:“看妹妹說哪兒去了,一家人說什么兩家話,只是我家大郎讀書刻苦 ,卻連補腦的核桃和豆腐腦都沒錢買……唉,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周氏聞言想要發作,卻被沈溪拉了拉衣袖 ,這才冷哼一聲,不去理會王氏,徑自低頭收拾起房間來 。

王氏乃是沈家長子沈明文的妻子 ,由于丈夫是秀才 ,一只腳算是踏進士紳階層,因此平日最喜歡端架子,掌管一家大權的老太太對長房也是偏愛有加 。

沈家有五子 ,都是老太太一人所生,按說不會出現什么厚此薄彼的事情,可偏偏對長子長孫 ,那叫一個細心呵護,全家人一年到頭都是野菜粗糧度日,而大伯沈明文卻是沾葷帶腥 ,家中小灶每天都沒有絕過,連帶著王氏和她的三個子女都沾光。

再者,沈家共有七個嫡孫 ,算得上是人丁興旺,而沈溪便是年紀最小的那個。不僅他是老幺,他老爹沈明鈞同樣是老幺 ,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下 ,沈溪并沒有多少人留意他的言行舉止,也幸虧如此,才讓他偶爾能夠放縱一下郁悶的心情 。

沈家五子中 ,老二 、老三、老四都在村中務農桑,老五也就是沈溪的老爹沈明均在本縣大地主王家做長工。

老大沈明文沒有考上秀才之前,都是兄弟幾個供著 ,讀書耗資巨大還得從小抓起,所以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直到沈明文不負眾望考上秀才成為縣里的廩生 ,有了每月六斗的廩米和每年四兩廩餼銀,生活才稍稍有些改善。

由于是老太太當家,同時處事相對公正 ,沈家除了在吃穿上顯得過于儉樸外,各房之間的氣氛還算融洽 。

在沈家嫡孫里,或許是子承父業 ,只有老大家的大郎沈永卓能到縣城的私塾上學 ,這是老太太親自拍板決定的。沈家各房之間雖偶有齷蹉,但好歹都是一家人,都期望家里能出個舉人老爺 ,待沈明文補上實缺后,家道自然就會中興,對于老太太并沒有多少怨言。

同住在一個大宅子里 ,沈溪與其他兄弟姐妹并不怎么來往,尤其是去年占據這個身體后,由于擔心暴露自己的身份 ,對于玩泥巴、捉蛐蛐 、玩金龜子等小游戲從來是敬謝不敏,久而久之,幾個堂兄便不再找他玩耍 。

且說王氏 ,她看了一眼沈溪那迫不及待下咽的樣子,搖頭笑了笑,躊躇著站了一會兒 ,欲言又止。

“妹妹 ,嫂子來找你不是為了雞蛋的事情,嫂嫂有事求你呢。”猶豫良久,王氏還是說道 。

沈溪聞言 ,頓時苦笑不已,卻不敢說話。

周氏輕哼一聲:“嫂子莫不是又來借錢?嫂嫂,你就饒了我吧 ,這一大家子,那么多人,嫂嫂獨獨向我家借錢 ,而且借去了又不還……上次才借給嫂子五十文錢,小郎都快兩個月沒粘過葷腥了。 ”

沈家雖然沒有分家,但各房有各房的小灶 ,老太太也是默許的 。沈溪覺得眼前的大伯母有些過分,平日仗著自己丈夫是秀才,從不將自己老爹老娘放在眼里 。

自從沈明文考上秀才 ,王氏便不做家里的事情了 ,整日待在房里,靠著大伯食廩和廩餼銀的扣留部分,夫婦二人光明正大開著小灶 ,錢花得差不多了,再向丈夫在外做工手里有些余錢的周氏借。

別看周氏潑辣,其實無非是刀子嘴豆腐心 ,每次被王氏哄上幾句,便將錢借出去了,所以累積下來大伯家欠自家的最多 ,每次三五十文下來,如今起碼有兩三兩紋銀了。

若是大伯家日子過得緊張,沈溪不會對此有何反感 ,可偏偏人家生活水平可比自己好多了,自己吃個雞蛋都得偷偷摸摸,一月也就開這么一兩回小灶 ,可人家活得那叫一個滋潤 ,上次沈溪便看見大郎沈永卓抱著個雞腿猛啃,饞得他清口水直流!

沈家本是書香傳世,只是前兩代家中子孫不爭氣 ,家道中落,兄弟間又鬧不和,索性就將家產分了 ,沈溪的祖父便是其中之一 。

當然,這處三進的大宅子也是沈家祖業,村里還有幾十畝田地 ,可這對于當年的沈家,簡直連九牛一毛都不是,可見沈溪這一脈多不受待見。

祖父過世后 ,沈家家道愈發沒落,原本家里還有幾個長工,可因為沈家沒有及時發放錢糧 ,各自散去。

如今的沈家 ,雖然家譜往上三代也曾風光一時,沈溪的太爺爺做過正五品的一府同知,可如今的光景卻連一個普通鄉紳家也頗有不如 ,不得不令人感嘆世事無常 。

老爺臨終前的遺愿是不準分家,所以現在五對夫婦一大家子,還是湊在一塊兒過。

唯一例外的是 ,大伯十年前考上秀才,老祖母高興不已,將重振沈家的所有希望全寄托在了大伯身上 ,其偏心程度,從此達到百依百順的地步。

這才有沈溪母親周氏被王氏看到偷偷給沈溪開小灶感覺理虧,畢竟大伯可是秀才老爺 ,按照目前的形勢,確實只有大伯考上舉人,光宗耀祖 ,沈家才能中興家道 。

至于沈溪 ,心底下卻十分懷疑,大伯如果有一天真的中舉當官,會不會給自己這一房帶來實質性的好處。

在王氏的軟磨硬泡之下 ,周氏很快就繳械投降,將家中所剩不多的私房錢交了出來。

看著王氏離去的背影,沈溪很是不悅地哼了一聲:“娘 ,你怎么老借大伯母錢啊?你都不知道大伯母家日子過得有多好,咱們呢,天天吃野菜草根 ,一點兒油水都沒有,我都快餓成猴子了……”

說到一半,沈溪忽然發現似乎一個六七歲的小孩不該關心這些事情 ,只是話已經說出口,覆水難收 。

周氏卻并沒有多驚訝,這一年來兒子性子變得跳脫許多 ,說出這樣的話只當他是看長房長孫有書讀 ,又有好吃好喝供著,心生嫉妒之言。

“臭小子,你以為你娘想么?你大伯現在是秀才 ,再進一步便是舉人……雖然你大伯連續兩次落第,可你大伯還年輕,以后很有機會中舉。若是中了舉人 ,那就有機會當官,傻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官嗎?你大伯一當官 ,多少能幫襯到咱家,到時候,只要他一句話 ,咱們家的日子不就好過起來了?”

沈溪聞言,心中微微嘆息,暗暗道:果然是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的時代啊!或許換一種說法更加貼切 ,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民與官 ,其地位差距何止千萬里?

周氏見沈溪發怔,忽然問道:“小子,你是不是也想讀書? ”

沈溪聞言 ,雖然知道如果自己表現出想要讀書的愿望,一定會給老爹、老娘帶來巨大的壓力,但他還是咬著牙用力點頭 。

周氏蹲下身子 ,仔細地看著沈溪,再三確認地審視小沈溪眼中那股子靈動聰慧,良久之后才下定決心:

“娃啊 ,不是娘狠心不讓你讀書,是咱們……咱們家實在拿不出學費,不過沒關系 ,等你大伯母下次再向咱家借錢 ,娘便去求她,讓你大伯抽出時間來教教你……”

“娃啊,若是這事不成 ,咱就別想讀書了,別的不說,你的那些叔伯嬸嬸是不會答應的 ,老老實實耕田也挺好的 。”

沈溪看著母親眼中的關切,心中難免自責,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娘 ,沒事,就算兒子以后不能出人頭地,也會好好孝順你們二老。 ”

看著沈溪乖巧懂事的樣子 ,周氏笑了笑,又恢復那潑辣的性子:“去去去,小兔崽子 ,就知道惹老娘生氣。 ”

沈溪開心地哈哈笑了幾聲 ,跑出房間,嚷嚷道:“娘,我出去耍了 。”

……

……

才走出院門 ,沈溪便聽到二進院子大伯一家所住的東廂房傳來一陣恐懼的驚呼聲。

沈家是傳統的三進院建筑,屋前是石鋪的大庭,入門是個石庭院 ,石庭院北邊是影壁,東側是東南角院。東南角院的北面是連通二進院子的耳房廁所,南面以前是車轎房 ,如今兩間屋子充作了客房 。

石庭院西側為一道拱門,拱門進去是前院。前院南面的四間倒座房以前是長工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如今打通成了豬圈、雞舍所在。前院西側有一道月亮拱門 ,拱門內是西南角院 。

