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三少爺】

開平三年,大梁京都 。

定國公府位于東城朱雀坊 ,面積廣闊,足足占去大半條街。從外面看去,只能瞧見庭院深深 ,青煙如霧 ,富貴氣象十足。國公府正門一年也開不了幾次,一般來客都是從側門進入 。至于府內仆人婆子,自然是從東北面的角門出入 。

沿角門入府 ,行一二里地,在一座抱廈旁有一間矮屋,與這處處透著雍容華貴氣息的府邸顯得格格不入。

矮屋無窗 ,僅有一扇半掩著的門,屋內光線昏暗。

一名身軀單薄的少年躺在拔步床上,黑白分明的眼中盡皆迷惘之色 。

他叫裴越 ,年方十三歲,是如今定國公府掌舵人定遠伯裴戎第三子。

然而這具瘦弱身體里面住著的,卻是一個從地球穿越而來的成熟靈魂。

如果有的選 ,他肯定不愿意穿越 。

前世他是旁人眼中的成功人士,白手起家,篳路藍縷 ,歷經十余年打造出一個前程遠大的商業帝國雛形。所謂無限風光在險峰 ,他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生活,便在趕赴機場的時候遭遇一場意外車禍,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換了個身份。

如果有的選 ,他寧愿穿越成一個身家清白的普通人 。

穿越而來這大半個時辰里,他搜尋著腦海中原主的記憶碎片,對自己的處境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定遠伯裴戎一共有三子兩女 ,其中長子裴城與次子裴云皆為正室李夫人所出,裴越則是妾室周姨娘所生。這位周姨娘本是國公府的一個二等丫鬟,當年裴戎醉酒之后春風一度 ,周姨娘便有了身孕 。

周姨娘十月懷胎,極其艱難,生下裴越之后便去世了。

都說沒娘的孩子最可憐 ,更何況裴戎對于那位春風一度的周姨娘談不上任何喜愛之情。不僅如此,就連裴越這樣一個不懂此地規矩的外來者,在瀏覽完記憶中頗為凄慘的往事之后 ,也不禁納悶這位定遠伯竟然會對自己如此苛刻 。

至于正室太太李氏 ,出嫁前是侯門嫡女,從小就嬌生慣養,脾性偏執苛刻 ,對自己的兩個兒子百般溺愛,對裴越則是動輒打罵視若豬狗 。

生父厭憎,嫡母不慈 ,裴越在這國公府內的待遇可想而知。

他有些艱難地從拔步床上坐起來,腹內的饑餓感涌起,讓他難以自制地咽著口水。

已然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 。

舉目望去 ,逼仄的矮屋內十分凄涼,僅有一床一桌,連張椅子都沒有。

桌上一盞油燈 ,內里卻是光禿禿的,染上一層灰塵。

“吱呀—— ”

木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探進來 。

因為逆光 ,裴越看不清來人的長相 ,只見她頭上梳著雙平髻,柔聲問道:“三少爺,你還好嗎?”

裴越遲疑道:“你是?”

少女回頭看了一眼 ,緊接著閃身入屋,來到裴越跟前,先是仔細打量著裴越的神態 ,目光中滿是憐惜之意,嘆道:“婢子是大小姐身邊的丫鬟良言,三少爺不記得了么? ”

裴越平靜說道:“剛才沒看清你的臉。 ”

良言微微一怔 ,這才發現裴越與以往有些不同。

雖只見過數面,以前裴越總是木訥怯懦,低頭不敢看人 ,許是因為長年累月被李氏欺凌,就連府內的那些管家也敢大聲斥責 。然而此刻一見,良言驚訝地察覺到這位命運凄慘的三少爺眼神十分清亮 ,仿佛能看進人的心里。

她不知發生了什么變故 ,想起大小姐的囑托,便柔聲寬慰道:“三少爺,眼下還需放寬些心 ,不要再想旁的,也許過幾年便好了。”

裴越心中涌過一陣暖意,看著她說道:“謝謝姐姐 。”

良言臉頰微紅 ,垂首低聲道:“三少爺切莫如此,婢子什么身份,擔不起的。大小姐讓婢子給你帶了些點心過來 ,后兩日婢子還會悄悄送來,只是還望三少爺不要聲張,若是傳出去 ,大小姐也會吃掛落呢。 ”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 。

裴越接過來,感受著溫熱的油紙包 ,心中十分感動 。

他望著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 ,正色道:“良言姐姐,大恩必報。”

良言連忙擺手,輕聲道:“大小姐很擔心三少爺 ,只是她也無法多做些什么,只盼三少爺能保重身體。婢子得走了,若是讓人瞧見就不好了 。”

“好 ,你也要小心,替我謝過大姐。 ”

“嗯。”

良言急匆匆離去,裴越坐在床沿 ,望著手里的油紙包,心中百感交集 。

她口中的大小姐便是裴戎長女裴寧,亦是李氏所生。說來也怪 ,裴戎驕橫霸道,李氏偏執刁蠻,養出來的女兒卻性情溫婉善良 ,與她那兩個目中無人的同母兄弟截然不同。偌大一座國公府里 ,也只有裴寧從未將裴越當成可有可無的庶子,平時多有關愛,縱然不敢在明面上違逆李氏 ,私下里總是想方設法地照顧裴越這個三弟,一如今日 。

裴越將油紙包放在桌上,動作輕柔地打開 ,只見里面整整齊齊擺放著八塊糕點。

香氣彌漫在鼻尖,他拿起一塊塞進嘴里。

無比香甜 。

只有餓到極致才知道食物的珍貴。

不過裴越只吃了兩塊,腹中饑餓感如故 ,他卻沒有繼續吃。

短暫的慌亂過后,他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在眼下這個充滿未知危險的環境里 ,一味的自怨自艾沒有任何益處,反而只會讓自己陷入困境 。他將油紙包重新包好,然后放在拔步床的角落里 ,用被褥遮擋住 。

眼下他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如果晚上沒有人送飯,明天良言又來不了的話,自己該怎么辦?

這間矮屋內自然不會有鏡子這種奢侈品 ,他緩緩起身檢查著自己的身軀。

十三歲,一米三四左右的身高,身軀單薄瘦弱 ,弱不禁風,典型的手無縛雞之力。

腦海中也沒多少知識儲備,讀過幾本啟蒙書而已 。

“這也太慘了吧?”

