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傳火

新朝天鳳五年(公元18年)秋八月 ,關中,列尉郡首府長平縣官學廳堂 。

明明是大白天,青銅燈盞上的黃蠟燭卻被點燃 ,火焰在燭芯上微微跳躍,縷縷青煙于屋內飄散。

此時,臺上兩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 ,儼然將官學當成辯壇,指著燈燭你一言我一句,說得正起勁。

“君山方才與我同車而行時 ,曾有形神燭火之喻 ,你說:精神居于形體之中,就像火焰在蠟燭上燃燒 。蠟燭燃盡,火亦不能獨行于虛空。 ”

“然也 ,蠟炬之灰燼,猶人之衰老,齒墮發白 ,肌肉枯槁。到這時,精神再不能為血氣滋潤,等到身體氣絕而亡 ,精神也如火燭之俱盡,徹底消失 。”

“但我有一惑,君山能否解答?”

“伯師請講。 ”

“燈燒干了 ,可以加膏油續上,燭點盡了,可以再換一支 ,只要傳火不停 ,焰亦不滅。那么人將死之時,精神能不能也換一個身體,繼續長存呢?”

而在他們面前 ,十名少年正襟危坐,都聽得目瞪口呆 。關乎精神肉體、生死靈魂的深奧哲學,涉世未深的小學弟子哪聽得懂?

第五倫卻全聽明白了 。

他復姓第五 ,單名倫,字伯魚,年才17 ,從打扮上就與旁人有區別。

其他同學都穿著寬大袍服,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頭上儒冠。第五倫卻只扎幘巾,穿了件黑底游獵紋深衣 ,好不涼快 。此刻正睜大一對黑黝黝的眼睛盯著臺上二人,不想漏掉一個字。

“精神換一個身體長存,說的不就是我么?難道說 ,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

穿越究竟怎么發生的 ,他也難以說清楚,只記得大巴車翻下山時,自己正閉著眼睛聽伍佰老師的《lastdance》。

痛感慢慢遠去 ,耳邊音樂旋律也漸漸消失,當他從病榻上驚醒時,發現自己變成名為第五倫的少年 ,所處時代則是……

新朝!

在位的皇帝名諱是……王莽!

作為理科生,他歷史知識有限,對這冷門朝代就知道兩個人:一個是“疑似穿越者 ”王莽 。還有被稱為“位面之子”“大魔導師”的劉秀 ,此外一概不知。

好在腦海中殘存著身體些許記憶,能聽懂上古漢語,關于這個時代的情報被他一點點收集消化。

第五倫病愈后在銅鑒里一照 ,發現自己除了個矮點外,居然細皮嫩肉,咧開嘴笑時能看到一口白牙 ,這是衣食無憂頓頓**米的象征 。

他很幸運 ,第五氏算不上武斷鄉曲的豪強,但也是本縣地主,可以算最低級的“里豪 ”。

比起行色匆匆拿著驗傳趕去服役的甿隸 ,比起流放到邊境守衛置所的罪官后人,第五倫的起點不知高到哪里去,家里甚至還能供他讀書。

眼下第五倫所在屋舍 ,便是列尉郡官學,坐落于長平縣南城墻下,矮垣里有三五間青瓦屋舍 ,土坯墻夾著麥稈,外面刷了層蛤灰 。學堂地方不大,包括第五倫在內 ,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

他們都是已通過小學考校,又得到郡大夫 、三老推舉的優異者。只等來自朝中的掌樂大夫巡視一番,隨便問點問題走完流程 ,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師太學深造 ,一頭扎進名為五經的大坑 。

本以為是走個過場,豈料今天來的兩位大夫不太著調 。尤其是那個四十余歲年紀稍長,頭頂發量有些少的掌樂大夫桓譚 ,剛進門就撂下一句話。

“我與劉大夫路上說起一事,尚未聊完便抵達官學,其興未盡 ,反正時辰尚早,不如先讓吾等談完,縣宰、三老與諸生請自便! ”

然后就丟下一屋子人不管 ,自顧自聊起剛才的內容。

“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說這世上沒有神明的桓君山啊,果然狂生,不受禮儀法度所限 。”

第五倫聽到旁邊有人小聲嘀咕 ,提起這位與眾不同的大夫事跡,聽說他在前漢就做過官,博學多通 ,遍習五經 ,但都只訓詁大義,不為章句。為人衣著簡易沒有威儀,身上粗麻衣冠小冠 ,搖著一把便扇,若非腰上系的銅印墨綬,都看不出來是個官兒。

反觀與他對話那位大夫 ,名叫劉龔,字伯師,聽說是新朝國師公的侄兒 ,服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看上去一本正經 。可什么“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換個身體”這種話 ,偏偏出自他口。

卻聽桓譚回應道:“伯師說燭點盡了,可以再換一支,那么 ,是誰來換了蠟燭呢? ”

劉龔道:“自然是人。”

“然也!”

桓譚拊掌:“若沒有人主動去換 ,蠟燭依然會燃盡,既然如此,人衰竭老去之后 ,誰來替吾等換一個身體,又要如何換呢? ”

這下劉龔啞然了,良久后才道:“或許 ,只能靠神明……”

“神明何在?”桓譚攤手道:“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 ,這就像四季的代謝,而伯師想要變易其性,求為異道 ,實在是太過糊涂了 。 ”

桓譚轉頭看向眾人,第五倫也沒心虛挪開目光,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 ,仔細聽他說每一個字。

“一支蠟燭 ,若是人善于扶持,經常轉動,那就能多燒一段時間 ,不至于中途夭折。人也一樣,與其去想死后能否換一個身體,還不如多求養性之道 ,方能壽終正寢 。”

桓譚的話,打破了第五倫對這時代士大夫迷信、反智的固有印象,只可惜他對新朝了解太少 ,也不知桓譚是否留名史冊,在即將到來的亂世里,這個狂生能不能幸存?

換在過去 ,第五倫作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肯定是雙手贊成桓譚的話,現在卻不敢那么肯定了。

“我穿越的緣由又是什么呢?希望還是科學吧。“

第五倫搖搖頭 ,不去想他一輩子都弄不明白的問題 ,現在能做的,就是如桓譚所言,好好珍惜新生命 。當然 ,那些可能會影響他未來生存的麻煩,也得小心規避 。

就比如,今日之事!

……

既然私事聊完 ,就得辦公務了,桓譚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辯,變得興致缺缺 ,甚至打起了哈欠,還得靠劉龔來主持,卻見他對眾人道:

“讀書不易啊 ,正月農事未起 、八月暑退、十一月硯冰凍時,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學。習《孝經》《論語》,一郡多至數百人 ,而經過郡大夫與三老考核 ,出類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方可入選太學!”

眾人都挺直了腰桿,唯獨第五倫不然 ,考核在入秋時,是他穿越前的事,沒啥好驕傲的。

再者 ,這身體原先的主人雖也熟讀儒經,可這時代的教育仕進,可不光看成績 ,還涉及到每個人背后的家族、財富 、名望 。

不信且看看周圍,可有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能走到這一步的,要么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脈 ,要么家傳儒經可由長輩加課,亦或像第五氏這樣的鄉中土豪。他祖父可給郡里塞了不少好處,通過加錢擠掉了一個同族兄弟后 ,才讓第五倫得到名額。

劉龔繼續道:“董子有言 ,太學者,賢士之所關,教化之本原也 。然而前朝武帝時 ,太學博士弟子不過五十人,昭宣時增至百人,元成時至千人 ,仍不足以養天下士。“

他手朝京師方向一拱:“直至今上登極既真,重視教化,遂于城南起萬舍 ,太學弟子增至萬人! ”

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做了皇帝后也很重視教育,這擴招力度可以說相當大了。

劉龔又道:“興太學 ,置明師,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 。諸生入太學后 ,亦要謹記陛下之誨 ,修習五經。太學中一年一考,射策歲課甲科四十人為郎中,乙科二十人為太子舍人 ,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

“前朝大儒夏侯勝曾言,士人病在不明經術,經術若能精通 ,獲取青紫印綬,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簡單,諸生勉之 。”

這一席話讓眾人很激動 ,學而優則仕,天經地義,在場的弟子和他們背后的家族各顯神通爭奪名額 ,自是為了讓子弟有個好的仕進,這關系到一族未來。

接下來是兩位大夫隨意挑人起來問答,都是走個過場 ,只有太差勁的才會在這一輪被刷掉。劉龔知道若桓譚這廝來問 ,肯定會問些偏門的學問刁難人,索性包攬了這活,讓桓譚落得輕松 。

可就算最簡單的問題 ,第五倫也答不上來 。

他穿越后不但得了嗜睡癥,一天要睡上五六個時辰,記憶也殘缺得厲害 ,頂多能將親戚認全。至于所學的孝經、論語乃至更復雜的章句訓詁,早忘得一干二凈。

被老師點名起來卻一個字蹦不出來,無疑是很難堪的 ,辦法只有一個……

只要我放棄速度夠快,尷尬就追不上我!

輪到第五倫時,他不等劉龔發問 ,便先朝二人長作揖 。

“后學小子第五倫,拜見兩位大夫,我有一事 ,還望大夫允許。 ”

桓譚抬起眼皮 ,劉龔也看向第五倫,卻聽這面相不錯的少年肅然道:“我愿將自己的太學名額,讓出來! ”

這學 ,我不上了!

……

“啊?”

官學內其他人愕然,都回頭看向第五倫,桓譚則用便扇點著第五倫道:“孺子 ,你莫非是怕答不出劉大夫之問,故而退縮?”

瞎說什么大實話?第五倫心里有點慌,面上卻只淡淡一笑 ,旁人只當他少年老成,對桓譚的“玩笑 ”毫不在意。

自然有人替第五倫打圓場,與第五氏有故舊關系的長平縣宰出面道:“敢告于掌樂大夫 ,此子敏而好學,識文數千字,孝經論語都得了甲等 ,頗受鄉里贊譽 。”

桓譚看著第五倫的裝扮:“旁人皆高冠儒衣 ,唯獨你這孺子身著勁裝便服,是為織工省布料?總不能是家中窮困,去不了京師罷?”

這自然是說笑 ,長達數年的脫產學習,還要去物價奇貴的京師,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但能坐在這的,怎會有中人之家?

第五倫也不卑不亢,回應道:“掌樂大夫不也粗麻衣冠小冠 ,卻認為我服飾不正,這難道是只許大夫放火,不許小民點燈? ”

這話成功將桓譚逗笑了 ,總結得好啊,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

“君山!”

劉龔制止了桓譚的沒個正形,皺眉問第五倫:“孺子 ,能入太學殊為不易 ,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為何不愿去?”

第五倫就等這句話,拱手道:“非不愿耳 ,只是每年太學有千余人入學,每個郡數人至數十人不等,列尉郡不多不少 ,正好十人,每縣分到一個名額。 ”

“我在長平縣官學得了甲等第一,而排名第二的 ,正是同宗兄弟第八矯。我與他有竹馬之誼,素來相善 。”

桓譚和劉龔都是博學之輩,也不奇怪為什么姓第八的和姓第五的是親戚 ,只因他們原本是一家,兩百年前都姓田,乃是楚漢之際齊王田廣之后。

漢朝建立后 ,為了強干弱枝 ,劉邦將諸田從齊地遷徙到陵邑居住。按照遷徙順序,產生了從第一到第八8個姓氏,但祭祖仍是在一塊 ,且相互間不通婚 。

然而除了這點外,第五倫全在扯謊,他和第八矯只是泛泛之交 ,根本不是朋友。

“宗兄年歲長我,勤勉好學,寒來暑往從未缺席 ,學問素來優異,只是考校時因病失常,屈居第二 ,實在可惜。”

第五倫滿臉慚愧:“作為朋友,乘他有疾時奪了第一,是為不義;身為族弟 ,卻擠占了兄長的名額 ,是為不悌 。不義不悌之人,豈能入太學習圣賢書?再加上我對孝經、論語只懂得皮毛,愿再讀一年讓學問精進 ,而將今歲名額讓給宗兄! ”

這種事還真沒遇上過,劉龔轉過頭看向桓譚,想商量商量 ,豈料桓譚卻很隨意,扇子一揮:“不去就不去,既然他志不在此 ,何必強求?”