西南角院北面依舊是連通二進院子的耳房廁所,南面的三間房原本是沈家興旺時接待客人的南書房,如今則成了沈溪一家所在。

前院北面以一道垂花門與正院相連 ,正院東面廂房六間 ,全部給了沈家老大沈明文。沈明文及其妻子王氏育有一子二女,大郎沈永卓,十五歲 ,目前在縣城學塾讀書,兩個女兒分別是十三歲的大女沈芊和七歲的四女沈曼 。一房五口人六間房,怎么住都夠了 ,多出來的一間充作了沈明文的會客室。

西廂的六間房則分給了老二和老三,每房各三間。

老二沈明有和其妻子錢氏,膝下有十四歲的二郎沈永福 、十二歲的三郎沈永瑞、十歲的三女沈婷婷、八歲的五郎沈永祺 。

老三沈明堂和其妻子孫氏 ,育有十一歲的二女沈秀秀和十歲的四郎沈遷 。

北面三間正房,正中是正堂,接待客人以及祭拜祖宗便在這兒 ,老太太住在正堂東面的房間,西面那間房則是一家老小吃飯所在。

正房兩邊分別是東西耳房,東耳房造型奇特 ,為一三層圓筒狀閣樓 ,沈溪一直不明白其用處。西耳房以前是沈家家主的書房,如今一排排書架上已經沒了多少書,大部分地方用來堆放雜物 。

東西耳房外側 ,均有月亮門與后院相連。

后院有房八間,其中廚房位于西北角,其余七間房原本是沈家仆人居住的地方 ,如今三間給了沈家老四,其余則堆滿了柴禾。

沈家老四沈明新和其妻子馮氏,育有七歲的六郎沈元和五歲的五女**** ,其中沈元自小聰慧,深得老太太喜愛 。

后院后面,原本還有一個花園 ,不過隨著沈家家道中落,如今已經成為了菜園子,里面種滿了時令蔬菜 ,不過這可不是留給自家吃的 ,大多都挑到鎮上換了錢糧。

聽到沈家老大沈明文所住的主院東廂房聲音越來越大,沈溪非常驚訝,邁著小腿 ,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大伯家門前,卻見大伯正被三伯 、四伯架住,不斷地掙扎。

沈溪一時間懵了 ,看著遠處目光冰冷的老太太,上前低了低頭,討好地問候:“祖母好 。”

老太太滿頭白發 ,手里杵著拐杖,見沈溪上前打招呼,只是稍稍點了點頭 ,便沒有再看他,而是看著大伯,情真意切地道:

“兒啊 ,不是娘親狠心 ,你……唉,這一次,免不了要受些苦了 ,你可一定要用心,考上舉人,才能安慰你爹的在天之靈。 ”

沈溪老老實實待在一旁 ,探著小腦袋,疑惑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伯年紀并不大,今年才三十四歲 ,所以說他依然有希望重振沈家,此時他不斷掙扎,語氣恐懼地央求:“娘 ,是兒子不爭氣,接下來兒子一定不會再有半分松懈,娘 ,求你了 ,我不要去閣樓,我不要去閣樓……”

老太太長長嘆息一聲,語氣間有頗多不舍:“大郎 ,娘親也是逼不得已,你放心,就熬兩年半 ,兩年半后你一定能中舉的!大郎,你受苦,娘也心疼 ,莫再叫了,上次你在閣樓讀了一年的書,便順利考上秀才 。”

“等到下次秋闈開考 ,你定能中得舉人,一定能夠光宗耀祖,一定能夠當官。 ”老太太的聲音忽然變得炙熱起來。

沈明文仰天長嘯 ,眼中淚光轉動 ,只見他誠惶誠恐地說:“娘,你別忘了,上次我便險些死在閣樓里 ,我不要去閣樓,我不要……”

老太太看著沈明文的樣子,幽幽嘆息 ,有些橫鐵不成鋼:“大郎,青春易逝,秋闈三年一次 ,你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人生能有幾個三年呢?熬一熬,兩年半 ,就兩年半 。你上了閣樓之后,我會讓人準時給你送吃送喝,你若是煩心 ,便對著東窗大喊幾聲吧 。”

最終 ,沈明文氣色灰敗地低著頭,任憑三伯與四伯,將他送上了閣樓。

沈溪貓著身子 ,跟著上前。

沈明文被送進閣樓內,老太太駐足嘆息許久,仿佛又老了幾歲 ,在二伯的攙扶下,轉身離去 。

沈溪看著那圓筒狀建筑,心中不寒而栗。

閣樓在沈家地位僅次于祖宗祠堂 ,說是閣樓,還不如說是一個圓形的手電筒,全面封閉 ,只有東面有一個小小的鐵窗,沈溪相信,就算是大白天在里邊 ,也要點著油燈才能看得見東西。

正當沈溪怔神間 ,那小鐵窗上傳來“啪 ”的一聲,聲音清脆,極有規律 ,每響一次,便傳出沈明文的一聲痛呼,并且聽到他咬牙切齒懾人心魄的聲音 。

“啪。”

“讓你朝三暮四。”

“啪 。 ”

“讓你三心二意。”

“啪。”

“讓你不思進取 。 ”

“啪。 ”

“讓你不務正業。”

“啪 。”

“讓你遺忘父訓 。 ”

“啪。”

“讓你心浮氣躁。”

“啪 。 ”

“讓你疲怠松懈。”

七聲響罷 ,閣樓內一片沉寂。

沈溪愣愣地看著那緊閉的圓筒門,回過神來,只覺得渾身難受 ,閣樓里分明只有大伯一個人!

直到很久后,沈溪才明白,閣樓乃是沈家的傳世建筑 ,家中子弟如果屢試不中,便會被人強行帶到這處閣樓,禁閉自省 ,進去之后 ,必須用戒尺抽自己七下,而且每一下都要有血漬溢出,否則不算 ,得再反省七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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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要讀書

沈明文被關進閣樓閉門讀書,其間只有兩次歲試才能出來,其余時間都不會與外界接觸 ,周氏的算盤落了空,沈溪心中開始焦急起來。

目睹沈明文的經歷,沈溪深切地體會到這個世界上知識的重要性 ,或者說是讀書的重要性,雖說以他的學問未必能夠在八股取士的年代考上狀元,但也算得上是學貫古今 ,稍微努把力考中個秀才、舉人還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 ,這又能如何?沒有開蒙讀書,無老師教導,就算學問堪比當代大儒 ,那也是妖人作祟無人認可。

失魂落魄地離開閣樓,沒走出幾步便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沈溪回頭看了一眼 ,見身后出現個小胖墩,不由帶著幾分不耐煩,道:“你怎么在這兒?”

“小表哥 ,你都能來,我也可以來吧? ”小胖墩也是六七歲的年齡,仰著肉乎乎的小腦袋 ,眨著眼睛顯得有些心虛 。

沈溪受不了這么弱智的對話,搖了搖頭,回過頭繼續走 ,沒有理會小胖子。

小胖子叫做楊文招 ,是沈溪二姑姑楊沈氏的兒子。

楊沈氏本名沈月萍,嫁與府城大藥商楊家長子為妻 。此番說是省親,但其實是夫妻吵架 ,沈月萍性子倔,一氣之下便帶著兒子回鄉來。

這小子生性跳脫,卻又十分膽小 ,活脫脫一個多動癥兒童。

來到沈家后,一來沈溪與他年紀相若,二來這小胖子對表現得特立獨行的沈溪十分好奇 ,所以就粘上了沈溪這個小表哥 。

費了好一番功夫,想要擺脫楊文招,卻始終甩不掉這個跟屁蟲 ,沈溪只能苦笑著任由他跟著 。

“桃花山中雙溪鎮,雙溪鎮后桃花村。”

“四月風光今才解,明年再看月一輪。”

這首詩是沈明文當年中了秀才后 ,意氣風發之作 ,想必其對次年的秋闈信心滿滿,可惜最后卻鎩羽而歸 。沈溪對于這種沒有內涵,沒有深度的打油詩毫不感冒 ,反而對詩中所提到的四月風光有切身體會。

桃花村的四月風光雖然比不上桃花盛開的時節,甚至原本妖冶的桃花開始陸續凋謝,不過桃花山上山水鐘秀 ,四月天氣又最是怡人,令人心曠神怡,特別是山間特有的清冽微風輕輕拍打在臉上 ,說不出的愜意享受。

正走路間,卻聽身后的跟屁蟲無比期待地問道:“小表哥,我們去哪兒 ,抓蛐蛐嗎? ”

沈溪沒工夫搭理他,心理年齡不同,兩人完全沒有共同話題 。

楊文招卻不依不饒 ,熱情道:“小表哥 ,你怎么生氣了,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沈溪搖了搖頭,在村外的小溪旁坐了下來。他端著下巴 ,怔怔地看著潺潺溪流,一臉沉郁之色。

楊文招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在一塊石頭上,怔怔地看著溪水 。

不出片刻 ,楊文招便坐不住了,好奇問道:“小表哥,你是不是想要抓溪里的小魚?我幫你。”

沈溪沒有理會他 ,楊文招絲毫不以為意,卷起褲腳就要下水摸魚。

沈溪連忙一把將他拉住,說:“好了 ,你消停一會兒吧 。 ”

楊文招十分奇怪地回頭看了看沈溪,悶悶不樂地重新坐下,問道:“小表哥 ,你是不是想讀書? ”

沈溪聞言一愣 ,隨即看著楊文招,嘆息一聲,一臉煩悶地點頭:“嗯 ,本來我打算求大伯教我讀書識字的,只可惜……”

突然覺得這話好沒來頭,雖然他跟楊文招是同齡人 ,但以他的心智犯得著跟個六七歲的小屁孩兒說心事?

