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把手中準備好的匯報材料和自己的簡歷以及相關資料又仔細看了一遍,馮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其實這些東西他早已經印在腦海里倒背如流了 ,這么些天都在為這事兒準備,就等著今天了 。
不容易啊,奮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崗位上 ,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價?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邊領導就要找自己談話了,如無意外 ,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會研究了。
走到窗邊,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圈 ,馮鏗仍然難以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緊張、激動,還有一些興奮。
這種情形好多年沒有了,上一次提拔自己擔任市委常委因為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自己雖然也很高興,但是卻談不上多興奮,而這一次幾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自己剛擔任副書記沒多久 ,就要接任市長了 。
或許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擔任縣長時才有這份感覺,嗯,的確如此 ,這么些年,自己從縣長到縣委I書記,再到副市長、市委常委 、市委秘書長 ,市委常委、組織部長,然后援藏鍛煉,再回來接任市委副書記 ,突然就有這樣一個機會了。
“馮鏗,曾用名,馮紫英 ,男,45歲,1974年7月出生,籍貫山東臨清 ,學歷全日制大學本科,1996年參加工作,1998年加入…… ,現任漢溪市委副書記,……”
不過并非沒有變數,馮鏗也知道和自己競爭的人選不少 ,自己并非唯一選擇,而且每個人都很有實力,所以一切都還未定 ,大家都屏住聲息等待著最后的結果。
不過他并不懼怕競爭,幾十年仕途歷練,從最基層的鄉鎮長到現在的位置 ,哪樣工作他沒摸過,什么世面他沒見過?
起早貪黑,摸爬滾打,奮斗拼搏 ,不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覺得有些暈眩,搖了搖頭,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緣故 ,凌晨快一點才睡下,沒睡好 。
一只手撐著辦公桌上,馮鏗緩緩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譚》 ,一本脂本《紅樓夢》,馮鏗下意識的翻了翻《菜根譚》,目光落在上面 ,“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需要懷廊廟的經綸。” 。
他皺了皺眉 ,怎么這話好像不是一個好兆頭?
隨手合手,又翻開脂本《紅樓夢》,這段時間沒事兒他就在回味《紅樓夢》,已經看到79回了。
書簽夾在其中 ,馮鏗隨手打開,卻看見水墨山水的書簽上寥寥幾句話,“眼看他起高樓 ,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 ,心中一陣煩悶,怎么這書簽上也都是些不中聽的話語?
隨手合上,卻落了幾頁 ,正好翻到第一回,“事上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今天這是怎么了?都是這些寓意不祥的東西?
心煩意亂之余,馮鏗又有些不忿,誰最終不是一堆荒冢?既然如此,那憑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 ,求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
賈寶玉那等無用之人,也都還有追求 ,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琢磨著寶黛兼收,一床幾好呢 。
一會兒覺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 ,濯清漣而不妖,一會兒覺得那邢岫煙如野鶴閑云,葳蕤自守 ,最好還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寶琴都留在身邊,還覺得香菱歸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風流妖嬈讓人迷?他還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這一攤泥?
只不過他沒有能力做到那一步 ,不是貧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沒法做到罷了。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決定了人的層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層次 ,你越過了某個層次,自然就會追求更高的階段,所謂淡泊名利看穿世情 ,那只是失意者無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誰不想醒掌殺人權,醉臥美人膝?曹雪芹真要當到納蘭明珠那一角 ,嗯,當然是前期,你覺得他會看淡生死榮華寫這本《紅樓夢》么?
冷笑著合上書頁 ,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他拿起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馮鏗立即恭聲道:“張部長您好,我是,好,好 ,我明白了,馬上就到,……”
放下電話 ,馮鏗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興奮的情緒,讓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卻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氣 ,突然間又是一陣暈眩,眼前發黑,本能覺察到不對 ,本來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這是他最大的隱憂 ,沒想到這個關鍵時候,一定要穩住,千萬這個時候出不得差錯,但身體卻不受控制的軟軟往下滑。
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東西 ,卻只抓住那本《紅樓夢》,嘩啦一聲,那本書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 ,攥住書皮,書皮上幾個宮裝仕女圖案似乎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人卻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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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一節 我來了
急促的馬蹄聲讓斜靠在馬車座上的少年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有些恍惚的環顧四周 ,依然如故,沒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發生。
事實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 ,血脂血壓都高得嚇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計就醒不來了,即便是醒來 ,那也太難熬了,而如果要讓自己在那個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寧肯在這個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
輕輕嘆了一口氣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間的玉帶略顯寬松,讓他很有些不適應 ,三尺五的腰圍什么時候變成了這等模樣?
