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鐘鳴鼎食之家

“咱太祖皇帝滅朱明,是報當年朱溫滅唐之仇 。一報還一報啊 ,李唐家的江山被朱溫滅掉,這老朱的江山又被咱大順奪來,姓了李…… ”

京城泉柳記酒莊 ,幾個勛貴子弟毫無顧忌地開著本朝和前朝的玩笑。距離明末甲申之變已經過去了八十年,這番有意傳播的讖緯之言早就成了市井街頭人人皆知的扯淡。

市井多愛讖緯言,士人才談得國正 。大順既是“入了關” ,自有大儒論證其天命所歸。李代朱 、復唐仇之語 ,不過是說給底層人聽的。

酒桌上,剛穿越過來的劉鈺,看著峨冠博帶的一眾伙伴 ,目瞪口呆 。

啥?

大明亡了八十多年了?

大明之后是大順不是滿清?

山海關一片石依舊失敗,李自成依舊死在了九宮山 。

但大順居然在荊襄翻盤了?

原本歷史中被南明封為興國公的李過,很可能被穿越者附身了。

從陜西輾轉抵達荊州后 ,仿佛被穿越者附身的李過,完全不信任南明這群豬隊友。

圍困荊州,圍城打援 ,未卜先知一般,完全不相信何騰蛟能給自己保護好側翼,設伏陣斬了滿清大將勒克德渾 。

經此一戰而定軍心 ,掃卻九宮山后大順軍沒有主心骨的頹氣。

再之后,大順軍在李過的整合下,克復荊州 ,襄陽攻防拉鋸、山西反正、山東榆園軍策應 、江南奴變鏟平王聯絡……直到李過病逝 ,傳位于李自成的小舅子、原本世界線里的南明郢國公高一功。

臨終之際,笑曰:“昔老闖王高迎祥以軍授李氏,今李氏以天下之半還高氏 ,商賈營借貸者,可以詳參之 。”

后高一功復京師,重病子幼 ,江南未定,遂又傳位于李過養子、小闖王李來亨——這位原本歷史上的南明臨國公 、在茅麓山堅持抗清到1664年自刎而死 、大明最后的征虜大將軍,竟成了大順的高宗皇帝。

正所謂: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伶仃洋廣 ,海賊守國門。

如今煤山那棵老外脖子樹又多了八十圈年輪,多年的戰亂平息,新朝鼎定 ,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

穿越來的劉鈺有些不適應,腦袋還是亂成一團。

如何穿越的、為何穿越的已經沒有意義了 ,既然回不去了 ,只能適應如今的新身份。

看看四周,這是酒樓的二樓雅間 。

色調故意素雅,靡靡之音卻是不絕。

這酒樓的老板是個營銷鬼才 ,頗有些后世碰瓷“皇帝微服 、見某美食贊不絕口 ”的套路。

說是當年前朝權臣嚴嵩被貶流落,饞酒,無錢 ,于此飲了兩碗,驚呼俺當了那么多年內閣首輔,從沒喝過這么好喝的酒 ,見此地有泉有柳,遂提筆寫下“泉柳”二字,以抵酒資 。

此處緊靠皇城 ,嚴嵩又沒法掀開棺材板出來說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此地黃酒也確實別有滋味,自然成了勛貴子弟們吃酒的地方 。

和劉鈺一起吃酒作樂的 ,都是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 ,一個女倌人陪坐眾人,正在行酒令。

聽著劉鈺等人又在那扯什么楚雖三戶、代漢涂高之類的事,女倌人嘻嘻笑道:“你們男人啊 ,聚在一起就好談國是國非。今日誰也不許談,咱們繼續行令 。”

旁邊一個勛貴子弟笑著捏了一把女倌人的臉,笑道:“哪里能不談呢?這既是國事 ,也是家事。 ”

“若無當年之事,我等祖輩皆在陜西土里刨食,也就夢里能尋個米脂的婆姨 ,如何能在這京城里與你這樣的美人兒飲酒? ”

“不過既是你發了話,聽你的便是。”

此時飲酒,必要行令 ,也正輪到那陪坐的女倌人開口,酒令說要詠桌上一物,正有行令的骰子 。

秀嘴微張 ,貝齒輕動 ,金蓮不挪,遑論七步,櫻唇開合間便吟了一段。

“一片寒微骨 ,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 。”

“好! ”

聞此一句,幾個人鼓手叫好。

借物喻人、以物比心 ,正得詩意。

看似說的是骰子,可句句說的都是她自己 。

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

既說骰子 ,亦指紅顏悲苦,立意頗高。

更難得是從一個妓子的口中說出,添了這么一層身份契合 ,確是叫人拍案叫絕 。

眾人叫好,唯獨劉鈺叫苦——古人文化水平都這么高的嗎?一個妓子也能來這么一首?一會輪到自己行令該咋說?

旁邊一人拍著手起哄道:“心肝兒,日后你若跟了我 ,如何肯再拋擲?”

女倌人嘻嘻一笑 ,一改剛才吟詩時候的悲色,一如平時習慣,姿態柔媚地一揮手 。

“你們男人呀 ,可都靠不住,還是靠自己的好。前朝李香君何等才情,就是信了侯方域 ,最后還不是凄慘落魄?她都如此,我何能比?”

話是這樣說,可語氣先是不屑 ,隨后戲謔,接著又轉為了嬌嗔閨怨。

短短一句話,語氣竟是折了三折 ,如脖頸間的發絲,弄得列坐男子心里刺癢 。

女倌人說罷,若蔥根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象牙骰子 ,手腕一抖 ,輕輕在桌上一拋,啟口清唱。

六個骰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停下后正是一個“四進 ”。

輕點數下 ,取出令簽,便舉著翠玉酒盅,媚眼如絲地看著對面的劉鈺 。

“依令 ,做東者自飲一杯,眾人陪飲兩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端端的是應景,今兒是劉公子的大日子,日后自是扶搖直上了。”

說罷 ,一群人都端起了酒杯,沖著還在懵圈中的劉鈺敬了一杯 。

“對,今日是劉兄的大好日子 ,這簽擲的大妙!果然應景。”

“我的大好日子? ”

劉鈺茫然地舉起酒杯 ,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是了,今天這頓飯 ,是自己做東 。

某種意義上,今日的確算是自己的大日子。

自家祖上叫劉體純,諢名二虎 ,原本歷史上的夔東十三家之一。

八十多年前的亂世中,亦算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余蔭之下,劉鈺出身不低 ,正兒八經的大順朝的勛貴子弟,不能再正了 。

臧否當年英雄,自家祖上可當得起一個“俠”字。原本是八大王張獻忠的結義兄弟 ,后與張獻忠理念不合,投了大順太祖李自成,最難的時候也不離不棄。

原本歷史上 ,九宮山之變 ,李自成死,劉體純接到了一封來自陜西的求援信 。

寫信求救的那人,是個妙人 ,此人名為孫守法,和農民軍是死敵,就是此人生擒了老闖王高迎祥 ,導致老闖王被千刀萬剮。可謂劉體純等農民軍的死敵。

但孫守法于陜西反清,第一個想到求救的,偏偏是死敵的農民軍 ,孫守法相信,這位曾經的仇敵一定會為了天下大義幫自己;劉體純更是擔得起那個俠字,接到信后 ,拋棄舊怨,帶兵反擊陜西,支持農民軍死敵孫守法 ,可謂俠之大者 。

再后來退守夔東 ,劉體純也主動放棄盟主之位,讓位于高一功,后又支持小闖王李來亨。最終事不可為 ,全家自殺于巫山,誓死不降,可歌可泣。

如今歷史發生了改變 ,那些曾經悲劇的英雄許多竟然未死 。

劉體純也在李來亨統一天下后,被封為“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翼國公”,死后又被追贈了一個郡王。

如今傳爵四代 ,這翼國公的爵位正在劉鈺的父親身上。

劉鈺雖非嫡長子,卻也不是侍妾所生,母親也是正牌的誥命夫人 ,時不時去后宮參加皇后舉辦的宴會的那種 。

即便不能襲爵,但是混個散騎舍人等混吃等死的職位也非難事,可謂是鐘鳴鼎食之家。

今日之所以劉鈺做東 ,請一群勛貴子弟吃酒作樂 ,也的確是有件大事,值得慶賀。

大順復國后,江南士紳多有不服 。開國之后 ,大順走的是依靠勛貴壓制文臣的平衡路線 。

文臣皆以科舉入仕。勛貴之子多走他途別徑。

高宗李來亨在鼎定天下后,依著當年李過遺訓錦囊,復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 ” ,作為勛貴子弟的選拔方式 。