裴越微微皺眉 ,心中無語。

他上前數步拉開木門,看見的不是來到這個世界后的第一抹陽光,而是一片陰影。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婦人堵在門口 ,面容尖刻,一雙三角眼泛著輕蔑的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喲 ,三爺 ,您這是打算去哪啊? ”

此人便是裴越的教引嬤嬤柳氏 。

國公府家大業大,規矩也多,每個少爺身邊按常例有兩個教引嬤嬤 ,兩個貼身丫鬟,四個灑掃丫鬟,兩個貼身小廝 ,四名年長長隨。實際上裴城和裴云身邊遠不止這些仆人,至于裴越則要慘得多,還是裴戎母親裴太君提過一嘴 ,所以他也有一個教引嬤嬤和一個小丫鬟,否則李氏連這些都不會給。

這柳嬤嬤是李氏的心腹,名為教引 ,實為看管,不僅霸占裴越的月例銀子,還經常假借李氏的名義打罵于他 ,是個名副其實的惡奴 。

裴越眼簾微垂 ,面上帶著一絲討好說道:“嬤嬤,我想出去走走。”

柳嬤嬤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三爺 ,你可別怪我說話難聽,前幾日就是因為你在府里亂走,沖撞了貴客 ,夫人才讓你在這兒反省自己。這幾日府里正辦大事,你要是到處亂跑,不是給我作禍嗎?還是回去躺著吧 ,倒還能省點糧食 。”

裴越抬頭看了她一眼,笑容誠懇地說道:“既如此,就麻煩嬤嬤幫我取些水來 ,我渴了。 ”

“等著吧!”

柳嬤嬤一甩手,沒好氣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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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惡奴】

片刻過后 ,柳嬤嬤拿著一碗水來到矮屋,惡聲惡氣地說道:“喝吧!”

裴越起身,雙手接過瓷碗 ,恭敬地說道:“謝謝嬤嬤 。 ”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裴越再怎么凄慘,也是國公府正兒八經的少爺身份 ,此刻畢恭畢敬地執晚輩禮,柳嬤嬤倒也不好繼續罵他,只是斥責道:“哥兒若是早些懂禮 ,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地步!往日里你頑劣淘氣,太太也只是將你禁足在小院里,若非你在緊要時節亂走沖撞了貴客 ,又怎會被圈禁在這兒 。老婆子跟著你這些年,半點好處也無,反倒是丟了那許多臉面!看看大少爺二少爺身邊的那些人 ,多風光多體面 ,真是讓人看著都眼熱,誰像老婆子這樣,在國公府里都快成了笑話 ,都是哥兒你造的孽! ”

裴越目光掃過這唾沫橫飛的老婦,嘆道:“以前是我不懂事,連累嬤嬤了。這兩天我也想了很多 ,除了老爺太太,最虧欠的便是嬤嬤您了。”

柳嬤嬤斜睨了他一眼,自得道:“哥兒知道便好!”

裴越正色道:“我雖然讀的書不多 ,卻也知道恩義二字,嬤嬤被我連累,自然要補償一些才是 。 ”

柳嬤嬤心中一熱 ,那雙三角眼里貪婪之色涌現,故作姿態道:“哥兒這話是什么意思?”

裴越娓娓道來:“嬤嬤想必不知,我母親去世之前 ,曾經給我留下一筆銀子 ,是她當年在府中得的賞錢,不過數目也不多,畢竟嬤嬤也知道 ,母親生前只是一個丫鬟。那筆錢我一直藏著沒動,共計三十六兩有余。”

柳嬤嬤朝外看了一眼,這里本是府內偏僻之地 ,自然不會有人前來,頓時笑道:“哥兒年紀小,也不懂事 ,這錢便讓老婆子給你收著吧,左右你也沒有花錢的地兒 。你放心,幾十兩銀子還不放在老婆子的眼里 ,將來自然還你。 ”

裴越心中既厭惡又憤怒,面上卻分毫未顯,佯作頭疼道:“嬤嬤所言極是 ,但是我得想想那筆銀子放在何處。”

柳嬤嬤面色一凝 ,冷聲道:“哥兒莫非是在戲耍老婆子?”

裴越搖頭,誠懇道:“嬤嬤放心,我怎么會做這種事? ”

柳嬤嬤哼了一聲道:“諒你也沒這么大的膽子 。識相點就將銀子交出來 ,否則你的好多著呢!”

裴越不禁替自己身軀的原主感到悲哀。

生在這豪門之中,枉自有個少爺身份,卻被這種豬狗不如的老虔婆如此凌虐 ,能活到十三歲真是不容易。

他裝作有些膽怯地說道:“頭有些疼,嬤嬤容我想想 。對了,之前聽嬤嬤說府里正在辦大事 ,卻不知是什么大事?”

看在那幾十兩銀子的份上,柳嬤嬤眉毛挑起,仿佛施恩一般問道:“你不知道? ”

裴越搖頭嘆氣道:“這幾天有些不清醒 ,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柳嬤嬤笑道:“后日便是老太太六十大壽,老爺廣發請帖,這都中富貴人家都會來給老太太祝壽!前日幾位相熟的國公太夫人攜內眷來府上做客 ,哥兒你在后宅亂走 ,沖撞了幾位貴客小姐,太太這才大怒,將你禁足在這兒。”

裴越心中一動 ,隱隱想明白一些事情 。

同時心里也無比憤怒 。

他好歹也是裴戎的兒子,今年才十三歲,不用顧忌男女大防 ,但即便如此,他連在后宅行走的權利都沒有。

可想而知,這座國公府里掌權的人究竟將他當成了什么。

裴越看著一臉驕橫的柳嬤嬤 ,故作天真地問道:“嬤嬤,今日家中可有客人? ”

柳嬤嬤搖頭,又問道:“你問這個做甚?哥兒 ,莫非你還想出去亂跑? ”

那雙三角眼審視地看著他,如同監視一個囚犯 。

裴越苦笑道:“哪里還敢亂走,只是我自己倒也罷了 ,卻不好再牽連嬤嬤。只不過是聽嬤嬤說的熱鬧 ,我也想見識一下大場面。嬤嬤也知道,我在府中的日子不太好過,那些熱鬧地方歷來是去不得的 ,如果嬤嬤愿意告知我一二,說不定就能馬上想起來銀子藏在何處 。”

柳嬤嬤倒也不是完全蠢笨,今天這三少爺和往常的確不一樣 ,言談舉止仿佛換了一個人,哪里像平時那般萎縮怯懦。只是她在裴越面前作威作福慣了,壓根不把這個瘦弱小人兒當回事 ,就算有什么反常,也只當是被自己嚇到了而已。

一念及此,她帶著一抹熱切說道:“今兒老太太高興 ,帶著府中少爺姑娘們在明月閣賞花呢,哥兒要是早如今日這般懂事,說不定那里也有你的一個座位 ,如今卻是不要多想了 。等過幾日太太心里痛快些 ,老婆子自然會尋個機會替你說幾句好話,或許就能免了你的這番罪過。”

一邊說著,一邊拿那雙三角眼掃著裴越 ,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

裴越心中冷笑,繼續低聲下氣地同這面目可憎的老婦掰扯 。

要是換個人,可能無法拋下自尊做到他這個地步 ,但裴越前世白手起家做出一番大事業,不知道受過多少冷眼和嘲笑,最不在意的就是一時低谷與坎坷。

像他這樣泥地里打滾站起來的人物 ,從來不會死守著面子。

擁有極其豐富的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經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于他來說是非常熟悉的技能,想要忽悠一個在國公府內宅廝混的老婦其實很容易 。

不多時 ,裴越便從柳嬤嬤口中獲取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然后猛地一拍腦袋說道:“嬤嬤,我想起來了 ,那筆銀子我藏在小院臥房里 ,在一根床腿下面埋著,移開床后掀開青磚,就能找到一個陶罐 ,銀子就在里面 。 ”

柳嬤嬤本來聊得興起,像她這種身份很難有機會碰到一個愿意吹捧自己的人,更何況裴越的話術極其高深 ,一番暢談讓她渾身都覺得舒坦。被裴越打斷之后,這老婦不免有些惱怒,然而聽完裴越的話 ,心里登時只知道銀子二字,笑問道:“哥兒,到底是哪個床腿?”