或許是桓譚在上面搖著便扇打哈欠時,也看出滿屋肅穆之下,唯獨第五倫聽劉龔大談太學仕進時的不以為然吧 。桓譚最喜非毀嘴上仁義道德 ,實則一心仕祿的俗儒,也因此在朝中多遭排抵,混了這么久還是下大夫 ,第五倫的性格倒是挺對他胃口。

第五倫確實沒把讀書當官當回事 ,沒辦法,這什么五經六經實在太枯燥了。他打聽過,除非是天賦異稟 ,否則學五經的時間成本大到驚人,從前漢開始,就有十五六歲入太學習五經 ,結果到了頭發全白,仍只能通一經者 。

皓首窮經,豈是虛言?

再者 ,太學是擴招了,但工作崗位沒擴啊。每年入學千人,卻只有百人能射策為官 ,十里挑一,競爭還越來越大。看來不管哪個時代,考試這玩意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

第五倫可不想一頭扎進竹簡堆里浪費時間 ,與其去研讀那些舊文章 ,還不如在家里繼續推進自己的計劃——如何在即將到來的亂世里自保。

走出官學時,外面的炎熱已經消退,涼爽的秋風吹得人很舒服。

今日之事 ,負責選定名額的縣宰有些尷尬,其余九名弟子低聲議論著第五倫的“獨行”,屋外的吏卒則看著他笑 ,覺得這孩子太傻了 。

第五倫卻自有計較:“且不說入了太學不一定能仕進,就算嘔心瀝血苦讀幾年,混上個沒有實權的郎中 、文學掌故又如何?手中能有一兵一卒么? ”

“我沒記錯的話 ,新莽是個短命王朝,看這形勢,距離傾覆恐怕不遠 ,現在趕著去做新朝的官…… ”

“那不是49年加入果軍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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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改名狂魔

“別人穿越都是退婚 ,我卻是來退學。”

第五倫辦完事也不久留,翻身上了代步的黃色小公馬——沒名字,正經人誰會給坐騎取名?

官學旁邊就是南門 ,出了城門后一回頭,還能看到兩丈高墻上正中央“長平縣 ”三字。

第五倫剛來那會,還以為是秦趙長平之戰那個長平 ,后來才發現不是 。

本縣屬于前漢三輔之一的左馮翊,舊名叫長陵縣,三年前才改成長平 ,位置大概在后世陜西省咸陽市東邊。

所以墻是古舊的,字卻很嶄新,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樣——新皇帝就像裝修屋子般對待這天下 ,通過敲敲打打刷層新漆,將舊漢一切痕跡抹去。

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 、地名改了個遍,諸如郡守變大尹 ,縣令變縣宰 ,三輔變六尉 。

第五倫已經摸清了王莽這改名狂魔的套路,凡事反著來,陵者高也 ,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 。

揚州刺史部有個地方叫無錫,王莽不喜歡無字,改成反義詞“有錫”。

但第五倫跟來自關東的商賈打聽后失望地發現 ,常山還是常山,竟然沒改成石家莊!

蘭陵也只更名為“蘭東”,而非棗莊。

“說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輩呢?若真是 ,肯定會在地名上留點暗號才對吧 。 ”

第五倫停止胡思亂想,縱馬向南而行,離開縣城。

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從心 ,如今重新擁有17歲身體的感覺很棒,最妙的是擺脫了高度近視,世界重新變得清晰。

第五倫出了城后抬頭向東看去 ,便能望見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 ,山下松柏郁郁蔥蔥,還有廟堂建筑繞山而建 。

那其實不是山,而是長陵 ,漢高祖劉邦的陵寢。王莽雖然將舊名改了個遍,卻沒掘了老劉家的祖墳。只因他代漢時玩了一個把戲:讓人進獻金策銅符,說什么“赤帝顯靈 ,傳漢家天下予莽” 。

所以這禪讓,居然是漢高祖親自傳國給王莽嘍?

聽說王莽還在高帝的靈前接受了金策書,在第五倫看來 ,這簡直是墳頭蹦迪,劉邦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會被氣得揭棺而起。

事后王莽將長陵和高廟作為新朝的“文祖廟” ,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絕。

過了長陵后,沿著灰撲撲的土路一直往南,就進入了第五倫家所在的“臨渠鄉 ”了 。

……

長達數百里的成國渠橫跨渭北平原 ,灌溉上萬頃土地 ,長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邊,雖然比不了京師周邊的賈畝一金,但也十分金貴。

而沿著川流不息的成國渠從東到西 ,分布著本鄉的八個里,名字也簡單明了:第一里、第二里、第三里……第五里直至第八里,居住著兩百年前從齊地遷來的諸族。

秦漢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戶的小農家庭 ,但也有例外,被遷徙入關的關東移民,初來時與秦人語言不通 ,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只能抱團取暖 。百家聚之,合而為宗 ,倒是有點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宗族觀念很重 。

途經第一里時,遠遠就能望見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還遇到兩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車去縣城 ,第五倫駐馬拱手 ,對方卻只是隨便點了下頭,態度十分傲慢,仿佛第五倫朝他們行禮是應該的。

氣得第五倫的伴當兼仆從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 ,罵道:“這第一氏還當自己是大宗呢!竟然不還郎君的禮!”

第五倫卻只是皺了皺眉,制止了仆從:“五福,回家再罵 。”

他只管仆從叫五福 ,是因為他那張大餅臉喜慶,長得像五福娃,粗粗壯壯的。

為了方便記憶 ,第五倫給遠親們都貼了一個標簽,第一氏無疑最為傲慢。他們作為齊王田廣嫡子的后代,遷徙時排名第一 ,人口土地也最多 。武帝時他家曾買官為郎,出過兩任縣令,如今雖然官越做越小 ,第一氏家主只為鄉三老 ,卻一直將其他幾家當小宗看待。

一路縱馬向西,其他幾個家族也各有特色。

第二氏最短——漢武帝時打擊豪強,第二氏因為跟大俠郭解有往來 ,被當黑惡典型打掉,又被遷去漢中房陵開荒,與親戚斷了往來 。這導致八大家族只有七個成了本鄉常識。

第三氏最小——也不知為何 ,幾乎代代單傳,以至人丁稀少,戶不過十 ,民不過百,依附于第一氏。

第四氏最精——這個家族另辟蹊徑,選擇經商 ,做商賈的能不精明么?

第五氏最悍——第五倫家以強悍出名,因為第五倫的祖父是行伍出身,年輕時還跟陳湯去西域打過仗 ,會點陣戰之術 。農忙爭水械斗 ,本鄉也沒人干得過他們。

第六氏最老實——這個家族與第五氏相鄰,埋頭種地,經營田疇 ,甚少參與爭斗。

第七氏最兇惡——第七氏是遠近聞名的惡豪,家中多輕俠之輩,整日舞刀弄劍 ,欺壓弱小,據說還跟茂陵大俠原涉有往來,暗中做些違法勾當 。

第八氏最好儒——這個家族最后遷來 ,好地都被親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過第五 、第七 ,做生意也被第四壓了一頭 。于是他們祖先自費前往長安學經,吃到了經術的紅利,元帝年間時出過位博士弟子 ,那時候太學生還是金貴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視教育 ,家傳一經,可近來有些中衰,很久沒出過太學生。今年第八矯更被第五倫搶了名額 ,導致兩家關系有些僵 。

總而言之,幾個家族雖名義上還是親戚,實則一盤散沙 ,甚至為了各自利益結仇爭斗。

“現在形勢是這樣,但幾年后就不一定了。 ”

第五倫心中如此想著,已經離了大路 ,踏上前往第五里的鄉間小道 。

道旁盡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來恐怕有上百頃之多,其中他們家就占了一半 ,其余分屬幾十戶人家。有小溝將水從成國渠引來灌溉,粟米已經收過,而宿麥還沒種下 ,正在準備開耕事宜。

幾個漢子拄著農具 ,正在田邊用瓢喝水,他們荊釵布裙的妻女提著飯食來送,瞧見第五倫騎馬過來 ,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

“見過小郎君!”

第五倫笑著回應,這些人大熱天還要穿著犢鼻褲干活,陽光將他們的脊背和臉龐曬得黑黝黝的 ,肩膀上有拉犁時繩子留下的勒痕,畢竟不是每家都能擁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農,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 ,一些外來流民為逃避官府勞役賦稅,也投靠豪門,成為徒附奴婢。

距離里聚近時 ,無法開辟成農田的坡上種滿了桑樹、麻疇,亦有人在其間勞作 。

如果說田地供給的是食,那這些經濟作物保證的則是衣。第五倫這一身錦衣繡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 ,都是佃農奴婢雙手創造的勞動成果 ,這讓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適。

不過,階級雖由出身決定,但一個人心向何處 ,卻要看他后天所作所為 。

正在這時,第五倫聽到果園處傳來一陣痛苦的哀嚎聲 。

卻是一個摘梨的里民不慎從樹上跌落,正抱著腿干嚎 ,第五倫分開眾人湊近一看,發現一根木刺深深扎進他沒穿鞋履的腳板,已經出了不少血。

仔細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臉 ,卻是認得,雖然三四十歲了,輩分上卻算他遠房侄兒。第五倫招呼旁邊的人幫忙拔了刺 ,找塊布包扎好止血 。又見傷者連鞋履都沒有,一瘸一拐恐怕難以走回兩里外的家中,遂讓第五福牽馬載他回去。

“小郎君 ,我牽馬載他 ,那你怎么辦?”