楊文招微微一笑,說道:“小表哥,我聽大舅母和二舅母說你最近行為反常 ,沒以前那么貪玩了,還說你看到大表哥讀書,也想入學。”

沈溪怔了怔 ,扭頭看向楊文招,一臉認真地問道:“她們還說什么了? ”

楊文招如實交代:“呃……我也不知道,不過大舅母和二舅母好像不喜歡你。”

沈溪重新捧著小臉 ,滿臉疑惑:“大伯母和二伯母怎么會不喜歡我呢?我又沒做過得罪她們的事情 。”

楊文招見沈溪冥思苦想 ,將聲音放低了許多,環顧一下四周,悄聲對沈溪道:“小表哥 ,我娘說她們是怕你也去讀私塾,家里負擔太大,所以背地里說你壞話 。 ”

沈溪心說這楊文招人小鬼大 ,竟能套出些話來,便問道:“你娘與你說的?”

楊文招咧嘴笑了笑,搖頭解釋:“沒有 ,是娘親與外祖母說的,我在旁邊。”

沈溪看著楊文招緊張的樣子,當下上前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臉 ,問:“那你把話重復出來。 ”

“聽到了一些,不過我娘親叫我不準嚼舌根 。”

“你和我說,我一定不和別人說。”沈溪用一種近乎哄騙的語氣蠱惑道。

楊文招聞言 ,憨憨地點了點頭:“外祖母說了 ,家里讀書人太少,到了咱們這一輩,只有大表哥讀書 ,說什么沈家是書香傳世,要在你們這一輩中再選一個出來送到縣里的私塾去 。 ”

“啊……有這種事?那祖母有沒有說讓誰去?”沈溪語氣中滿是期待。

楊文招再次壓低聲音,湊到沈溪的耳朵旁:“祖母想讓四舅舅家的六表哥沈元去 ,小表哥,你沒希望了,不過讀書有什么好嘛……”

楊文招的話沒有說完 ,沈溪已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蛋子,說道:“回去了。 ”

“哦 。 ”

楊文招跟著站起 ,緊緊跟在沈溪身后,活生生就是一個跟屁蟲。

進入沈家大門,沈溪看到楊文招還在后面跟著 ,無奈地搖了搖頭:“好了 ,你回自個兒房間去吧,我也要回去了,不然我娘又得拿鞭子抽我。”

楊文招見沈溪將周氏抬出來 ,身子哆嗦一下,屁顛屁顛跑開了 。

沈溪長舒了一口氣,隨后皺眉低頭沉思。

祖母要在自己這一輩的孩子中選出一個送到私塾 ,這個消息讓原本沮喪的沈溪再次打起精神,心中暗暗盤算自己入學的幾率。

老祖母對于沈溪印象并不太深,再說了 ,沈家好歹曾經是望族,如今遭了難,但人丁還算興旺 。

沈溪知道 ,現今沈家十分拮據,老太太才會一連兩個月,都沒有讓人買過肉食 ,而此時老太太卻要用節省下來的錢 ,培養一個讀書人,雖然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但最少這孩子長大后是個筆桿子 ,總比大字不識一個來得好 。

這世界人們有著根深蒂固的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就算吃糠咽菜,也要讓孩子讀書,出人頭地 ,將來可以科舉進仕做官。

不過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沈溪此時心中一片炙熱,他明年七歲 ,再過三年,要想讀書就有些難了,畢竟在人們的觀念里讀書是需要從小培養的。

“一定要讓老太太選我 。”沈溪心中默默想著。

沈溪思索良久 ,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的 ,這一次選人不可能有什么內幕或者內定人選,否則另外四房可不會心甘情愿出錢。

既然是公平競爭,那么沈溪反而覺得自己優勢巨大 。

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沈溪邁開小腿,朝著老太太居住的正房走去。

就這么一會兒,沈溪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必須主動找到老太太,無論用什么手段,都要討得她老人家的歡心 ,最好是露出一點兒小聰明,讓老太太驚訝自己的聰慧,又不會懷疑其他。

剛剛來到正房門前 ,卻見四伯母馮氏帶著兒子六郎出來,六郎年長沈溪一歲,長得眉清目秀 ,眼中神采奕奕 ,聰慧可人 。

六郎便是祖母李氏中意要栽培讀書的沈元,也是沈溪讀書的最大對手,他壓抑下心中諸多雜念 ,走上前,像模像樣地作揖見禮:“侄兒見過四伯母…… ”

四伯母馮氏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婦女,身材敦厚結實 ,娘家世代務農,為人勤快,而且她總覺得自己嫁到書香傳世的沈家有些高攀 ,于是平時待人接物十分和善。

此時她見沈溪若有其事地作揖行禮,愣了半晌才笑著說:“小郎,過來作甚 ,找祖母嗎?”

看著略顯局促的四伯母,沈溪感覺情況有些不妙,當下無比乖巧地道:“對呀 ,平日都是吃飯的時候在一塊兒 ,我好久沒來單獨拜見祖母了,今天特意來看看。”

馮氏笑著點點頭:“真是好孩子,我聽你娘說你總是淘氣 ,以后記得不能頑皮 。 ”

沈溪天真無邪地辯解:“四伯母,我沒有淘氣,我一直都很聽爹爹和娘親的話。”六歲的孩子就要說六歲的話 ,沈溪努力裝得純真一些。

馮氏果真沒有懷疑,微笑點頭道:“那就好,祖母在里邊 。”

沈溪笑著答應:“四伯母 ,下次我找哥哥玩 。 ”

“好,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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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沈家往事

走進正房,沈溪看了看大堂中央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幾步來到老太太的房間前。沈溪探著小腦袋 ,見祖母正坐在洞開的窗戶下 ,瞇著眼縫補著什么,當下不敢大聲驚擾,只是輕輕敲擊了一下木門 ,怯生生道:“祖母 。”

老太太見有人來,有些艱難地轉過身,見是沈溪 ,樂呵呵招呼:“小孫兒,怎么有空來祖母這兒?不會是又被你娘揍了,來祖母這里避難吧? ”

被提到之前的糗事 ,沈溪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搖頭道:“沒有,自那之后我都不敢不聽話了 ,我是特意來給祖母請安的。”

老太太聞言更加高興,將手中的衣物和針線放好,起身樂呵呵地走到門前 ,蹲下身子想要將沈溪抱起來 ,卻感覺有些力不從心,當下拍了拍沈溪的屁股蛋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有些許感慨:“小東西 ,沉了好多啊。”

沈溪連忙踮起腳試圖去扶老太太的手,不過由于個子太矮,只能別扭地舉起 。

老太太咧嘴笑得很開心 ,把他的小手抓住放下,然后摸著他的小腦袋瓜走到椅子邊,坐下后滿是感慨地說:“祖母老啰 ,就連小孫兒也抱不起了,唉…… ”

看著祖母老態龍鐘的樣子,沈溪違心地說:“祖母 ,你一點兒都不顯老,我看你身體硬朗著呢。 ”

其實老太太今年才五十出頭,卻已經白發蒼蒼 ,滿面皺紋 ,與后世的人相比,確實顯得老上很多。

“小孫兒還會說好聽的話了呢,嗚 ,長大了……孫兒都長大了,祖母能不老么?”