裴越頭痛道:“這卻是想不起來了 ,不過我確定就在床下。”

柳嬤嬤也不介意,笑道:“老婆子現在就去幫你找,然后幫你收著 ,晚上我再給你送飯來 。 ”

她照舊叮囑了一句 ,只不過語氣和煦,與往常大不相同:“哥兒,千萬記著不要亂跑 ,否則太太定不會饒你!”

“我明白,嬤嬤放心。”裴越恭敬地答道。

柳嬤嬤滿面笑容地離去,裴越依舊坐在床沿 ,面色不復方才的諂媚,漸趨凝重肅穆 。

根據自己腦海中搜尋到的記憶,結合柳嬤嬤所說的訊息 ,他對這座國公府的情況漸漸知曉。大梁立國百二十年,高祖立國之時封賞九位國公功臣,其中定國公裴元居首 ,其人文武雙全,大大小小百余戰未逢一敗,被稱為常勝將軍。裴元歷經高祖、太宗 、中宗三位帝王 ,享齡九十有六 ,在大梁軍中地位極高,遺澤深厚 。

裴戎乃是裴家第四代,并無軍功 ,靠著祖宗余蔭便封了一個定遠伯。

裴家在京都共有八房族人,裴戎這一支是大房,其余族人皆依靠國公府生活。

府內最尊者便是裴戎母親裴太君 ,一品國公太夫人 。這位老太太對裴越的態度比其他人稍好些,畢竟也是她的孫子,想起來的時候也會開口照顧一二。

定遠伯裴戎不理俗務 ,在五軍都督府掛了一個前都督的職銜,一年中也就去兩三回,其余時候便是跟一群紈绔子弟尋歡作樂。

正室李氏管著府內后宅 ,對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裴城和裴云極其寵溺,對裴越則是極其苛刻 。

理清楚這些關系后,裴越終于下定決心 。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 ,如果不改變現狀 ,自己遲早會被那些人弄死。

一個庶子而已,又有誰會真的在乎他的死活?

將柳嬤嬤支走便是第一步,實在是這具身體太瘦弱 ,連那個老婦都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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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頭可破】

且說柳嬤嬤走后 ,裴越拿出藏在被褥后面的油紙包,就著那碗清水,小心細致地將剩下的糕點全部吃下 。他咀嚼的動作比較慢 ,因為這具身體太瘦弱,陡然暴飲暴食怕有問題。只不過六塊糕點分量并不多,畢竟是國公府的食物 ,講究的是小巧精致。

吃完糕點,喝完清水,裴越感覺到體內有了些力氣 ,便起身推開木門 。

踏出門外 ,他有些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空氣。

這種沒有沾染絲毫工業氣息的芬芳,他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了。

府內青蒼疊翠,屋宇隱在碧綠之間 。

一條綠蔭小道 ,路旁嫩芽新抽。

遠處有活水穿府而過,二三拱橋,幾處亭閣 ,館臺棋布。

裴越自然能看出來,這是一座雅致精巧的江南風格園林 。世人常說一入侯門深似海,更何況一座繁衍百余年的國公府邸?如果沒有熟人指引 ,就算有歹人闖進來,也會迷失在這重重屋檐之中,分不清東南西北。

好在明月閣是府內極有名氣的去處 ,往常裴越也去看過,腦海中還有印象。

辨明方向后,裴越快步向那里行去 。

或許是上天垂憐 ,這一路上裴越并未遇到阻攔 ,雖與幾個丫鬟擦身而過,但他嘴唇緊抿目不斜視,目光清澈神色堅毅 ,隱隱帶著一股悲壯之氣,似乎震懾住那幾個眼神古怪的丫鬟 。

這位三少爺不是被太太禁足了嗎?怎會出現在這里?

雖然心中好奇,但她們只不過是三等丫鬟 ,哪怕裴越再落魄,也不敢攔住這位少爺。

經過一條抄手游廊,過垂花門 ,距離明月閣僅僅百余步時,裴越還是被人攔了下來。

“三少爺,止步 。 ”一個衣著鮮艷的婦人站在裴越面前 ,神色凝重,一雙細長的眼睛里光芒內蘊。

裴越認識此人,乃是后宅管事婆子之一 ,前院管家裴五的媳婦 ,府內皆喚其為“裴五家的”。

“裴五嫂子,我有事稟告老祖宗 。”

裴越不卑不亢地說著,至于稱謂也不過是入鄉隨俗 ,在沒有實力的時候他不介意放低姿態。

裴五媳婦面容平靜地問道:“何事? ”

裴越搖頭道:“此事需當面說與老祖宗。”

裴五媳婦微微皺眉,她其實有些同情面前這個少年的處境,說是少爺 ,實則連府內管事的都不如,因為李氏之故,無論前院后宅 ,絕大多數仆人都看不起裴越,當面諷刺嘲笑也屬平常 。但哪里都有好人壞人,一座國公府里也不全然是逢高踩低的惡奴 ,像裴五媳婦這樣的婦人就做不到那般下作。

只是……

她雖然同情裴越,卻也不敢得罪李氏這位當家太太。

便搖頭道:“三少爺,今日老太太與少爺小姐們在閣中賞花 ,太太也在 ,怕是不想見你 。”

裴越深呼吸兩次,壓制住心中的躁郁,眸光微露懇求之色 ,沉聲道:“裴五嫂子,若非到了不忍言之地步,小子也不會讓你為難。府中人大多視我為草芥 ,如嫂子這般心地善良的人實不多見。往日里承蒙照顧,小子銘記于心,還望嫂子今天能行個方便 ,大恩大德必不會忘 。 ”

如果說方才裴五媳婦心中只不過是生出同情,此刻便有些震驚了 。

她望著面前腰背筆直的少年,心想這還是那個整日里佝僂身形的庶子嗎?

觀他雙眼神色 ,清澈明亮,不似往日之渾濁木訥,更有三分堅定風采。

雖然心中納罕 ,但她終究只是個后宅管事婆子 ,若觸怒了李氏,怕是往后都沒什么好日子過了。想到這兒,裴五媳婦輕聲一嘆 ,回頭避開裴越的雙眼,搖頭道:“三少爺,莫要讓我難做…… ”

裴越呵呵一笑 ,忽地后退數步,悵然道:“我也是裴氏子弟啊……”

不盡悲涼 。

“啊!”