就在當年前明的太監官房處,興建了大順官學,取名武德宮。

武德宮設外舍 、內舍、上舍三層學堂 ,勛貴子弟可以直接入學、武將平民子弟需要考核進入外舍,逐漸考核乃至上舍。武德宮是和科舉并行的另一條選拔人才的路線 。

大順得天下極難,尤其是打到江南的時候 ,和葡萄牙雇傭兵打過 、和鄭氏的黑人衛隊、日本鐵炮手也打過,很是吃了槍炮的虧。

加之李過自取荊襄后,極為重視火器。

李過遺訓 ,武德宮選拔廢了舞刀 ,改習鳥槍、放炮 。必考徐光啟所譯之《幾何原本》 、《測量法義》等,多學西學。

這變了味的三舍法,是大順勛貴和武官的培養基地 ,也是用來壓制文臣的一種手段。

免得稍微動一動士紳利益,就有罷考之事,拿捏朝廷 。

逼急了 ,實在不行就用武德宮的勛貴子弟頂上去,總不能讓士紳倒逼皇帝無計可施。

平日里也用來在官場里摻沙子,以免出現不受控制的文官黨爭。

因著在武德宮官學里的 ,多有當年開國的勛貴子弟,大順也算是有了一群和江南大儒無關的基本盤,有了動手殺人的刀 。

文官自是反對 ,瞧不上這些少學經史子集不用科舉的勛貴子弟;勛貴子弟們也瞧不上舞文弄墨的大儒,雙方隔閡頗深,武德宮勛貴又搶了官場名額 ,矛盾日深 。

這種情況 ,也是大順皇族刻意為之。

造成勛貴、文臣之間的隔閡,以便于皇權居中調節平衡,從而避免文臣或是勛貴徹底控制朝堂的狀況。

三舍之法 ,從外舍升入內舍就已極難,而若是能夠從內舍升入上舍,更是不同 。

入上舍 ,若能評為上上取得頭名,被稱之為“魁首”,等同于科舉狀元。一旦有機會 ,皇帝就拿這些上舍的勛貴、武將子弟當棋子,扔進官場搞平衡。

劉鈺既是當朝翼國公的嫡三子,自然是在武德宮里上學 ,已入內舍,很有機會升入上舍 。

前幾日武德宮考核,他的許多科目都評了個上上 ,半只腳已經踏進了上舍。

加上這個鐘鳴鼎食家族的出身 ,眾人都說他前途無量,便吵吵著叫他做東請客。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 ,身份也就是這么個身份 。

劉鈺端起酒杯,理順了所有的記憶,看著周遭起哄的眾人 ,仰頭一飲而盡。

心想,從今往后,我就是大順朝翼國公的第三子劉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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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枯燥

酒入腹中,就算是認命了 ,也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

勛貴子弟,只要不作死,這一世就可安穩無憂。思來想去 ,借著那點酒勁 ,劉鈺就想到了兩個字……枯燥。

這起點也有點太高了吧?除了皇家的人,比自己家地位更高的,也就一個高氏了 。

當年高一功傳位李來亨之后 ,高家效前朝沐家,永鎮云貴,改土歸流 ,封的是異姓王 。

將來大順若亡,修史的時候是要入《世家》的,那個比不了。剩下的 ,大順朝攏共也沒幾個掛“開國輔運”稱號的丹書鐵券公爵。

這么枯燥的日子,可咋過啊?昨天還在琢磨這個月工資夠不夠,今兒就枯燥到頂了?

正琢磨著以后怎么渡過這枯燥一生的時候 ,就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

門被推開,一個十六七歲的黑衣小廝跑了進來。

“哎呦,可找到你了三爺。趕緊回去吧 ,國公叫我來尋你 ,有急事 。 ”

劉鈺記憶卻全,認得這是自己的貼身小廝,自己給起了個怪名叫“饅頭 ”。自己跟著自己一起讀書當過伴讀 ,是自己的心腹人。

初來乍到,規矩卻還記得 。

論及身份,饅頭是仆自己是主 ,可饅頭來找自己傳的是自己父親的話,劉鈺趕忙放下酒杯起身站好,沖著小廝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是”。

這句“是”是回父親的傳話的 ,饅頭雖是仆,也受得起,更不能閃避。

京城都知道翼國公治家極嚴 ,封建禮法絲毫不亂 。

這是劉鈺自小在國公府這個大染缸里的習慣,已然是習慣成自然,宗法禮教之下的禮字之嚴之繁 ,絲毫錯不得。

等回完了這一句是 ,又恢復了主仆身份,饅頭欠著身等著劉鈺問話。

“火急火燎的,什么事啊? ”

劉鈺也不急 ,這酒莊的飯菜不比公侯府邸的小廚,可比之前世常吃的卻是高出不少,剛才喝的那杯黃酒也頗不錯 。前世就是個愛熱鬧的人 ,剛適應了新身份,正準備和這些勛貴子弟們吹逼喝酒,也沒當個事 。

饅頭也是個機靈的 ,跟著劉鈺久了,有些話旁人不敢說他卻敢說。

見劉鈺還是笑嘻嘻的,便道:“我的三爺吶 ,還有心思笑嘻嘻呢?國公爺可是很急,肯定是有大事啊。朝會剛散,國公就讓小的來尋 ,務必盡快 。三爺也看在我跟了三爺這么久的份上 ,趕緊回去吧。不然回去晚了,我可是少不了一頓訓斥的。”

聽饅頭說的急,劉鈺心里忍不住一咯噔 。朝會剛散就差人來找 ,這是出大事了?

這剛覺得生活枯燥,難不成就要感觸下人生冷暖,不是紅樓夢的公子突逢大變被抄家的劇本吧?

那幾個一起喝酒的趕忙勸道:“既是國公尋你 ,那就趕緊回去吧。我們自在這里尋樂,一會若是來得及,再趕回來就是。”

一頓飯值不得幾個錢 ,劉鈺這樣的紈绔出門,早就有小廝安排了給錢買單之類的事 。

想到那種不祥的可能,劉鈺也沒了心情 ,只好沖著眾人拱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 ”

剛出來泉柳居的門,外面的熱浪夾雜著人聲,如同海潮一般撲來。

這里正在紫禁城的西北角 ,自古就是繁華之地 。旁邊就是大隆善護國寺 ,當年前明正德皇帝喜歡給自己加馬甲,什么鎮國公 、威武大將軍,學佛日久 ,就取了個“大慶法王”的名號,罩著大隆善護國寺。

如今幾經修繕,當朝天子為了籠絡信黃教的蒙古 ,也給自己封了個某某法王的稱號,亦是法身在這護國寺里。

加上今日又是七月初八,正是廟會時候 ,當真是人聲鼎沸 。配著秋老虎的熱浪,恨不得把人掀翻 。

之前陪劉鈺來的小廝都去廟會玩耍了,一時間尋不到人 ,饅頭嚷嚷罵道:“就知道出去浪的夯貨……”

說著,自去拴馬石那里牽來了一匹黑色的大走騾,扶著劉鈺上了騾子 ,饅頭自己卻騎了一匹高頭大馬。

劉鈺堂堂的公爵嫡子 ,在皇城腳下不騎馬只能騎騾子,大有說法。若是識貨的人見了,知道如此一匹走騾 ,換上七八匹駿馬當無問題 。

這樣的騾子自出生開始就要先挑選出體格健壯的,待稍微長成,便要訓練。

要讓騾子的后蹄踏著前蹄的印 ,走起來穩如穩水行舟,毫無顛簸,這才算是合格。

行如婦人之碎步 、乘如名士之步輦 ,無烈馬之顛簸、無舟車之滯悶,此方可稱之為走騾,養育之難 ,百不出一 。

皇城腳下,若是酒后不注意,縱馬狂奔 ,有心人參上一本 ,可是有麻煩的。

這走騾最是穩重,便是抽打也難奔跑,更不會發性傷人。

劉鈺那個便宜老爹是屬烏龜的 ,生怕出一丁點差錯,整天說勛貴之家最忌子孫闖禍,小廝要是讓主人在皇城騎馬 ,是要被打斷腿的 。

騎上騾子,劉鈺心里對自己那個便宜老爹有了個大致的印象。

只不過,好說也是個世襲公爵 ,至于這么小心翼翼嗎?

既是這么小心翼翼,應該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穿越過來就要享受個“世事無常、突遭橫變 ”的劇本吧?

這樣想著 ,心里倒是放得開,眨巴著眼睛看看四周的風景,心說就算是家里出了大事 ,就看看這古代的風景 ,也特么值了。

愛咋咋地!

遠處幾個人正在廟會門口唱著蓮花落,唱到興處,越發賣力 。

“隋煬帝無道行事兇 ,弒父奪權理不公。他欺娘戲妹把倫理來喪,他鴆兄圖嫂把那綱常扔……”

圍的人不少,可都是白瓢黨 ,看的熱鬧,要給錢的時候卻都一哄而散,亦或是催著喊再來一個。

賣煙嘴的 、磨剪子戧菜刀的、耍把式捏糖人的……亂哄哄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 。

好在過了隆善寺 ,人就漸漸少了 。一株當年三寶太監親手栽下的老槐樹在路口遮出了一大片陰涼,這條街就是三保老爹胡同,前朝永樂年間三寶太監的府邸舊址。

過了老槐樹 ,就是前朝的漿絳房浣衣局,魏公公的對食客氏就死在這里。都傳聞這里陰氣重,平日里也沒什么人 。

既是前朝的漿絳房浣衣局所在 ,定是靠著水的。旁邊就是什剎海 ,再往北便是積水潭。

劉鈺的家,大順朝的敕造翼國公府,就在積水潭旁邊 ,算是京城中最好的公侯府邸了 。

畢竟京城缺水,除非在積水潭附近,否則沒辦法弄大花園。

原本是前朝定國公徐允禎的府邸花園 ,大順入京后,徐允禎被拷掠而死。再后來克復京師,天下鼎定 ,李來亨就把這里賜給了劉鈺的祖先劉體純,敕造了翼國公府 。

因為劉體純是張獻忠的結義兄弟,孫可望、李定國 、艾能奇等人都叫他一聲二叔。

最終招納西南、無傷云貴 ,晉王不悲、秦王非叛,也是劉體純的大功。

故而特許引御河水繞公府花園,實打實的榮恩無限 ,翼國公府更是建的輝煌大氣 ,占地極大 。

胯下的騾子竟也識途,眼看著快到家了,蹄子邁的也比之前快了幾分。騎著騾子的劉鈺忍不住嘆了口氣 ,心說是福是禍終究躲不過。

這里已經可以看到自家的大門,離得老遠,就能看到干干凈凈的巨大石獅子 。

三間開的朱紅色大門 ,兩旁列坐了十八個衣著華麗的門迎 。

帶著金漆的獸面錫環彰顯著公侯身份,也時刻提醒著劉鈺大順終究是個封建王朝,走的還是禮法規矩那一套。

換湯不換藥。

朱門 、金漆、十八門迎、三間開大門……這不是有錢就可以的 ,沒有公侯品級搞三間大紅門金漆獸環,是為僭越,罪不當死也是流放三千里到松花江去戍邊 。

而在朱門金漆之上 ,還有個九五之尊的皇帝,那才是個最可怕的存在。

偌大個京城,除了紫禁城用明黃色的琉璃瓦 ,其余人家都是青灰色的瓦 ,為了就是彰顯出富貴和莊嚴,用整個京城百萬人做綠葉襯托。

劉鈺還沒適應屁股坐在國公公子位子上的生活,肚子里還是一肚子前世所學所思帶來的憤懣不平 ,全然忘了自己如今這身份已不是陪襯的綠葉 。

國公一族,縱還不是最精華的蕊,但做個拱衛蕊的花瓣總是夠格的。

他的屁股還沒坐“正” ,滿肚子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不爽。

想著這些腦臀分離導致的不爽事,從角門進了府,早有小廝過來牽走了騾子喂養刷洗 。

饅頭貼到劉鈺身前 ,小聲道:“三爺,國公就在外書房。是福是禍,若有了結果 ,早點告訴小的,也省的小的擔驚受怕。 ”