沈溪不想在年紀這方面多說,便笑著說:“祖母 ,孫兒覺得您一點都不老,祖母一定會長命百歲 。”

老太太呵呵笑了起來,十分開心 ,誰不愿意聽好話?更何況是孫子講的好話。

“祖母,孫兒想聽你講以前的故事。 ”

“呵呵,小孫兒怎么想聽以前的事情了?莫不是轉性了?我記得以前你最不喜歡聽祖母嘮叨了 。”

沈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隨即仰起腦袋看向老太太,咧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齒:“祖母,以前是我不懂事 ,祖母要是有精神 ,便與孫兒講講吧。”

老太太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后低頭嘆息一聲,渾濁的眼睛有些向往 ,悠然道:“小娃娃,以前祖母剛嫁進沈家那時,沈家家大業大 ,在本縣,就連縣太爺見到咱們沈家人也要對咱們作揖致禮……雖然時過境遷,但沈家的輝煌依然歷歷在目。 ”

“可惜啊 ,當年你大爺爺整日游手好閑不做正事,吃喝嫖賭……你年紀還小,這些不需要知道 ,總之后來你爺爺兄弟四人,鬧了矛盾,便分家了 。唉 ,沈家的家產 ,你二爺爺到你爺爺兄弟三人,加起來只繼承了不到一成,說得好聽點兒叫做分家 ,說的不好聽,那就是給你大爺爺趕出家門了 。”

“你們這些小輩就是做夢也想不到,當年咱們沈家產業之大 ,可惜啊,最終都被你大爺爺給敗光了。”

沈溪聞言,有些好奇的歪著腦袋 ,咬著小手指問:“祖母,以前咱們家是不是每一天都可以吃肉,不用吃野菜…… ”

老太太看著沈溪童真可愛的樣子 ,慈祥地笑了:“莫說是吃肉,但凡天上飛的,海里游的 ,地底下不出來的 ,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沈溪被老太太說得有些饞了,咽了口口水 ,問:“祖母,咱家以前有那么多錢?”

老太太哈哈一笑,摸著沈溪的小腦袋瓜:“豈止是有錢 ,縣城最熱鬧的街道臨街的門面,有三四成都是咱沈家的,可這些對于當時的沈家來說也算不得什么 ,你說咱家富不富? ”

“祖母,那些房子是哪里得來的?”沈溪很好奇。

“你太爺爺曾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雖最終未做成四品知府 ,可你想想,那可是五品大員,掌管一府鹽、糧以及清理軍籍 、撫綏民夷 ,咱們縣的官吏如何不忌咱家?所以 ,咱們要買房買地,自然都是大行方便……其實這不算什么,只要當官 ,你就能把一兩銀子變成一百兩,如此周而復始,錢財這等身外之物 ,自然水到渠成財源滾滾來,你還小,不太懂這些 ,等你長大些自然就明白了 。”

“那時候咱們沈家可大氣了,私廩咱們就有七處,豐年收糧 ,災年也不抬高糧價,賑濟鄉民,還擺上粥鋪。歷任縣令時常到咱家來 ,說是敘家常 ,但其實也是想讓咱家能多幫襯些,為他們仕途鋪路,朝中可有不少從咱們縣出去的大員。 ”

“可惜 ,你大爺爺不爭氣,將這些人全得罪了,現在斷了來往 ,唉……現如今且不說縣城,就咱這一脈,除了幾十畝田土 ,也就這大宅子了,你爹爹更是到其他家去做工……你瞧瞧,都落魄成什么模樣了? ”

沈溪知道這個世界講究長幼有序 ,嫡長子繼承家業是順理成章的,所以沒有什么疑惑,反而覺得這事正常得很 。

“沈家偌大的家業 ,在你大爺爺手里是真正破敗了 ,如今,雖然咱沈家依然有些產業,可比起以往 ,算得上是日薄西山,四房加起來讀書的只有寥寥幾人,無一人中舉 ,這才有如今的境況。”

“你大爺爺家的大堂伯為人敦厚,這十幾年為了振興沈家,算得上是殫精竭慮 ,只可惜他為人太老實,以至于沈家至今沒有大的起色,不過這也怪不了你大堂伯 ,他有長者之風,沈家在他手里比起在你大爺爺手里時,好了不止一倍……”

看到老太太沉緬往事的樣子 ,沈溪心中也有些唏噓 ,當下眼珠子轉了轉,笑著說:“祖母,待孫兒長大后 ,一定幫大哥重振家業。 ”

老太太聞言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怔了半晌之后,才開懷無比地大笑道:“好孩子 ,好孩子,你有志氣,祖母心中就寬慰了 。”

沈溪的話確實令老太太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最令老太太吃驚的莫過于沈溪并沒有直接說要自己重振家業,而是幫家中長子重振家業,這其中意味 ,正中老太太下懷。

沈家桃花村這一脈,既然祖父不想分家,祖母自然繼承夫志 ,想將沈家捏成一團。小兒子 ,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可惜李氏的小兒子 ,也就是沈溪的父親沈明鈞為人古板正直,未得老太太喜歡,長子和長孫就成了李氏的命根 。

隨即她可能又想起了大爺爺 ,笑著說:“小孫兒,等你們長大了,若是你大哥不爭氣走了歪門邪道 ,你不必客氣,就將他關到閣樓中,讓他好好反省 ,有人問起,就說是祖母吩咐的。當年,要不是你的幾位爺爺太過寵著你大爺爺 ,他也不至于墮落到那等荒誕地步。”

又陪老太太聊了半個時辰 ,沈溪見她連打幾個呵欠顯得困倦不堪,便起身告辭 。

李氏透過門簾,目送沈溪的背影消失不見 ,隨后轉頭望向堂屋中的供桌,嘟囔道:“長幼有序,但都是孫兒 ,只要為了沈家好,有什么不妥呢? ”

“沈家已經三代未出像樣點兒的人才了,再這么下去 ,恐怕長房那邊也維持不了幾年了 。老東西,當年你要是爭點氣,我何至于此啊?”

桌上供的是先祖的牌位 ,也是李氏一輩子的桎梏。

……

沈溪走出老太太的正房之后,徑自回到自家住的西南角院,見周氏正在院中打掃 ,便笑著上前:“老娘 ,不好啦……”

周氏見他回來,當下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語氣兇狠道:“到哪兒去鬧騰了?一回來就瞎嚷嚷。 ”

沈溪嘿嘿一笑 ,上前拉了拉周氏的袖子,道:“娘,大伯被關進閣樓 ,我的書讀不成了 。”

周氏聞言,先是一愣,隨后一把丟掉手中的掃帚 ,臉色未變,聲音卻快了起來:“你怎么知道的?”

沈溪撅著嘴道:“我親眼見到的。 ”

周氏低頭皺眉許久,最后嘆息一聲 ,又撿起掃帚,道:“沒好命的憨娃,沒書讀了 ,你還這么高興?別告訴我你不想讀書 ,老娘非揍死你不可。”

“娘,我還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哦 。”

周氏白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蹲下身子 ,捏著沈溪的臉蛋,威脅道:“小兔崽子,這才多大?就敢釣老娘胃口 ,給老娘說清楚! ”

沈溪咿咿呀呀地連喊了幾聲疼,周氏罷手,沈溪這才捂著臉道:“娘 ,祖母說要從咱們四房中選一個娃娃,送到縣城的私塾去讀書。 ”

周氏聞言大為驚喜,自顧自地歡喜了半天 ,才問道:“娃兒,你說的是真的?”

沈溪點頭道:“嗯,我剛剛還去見過祖母。祖母說了好多事給我聽 ,還夸我有志氣 。”

周氏重重地點了點頭 ,道:“那可是縣里的私塾,娃,娘這一輩子 ,結婚前買嫁妝去過一趟縣城,后來去王家見你爹爹又去過一回,總共才兩回……你可一定要爭氣 ,你去縣里讀書,以后老娘就可以經常借著去看你的名義,到縣城去……看你……了…… ”

沈明均老爹做工的王家就在縣城 ,沈溪聞言,毫不留情地戳破:“娘,你是想去城里見我爹吧?”

周氏又一瞪眼 ,道:“你個憨娃,管得倒是挺寬的,是不是皮癢了?”

看到周氏兇巴巴的樣子 ,沈溪連退兩步 ,笑著說:“哪兒能啊?娘,你放心,以后我讀好了書 ,做官之后,別說縣城了,咱一家都搬到省城去。 ”

周氏見沈溪得意的樣子 ,嗤笑一聲:“連讀書都還是沒影的事情,你倒真敢想啊……娘這輩子沒其他念頭,你要是真有這出息 ,就帶你老爹和老娘去省城見識一下,看看省城是個什么樣,我就燒香拜佛了。”

沈溪語氣堅定地說:“娘 ,你放心,我一定爭氣 。”

“兔崽子……我得去找你祖母,討好一二…… ”

看著周氏臉上極其生澀的諂媚笑容 ,沈溪搖了搖頭 ,拉住她,道:“娘,你還是別去了 ,老太太見不得你這樣。”

周氏聞言停下腳步,有些狐疑地看向沈溪,問道:“你個瓜娃兒 ,何時變得這么聰明了?”