第五福大餅臉上寫滿了不樂意,里中族人有親疏之分,按照與家長的血緣遠近區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離大宗較近 ,還沒出五服,從小就跟在第五倫身邊,兒時做伴當陪他讀書識字 ,長大為仆從,以后會替第五倫管管莊園,不勞而食 。

要他給地位低下的遠親牽馬 ,第五福當然不高興,而那傷者也連連推說不敢。

第五倫摸了摸后面:“馬背將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

他幫那受傷族人上了馬 ,打發第五福離開后,邁著步朝里門處行去,倒是果園、桑園里的男女族人們面面相覷:“這半個月來 ,小郎君待人比過去和藹不少啊 。 ”

“沒錯 ,往日路上見了都揚著頭,如今卻會止步拱手,臉上還時常帶著笑。”

這在過去幾代家主身上 ,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勢稍高的塬上,土黃色的里垣將其環繞,只開了南北兩門 ,都有里監門守著 。平旦時分開門放族人仆役去勞作,天黑時關閉,以防盜賊宵小。

在這兒 ,什么驗傳 、符節都不管用,進出只用看一樣東西——刷臉。

陌生面孔、外鄉口音會被當賊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稅吏 ,沒有第五氏家長點頭,也休想進來 。

聽說前朝昭宣時,皇權還是能下到鄉里的 ,但元成之后漢朝皇帝以德治天下 ,管控漸漸松弛了,導致兼并成風,富者連阡陌 ,貧者無立錐之地 。新朝建立后下達了“王田私屬令”,宣布土地國有化,并禁止奴婢買賣 ,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屢禁不止。

第五倫進里門后受到更頻繁的禮遇,人人都識得這位小郎君,也對他近半月來忽然和藹的態度暗喜。一個好說話體貼族人的大宗家主 ,意味著族人未來十年甚至幾十年的生活能好過些 。

眾人卻不知,第五倫其實也在慶幸,慶幸自己擁有如此龐大的宗族。

第五倫看過里中戶口薄冊——掌握在他祖父手中 ,數據真實的那卷,而非里長給官府稅吏看的假賬。

里中一共五十七戶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 ,其中大男子 ,也就是丁壯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

若能勤加訓練,搞到足夠兵器武裝起來 ,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武裝。

第五倫對里人關愛有加,除了身為剝削者的愧疚外,還有他對未來形勢清醒的認識:

“凜冬將至 ,孤狼死,群狼生。 ”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過雨后一地泥濘 ,生活污水從路旁小溝流過,步伐傲慢的黑頭豬和雞鴨鵝隨地亂拉,味道很不好聞 ,亂跑的孩子腳底又將穢物帶得到處都是 。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戶,屋舍蓋得很不規整,若不親自走上三四回 ,出了門一準迷路。

唯獨有條路是用鵝卵石鋪就 ,以北里門為起點,經過一株大榕樹下的平地后,就抵達大宗的塢院。

塢院其實是獨立于里聚南邊的單獨建筑 ,占據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墻堅固高大,門媚森嚴高聳 ,一抬頭能看到一排鐵灰色瓦當 。

門邊放著幾根做工粗糙的矛,四個看門人正在說笑,見到第五倫后立刻停下話頭 ,迎他進去。

“老家主囑咐了,小郎君一回來就去見他。”

第五倫離開縣城就一路奔回來,他料想自己退學的消息應該還沒傳到祖父耳中 。

“還好 ,家里還能有半刻平靜 。”

進了門后,只見院落分前、中 、后三進,前院是私屬奴婢住的地方 ,土屋簡陋。兩旁設馬廄、車房 ,相較于寬大的馬廄而言,馬卻少得可憐,只有匹赤紅老驥低頭嚼著沒什么營養的芻草。

中院為雙層主體建筑 ,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廳堂,但第五倫找了一圈卻沒看到祖父 。

“大父何在? ”

“在后院,果園送來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門可入后院 ,后院分布豬圈、作坊 、廚房等建筑,隔著墻還有座園圃,圃內菜畦整齊 ,冬葵與韭菜長勢喜人,旁邊有水井、溝渠可供澆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來源于此。

第五倫的祖父卻是在廚房里 ,老頭喜歡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邊,等待板栗烤熟 。

第五倫不由放輕了腳步 ,他對祖父還是有點怕的 ,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爺子轉過身來,本來總板著面孔的他,看見孫子就笑了 ,臉上滿是皺紋。

“倫兒回來了 。 ”

老爺子名很霸氣,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遷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 ,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倫往日若起得早,還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涼水沖澡,再拎著長劍耍上一刻鐘 ,每日如此勤勉鍛煉的結果就是,老爺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

別家的地主,都是駝著背、背著手慢悠悠巡視田地。第五霸則帶劍騎馬與族丁招搖過市 ,嚇得十里八鄉的盜賊都不敢來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劍留下的厚厚老繭,儼然多了一對鐵掌,用火鉗從坑灰里掏出一顆滾燙的板栗 ,隨便一吹就掰成兩半 ,將果仁遞給第五倫 。

第五倫接過小口小口吃,嫌燙 。第五霸則是一次兩個放嘴里鼓著腮幫子大嚼,虧得他牙口還沒落光。

這年頭的板栗遠沒有后世甜 ,第五倫只想著改天要不要弄點糖漿,給爺爺整個糖炒栗子嘗嘗。

第五霸又遞給他一把剝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縣宰所言罷,朝中派大夫來巡視考校 ,不過是走了過場罷 。”

“確實如此。 ”

第五倫嘴里吃著板栗只唯唯應允,在第五霸問今日來的是哪位大夫時老老實實回答。

第五霸還不知道第五倫在縣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 ,撫著花白的胡須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學了,這件事可喜可賀!去年釀的酒熟了 ,我讓庖廚殺了只雞,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幾盞 。”

時值午后 ,婦人們已經開始淘米煮飯 ,庖廚忙里忙外,隱隱能聞見陶釜里飄出的肉香,不過第五倫卻暗想:“今晚的主菜 ,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點著本鄉最西邊的那個里,自得道:“第八老兒一向自傲于他家世傳一經,出過太學生 ,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矯卻被你壓了一頭,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給縣宰如此多好處 。 ”

第五倫笑了笑沒說話 ,直到爺孫倆坐在廚房門檻上,將滿滿一捧栗子吃完。

他親自給第五霸遞了杯水,看著爺爺將水咽下肚保證不會嗆到后 ,才不急不慌地說道:“大父,其實…… ”

第五霸抬頭聽孫子說話。

“我將太學名額……”

第五霸頷首面帶微笑 。

“讓給第八矯了!”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

第五倫退后兩步 ,準備跑路 ,聲音卻提高了兩分:“我辭讓了去太學的機會,將名額讓給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個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 ,老頭臉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變成了怒不可遏。

“反了,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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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不過就加入

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說說,當場罵罵咧咧地起身 ,直接抄起旁邊的火鉗要揍第五倫 。

第五倫只跑得慢一點,腿上就挨了兩火鉗,那叫一個疼啊 。

他連忙狼狽開溜 ,小杖受,大杖走嘛。

好在廚房里人多,從庖廚到大奴 ,沾親帶故的都過來阻攔。

“老家主 ,打不得啊! ”

“若是打壞了小郎君,誰來承襲第五氏的宗祠呢?”

“沒錯,這小豎子就是成心要氣死老夫 ,好繼承家產啊!”

第五霸是真的火大,罵道:“竟將老夫費盡心思求來的太學名額拱手讓人,這碩大家業落他手里 ,恐怕也會飛快敗光,不如趁早打死算了,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還怕沒人給我送葬么? ”

話雖如此 ,可被人一攔,那股火氣卻是消了不少 。

對啊,他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 ,都在多年前那場大疫里亡故了,只剩下第五倫一根獨苗,真打壞了 ,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親了么。再說第五霸一向寵愛孫兒 ,打得鼻青臉腫的,事后也心疼啊。

第五霸最終沒說出“逐出第五氏”這樣的狠話來,只把鐵鉗往第五倫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 ,然后就坐在井沿上喘氣 。

第五倫這才小心翼翼繞回來,老爺子是暴脾氣,震怒時說什么都不管用 ,但冷靜后還是能夠對話的。

他將火鉗雙手奉上:“大父,你聽孫兒解釋,聽完還氣再打不遲。”

“我不聽! ”

撲通一聲 ,第五霸將火鉗直接扔進井里了,他別過臉,本不想跟孫子說話 ,但這一想又氣了,遂轉過身指著第五倫罵道:“難怪這半月來,你連書簡都沒翻開過一次 ,每日就纏著老夫學手搏格斗之術 ,要么就去縣城里結交關東賈人 、輕俠,不務正業,原來你心思早不在經術上了 。”

“是。”第五倫朝第五霸作揖:“孫兒是覺得 ,讀五經并無大用。 ”

老爺子一愣,眼睛里情緒復雜,他嘆了口氣 ,拍了拍井沿,讓第五倫過來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道:

“倫兒 ,五十多年前,那時老夫與你一般年紀,也以為讀書無用 ,跟著伴當做了輕俠惡少年,戲弄俗儒,取下他們的高冠做尿壺 。 ”

“后來我被京兆尹緝捕 ,只能跑到邊塞做兵卒 ,想著效仿傅介子 、鄭吉,以軍功封侯,衣錦還鄉 ,豈不快哉?”

第五倫點頭,老爺子參加的那場戰爭,正是西漢與匈奴最后一戰 ,第五霸作為小卒,跟著陳湯、甘延壽遠征康居,斬殺郅支單于 ,留下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

第五霸眼中滿是對崢嶸歲月的追憶:“跟著義成壯侯和陳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吾等翻越雪山大漠,蹈康居國 ,屠五重城,奪歙侯之旗,斬郅支之首 ,懸旌萬里之外!西域城郭莫不懼震 ,胡姬們排著隊讓吾等睡,每個人也分到了不少錢帛和異域珍怪。 ”

他的目光暗淡下來:“可你知道,回國之后 ,等著吾等的是什么?”

第五倫搖搖頭,這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卻聽第五霸恨恨道:“沒有民眾夾道而迎,更不是封侯賞賜 。大軍剛進玉門關 ,司隸校尉就發文,說陳校尉矯制,應該逮捕 ,又讓沿途官吏查驗吾等從匈奴康居處奪來的財物,統統收繳!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細,想要嚴查吾等為郅支單于報仇啊!”

“陳校尉上奏名冤 ,元帝這才讓人招待班師大軍,可回到長安后,賞賜卻遲遲發不下來 ,甘、陳兩位校尉的封侯幾年后才得到 ,吾等普通士卒幾乎一無所獲! ”

在第五霸看來,這還是朝中出了奸臣!有反戰的文官儒生從中作梗,丞相匡衡和內朝宦官石顯等勾結 ,阻撓封賞,后來還罷了陳湯的官 。陳校尉是貪財好色了點,但瑕不掩瑜啊 ,至于揪著小過錯不放么。

既然沒有封賞,參與那場仗的士卒們只能灰溜溜回到家鄉,竟發現鄉里當年被自己戲弄的某個小儒生 ,已經在京師混得風生水起,免除徭役,前途似錦。而自己在異域為大漢出生入死 ,落了一身傷病,卻什么都沒撈到 。

憑什么啊!

這之后,第五霸一直沒混出名堂來 ,他做過亭長和鄉游徼 ,破獲了不少案件,可不管業績做得再好,每每輪到他升遷時 ,縣功曹都會問上一句:“你可通經術?”

第五霸當然不會了,別說五經,他連孝經論語都沒學過 ,年輕時忙著好勇斗狠去了。效仿前朝宣 、元時的丞相于定國半路自學成才?他也沒這毅力和天分啊。

其實,他也去縣中小學旁聽過,那些夫子搖頭晃腦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 ,也不教治理之道啊 。可怎么像他一樣的武吏仕途無望,一生只能做個微末小官。而進過太學鍍金的儒生們,在通過射策考試后卻能直接成為郎官、大夫 ,然后身居二千石高位呢?連鄉嗇夫斷案,也不再按律令來,而是得請教儒士 ,搞什么“春秋決獄”。

于是升遷就不了了之 ,第五霸蹉跎一生,就在鄉游徼職位上致仕了,反觀那些能力資歷不如他的同僚 ,卻因為學過儒經符合上面要求,竟節節高升 。

憑什么啊!

想不通不要緊,但漢家以儒經取士的大趨勢 ,老爺子終于看明白了,不管文武,學會一門經術都是做大官發大財的前提。

于是 ,為了不讓后代再像他一樣吃虧,第五霸在孫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七八歲就送第五倫上縣里的“小學 ” ,又聘請儒士到家中開小灶,終于栽培出一個有能力通過太學考試的人才來。

而這新室比起漢家,對經術更加重視 ,太學生擴招至萬人 ,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誰讓皇帝王莽自己就是個讀書人呢 。

看這架勢,應該繼續讓家族子弟深耕五經,這或許是讓第五氏實現轉型 ,涅槃起飛的唯一渠道。

可沒想到,孫兒卻和他當年一樣不懂事,第五霸能不氣么?