雖然減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現在這等情形卻委實讓人難以高興起來。
沒錯,穿越 ,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變成了如此。
馮鏗,神武將軍馮唐之子 ,字紫英,馮紫英,這特么是啥玩意兒?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匯校本的《紅樓夢》中那個馮紫英 ,只不過那書里的馮紫英不是英俊奮發,號稱紅樓四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這雙手 ,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歲左右孩童的,無外乎就是多了幾分力氣和漸漸消退的厚繭罷了 。
還有這大周朝,大周王朝 ,天知道這個大周王朝是怎么鉆出來的,居然還真的存在,不是東西周是兩千年的事情么?就這幾天里 ,馮紫英已經看過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張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 ,北直隸馬戶劉寵劉晨起義,席卷北直隸和山東 、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獄的蘇州機工首領葛賢越獄 ,率領蘇州機戶織工起義,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舉起叛亂大旗 ,而此時也沒有了一代軍神王陽明的神威籠罩了,江西淪陷 。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 ,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張士誠之七代孫張定奎從蘇州起兵,重新舉起大周大旗,整個大明王朝終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戲下 ,進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張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 ,國號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終完成王朝更替 ,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歷史就這么毫無緣由的變了,于是,他馮紫英也就這么毫無來由的來到了這個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東大地上 。
馮紫英記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間換算成西元是啥時代了 ,但是他大概記得應該是十六世紀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經有近百年歷史了,換了三四個皇帝了 ,也就是說現在應該是十七世紀初了,而應該是1600至1610年之間,具體年代還得要找到來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曉。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滅了 ,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沒有改變歷史,利瑪竇和羅明堅有沒有來到中國,而澳門有沒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這一切因為他來到這個時空時間太短 ,而消息的閉塞使得他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
馮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個文科男,不是學歷史的,但和歷史有些瓜葛 ,師范政教專業,對歷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對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的這段歷史有個大概的印象。
還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歷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熱 ,他這個半吊子為了避免在和同僚們酒局飯局時找話題落伍,也假模假樣的去看了看《明史》 。
問題是那也純粹就是走馬觀花般的蜻蜓點水,根本就是囫圇吞棗的湊合 ,好在記憶力還不錯。
問題是現在大明王朝已經結束,萬歷王朝沒有了,九千歲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會出現了 ,那號稱千古一相的張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這個舞臺,估計也應該沒戲了,就算是有戲 ,也應該不是大戲,從時間來說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戰呢?豐臣秀吉和德川那個老烏龜呢?馮紫英思路似乎在紛飛,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這些歷史還有沒有?
馮紫英真的很好奇這個已經發生了偏轉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但根據他這戰戰兢兢一個月來的觀察 ,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勢還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碼從鄉間城鎮的點點滴滴就能窺斑知豹 。
“鏗哥兒,要到碼頭了。 ”車前傳來馮佑的聲音 ,“慶哥兒、保哥兒他們都在等候著了。”
“佑叔,候著我干啥?還指望著我走之前抖落點兒?”馮紫英坐直身體,伸手撥開布簾 ,嗓子有些嘶啞,“我用不著他們,世道再不好 ,從這里上京也就是幾天工夫,還能有啥? ”
馮佑是父親的親隨,此次是護送自己回老家 。
“鏗哥兒 ,帶著他們也好,聽說京里來的人就在碼頭邊設立了衙門緊鄰鈔關,交了一道商稅,還得要交一遍雜稅 ,厲害著呢,到處都在鬧騰,沒準兒要出亂子。”
馮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頰有一處猙獰的傷疤 ,馮紫英知道這是箭傷,是在大同鎮與韃靼騎兵的交鋒中所傷,也幸虧偏了幾分 ,但即便這樣,馮佑的左半邊臉估計也是傷了神經,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看起來有些兇戾之氣。
“哦?來了多久了?宮里安排來了人?”馮紫英這幾天一直在老宅里呆著,從下船開始就法開始發燒,燒得人迷迷糊糊 ,把護送他來老家的馮佑和一起來的僮仆嚇得夠嗆,好容易總算是熬過了這幾天才恢復過來,只不過馮紫英依然是二世為人,混合了前世靈魂的馮紫英了 。
這馮家在京里這一支到馮紫英這一代就只有馮紫英一個了 ,大老爺和二老爺早些年都在北邊打仗歿了,只剩下三老爺這一個獨苗,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長輩過世 ,他受父親的安排回老家來代表父親吊唁,馮家是斷斷不肯讓這根獨苗回老家的。
“聽說來了半年了,是宮里的一位伴伴。 ”馮佑臉色不動 ,“這幾日里我出門都覺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覺恐怕要出事兒,所以咱們早走是好事兒 。”
從馮家所在的永清街出來 ,要繞過兩條橫街才能走到去碼頭的大路上,這等用泥灰和條石鋪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碼頭的道路上才有,平順穩當。
路上不時能看到陰沉著臉的小販和低聲詛咒的商人 ,還有幾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頂著烈日指手畫腳的爭吵著什么。
馮紫英抬起手遮在額前,打望著前方。
陽光刺眼,讓人竟然有點兒睜不開眼,就這么一小會兒 ,馮紫英都覺得臉上有些刺痛 。
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后,馮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現實。
說實話,他內心甚至還有小僥幸 ,起碼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輩子了,在這個世界里,好歹起碼人生自由沒問題 ,而且看似家境還不錯,呃,一個官二代 ,雖然好像這個時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從身體恢復能夠活動時起,就主動的開始融入這個世界 。
融入這個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這個世界 ,因為根據他從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鱗半爪內容,這個世界發生了偏轉,這不是自己這個蝴蝶帶來的,估摸著本身就是再來歷史運轉的無數相似位面中的一個吧。
這是他的理解 ,但畢竟發生偏轉的時間節點也就是幾十年前,所以還是有很多東西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前世史書中的很多東西在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來了 ,比如語言文字,風俗習慣等等,也就是說世界大致還是這個世界。
臨清城從前明景泰年間始建磚城 ,州署、兵備道署 、衛署、學暑、督察院行臺 、布政司分守行臺均在磚城中 。
前明弘治年間,隨著漕運日盛,商賈流民蜂擁而至 ,磚城內那點兒地面越發擁擠不堪,很快南來北往的商旅們便在磚城與運河之間的中洲地界,依托著磚城四周開始滋蔓衍生開來 ,迅速形成了數倍于磚城的臨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間,山東劉六劉七馬亂,為保衛臨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磚城外開建土城 ,與磚城連為一體。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廣元帝即位之后隨即亦效仿前明成祖遷都北京,將金陵定為南都 。
于是乎臨清城便成為南糧北運水次倉的要害所在 ,與濟寧、德州成為山東地界三大轉運所在,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倉——廣積倉、臨清倉 、常盈倉更是連綿數里,加上鈔關的設立 ,使得臨清城更成為山東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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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二節 紅樓大周的時代我不懂
臨清馮氏老宅大院便在緊鄰老磚城外的永清街橫巷里 ,占去半條街。
先前奔馳而出的健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報信 。
大周沿襲前明規制,臨清設衛所 ,但隨著大周立朝已近百載,軍備廢弛,臨清衛軍名義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遷到磚城外和民戶幾無差別的軍戶 ,也不過兩三千人,而且吃空額也成為衛所軍將門養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經濟來源。
“佑叔,要出事兒?呃 ,不至于要動刀兵的份兒上吧?”馮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來到這個時空不過幾天時間,說句丟臉的話,才幾天 ,他真的還沒把這個時空的很多具體東西弄清楚,除了大略知曉這大周王朝是沿襲了前明的大致經歷外,其他他都是滿腦子漿糊 ,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幾本《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歷十五年》就以為自己可以當一個明人了?
