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炊餅

多年以后,面對金兵鐵騎,潘小園一定會想起她第一次見到炊餅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她是餓醒的。頭天晚上吃的泡面加火腿腸大約已經消化殆盡 ,肚子里火燒火燎的難受 。記憶中最后一個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碼字太累,過勞猝死。

床頭的小木架子上放著個粗陶碗,碗里面盛著幾個圓圓白白的東西 ,像饅頭,可又比普通的饅頭大些、扁些。顯然是剛剛做得的,還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面香氣 。看起來十分眼熟 ,卻又忘了哪里見過。

饑不擇食,她撐起身子便去抓。誰知坐起來才發現,手臂軟得像面條 。手一抖 ,饅頭調皮地滑到一邊,整個陶碗倒被碰到地上,咔嚓一聲英年早逝。

噔噔噔的腳步聲響 ,一個梳著發髻的中老年婦女出現在眼前。身上穿的是褐色短襦、灰布長裙——這個潘小園熟悉 。她有個表姐是兼職群眾演員 ,三天兩頭往橫店跑,朋友圈里發的盡是穿著古裝的劇照。看那古裝大嬸的戲服,是宋制的襦裙加褙子無疑 ,形制正確,當屬良心劇組出品。

這么大年紀還玩cosplay也是滿拼的 。潘小園正覺得有趣,那大嬸神態激動 ,看著她便開口說話了 。這下她慌了。大媽您籍貫何處,說出來的話我怎么一個字也聽不懂?

作為一個有閱歷有素養的現代女青年,潘小園立刻啟動應急預案 ,閉上眼睛,咕咚一聲,假裝又昏了過去。邪乎到家定有鬼 ,事出反常必為妖,敵動我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

當然后來她才知道 ,那大媽口里說的 ,不過是她在小說里寫過無數遍的一句經典臺詞:“娘子,你可終于醒了!”

在她裝昏裝睡的一段時間里,她聽到屋子里有人來來去去 ,說著各種各樣的話。她慢慢的找出了他們發音的規律,聽懂了他們說的話,得出了一個悲催的結論:她坑爹的穿越了。

時代是北宋 ,因為偶爾聽到有人管當今圣上叫“官家 ”,這是南北宋時期特有的稱呼,而自己所處的地方 ,明顯是嚴寒的北方的冬季 。

潘小園倒是很淡定。畢竟,作為一個在晉江寫過好幾本穿越小說的古言作者來說,這種橋段她太熟悉 ,在她筆下還演繹出了各種狗血的版本,比如穿成某個妖孽男子的禁臠啦,穿成某個沒JJ的太監啦 ,穿成兄妹禁忌戀的女主 ,開篇就在和哥哥做脖子以下不能描寫之事(此文已鎖)啦,等等等等。相比起來,自己在床上毫無懸念的醒過來 ,這個開篇當得起“俗套”兩個字 。

接下來是什么?一群丫環婆子圍在身邊,爭先恐后地給出各種女主穿越前的信息?潘小園愉快地發現自己并不屬于統治剝削階級。穿越過來這具身體的居所,雖然算不上家徒四壁 ,卻也明顯是勞動人民的蝸居,灰撲撲的泥墻,幾件簡陋的粗木家具 ,地上的炭盆里寒酸地生著一點點炭火。身邊哪有半個伺候的,說不定自己就是個勞碌命 。

那天那個大媽一雙三角小眼,眼光可犀利得緊 ,眼角縫每個褶子里似乎都能抖出來三斤陳年八卦,從她嘴里應該很好套話。潘小園自己照貓畫虎說出來的宋代河北方言還不太純正,她解釋是因為自己病還沒好全 ,舌頭僵直。再往自己嘴里塞一大口炊餅——便是那天看到的白饅頭的學名——作掩護 ,含含糊糊的打算開口 。

大媽看著她就笑:“好六姐兒,慢點兒,別噎著!這鬼門關里走了一回 ,居然又給放出來了 。哈哈哈,想來今年地府收成也不好,怎么連一點兒油水也不帶給人沾的!”

潘小園心里一跳。自己在晉江的筆名就是潘六姐 ,因為大學宿舍里自己排老六。她怎么也知道這名兒?