“打不過 ,就加入?”

對祖父這種順應潮流的做法,第五倫是贊賞的,早個三十年 ,這樣沒問題,晚個二十年,也無可厚非。

可偏偏遇上新莽這短命朝代 ,卻是走錯門路了 。雖然不太了解這段歷史 。但新朝之后是東漢,改朝換代啊,肯定是九州大亂 ,民不聊生 ,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禪讓。

因為第五倫這些時日對行軍打仗等事很感興趣,第五霸還以為他有志于行伍,只壓低聲音勸孫兒道:“像我當年那般參軍謀求立功 ,也行不通。眼下皇帝雖然四處開釁,不止在打匈奴,還打了西羌、西域 、西南夷 ,還有什么高句麗……”

“下句麗 。 ”第五倫笑道:“我聽人說,皇帝已經下詔書,把高句麗改成這名了。”

又是反義詞 ,這個很王莽。

總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卻像瘋了一樣跟所有屬邦都翻了臉,四面出兵 。雖然前線“捷報”頻繁 ,可聽那些去北邊匈奴、南邊西南夷服役受傷退回來的人哭訴,說幾十萬大軍耗在邊塞,損失慘重 ,戰爭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五霸就操心這個:“這幾年朝廷賦越征越多 ,徭役已經攤派到各氏族頭上,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個人,今年竟要出六個!莫非還要增兵? ”

“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亂的人馬 ,說是大勝,還給帶兵的將軍封了一個子,一個男。可我第五氏被征召去的幾人 ,卻再沒回來過,或許已經死在那了 。還有傳言說,西域都護已被西域胡人所殺 ,援軍也被城郭聯軍打得大敗,殘部困在龜茲,和朝中斷了聯系。 ”

畢竟在西域奮斗過幾年 ,第五霸還是心系那邊的,只嘆息道:“如今的皇帝和陳湯校尉是忘年之交,頗受陳校尉贊譽 ,他對待戎狄蠻夷 ,確實也和陳校尉說的一樣,雖遠必誅。可仗怎么打成這樣,全然沒有當年吾等在西域一漢敵五胡的威風啊……”

瞎說什么大實話 ,新軍戰斗力確實很菜,這些外戰勝率低到可憐 。所以這時候走武將路線也不好,不小心就把命賠進去了。

第五倫打斷了祖父:“大父 ,我之所以不愿入太學修五經。是因為讀書仕進,只能是太平時節才有可能 。”

“可若是遭逢亂世,那些繁雜五經遇上鋒利刀劍 ,恐怕就無半分用處了! ”

“亂世?”第五霸一震,看著第五倫:“你想說什么?”

這些話不能泄露,跟著祖父來到塢堡南墻外 ,站在菜圃處,眺望傍晚時分的天地,第五倫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

“大父 ,我覺得這天下 ,恐怕要亂! ”

……

“你這孺子,胡說什么!”

聽到這話,第五霸嚇了一大跳 ,他雖然年輕時去西域見過大世面,但本質上依然只是一個小地主,目光局限在關中 ,乃至于小小列尉郡長陵縣。對外部世界的微妙變化,缺乏敏感。

在第五霸看來,雖然新軍在四境和蠻夷打仗屢戰屢敗丟人現眼 ,但那些事太遙遠了,國內仍較為安定,日子遠沒到過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 。

可第五倫不一樣 ,正因為不知道這時代的歷史細節,他就對收集情報更加上心。前些日子沒事就往縣城跑,甚至差遣人去京師和河東打探 ,收獲的消息讓他憂心忡忡。

“去年 ,關東旱澇無常,東南揚州有瓜田儀舉事為盜賊,有傳言說 ,半個會稽郡都亂了 。”

“還有東方的徐州,有個叫呂母的女子,因為兒子為縣宰冤殺 ,就聚集了數百貧困少年攻下縣城,殺死縣宰,專在海邊活動 ,據說已經聚眾上萬人。 ”

“還有今年夏秋發生的事,荊州連年久旱,百姓饑窮 ,故為盜賊,聚集在綠林山,人數越來越多……”

綠林好漢這詞 ,第五倫前世是聽過的 ,未來恐怕會是一股大勢力。

他打聽到的暫時就這幾個,但被朝廷隱瞞的動亂只怕更多 。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但幾年后會不會烽火燎原呢?

畢竟新朝的改制槽點滿滿 ,各階層怨言都很大。而王莽又在邊境四處開戰。就連第五倫這不懂歷史的都能看出來,眼下新室是內外交困,危如累卵啊 。

“不過是些許盜寇、流賊 ,倫兒,你果然沒見過大世面,這樣的小毛賊 ,哪一朝,哪一年沒有?”

第五霸沒把關東的起義軍當回事,這讓第五倫好生無語。對了 ,王莽和朝中的掌權者,莫非也是這種心態?

想想也釋然了,除非像他一樣知道新朝會迅速覆滅 ,否則正常人很難相信 ,這還算平靜的世道,會在短短幾年內忽然崩潰吧。

第五霸還是不太接受第五倫的危言聳聽,只不提這茬 ,問起了整件事的重點 。

“倫兒,你就算不想入太學,那不讀就是了 ,為何要把名額讓給第八氏?豈不是便宜了他家 。 ”

第五倫正要說他的理由,遠處卻傳來一陣喧囂,爺孫倆看到一支人馬沿著西邊的大道到了塢院南門 ,而守門的家丁也來稟報道:“家主,第八氏族長與其子第八矯來訪!”

第五霸有些詫異:“第八氏不是與我家結怨了么?那老兒今日怎么會登門。”

“他們當然得來。 ”

第五倫卻并未感到奇怪,他知道 ,是自己在官學推讓名額的事傳到第八氏處了 。

“只是來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快了幾刻! ”

……

而另一邊,縣城之中 ,縣宰鮮于褒也已準備好了夜宴 ,招待桓譚 、劉龔兩位來自京師的大夫。

這時候劉龔卻想到了下午的事,轉頭問漫不經心挑著魚刺的桓譚。

“君山 。”

“你以為,今日那第五倫讓出太學名額給其族兄 ,是真心謙讓良悌呢?還是只想借此博取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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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五倫讓梨

劉龔之所以懷疑第五倫 ,是因為在這個時代,孝悌確實是件有利可圖的事。

前漢以孝治天下,皇帝謚號前都加一個孝字。悌則由孝衍生而來 ,《孝經》里說過,教民禮順,莫善于悌 ,提倡兄弟之間要相親相愛,長幼有序 。

新朝代漢后,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 ,即便有赤帝禪讓的神話包裝 ,王莽也不太好過于強調忠來打自己臉,于是繼續推崇孝悌。

聽了劉龔發問,桓譚卻將魚刺一吐 ,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

“當年今上微末時,服侍母親及寡嫂,撫育兄長遺子 ,侍奉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 。在其伯父陽平敬成侯(王鳳)病榻前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 ,不解衣帶數月,博得世人稱贊。 ”

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設博得名譽上位的典型,桓譚話里有話:“當是時 ,是否也有像伯師這樣的人,懷疑陛下目的不純,表現孝悌是為了博名牟利呢?”

“這……這與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陛下是孔子后五百年才一出的圣賢 ,第五倫卻只是鄉野孺子 ,豈能相提并論。”

劉龔后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譚,只問縣宰鮮于褒:“第五、第八兩家乃是親戚,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 ,讓第五倫讓出名額得到名望,而第八矯得入太學呢? ”

“絕不可能 。”

鮮于褒一口咬定:“第五、第八兩氏,并非如第五倫所說的那般友善和睦 ,反倒有不少過節 。下吏曾親見第五 、第八兩位家主于橋上相遇,都不肯相讓,竟僵持了半個時辰之久 ,兩家已久不往來,更不可能串通。”

“哦? ”劉龔詫異了,這下事情變得復雜起來 ,第五倫這是以德報怨?

鮮于褒道:“敢告于兩位大夫,其實第五倫平素在鄉里,便多以友悌著稱 ,尤其是從一月前 ,他大病一場后更是如此。”

他說起了第五倫的一件事跡來 。

“臨渠鄉第五里有個大梨園,每年梨熟,皆會邀約族人共食。”

當然 ,也會派人將最好的梨底下壓著錢帛,給父母官送來嘗嘗,這個故事 ,就是鮮于褒從送梨的仆從第五福處聽說的。

“第五倫吃梨時總主動拿小的,小梨明明更酸,有人問他為何如此 ,第五倫答曰:學了孝經后,明白了孝悌之道,我在家中年紀小 ,應讓昆父堂兄先拿,而我取小者 。 ”

這個故事十分簡單,卻給人印象深刻 ,在有心人的散播下 ,才十來天就在縣里傳開了。

劉龔打消了對第五倫的懷疑:“看來第五倫是真的本性良善謙恭啊,讓學之事絕非孤例,是我妄自揣度了。”

桓譚悶了口酒后卻發話道:“雖然只與此子有過三言兩語交談 ,但依我看,他之所以讓學,或許也不全是因為孝悌……”

“那是因為什么? ”

“恐怕只是和我一樣 ,懶得去費神學那繁瑣的訓詁章句吧 。 ”桓譚大笑起來。

劉龔也沒把他這話當回事,只暗道:“第五倫讓梨,是個有趣的故事啊。我不如將此事記下來 ,回常安后呈給叔父看看,說不定會被他收錄進《雜記》里 。”

而另一頭,縣宰鮮于褒也暗暗替第五倫捏了把汗。

他之所以幫第五氏說話 ,一來因為鮮于褒的父親與第五霸曾是同僚,關系還不錯。而為了第五倫入太學的事,老頭子還給他塞了不少好處 。

宴會結束后 ,鮮于褒心里也活絡開了 。

“如今第五倫讓了名額 ,按理說第五氏給我的錢帛,得退掉才行。”

可那些器物錢帛他已經收了,就沒有再還回去的道理 ,該怎么辦呢?

鮮于褒靈光一閃,決定要將第五倫讓梨、讓學之事,向郡上稟報。

一來 ,治下出了這樣的孝悌典型,當然是縣宰教化有方的政績 。

二來嘛,也能給第五氏一個交待 ,不必還他家賄賂了。

“正好有個縣里就能決定的職位,就適合第五倫這般的孝悌之人! ”

……

中院廳堂是第五氏塢院最大的建筑,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 ,堂內四面都有窗戶,白天時很敞亮,入夜后 ,挨墻壁相對放了兩列的青銅燈架依次點燃。

但習慣了后世明亮電燈的第五倫 ,依然覺得這屋子太暗了 。

空闊的中央擺放兩排矮腳漆案,案后則是坐榻,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開會的地方 ,也是待客之地。連夜登門的第八氏族長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東席的主座上,則端坐著滿臉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后擺著一個木支架 ,架上放有長劍,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

劍在鞘中,鋒芒不露 ,一如斂容含笑待客的第五倫。

第五霸見老冤家上門,一說話就沒好氣:“我家釜中的肉剛熟,第八直 ,你莫非是來蹭飯的?”