大周沿襲前明規制 ,無論是在官制還是軍制上基本沒有太大變化,按照馮紫英的感覺,這大周和大明之間的差別,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區別 ,有些變化,但基本照搬沿襲 。
大周基本上承襲了前明的疆域和體系,除了周太祖始創本朝打天下那幾年外 ,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沒有太多差別,甚至從文官武官體系干脆就是整體接手過來。
但毫無疑問,這三個月的觀察還是帶給馮紫英很多東西 ,尤其是從京城到臨清來替自己父親吊唁這一趟,更是見識了許多未曾見過的東西。
這大周王朝立國不到百年,但卻已經有些末世征兆 ,文恬武嬉,而且據說北面蒙古韃子和女真人都屢屢騷擾九邊,雖然尚未成大患 ,但按照馮紫英對晚明那點兒不太多的記憶,如果歷史大走向不改變,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亂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亂子的還不僅僅是九邊 ,更應該是陜西那邊吧?
想到這里馮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歲不到啊,這就要趕上這種事情?甚至毫無反抗之力?
自己還想當一當紈绔 ,真正體會一下封建時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氣壯的三妻四妾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讓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難說 ,聽說這常伴伴手伸得長,連漕糧都敢碰,更別說他是奉旨收稅 ,誰敢招惹他? ”
馮佑顯然是走南闖北見的多了,清楚這些宮中稅監們的德行嘴臉 。
“在京城里他們收斂一些,這一出京,山高皇帝遠 ,誰能攔得住他們?就算是龍禁尉也得讓他們幾分。”
這龍禁尉其實就是前朝的錦衣衛。
大周立朝,周太祖廢錦衣衛、東廠、西廠,合設為龍禁尉 ,但民間仍然多有沿襲前朝稱謂為錦衣衛 。
加之龍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飛魚服繡春刀,只不過添了魚鱗劍作為錦衣衛總旗以上官員隨身配備的武器,變化不大 ,久而久之,連龍禁尉自身也將錦衣作為龍禁尉民間代稱了。
馮紫英自身膽怯,但還要強自鎮定 ,雖然這副身子骨自小習武,但是畢竟也只有十一歲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亂 ,估摸著也只有死路一條。
“那佑叔,咱們老宅那邊……”
“不至于此,無外乎就是那些販夫走卒和商賈吆喝鬧事兒,尋摸著要鼓搗點兒事情出來 ,逼那常伴伴讓步罷了 。”馮佑對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尋常地方也就罷了,但這臨清城可是山東地界一等一的緊要所在,戶部在這里有鈔關 ,有漕糧水次倉,若是出了亂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們可不是好惹的 ,御史和給事中們那一旦發起飆來,管你是誰都得要脫層皮 。
那常伴當雖然貪婪可惡,但是也非蠢人 ,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關系,應該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這些商賈和販夫走卒們也有些古怪,照理說不敢如此的 ,不過事不關己,馮佑也懶得理會,好歹磚城里還有數百衛軍精銳,出不了大亂子。
馮紫英也知道父親專門安排護送自己回老家的這位佑叔不簡單。
他和其他幾個人跟隨父親多年 ,甚至連姓都改姓馮,實際上是父親在大同鎮戍邊時的親衛角色,和蒙古人在邊寨上打生打死多年 ,后來父親因事免官,他們幾個多年跟隨父親的老弟兄就跟著父親回了京城 。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還有幾個莊子,順帶就把家人都安頓在了那里 ,日子雖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個溫飽。
馮佑平素和另外幾個一起回來的輪番在京城神武將軍府中住著,現在也充當起長隨角色 ,對京城里朝中事兒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過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預測得到的 。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礙事的? ”馮紫英心里有些擔心,但是也知道自己才來這個時空沒多長時間,雖然腦中已經接受了這個軀體原來的記憶和意識 ,但是要說對外邊這些事情的分析判斷,還是無法和馮佑這種走南闖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過馮佑原來在大同鎮也主要是擔負護衛父親的職責,父親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學著當長隨,對外邊事情了解一些 ,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鏗哥兒,這我也說不好 。”馮佑僵硬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由于左頰受過傷,所以能有表情變化的也只能是右邊臉,抽動了一下。
“左右我們今日便可上船 ,下午間就可以解纜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兒也不怕,至于說老宅子 ,就在衛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濟也得要顧點兒顏面吧,也沒誰去虎口捋須。”
“但愿如此 。 ”馮紫英心里不太踏實 ,他總覺得自己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這個歷史沒有的紅樓大周時空中來,沒那么輕輕松松讓自己當個紈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雖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將軍的爵位還在,雖說無法和四王八公和一類顯貴們比 ,但好歹也屬于跟著周太祖打過天下的勛貴后代。
若是論道理,像自己這樣馮家的獨苗嫡子,三妻四妾 ,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該自己這一輩子該過的,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為工作身心疲憊時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問題是這種生活能持續么?馮紫英覺得有點兒懸 。
京城里邊還不覺得,但從這回山東老家這一趟 ,他就已經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種種躁動。
從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馮紫英就感受到了運河兩岸生計的種種艱辛,運河兩岸這十來年里非旱即澇 ,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會有大規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凍餓倒斃在河兩岸者比比皆是 ,這也是馮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談間所獲。
每年京城大戶們的管事都會到滄州、德州買奴,不少窮苦人家索性不要錢,只求能給自己兒女尋條生路。
滄州一帶的私鹽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結起來,直接哄搶官鹽 ,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動了刀兵,還是出動了衛所大軍才勉強鎮壓下去 。
是役,殺得人頭滾滾 ,光是滄州城頭掛著的人頭就有數十個,一直到蛆蟲將頭顱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墻頭木籠里晃晃悠悠。
馮紫英一行前些日子從通州乘船南下時路過滄州,還能看著懸掛在城墻垛口下木籠的森森頭顱 ,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馮佑抽動了一下臉頰,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頜小幅度的扭動了一下 ,瞅了一眼還在四處打望的這位鏗哥兒,總覺得這位原來還有些粗豪之氣的少爺變得精細計較起來 。
像往日里這等事情,哪里須得多問 ,只顧著悶著頭走便是了,要問也不過是這臨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兒,獅貓,畫眉 ,這才是往日鏗哥兒喜好的,哪管這等正經活計?