那大媽笑道:“不過你男人可真是好手藝,無怪大伙都喜歡買他的——噯,老身也吃一個 ,不介意吧? ”沒等她回答,自己也抓了一個,香噴噴咬了下去 。

誰的男人?潘小園沒太聽懂 ,機智地決定不去追問,轉而問起了更重要的事情:“那個,奴家有些記不清是怎生得病了……”

雖然連自己穿越過來的名字還不知道 ,但她決定先繞過這個問題 ,畢竟不想嚇到別人。

大媽萬幸是個話嘮,沒等她說完,就接話:“哎呀啊 ,娘子這可不是得病,是受傷唷!嘖嘖,撞了腦袋 ,幸好還能救醒……不過話說回來,為著你這一暈,你那當家的可沒少著急 ,雞飛狗跳了那么多天,姑子也請了,道士也請了 ,跳大神也跳了,大夫也請過來瞧,沒少花錢唷……”

撞了腦袋?潘小園的第一反應是給力!這下出現什么不正常言行 ,都可以歸咎于腦袋撞壞了 ,避免被人當成妖魔附體,整得死去活來。

趕緊收起笑容,做出驚訝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家好好兒的 ,怎么把頭給撞了呢? ”

大媽一臉惋惜,“唉,還不是怪你那個叔叔 ,也忒不知憐香惜玉,娘子這般嬌怯怯的身子,哪有那么用力的……”

對方還沒說完 ,潘小園腦子里已經刷刷的開啟了彈幕:叔叔?憐香惜玉?用力?看不出來大媽還是個老司機……

“……哪有那么用力推的,一下子把娘子推下樓梯,當時就昏迷不醒了 ,哎哎,不過話說回來,六姐兒你也是急了點兒……”

潘小園臉一紅 ,為自己思想之污小小的慚愧了下 ,隨即又好奇起來:“奴家急了點兒?急什么…… ”

大媽曖昧一笑:“人家二十多歲的大男人,能不知道他自己穿衣裳的薄厚,非要你上手去捏他肩膀?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 ,能不知道怎么用火箸撥火?非要你手把手捏著教?自個兒喝剩的半盞殘酒,非要遞到人家眼前讓他喝,你說你急的什么?嗯?萬幸你漢子不知道這些 ,否則啊,悶葫蘆也得給你磕出個響兒來!老身是過來人,可要勸娘子一句 ,凡事欲速則不達……”

她還說了什么,潘小園聽不進去了,心頭隱隱生出一陣極其不妙的預感 。自己的“叔叔” ,居然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而自己昏迷前居然做過這些事……

她怯生生地打斷,猶猶豫豫地問:“這個,恕奴家無知 ,阿嬸……貴姓? ”

那大媽笑道:“哈哈哈 ,娘子不會連這也不記得了吧?老身姓王,便是你家隔壁開茶鋪的,平日里娘子管我叫…… ”

“王干娘。”潘小園直勾勾盯著她 ,接話道:“奴家這下全想起來了。”

王婆呵呵一笑,站起身來,一張臉皺成一朵菊花 ,口中一排黃牙整齊站隊,“等娘子身子好了,來老身鋪子里吃茶啊 。 ”

再“想”不起來 ,她潘小園就白讀那么多遍《水滸傳》了。這一年是宋徽宗宣和元年臘月,《水滸》原著第二十三回。武松剛剛徒手打死了盤踞在景陽岡上的吊睛白額虎,成了陽谷縣大英雄 ,讓知縣大人抬舉,做了都頭,又在街上偶遇自己的哥哥武大郎 ,遂在哥哥家里住了下來 。家里除了哥哥 ,還住著一位嫂子。

嫂子姓名:潘金蓮,排行:第六,年齡:二十二歲 ,愛好:武松。

據說以前在張大戶家當丫環,因著幾分姿色,被老爺看中 ,又不肯從,于是被老爺報復性的白白嫁給矮窮矬武大 。她怎么能甘心呢 。

污力十足的潘六姐兒,見到武松 ,通體酥軟,第一反應是這個猛男連老虎都打倒了,“必然好氣力”。趁著武大出門賣炊餅 ,用盡全身解數勾引這個小叔。而方才王婆所描述的什么捏肩膀 、撥火、喝酒,就是原著里一段經典的撩漢場景 。

書里的潘美人,先是假作無意 ,往武帥哥肩膀上輕輕一捏:“叔叔穿這么少 ,不冷嗎? ”