和第五霸這走武吏路線的老兵頭不同,第八直年輕時去太學旁聽過,說話永遠帶著幾分讀書人的含蓄 ,他今天上門不為尋釁 ,只低頭垂著眼睛道:“說起來,第五氏的飯食,我確實幾十年沒吃過了。”

兩人年輕時也曾相善 ,都在鄉中做吏,一個是亭長,一個是文掾 ,后來卻翻了臉,至于原因嘛……害,還不是因為女人 。

第五霸瞇起眼:“你這老兒還是沒變 ,有話直說,勿要拐彎抹角。 ”

第八直笑笑,道明了來意:“今日來此 ,卻是為了伯魚將太學名額讓給犬子之事,詩云,投之以桃 ,報之以李 ,吾等理應來道謝。”

“哈哈哈 。“第五霸有些得意,說道:“我家倫兒天性聰慧,在官學之中 ,隨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紀也輕,有的是機會 。念著汝家孺子年近二十 ,屢試不第,再不去就老了。畢竟是同宗兄弟,于是便心一軟 ,讓給他了!”

“我不用他讓! ”

一臉書生氣的第八矯深以為恥,他嘴上留了點短須想裝成大人模樣,但性格卻沉不住氣 ,被第五霸一激,頓時臉色漲紅起身欲辯,卻被父親拉住了。

“說說罷 。”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么?”

“是渠南那塊好地。 ”

“還是縣城里的小宅?”

“亦或是 ,要我向縣里推舉你做鄉三老?”

他只以為 ,第五氏是想用這名額,和他家做筆交易。

第八矯急了:“父親,這太學我明年再去就是 ,何必…… ”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對兒子有些失望,這孺子還沒弄清楚現在的態勢啊 。看人家第五倫 ,一直含笑不語,多沉得住氣啊,虧他還比你小三歲。

二人誰去太學 ,是憑經術學問么?還不是兩家在背后角力。還得等到本縣更大的幾個經術家族已無適齡成童在讀,才輪到他們 。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錢贏了一頭,卻忽然讓出名額 ,這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倫先聲奪人,才一個下午,他讓學的事跡已在長陵縣傳開了。

不管第八氏愿不愿意 ,這個人情都已欠下 。

這年頭身為閭右 ,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土地、奴婢,自從新朝下了王田私屬令禁止兼并和奴婢買賣后,這兩樣幾乎被鎖死 ,很難再迅速增加,唯一能積累的,就是名聲!

此事若處理不當 ,那就是以怨報德,在縣里的風評會大大受損。這可比忍痛讓出去一頃田 、幾畝宅代價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為所動,笑呵呵地看著第八直 ,那神情分明是在說:“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 ”

“第八宗伯 。”

第五倫終于開口了,他舉起婢女送上來的漆壺 ,在做工精美黑紅相間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盞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財力有限,故一向簡樸 ,平日里自飲用陶 ,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將兩盞酒送到第五霸 、第八直面前,自己則跪坐到東西席間的空地上,舉盞道:“我聽說 ,這世上之人,分為異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謂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 、姜、羋等古姓 ,代表了最初的來源,與其他姓之間,宛如一片樹林中的不同樹木 。隨著繁衍遷徙 ,姓猶如樹木生長,開始出枝杈來,這就是氏。

媯姓就分化出了陳、田等氏 ,而齊國田氏中田廣這一支遷徙,又進一步產生了第五 、第八等氏。八個家族雖然出了五服,但彼此還承認是同宗親戚 。

第五倫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 ,血脈相連 ,又為近鄰,相互間也沒有爭田爭水等糾葛。我還聽說,過去第八宗伯與我大父十分相善 ,只是后來因誤會而反目。 ”

第五倫嘆息道:“我在縣城里聽過一首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這次爭太學名額,不知多少人在看我兩家笑話!”

“所以我寧可讓出去太學的機會,也不愿兩家決裂。我只希望 ,第八氏與第五氏,能借著這件事,借著這盞酒 ,一笑泯恩仇!”

說罷他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第五倫言語之成熟,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 ,不止第八直父子 ,連第五霸也聽愣了,良久后才緩緩道:“慚愧,吾等妄活這么多年 ,卻不如小兒輩豁達。 ”

言罷主動舉起酒,朝第八直一敬 。

第八直也舉起盞,愧然道:“不錯 ,宗兄有一個好孫兒啊。”

二人同飲,末了亮出喝干的盞底,哈哈大笑起來。

……

這之后 ,仆從適時上堂,呈送肉食餐飯,中國人在飯桌上氣氛往往會緩和熱絡 ,方才的劍拔弩張消失了 。

第五霸和第八直仿佛恢復了過去的相善,推杯交盞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之際 ,二人甚至用筷子敲著碗沿 ,唱起了少時的歌謠 。

等到夜深之時,這場小宴才結束,第五霸酒量好 ,親自送第八直父子出門,兩家今日重歸于好的事,肯定會很快傳遍整個臨渠鄉。

第八矯真醉了 ,他讀了很多年儒經,血液里都浸染了儒家的道德準則,今日第五倫的一番話 ,著實讓他另眼相看,佩服之余那點不服氣也消失了,只打著酒嗝對父親道:“大……大人 ,第五倫確實是真的孝……悌啊,我先前錯怪他了。”

第八直卻是裝醉,心中不以為然:“你這孺子 ,讀了幾年書 ,就只懂仁義道德,不知人心險惡 。第五倫一口一個宗兄,對你又是敬酒又是恭維 ,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

第五倫話說得那么滿,他們若是還揪著那點小過節不放,便是不識好歹。第八直只能笑著應和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

今天白跑一趟,第八欠第五的人情,還是沒還上!今后還得配合第五氏演這出兄弟相容的戲!

“不過 ,這對我家也無壞處。”

第八直如此琢磨,又看看已在車上酣睡的兒子,只脫了外裳輕輕給他蓋上 ,嘆息道:“第五老兒也是運氣好,生出這樣一個孫兒,著實是異數 。等輪到小兒輩當家做主時 ,第八氏恐怕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

“多讀點書 ,果然是有用的啊,第八老兒素來奸猾,今日卻只能強笑應和 ,吃酒的神情如同喝尿,痛快。 ”

目送客人馬車遠去后,第五霸轉過身 ,看著孫子嘖嘖稱奇,但疑惑卻越來越大了。

“倫兒,你之所以讓學 ,恐怕不止是想讓第五氏、第八氏了卻恩怨罷?”

“當然 。”

第五倫平素將計劃暗藏于胸,如今喝得半醉,才將心里那點小得意顯露在外 ,笑道:“大父,如果往后幾年,天下當真大亂了 ,光憑我家一個氏族 ,一個里聚,能在亂世中自保么? ”

第五霸搖搖頭,他們聚族而居 ,修建塢院,提防盜賊小亂尚可。可若真如第五倫猜想的,天下重新出現秦末楚漢之際的大動亂 ,這區區兩百丁壯,是全然不夠的,來一支規模大點的亂兵 ,就足以讓第五氏滅族。

“一個籬笆三個樁,所以,我家需要幫手 。 ”

第五倫道出了自己的目標:“大父 ,我要通過揚名立威,成為各族公認的宗長首領。”

夜幕中的臨渠鄉,諸里各占據一角 ,有燈火閃爍 ,如同黑天上的松散星辰。

第五倫伸手一抓,仿佛要將它們握在手中,凝成一團 。

“若能如此 ,一旦天下有變,我只需振臂一呼,十里八族 ,三千丁壯,便能云集景從!”

……

PS:發書半天就一萬收藏,你們實在太猛了 。

另外感謝人在梧桐下 、神楽七奈Official、榴彈怕水三個盟主 ,以及其他讀者的打賞,盟主更會在上架后補——既然大漢已經亡了,前朝欠下的更就不在新朝補了。

另外 ,我休息這幾個月,一直在追榴彈怕水的《紹宋》,那是相當好看 ,還學了不少姿勢 ,就比如……

“今晚別等! ”

所以改下更新時間,從今天起,將兩章都放在早上8點左右更新 ,好讓大家上班前看完,晚上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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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主家也沒余糧啊

“喲,還云集景從,哪學的詞?官學夫子還教這個?”

第五倫本以為這番豪言會博得爺爺贊賞 ,最后卻等來了一顆爆栗,敲得他腦殼好疼,酒頓時就醒了 。

第五霸看似粗獷 ,實則心思細膩,畢竟活了這么多年啊:“響應之后呢,這么多人總要吃飯吧。”

“三千丁壯誰來養?你?俗話說兵馬未動 ,糧草先行。我家的存糧 ,連本里人都不夠吃,你這孺子果然是沒打過仗,將聚眾想得太簡單了 。 ”

被老爺子奚落后 ,第五倫有些不服,次日就起了個大早,帶著仆從第五福清點起第五氏的存糧來。

因為王莽那一言難盡說來話長的經濟政策 ,天下的貨幣體系全亂了,第五倫在縣城里見到,除了官府還堅持拿著五花八門的新幣發俸祿 ,民間幾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狀態,而這時代最堅挺的硬通貨只有一樣:糧食!

第五氏的糧倉在后院,占了不少面積 ,四阿式頂,檐下開有左右兩窗透氣。倉內擺著一個個大瓦缸,蓋著厚重的木蓋 ,裝滿了還帶殼的粟、麥 。

第五福的父親名叫第五格 ,負責管理莊園的耕地和糧食,他告訴第五倫:“小郎君,這月剛收過田租 ,五個倉都存滿了糧,差不多一千多石。”

加上菜 、果等佐餐之物,夠第五氏塢院從主人、本家到仆役奴婢五十余人吃兩年。這證明第五氏很會經營 ,不像一些毫無計劃的家族胡吃海喝,經常沒有余糧 。

但距離第五倫的目標還差得遠,差了……十倍吧。

在第五倫想來 ,自家起碼得積糧萬石才行。

而等他去見第五霸,提出這個計劃時,又被老爺子笑話了 。

“萬石?你知道縣倉的儲糧有多少么?也就這份量 ,我第五氏區區一里,每年收成有限,上哪湊這么多糧食?”

管糧倉的第五格不清楚小郎君為什么要屯糧 ,但這正好可以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計劃:“短期內自然沒法屯這么多糧食 ,除非…… ”

第五格的話語冷酷而干脆 。

“加租!”

……

“本鄉其他里豪的田租,多是收十交四。但第五氏素來愛惜族人,同族傭耕 ,收十交二,普通佃農則是收十交三。”

第五格仍嫌不足,他以為 ,這幾年糧價越來越高,應該將田租抬上去 。

“如此,每年可多收三五百石田租。 ”

第五倫剛到這時代時還覺得奇怪 ,新朝的田租是十稅一,再往前的漢朝甚至是三十稅一。為什么很多人寧可將地出賣去做豪族的徒附佃農,也不愿意當自耕小農給朝廷納租呢?