身后的婆子們忽然尖叫出聲,裴五媳婦遽然轉頭 ,便見裴越猛地朝旁邊石柱上邁步,一頭撞了上去!

這婦人驚駭欲死,若是讓裴越撞死在自己面前 ,裴太君能讓人活活打死她!

她剛要上前,卻聽得裴越一聲怒吼:“站住! ”

少年滿臉是血,其狀猙獰 ,厲聲道:“裴五家的 ,請進去通傳一聲,我要見老祖宗!”

裴五媳婦雙手發抖,被他雙目一瞪 ,那些托詞再也無法出口,只得連連哀求道:“三少爺,你不要沖動 ,我這就去請示老太太。”

“快去! ”

裴越就站在石柱旁邊,看那架勢只要這婦人再遲疑片刻,他便會再次撞上去 ,直到撞死自己為止。

外邊的動靜早就驚擾到明月閣內,不待裴五媳婦進去,便有一名身量高挑杏眼柳眉的大丫鬟出來 ,她看到滿臉是血的裴越亦是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三少爺?這是怎么了?”

裴五媳婦上前賠笑道:“溫玉姑娘,三少爺想見老太太 ,但是前兒太太才說 ,讓三少爺好生歇著不要見人,我等自然不敢違逆太太的意思,也是這樣告知三少爺的 。但是三少爺不肯離去 ,還……”

她不敢再說下去。

溫玉看了裴越一眼,身為裴太君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她對后宅這些事自然一清二楚 ,微微皺眉道:“三少爺,這般沖動總是不妥呢,我先帶你去包扎一下 ,然后再引你去見老太太,如何? ”

裴越沒有猶豫,點頭道:“謝過溫玉姑娘。”

溫玉微笑道:“你是少爺 ,喚我名字便可 。請跟我來。”

裴越用手捂著額頭,跟她進了明月閣,先去東邊耳房處理傷口。

雖然看著一臉血很嚇人 ,但是裴越心中有數 ,再加上這副身軀十分瘦弱,壓根沒多少力氣,所以與其說是撞 ,不如說是額頭蹭上了石柱,并無什么大礙 。

耳房內燃著香鼎,氣味淡雅好聞 ,溫玉身為裴太君身邊的大丫鬟,容貌身段自是一流。她面色恬淡,動作輕柔 ,幫裴越包好額頭后,轉身洗凈手上的血污,輕聲說道:“三少爺 ,老太太春秋已高,經不起大吵大鬧,一會兒你慢慢說 ,不要急 ,她老人家會替你做主的。 ”

好一個聰慧的丫頭 。

裴越心中暗贊,知道自己方才的作態沒有騙過對方,其實要不是被逼到了絕境 ,他也不愿這般決絕 。

他輕聲道:“謝謝姑娘好意,我只想求一條活路。”

溫玉輕嘆一聲,猶豫片刻后 ,轉身直視著裴越的雙眼,叮囑道:“我知道三少爺這些年受了許多委屈,但是在老太太跟前 ,千萬不要將這些事攀扯到老爺太太身上,只說是下人混賬便可。三少爺,孝道不可違呢……”

這番話宛如一股暖流涌遍裴越全身 ,同時也讓他收起了心底深處那抹不足為外人道的輕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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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不平氣】

明月閣依地勢而建 ,正堂位于緩坡之上 ,四間屋子并未隔斷,屋內全部打通,極為疏闊大氣。此處是國公府內地勢最高處 ,最適合憑欄觀景,閣外只留東邊一門與抄手游廊相連,其余三面種植著上百種奇花異草 ,值此暮春時節,更是百花綻放,美景如畫。

堂內歡聲笑語 ,熱鬧非常 。

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斜靠在主位軟榻上,兩名俏麗丫鬟在后面輕輕撥動著羽扇。

一名姿容艷麗的貴婦人坐在下首,約莫三十二三歲 ,臉上并無歲月痕跡,衣著妝容端莊華貴。

又有幾名公子小姐端坐,身后各有丫鬟服侍 。

溫玉笑容滿面地走進來 ,來到裴太君身前躬身道:“老太太 ,三少爺來了。 ”

裴太君頷首道:“喊他進來吧。 ”

雖然臉上沒什么笑意,語氣倒還溫和 。

那貴婦人便是當家太太李氏,裴戎的正室妻子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溫玉一眼。

堂內忽地靜了下來。

裴越走進堂內的時候,下意識挺直了腰桿 。

許是知道府內這點子事,也明白李氏的忌諱 ,堂內的丫鬟婆子們此刻盡皆鴉雀無聲,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地面,就像是壓根不知道那個庶子進來了一般 。倒是那幾位公子小姐 ,此刻大膽地打量著裴越,眼神又不盡相同。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裴戎長子裴城,今年十七歲 ,性格仿佛集中了父母的負面,驕橫又偏執,脾氣惡劣 ,動輒打罵身邊的丫鬟小廝。他從來不將裴越當成自己的弟弟 ,或許在他心里裴越連小廝都比不上 。只不過其人十分驕傲,除了偶爾讓小廝將裴越教訓一頓,大多時候則根本想不起來府內還有這么個人。

此時見裴越走進來 ,他也不過是用余光掃了一眼,便不再關注。

坐在裴城下首的便是裴戎次子裴云,也就是裴越的二哥 ,比裴越年長兩個多月 。這位算是勛貴圈子里的一個異類,對于武道毫無興趣,偏愛讀書 ,除了讀書之外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今天若非裴老太太派人去請,他斷然不會出現在明月閣中。裴越于他而言,完全可以算成是陌生人 ,連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 。

右首第一位坐著的便是裴戎的長女裴寧。

從裴越進來后,這名將將及笄之年的少女便遮掩不住眼底深處的擔憂與關切。

看著裴越額頭上包裹的紗巾,裴寧忍不住抬手掩嘴 ,眸光濕潤 。

裴越與她眼神交錯 ,心中自然感動。

坐在裴寧下首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女孩,眉眼靈動,肌膚白皙 ,頭發梳著總角,從裴越進來后目光便一直跟著他。這是裴戎的幼女裴玨,和裴越一樣都是姨娘所出 ,然而她卻可以坐在明月閣里賞花,只因為她的母親出身于京都豪富之族,嫁妝極其豐厚 ,就連李氏都輕易拿捏不得 。

或漠視、或關切、或好奇,裴越將這些目光盡收眼底,而后走到堂下 ,對裴太君大禮參拜道:“孫兒見過老祖宗 。”

這些禮數是每個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習慣,從記事開始便會有人周而復始地教導,早就形成肌肉記憶 ,裴越自然也沒有忘記。雖然作為一個現代人 ,對這種動不動就下跪的習俗有些難以接受,可裴越畢竟不是普通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更何況 ,眼下跪一跪,為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跪 。