假借關心為名的肢體接觸,點到為止。

見武二不應,伸手奪過他手里的火箸 ,順便靠近,輕聲慢語:“叔叔不會撥火,放著奴家來。”

小手兒相碰 ,火盆前擦出火花 。

最后,則是那句經典的:“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欲拒還迎 ,循序漸進,潘金蓮的得意之作。

可惜剛正直男武松絲毫不解風情,更不會處理這種尷尬曖昧的局面 ,面對嫂嫂的引誘,先是不理,再是躲避 ,然后惱羞成怒 ,把酒一潑,把她推了一跤,義正詞嚴地罵了一頓 ,毅然搬出了這個危險的家,留下潘金蓮一個人黯然神傷 。

這,就是潘小園穿越之前 ,這具身體的原主干出來的坑爹事兒。

毫無疑問,武松這一推搡稍重了一點兒。于是和書中稍有不同的是,可憐的潘金蓮被骨碌碌推下樓梯 ,摔到了腦袋,以植物人狀態躺了好幾天 。

潘小園捋順了劇情,頓感生無可戀 ,一時間竟有些想哭。過去她曾夢想著,像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穿越成紅顏禍水 ,在古代世界里大展宏圖。現在她覺得自己簡直太幼稚 ,乖乖在現代社會當個宅女單身狗,才是真正的歲月靜好,哪怕天天吃泡面呢 ,哪怕寫的小說本本撲街呢 。

原著里的潘金蓮是什么結局?讓武松開膛破肚,血淋淋的死在了武大郎的靈位下面 。

老天爺沒有讓這個小妖精摔在樓梯上磕死,顯然 ,是因為后面有著更慘烈的命運等著她。

胡思亂想間,潘小園突然又記起來,自己假裝昏睡的時候 ,來來回回照料的,除了王婆,似乎還有一個矮小得像孩子一樣的男人……

頓時心里一跳 ,再往門口一看,眼睛直了。

矮小的男人已經回到房間里 。他四肢短小,一張方臉 ,兩撇小胡子 ,腦袋大得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那臉上的神情倒是誠摯,見了她,咧嘴一笑 ,露出兩顆凹凸牙:“娘子身子大好了? ”

潘小園眼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頭腦空白了一刻,然后才想起來告誡自己:“武大郎不是反派 ,武大郎不是反派……”

雖然他現在是自己的“丈夫”,雖然說態度還算殷勤,可是這身材 ,這尊容,潘小園覺得自己出柜的心都有了。

武大湊過去,一副邀功的神情:“這幾天 ,我可是日日伺候你,你吃的湯湯水水都是我做,還有花錢贖的藥……娘子……金蓮兒…… ”

潘小園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半天才想起來 ,他是在喚自己 。

武大憨憨笑,脫下身上的短衫子,一條短腿邁上床。

“娘子 ,今天總可以……了吧……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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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銅鏡

潘小園驚叫一聲 ,不假思索的就往角落里躲,尖叫道:“別過來!”

武大神情委屈,還是繼續往床上爬。他身子短腿短 ,一步爬不到潘小園身邊 。

“娘子,看在我伺候你這么多天的份上,今天別趕我呀…… ”

潘小園一個枕頭扔過去。晉江穿越定律第一條 ,顏值為負的男人一定不會是主角!一定不會!

武大可憐巴巴地看她:“娘子,今天就試一次……我、段大夫給你開藥的時候,我順便讓他開了一副…… ”

說著褲帶解下來 ,一副要展示給她看的樣子。潘小園立刻捂住眼睛 ,腿上蓄力,等著踹他小JJ 。

可是等了一會兒,他卻沒再過來。潘小園指頭張開一道縫 ,小心翼翼看過去,只見武大叉腿側坐在床上,褲子褪到膝蓋 ,雙手在胯間鼓搗了又鼓搗,氣喘吁吁的,都快哭出來了。

還不忘說:“娘子且寬心 ,這次一定行,咱們生個大胖小子……”

潘小園徹底忘了捂眼睛,好像已經明白什么了 。試探著叫:“大哥……”

如果儲備知識沒錯 ,原著里,百姓家妻子就是這樣稱呼丈夫的 。當然潘金蓮作為書中的反派蕩`婦,從來都是直接自稱“我 ” 、要么就是“老娘” ,從來沒對武大使用過這個稱呼。