沈溪聞言一驚,臉上卻一臉茫然:“我一直都這么聰明啊……娘,我跟你說個秘密 ,我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

話還沒說完,周氏就拎著沈溪的耳朵,氣呼呼道:“小兔崽子想唬老娘?文曲星從古至今下凡 ,那都是狀元公,你這家伙小小年紀不學好,居然敢胡說八道 ,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

沈溪痛得連忙墊起腳 ,歪著腦袋,雙手握住正被周氏捏著的小耳朵,大喊道:“娘 ,別擰了……疼啊……”

“還敢不敢胡說八道了? ”

“娘,我真的是文曲星下凡……啊,好疼 。 ”

“臭小子 ,你要是文曲星下凡,我就是文曲星他娘!吹牛也不打草稿,有本事你去考個舉人給老娘看看 ,就知道胡說八道。”

沈溪口中連連呼疼,見周氏沒有松手的意思,這才舉雙手投降:“娘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你快放開啊……耳朵擰歪了 ,就做不成狀元郎了 ,狀元郎哪個不是英俊瀟灑,你別把我打丑了……把我打丑了,到時候你兒子殿試的時候皇帝見小子我面相如此丑陋 ,哪里肯點我為狀元……”

周氏聞言氣哼哼地松開手,對著沈溪罵道:“你個憨貨,皇帝也是你能非議的 ,你不想活了? ”

沈溪一愣,然后縮了縮腦袋,討好道:“娘 ,剛剛我一時說錯話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不然看老娘不撕爛你的嘴 。”

看著周氏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 ,沈溪也覺得自己方才太放肆,當下不敢多做停留,屁顛屁顛地跑到房間里去了。

周氏長長地吸了口氣 ,將掃帚放好 ,走出院門,朝著沈溪大伯母所住的東廂房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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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選人

一直到天色大暗,沈溪才被叫出來吃飯 。

沈家沒有分家 ,正房西屋里,一大家子分成兩大桌,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刷了一層暗紅色的油漆 ,可能是用的時間久了,漆已經很淡了,只剩下淡淡的漆印。

索性兩張桌子都夠大 ,莫說是小娃娃了,就算是二十多個成年人,也能勉強擠下。

這兩張桌子原本是家里宴請賓客時擺流水席時用的 ,如今沈家落魄了 ,過不了那種豪奢的生活,其余桌子全都收攏到了后院,如今一大家子有這么兩張勉強擠擠就是 。

沈家人丁興旺 ,除了沈明鈞也就是沈溪的便宜老爹只生了他一個,大伯 、二伯、三伯和四伯膝下都是兒女成群。

一開始,沈溪還覺得這么多人每天在一起吃飯有些古怪 ,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沈家畢竟沒落不久 ,所以規矩不少,食不語寢不言是最基本的要求,否則可受不了一群人鬧哄哄的場面。

而且沈溪最討厭半大不大的熊孩子 ,沒事就流著鼻涕往旁人身上抹,他的身上就有不少這種風干后亮晶晶的痕跡,偏偏還要裝出一副年少無知的樣子……

本來老太太坐一桌上首 ,沈明文坐另一桌上首 ,只是現在沈明文進了閣樓,所以另一桌便由沈明文的妻子王氏代座 。

一大家子圍攏吃飯,其實并沒有什么稀奇可言 ,唯一令沈溪感到不習慣的是吃飯時的講究太多了,長幼排序座位就不說了,單單是夾菜、吃飯 ,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也是一板一眼不能違背。

沈溪魂穿后第一次坐到桌子上吃飯,因為他的輩分年紀最小 ,所以得等所有人都動筷子了他才被允許開動。只是那次他筷子才伸出去準備夾菜,手就被老娘狠狠地抽了一下,告訴他吃飯前必須先刨一口飯才能夾菜 。

當然 ,類似的細節很多,沈溪漸漸地也習慣了這些規矩,到如今已是循規蹈矩 。

只是今天的飯桌略有不同 ,以往人們吃飯時總是不言不語 ,如今卻是議論聲不絕于耳,說的全是大伯進閣樓的事。

沈溪這一桌基本都是婦孺,孩子占大多數 ,大一點兒的十三四歲,就沈溪這小身板,根本就搶不過。加上今天是沈溪的母親負責廚房 ,沒人替他夾菜,只能用求助的眼神去看坐在身旁的二伯母 。

不過,二伯母卻一點兒都不可憐他 ,只是一個勁兒地給自己的兒女夾菜,生怕晚了就吃不著一般。

事實上……晚了那是真吃不著!

沈溪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會看著這些叔伯嬸嬸哥哥姐姐們 ,心中暗道:原來搶菜也可以這樣溫文爾雅,我這樣的,注定只能跟在后面喝點兒湯。

好在沈家雖然每天都是草根野菜輔餐 ,不過唯一還過得去就是 ,從不讓家中子弟挨餓,飯能吃多少管多少,這也是沈溪這幾年來賴以生存的倚仗 。

沈家最常做的一道菜叫做“碧水青龍 ” ,名字很好聽,但其實就是一大鍋開水,往里邊撒點兒蔥花加些野菜 ,連鹽都撒得很少。

在這個沒有工業的時代,在國家經濟特別是財政收入中,鹽所占比重很大。

所以 ,鹽的生產經營通常都由官府壟斷,每斤一兩百文的官鹽可不是平頭百姓能恣意揮霍的 。每天沈溪都只能硬著頭皮喝這個所謂的“碧水青龍”,同時心中暗暗決定 ,等到有錢了,一定要純純地吃一把鹽……

老太太冷哼一身,顫顫巍巍地站起 ,怒斥道:“祖宗規矩 ,也是圣人訓導,食不語寢不言,都給我閉嘴 ,有什么事情吃完再說。”

眾人聞言,沒有一個敢再說話,沈溪將一根鮮嫩的折耳根塞進嘴里 ,也不管它好不好吃,嚼了幾下,便往肚子里咽。

一如既往的安靜 ,沈溪最先吃飽,將筷子整齊地擺放在碗邊,靜靜坐著 。

少頃 ,眾人吃完飯,在廚房里勉強把肚子塞個半飽的周氏,與沈溪的三伯母 、四伯母一起麻利地收拾碗筷 ,又將桌子抹得干干凈凈 ,這才挨著沈溪坐下。

沈溪苦笑不已,他前生是孤兒,工作后也沒組建家庭 ,一輩子都沒見過家庭會議是個什么樣,這回可好了,這二三十人湊在一起開的家庭會議也算是開眼界了。

“娘 ,聽說家中還打算培養一個讀書人,是不是有這事兒? ”二伯為人比較油滑,最喜歡占便宜 ,搶先問道 。

老太太笑吟吟地點了點頭,說:“這個還是要看你們的意思,你們要是同意 ,那就再送一個娃到縣城讀書 。”

“娘,這事兒我同意,雖然咱們家這些年過得不怎么樣 ,但總不能一直這么下去 ,我沒讀過書,但也知道雞生蛋蛋孵雞的道理,若是不培養小輩 ,我們以后日子沒個奔頭,除非大哥他能中舉,否則咱們這一脈 ,只會越來越沒落……咱們現在多吃點兒苦,不算什么。”四伯沈明新接口道。

老太太聞言點頭,說:“你說的道理大家都懂 ,不過既然要多培養一個娃,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長年累月下來 ,就怕你們有怨言 。我也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一旦有病有災就這么去了 ,你們這些人 ,能否守得下來,一家人是否和和睦睦,又怎說得清楚? ”

周氏雖然潑辣 ,但對老太太極為尊重,只見她站了起來,恭聲道:“娘 ,我和孩兒他爹都沒意見,孩子要是真能爭氣,做長輩的受點兒苦不算什么。”

老太太欣慰地說:“好 ,你們有誰不同意的嗎?不然這事可就定下了!”

眾人默然不語,老太太見此頗為開心:“沈家終究是書香傳世,祖上家產也就只剩下咱們住的這個大宅子和幾十畝田土 ,除了留下一些先人傳下來的典籍,咱們沈家也沒其他手藝,也用不著去學那些手藝。 ”

“這些年來 ,大家過得寒苦 ,到了永卓一代,讀書幾乎要斷了傳承,這可不行……要想入仕出人頭地就得讓孩子上私塾 ,就得花錢,所以供一個孩子讀書不容易!可是,若是不讀書 ,祖宗傳下來的典籍就沒了用武之地,老祖宗的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的! ”

眾人依舊沉默不語,靜靜聆聽老太太的話 。

只見老太太搖了搖頭 ,微微嘆息一聲,繼續說:“我決定了,讓老大再考兩次功名 ,不到六年的光景,若是再不中第,便在家中教自家孩子讀書 ,順便做做善事 ,讓村里的鄉親們將孩子送來,識幾個字。你們幾個媳婦都還年輕,少不得為沈氏一門添嗣 ,以后從小啟蒙,肯定比其他孩子強……”

二伯沈明有道:“娘,我覺得大哥定是能夠中舉的 ,不過世事無常,咱們自家的孩子估計都夠大哥他煩心的了,何況是村里那些整天撒野的小娃娃?還是只讓大哥教我們自家孩子吧 ,也好集中精力……”

“哼―― ”

沈明有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太太冷哼一聲:“我說過,沈家是大族 ,雖然如今咱們這一支分了出來,但支脈分散也是有傳承的,咱們便從此自以為與小家小戶一般了嗎?大族就該做大族的事情 ,牙碎了也要往肚子里咽 ,幫助鄉親,有何不可?”