裴太君慈眉善目,溫和說道:“起來吧。”

打量著這個極少見到的孫子 ,老太太面色如常,心中卻有些不喜。

這不喜并非是針對裴越 。

雖說是庶子,但好歹也是國公府的孩子 ,竟然穿著一身樸素的舊衣,莫說裴城裴云這些公子哥兒,即便是府里那些家仆 ,哪個不是衣著光鮮?這本就是高門大族的體面所在。對于李氏的心思,裴太君一直心知肚明,卻也不好過于嚴苛 ,畢竟不論是哪座府邸中 ,嫡庶之別猶如云泥,世道如此無人可以改變。

她原本是打算等到裴越成年后,將他分出去 ,給一些田產宅子,讓他能夠順利娶親生子,如此也算是全了一段祖孫之義 。

所以對于李氏的一些小動作 ,老太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鬧出人命,她也不想多管 ,總歸是要給兒子裴戎一些臉面。

只不過眼下見到身體瘦弱像個小雞仔一樣的裴越,裴太君心中泛起幾分怨怒,那雙老眼淡淡地看向李氏。

李氏感覺到老太太的目光 ,有些尷尬地笑笑,轉向問裴越道:“你額頭上是怎么回事? ”

柳嬤嬤的所作所為,她自然是知道的 ,大部分都是她授意而為 ,但她也反復提點過,絕對不可以在裴越臉上留下傷勢,要打也只能打身上 ,這樣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

在這高門大族里,什么都沒有臉面重要。

所以李氏篤定裴越額頭上的傷和柳嬤嬤無關,但卻希望他開口說出這是柳嬤嬤所傷 ,甚至最好能將矛頭對準她,這樣才能一勞永逸解決這個庶子。

不尊親長,撒謊誣告 ,便是老太太也無法護住他!

裴越目光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忽略她眼神中的厲色,語調緩慢但是聲音平和清晰:“回太太 ,方才在閣外被裴五嫂子阻攔,不允我見老太太,一時情急不小心碰到額頭 ,此為我自己的過失 ,與他人無關 。”

李氏面色一變,目光愈發不善起來 。

裴太君浸淫后宅爭斗數十年,什么樣的心機手段沒見過 ,只略一想就知道這是李氏的命令,她放緩語調說道:“這次將你禁足,太太已經與我說過 ,我也點頭答應了。越哥兒,你雖然只十三歲,畢竟是個男子 ,放在外面一些人家都可以娶妻生子了。那日來府上做客的都是世交,又都是嬌滴滴的女孩子,既然你沖撞了她們 ,也不得不罰你,不然人家會說定國公府門風不正,你明白嗎?”

裴越點頭道:“孫兒明白 。 ”

老太太輕笑道:“可見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今兒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裴越微微一頓 ,忽地抬高語調,悲聲道:“老祖宗,請治教引嬤嬤柳氏凌虐裴氏子弟之罪!”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 ,譬如李氏從未直言告訴過柳嬤嬤讓她虐待裴越,頂多就是暗示幾句。

同樣,這座府邸里太多人知道裴越的境遇 ,卻沒有一個人敢在裴太君面前提起。

雖然這種腌臜事情哪座府邸里都不少,但若是拿到臺面上來說,卻是任何一個權貴都難以接受的丑聞 。

裴越直挺挺地站著 ,腰背挺直如槍,身形雖瘦弱單薄,卻自有一股子氣勢悍然涌起。

便是人間塵世不平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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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傷疤】

裴越悲聲一出,堂內愈發寂靜 ,針落可聞 。

裴城看著裴越的側影 ,嘴角勾起一抹不屑,只覺這個老三真是廢物,被一個老婦凌虐且不提 ,居然還有臉在親長面前訴苦?

你是沒斷奶嗎?

想我家堂堂武勛豪門,拳上可站人,臂膀能跑馬 ,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下人直接打死了賬,怎好意思如此行事?

老三啊老三,你真是個廢物!

裴城心中冷笑 ,愈發不耐,若非老太太還坐在那里,他早就拂袖而去 ,尋那些玩伴走馬觀花去也。不過待他轉頭看見神游物外的裴云,更覺無趣之極,老三是個廢物 ,老二是個書呆子 ,屁用都沒有,打架斗狠都撐不起場面。

裴玨望著三哥的背影,神色懵懂 ,以她的年紀和境遇,自然不明白凌虐二字意味著什么 。

四名小輩中,唯有裴寧眼角含淚 ,無比疼惜地看著裴越。

她雖然是裴家長女,卻沒有說話的權利和資格,李氏雖然也疼愛她 ,卻不允許她替裴越說話,每次只要起個頭必然就會被訓斥一番。說來說去,無非是些寵妾滅妻 、庶子奪嫡之類的言辭 ,然而裴寧無法理解的是,裴越的生母早已過世,父親對這個庶子也十分不喜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何苦要那般苛待于人?

非要把人逼死不可么?

她不理解長輩的心思,只覺得心疼裴越 。

此刻聽到裴越那句話,眼淚便再也抑制不住 。

裴太君坐直身體 ,臉色也徹底寡淡下來。

李氏見狀心頭惱怒,眼神如刀子一般盯著裴越,冷冷道:“柳嬤嬤是我派去的 ,負責教導你規矩,如今你說她凌虐于你,莫非是想說她所作所為都是我吩咐的? ”

裴越神色悲悵道:“孩兒雖年幼 ,卻也知忠義孝悌,又怎會有這般忤逆心思?太太上敬公婆,下撫子女 ,將一座偌大的國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可謂勞苦功高。至于那柳嬤嬤,在太太跟前自然行蒙騙之事 ,背地里卻陰奉陽違 ,對我動輒打罵,近日更是不許我吃飯,整整兩天只丟給我一張薄餅 。孩兒餓死事小 ,卻不愿門第蒙羞,萬般無奈之下,只得來找老太太和太太 ,求一些吃食果腹。”

語未盡,聲已嗚咽。

李氏被這番話頂得啞口無言 。

無論她內心作何想,裴越畢竟是大梁功臣定國公裴元的血脈 ,且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若他真的活活餓死在國公府里,只要傳出去只言片語,朝堂之上便會掀起滔天大浪。

到那個時候 ,彈劾定遠伯裴戎的奏章能塞滿皇帝的御書房!

裴太君滿面煞氣,怒道:“柳氏呢?給我把那個賤婢帶來!”

裴越垂首道:“回老太太,柳嬤嬤眼下應該在孫兒原先住的小院里 。 ”

裴太君眼神一凝 ,沉聲道:“她不是你的教引嬤嬤嗎?為何沒有跟在你身邊?”