武大聽她這么喚自己 ,受寵若驚,趕緊應了一聲,還在繼續用力:“快了快了……”

此時潘小園對他的害怕全都變成了同情 ,盡量用正常語氣說:“大哥,我病了這幾日,發昏的時候夢見王母娘娘前來真身點化 ,說我沖撞了妖邪,若想保一家平安,須得半年內齋戒茹素 ,誠心向佛,禁絕……那個房事。 ”

武大一怔,手上不知不覺停了 ,露出迷茫的表情 。這番話大約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潘小園盡量避過頭去,不看他的關鍵部位,又賢妻良母般的補充了一句:“大哥若是見怪 ,盡可去……那個 ,勾欄瓦舍快活,我不介意的……”

武大慌忙跳起來,馬馬虎虎提上褲子 ,道:“不敢不敢!娘子說哪里話?”隨即眼中多了些黯然,低聲道:“既然、既然這樣,那咱們以后再……反正 ,反正也不差這一天…… ”

一邊說,一邊熟門熟路的從床底下拖出一卷鋪蓋,討好地朝潘小園笑:“那個 ,還跟以前一樣?”

潘小園心里咚咚跳,又是驚訝,又是疑惑。合著娶了她以來 ,這可憐家伙就沒睡過床!

雖然對他充滿了同情,但還是狠心搖搖頭:“奴家病還沒好,需要清靜 ,大哥還是……”想了想 ,太對不起人家,又改口:“要不我出去睡,總之 ,身邊不能有別人…… ”

武大呆呆看著她,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喜悅神情,慌忙擺手:“不不 ,娘子別動,被窩都焐熱了,哪能出去呢 ,我出去,我出去 。”

說畢將鋪蓋往肩上一抗,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

留下潘小園一個人 ,沒風也凌亂。似乎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以前怎么沒想到?《水滸》原著里明明白白的說了,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既然是個體型健壯的正常人 ,那武大這副模樣 ,就不能用遺傳不確定性來解釋了 。那分明就是……就是……畸形……

而且畸形的,或許不止身高這一處……

所以他才會對她潘金蓮這么小心翼翼的看臉色。

所以他才會天天落得睡地板。以前的潘金蓮,想必也曾度過了無數憤恨又無奈的夜 。

潘小園一下子理解這個水滸第一蕩`婦了。她為什么在書中顯得那么饑渴 ,撩完武松撩西門——她老公不行啊!

突然又想起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自從發現自己穿成潘金蓮之后,每天都在擔心被武松害死,也就沒有像其他穿越女那樣 ,有心情細細檢查自己的容顏和身體 。反正潘金蓮的顏值不低,自己應該不丑就是了 。反正潘金蓮身為人`妻,自己絕對不會是……

潘小園一骨碌爬起來 ,點上油燈,屋子里翻出一面銅鏡,用手帕細細擦干凈 ,然后趕緊關門,門上有閂,太好了 ,閂得緊緊的 ,窗戶也關上。慢慢解下裙子,再左右看一眼,確認門窗關好 ,坐在床上,褪了褻褲,張大眼睛 ,一手握著銅鏡,一手伸到下面小心扒拉……

雖然是單身狗,但作為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受過充分教育的單身狗 ,潘小園還是了解不少基本常識的。而此刻她的所見,讓她驚訝得合不攏腿 。

那就是,她潘小園 ,現在是潘金蓮,節操喪盡的水滸第一蕩`婦,現在仍然是 ,黃 、花、大、閨 、女。

天亮了。潘小園失眠一夜 ,躺在床上,蒙頭蓋被,哭笑不得 。黃花大閨女又怎么樣?自己就算是八心八箭鉆石大閨女 ,在武松眼里,大約也只當得兩個字:死人。

說不定,讓武松殺了之后 ,自己就能穿回去了?拜托,死也是很疼的啊,何況是那種死法。

再說 ,這個想法顯然太一廂情愿,這個抽風的世界,說不定再一睜眼 ,自己變成了更漂亮的絕世美女,全身珠翠華服,遠處連綿烽火 ,身邊一個癡情的君王柔聲哄勸:“美人兒 ,你看那些來救駕的蠢貨多狼狽,笑一個,笑一個嘛 。 ”