“娘,我一直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二說罷 ,老四沈明新接過話頭,面色有些沉重,欲言又止。

李氏不耐煩道:“說吧 ,有什么話就說 。今天要是不把這些掰開談,日后難免大家心里會有疙瘩! ”

四叔聞言,長長吸了口氣:“娘 ,孩兒一直不明白,按說大伯他們那一輩的事情,我這個做晚輩的不該非議 ,而且他老人家也過世十多年了……但有些話不吐不快,咱們這一脈當初分出來也就罷了,何必還要端名門大族的譜?”

“當年我雖然只有十多歲 ,但咱們家被大伯趕出來的場景我依然歷歷在目 ,咱們一大家子,忍饑挨餓,人生地不熟的來到這桃花村 ,用去好幾天整理屋子,又用大半年把荒蕪的田地開墾出來……咱們就該好好務農桑,何必沈家長 ,沈家短的?”

“娘,咱們早就分出來過了,當年 ,大伯一夜之間銷金千兩,咱們呢?竟無粒米果腹,哪里有…… ”

“啪――”

沈明新的話還沒有說完 ,便被老太太一聲重重的拍案聲打斷,只見老人家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指著沈明新 ,恨鐵不成鋼地說:

“你還知道你是沈家子孫啊?按照家規 ,只要長房不爭,其他房的子孫就有資格作這個沈家家主!”

“再說了,立長還是立賢 ,古來就是悖論,你大堂哥上次親自到咱們家負荊請罪,這事就算是過去了 ,念念不忘做什么? ”

“你大伯是生性荒唐,沈家也是在他手里破敗的,但你們這些做子孫的 ,不該想著如何記恨他,而是要想著怎么才能重振沈家家業!”

老太太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眾人默然 ,不敢再說話,沈明新連忙賠罪:“是孩兒不好,孩兒以后不敢再說這些了。”

“想也不能想 ,越想就越恨 ,越想就越難受。 ”老太太冷著臉,呵斥道 。

四伯母馮氏瞪了自己的丈夫一眼,連忙上前扶著老太太 ,輕輕拍著她的后背,道:“娘,您老莫生氣了 ,相公他不是有意讓您生氣,您氣壞身子多不好?快坐下來,順順氣吧。 ”

老太太也不多說 ,重新坐回椅子上,稍稍歇息一會兒才道:“方才我說過了,這一次選孩子進私塾 ,你們不必太上心,過幾年,大郎若是沒有中舉 ,便回來給孩子們教書 ,若是中舉,那便更好,到時候全將孩子們送到私塾去。”

沈溪聞聽此言 ,心中并不感冒 。

等到大伯考完兩次秋闈,那起碼是六年后的事了,這六年時間里就要窩在山村里 ,來日就算再求學,為時已晚 。

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握眼前的機會。

二伯母錢氏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問道:“不知娘你心中是不是有了人選?”

老太太聞言 ,微微搖了搖頭:“人選倒是有,但也知道你們不容易,而且你們都十分重視這事兒 ,老太太我不能專斷,便交給你們自己討論吧,完了跟我說一聲就成。 ”

老太太說罷 ,便頷首閉目 ,一句話也不說 。

沈溪心中焦急,不知道老太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又不敢發聲 ,只能靜靜呆坐在椅子上。

場面稍微沉寂了片刻,二房錢氏便當先開口:“我覺得我家五郎挺機靈的,一定是個讀書的料。”

她的話才剛剛落下 ,四房的馮氏便不樂意了,當即反駁:“二嫂,大家的孩子都挺聰明的 ,咱們家沒有哪個是傻小子,你說對吧?”

錢氏聞言,并沒有生氣 ,嘿嘿笑著點頭不語 。

三伯母孫氏見他們搭腔搭調的樣子,有些著急,扯了扯身旁的丈夫 ,想要讓他說句話 ,只是三叔沈明堂性子怯懦,人云亦云,當下嘿嘿笑了幾聲 ,摸了摸腦袋:“對對對,說得沒錯,咱們家的孩子哪里會傻…… ”

孫氏平日膽子小得很 ,但此時為了自己的兒子,只能紅著臉道:“我……我覺得,我家四郎也挺好的 ,大家是不是能讓我家四郎到縣城上學?只要讓四郎上學,就算我這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也絕無怨言。”

看著原本膽小怕事的三伯母孫氏面紅脖子粗努力爭辯的樣子 ,沈溪心中動容無比,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不過沈溪清楚,不是他非要去爭 ,以他的學問其實沒什么好爭的。但若要出頭則必須走出這大山 ,否則窩在村子里再好的學問也只會是務農的命 。就算對不起眼前人,可若待他日金榜題名,自然不會忘本虧待家人。

正當沈溪思索心事間 ,四伯母馮氏握著裙角,神情有些彷徨,卻一臉堅定 ,只見她雙目含淚,哽咽地道:

“兩位姐姐,求求你了 ,還是讓六郎去上學吧,六郎從小便想讀書,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只要六郎日后有出息,一定會將你們當作親娘一般對待。”

看著馮氏垂淚的樣子,三伯母孫氏眼珠子跟著紅了 ,當下上前扶住她 ,卻依舊不松口:“妹妹,不是我們不講情面,誰家的孩子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寶?我們都是孩子他娘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 ”

她的話沒有說完,二房錢氏冷哼一聲 ,語氣有些不善:“我也是孩子的娘,我也希望自家孩子有出息,誰不希望自家孩子讀書識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誰都是那么想的吧 ,哼,真是應了那句話,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不哭的孩子只能餓死 。”

話畢,眾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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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爭奪

沈家正房西屋。

四伯沈明新上前拉了拉馮氏,語氣略顯責備:“兩位嫂子在上,咱們作為小的 ,你怎么這般不懂事?不準哭了,入學的事,咱們別討論了 ,六郎若有那個命,自然會有,如果沒有 ,就算你再哭,又有什么用?”

“命是人爭的,你就知道什么都不爭 。 ”

馮氏的話還沒有說完 ,坐在沈溪對首的沈六郎沈元目中蓄滿淚水,乖巧地拉了拉馮氏的袖子,輕聲道:“娘 ,你別哭了 ,孩兒不讀書就是了 。”

馮氏連忙收起眼淚,輕輕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說道:“既然二嫂與三嫂說了 ,我也不再說其他的,不過誰也別想讓我放棄。”

二房錢氏得逞般一笑,道:“妹妹 ,我們也沒說不讓你爭,只是咱們都是一家人,這么大的事情 ,以后供養孩子讀書,都得我們一起出錢出力,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定下來吧?還是再討論討論吧。 ”

話畢 ,一直悠哉悠哉坐在一旁的大伯母王氏笑著說:“大家莫傷了和氣,孩子入學,其實我一直覺得二房的五郎永祺比較合適 ,但既然你們都這么說了 ,我也不多講什么了…… ”

王氏的話還沒有說完,沈溪他老娘便發作了,霍然站起 ,指著王氏的鼻子怒氣沖沖質問:“大嫂,你是不是覺得我家小郎根本就沒有機會入學?”

王氏連忙苦笑一聲,搖頭說:“妹妹 ,這不是小郎小么?方才的話你若是聽得不痛快,便當我沒說 。”

周氏瞥了一眼不遠處的二伯母,冷哼一聲 ,氣鼓鼓地重新坐下。

又過了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油燈已經點亮 ,顯然這一家子是打算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斗,只不過,老太太終于張開雙眼 ,看著爭執不休誰也不愿讓步的家人 ,打了個哈欠,道:“這都多久了,你們還沒定下來?我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生銹了。 ”

三房孫氏走到老太太身前 ,努力擠出笑臉:“娘若是坐不住了,便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若是困乏了 ,先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

老太太笑呵呵地拍了拍孫氏的手,說:“你呀,你說你瞎摻和什么?你家四郎已經十歲了 ,還未啟蒙,能跟得上學業嗎?況且他打小淘氣慣了,上次將家里的典籍拿出去折紙鶴 ,氣得我不行……就算是讓他去縣里私塾,教書先生還不收這樣憊懶的學生呢。”

簡簡單單幾句話,便將孫氏判了無期徒刑。

沈溪忽然有些佩服這個老太太了 ,卻見她嘆息一聲 ,滿是皺紋的手緊握著孫氏的手:“這次你就別摻和了,趕緊再給我生個小孫子才是正理 。 ”

孫氏聞言,低下頭黯然道:“娘 ,我不想生,生了孩子沒有書讀,一輩子做牛做馬 ,還不如不來這世上受罪。”

老太太臉孔登時板了起來,喝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怎的比我這把老骨頭還糊涂?咱們家不管哪房孩子做了官 ,都不會數典忘祖!”