裴越抬頭看了一眼李氏 ,眸中微露怯意。

裴太君卻是看也不看這位出身一等侯府的兒媳,那雙老眼中寒光湛然,說道:“你只管說 ,今天我替你做主。”

裴越沉痛地說道:“柳嬤嬤說,母親雖然過世多年,定然給我留下了銀子 ,如果我不把銀子交出來,她不光不給我飯吃,連水也不許我喝 。孫兒告訴嬤嬤 ,實不知有什么銀子,她卻不信,只逼著我交出來。被她逼得無法 ,孫兒只能撒謊,告訴她母親留下來的銀子就藏在我原先住的那座小院臥房床底下,然后她便走了 ,孫兒才有機會來找老祖宗。 ”

裴太君聞言不可置信地看著裴越 ,問道:“你生母都過世十三年了,那賤婢還問你逼要銀子? ”

裴越雙目泛紅,無言點頭 。

“好哇 ,好哇!”

裴太君一拍軟榻扶手,對李氏怒道:“看看,這就是你管的好家!”

李氏雖然是侯門嫡女 ,但在這個孝道大過天的世道里,哪里敢在公婆面前使性子,雖然心中將柳嬤嬤和裴越恨個半死 ,也只能連忙起身跪下請罪 。

裴太君也不管她,又讓裴越將事情詳細說清楚。

裴越不再遲疑,將記憶中那些不堪回首的遭遇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當然,他還記得方才溫玉的提醒,將裴戎和李氏摘了出去 ,只說是被府中下人凌虐。

他本身口才極好 ,又說的都是事實,幾番話下來,真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莫說早已哭出聲的裴寧,就連老太太也紅了眼眶 。

雖然他只字未提裴戎和李氏,但裴太君何許人也 ,哪里想不通這里面的關節,再看跪在那里的李氏眼中幾乎掩不住的狠厲,讓她起來之后 ,心中便有了計較。

約莫一炷香后,堂內氣氛愈發凝重之時,柳嬤嬤也被人帶了過來。

裴太君也不理會噗通跪下的柳嬤嬤 ,只問帶她過來的那人:“在何處尋到的? ”

那人老老實實地回稟道:“回老太太,是在三少爺小院中尋到的 。”

裴太君又問道:“她在那里做甚?”

那人回道:“奴婢不知,只見到柳嬤嬤將三少爺的床挪開 ,地上挖了幾個小洞 ,不知在找些什么。 ”

裴太君冷笑道:“想不到我家竟有這等愚蠢毒婦,居然還能做哥兒的教引嬤嬤,倒真是讓我這個老太婆開了眼界。還等什么 ,拉下去打死!”

眾人一驚,裴越面無表情,心中松了口氣 。

那柳嬤嬤卻不知發生了何事 ,此刻嚇得癱軟在地,高呼道:“老太太,饒命啊!太太 ,救我……”

李氏怒道:“你自己做下這等惡事,誰能救得了你? ”

柳嬤嬤大哭道:“老太太,太太 ,奴婢進府二十多年,一直盡心做事,卻不知犯下何等罪過 ,哪怕是死 ,也要讓奴婢做個明白鬼啊!”

裴太君皺眉道:“你在說我不教而誅?溫玉,你來說!”

溫玉的口才雖然不及裴越,但也簡潔有條理 ,很快便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柳嬤嬤跌坐在地上,聽著溫玉極溫柔動聽的嗓音,心卻像沉到了冰窟一般 ,那雙三角眼望著裴越,眼神中滿是驚恐與怨恨,連忙辯解道:“老太太 ,太太,奴婢冤枉啊!是三少爺說姨娘給他留了一筆銀子,還讓奴婢幫他收著保管 ,日后再給他,奴婢這才去了小院…… ”

李氏沉著臉問道:“你還敢狡辯?”

柳嬤嬤哭天喊地,又發毒誓道:“老太太當面 ,奴婢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撒謊 ,若是奴婢撒謊,死了就下地獄,被那惡鬼割掉舌頭!”

不得不說 ,在這個時代鬼神之說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見這老婦如此發誓,不說本就恨裴越不死的李氏 ,便是裴太君也面露猶疑之色。

李氏冷漠地對裴越說道:“越哥兒,你怎么說? ”

裴越轉身看著坐在地上的老婦,目色赤紅 ,緩緩說道:“柳嬤嬤,這些年來你對我做了什么,難道你真當沒發生過嗎?今日之事 ,若非你苦苦相逼,又何至于此?就算沒有這筆銀子的事情,就憑你過往做的那些事 ,難道老祖宗就能饒過你?我卻不知 ,我到底有何必要撒謊! ”

他回身面對裴太君,兩行清淚緩緩流下,語調凄涼道:“老祖宗 ,請恕孫兒無禮 。”

裴太君不知他想做什么,卻依舊頷首示意。

裴越扯住自己單薄的上衣,然后用盡全身力氣 ,猛地撕開!

暮春溫暖的陽光透過門窗灑進來,眾人看著眼前這一幕,大多數人只覺心底直冒寒氣。

少年如古松一般挺直身軀站著 ,然而他脫掉衣服之后,裸露出來的卻是骨瘦如柴的上身 。

更加可怖的是,這瘦弱的身軀上遍布無數道傷疤 ,前胸后背,縱橫交錯,有些傷痕已經結疤 ,有些卻依舊泛著猩紅的顏色 。

觸目驚心!

裴太君氣得渾身發抖。

柳嬤嬤看著自己的罪證 ,再看見老太太望過來那如同瞧死人一樣的眼神,登時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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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父與子】

溫玉喊來幾個健婦將柳嬤嬤抬了出去,雖說定國公府不比當年,但依舊是武勛豪門 ,以軍法治家,哪怕只是要遮掩一下這等家仆凌虐主人的丑事,這老婦也必然會被杖斃 。

裴太君命溫玉幫裴越穿上衣裳 ,又指著堂下四名小輩說道:“你帶他們回去,再將他們老子叫來。”

“是,老太太。 ”溫玉答道 。

諸人起身行禮 ,裴寧淚眼婆娑,看向裴越的眼神里滿是關切與擔憂。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面對這個完全出自真心關愛自己的長姐 ,裴越對她微微一笑 ,示意不用擔心。

待小輩們離去后,裴太君擺擺手,在此地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便紛紛退出正堂 ,堂內便只剩下老中幼三人 。

“坐吧,孩子。”老太太神色復雜地看著裴越,有一些憐惜 ,有一些驚喜,還有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哀傷。

裴越道謝落座 。

“你也坐吧。”裴太君又看向面色陰沉的李氏,不由得輕輕一嘆。

相較其他府邸 ,定國公府的內宅在表面上看要簡單許多 。裴戎雖然有不少姬妾,但對李氏這個當家太太很是敬重,子女大多出自她膝下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李氏娘家不凡,裴戎的老丈人乃是軍中實權一等侯 。裴太君早將內宅大權交到李氏手中,只不過將自己的心腹安排為前院大管家 ,再加上有孝道這柄利劍懸著 ,府內一直相安無事。