逃走?更是不敢。古代戶籍管理嚴格 ,就成了流亡黑戶,一旦被官府捉住,就是“發送官賣 ”的命運——她潘小園還不如自己拿個炊餅噎死呢。

不管了 ,既來之則安之 。趁著手上有鏡子,好好瞧一瞧這個和自己有著神奇緣分的女人的容貌。

潘小園穿衣下地。套上鞋子的一刻,又發現了新大陸 。

這具身體的主人名叫金蓮 。顧名思義 ,她應該擁有一雙小巧玲瓏的三寸金蓮才是。《水滸》里的原劇情,西門慶勾搭潘金蓮的時候,也是捏了她那雙尖尖小腳兒 ,才上手的。

總之,當她低頭一看,看到的是一雙纖直漂亮的36碼玉足時 ,懵了 。

說好的三寸金蓮呢?古代人家嫁娶下聘的時候 ,不都是看姑娘的腳大腳小嗎?像她這樣,空擔了個“金蓮”的虛名,底下卻是一雙如假包換的天足 ,夫家是會退貨的吧。

她輕輕撫著自己的一雙腳,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

方才那些什么金蓮啊退貨的說法 ,都是明清以后才流行起來的 。在這小清新遍地跑的北宋時期,婦女普遍是不纏足的嘛。

就算到了南宋,纏足也只是在一部分士大夫階層里實行 ,并且也是很溫柔的纏法,并不會折骨,也不導致太大的畸形。到了元代 ,下層婦女開始流行纏足,并開始有出土的三寸繡鞋實物 。明清兩代,纏足之風漸盛 ,并且愈發變本加厲。百度百科里那些惡心的纏足圖片 ,大多是延續清代纏足的印象。

而不管是《水滸》還是《金`瓶梅》,都是明朝人所著,里面的婦女形象自然也參照了明朝的民風民俗 ,纏成了一雙雙小腳 。

也就是說,她穿來的這個世界,并不是嚴格按照書里的細節來的!也許 ,她不是穿書,而是來到了以《水滸》為藍本的,某個真實的歷史平行空間。

這些信息只是在潘小園的腦子里刷的過了一遍。她雖然不是歷史學家 ,但關于古代生活的常識儲備卻豐富得不正常 。

為什么?因為她在晉江寫小說的時候,有一個作死的習慣:考據 。

別人都是任性架空行云流水日碼一萬,她呢 ,強迫癥,非要把古代生活的每個細節都弄清楚,相關古籍論文讀了一篇又一篇 ,直讀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真身穿越了才好 ,到頭來對著空蕩蕩的文檔發呆。

天天做無用功,文章寫得是毫無破綻,但不出所料的 ,寫一本撲一本。都是血淚 。

恰好她正在寫的一本小說,女主是南宋的大家閨秀,于是對于兩宋的知識便格外留意了些 ,做了滿滿好幾本筆記。書里的女主當然也被時代所局限,纏上了雙腳——當然不久便讓男主給強行放開了,兩人從此纏纏綿綿浪跡天涯。

想到這兒 ,晉江簽約作者潘六姐忽然惦記起她那本連載中的小說了,心里空落落的 。小說還沒寫完,高`潮還沒出現 ,男女主還沒床單,可大約要永遠的坑了。也許這時候,已經有真愛讀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催更 ,問:“作者哪去了?穿越了?”

她鼻子一酸 ,嘆了口氣。床單的細節她都想好了啊 。

搖搖頭,拋開這個想法,套上繡鞋 ,站起來。

潘金蓮是個修長美女,和潘小園在現代的身高差不過,而在古代的婦女中絕對算得上十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 ,悄悄的摸上胸脯,感受一把以前從沒感到過的綿軟充盈,流氓的捏一捏 ,居然……居然有種百合的錯覺 。

銅鏡往上移。鏡子里的女郎,一張標準鵝蛋臉,下巴自然而然的收攏成尖。耳珠子柔潤圓滑 ,一頭烏發厚重垂順 。眉毛被修得纖細柔和,眼睛則是微微的內雙,眼瞼的褶兒下面 ,睫毛翹起來 。鼻子挺直 ,嘴唇則是恰到好處的豐滿——標準的古典氣質美女。只有一樣破壞了那氣質:這張嘴現在有點歪,嘴角微微抽搐著,強忍著一抹驚喜的竊笑。