順著饅頭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前的便是個大約二三十丈長寬的空地 。

再往前有一道儀門 ,這儀門原名桓門。后來因為避宋欽宗趙桓的諱 ,取《左傳》中“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一句,改桓門為儀門。

儀門 ,即為禮儀之門 。外來客人要在這里駐足,整理衣衫,正扶衣冠 ,然后才能進門 。

外書房在儀門和大門之間,平日里是他爹見低級客人 、幕僚門客的地方,不可能放在有女眷的儀門之后。

這二十余丈的空地 ,東邊是家族祠堂,西邊就是外書房。

空地兩側種著一些花草,被打理的很好 。

初涼時節 ,秋花正燦,映出一條細卵石鋪出的小路,幾個粗使丫鬟正在外書房門口。見了劉鈺 ,趕忙迎過來 ,引著劉鈺去了外書房。

推門的剎那,劉鈺深吸一口氣,心說……愛咋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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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事了

國公府的外書房的擺設都是半舊的。

樹小屋新畫不古、全家都穿新衣裳,此家肯定不是勛貴 ,最多也就是個暴發戶。

這外書房內的陳設倒還有些武將的味道 。

墻上掛著一口古色漢劍,一套法蘭西國“進貢”來的板甲,屏風側面還有一座西洋的自鳴鐘。

秤砣一樣的鐘擺來回搖晃 ,發出噠噠的響聲。

屋子里連個倒水的丫鬟都沒,劉鈺的父親劉盛坐在桌前,手里捧著一本話本小說《大明英烈傳》 ,看的津津有味 。

如今的大順翼國公劉盛約莫四五十歲,養尊處優久了,看起來還是很年輕的。

穿著一身青藍色常服 ,上面繡著麒麟白澤。

因著前明自號火德 ,水能滅火,大順便以五德之說號自己為水德 。

只是眾所周知,這五德中的水德是黑的 ,如水德秦皆尚黑……可大順這群老陜兒卻頭鐵的很,非要說水是藍的 。

前朝《甲申紀事》譏諷道:“闖賊云以水德王,衣服尚藍 ,故軍中俱穿藍,官帽亦用藍。 ”

直到后來開國被前朝遺老譏諷“粗鄙無文、不知五德 、水德以藍,實二千年第一怪事 ,泥腿子坐江山大抵如此 ”,卻也不曾改藍為黑,頭鐵的很。

劉盛襲公爵 ,官職品級越高,顏色越藍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公爵貴極人臣 ,自是要穿青藍色。

劉鈺進去后 ,躬身垂首,不敢直視。

終究這是封建社會,宗法制之下 ,尤其是這種公侯之家,更是要瞎講究 。當爹的沒說坐下,當兒子的要是直接坐下 ,免不了一頓打。

封建宗法屁事多,這一點劉鈺還是清楚的。家族越大,規矩越多 ,劉鈺雖打心眼里厭惡,可也無可奈何,只能接受 。

看著自己的便宜老爹在那看《大明英烈傳》 ,劉鈺心里暗笑。

這幾年國朝日漸平穩,勛貴們也沒法把軍權抓的太緊,平日里都是干些屁事——皇子公主大婚的主持 、代替皇家去祭祀、主持榮恩宴 ,甚至掛名修《明史》——勛貴掛名 ,以示對前朝的重視,實則并不干事,就掛個名。

因為之前戰亂連連 ,《明史》還未修完,劉盛還掛著個監修《明史》的活 。只是這邊監督著修《明史》,這邊看《大明英烈傳》 ,怎么看都有些詭異。

好半天,劉盛放下了書,摘下了西洋傳教士進貢的眼鏡 ,忽然問道:“看過《英烈傳》嗎?”

這書成書已久,大順的市井生活和前朝差不多,流傳甚廣 ,劉鈺點點頭,心想上輩子我就看過了。

“既是看過,你可知道這本書好在哪里?”

“呃? ”

好在哪里?劉鈺有些懵 ,這怎么說?

好在哪?好在挺熱鬧 ,挺有意思?

憋了半天也沒憋出個屁,劉盛拍了一下那本《英烈傳》道:“這書,好就好在看完后 ,都覺得郭英不該封侯,怎么也該封個公爵才是 。書里,陳友諒是郭英射死的 ,鄱陽湖之戰為朱明最險之戰 。單看這本英烈傳,只怕覺得郭英之功不遜于徐達。”

“多有傳聞,《英烈傳》是郭英的六世孫郭勛出錢編纂的 ,這么看也非是空穴來風啊。勛貴之家,世人艷羨,卻不知為了保住爵位 ,后世子孫什么歪法子都能想出來 。”

劉鈺愣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心說郭勛倒是雞賊 ,聽過英烈傳的肯定比讀過《明史》的多 ,到時候可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是郭英射死了陳友諒?

想到這,劉鈺暗暗松了口氣,看起來著急忙慌找自己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的壞事 ,看起來自己這便宜老爹心情不錯?

“父親的意思,是要也編一本《大順英烈傳》? ”

“郭英封的是武定侯,上面還有公爵 ,他們家后來也出過事,爵位差點都鬧沒了。如今我襲的是翼國公,何須走這樣的歪路?”

說完 ,把一本小冊子扔到了桌面上道:“這幾篇文章,你拿回去仔細看看。”

劉鈺也不知道是關于什么的,心說你不準備這么干 ,你扯這個干什么?拿過那幾頁小冊子,當著父親的面也不好直接翻看,只能先拿到手里 。

“聽說前幾日武德宮小校 ,你評了個上上? ”

一聽是要夸自己 ,劉鈺趕忙道:“是評了個上上。”

“嗯,正該如此。正所謂,以史為鑒 ,不可不察 。前明勛貴軟弱無能,土木堡后更全是紈绔子弟,最終落得此等下場。且不說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樹 ,便是咱們家的府邸,原來也是前明徐家的。徐達何等英豪,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子孫孱弱如斯 ,甲申年圍城時候,徐允禎連上城一戰的膽氣都沒 。勛貴勛貴,與國同休 ,你需明白,有國才可同休。”

“是。 ”

嘴上這么說著,心里卻想這事和我關系不大啊 。襲爵的不是我 ,而是大哥 。就算大哥沒了 ,也是侄子,輪不到我啊,將來我是要分家分出去的 ,這話你應該和大哥說才是。

“你既有些才能,將來若能入上舍,自然是好的。如今四周都不太平 ,你是怎么想的?”

變了味的三舍法,是皇權用勛貴來壓制文臣、在官場摻沙子的一把利刃 。

不需要走正規的科舉路線,入了上舍 ,等同于前世大學包分配時候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在這里就有了做官的資格。

或文 、或武。一般都是先去當幾年禁衛,拱衛紫禁城或者跟在皇帝身邊做鑾衛 ,年紀稍大一點就有機會外放 。

外放何處,那就難說了。

翼國公是當朝的頂級勛貴,若是想要活動活動還是很容易的。

劉鈺心里也清楚 ,家庭到了這個位置 ,很多事自己說的不算,聽父親這么一說,琢磨了一下便道:“全憑父親安排 。”

如今西北邊不太平 ,與準噶爾部連年征戰;東北邊沙俄不斷襲擾;西南邊改土歸流也是土司作亂不斷。

劉盛也沒多說什么,晾了劉鈺半天,才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西北邊不太平,你也早做準備 。陛下有意開疆,又不滿勛貴子弟多紈绔 ,吃不得苦,三舍法一年住校百日的要求都喊苦喊累,這哪里行? ”

劉鈺趕忙點頭 ,心里卻一大堆的問號,滿心疑惑。

聽這意思,這就是給自己打個預防針?到時候去西北軍中歷練 ,不能因為覺得苦就不去?

可這樣的預防針 ,似乎也不用急到那種程度吧?匆匆叫自己的小廝跑去找自己,不太可能就這么點事啊?

而且還是朝會一散就叫小廝來找,難不成朝堂上有什么動靜?真的要準備對西北用兵了?

正瞎琢磨著 ,就聽劉盛慢條斯理似是無意地又問了一句。

“聽說你前幾日又去戴嘉賓府中了? ”

很隨意的一句話,卻立刻激出了劉鈺一身的冷汗,此時此刻他才明白 ,前面的那些話都是開胃小菜,正菜在這兒呢!