莫不是這幾個月的國子監學讀下來倒真的有些上進了?
“瑞祥。”
“大爺?”車外坐在車前的青頭小子轉過頭來,“可是渴了?這里還有一葫蘆酸梅汁兒 ,可得解渴鎮暑,不過得要深井水鎮一鎮,方能爽口。 ”
馮紫英打望了幾下 ,委實看不出什么端倪來,擺擺手,縮回到車廂里 。
馮家在這邊雖然是大姓 ,但和外城的商賈之家并無太多往來,加之這段時間里那位其實關系并不太密切的長輩去世,大家都忙于辦理喪事 ,所以也沒太多人關心這外城之事,而且這常伴伴也來了大半年了,哪個月不弄出點兒幺蛾子來?
城里馮家人也多有知曉,哪怕是馮紫英在這呆了幾日 ,也聽聞這幾個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賈和過往船只貨主被弄得傾家蕩產,甚至還有一家和龍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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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三節 千載難逢的紈绔生活必須要保住
馬車轔轔駛過。
外城商鋪鱗次櫛比,人煙稠密 ,趕上時候,便是堵上半個時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來,所以一行人索性從外城東門威武門繞出 ,走城外去碼頭 。
“鏗哥兒,你怕是第一次回來吧?”馮佑見車廂里馮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覺得有趣 ,往日的鏗哥兒可不是這樣的。
這位爺現在是馮家一脈三家單傳,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爺留得命來,大老爺和二老爺,一個在和蒙古韃子的交鋒中墜馬連囫圇尸身都沒能搶回來 ,而二老爺則是命不好眼見得要以軍功授官,卻患了時疫,在床笫上掙扎了幾個月最終還是歿了。
“三四歲時不記事兒 ,隨母親回來過一回,這一次也是第二次 。”馮紫英老老實實的道:“只是聽母親說過,全無印象了。 ”
“這臨清城是個好地方 ,若是老爺日后想要尋個清閑,倒是個好地方。”馮佑瞇縫著眼睛打量著前方,前邊就是外城的西門了。
貼著城門邊兒上是一大溜子布幡 ,用竹竿撐起,更多的還是用葦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
消渴的茶水攤子,烏棗堆子 ,素葷的小食攤子,幾輛馱車歪斜著靠在兩株有些年成的柞樹邊兒上,一個馱夫正賣力的舞著手里發暗的汗巾吆喝著什么,估摸著隔著幾丈遠 ,都能聞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兒。
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樹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著什么,偶爾蹦出幾句聲調高幾拍的叱罵聲 ,俄而又是一陣哄鬧。
碼頭上似乎有些亂,不過往日里也不清靜,只是今天情況倒有些不太一樣 。
雖然覺得這碼頭上的情況不大對勁兒 ,但馮佑對這邊情況也不熟悉,往日里他也沒來過臨清這邊幾回,只是在邊塞上呆的久了 ,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動氣息讓他格外敏感罷了。
他緊了緊胯下的健馬,手扶了扶腰間用布質刀囊裹住的窄鋒腰刀,不動聲色的回頭道:“鏗哥兒 ,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
“啊? ”手嗖地一下從雪白的貓身上收回來,馮紫英身體猛然向前探出來,“佑叔,咋了?”
“嗯 ,現在不好說,看樣子這碼頭上要出事兒 。”馮佑也有些緊張,老爺只有這么一個獨苗嫡子 ,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還是把自己安排來照顧 ,就是擔心有啥意外,沒想到真還被自己趕上了。
“來得及登船么?”