雙手呢 ,纖細柔軟,白皙豐潤,指甲修得短而整齊 。雖然比不上她在小說里描述的那些貴婦的柔荑 ,但對于一個需要親自操持家務的勞動人民婦女來說,這雙手絕對算得上保養得當,連一點繭子都沒有——過去的潘小園 ,右手中指上還殘留著學生時期握筆留下來的硬繭呢。

可見武大對她的縱容和照顧。這么一想,又有點良心發現,覺得挺對不起他的 。幸虧昨天沒真踹他的小JJ。

馬上又想到以后也不能亂踹。記住現在是古代古代古代 ,自己是女人女人女人,古代女子出嫁從夫,以夫為綱 ,要是真把他弄傷弄殘了 ,那是謀殺親夫,想想書里那個潘金蓮的下場!

可是難道就真的頂著個潘金蓮的身份,替她過完剩下的半輩子 ,迎接那個注定的結局?就算她能安安穩穩的活下去,難道就要和武大白頭到老么……

想一想,一身雞皮疙瘩 。

潘小園覺得 ,自己必須給自己謀劃一個其他的出路。

可是還沒來得及動腦子,就聽到樓下的門板吱呀一響,一個雄渾的男聲傳上來:“嫂嫂你下來 ,我有話說。 ”

潘小園聽到這聲音,頭腦里立刻當當當的響起了空襲警報 。

樓上只有她一個人。這個世界里,能管她叫嫂嫂的 ,也只有一個人。

姓名:武松,排行:第二,年齡:二十五歲 ,愛好:殺人 。

很多江湖好漢都不殺婦孺 ,但武松例外 。他的成名作便是殺了嫂子潘金蓮,情節特別惡劣,手段特別殘忍 ,影響特別重大,以致在電視劇里都是直接“嗶——”。在那之后一發而不可收,大鬧飛云浦 ,以一敵四,虛虛實實,快 ,準,狠,招招必殺。血濺鴛鴦樓 ,冷靜得近乎變態,男男女女一共殺了一十五口,末了還淡定地用衣襟沾血 ,在墻上寫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而現在 ,這個大寫的反社會殺人魔,在樓底下,喚她 。

潘小園覺得自己成了恐怖片里的女主角 ,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流。

腦子一亂,劇情也擼不順了。潘金蓮似乎還沒到歸位的時候,應該不是現在……是了 ,西門慶還沒出現……不對,自己剛剛穿越過來,人生地不熟 ,誰知道以前跟西門慶有什么瓜葛……不對不對,這個世界既然和原著稍有出入,有沒有西門慶這個人還另說 。總之……

底下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嫂嫂? ”

潘小園突然覺得那聲音還挺好聽 ,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聽從他的命令。一定是原主潘金蓮心中殘存的那點花癡記憶在搗亂。自己可不會被迷惑住 。

可是,殺人犯等急了,誰知道會干出什么事來。

潘小園一咬牙。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一刀 。她飛快地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領 ,摘下方才為了臭美戴上去的絹花 ,瞥了一眼銅鏡,做出一副她有生以來最為人畜無害的笑容——不能太殷勤否則大概會被認為是淫`蕩,因此無辜就好——眼神里適當的慌張和順從 ,對了,還有大病初愈的柔弱與茫然。雙手自然擺動,微微向上攤開 ,心理學上是接納和無攻擊力的暗示。然后,邁步……

她忘了自己穿的是及地長裙 。

裙擺沒有手提著,剛走兩步 ,就恰如其分地卷到了腳底下 。潘小園“啊”的一聲長叫,就看到地板旋轉著朝自己撲過來,耳中骨碌骨碌的聲音不絕 ,一個完美的倒栽蔥,直接落到了樓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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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鴻門宴

潘小園連尖叫都沒來得及。一瞬間的工夫 ,只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自己不會就此穿回去了吧?阿彌陀佛……

呼的兩聲風響,只覺得身子一拉一斜,肩膀一撞 ,腰身一扯,干脆利落地被放下來,竟一點也沒摔沒疼 。好一會兒 ,潘小園才分清了上下左右,睜開眼,驚奇地發現自己已經優雅地端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余光瞥見了什么人的臉 ,男人,不是武大。只見他巾幘整潔,上身穿一領棗紅貯絲納襖 ,腰系一條白絹搭膊,足下一雙皂靴 。凸出的喉結,硬朗的下頜 ,挺直的鼻梁 ,濃眉大眼,眼睛里卻浮著微微的近乎天真的驚訝,好像原始的青銅酒爵里 ,貯了一汪干凈的水。

潘小園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咽了咽口水——那是本能。然而理智片刻便恢復,那吊起來的心開始通通通的打鼓 ,臉色變得煞白,趕緊將目光投向別處 。

武松,你好!