朝中,果然出大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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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沖突

戴嘉賓……不是中土人士 。

嘉賓是他的字,漢名叫戴進賢。前些日子自己的確是去戴府了。

耶穌會自前朝利瑪竇開始 ,便試圖走士大夫和上層路線,劉鈺小時候就有傳教士來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幾何 。

劉鈺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確會拉丁文。聽起來有點扯淡 ,實際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滿清如此封閉 ,與雍正死敵的老九胤禟也會法語、俄語 、拉丁語,甚至嘗試著把滿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寫過求救信 。

傳教士從明末就一直試圖走上層路線 ,到了大順,因為李過遺訓重視西學的緣故,路子更野。

當朝來說 ,傳教士中以戴進賢為首。

此人有個禮政府左侍郎的加銜,又是欽天監監正,正宗的朝廷命官 ,本朝三品 。同時還是武德宮官學的西學總教習。

原本歷史上,戴進賢就很有名氣。

這人是英哥爾施塔特大學數學教授,這時候的德國還處在“我在地圖上找不到它”的狀態 ,很難明確說他此時的官方國籍,或可稱之為既不神圣也不羅馬的某帝國人士 。

后來加了耶穌會,來到大順做傳教士。

來到中華后 ,傳教的事做的怎么樣劉鈺不了解 ,他對那一套天堂地獄興趣不大。但戴進賢的仕途卻一路高歌猛進,靠著日食測算和星圖繪制,數年間便做到大順朝欽天監監正 ,又加了禮部侍郎銜,做了武德宮的西學總教習,可謂是風光無兩 。

此人的漢學水平相當高 ,取得漢名叫進賢,表字嘉賓,更有深意 。

進賢者 ,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進賢星也是星名。

這名字一是正合他欽天監監正的身份,以星宿為名 ,合欽天之意;二則進賢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舉薦賢才,有希望為大順繼續舉薦傳教士為官的意思。

原本的歷史上這個人也為中國歷法做出了貢獻 ,之前《崇禎歷書》用的是第谷體系 。戴進賢等人掌管欽天監后 ,引入了更先進一些的開普勒體系,還將對數表等引入中國,改良了渾天儀 ,將木星衛星法測繪經緯度的技術引入中國,參與繪制了中國第一張有經緯度的輿圖。

這個世界線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著歷法的大功 ,賞封為禮部侍郎——當然官方的叫法是禮政府侍郎。

大順朝繼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卻是土味唐代復辟,論及土的程度 ,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國復辟商周春秋的官職名目能與之一拼 。

大順在形式上處處摹唐,卻學不到精髓,也無有唐時的經濟基礎 ,弄得一身陜西的黃土。

就是就是個披著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順復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禮部卻叫禮政府、內閣大學士叫平章軍國事、內閣叫天佑殿——大順的第一任平章軍國事,是《東林點將錄》里的天猛星霹靂火惠世揚 。

不過私下里眾人還是習慣性地稱禮政府為禮部 ,換湯不換藥 ,天下皆知。

除了這些官職外,戴進賢還有個很特殊的身份,耶穌會中華教區的副會長。

想到這一層身份 ,劉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著掖著 ,只好道:“是。去過。不過一來兒子喜好西學,二來他也是武德宮的西學總教習,似無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 ,劉盛也沒個動靜 。

劉鈺小心翼翼地抬頭,想要看出點什么 。但劉盛在官場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 ,根本看不出來。

和戴進賢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開始,戴進賢知道劉鈺喜歡西學,就像是利瑪竇一樣 ,用西學做誘惑 ,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這事也不是藏著掖著的,父親早就知道啊 。半晌,劉盛才嘖嘖一聲。

“若學西學 ,只在武德宮里學就好。武德宮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 。要出事了。咱家這樣的家庭,秀于木林 ,最是招風。 ”

聽到這話,劉鈺有些懵 。

“出事?”

現如今,年號泰興 ,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強體壯的年紀,距離各路皇子們搶椅子還早著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 ,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脅到當朝翼國公?

見劉鈺一臉茫然,劉盛覺得有必要把事情的嚴重性說清楚。瞪了一眼劉鈺 ,嘆了口氣 。

“今日朝會 ,福建節度使差人上報,福清縣有人告發當地耶穌教會,私募錢財建造教堂。福清 ,小縣也,福建節度使一查,區區小縣 ,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員 、監生十余人。男女混雜一處不避,不懼縣令之禁令 ,誦經禮拜之日,糾結數百人于一處 。”

可能是怕劉鈺還不明白其中的嚴重性,劉盛重重道:“最關鍵的 ,福建節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說:凡入教者,多給銀兩衣物以接濟 。還說:私以為,非親非故、無緣無故拿銀給人 ,籠絡人心 ,必有深意!若不禁絕,定當蔓延。 ”

聽到最后這一些誅心直言,劉鈺就算是剛剛穿越來小半個時辰 ,也明白問題了嚴重性了。

無緣無故拿銀給人,籠絡人心,必有深意……

誅心之言啊 。

前面都是屁話 ,可有可無的事。

昔年太祖進京,權將軍拷掠京師時,尚且在教堂前插塊木牌 ,上書“勿擾湯若望”,對于傳教士向來寬容。幾乎從不飲酒的李自成還和湯若望喝了一杯,陳明夏投順也是湯若望在其中勸說的 。

加上后來和滿清打、和南明打 、和鄭家打 ,也都見識過西洋槍炮的厲害,不敢說開眼看世界,但最起碼的交流沒斷過。

但劉盛后面補充的這段誅心的話 ,就嚴重了。

非親非故、無緣無故拿銀給人 ,凡有災荒必以衣物銀兩救濟……這在封建王朝是絕對不允許的 。

這是要干什么?學黃巾張角施符水?學張魯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災旱災,富戶自己出錢救濟,歷朝歷代都不允許 ,況于這個?

話說到這,不必再多,劉鈺已經明白過來了父親的意思 ,更是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

前面的屁話無意義,后面的誅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進賢不只是欽天監監正、禮部侍郎,更有一層身份是耶穌會中華區的副會長。

今日朝會福建節度使上奏此事 ,再交往結交那就不是劉鈺一個人的事 。日后再結交,那似乎就是整個翼國公家族在站隊,在表態。

有些話 ,劉盛不能說的太明白,或者劉盛覺得劉鈺還小,很多事說了也是白說。

福清縣的這件事 ,詭異得很 。

這并非是今年才發生的 ,而是已經發生了數年,當時報上來也沒起什么波瀾 。

可今天福建節度使舊事重提,這意味著西法黨的反對派已經準備充足。

這封奏折 ,是大戰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黨的敵人要借此機會與西法開戰,打壓如今在朝中勢力越發大的西法黨。

西法黨自前朝徐光啟時就已存在 ,如今更是發展壯大,雖不說根深蒂固,但確實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啟一般受了洗禮 ,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

劉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 ,對于朝中的風吹草動和種種跡象,正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家里傳爵四世,朝中爭斗看得多了 ,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 ,更有靈敏的嗅覺。

劉鈺喜好西學的事,京城皆知他不務正業 。既是勛貴子弟,紈绔小輩 ,不務正業倒也沒什么,反倒是整日務正業倒可能會有禍患。

又非嫡長子,不能襲爵 ,家中又鐘鳴鼎食,這才有精力和財力去玩些奇怪愛好。

可今日福建節度使的奏折一出,劉盛立刻明白朝中要有大亂 。

這封奏折不是剛剛沖鋒的號角 ,而是朝中兩方勢力角力到白熱化時的戰鼓。

鼓聲一響,意味著黨爭要起。

加之前些日子羅馬教廷特使自歐洲回來,帶回了教皇措辭嚴厲的“圣諭” ,要求中華教徒不得祭祖 、不得尊周公孔子為圣 、不得拜天帝神明、不準稱呼昊天上帝褻瀆陡斯之名 。中華教徒為官者,不得叩拜皇帝,因為皇帝不是耶穌;中華教徒稱周公、孔子為圣是不合法的 ,因為封圣需要教廷允許……

聽說皇帝在詢問傳教士的時候 ,氣的把硯臺都砸了。

這幾件事連在一起看,朝堂上對于傳教士的態度只怕要發生巨變。

勛貴之家站的太高,也最容易受到牽連 ,是以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劉鈺叫回來 。

“福清縣的事,我早有耳聞 。我再說一句,你細細去品。這福清縣的事 ,是數年前的事。數年前就已上奏一次,彼時上曰,此小事爾不必在意理會 。今日福建節度使又大張旗鼓地上奏 ,陛下卻大為震怒。你可明白了? ”

劉鈺心想,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再不明白那我不是傻子嗎?

這福建節度使的奏折 ,分明是揣摩上意,或者就是皇帝秘授的?

想想自己之前和戴進賢走的過近,這怕不是真要被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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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后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鈺不由緊張起來。

翻臉不認人簡單,就戴進賢的數學水平 ,放在這個時代算是高手,但在前世上過學的劉鈺看來也就那么回事,粗通微積分的水平吧?

可就算是翻臉不認人了 ,以后不來往了,之前交往甚密那算怎么回事?真要是將來出了事,會不會有人借機生事?

劉鈺只覺得后背有些汗濕 ,嘟囔道:“是,兒子知道了 。但西洋學問,確實有可取之處 ,若因此事,就斷絕和西洋聯系,恐對國朝不利啊?前朝徐光啟如此才能 ,尚且盛贊利瑪竇大才 ,且有《幾何原本》 、《泰西水法》等書流傳。如今天下,非只有九州赤縣……”

劉盛嘆了口氣道:“我如何不知?之前繪制天下輿圖,此等大事 ,兵政府職方司竟無一人能主持,只能讓西洋傳教士來做。輿圖之事,國之命門 ,豈可輕易與人?可也沒有辦法,咱們不會 。法蘭西國傳教士測繪的天朝輿圖,那我天朝關隘、山川 ,法蘭西人盡知矣!”