馮紫英很清楚自個兒的情形,十一歲的少年 ,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這年頭到處都不安泰,得場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 ,更不用說遭遇什么戰亂。
自己兩位伯父也有三個兒女,但沒一個能長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個兄長未足歲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過了一場風寒活過來 ,成了臨清馮家在北京城里的一個獨苗兒了 。
這等情況下,自己來一趟山東老家,原本母親是堅決不答應的 ,也是父親因為開復的事情走不開身,才不得已讓自己跑這一趟,也是想著這從京城到臨清 ,一路走運河水道倒也無虞暑熱辛勞,所以才勉強答應,可未曾想到會在這老家門上也能遇上事兒。
馮佑沒有作聲 ,只是搖搖頭。
碼頭上已經圍著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擁著幾個似乎是其中帶頭者,其中一個正在揮舞著胳膊叫嚷著什么 ,還有幾個人分別在幾個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聯著 。
靠著路這邊碼頭上被亂七八糟的扔著幾堆用草袋裝著的雜物把路給堵上了,兩個褐衣短衫的漢子一邊抹著汗咒罵著,順帶著把衣襟拉開,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 ,一邊坐在草袋上四處打量。
路頭上已經有兩撥人被擋了下來,一撥是用兩頭驢子馱著的幾捆三梭布,看樣子是一個小布商 ,還有一撥人估摸著是兩兄弟,粗胳膊壯腿的,趕著兩輛騾子拉的貨車 ,看樣子是拉了一車烏棗,這是臨清州特產,看樣子是要去碼頭交貨。
“馬二兄弟 ,可怪不了我們,牙行的管事說了,今兒個碼頭上一律不能動 ,甭管裝船卸船還是入倉出倉,都不行,至于這一位,也別想過 ,那邊兒一樣都堵上了。 ”
“魯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兒,鬧得這么大?”送烏棗的兩兄弟顯然是熟人熟路了 ,一邊陪著笑臉,一邊隨手從漏了一個窟窿的草袋里探進去抓出一把烏棗來,遞給對方 ,“不值幾個錢,嘗嘗 。”
“二兄弟,不好說 ,這碼頭上的人都鬧騰起來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這路口給封住了 ,當家的,管事的都在那邊,成沒頭蒼蠅了,…… ”接過烏棗順帶丟了兩枚進嘴里 ,口水順著嘴角溢出來,聲音卻壓低了幾分:“若是不著急,就先回去吧 ,怕是要出事兒。”
“咱們可是和貨主約好了時間……”另外一個年輕的漢子顯然有些急了,正待說話,卻被自家兄長一把拉住 ,扭過頭便低聲道:“謝了,走,回去! ”
“大哥!”年輕漢子急了 ,這兩趟烏棗出貨拿回貨款才能說得上自己娶媳婦的聘禮錢,都到碼頭邊兒上了。
“趕緊走,看那邊!”年齡長的漢子臉色已經有些微微變白 ,目光卻追逐著遠處,一縷黑煙已經從西南角冒了出來,這才是他最懼怕的 。
馮紫英的目光隨著早已經站在車轅上以手遮額向西南方向眺望的馮佑而動。
馮佑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嘴角細微的抽動和轉動的眼珠似乎在做著艱難的抉擇 ,尚未等他做出決定,地面上已經有了一些輕微的震動,拉烏棗的兩兄弟顯然也是經常在外邊兒跑動的 ,迅即把目光轉向西面。
透過低矮的土墻,能夠大略觀察到東面的半天上隱約滾起一片浮動的黃塵 。
大上午的烈陽高照,河邊上都沒有半縷風 ,看看河道邊上被曬得蔫下去的柳枝,這等土塵除了大規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動,便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野地里滾動其這么的煙塵。
馮佑早已經一個疾竄踩在車轅上縱身上了車棚頂 ,車棚頂直接躍上了土城墻,站在墻垛口上,踮起腳尖打量著遠方。
馮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 ,哪怕馮紫英心理年齡已經超過四十歲,但是在這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異時空里,你就是胸藏萬里錦繡又如何?誰信你的 ,誰聽你的?
一刀掠過,大好頭顱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紈绔生活尚未開始就要結束 ,想到這里馮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佑叔,出啥事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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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四節 亂起
一個鷂子翻身,馮佑已經輕盈的從土墻躍上車棚頂,再一個鷂子翻身翻了下來 。
雖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 ,但馮紫英還是能從對方的眼眸中覺察到一些先前沒有的森冷決絕。
“走,鏗哥兒!再不走來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馮佑久在邊境之地廝殺 ,站在墻垛口只是簡單的一望,就能窺測出一個大概。
山東素來就是響馬叢生之地,當年劉六劉七起家于北直隸,但實際上真正壯大還是得到了山東響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勢起來的 。
黑壓壓的一片人雖然混亂不堪 ,也沒有騎乘,但是人數至少在一兩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發現到了東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煙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有接應的里應外合之舉。
問題是讓馮佑感到不可思議而又難以抉擇的是怎么會在臨清州這樣的運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臨清衛再是不濟,衛所的游擊將軍也能拉得出幾百精銳來的,像這等未經戰陣的亂匪要想和衛所精銳交鋒 ,那幾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這城里舉火,卻又讓馮佑感到不可思議了。
城里舉火可不是一幫亂匪能做到的 。
這臨清城內豪商大賈云集,幾乎大一點兒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幾個護衛 ,要想在城內舉火接應,若是沒有城內人的摻和,馮佑是不信的。
這里的牙行和里正結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這也是他最難以想通的。
先前其實他也就覺察到一些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在臨清州呆了幾天,加上來臨清之前他就聽說了宮中派出的稅監在臨清州折騰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沒有太在意 。
他不信誰還敢在衛所眼皮子底下尋死。
但這世道還真的讓他沒預料到。
“走!”從車上下來的馮佑 ,一只手提起還站在車轅旁發愣的小廝拋上車,然后馬鞭疾揚,健馬吃痛 ,猛然揚蹄奔行 。
站在那兩堆貨旁的渾人也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懵了,城里邊煙火大作,碼頭外則是人潮洶涌而來。
“還不滾開 ,各尋出路,真要等到這里找死不成? ”
馮佑怒喝一聲,這才把一干人喊醒 ,兩名渾漢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碼頭上跑去,估摸著是去尋管事的人去了。
而馮佑這個時候也顧不得許多,手中連連揚鞭 ,健馬吃痛狂奔,驅車直入 。
“佑叔,現在怎么辦?能上船么?”馮紫英顧不上跌在車轅上痛得眼圈都紅了的小廝瑞祥,吸了一口氣問道。
“來不及了。”馮佑雖然不知道這臨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 ,但是久在邊關和韃靼騎兵斗智斗勇讓他能夠嗅出這里邊隱藏著的濃濃陰謀味道 。
敢于在臨清衛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這背后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他不相信。
“那我們先進城?”馮紫英看了一眼已經亂成一鍋粥的碼頭上 ,此時頭腦已經開始飛速旋轉起來,“我們進內城? ”
“怕是進不去了。”馮佑搖搖頭。
換了是他是守將,此時只怕也早就把內城城門封死 ,在沒有摸清楚外邊底細之前,沒人敢輕易開內城門 。
那里邊從州署 、兵備道署、衛署、學暑到督察院行臺 、布政司分守行臺,七古八雜的一大幫子人 ,還有林林總總一大堆家眷,還有內城的糧倉,這種情形下 ,哪里敢輕易開門?