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武松顯然也沒料到嫂子的這種出場方式 ,怔了片刻,就回復了鎮定和孤傲的神情。準備好的開場白顯然用不上了,于是直接朝她點點頭 ,“嫂嫂請坐 。”聲音低沉渾厚,不怒自威。

潘小園縱然絲毫不會武功,眼下也覺得 ,已經被他那凌厲殺氣壓得喘不過氣了。這便是傳說中的 ,武林高手?

武大呆立在旁邊,過了好一陣才想起來問:“娘子,你、你沒事吧? ”臉上神情又痛又難過 ,仿佛剛才摔的是他自己 。

潘小園趕緊搖搖頭,又趕緊站起來,強咧出一抹微笑 ,行了個新學來的萬福禮:“那個,見過叔叔 。”

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雖然不一定能扭轉武松對自己的印象,但起碼讓他少了一個殺她的理由。

武松劍眉微微一挑 ,還禮,淡淡道:“嫂嫂 。”朝著滿桌菜肴努努嘴,“請入座。哥哥也請坐。 ”

堂屋內支著一張小木桌 ,桌上滿滿當當,放著四五盤菜,有雞鴨 ,有魚肉 ,有蔬果,還有一大壺酒 。這個排場顯然不是武大能整治出來的。潘小園腦子里立刻出現三個字:鴻門宴。

依稀記得原著里有這么個場景,武松搬出武大家后 ,還不忘設宴款待哥哥嫂嫂,主題是讓武大看緊了媳婦,讓潘金蓮以后放規矩點 。

而現在 ,擺出這場鴻門宴的武松,顯然已經取得了對局勢的完全掌握。武大在他面前,就像個聽話的小孩子。

武松請武大坐了對席 ,自己拉了條凳子,打橫坐好 。他身高腿長,兩條腿放不到桌子底下 ,只好將一雙膝蓋張在外面。而武大一坐下,幾乎就是腳不點地,兩只鞋子在空中亂晃蕩。

潘小園悄悄往門口瞄了一瞄 ,那大門完全被武松高大的身軀擋住了 。墻角支著一柄長長的腰刀 ,顯然是武松隨身帶著的 。屋里那突兀的肅殺之氣,終于找到了部分的源頭。

她認命地坐下來。武松一招手,一個衙役哈著腰進來 ,“武都頭 。”捧起酒瓶,篩起酒來,畢恭畢敬地一杯杯放在桌上。武松再揮手 ,就把他打發出門了。

排場還挺大,潘小園心想 。畢竟,武松現在的職位是都頭 ,相當于縣公安局刑警大隊長呢。看他穿的一身衣裳,鮮亮整潔,也不似武大那般灰撲撲的——還是個挺注意形象的男人。

男人過分注意形象 ,通常會被看成娘炮 。然而面前這個攻氣十足的八尺男兒,搭配上一身新衣新幘,只讓潘小園覺得更加殺氣外露——晉江小說定律第二條:絕頂高手從來都是衣不沾塵。

武松請武大先動筷 ,不聲不響地吃了好一陣子。潘小園哪有食欲 ,筷子拿起來又放下,一會兒又覺得想去解手,忐忑不安地耗著 。武松不時微微朝她看上一眼 ,讓她覺得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半晌,武松才端起一杯酒,看著武大 ,囑咐道:“大哥在上,既然嫂嫂病勢好轉,有人看家 ,武松便搬回縣衙去了——也省些家里的嚼用。我不在家時,你便少做些買賣,每日遲出早歸 ,不要招惹是非 。若是有人欺侮你時,也不要爭執,等我回來 ,自會替你做主 。大哥若依我 ,就滿飲此杯。”

武大眼中滿是眷戀不舍,連連點頭,道:“都依 ,都依——兄弟,你真的不在家住了? ”

武松又有意無意朝潘小園的方向瞟了一眼,隨后堅決點點頭 ,看著武大把那杯酒干了。

而潘小園的心中頓時生出疑團:難道武松并不是被“自己 ”調戲之后立刻搬走的?這又是哪門子崩壞的劇情?