“測算歷法,欽天監內無人能敵,只能哭喊‘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 ,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卻又何用?一如《西游記》里車遲國斗法,賭命一斗推算日食 ,結果欽天監內國朝人全都賭輸了 ,賭輸了卻又耍賴不肯死,我國朝顏面都被丟盡了。 ”

“前明《萬歷野獲編》就說,國初學天文有歷禁 ,習歷者遣戍,造歷者殊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

“難道我不知西洋學問卻有可學之處?可如今那羅馬教廷遣人來此 ,措辭高傲,不準國人教徒祭祖,更要求全面開放諸城允許傳教士自由來往。任誰 ,也不會允許的。”

劉鈺也跟著嘆了口氣,前幾年測繪天朝輿圖的事他是知道的,靠的是法國傳教士 。

因為伽利略搞出了木星衛星做標準時間的經度測量法 ,世界上第一次出現了標準經緯度的地圖,路易十四第一次看到標準經緯度的法國地圖還曾吐槽過:科學家弄沒的土地,比我打一場敗仗都多 。

法國又是出了名的“天主孝子 ” ,教廷那邊因為禮儀之爭和大順扯皮 ,法蘭西則抓住機會猛派傳教士,甚至里面還有法蘭西科學院的院士。

父親劉盛說我國朝山川關隘,法蘭西人盡知矣……其實何止法蘭西人盡知?連神羅各諸侯里一些沒去過中國的傳教士 ,都能整理繪制完整的漢地諸省地圖,標注清晰。

測繪,是國之命脈 。劉鈺很清楚。

前世所有的民用地圖經緯度都是火星坐標 ,嚴禁別國測繪本國地圖,鬼子侵華也是先派人到處繪制地圖。

大順也不是沒腦子,兵政府職方司本就是干這個的 ,兵部四司,職責之重不能假手他人,國朝不是不清楚 。

可如今卻只能依靠西洋人 ,因為本土測繪法嚴重失真。

山川地形,西洋人都留下了副本,將來都是隱患。

極大的隱患 ,但凡有一點辦法 ,測繪地圖這種事也絕不能交給外國人來做 。

如今東西方的差距已經拉開,瞎了眼能夠心算微積分、解出日地月三體問題的猛人歐拉已經嶄露頭角,即將一統后世數學教科書的符號江山。

西法黨與守舊黨的黨爭偏偏在這時候爆發了 ,羅馬教廷又死咬著禮儀問題不放,雙方不可能調和的。

父子兩人相對而嘆,終究劉盛還是揮揮手 ,示意劉鈺離開 。

“你記下就好,此事也不要外傳。我剛剛給你的那本小冊子,你回去也好好讀讀 ,大有裨益。 ”

“是 。兒子記下了 。”

劉鈺摸了摸手里的那幾張紙,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寫的什么。父子之間還用打啞謎嗎?你直接說不就完事了?

躬身行禮,邁著碎步倒退到門口 ,推門離開。

“看來,朝廷是要禁教?”

…………

從外書房走到外面,劉鈺心里頗為壓抑 ,初秋的蟬更是叫人心燥 ,吱吱地叫個不停 。

饅頭還老老實實地在馬廄旁等著他,離著老遠就看劉鈺低頭耷拉角的,心里也是一陣不祥的預感。

趕忙走到身邊 ,劉鈺這才想起來身邊還有個忐忑不安的小廝。

“沒事,和你無關,你大可放心了 。 ”

“呼……”

饅頭長松了口氣 ,伸手撫著胸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道:“我見三爺面色不好,以為又要跟著三爺挨打呢。既是無事 ,那小的先去泉柳居知會一聲,也免得那些人擔憂。”

“嗯,好 。我就不去了 ,有些事,沒心情吃酒了。你也別說我不去了,就說…… ”

“這些話還消三爺教?我就說三爺被國公叫住 ,詢問學問。”

劉鈺見他機靈 ,笑著從懷里摸出來一小塊碎銀子扔過去道:“正好,今日初八,護國寺有廟會 。你就去玩耍吧 ,我今日也不出去,沒你的事了。”

這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自小一起長大的伴讀 ,待遇自然不同。

饅頭接過錢,行了禮,見劉鈺還是愁容滿面 ,關切道:“三爺心情不好? ”

劉鈺點點頭,心說心情好的了嗎?看著四海升平,實則天下劇變 ,老子又不想混吃等死,更不想讓大順重蹈百年后的屈辱,可思來想去 ,只能嘆一句道:“無奈心事付瑤琴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這事和你沒關系,你去忙你的吧 。”

饅頭不再多問 ,自去馬廄里取了馬匹離開 。

劉鈺心情不好,有些事需要想清楚,只好先回自己的住處。

他還沒成家 ,也沒有什么職位,如今還在國公府的內院住著。國公府雖大,可印在骨子里的記憶不會變 ,還不至于找不到自己住在何處 。

慢悠悠地穿過了外儀門,又是一個二十多丈寬闊的院子。正面是個五間開的大前廳,不過這也不是國公府的正房。

沿著滿是花草的小路過了前廳 ,又有一道儀門,這是內儀門 。

進了內儀門,再往前 ,才是國公府的正堂 ,七間開的廳堂,這是公侯府特許的制式。

士農工商之下,商人再有錢也不能蓋七間開的正堂。那是僭越 ,殺頭之罪 。

照常來說,或是皇帝降旨 、或是公侯來訪,這正堂才能用 ,平時也就是個擺設。

劉鈺住的地方還遠,正堂這里有個穿堂,過了穿堂向右走個百余步 ,再走過兩個院子,才是他住的地方。

禮法制下,兄弟姊妹之間不能一起廝混太久 。一旦到了青春期 ,就必須要分開住。自己的姊妹們都在正堂后面的一些院落里,母親也在那邊,方便照顧教育自己的姊妹們。

都說臟唐臭漢 ,其實公侯府里并不太在意 ,主要是怕更進一步,直接弄出“魯道有蕩,齊子由歸 。既曰歸止 ,曷又懷止”的骨科故事 。

這里的規矩和前世截然不同,雖然文字相近,但其實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劉鈺終究還不太習慣 ,只能慢慢適應。

挪到自己的小院,院落里有兩株白果,陽光灑落 ,投下點點斑駁 。

幾個小丫鬟正在那灑水,還有兩個小丫鬟提著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掛著成團的面筋 ,正在那沾知了,大約是怕惱人的蟬鳴攪擾了公子的清夢。

才進門,一個穿著青黃裙的丫鬟便迎了過來 ,不等劉鈺吩咐 ,就先打來了洗臉的水,手里拿著毛巾站在一旁候著。

“三爺今兒這酒怎么吃得這么快? ”

小丫鬟站的極近,吐氣如蘭 ,平日里也含些薄荷葉,絲絲清涼,吹的劉鈺癢癢的 。

不等劉鈺回答 ,丫鬟便將毛巾遞過來,讓劉鈺擦了擦手。嗅了嗅劉鈺呼出的淡淡酒氣,收回了毛巾 ,倩笑道:“早知道三爺去喝酒,預備下了北邊貢來的楓樺露,放的涼了 ,正好喝,去去酒氣。”

邊說著話,柔夷嫩手拖著毛巾 ,婀娜著身體去準備楓茶了 。

臉上似乎還殘留了一些女孩手指上的香粉味道 ,回身看著另外幾個服侍的丫鬟,劉鈺扳著手指抻了個懶腰,骨頭咯咯作響。

心想這樣的日子過著 ,怪不得勛貴們墮落的如此之快。都說在武德宮上學,一年要刷夠一百天課時吃住在武德宮,否則評不到上等 ,可即便這樣一些勛貴子弟都覺得苦 。

感受著身邊鶯鶯燕燕的小丫頭,劉鈺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了。這樣的日子過著,誰愿意去武德宮刷課時啊?不墮落才有鬼呢。

剛才那個侍奉丫鬟 ,名叫雨燕,長得極為標致,是母親特意安排過來的 。

這幾年西洋的一些東西傳入九州 ,既有諸如玉米土豆之類的作物,也有玻璃鐘表之類的工藝品,但還有從美洲傳過來的梅毒 。

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母親是擔心劉鈺出去沉迷花柳 ,所以特意選了一個嬌俏的丫頭,盼著能讓劉鈺多留戀家里的,少去花柳巷。

倒不是說貪花戀柳是壞事 ,只是怕染了楊梅大瘡,那可不好。

可等雨燕來了一陣,母親一問 ,雨燕便說三公子平日里要么看書、要么擼石鎖,倒是對她從不動手動腳、知守禮儀 。

按說這是合乎“詩禮”的好事,可母親一聽卻心急如焚。

貼身丫鬟派來 ,本就是為了公子們發泄用的,只要別信那些話本上的鬼話用平等的身份和主子談情說愛就好。談戀愛要打死趕出,但是玩一玩 ,家里還是支持的 。堵不如疏,自家丫鬟至少干凈。

雨燕也不是不明白劉鈺母親的意思,可又拉不下臉使些狐媚手段 ,只盼著哪一日水到渠成。

劉鈺母親聽雨燕這么一說 ,這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對著個貌美如花的丫鬟卻無動于衷,莫不是兒子有龍陽之好 、斷袖之癖?