后來他才明白 ,所謂三十稅一、十稅一,都是明面上說得好聽,比田租更要命的是徭役和更賦 。漢時服徭役遠赴西域 、西南夷 ,來回就要幾年 ,且容易在路上得病物故,軍功更是遙遙無期。新朝更過分,與四鄰全面開戰 ,還敗多勝少,沒人愿意去送死。

而更賦最可怕,朝廷加賦是沒有規律的 ,還只要錢不收糧食,農民帶著糧去市場販賣,再被商賈或官府盤剝一次 。若湊不夠 ,為了不被官府緝捕淪為刑徒,就只能借貸。高利貸是無底洞,利越滾越大 ,幾年下來活不下去,只能賣田賣身,投身豪門。

但第五氏朝中無人 ,家主都得服役納賦 ,就更別說做保護傘了 。所以他家對失地農民的吸引力不大,土地多是靠兼并里中異姓,日積月累所得。

“不行 ,田租是萬萬不能加的。”

第五倫搖頭反對,佃農和租地種的貧苦族人終年耕蕓,所得不足以自存 ,只是勉強維持生活的樣子 。

更何況,這殺雞取卵的行徑,會讓第五氏失去比糧食更重要的東西:人心 。

“糧食的事不急 ,讓孫兒慢慢想辦法。”

第五倫提了他早上查視察倉庫時注意到的事:“我見倉中鐵農具多有剩余,欄中耕牛也多出幾頭。 ”

豪強通過剝削完成了積累,若是放在前漢 ,自然是要繼續兼并買地,可受新朝王田令所限,地是不能公開買了 。既然土地規模被鎖死 ,多余的糧食便用來換取耕牛 、鐵器 ,往精耕細作上想辦法。

可普通農戶就沒這條件了。

“我昨日回來時,見有人已開始耕地為種宿麥做準備,因為沒有牛 ,只能二人耦耕 。 ”

所謂耦耕,就是一人在前拉繩,一人扶犁在后。然而有農諺云:秋耕欲深 ,春夏欲淺。種宿麥就是要深耕,貧苦的農夫只能頂著烈日,拉著犁用力耕耘 ,步履艱難 。

更要命的是,第五倫見到不少人家的犁刃,居然是木頭、石頭做的!

這讓他頗為吃驚:“不是說秦漢已是鐵器時代了么?怎么還有人在用原始社會的工具。”

這鍋還是得由王莽新政來背 ,新朝效仿漢武帝,實行了“五均六筦”之策,大概內容就是鹽、鐵 、酒等六種商品 ,必須由官府經營專賣 ,私人開采售賣便是犯法。

初衷可能是想打擊控制礦山私鹽的豪右,但不管初衷多好,也得靠人來執行啊 。挺好的想法 ,落實到下面就成了惡政,給百姓帶來很大麻煩。官府鑄器粗劣難用,鐵器越來越貴 ,十年下來,不少人已經被迫用回石頭、木頭了。用千年前的生產方式,生產效率能高才見鬼了 。

第五倫看在眼里 ,頗為感慨,此時便提議道:“大父,今年秋耕種植宿麥時 ,可否由大宗出面,將我家多余的鐵器和耕牛借給里中貧苦族人使用? ”

“小郎君!”

第五霸還沒表態,專管族中農事的第五格就先叫了起來 。

“彼輩雖多為同族 ,卻是自耕小農 ,不租大宗的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給我家交田租啊 ,何必管他們!”

“再者,耕牛雖多,但馭使太頻繁可是會累壞累瘦的。鐵器亦然 ,深耕時磕磕碰碰很容易破損。租用都是虧本,更何況白借! ”

小郎君昨日才讓了一個太學名額給他人,如今又要借牛、犁 ,莫非真如昨日老家主罵的,是個敗家子?

通過昨日之事,第五霸倒是看清楚了 ,孫兒胸中自有溝壑,看似心軟的舉動,背后卻有深刻的謀劃 ,他止住了族人 ,問第五倫道:“說罷,你又有什么主意?”

第五倫道:“我只是想通過借牛 、鐵,讓各家快些結束秋耕種麥 。”

有首春秋時的詩《七月》就唱過:“一之日于貉 ,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 ”

從一月到十二月 ,農夫一年到頭都在忙碌,斗轉星移數百年,天下從封邦建國變成了郡縣 ,生活卻并無什么實質性改變,甚至更苦了——人口越來越多,人均耕地越來越少 ,不勤勉點 ,就活不下去了。

過去秋后就能稍稍休息,可在漢武帝后開始推廣宿麥,也就是冬小麥 ,加上種植蔬菜豆類,這下秋冬也有活計,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

第五倫通過借出大宗多余的牛和鐵犁 ,確實能幫助里中自耕農加速完成秋忙。

“讓他們閑下來作甚,曬太陽?”第五霸雖是家主,但對關系已遠的同族并無同情之心 ,關心的仍是本家的利益。

“當然不是 。”

第五倫雖有惻隱,但更多的還是想市恩于族人,順便在他們農閑時 ,組織大家一起干件大事。打鐵還得自身硬,若是連區區一里都沒法凝聚起來,何談讓十里八鄉云起響應?

他說道:“屆時 ,我想請大父和里長將里民組織起來 ,由我家出錢出糧,重修里社! ”

……

“里社?”

里社祭祀土地神,也是一里百姓的歡慶場所 ,每逢社日都會聚集群飲。這一天喝酒,不但正大光明,而且非喝不可 ,往往日暮時分,家家扶得醉人歸 。

不過自從十年前新朝建立,下達五均六筦之禁 ,酒只能由官府專賣,一下子變得奇貴無比,哪怕私酒也漲價數倍。普通人買不起 ,頂多在家里偷偷自釀點苦酒嘗嘗。

二來新朝效仿周政,對聚眾群飲者處以懲處,五人以上皆在處罰之列 。百姓們少了一個樂呵發泄的日子 ,里社也冷清了許多 ,破敗許久沒人修理 。

在第五倫看來,這種能將一里所有人聚齊,通過祭祀儀式加強凝聚力的地方 ,豈能閑置?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做許多事啊。

比如擺個長街宴,吆喝大伙吃頓難得的飽飯 ,第五霸上臺耍下劍術叫男孩們崇拜眼饞。再讓里中老人說說故事,給大伙講述第五氏兩百年前從東方遷徙來的坎坷經歷,他們祖先田橫兄弟的傳奇人生和悲慘結局 ,都能加強里人的歸屬感 。

第五倫前世其實是南方人,對南方的宗族文化耳濡目染,里約村規雖在新世紀被斥為“糟粕” ,但在特定的時代,卻也能變廢為寶,成為他在亂世自保的助力。

漢家一統 ,動亂結束 ,家族得以長期聚居,在安定中不斷繁衍。但尚處于發展初期,所以遠不如后世那般制度完備 。

第五倫便是將南方宗族那些東西搬來 ,他計劃著,以后在里社旁邊,還要加修一座義學 ,讓里中適齡的孩子都去學學識字、算數——五經就不用讀了,浪費時間,年紀稍大點的 ,第五倫能親自做老師教他們點更有用的知識,他希望里中能出幾個人才。

還可以修建義倉,賑濟太過窮苦的同族鄰里 ,好撫平里內的貧富矛盾。

有了這些好處,便可讓里人歸心,往后借著防盜賊的名義 ,農閑時召集他們訓練陣戰之類 ,才有人聽話 。

第五倫是有考慮的:“現在關中看上去確實一片太平,我說天下大亂,連祖父都不太信。一上來就帶著族人練兵 ,別說官府會心生懷疑,里民們也不樂意啊。人皆好逸惡勞,能躺著絕不會站 ,只能以人情利益,徐徐圖之 。 ”

這么一算,想做的事真多啊 ,可比去太學讀死書有趣多了。

第五霸卻指出了第五倫的矛盾所在:“倫兒,你一面要做這些純費錢糧之事。 ”

“一面又想積糧萬石 。”

“這就好比你的頭想要往北走,身子卻往南行 ,豈不荒謬?”

“大父教訓得是 。 ”第五倫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確實挺矛盾的,干這些事都得花費巨大代價 ,可進項卻沒增加 ,再這樣下去,地主家也沒有余糧了。

“看來,我得想點開源籌糧的法子了。”

……

次日 ,第五倫去到了塢院旁的鐵匠鋪,還沒進門就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 。

鐵匠名叫仇高奴,他不是第五氏族人 ,而是從上郡來投靠的徒附,會點打鐵手藝。后來得到了自由身,娶了第五氏的女子 ,第五霸讓他在家中開了個小鐵鋪,專門修補農具。

“小郎君 。”

見第五倫來,圍著條皮裙的仇高奴連忙放下手里的鐵錘 ,陪著第五倫在這小小鐵鋪參觀,又問起一事來。

“我聽說老家主開恩,準許里中各家借塢院耕牛犁田 ,是真的么? ”

第五霸昨天雖然埋汰了第五倫 ,但還是將借牛與鐵器之事宣布了出去,贏得了全里的歡呼,又讓仇高奴抓緊修補鐵犁 ,分給各戶使用。

“自然是真的 。”第五倫看向仇高奴,這個身材矮小的打鐵漢子的臉常年在烈火前烘烤,永遠紅撲撲的。

“既如此 ,吾弟是外姓,他也能借牛?”

仇高奴在第五里落腳后,他弟弟一家也跑來投靠 ,成了里中為數不多的外姓。

第五倫可不想搞族姓政治,那樣太小家子氣了,不論同姓外姓一視同仁 ,才能聚集越來越多的人啊 。

“當然能,不過借用的戶數太多,孰先孰后 ,得靠一種公平的方式…… ”

那就是 ,抓鬮!

若是按照親疏遠近來分,塢院的門檻肯定要被說情走后門的親戚們踩平,不如大家各憑本事 ,看運氣說話反而能省下麻煩。

不過第五倫今日來鐵匠鋪,卻是為了另一事。

繞了一圈后,第五倫看出仇高奴手藝還行 ,且是個全能的,除了敲打鐵器外,還會做點木工 ,如此甚好 。

第五倫摸著剛補好的一柄鐵鏟:“還有……多余的鐵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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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什么決定腦袋

“用牛耕,使鐵器就是痛快啊。”

前幾日還在第五倫面前二人耦耕 ,費力拉著繩索如蝸牛般在地里爬的農夫,今日卻十分快意。

牛的力氣比人可大多了,以二牛抬杠的姿態 ,邁步向前輕松自如,其身后的大鐵犁,已經深深扎進地里 。犁壁將干硬板結的土無情翻開 ,讓土壤變得松軟,適宜麥種生長。

也難怪不論前漢還是新朝,都有律令嚴禁宰殺耕牛 ,民間也對這些大家好十分尊敬,只差奉為神牛了。不過喝牛尿洗牛糞浴這種事,他們還干不出來 。

因為是抓鬮來決定借用先后 ,排在后面的人沒什么好抱怨的。在用牛時里民們也小心翼翼 ,鞭子都不敢揮重,生怕把牛打傷了累瘦了。

正巧第五霸路過,看了眾人這輕飄飄的動作后極其不爽 ,停下大吼道:“飯沒吃飽?用點勁,我家的牛雖然壯,卻不會把地耕壞! ”

眾人這才稍稍放開了些 ,偶有不小心碰到石頭將犁刃磕壞了的,則忐忑地捧著它去還,雖被管農具的第五格狠狠瞪了幾眼 ,但確實沒讓他們賠 。

這下里人們放心了,都感慨一向不太管他們死活的家主今年怎么轉了性,又聽聞這是小郎君的主意 ,都暗暗沖蹲在田邊算賬的第五倫翹起大拇指。

第五倫正在算的,是出借牛、犁能給全里人省多少時間?一人二牛,幾個時辰就能耕完了三十小畝土地 ,這速率是耦耕外加木石工具的好幾倍。秋耕結束后 ,社日來臨前,農夫們能得到七八天的空閑,到時召集他們干活 ,應該不會抵觸了 。

中途休憩時,第五倫宣布了要利用農閑重修里社的消息,農夫們先是一陣緘默 ,然后都表現得十分踴躍:“秋社幾年沒好好辦了,這確實是大事啊!只有娛神,才能讓來年風調雨順。”

“等過幾天播完種 ,吾等立刻就去幫忙!”

“我去山上砍樹。 ”

“我去渠邊挖土 。 ”

“我去窯里燒瓦!”