若是被亂匪趁機搶了進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丟失城池禍及全族的禍事了。
碼頭上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了。
一幫子四處奔走的力夫挑夫,還有那驚慌失措的貨郎小販,各家商鋪貨行的管事人等 ,都如同炸了營的麻雀,四處奔散 。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 ,不準片板離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趕到岸上,急切間哪里還來得及?
先前過來的時候還覺得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靜了許多 ,但此時一見,陡然間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過這個卻變成了狼奔豕突 ,亂成一鍋粥了。
臨清州城和其他地方還有些不一樣,原本沿襲前明,洪武年間以磚城為城 ,但是隨著會通河的開通,漕運和商貿日盛,迅即在磚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會通河環抱的那一處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間 ,山東劉六劉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時的臨清,山東響馬冠絕天下 ,將原本僅有土墻圍城的臨清城圍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糧棉絲布茶和軍資補充,聲勢復振 。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 ,若非劉六劉七攻下了臨清城重振了聲勢,只怕前明大軍便不能被劉六劉七牽制在山東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廣 ,最終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邊涌出一股人流,開始沿著大寧寺和竹竿巷一線點燃了幾家店鋪,烏黑的濃煙伴隨著閃動的火苗開始肆虐。
這里是中洲最繁華的街市 ,很多都是木質結構的店面,一旦燒起來,恐怕就會連綿成片 。
“走,先走東面 ,看能不能喊開永清門進城!”馮佑也有些著急了。
他已經意識到今日這臨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這等聲勢,那巡檢司衙門一幫酒囊飯袋怕是早就縮了 ,只是他不知道磚城中的衛軍為何不出來。
馮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橫巷里,緊鄰蝎子坑,從橫巷里出來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門 ,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時此刻能不能喊開永清城門了 。
馮家在臨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這等危險時候臨清衛軍卻未必會買馮家的面子。
馮唐三年前被解職歸家,一直在家賦閑 ,當下正在謀求復起,所以馮唐才未能來這一趟,讓馮紫英代替。
“走永清門那邊要繞開進德會那邊 ,我看從大寧寺那里出來的亂匪就是從大寧寺那邊過來的。 ”馮佑其實對臨清城里的情況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碼比馮紫英和小廝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線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濟橋那邊了 。”
街面上越發混亂 ,一些機工織工裝束的人也從南面街市沖了出來,四散奔逃,加上賓陽門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縱火 ,整個中洲四處起火,濃煙四起,喊殺聲陣陣。
“走!”馮佑催馬疾奔。
馬車繞過前面一堆正在燃燒的門板倒塌下來形成的路障 ,然后再往前行已經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擊一處商鋪的鋪門 。
而另外兩個潑皮正糾扯著一個樂伎打扮的年輕女子懷里的包袱,惡狠狠的將其打倒在地,搶走對方的包袱。
看見馮佑一行過來 ,兩個潑皮眼睛發亮,打了一聲呼哨,正在撞門的那群人中頓時分出來七八個人便往這邊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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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五節 如墜冰窖(吶喊求票!)
換了尋常時候,這幾個人哪怕是一擁而上,馮佑也不在話下 。
在邊塞上風里來雨里去 ,這般交鋒都算不上的搏殺,對付這些破皮無賴,易如反掌。
但問題是現在局勢越來越亂 ,很顯然之前以為的只是民亂逼稅監讓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經有亂匪圍城,城內的情形更混亂,更為關鍵的是衛軍居然看不見 ,這就太蹊蹺了 。
若是被人拖在這里,一旦被亂匪圍住,馮佑自己倒好說 ,這鏗哥兒就麻煩了。
沒等馮佑多想,兩名撲在最前面的潑皮一人持著一條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著一根手臂粗一丈長的竹竿猛沖而來。
馮佑知道此時不是心慈手軟的時候 ,從車轅上躍下,徑直向前一側身,已然讓過氣勢洶洶的哨棒劈頭一擊,腰間窄鋒腰刀凌厲的向上一撩 。
刀鋒過處 ,頸項上的血頓時濺起一尺多高,噴了旁邊的白墻一墻,觸目驚心。
沒等那竹竿橫掃而來 ,馮佑欺身而進,左臂一圈便將那漢子的頭顱勒住,趁勢便是一丟。
嘎嘣一聲 ,大好頭顱便撞在了白墻上,半句聲音都沒有便委頓在地。
跟隨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驚失色,頓時剎住腳步 ,叫嚷著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竹竿,當先一人居然還有一支裝了鐵矛頭的木槍,色厲內荏的叫喊著:“兀那漢子 ,還不趕緊放下刀,留你一個全尸! ”
“哼,不怕死的就上來,爺在大同府殺韃子的時候 ,你這廝怕還在你娘懷里吃奶吧?”
馮佑不在意的揮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鋒透露出來的殺意讓對手身體幾乎要發僵,下意識的丟下竹槍扭頭就跑 。
一幫人一哄而散 ,馮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這幫破皮無賴雖然不值一提,但是從城外涌來的亂匪可不簡單。
就那么大略一瞅 ,馮佑也知道千余人雖然也是烏合之眾,但是人多為王,狗多占強 ,而且他也看得出來那幫人氣勢正兇,當頭幾個怕也是有些來頭的,若是進了城 ,只怕是要出大亂子的。
但至今未見衛軍出動,城內亂成一團,而各家商幫照理說也該有些護衛力量,但是讓人驚訝的是也未見到幾個 ,頂多就是鋪門前有那么幾人持刀弄槍的守護 。
問題是在面對城外那幫明顯是有組織的亂匪時,這種零敲碎打的護衛力量濟得了什么事兒?