還是說兒子年輕 ,倒不喜歡這樣水靈靈的丫鬟,卻喜歡那些熟透的婦人?若不是礙著顏面,只怕早就把個府中出名風流的廚娘給安排過來了 。

只好又安排下人私下囑托了雨燕幾句 ,都是些面紅耳赤的話。既存著這樣的心思,挑選的雨燕也自是人間絕色,更是乖巧可人。

這時候雨燕已經沏好了茶 ,又放了一些北邊苦寒之地進貢的楓樺露,清香滿屋 。

劉鈺喝了一口帶著楓樺味道的茶,余香滿口 ,倒像是嘴里含著滿山楓葉的秋天。

含下了這口清茶,細細打量了一下雨燕。

十六七歲的年紀,瘦削的肩膀 ,腰身如柳 ,眉眼如黛,嘴角下還有一小點細膩的美人痣,眼神清澈 ,確實是個美人兒 。

雨燕也注意到劉鈺在打量自己,也沒有臉色一紅羞澀低頭,做個笑臉 ,心道今日三爺卻轉了性?

難不成那些說三爺有龍陽之好的傳聞卻是假的?

劉鈺回憶了一下,暗罵之前的自己真的是審美觀絕逼有問題 。

自己絕沒有什么斷袖分桃的癖好,只是跟著幾個紈绔子弟去過一些風月場所。

與那些久在風月場里的女人廝混過 ,導致年紀輕輕竟喜歡上那種豐腴松軟主動調笑的女子,風月場里的女子那可真是風情無限。

雨燕雖生的好看,可在之前的劉鈺眼里 ,那就是個沒長成的酸果子,吃起來牙酸沒有滋味,遠不如軟糯糯的熟桃子好吃 。

之前他是寧可對廚娘熟婦的腰臀沖動莫名 ,也不會對雨燕這樣的澀果子有半點興趣的。

此時換了心 ,再看就覺得頗有味道。又打量了一陣,看到雨燕臉都有些紅了,他這才挪開目光 。

雨燕心里咚咚亂跳 ,聲若蚊蠅地問道:“三爺是要午睡?還是看會子書? ”

一說這個,劉鈺也想起來了正事,父親給自己的幾張紙還不知道寫的什么呢 ,便示意自己要去寫字。

雨燕跟著劉鈺久了,見劉鈺進了書房,趕忙去研墨。劉鈺進到書房 ,看看書架上擺的書,自嘲地搖了搖頭 。

“原來我的文化水平還真不低呢? ”

自嘲地笑了一句,目光掃過 ,只見書架上擺放的書還真有些水平。

前朝徐光啟利瑪竇合譯的《幾何原本》、《泰西水法》,這都是漢譯本。

除了漢譯本外,居然還有半卷手抄本的薄伽丘的《十日談》 。

看到這些書 ,劉鈺更加確信自己之前那個“不務正業”的傳聞不虛 ,和西洋傳教士之間的交流不少,居然連拉丁文都懂不少。

而且從這幾本書露出的信息量來看,自己結交的西洋人里面 ,怕是五花八門,不只是耶穌會傳教士那么簡單……

沒聽說哪個傳教士可以看《十日談》,這與和尚看《燈草和尚》有甚區別?

除了這些詭異的西洋書之外 ,剩下的就都比較正常。

一套前四史,一堆《李衛公問對》、《六韜》 、《三略》、《蔚繚子》等兵書,一支前明的“魯密銃”火繩槍 。

魯密者 ,羅馬、羅姆 、魯米利亞……其實就是奧斯曼土耳其 。

畢竟綠羅馬也是羅馬嘛。

明末的時候,魯密銃就已經有些落后于西歐了,路子走的有點歪。

這是大順五營精銳的制式裝備 ,然而此時英國已經快要量產用到鴉片戰爭的褐貝斯了 。代差已然浮現。窺一斑而見全豹,對于大順的軍力 、陣法,劉鈺心里也大概有數了。

此時雨燕已經研好了墨 ,筆架上除了有寫字的大小毫外 ,居然還有一套用來書寫洋文的鵝毛筆 。

書桌上擺著一個小巧的自鳴鐘,自鳴鐘旁還有一塊產自威尼斯的玻璃鏡子,旁邊擺著一個如同楚王宮中細腰女子般的汝窯美人觚 ,里面插著一束鮮花。

桌上香爐里緩緩冒著一些紫色的煙氣,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起來很淡 ,正好壓住了墨里面淡淡的怪味。

雨燕就站在一旁,乖巧地扇著扇子,小心翼翼生怕風太大吹的劉鈺不舒服 。

坐在書桌前 ,劉鈺取出來父親給他的那本小冊子,掃了幾眼,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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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邀請

他以為父親居廟堂之高必憂其國,給自己的這本小冊子 ,上面定是些事關國朝前途、禁教與西學之類的大事 ,憂思國朝之前途。

可只掃了幾眼,劉鈺發現真的是高估自己老爹的覺悟了 。

這幾張紙,竟然是《前明武定侯襲封錄》 ,也就是《英烈傳》里射殺陳友諒的郭英家族。

大致看了看,劉鈺也明白父親的意思了,有些話終究不太好意思當面說。

郭英的這個武定侯傳承的很坎坷 ,出過事,為了襲爵,堂兄弟、親兄弟之間互相拆臺告狀:有舉報哥哥是奸生子親爹帶綠帽的 ,有舉報弟弟不孝順的 。

為了襲爵,也是拼了 。

為了襲爵,兄弟相殘 ,鬧到最后誰也沒撈到好處。

話里有話,很明顯這是說給劉鈺聽的。

劉鈺在武德宮里成績優良,自小聰慧 ,他大哥就差得遠 。

但襲爵肯定是大哥襲 ,劉鈺日后是要分出去的,可能父親也有拿自己和皇室聯姻的意思,就怕自己學當年前明郭家借公主之勢要爵?

總歸這意思 ,就是以后不要學前朝武定侯家里,鬧成那個樣子,對誰都沒好處。

劉鈺笑了笑 ,心想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話確實不好當著面說 ,弄成這樣打啞謎的形式。

不過看得出來,父親還是對他充滿期待的 。

小冊子的最后,還有一部分內容 ,父親用筆在上面仔細地畫了幾道黑線:郭英之第六子,就襲了個六品的承德郎。第六子之子,父親不過六品 ,卻靠著軍功 ,封為定襄伯,土木堡后成為勛貴砥柱。

明英宗復辟后,郭登進言道:方今四海臣民思慕圣德 ,甚于饑渴,不有非常曠蕩之恩,何以竦動天下之心 ,以慰其歡忻鼓舞之情? ”

也就是說,他請求明英宗收攬人心,將那些被革除的勛貴們重新封爵 。這個當初襲爵根本沒戲的旁支 ,靠著自己終究成為了勛貴們的遮陰傘,反救了本家。

看到這,劉鈺明白 ,父親對自己其實充滿了期待。

武德宮里評了個上上,也是很高興的,只是礙于一些緣故 、或者為了家庭和睦 ,沒辦法大張旗鼓地表揚自己 ,也怕大兒子心里不痛快 。

兄弟之間,只要不分家產都和睦,可一旦涉及到家產爵位 ,怕是不會消停。

表揚了小兒子,大兒子怎么想?會不會覺得這是父親有意讓小兒子襲爵?

不表揚吧,又對不起小兒子 ,而且看來劉盛也是打定了長子襲爵的心思了,不想家里鬧騰出事來。

這是希望自己走前明定襄伯郭登的路?憑一身本事,自己不襲爵 ,愣生生打出個新爵位?

“望子成龍,其心可嘆 。只是父親啊父親,哪這么容易啊?”

幽幽長嘆 ,劉鈺心里很清楚這“武德宮”是個啥 。

既是皇權的刀,也是皇權的擦屁股紙,無非是用來和江南士紳儒生們討價還價的籌碼。

對皇權而言 ,士紳固然混蛋 ,勛貴也不是什么好鳥。打天下用得著勛貴,天下安定,還是要靠士紳 ,以文御武 。

大順開國極難,開國后也沒有屠戮功臣。

不僅僅是因為小闖王李來亨有魄力,更主要的原因是……李來亨是李過的義子 ,李過是李自成的侄子,戰功大將如袁宗第、劉體純、黨守素等人,等天下平定后 ,都已經老了,都是小闖王的爺爺輩了。

李來亨手里有當年的孩兒軍,那時候也都長大了 ,挑大梁了,根本不怕 。

時間,是比鋼刀鐵劍更可怕的殺人利器。

熬死了就好 ,何必擔個屠戮功臣的惡名?

三十多歲的小闖王 ,難道怕六十多歲的爺爺輩們熬死自己?

種種緣故之下,大順才能用武德宮三舍法,以強勢的勛貴對抗士紳。

可也正因如此 ,大順的勛貴們比前明要強勢的多,平衡駕馭更需要皇帝的手段,時常也會打壓 。

劉鈺憋屈就憋屈在他這個翼國公公子的身份上 ,就算自己在武德宮拔得頭籌,得了魁首之名,皇帝真的能重用?

真的能讓當朝翼國公家族里 ,再出一個權臣?

封建宗法冷冰冰的,總算這幾張紙,劉鈺感覺到出一絲絲父子之情。

至今還沒見到大哥 、二哥 ,也不知道那個將來要襲爵的大哥,對自己是怎么個態度?

再想著如今的時代,大順已經落后 ,自己似乎不能混吃等死 ,得使勁兒往上爬。

如果該爬上去的不爬上去,那么不該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了,可是 ,怎么爬呢?