反正閑著也閑著,雖然沒工錢,但第五氏會管飯 。眾人拾柴火焰高嘛 ,如今借牛受了大宗的惠,誰若偷懶不去,可是會遭全里白眼的。

就連一個瘌痢頭的半大小孩也嚷嚷著要幫忙遞磚 ,在孩子記憶中 ,秋社可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時候了,手舞足蹈讓神明高興了,自己也樂呵了 ,不是挺好么?

這下第五倫放心了,而另一頭,他前幾日讓鐵匠仇高奴制作的“新物什” ,也完成了初次下地實耕。

……

“族祖父,叫我來有何事? ”

被喚來的,正是那天摔下梨樹 ,第五倫派人用馬送回家的中年民夫,名叫第五平旦 。

第五倫記錯了,此人的輩分不是他的侄兒 ,而是孫子——沒辦法,他在全里起碼有十幾個孫子輩,甚至還有年紀比他大的重孫輩。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 ,卻管17歲的第五倫一口一個族祖父 ,最初有些尷尬,習慣了也就那樣。

“腳好了?”

第五倫看了眼他的傷腳,算此人運氣好 ,腳上的傷口沒有感染,一旦化疽,病死率是很高的 。

“好了 ,多虧了族祖父派人送去的藥,這恩情孫兒不知該如何報答。”

第五平旦為了證明,還往地上跺了跺腳。

第五倫連忙止住他:“還是輕些 ,往后下地干活,記得穿鞋履,別再光腳了 。 ”

這話讓第五平旦有些尷尬 ,他只不好意思說出來,他前年死了妻子,家里沒有織履的人 ,只能編草鞋湊合。他手又笨 ,編得松松垮垮,幾天就散了,家里唯一的好履 ,得讓出門的兩個兒子輪流穿。

聽說第五平旦里中最好的莊稼把式之一,第五倫專程找來他,令其試用新犁 。

第五倫這些天觀摩里人耕田時發現了 ,他們用的犁,和自己后世在南方生活時見到的很不相同——雖然犁梢 、犁床、犁轅、犁箭都齊備了,但最大的區別是 ,轅又長又直,不太利于轉向,要用二牛抬杠才好操作。

而后世則為曲轅犁 ,且稍微短小一些,一頭牛就能牽引。

第五倫按照記憶,讓鐵匠打制了一架 ,也不知有沒有走形 ,令第五平旦操縱著試了試后,得到的反饋還不錯 。

“不但小巧輕便了很多,且調頭和轉彎容易 ,適合七零八碎的小塊土地啊 。”

確實,笨重的直轅犁,更像是為第五氏家那連成片的五十多頃平坦土地設計的。自耕農們的用地 ,每戶早已不足百畝,且因為繼承分割,劃得東一塊西一塊 ,大犁難使,曲轅小犁卻正適合。

于是第五倫高興地帶著新犁去向坐在田埂上曬太陽的祖父報功,希望能在春耕前 ,制作十多架曲轅犁出來給里民用 。

第五霸對孫兒層出不窮的新想法早就見怪不怪了,方才在地里試犁,他一直瞥眼看著呢 ,卻沒有太過驚喜 ,只上下端詳后不緊不慢地說道:“是好物什,確實也能省人力,適合小農耕作 ,但是……”

他問了孫子一個問題。

“倫兒,你說,是人力貴 ,還是鐵貴啊? ”

“當然……是鐵貴了。”

第五倫啞然,知道自己有些倉促了 。

豪族最恨新朝的兩個政策,一個是王田私屬令 ,讓想要獲得更多土地 、奴婢的他們被限制住了胃口。

其次就是五均六筦,傷害的可不止是小自耕農,地主豪右也深受其害。且不說鹽、酒 ,光鐵一項,就壟斷了生產工具的來源 。

鐵從開采到鑄造再到售賣,都由官府包辦 ,當然 ,定價也全由官吏們決定,賊貴。這儼然是手工業剪刀差,一種隱形的重稅 ,新朝倒是達到“不加賦而國用足”,能支持對外戰爭,但豪右卻恨得牙癢癢。

也難怪漢朝時 ,天下賢良文學一次次請求廢除鹽鐵專賣,這確實是地主和平民共同的希望 。雖然對底層庶民來說,這只是官府割韭菜還是豪右割韭菜的區別。

若是精神劉家人、王家人 ,還能呵斥這是地主階級不顧國家利益的貪婪和短視,可他身為地主家的傻孫子……

第五倫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嘿然而笑。

“那句話真對啊 。 ”

關東的豪強天高皇帝遠還能無視法令,第五氏身在關中,卻不敢太過違逆 。自己找礦開采冶煉?不說第他小家小戶根本沒這財力 ,估計剛建起鐵爐 ,就被官府一鍋端,全家老小淪為刑徒一起上路開發邊疆去了。

如今想造新犁,新鮮出爐的鐵塊肯定是搞不到的 ,只能從縣里鐵官處購買成品的鐵器,回家后自己熔了重鑄才行,一來二去 ,成本自然更高了。

此事只能暫時作罷,好在第五霸絕非冥頑保守,只是希望孫兒多了解這世道艱難 ,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

他與第五倫說好了,先讓匠人和奴婢用硬木制作些曲轅,家里的直轅犁若是壞掉 ,也不修補了,就將鐵熔了做成犁刃包在曲轅上,慢慢更新換代 ,咱也別想著一口吃成胖子。

第五倫頷首 ,但又有了另一層憂慮。

“既然鐵這么難搞,以后要想制作囤積兵器又該怎么辦?”

……

到了八月中旬時,第五里的秋耕全部結束 ,就到了播種環節 。

作為吃稻米長大的南方人,第五倫對麥子確實不太懂,發面烤餅什么的就更不會了。

再加上本縣地處關中腹地 ,早在前漢時就經過趙過 、氾勝之領銜的兩次農業革命洗禮,精耕技術已十分先進。什么代田法區田**番上陣,堆肥漚肥也都有了 ,少有第五倫能置喙的地方 。

他甚至看到第五霸大手一揮,讓人將倉庫里的“播種機”扛了出來,在自家那五十頃地上使用。這東西叫“三腳耬車 ” ,是漢武帝時農官趙過的發明,還是要靠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手扶耬車 ,往耬斗里撒麥種。一天就能播種一頃地 ,且撒得十分均勻,不會造成浪費 。

第五倫只建議了“麥豆間作 ”,這種學過初中生物的人都有的常識 ,這是他想到的“開源”法子之一,或許能在來年稍稍增加畝產。

“太慢了,還是太慢了。”第五倫知道 ,不管是曲轅犁還是豆麥間作,對收成帶來的增長并不會立竿見影,還不如簡單粗暴加粗多收那三五百石 。

且作物生長自有規律 ,得等到來年才能收獲,他又有幾個來年去做準備呢?

如此想著第五倫反而樂了,他好像知道 ,如何籌糧籌鐵最快了 。

“能一本萬利的法子,都寫在刑法上啊! ”

前世當然要做個守法好公民,可在新朝 ,這些該死的法令限制 ,卻逼得第五倫有違法亂紀的沖動。

直到播種完引水時,第五倫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第五里就在成國渠邊上,溝渠從閘口將水引過來 ,再分入各阡陌地塊,他看到農夫們多是用桔橰 、轆轤取水,效率很慢 。即便是第五氏本家的五十頃大田 ,用的也是類似龍骨水車的器械,得靠人力去踩。

今年是來不及了,或許趕在明歲春耕前 ,可以做點筒車之類的水利器械,但那得去縣城里請比較厲害的木匠來才行,第五倫主意雖多 ,但動手能力挺差的。

這天,第五倫正帶人在溝渠邊尋找合適的架車地點時,他的伴當第五福卻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

“小郎君 ,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

“爭……爭水! ”

正在汲水的農夫們一聽就炸毛了 ,將木桶一扔,握著扁擔就問:“誰,誰敢跟第五里爭水!看吾等不將他打死!”

不是他們吹噓 ,在第五霸這個老兵頭帶領下,要論械斗,本鄉無人是第五氏對手。

“不是 。”

第五福連忙擺手 ,指著西邊道:“是第六氏和第七氏爭水,打起來了! ”

……

“早說啊,別人爭水 ,關吾等什么事?本里與他們兩家,又不共用一條支渠。”

第五里的農夫們一聽,將扁擔又扛回肩上 ,說說笑笑的走了。

倒是第五倫若有所思,喚了幾個徒附和族丁,隨他去西邊看看 。

成國渠修建于漢武帝時 ,如果說鄭國渠、白渠滋潤了涇水以東的師尉郡 ,那成國渠則惠及扶尉、京尉 、列尉三郡。

官府對溝渠也很重視,專門設了都水官來管理,為各郡縣劃分渠段 ,不允許上游筑壩蓄水,使下游無水可用,那是會出人命的。

但縣鄉以下更小的支渠 ,都水就沒那么多精力管了 。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長平縣臨渠鄉,是每兩個里共開一條小渠 ,再按照人口、耕地多寡劃定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用水比例 。

但今年上游干旱,成國渠的水流有些小,水資源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走了幾里路后 ,卻見田間野樹稀疏,遠處溪流小塬,兩個里比鄰而居。一群群的村民從各自里聚涌出 ,手持糞叉、棍子 、鋤頭甚至是鐮刀 ,氣勢洶洶地往溝渠處趕 。

第五倫讓人去問,第六里的人一口咬定:“第七氏毀掉了舊約,要多分水去他家地里!是他們先動的手!”

等再靠近支渠所在時 ,就聽到一陣吵鬧的喧嘩,先期抵達這的第六氏農夫們,正被一群身著勁裝 ,手持刀劍的人逼得節節后退。

一直埋頭土地的第六氏,顯然不是以輕俠聞名本縣的第七氏對手。遇上這群好勇斗狠的惡少年,手上還是真家伙 ,區區農具如何抵擋?很快鐮刀折了、糞叉削斷,倉皇敗退下來 。

看著這一幕,第五倫握著腰間的環刀 ,有些猶豫。

他前些日子又是讓梨又是讓學,使第五氏與第八氏化解恩怨,已然在縣中有了點名聲 ,按照計劃 ,下一步就該立威了。

“今日若能平息兩家爭端,倒是能夠立威 。 ”

可勸架的常常會挨打,一旦處理不當 ,會同時得罪兩家人,他得想清楚,值得插手么?又應該如何勸解。

第五倫只記得祖父和第六氏比較和睦 ,同第七氏倒是關系平平。第七氏當家做主的兄弟倆一向蠻橫霸道,不一定買他一個孺子的帳 。

正在想著時,身后再度傳來呼喚 ,卻是第五福又來了,騎著頭毛驢一路飛奔,嚷嚷道:“小郎君 ,鮮于縣宰派人來傳喚,說是要你速去縣寺,說有要緊事。”

縣宰找他?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第五倫皺起眉來 ,再度看向爭水械斗的兩家遠親 ,喧嘩聲越來越大了,第六氏已抱頭鼠竄,許多人頭破血流 ,而第七氏卻沒有停手的意思 。若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可若是卷進去 ,處理完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該死,應該顧哪頭呢?