“快走,走橫街柴市那邊繞過去 ,穿過棉花市,往賓陽門那邊走。”馮佑來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賊匪進城 ,再要想找到脫身的機會就難了。
“走不得! ”
馮紫英和馮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時已經從旁邊夾墻中鉆出來一個黑瘦少年,一聲油膩混合著泥灰的無臂短褂 ,已然看不出原本顏色,半條腿已經被撕裂得稀爛的褲腿,似乎是才從哪里跑出來 。
黑瘦少年一邊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經被馮佑摔在墻上撞個半死昏迷不醒的潑皮一腳 ,然后從其懷中摸索一陣,找到一錠銀子,然后才順手搬起旁邊一塊墻磚,狠狠砸在對方頭上 ,腦漿頓出,眼見得不能活了。
馮佑倒是不在意,在邊寨上這等你死我活的廝殺多了 ,比這殘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見慣,只是略微驚訝這小乞丐居然如此兇悍狠毒,但馮紫英何時見過這般血腥的場景?
先前馮佑那一刀已經讓他全身冰冷 ,此時就在自己面前一個比自己似乎還要小一兩歲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殺人,不能不讓他突然間意識到今天所見到的這一切可能才是這個世界中最真實的一面,而前幾天自己呆在馮宅中養病的時日里那份優哉游哉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 ,為何走不得?”馮佑越發急躁 。
越來越重的危機感讓他急于離開這個危險地方。
那幫潑皮雖然退了過去,但是卻距離不遠,或許稍微得到接應支持 ,就又要圍過來,到時候自己脫身倒是不難,鏗哥兒和那瑞祥就難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邊已經被那幫子心狠手黑的窯工給占了,你們這幾個過去就是尋死 。”
黑瘦少年一邊將銀子塞入自己懷中 ,一邊卻將那潑皮從那樂伎懷中搶來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猶豫,這讓馮佑和馮紫英也是大為奇怪。
一錠銀子視若拱璧 ,而這包袱里也有些綾羅綢緞和值錢物事遠勝于那區區二兩銀子,為何這廝卻愛要不要的模樣?
只是二人現在也無心詢問,只是關心這廝所說的不能走橫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話 ,該如何繞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門尋找到一絲進內城的機會。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門? ”馮佑一邊緊張的四下打量,一邊問道。
此時城中依然四處火起 ,街面上店鋪盡皆關門閉戶,三五成群的潑皮無賴和成群結隊的乞丐、流民都開始攪合在一起,吆喝著打砸商鋪門店 ,一個個紅著眼珠子,如同瘋魔一般開始放縱起來 。
“從這邊沿著河邊跑,走鼓樓街,那邊是糧幫各家的所在 ,城里這些個人沒有誰敢去惹山陜糧幫的人,他們厲害得緊,也許那里還能求個安全。”
山陜糧幫便是臨清州城中勢力最大的晉商中經營糧食中的人 ,即便是對臨清這邊情況很陌生的馮佑和馮紫英,也知道臨清州城里兩大商幫,勢力龐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賈 ,所以立朝之后對商賈態度與前明有所不同 。
雖然士紳對商賈歧視態度依然如故,但是從朝廷法令上來說,已然放松了許多 ,而很多地方士紳以借此機會參與經營商業,謀取巨利。
以晉南商人為主和山陜會館為根據地的晉商,以南直隸徽州商人為主和徽州會館為根據地的徽商。
這兩大商幫基本上控制了臨清州城中主要商業貿易 ,哪怕是臨清本地商幫和來自南直隸商人中的洞庭商幫和浙江紹興商幫也難以和這兩大商幫抗衡 。
晉商主要以鹽 、糧食、絲綢、木材 、藥材、煤炭、鐵器 、錢莊為主,而徽商則主要以棉布、茶葉、水果、鹽 、南貨、典當、藥材為主,尤其是棉布行業和茶葉販售更是徽商居于壟斷地位。
“你是說這些亂匪不敢去招惹山陜糧幫的人?”
馮佑雖然來過臨清幾次,但因為都是替老爺送信送人 ,倏來倏往,沒有多少時間在臨清呆,頂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 ,有時候和伴當一塊兒出去放松一下,對臨清城里情況并不熟悉。
但他也聽說過臨清糧食販運主要是被山陜商人控制著,山陜糧幫的勢力很大 。
“不好說 ,但糧幫那幫人幾乎家家都有護衛,人人都有刀槍,有些老爺還有火銃!”黑瘦少年顯然對臨清城里的情況了如指掌 ,“如果我是他們,何必去和那些人過不去,這中洲街面上能搶的地方多了去。 ”
“好 ,那我們就走鼓樓街,你帶路!”馮佑臉色見黑瘦少年似乎還有點兒不情愿,厲聲道:“若是能把我們帶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銀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銀子 ,你幫我殺了仇人,我愿意幫你! ”黑瘦少年遲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們是想從永清門進內城么?我勸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 。衛軍前兩日就出城去了,內城里沒剩下幾個兵 ,他們這個時候肯定不會開門,誰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爺想要從廣積門進城,若是往日城里軍爺早就迎了進去 ,今日卻是死活不肯開門,……”
黑瘦少年的話讓馮佑和馮紫英都是如墜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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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齊魯青未了 第六節 小荷才露尖尖角
衛軍出城去了,這個城肯定是外城。
前兩日剛走,今日就出現匪亂 ,其中隱藏陰謀氣息太濃了,而且這內外同時發動,若是里邊沒有貓膩,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衛軍出城去了?”馮佑還有些不愿意接受這個現實 。
若城中衛軍主力真的出城了 ,那就真的大禍臨頭了,問題是他這幾日也在城中,卻從未聽聞衛軍出城的消息。
“哼 ,信不信由你,衛軍是夜里連夜出城,從東門碼頭分批乘船走的。 ”黑瘦少年見馮佑意似不信 ,又補充道:“這幾日里,城內衛軍將爺的相好都好幾日未見著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糧幫的人行否?”一顆心直往下沉的馮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