扔了紙筆,站起來在地上轉了好幾圈,就像是被咬斷了尾巴的貓一樣 ,木屐在地上發出踏踏的響聲 。

雨燕蹙著眉,也不知道劉鈺是怎么了,便悄聲呼喚。

“三爺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

正說話間 ,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不等劉鈺反應,雨燕已經出了屋,片刻后回來 ,笑道:“三爺今日有心事,正好借酒消愁 。去找朋友聊聊也好 。”

“這不,齊國公的二公子派人來請 ,說是他哪里來了些陽澄湖的蟹 ,還有些雞頭、菱角之類的新鮮物。又說福建節度使那邊送了些時鮮的平和拋,讓你過去吃酒。”

劉鈺正心煩著呢,便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

“齊國公家老二也是個沒心沒肺的。混吃等死…… ”

雨燕掩著嘴嗤嗤一笑 ,心說三爺今日可真是古怪。雖不知劉鈺心事,心有不安,可也知道這頓酒定是要去 。

她就撇了扇子 ,早早去準備了衣衫了。

這非是出去喝花酒,而是要去齊國公府中,即便如今秋老虎正兇 ,可也不能只穿一件紗衫就去。

不多時,找出來一件淡青色的倭緞料子的繡袍,換了有些酒氣的紗衫 。

怕吃酒吃到夜里 ,又準備了一件駝絨細織的斗篷,到時候讓貼身小廝提著放在車中準備。

劉鈺雖是沒頭沒腦地罵人家混吃等死,可也知道這頓酒不去不成。

齊國公家族和自家一樣 ,都是大順的頂尖家族 ,自己和齊國公家老二又向來交好,亦算是朋友,且非是狐朋狗友那種 。

齊國公家姓田 ,老二叫田平,也不是那種胡吃海喝的人。

今日來請自己過去,應該是有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知道和自己的前途有沒有點關系。

再一想,父親說朝廷有禁教意圖 ,就是源于福建節度使的奏折 。而田平邀自己過去,也說是福建節度使送來的一些吃的,難不成相關?

越想越有這種可能 ,田平這人劉鈺還是了解的,不會只因為吃喝就找自己 。

田平祖上叫田見秀,農民軍陣營里的奇葩人物。

臧否當年英豪 ,義救孫守法的劉體純當得起一個“俠”字 ,把家底子都拿出來要給永歷當禁軍壓制軍閥的高一功撐得起一個“正”字,康熙年間還發動反擊證明大明還有活人在大陸的小闖王扛得住一個“勇 ”字,而這個田見秀 ,就剩下個“仁”,而且還是婦人之仁、小仁小義的仁。

當年一片石后,多爾袞飄了 。兵分兩路 ,準備一路滅大順,一路滅南明,已然分兵。

結果田見秀打出了個“懷慶之戰” ,證明了大順才是滿清心腹之患。多爾袞如夢方醒,即令去滅南明的多鐸回師 。南明那邊也正好“聯虜平寇 ”,認為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有大功 ,封為薊國公,賞銀五萬兩,漕米十萬石。唯一一個趁勢反擊有點勇氣的 ,還是給李自成戴過綠帽子的原流寇高杰。

隨后潼關戰役大順失敗 ,李自成認為繼續南撤,拉長戰線,準備趁著滿清攻擊線延長的機會反擊 ,讓田見秀把西安的糧食都燒了,或者分給百姓,總之不能讓滿清拿到手 。

結果田見秀“仁 ”大發了。

認為分給百姓 ,滿清肯定會搜刮百姓,百姓受苦。

燒了,滿清沒有糧食 ,肯定也會搜刮百姓,百姓還是受苦 。

不如把倉庫直接留給滿清,這樣他們就不會襲擾百姓了 ,百姓就不會受苦了……

于是這位“仁”將,找了點木頭隨意點了把火,跟李自成說我都燒了。結果就是滿清吃飽喝足追著大順的屁股后面打 ,折了劉宗敏等人。

好在九宮山后 ,李過掌權,荊州之戰陣斬勒克德渾田見秀出力極大,也自知自己當不了頭目 ,力推李過掌權,最后也封了個齊國公 。

但這個齊國公封的意味深長,也不知道是李來亨的意思 ,還是李過的遺命 。

前明從沒有過正式的齊國公,因為元朝封過三個特別的齊國公——一個是“宋張弘范滅宋于此”的齊國公張弘范;另一個是追贈的理學大儒朱熹;以及孔子的爹叔梁紇。

所以田見秀的這個齊國公,在明末衍圣公剃發上表 、保國還是保天下思辨極為激進的明末背景下 ,就別扭得很。

甚至,有點惡心 。

連沒保護好李自成的張鼐,封的爵名都比田見秀的好聽。

錯不在齊 ,錯在封過齊國公的人,大約有那么些白鐵無辜鑄佞臣的意思。

這也導致了田家和別的勛貴不一樣,像是劉鈺的老爹謹小慎微 ,但田家的人從田見秀之后 ,有那么點“知恥而后勇 ”的意思,對待子孫后代極嚴 。

四代人死在戰場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證明自己家沒有那么不堪。

田平和劉鈺是武德宮的同窗 ,成績相當不錯。

只不過劉鈺醉心西學,弓馬騎射也都還行,田平因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 ,但是經史子集的底子比劉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

劉鈺琢磨著田平應該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兩聲。

雨燕哎答,趕忙服侍劉鈺換了衣服 ,白蔥般的手指輕柔地劃過劉鈺的脖頸,雨燕不動聲色地向后退了退,滿臉羞紅。

雨燕不能出門 ,便讓使喚丫頭捧著夜里吃酒回來時的衣衫去了內門附近的小門,喚來了在外面等著的小廝 。

準備停當,出了門 ,田平派來的車馬已在門外等待多時。

見劉鈺來了 ,小廝趕忙掀開車門,又取來踏凳讓劉鈺上了車。

齊國公府距離劉鈺家也不遠,可也不近 。

在月牙河附近 ,旁邊不遠就是宛平縣衙,這不是七七事變的那個宛平縣,那個宛平縣衙門是后來搬到盧溝橋的 ,此時的宛平縣衙門就在紫禁城外墻下 。

緊挨著宛平縣衙門的就是宛平縣的牢房,每年核準死刑秋后問斬的人都從這里出發,自前明時期便是如此 ,都說此地陰氣重不吉利。

與劉鈺他們家門前的前明浣衣局并稱皇城腳下陰氣最重的兩處地方。

宛平這地方邪門的緊,崇禎十一年,崇禎帝修筑宛平城 。西門叫永昌門、東門叫順治門。這城剛修完 ,之后的事也就應驗了,打西邊來了個永昌帝、自東邊來了個順治帝。

再加上那縣衙門陰氣重的傳聞,更添了幾分亂力怪神的意境 。

但田見秀因為封“齊”國公的事 ,憋了一肚子氣 ,偏偏選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勛貴圈子都知道當年田見秀在賭氣,卻也都沒勸,劉體純 、袁宗第都對田見秀的“小仁義”不滿 ,連張鼐都把明朝玉璽交給從陜西輾轉來的李過,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見秀。

等馬車到了齊國公府,早有小廝去里面報知 ,便開了角門,田平迎到了內門口 。

兩人年紀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歲。

國公府里不缺吃喝 ,田平長得也是人高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還沒那么離譜 ,很是壯實。

穿一件青色紗衫,手里裝模作樣地打著一把紙扇,微有些胖的臉上滿是汗珠 。

“守常兄 ,既來了 ,就要先恕罪則個。 ”

這酒還沒喝,飯還沒吃,田平先來一句恕罪則個 ,叫劉鈺一頭的霧水。好在他還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于對方叫個守常以為是在喊別人 。

他來之前,心里就裝著心事 。

見了田平也不好再悶著臉 ,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么罪啊?平日里喝酒的時候,你起來了興致,赤膊也曾赤過 ,那時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么罪?”

這田平是個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時候 ,什么彪事都做過。

回憶著以往自己說話的語氣和熟人調侃的方式,劉鈺熟練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語調。

聽劉鈺這么一說,田平哈哈一笑 ,拉著劉鈺的手一起進了門 。

剛進門 ,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確實是請你來吃酒的。這話不假。但是呢 ,吃酒之前,還有另一件事 。民間坊間道:要吃酒先賣力氣……嘿嘿,今日得請守常兄先賣賣力氣了。 ”

這話說的劉鈺云里霧里的 ,奇道:“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學,京城皆知。今日這事 ,便是與此有關 。”

一聽這個,劉鈺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果然和福建節度使的那封奏折有關 ,這田平也愛打啞謎,還說什么福建節度使送來的平和拋……

平和拋是啥玩意啊?劉鈺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節度使 ”這五個字。

他也不動聲色 ,故意一甩手 ,苦笑道:“休提西學二字。我今日剛剛被父親說教了一番 。西學西學,坑我不淺吶!”

田平一聽劉鈺這樣說,便壓低聲音道:“可是因為福建節度使今日朝會奏折的事?”

齊國公府中消息自是靈通的 ,但也不可能直到剛剛發生在劉府的事,顯然是因為平日劉盛的謹慎性格,這邊猜到了。

劉鈺點點頭 ,田平一拍大腿道:“著啊!我父親就猜著了!果然啊,翼國公的小心謹慎,真是…… ”

劉鈺打趣道:“兄弟 ,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說有事找我便是,卻說什么來吃酒?這可大大的不對 。 ”

田平聞言,卻一擺折扇笑道:“此時需怪守常兄平日里只讀那些西洋學問 ,不懂聞弦知雅意的境界 。我說請你吃酒,又說福建節度使遞來些平和拋。那平和拋便是平和的蜜柚,這里面卻有個典故。”

“閩人言:品閩中諸果 ,荔枝為美人 ,福桔為名士,若平和拋,則俠客也 。何謂俠客?賈瘦島言: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

“守常兄學了十年西學,不正是十年一劍?此番邀你來品福建蜜柚平和拋,那正是要用你這十年本事。 ”

“今日把示君 ,朋有難言事 。自然便以平和拋做俠客之請,有何不對?是你讀書少,不明白其中含義 ,反倒怪起我來。”

劉鈺哈哈一笑,心道沒有文化水平還特么不能在圈子里混了嗎?