唯一不那么和諧的因素,便是李氏對裴越的態度。

只是誰也想不到,往常這個膽小怕事三棍子抽不出一個屁的庶子 ,竟然眨眼間掀起這般風浪 。雖然只是杖斃一個老虔婆,可那畢竟是李氏的心腹手下,而且下人私底下難免議論 ,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李氏這個當家太太的臉面可就損了不少。

裴太君心里清楚,自己無法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李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如今看來裴越這孩子也不簡單,別的不說 ,只看他自從進了堂內,那腰桿始終筆直如槍,便是給自己跪下時也不肯彎曲半分。

但是作為這座國公府最尊貴的人 ,她并不會將這些事挑明了說 ,哪怕對裴越這孩子存了幾分愧疚之意,也不能公然讓李氏沒臉,那不是在幫他 ,而是在害他 。

本就打算將這孩子分出去,如今不過是提前幾年,分開了對所有人都好。

今日定遠伯裴戎并未外出 ,是以不多時溫玉就將他尋了來。

當他進來時,李氏和裴越都起身而立 。

裴越觀察著這個名義上的父親。

裴戎今年三十六歲,身軀魁梧 ,相貌頗佳,行動時龍行虎步,站立時淵渟岳峙 ,武人氣度十足。只是細看之下,裴越便知道此人亦不過是外強中干,只見他眼眶微陷 ,酒色之氣盈盈 ,目光無神,頗多渾濁之意 。

“母親,不知喚兒前來所為何事? ”

裴戎行禮問道 ,目光掃過一旁的裴越,八字眉微微皺起。

裴太君此時已經看不出慍色,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讓眾人坐下后,這位執掌國公府大權數十年的老太太微笑道:“戎兒,后日的事兒準備得如何了?”

裴戎微露自得之色 ,沉吟道:“母親放心,這些時日兒子親自去送了請帖,開國九公二十七侯 ,另有幾家公侯府第,除了天家之外,京都內的勛貴們到時候都會來給母親祝壽。”

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 ,贊許道:“我本不想大肆操辦 ,只是拗不過你們有孝心,也多虧了你媳婦這些時日的辛勞,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妥帖 。 ”

李氏連忙起身道謝 。

裴戎笑道:“母親 ,這本就是我們的分內事。”

裴太君點頭道:“后日貴客臨門,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讓城哥兒 、云哥兒和越哥兒都幫你打下手。他們雖然年紀還小 ,但是我們武勛將門子弟,不能少了膽氣,先讓他們歷練一番也好 。”

李氏微微一愣。

裴戎眼睛余光掃過裴越 ,皺眉道:“母親…… ”

裴太君抬手打斷他的話,輕嘆道:“等后日壽宴辦過后,就讓越哥兒去城東莊子上吧 ,我看這孩子心氣膽氣都有,自己一個人出去闖闖,未嘗不是壞事。家里的爵位 ,將來會是城哥兒的 ,他也不會有什么想法 。”

說到這兒,老太太頓了一下,那雙老眼目光深邃 ,盯著裴戎有些難看的臉色,沉聲道:“公中的產業,自然都是城哥兒和云哥兒的 ,但是城東那個莊子是老婆子當年帶來的嫁妝,連帶那三千畝田地,一起送給越哥兒 ,想來足夠他娶妻生子。戎兒,有些事不必再提,但是你莫要忘了 ,越哥兒也是你的兒子,他身體里也流著國公爺的血!”

語未盡,聲音已經逐漸嚴厲。

裴戎只得答應下來 ,再看向裴越的目光變得有些不善 。

裴越平靜地看著他。

裴戎忽然發現 ,自己這個笨拙木訥的兒子今天卻變得不太一樣。

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從容冷靜,縱然身軀依舊瘦弱,但是在他臉上卻看不到半點懼色 。

若是往常 ,裴越哪里敢這樣與他對視?只一個眼神,便能嚇得渾身抖如篩糠。

“你看什么? ”裴戎微怒。

裴越眼簾微垂,搖頭道:“沒看什么 。 ”

他心中依舊在想裴太君那番話 。

今天大鬧明月閣 ,裴越主要的目的是解決掉柳嬤嬤這個麻煩。這老虔婆仗著教引嬤嬤的名義,又有李氏這個靠山,讓他深切地感覺到生命危險 ,所以才不得不以血勇之氣撕開一點縫隙。能搞定這個老虔婆,裴越已經滿意了,即便李氏還可以再派人來轄制他 ,短時間卻不敢有什么舉動,這樣他就有一個可以喘息的空間,進而思考下一步對策 。

只是事情進展得過于順利 ,裴太君不僅收拾了柳嬤嬤 ,竟然送佛送到西,直接讓他出府!

這就叫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離開國公府 ,去一個陌生的莊子上,如果是原先的裴越,可能壓根不敢去 ,但是對于現在的裴越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如魚得水。

他現在需要一個穩定又安全的地方,來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 ,并且憑借自己的腦子活出一個人樣,而不是縮在這座府邸里隨時擔心被人弄死 。

雖然裴戎和李氏這對名義上的父母行徑惡劣,但也有裴太君、裴寧、溫玉和良言這些人給予他溫暖。

罷了 ,只要自己能夠順利出府,在那莊子上好好生活,某些人不再打攪的話 ,過往的恩怨就算兩清吧。

這座富麗堂皇的國公府 ,終究只是自己來到這個陌生世界后短暫的落腳之處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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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溫玉】

將裴越出府另過的事情定下來后 ,裴太君便覺有些乏了,這些年日子喜樂無憂,她很少如今日這般勞神。叮囑裴戎幾句后 ,她便在一眾丫鬟婆子的簇擁下離開明月閣,回往平日安歇的定安堂。

不過她將溫玉留了下來 。

老太太走后,李氏的臉色便徹底黑了下來 ,看著裴越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冷漠與憎惡。

溫玉在一旁站著,李氏的目光令她這般見慣內宅諸事的人都有些心驚。

裴越恍若未覺,對裴戎和李氏行禮道:“老爺 ,太太,孩兒先回去了 。”

裴戎冷哼一聲,斥道:“你這該死的畜生 ,竟敢擾了老太太的清凈 ,等過幾天府中事情辦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如今這個世界里,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就算裴太君也不好多說什么 。

當然,如果她態度強硬地護著裴越,裴戎也不敢做什么 ,只是這位老太太連李氏都沒有責備,更何況她唯一的兒子?如果不是裴越也是先國公的血脈,怕是今天這些事都不會發生。

裴越沒有驚慌 ,沒有怯意,只是面色平靜沉默地站著。

溫玉心中不忍,上前微笑道:“老爺 ,老太太吩咐奴婢帶三少爺回他的小院,還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 ”

裴戎自襲爵以來,脾氣愈發驕橫霸道 ,府中下人畏之如虎 ,唯恐說錯一句話便惹來一頓棍棒。這種事在勛貴府第中很常見,朝中文官老爺們雖然喜歡彈劾勛貴,卻也沒有誰朝著這個方向 ,蓋因在如今談論奴仆的人權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縱如此,裴戎可以教訓旁個,卻要對溫玉保持基本的尊重 ,只因這個丫鬟是裴太君最看重的人,若是離了她,恐怕老太太連覺都睡不安穩 。

見溫玉開口 ,裴戎便擺擺手,最后瞪了裴越一眼道:“后日老老實實地去正門迎客,再敢胡來 ,老子親手斃了你!”