“家道中興了,你還怕自家孩子受苦?到時候,隨便給你家四郎安排個閑差 ,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

見孫氏還有些不開心,老太太臉色一正,松開她的手 ,頗為嚴肅地道:“你們不要以為讀書是什么好差事 ,天底下有多少學子,那是真正的寒窗苦讀數十載,到最后呢?沒有考上功名 ,辜負了一生,窮困潦倒者有之,郁郁終生者更是不在少數。”

“現成的例子擺在你們眼前 ,大郎二十多歲便考上秀才,有了朝廷的食廩,可那又怎么樣?一朝沒有中舉 ,便是睡也睡不踏實,吃也吃不香 。”

“一旦進學,莫說是十載 ,就算是五十載,也得咬牙堅持下去,除非你能中舉 ,等待時機補缺為官 ,否則,不到進士及第光宗耀祖,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

孫氏身子微微顫了一下 ,今天老大沈明文被強行送進閣樓的場景依舊浮現在腦海中,隨后不時傳來的沉郁吶喊幾近瘋狂……

“娘,我不爭就是了。”孫氏低著頭如此說道 。

“好了 ,按照你們這樣自說自話,到明天也討論不出個子丑寅卯來……這些孩子中,老四家的六郎有天賦 ,老二家的五郎平時最喜歡跟在永卓屁股后面,應該能識字,還有就是老五家的小郎 ,就這三個,你們從中選一個出來吧 。”

老太太說罷,重新坐下 ,目光炯炯地看著眾人。

沉寂良久 ,四房馮氏看著沈溪老娘,咬了咬牙:“妹妹,我覺得小郎年紀還小 ,能不能先把這個機會讓給…… ”

她的話沒有說完,周氏便搖頭拒絕:“四嫂,小郎今年快七歲了 ,已經不小了。 ”

眾人又將目光投向老太太,顯然是等她老人家發話 。

沈溪看著老祖母,心中忐忑不安 ,可又不敢說話,只能用他那滿含期冀的目光看向李氏。下午特地跑去正房聽李氏嘮家常,也表明了會輔佐兄長的態度 ,他總是想看到些成效。

也是沈溪運氣不錯,正賣萌間,正巧老太太看向他 ,當下只聽老太太笑了笑 ,稍稍沉默片刻,看了一眼一臉緊張的馮氏,隨即說:“我看……小郎眉宇間透著股靈動勁兒 。”

沈溪聞言 ,心中大喜。

只是老太太的話,似乎并沒有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她的話音才落下 ,二房錢氏便連忙急聲分辨:“娘,小郎年紀那么小,我倒是覺得 ,若是我家五郎更為合適。”

“呵,我也就是說說我的看法,具體的 ,還是你們選出一個人來,我說過了,讀書不是一朝一夕 ,要培養一個讀書人 ,花費消耗巨大,所以……你們選吧,選出來 ,就別后悔! ”

沈溪聞聽此言,心中頓時涼了半截,看了一眼不遠處黑著臉的老娘 ,心中苦笑連連 。

“我認為我家六郎就是合適讀書。”

馮氏堅定無比地道,一旁的三伯母孫氏見自己的兒子沒了指望,也跟著點了點頭 ,顯然與四房站在了一起。

老太太笑吟吟地道:“好了,三房四房選六郎,你們大房 、二房和幺房 ,也各選一個吧 。”

沈溪低下頭,暗中長嘆一聲。

沈溪明白,這一次兇多吉少了 ,六郎如今已握有兩票 ,除非二伯母錢氏和大伯母王氏能選自己……王氏或許還有可能,可二伯母怎么也會選五郎永祺的。

果不其然,錢氏毫無疑問選了自家孩子 ,當下,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大房王氏,她這一票至關重要 。

沈溪用天真無邪而滿懷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只是王氏卻一點兒也不照顧沈溪那可憐的小眼神,毅然決定將票投給五郎 。

沈溪苦笑不已,暗道這人真是不念舊情 ,平日里自家借了她那么多錢,卻偏偏不投自己,反而投給老五。

正當沈溪心中郁悶頹然 ,無處宣泄之際,卻聽他那個生性火爆的老娘,索性破罐子破摔 ,順水人情得罪人的事情一點兒也不顯生疏 ,冷著臉,瞥了一眼王氏,說道:“我投六郎。 ”

淡淡的一句話 ,引來四房馮氏感激的眼神與二房錢氏的抗議:“娘,你看她,她的那票不能算 。”

老太太笑吟吟地搖了搖頭 ,說:“好了,你別吵了,老幺正好在縣城王家做事 ,我已經寫信給他了,這會兒應該已經收到,等到他回信 ,縣城的事就交給老幺去辦吧。”

說罷,老太太起身拄著拐杖,輕聲念叨一聲“可惜了 ” ,便在馮氏的攙扶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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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兒時玩伴

沈家現今是什么都缺 ,就是房間不缺,這桃花村窮鄉僻壤,土地本就不值錢 ,自然宅子建得極大 。

南書房三間房全由幺房支配,所以就連最小的沈溪也有自己的房間。

此時,沈溪點著一盞油燈 ,看著飛蛾撲騰著翅膀正往燈紗撲去,奈何被那薄薄的紗布隔住,怎么也飛不進去。

桃花村民風淳樸 ,自然沒有什么夜生活可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始一年又是一年 。

眼看春忙就要來了 ,桃花村的夜晚變得格外靜謐。

一年之計在于春 ,春天代表著播種,是決定一年收成的關鍵時刻,所以村民們不敢在這時有絲毫大意 ,早早休息,生怕在春忙時病出個好歹,誤了農耕。

就在沈溪有些煩躁之際 ,門“吱呀”一聲打開,周氏從外邊走來,看著沈溪怔怔地盯著油燈發呆 ,神思恍惚,頓時嚇了一大跳,急聲問道:“娃兒 ,你怎么了?你可別嚇我 。”

沈溪一個激靈,連忙收起臉上的沉郁之色,仰頭看向周氏 ,笑了笑:“娘 ,我沒事,不就是沒有上學嗎?我還不稀罕呢! ”

看到沈溪反過來安慰自己,周氏嗤笑一聲 ,擰了擰他的耳朵,道:“就你話貧。”

沈溪將心中不快拋開,有些疑惑地看著周氏 ,問道:“娘,這么晚了你還不睡?”

“還不是擔心你,過來看看嗎? ”周氏淡淡道。

沈溪有些感動 ,隨即倒在床上,咯咯笑道:“娘,你太小瞧我了 ,我與你說,我真是文曲星君下凡,你可不能和別人說 。 ”

“臭小子 ,又開始說胡話了?”

周氏很是不滿地瞪了沈溪一眼 ,出奇地沒有動手揍他 。

沈溪嘿嘿一笑,小眼睛里盡是自得:“娘,今后你就別操心我的事了 ,我遲早會想辦法讀書的。”

“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么辦法? ”周氏一臉不信。

沈溪搖搖頭:“娘,我可是文曲……”

話還沒有說完 ,周氏便打斷他:“好了,不準再胡說八道了,你爹在縣城王員外家待了六年了 ,想必在那兒認識不少人,以后有機會,一定送你出去 。”

周氏轉過身時 ,卻在悄悄擦眼淚,原本她是來安慰沈溪,可憐天下父母心 ,其實她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個。

“娘 ,你別騙我了,咱們家這么窮,哪里有錢去讀書?就算有先生愿意教我 ,咱家也交不起學費。省下錢來,給娘你多買幾身好衣裳 。 ”

周氏聞言,微微嘆息一聲 ,隨即面有恨色:“哼,我明天就上你大伯母那兒討債,然后拿著錢帶你去找你爹……那死人 ,自己在縣城里快活,也不管我們娘兒倆死活。不然,誰敢欺負咱們?”

“娘 ,爹爹上次送了一籃子雞蛋給我們,還讓人帶口信給你,說讓你偷偷藏起來 ,每隔幾天就給我煮一顆 ,你自己卻將大半都拿去廚房了,娘你笨不笨啊……”

周氏瞪了瞪眼,見沈溪果然還是那般欠揍 ,終于確定他沒有什么事,當下在他小胳膊狠狠擰了一下:“你個憨娃子,竟敢說老娘笨?看我不打死你個欠揍的小東西! ”

在屋中鬧騰半晌 ,周氏出了房門,走之前還不忘囑咐:“臭小子,天還涼 ,別踹被子,明天老娘看到你被子掉到地上,非揍你一頓不可。”

聽著老娘腳步聲漸漸走遠 ,沈溪輕笑一聲,爬起來吹滅油燈,透著窗外的月光 ,重新趴回床上 ,見那朦朧的月色透過薄薄的窗戶紙傾灑進屋內,也不知想著什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

……

……

時光易逝 ,歲月如梭,轉眼沈溪來到這世界快一年了。

從最初時兩眼茫茫,到如今心中適然 ,就連這連續幾個月不沾葷腥每天流清口水的日子都被他適應下來。

苦日子磨人,沈溪眼神空泛地望著趁著學堂休沐回家的大郎坐在門口板凳上,像模像樣地端著一本《大學》大聲念著 。

“大學之道 ,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朗朗的讀書聲傳來 ,可在沈溪耳中聽來卻不是個滋味兒。從大郎的讀書聲中,沈溪揣摩他應該已經開始系統地學習四書五經了。