又想,特么的福建節度使搞出來這事 ,不會是你們家指使的吧?要不干嘛給你家送禮,沒聽說給我家送禮?

知田平也是說笑,也知道恐怕這件事不會小。果然 ,田平收斂了笑意 ,正色道:“今天這事,其實我就是傳個話 。其實是我父親尋你,讓你做一些事。”

“齊國公找我? ”

田平的父親就是這一代的齊國公 ,兩家關系不錯,上代還有姻親,劉鈺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親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事,既關乎守常兄的前程,又關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 ,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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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紛至沓來的麻煩事

“若是齊國公找我做事 ,只需要給父親遞個條子即可,何須田兄又是平和拋、又是十年磨一劍的拐彎抹角?你知我不通詩書,莫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

劉鈺也不傻 ,怕被人當槍使 。雖說記憶里和田平關系不錯 ,但今天這個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

勛貴之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按說要是齊國公找自己辦事,根本就是一句話的事,完全不必這么麻煩。

田平嬉笑著用折扇給劉鈺扇扇風 ,堆笑道:“翼國公太謹慎啦。生怕卷入半點是非 。今天這事,父親說了,要是守常兄愿意借這個東風 ,父親就推你一把;若是不愿意,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親知,再無第四個人知道。”

說完 ,拉著劉鈺就往里面走。劉鈺一腦子問號,可既是田平這樣說了,那也不好再推辭 ,只能跟著往里面拱 。

齊國公雖然這封號不太好 ,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國公府一樣。

進了儀門,也是先五間前廳、后七間正堂。

依著前朝規矩,唯一能開七間正堂的公爵 ,只有一個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間 。

但因為前朝末年孔府剃發上表等事,夫子已經從“師圣”二位一體的地位,降到了唐貞觀年間“周公為圣 、夫子為師 ”的地位。

也就是說天下孔廟里的祭祀順序換了 ,周公取代了夫子,夫子取代了顏回,剩余的各降一等。

貞觀二年之前 ,周公為圣,夫子為師,不是師圣二位一體 。從圣降師 ,這封號也有變化。

唐玄宗時候封的文宣王,到西夏從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經是人間頂格了,如今又恢復到貞觀二年之前的地位。

如今孔夫子的文宣王 ,降為了漢代的宣尼公 。

衍圣公也跟著水退船低 ,從衍圣公也降成了奉祀侯 。

當年新朝定鼎,定下禮儀制度的時候,李來亨等人全都帶著一肚子的怨氣。

明末衍圣公府做的一些事使得新朝很被動 ,加上后來剃發易服帶頭勸進等事,若沒有怨氣那才是見了鬼了。

一群米脂 、綏德的糙漢一如當年漢初長安城中的沛縣老表,當時對于尊卑之事尚無那么在意 ,便氣沖沖地鬧哄說孔府可開七間,額們這些隨李萬歲征戰的功臣緣何不能開七間?

你家開得,我開不得?

這一句氣話 ,才使得新朝的公爵府的正堂得以開七間 。

眼看著田平帶著自己到了正堂,穿過穿堂,竟是直接去了齊國公的內書房 ,劉鈺越發覺得今天這事不能小了。

推門進去,隨意地見了個禮。他常來府中,兩邊身份相近 ,也沒太多的客套 ,齊國公正在那埋頭看什么東西 。見劉鈺來了,行禮隨意,也不挑理 ,招招手讓劉鈺過去。

“你那個小心謹慎的爹,要是知道我找你,說不得又得和我吵上一吵。”

齊國公田索也就四十來歲 ,脾氣看起來比自己那個爹要好一些,嘻嘻哈哈的 。

劉鈺常來常往,熟悉的很 ,這話也不好接,心里只想知道齊國公找自己到底什么事。

片刻后,奉茶的丫鬟送來了茶水 ,齊國公揮揮手讓她們都下去,就留下了劉鈺和田平,屋子里就剩下了三個人。

還不能劉鈺先問 ,齊國公田索先問道:“守常啊 ,你通西學,又跟著傳教士學過幾年,西夷的事 ,你知道的應該不少吧?”

今夕何年,劉鈺還不太清楚,估計起來應該也就是西歷1720年到1730年間 。

若說對西洋諸國的了解 ,劉鈺覺得自己也不是謙虛,滿朝內外,應該沒有人比自己更懂 ,堪稱懂王。

他也不謙虛,點頭道:“還行。 ”

“那我要是問你,這波蘭國和瑞典國 ,與斡羅斯國有無陸路可通,你是不是要覺得我這國公不學無術、尸位素餐、忝居高位? ”

“呃……”

劉鈺怔了片刻,心想這怎么問起來波蘭和瑞典了?要說大順問問斡羅斯 、荷蘭、葡萄牙什么的 ,也是可以理解 。問這倆國家干啥?隔著八丈遠 ,八竿子打不著 。

“都是鄰國。”

“那就是了,卻不知是敵是友? ”

田索皺著眉,背著手在地上轉了兩圈 ,嘆息道:“今日西北邊報,我軍在西北與準噶爾部遭遇,大敗 ,折兵三千。準噶爾部火器水準與之前大為不同,騎兵沖擊也與此前大異 。”

“抓住幾個俘虜,只說前幾年準噶爾部與斡羅斯交戰 ,俘獲了幾個人才。一個波蘭人,叫什么波爾舍夫斯基;一個瑞典人,叫什么列納特。那波蘭人善騎術 ,瑞典人善用槍炮……”

一席話,劉鈺驚了,田平懵了 ,萬萬沒想到會知道這么大的新聞?大順軍在西北吃了敗仗?準噶爾部的火器和騎兵戰術大大提升?這怎么沒聽父親說?

劉鈺倒是聽說過這個波爾舍夫斯基 ,是波蘭的少校,和那個瑞典人列納特一樣,都是在準噶爾和沙俄的亞梅什湖之戰中被俘的 。

這個波爾舍夫斯基傳給了準噶爾人波蘭騎兵的沖鋒技術 ,不吹不黑,波蘭的騎兵還是很猛的,沖鋒技巧和技戰術也算是較為領先的;那個列納特則是個瑞典的炮兵軍官 ,幫助準噶爾人鑄炮、傳授瑞典炮兵的經驗和操典。

原本歷史上,滿清和準噶爾的和通泊之戰中,波蘭人波爾舍夫斯基帶頭沖鋒 ,以波蘭騎兵的楔形沖鋒技巧,帶隊沖垮了滿清的后衛赫舍里定壽,完成了合圍。也算是創造了波蘭人在東方的歷史 。

那個叫列納特的瑞典人 ,倒有些類似于明末的孔有德,幫著準噶爾建立了炮隊,組建了個有三十五門野戰炮 、十門臼炮的炮兵。

此時再聽到這倆個名字 ,劉鈺不算震驚 ,但也有些茫然。

三千人大敗,算不得天塌般的事,但武將震動是肯定的 ,尤其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這倆人是被俘的?還是斡羅斯的敵國瑞典、波蘭等派來的?

劉鈺也不敢當神棍,說幾千里之外的亞梅什湖之戰,但這一戰對大順來說也算是個警醒:三千哥薩克和射擊軍 ,兩萬準噶爾軍主場作戰圍了幾個月,還有七百人跑了 。

俄國人損失不大,但是準噶爾部的戰斗力也足見可以 ,面對棱堡,缺少火炮,除了圍困也實在沒太好的辦法。

茫然之余 ,劉鈺覺得這大順怎么跟條破船似的?看著四海升平,實則四處漏水?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到這里似乎要連在一起了。

今日齊國公來找自己 ,只怕絕不是分享個西北戰敗的消息這么簡單 。只怕既和西學有關 ,也和傳教士有關,甚至還可能和西北戰事、沙俄有關 。

半晌,齊國公田索道:“昔者漢建元年間 ,漢武帝派博望侯通西域,意欲尋大月氏夾擊匈奴。依我看,這準噶爾部不足為患 ,北邊的斡羅斯才是心腹大敵。只是不知道這瑞典 、波蘭,與斡羅斯相比何如? ”

“是如天朝與西南土司、東北朝鮮相似?亦或都是大國?所信者,是所謂新教?舊教?也未必通好 ,只是知曉其是否有隊斡羅斯用兵的意思即可 。”

劉鈺搖頭失笑道:“倒非是天朝與土司、朝鮮那般。瑞典小國也,人口不過百萬,然其兵甚強 ,羅剎人征伐數次,以至于把宗廟的鐘都融了鑄炮,方才取勝。”

田索聽劉鈺說瑞典人口不過百萬 ,竟能和羅剎交戰數年 ,心下也是暗暗稱奇 。

隨后拿出來一張紙,沖著劉鈺招手道:“你既跟著傳教士學過幾年,當認得西洋文字。你且看看 ,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

湊過去看了幾眼上面字,很好認,都是他跟著傳教士學過的拉丁文 ,此時西方官方的通用語言。

隨意看了兩行,都是些齊國公田索的官職名,翻譯成的拉丁文 。還有一封關于俄國的使團信息。

劉鈺似有所悟 ,抬頭看了眼齊國公,問道:“羅剎國要派使團來?齊國公你負責接洽?和西北戰事有關?這做通譯的事,難道不應該是傳教士去做嗎?”

連問了幾個問題 ,劉鈺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大順剛和傳教士鬧掰了啊,羅馬教廷那邊死咬著禮儀問題不放,福建教案頻發 ,這節骨眼上偏偏又得用到那些傳教士。

看起來 ,今天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終于要連在一起了 。

這大順,一點都不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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