“倫兒,你先去縣城 ,這交給我來處置。”

忽然一聲大喝,卻是第五霸聞訊后也縱馬而來。

老頭兒帶劍騎馬越過溝渠,雖然一頭華發 ,然英姿不減當年 。

“第五霸在此,讓老夫看看,誰還敢露刃! ”

望著他和那匹紅色老馬的背影 ,第五倫仿佛看到祖父當年跟隨陳湯校尉遠征西域時 ,縱橫大漠,一漢敵五胡的豪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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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么

臨渠鄉第七氏由兄弟兩人當家做主,家主叫第七彪,彪哥年紀較長 ,在里中專注經營田產。

他弟弟叫第七豹,為人任俠,剛束發就跑出去闖蕩 ,據說當過茂陵大俠原涉的小弟,又在常安城里廝混過,也是見過世面的人 。

豹哥回來后氣勢就不同了 ,自稱與許多關中豪俠圈子的牌面人物結識,諸如陽陵嚴本、社陵屠門少等人。

“彼輩都與我稱兄道弟,一起喝酒 ,一同吃肉!有生死之契! ”

鄉中少年卻是信了他的話 ,遂奉第七豹為鄉俠領袖。

雖然占了個俠字,但第七豹所作所為卻無一絲俠義精神,只曉得爭強閭里 ,整日帶著小弟們招搖過市 。

而其兄第七彪身為亭長,有官方身份,且與鄉嗇夫交好 ,這使得第七兄弟欺辱鄰里時有恃無恐。

作為鄰居,其他事第六氏忍忍也就罷了,可今日爭水事關來年收成 ,干系族人生死,決不能退讓!

但世代老實務農的第六氏哪里斗得過鄉曲輕俠?第七氏除了田奴外,還養了一群游手好閑的惡少年 ,打起架來下手極狠。加上他們不知走了什么門路,搞到了一些鐵兵器,第七豹持環首刀明晃晃地朝人揮舞 ,逼得只有草叉的第六氏節節敗退 。

就在此時 ,卻有位白發老頭縱馬而來,直接沖入了兩家混亂的戰場。

第五霸帶著緊隨其后的第五氏族丁,如同一把利劍扎入田間 ,將第六 、第七的人分割開來。又見第七豹仍在追打第六犢,老爺子直接抄起一根短棍,瞄準第七豹就扔了出去!

第五霸氣力很大 ,短棍旋轉飛出,從眾人面前橫掠而過,不偏不倚 ,正好打在第七豹胸膛上!

隔著十步,這力氣和準頭很驚人了,重擊使得身材高大的第七豹連連后退 ,手里的刀險些脫手 。

“都將刃收起來!”第五霸拔劍橫眉怒目,震得兩家人紛紛后退 。

第七豹被族人扶住,撫著劇痛的胸口 ,抬頭望向第五霸罵道:“哪來的老匹夫 ,敢偷襲乃公!”他罵罵咧咧地就想上前找回場子。

“吾弟且慢! ”

第七彪立刻攔下了弟弟,他年紀大些,小時候正是第五霸做鄉游徼威風八面之時 ,知道這老頭兒不好惹,只讓族人退后,他上前朝第五霸拱手笑道:“次公宗叔怎么來了?“

“為何而來?”次公是第五霸的字 ,他只撓著耳道:“老朽在家中午睡,卻聽到附近有吵鬧喧嘩,攪得人不得安寧 ,特地來看看,是哪家的雞鴨鴨在溝渠邊亂叫嚷?”

第七豹確實像一支頸毛豎起的斗雞,被這一罵 ,氣得臉上青筋直冒。

被打得滿臉包的第六犢則將第五霸當成了救星,繞過來作揖,可憐兮兮地說道:“宗兄來得正好 ,第七氏毀掉了過去的用水約定 ,想要斷了我家活路! ”

“第六犢,話可不能亂說 。”

第七彪反駁道:“第七里有地一百二十頃,汝家則是八十頃 ,支渠只有一條,去年說好了,用水按照六四分。我家這月用十八天 ,汝家用十二天,有何不對?”

“當然不妥! ”

第六犢已經怕了第七氏,只縮在第五霸身后:“且不說這條渠本就是我家開的 ,第七氏從未出過力,已白用了數十年,我家也忍了。但近來實在太過蠻橫 ,他竟然說,前半月的水全得引入第七里,彼輩用完后才輪到我家 。“

“宗兄你是知道的 ,種麥自有固定日子 ,若是晚了幾天錯過節氣,收成就要大減。更何況天久未雨,汝等用完前半月 ,后半月水更小甚至停了了怎么辦?”

確實,兩里分水,一般是各用一天 ,哪有直接壟斷半月的,這不是欺負老實人么。

第六氏爭執無果,吵架漸漸變成推攮動手 ,最后演變成這場兩里之間的大械斗 。

“所以,應該按照往年的規矩,每天輪換 ,輪流開閘!”有了第五霸站在身旁,第六犢狐假虎威,聲音都大了幾分。

被第五霸隔開的雙方再度開噴:“我家地多 ,當然得多分! ”

“汝等豐收 ,而吾等就活該減產餓肚子?”

“第六犢!這是你我兩家之間的事,與第五氏沒關系吧?找援兵不嫌丟人么?”

“怎么沒關系,次公是宗族長者 ,要為我家主持公道啊! ”

第六犢說完就主動為第五霸牽著馬,緊緊拽著韁繩,生怕他丟下自己走了。

……

他們在這邊陷入僵局 ,遠處的壟上也多了些看熱鬧的人,其中就有第八氏 。

第八氏運氣好,里聚在渠南 ,不必摻和這場爭端,第八直也覺得事不關己,指著遠方輕松地對兒子道:“看到了么?以后遇上這種閑事少管 ,第七氏爭勇斗狠,難以招惹,而第六氏看似老實 ,實則是柔懦難纏 ,黏上你就不放。一旦摻和,就如同被雙方同時拽住手,難以抽身 ,第五氏實在是不智啊。 ”

第八矯卻有些想不通:“父親,典籍里不是說親仁善鄰,國之寶也 ,第六第七發生爭執,第五氏制止彼輩械斗,做得很對啊 ,我家也應該去幫忙才對 。”

第八直卻搖頭:“盡信書不如無書,你十月份去太學,除了五經外 ,更要學的,是處世避禍之道 。”

親仁善鄰?在利益面前,什么遠親近鄰 ,算個屁。

所有人肉眼可見 ,今年成國渠水少,麥子減產幾乎是板上釘釘的,要么就接受這一損失 ,要么就通過爭水,將損失轉嫁到鄰居頭上!

沒有別的選擇,也不能有絲毫猶豫 ,種麥之時水一刻千金,麥苗們都在地里嗷嗷待哺呢,秋冬時渴到了它們 ,明年青黃不接時,餓到的就是妻兒!

第五霸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關中人口滋生 ,水土有限,里聚之爭如此厲害,利益糾葛繁雜不清。孫兒那天說 ,想要將十里八族捏到一起 ,合力在亂世自保,何其難也?

可他還是耐下性子,繼續勸兩家罷手休戰 ,等著孫兒歸來 。經過讓學、秋耕兩事,第五霸對孫兒有些另眼相看,雖然嘴上依然譏諷他的異想天開 ,但老爺子心里卻相信,第五倫定能處置好今日之事,并為己家謀得名望利益。

因為第五霸的干涉 ,雙方在渠邊僵持快一個時辰了,仍不肯相讓。第六犢舔了舔龜裂的嘴唇抬頭望日,第七豹依然像只出場前的斗雞 ,用磨石一下下蹭著刀刃,死瞪著第五霸 。

“總這樣僵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倒是有個主意。 ”

眼看日頭越來越高 ,第六犢站起身提議道:“找一條繩索 ,以溝渠為中點,雙方各出十人拉拽,誰贏就按誰的法子分水 ,如何?”

第五霸倒是覺得這法子不錯,第七氏則斷然拒絕。

“不行!”

第七彪明白,他家雖然好勇斗狠 ,但要真站在地上拼力氣,還真不一定是莊稼漢子的對手 。

第五霸瞥向第七氏兄弟:“第七氏莫非是怕了? ”

沒用,挑大梁的是第七彪 ,他面對這拙劣的激將法無動于衷。

倒是第七豹再度被激怒,他乘著兄長與第五霸談判的時候,緩緩起身 ,看了眼手中的刀,將其輕輕放下,只捏著空拳 ,一步步朝第五霸走去!

只要像剛才他偷襲自己那般 ,先出手往他脖子上就是一下,將老匹夫擊暈。等逼退第五氏眾人,第六氏孤掌難鳴 。

如此想著 ,第七豹拳頭越握越緊,在邁入他認為合適的距離后,腳下發力 ,整個人猛地跳起,手掌就朝第五霸劈去!

眾人都來不及驚呼,千鈞一發之際 ,原本端坐在地上的第五霸卻像是背后開了只眼似的,猛然讓開偷襲,毫不猶豫地回擊一拳 ,正中第七豹的蒜頭鼻。一時間鼻血飛濺,第七豹只覺得眼冒金星,面前一團黑。

等他踉踉蹌蹌搖著頭緩過來 ,一睜眼 ,只見第五霸的大腳又踹過來了,正中胸口!

就一下,身高馬大的第七豹便被踹進溝壑里 ,摔了個狗啃泥,從斗雞變成了落湯雞 。

第七彪大驚,連忙去扶起胞弟 ,發現只是鼻梁被打塌,肋骨好像也斷了一根,沒有性命之虞 ,知道第五霸還是手下留情了 。他立刻變了臉,輕輕踢了弟弟一腳罵了兩句,又朝第五霸作揖。

“舍弟不懂事 ,冒犯宗叔了!”

“汝兄弟年少失怙,也難怪沒教養,老夫倒是可以替你死去的父親教他做人。”

第五霸擦了擦手上的血 ,望向被他威懾到的第七氏眾人 ,眼中滿是不耐:“今日的事就這樣,聽老夫的,兩族恢復往年的用水度量 ,誰再無理取鬧,再敢在我面前露刃,第五氏就幫另一家! ”

第五氏的族丁持著簡易的矛上前一步 ,面對他們時,第七氏養的輕俠少年就占不到便宜了 。

第七彪現在要同時面對兩個家族,壓力巨大 ,可他深知自家在鄉間橫行十余年的訣竅。

他們不如第一氏家大業大,也不如第四氏富有,打架甚至干不過第五氏 ,只能靠兇狠和悍不畏死來偽裝自己的強大。

就是那種明明不敵,卻還能往自己頭上拍轉頭拍出一臉血的流氓勁!

一旦今日退縮,第七氏的兇名就垮了 ,他們會被人看出內里的虛弱 ,過去斗狠閭里豎立起來的恐怖,便會瞬間垮塌,以后再想爭強鄉亭 ,就沒那么容易了 。

可再在原地斗下去,一打二肯定吃虧,第七彪想到一個主意。

找幫手。

“好啊 ,既然次公非要插手……那不如吾等一同前往臨渠鄉邑,請嗇夫和三老評理!”

第七彪扶著弟弟道:“也讓吾等看看,這鄉中究竟是嗇夫說了算 ,還是第五氏說了算!“

第六犢神色有些焦慮,他知道,第一氏家主身為有秩嗇夫 ,總覽鄉中大權,與第七氏關系頗善 。若是他偏袒第七氏,那第五、第六聯手也討不到好。

第五霸見對方不識好歹 ,勃然大怒:“豎子 ,你這是想變白為黑么?”

眼看事情再度僵持,忽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翻身下馬 ,推開眾人走了過來,爽朗的笑聲在成國渠邊響起。

“哈哈,訟于鄉中哪里夠 ,依我看,不如直接將事情捅到縣里,將縣宰也驚動了才好呢! ”

眾人回首 ,卻是先前趕去縣城的第五倫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依然是單騎而行,并未搬得任何救兵 。

但細心的人卻發現……第五倫腰間已比去時 ,多了個小物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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