一般來講,要考取秀才 ,必須得熟讀朱熹編撰的《四書章句集注》以及《五經傳注》、《孝經》 、《周禮》、《戰國策》、《國語》等儒家典籍 ,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大學》 、《論語》、《孟子》、《中庸》等四書 。

朱熹認為,一個人讀書,必須先讀《大學》 ,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觀其發越;次讀《中庸》 ,以求古人微妙之處 。如今大郎已經開始涉及《大學》,想必接下來其余三書也將系統地學習。

等掌握完這些內容,學會八股文的寫法 ,并從五經中選一經作為本經,有著秀才父親作保的大郎就可以去參加縣試和府試,如果運氣好 ,取得童生資格,便可以到省城參加院試,取得秀才功名。

對此 ,沈溪除了羨慕嫉妒恨外 ,沒有任何辦法 。

轉眼兩個月過去,沈元,也就是四房家的六郎沈元 ,已經被送進縣城私塾入學了。

春忙已是尾聲,五月時節,鶯****長 ,天空湛藍如洗,清澈的溪流被高高在上的艷陽照得金光燦燦。

還是那條小溪旁,坐著的依然是沈溪與小胖墩 。楊文招還是那么喜歡黏人 ,像個跟屁蟲一樣怎么都趕不走。

“小表哥,以前來你總是帶我到山上逛,怎么這回來你都不跟我玩了? ”

沈溪下意識地點點頭 ,隨即又搖搖頭,用略帶教訓的口吻道:“沒事的話你自個兒去玩吧,別來煩我。”

楊文招一臉沮喪:“小表哥 ,以前你對我最好了 ,我總央求娘帶我回來就是想和你玩,現在你怎么能說我煩人呢?”

沈溪側過頭,意味深長道:“人總會長大的……我會長大 ,你也會長大,長大以后心境就不同了 。小時候喜歡玩具,長大以后酒色財權總有樂忠 ,不能老指望人生下來便一成不變,你說對嗎? ”

一番話把楊文招說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豈是他這年歲能聽得懂的?

沈溪突然覺得自己太過無聊 ,也是育人子弟當了幾年大學講師和教授,居然把說教的那一套拿來打發這個找他玩的小屁孩,說出去恐怕會讓人笑掉大牙。

楊文招道:“小表哥 ,要是你不跟我玩,就沒人跟我玩了。他們都說我小,欺負我 ,只有小表哥你不會欺負我 。 ”

兒時選擇玩伴是最主觀籠統的 ,連沈溪都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態竟然能溶入到這副瘦小的身軀之中。沈溪問道:“對了,文招,前天你和五哥動手打架了?”

“是啊 ,小表哥,五表哥好討厭哦,老是喜歡欺負我 ,于是我就和他打架了。我娘見我老打架,于是便要帶我回家……”

說話間,楊文招語氣低落起來 。

見他泫然欲泣的樣子 ,沈溪笑了笑:“其實……這不關你的事…… ”

楊文招聞言十分不解地看著沈溪,沈溪只能耐著性子解釋:“你娘要回去,那是遲早的事情 ,不關你和五哥打架 。再者說了,大人能和你們兩個小孩子計較什么?”

楊文招眼巴巴望著沈溪,問道:“哦 ,那以后……以后我還能不能見到小表哥?”

沈溪見楊文招憨癡的樣子 ,心中對其增添了一絲喜愛,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滿臉笑容:“會的 ,以后你娘也會常回來的,到時候你跟著過來,不是就能見到我了嗎?或許將來 ,我還會去你家做客呢……可惜,現在你我年紀太小,沒法走遠路。 ”

楊文招聞言 ,心情舒緩過來,離愁漸漸被拋到腦后,只聽他笑著說:“小表哥 ,原來你真不是嫌棄我不想跟我玩……唉,要是能再多留幾天就好了,我娘原來說 ,一輩子都不理爹爹了 ,我覺得留在這里其實也挺好的,就是吃的東西不怎么樣。”

沈溪不由笑了笑,一個小孩子怎會理解大人的世界?若非姑姑和姑父吵架 ,姑姑也不會帶著楊文招回娘家來 。

苦日子過久了,誰不想過城里的舒心日子?姑姑也是一時氣不過,如今幾個月過去已經緩過勁兒來 ,總會惦記丈夫的好。

沈溪的兩個姑姑,一個嫁到臨縣,一個嫁到府城 ,都算有出路,尤其是楊文招的父親,還是府城一家藥店的大掌柜 ,楊文招將來多半要子承父。

沈溪將楊文招拉過來,笑道:“你平日在藥鋪,有沒有跟你爹爹學些本事?”

楊文招想了想 ,頭像撥浪鼓一般搖了起來 。

沈溪道:“那我教你一招 ,看好了。 ”

沈溪帶著楊文招到了河邊,在草叢中找到一種微毒的草,用石頭碾碎 ,在小溪轉彎處一片靜水潭里一點一點拋下,不一會兒,就見小溪下流十數條黃燦燦的魚兒翻著肚子浮了上來。

沈溪招呼道:“快把衣服脫下來 ,兜著魚 。”

楊文招馬上把衣服脫下來交給沈溪,此時的沈溪就好像山野里帶著孩童玩耍的長者,把衣服用竹枝撐著 ,將水潭的出口給堵上了。

不多時,已經察覺到水潭水質有問題的魚兒想從水潭出口游出,卻被布兜阻隔住。沈溪帶著楊文招丟下手上的草 ,將布兜收起,幾條黃色的魚隨之裹了進去 。

這種黃色的魚本地人稱之為石板魚,是福建山區最常見的魚 ,肉質極為細膩鮮嫩。

“走 ,回家。”

沈溪招呼一聲,楊文招穿著個單衣,樂呵呵跟在后面 。

回到家中 ,沈溪找來一盆清水,將幾條幾兩重的石板魚丟進盆子中,只見那原本已經快要死去的魚又漸漸活了過來 ,湊到水面不斷吐泡,楊文招笑得一張小臉上滿是皺褶,活像一個肉包子 。

楊文招對沈溪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 ,喜滋滋問道:“小表哥,這是怎么回事,這些魚不是死了嗎? ”

沈溪淡淡一笑道:“不是死了 ,只是被醉魚草暫時給麻醉了,等藥性一過,自然就醒過來了……唉 ,這些事情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以后跟你爹學了醫理和藥理,你自己就能琢磨出這些好玩意兒。有機會你要好好跟你爹爹學,可別荒廢了學業。”

楊文招帶著幾分憧憬點點頭 。

二人在院中待了半晌 ,楊文招的母親走進院子里,見二人蹲在地上,上前瞧了一眼 ,隨后有些訝異地問道:“小郎,這是你和表弟抓的石板魚?”

沈溪聞言,抬起頭對她一笑:“是啊 ,姑姑,你要走了么? ”

楊文招的母親笑著點點頭,將一臉不開心的楊文招從地上拉起來:“是啊 ,要回府城了。正好有一支商隊路過,我跟著他們走……文招,跟表哥道別。 ”

楊文招站起身 ,看著沈溪的目光中滿是期盼:“小表哥 ,你記得以后有空要到府城來看我 。”

沈溪看著楊文招眷戀的神情,用力點了點頭:“好,有空我會去看你!”

楊文招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四周景物 ,隨后才有些失落地拉著他老娘的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沈溪忽然覺得自己心中有些許失落和感慨。這種感覺很奇怪,雖然他跟楊文招心理年齡相差二十多歲 ,可在他一副小身板需要玩伴的時候,一年來也只有楊文招才真正跟他做成了朋友 。

友誼是可貴的,也許只有孩提時代才沒那么多勾心斗角 ,等年長一些,小到家庭,大到朝廷 ,無不充斥著爾虞我詐。儒家講究中庸,但真正能做到的卻沒有幾個,更多的卻是爭名逐利。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而言 ,楊文招對于沈溪 ,是一個沒有任何利害關系的朋友 。

沈溪低著頭,忽然有一股無比強烈想要走出大山的欲望。讀書,科舉 ,當官,從官場上摸爬滾打步步晉升,追逐功名。若非如此 ,就算在這大明朝做了富可敵國的商賈,仍舊處于社會的最低層,生死予奪 ,命運操控于別人之手 。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文武藝學成 ,賣與帝王家 。出將入相,才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風流人物。否則就好像眼前水盆中的魚,只能被圈在小小的范圍內 ,而不能進入河流甚至大江大海。

可沈溪知道 ,以現在自家的條件,根本沒有辦法供他開蒙入學 。入不了私塾,就師出無名 ,正所謂出師無名,其勢必衰。要增長見聞,與時代同流 ,走出大山是第一步。

前世自己作為大學教授,對于四書五經和八股文也算是駕輕就熟,但沒憑沒據的 ,又沒有人擔保,如何能夠走進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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