言語之間,竟無絲毫父子情誼。

雖說在武勛將門之中,父子之間絕然談不上親切 ,且裴越只是一個庶子 ,但像裴戎這樣將自己兒子視若豬狗一般,卻也很少見。

裴越心中自然是憤怒的 。

從一個至少明面上講究平等的現代社會,陡然來到這個上下尊卑極其嚴苛的時代 ,被人這樣呵斥辱罵,他怎會不憤怒?面上的平靜也只不過是性格足夠沉穩,知道眼下沒有反抗的能力 ,所以不得已而為之。也幸虧他兩世為人,前世又是從底層攀爬上去的,否則絕對做不到眼下這種唾面自干的程度。

說不得 ,便是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大家一起死個干凈 。

跟在溫玉身后,從明月閣出來后 ,朝東南角行去,靠近前院的角落里,有一座屬于他的小院。

一路上 ,溫玉偶爾回頭 ,打量著裴越的神色,心中微微納罕。

這位三少爺在府內的日子一直不好過,像溫玉等人心里很同情 ,但連裴太君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他人又能如何?長久的凌虐之下,他的性格也愈發沉悶怯懦 ,佝僂著腰背低著頭,眼神躲閃不敢看人 。今日一見,溫玉便覺得自己像是不認識他 ,竟不知這位三少爺隱隱露出一絲卓絕的氣質!

但見他目光澄凈,面色從容,這份沉穩內斂的氣度莫說裴城裴云 ,就連裴戎也比不得 。

再看他劍眉星目,雖然瘦弱了些,面上還有些菜色 ,但容貌的輪廓卻很好 ,棱角分明,只要好好養著,臉上再長些肉 ,相貌一定會很英俊。這個倒也正常,畢竟第一代定國公裴元長相就不錯,后代子孫娶的又都是美人 ,一代代基因改良下來,長得難看才反常。

溫玉想到這兒,又想起方才裴越在明月閣中挺拔如松的身軀 ,莫名有些心慌,腳下頓時沒那么順暢 。

“姑娘小心。”

跟在后面的裴越出聲提醒道。

溫玉俏臉微紅,她本就生得好看 ,那雙杏眼宛若秋水無塵,溫柔可親,雖無妖艷魅惑之態 ,卻如和煦春風 ,令人心生親近之意 。

她忽然不敢再回頭,只輕聲說道:“三少爺,論理 ,婢子卻是擔不起這一聲姑娘呢。 ”

府內自然只有裴寧和裴玨可以被稱為姑娘。

裴越淡淡一笑,從善如流地說道:“那我就叫你姐姐吧 。”

反正他只有十三歲,溫玉至少十六七歲 ,而且面對這位對自己有善意又說話很有分量的丫鬟,他不介意順桿爬。

溫玉身為裴太君身邊的大丫鬟,平日里不知陪老太太見過多少誥命夫人 ,年紀雖輕卻見多識廣,然而此時此刻,卻因為身后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心里沒來由生出一些羞意,只得搖頭道:“若是讓老爺太太知道,又會責罰你呢 ,還是喚我名字吧。”

裴越點頭道:“有人的時候就叫你溫玉姑娘 ,沒人的時候便叫你姐姐 。 ”

溫玉很想說你姐姐此時應該在清風苑呢,那里是裴寧的住處。

不過終究沒說出口,話鋒一轉道:“三少爺 ,老太太讓我將城東莊子的一些情況告訴你。”

說到正事,裴越便沒有再調侃,正色道:“洗耳恭聽 。”

溫玉緩緩道:“那莊子是老太太當年帶過來的嫁妝 ,位于城外東邊二十余里處,附近有綺水流過,地勢平緩 ,周邊有三千畝的良田,都在老太太名下,并未納入公中的產業 。莊子有一百多戶 ,五百余人丁,都是老實本分的家仆。待三少爺過去后,老太太會將莊子和良田過到你名下 ,以后那些人也都由你管著。 ”

裴越默默思索著 。

他前世喜歡讀書 ,對古代的一些常識也有了解。一般來說,擁有三百畝田地就能算小地主,三千畝雖然不算大地主 ,但也相當不錯了。更重要的是,小地主依靠種地的是佃戶,還得小心翼翼地對待 ,而他名下將擁有的一百多戶可是國公府的家仆,換而言之,他對這些人擁有絕對的處置權力 。

想明白這一點 ,裴越的心情愈發開朗。

倒不是說他喜歡作威作福,而是自己才十三歲,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吃肉長身體和學習 ,哪有那么多時間去玩勾心斗角?

走在前面的溫玉見裴越一直沉默,便問道:“三少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越微笑道:“并無 ,倒是有件事想請教一下姐姐。”

溫玉心中一暖 ,柔聲道:“請說 。 ”

裴越很認真地問道:“等我出府后,還可以回來探望姐姐嗎? ”

溫玉一愣,隨即臉紅似血 ,也不答話,快步向前。

裴越笑呵呵地跟在后面。

又走了一陣,那座普通的小院已然在望 ,溫玉總算平靜了些,沒有再追究方才裴越那句有些出格的話,不放心地叮囑道:“后日是府里的大日子 ,三少爺記得要循規蹈矩,萬萬不可沖動,否則丟的是國公府和老太太的臉面 ,那樣會很麻煩 。縱是受了委屈,也要等壽宴之后,你可說與我聽 ,我會稟告老太太的。”

她抬眼望去 ,瞧見一個小丫鬟站在門口張望著,又道:“這兩日三少爺若是需要什么東西,可以打發你的小丫頭來尋我 ,不要驚動旁人。”

裴越也看到那人,應道:“謝謝姐姐,我知道的 。 ”

溫玉便轉身道:“那婢子就回去了 。”

裴越待她走出數步后 ,笑著問道:“姐姐,剛才那個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溫玉也不回頭,只借著綠蔭間穿過的春風送來輕輕柔柔的一句話:“三少爺日后若是想要回來探望老太太 ,自然隨時都可以回來…… ”

裴越站在原地,面帶笑容,心情卻有些復雜。

不可否認的是 ,與溫玉之間一番刻意拉近距離的做派,是他有意為之 。在這座國公府里,能在裴太君面前說上話的人不多 ,溫玉便是其中之一 ,更何況她對自己心存善意,在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的情況下,他不得不做一些事。

只是以裴越的眼光和智商 ,自然能看出來這個大丫鬟是真的本性善良。

不過,終究不是要利用她做什么惡事,只是為了自保而已 ,今天得到她一份善意,將來必百倍還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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