“怕是不行。糧幫的人素來護短 ,但只顧自家人,旁人是斷然不肯幫的。 ”黑瘦少年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
“不管了,佑叔 ,先走那邊再說!”馮紫英此時沉聲道:“實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計較。”
馮佑也沒想到此時馮紫英卻突然變得如此果決,也沒多想,一揮手 ,馮紫英和瑞祥早已經下車跟著馮佑,在黑瘦少年的帶領下先退出這條橫街,向東跑去。
此時的城內早已經是煙火升騰 ,不時有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一幫人在街面上相碰 。
不過在馮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鋒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來招惹這一行人。
“走,趕緊 ,從那邊穿過去就是觀音嘴,再過去就是上灣街,背后就是蝎子坑 ,過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門了。 ”
黑瘦少年對臨清城里道路情況異常熟悉,連續從幾個橫巷里穿過,躲開了沿著大街橫掃的一幫子窯工打扮四處打砸破門的亂匪 。
“糟了 ,玉帶橋被他們占住了!”剛一露頭,黑瘦小子立即就縮了回來,轉過頭來惶急的道:“過不去了。”
馮佑微微側身靠墻,示意跑得如同拉動的風箱一般劇烈喘息的馮紫英趕緊貼緊墻根 ,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來了。
距離玉帶橋還有十丈,但一丈多寬的橋面上早已經被十來個敞胸露懷扎著白布頭巾的亂匪所占領,而且其中其中兩名亂匪明顯不同于其他十來個人的打扮 ,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劍 ,只是二人面部卻被枯黃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實面目。
探頭一瞥之下,馮佑也是吃了一驚:“白蓮教?”
他在大同鎮可是見識過這幫白蓮教匪的厲害的 。
大同邊鎮城墻外的白蓮教眾多達數萬人 ,這幫人這么多年來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軍所追剿,獲得相當自在,已然成了韃子突入邊墻的最大幫手。
現在俺答汗雖然已經死了 ,但是其孫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著蒙古右翼與大周關系時戰時和,并且也把趙全那幫白蓮教徒作為和大周討價還價的砝碼。
他印象中塞外白蓮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俠意仙氣 。
“羅教?! ”那貓著甚至探出頭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卻低吼了起來。
馮佑臉色大壞。
若是這白蓮教起事 ,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亂了,不過再仔細一觀察又有些不像,那兩人和其他十來人顯然不是一伙的 ,而且相互之間似乎還有些隔閡,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
若真是白蓮教起事了,哪有這般輕松 ,只怕早就一呼百應,蜂擁而起了。
聽得黑瘦少年喊了一聲“羅教”,馮佑一時間還沒有明白過來 ,瞅了對方一眼,但現在卻沒有多少心思去理會,“怎么辦 ,過不去了,能繞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壩橋,從藥王廟那邊繞過去,但是不知道藥王廟那邊會不會也被堵上了。 ”黑瘦少年臉上也是一臉懊惱 ,“我們再來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橋上都沒人,……”
“行了 ,趕緊走,多說無益!”馮紫英打斷對方,一揮手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
“我姓左,叫……”沒等黑瘦小子說完 ,馮紫英又道:“佑叔,你帶著他,我和瑞祥跟在你們后邊 。”
馮佑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馮紫英 ,驚訝于這位小少爺怎么有些不一樣了,但也沒多想,點點頭:“好! ”
有些不忿于馮紫英連名字都不愿意聽自己說完,黑瘦少年瞪了馮紫英一眼 ,卻也沒有反對,點點頭跟著馮佑身后。
四個人倒回去,繞出小巷 ,馮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觀察之后,這才帶著身后的幾人快速通過橫街。
江壩橋尚未封堵 ,但是來往混亂的人流已經證明這一片開始失控,一些原本還在觀望形勢的市民在發現街面亂成這種狀況下,磚城里的衛軍卻一直未曾出現 ,而州中的巡檢衙役也一人都未見,都開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來,尤其是那些窯工 ,本身很多就是來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還是隱姓埋名的匪人 。
一行人剛跑過江壩橋,從南面便涌來一隊人馬,向著這邊來 ,顯然是要控制這江壩橋,眾人心中暗自僥幸,忙不迭從江壩橋沖入江壩街 ,這里連帶著附近的藥王廟街,這一帶住家大多為衛軍軍戶漿洗縫補為業,亦有一些私窯子做那衛軍的生意 ,此時也早已經關門閉戶。
從藥王廟中間的一處僻巷便可查到馮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蝎子坑其實就是一個大池塘,原本幾十年前汶水漲水是漫灌形成的一個湖沼 ,面積足足有一兩百畝,馮家老宅后圍墻便是沿著蝎子坑湖邊而建。
沿著蝎子坑繞一圈,便可直接到馮家老宅所在的橫街上 ,距離永清大街也不過區區百十步距離。
蝎子坑是一個長條形的湖沼,從南北兩邊都可以繞過 。
“走南邊還是北邊?”一到蝎子坑邊上,馮佑心里已經踏實許多。
這一帶葦草遍布,這七八月間正是草木蔥蘢 ,便是一二十人鉆進去也怕是難以尋覓,若真是遭遇亂匪,便可潛入葦草中暫時藏身 ,想那亂匪又不是專門來自家晦氣,何必非要在自己幾人身上花偌大力氣,有那工夫還不如在街面上隨意尋兩家鋪子砸開 ,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邊!南邊火神廟挨著鼓樓西街,若是賊匪要去尋糧幫晦氣,定然吃癟 ,我們走南邊卻容易被撞上 。”黑瘦少年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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