看看武大的表情,隨即馬上便明白了 。自己昏暈在家,武大又每天出去賣炊餅做買賣 ,自然會央求武松在家里看家——把自己兄弟和自己毫無行動能力的媳婦留在一塊兒,他心也真大!就那么信得過他弟弟?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兄弟情深吧……

還在胡思亂想,忽然鼻子里一陣酒香 ,看到酒杯已經遞到了自己面前。潘小園猛地一驚,連忙接過去。抬頭,正對上武松炯炯有神的雙眼 。

武松對她 ,明顯比對武大要冷淡得多。下巴微微揚著——下頜的弧線倒是挺好看 ,沖淡了傲氣帶來的壓迫感。

“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

他的語氣明顯的疏離 。潘小園當然知道他要說什么。叫她這個嫂嫂收起那點小心思,安安分分的和自己哥哥過日子 ,否則,他武松早晚要給哥哥做主。

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原主潘金蓮倒是撩漢一時爽,險些火葬場 ,惹下的后果,卻都留給無辜的自己買單 。偏偏自己連武帥哥的衣角也沒碰到過一次,真是枉擔了這份虛名兒。

還能怎么樣?順著他的話頭 ,唯唯連聲,做小伏低地來了一句:“奴都知道了。“

好在武松看在武大的面子上,也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 ,只是點到為止,說畢,捧上酒杯:“既然如此 ,請飲過此杯 。家中諸事 ,還煩請嫂嫂費心照料 。”

還是熟悉的劇情還是熟悉的味道。潘小園心里不太舒服,不能按著既定的劇本任人宰割。

她輕輕一咬牙,接過酒杯 ,卻不喝,而是帶著歉意,輕聲說:“奴前幾日摔跌下樓 ,一直頭暈不止,大夫也不讓喝酒,恐加重病情 。還請……還請叔叔不要見怪。 ”說畢 ,把酒杯放到武大面前桌上。

武大和武松都吃一驚 。武大眼里滿是心疼,武松則閃過一絲歉疚之情。畢竟是自己害得嫂子摔下樓,這么大個事兒 ,不能裝記不住。

潘小園定了定心,以一副自己也深信不疑的口吻,繼續道:“叔叔不信時 ,盡可問你哥哥 。奴這幾日昏暈不斷 ,夢中見到王母娘娘點化,說奴家此前被狐仙附體,舉止失常 ,若是再不得救治,恐怕性命都難保。這么說來,還多虧叔叔那次當頭棒喝 ,驅走了邪魔,還了奴家的魂魄……”

她頭一次覺得封建迷信是個好東西。看到武松一臉探尋的神色,干脆推開了面前的大魚大肉 ,攬過一碗麥飯,訕訕笑道:“所以叔叔你看,奴現在潛心向佛 ,吃齋茹素,一點兒葷腥也不敢沾,以保邪魔不侵 。”

有了昨天跟武大打的那遍草稿 ,這話說得格外有底氣。武大在旁邊也虔誠地跟著點頭。潘小園垂了垂眼 ,又大膽張眼望了一下武松,擺出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你哥哥信了 ”的氣場 。然后悄悄咽了咽口水,把那盤蒸全雞推得更遠些了 。

武松點頭道:“原來如此。”

潘小園松了一口氣 ,卻又聽他放低了聲音,不緊不慢地來了一句:“原來王母跟佛祖是一家人,武二今日長見識了。”

片刻寂靜 。潘小園有一種想把自己舌頭扔去回爐重造的沖動。

武大沒太聽懂 ,憨憨問道:“什么、誰是一家人? ”

潘小園和武松目光一對,各自思考了一下這話該怎么接。突然門外一響,一個衙役完美地解了圍:“都頭 ,都頭,那個……知縣大人請你過去一趟 。”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是……是關于縣里頭治安……”

武松這下推辭不得 ,便起身邊說:“曉得了。我這就走。 ”

武大還詫異:“這 、這么快就不吃了?”

武松從容離坐,吩咐帶來的衙役收拾行李,自己綽了腰刀 ,拎起打好的行李 ,推開大門,忽然又回頭:“我雖然不在此間住,但以后會常回來看你的 。左鄰右舍 ,哥哥也莫要低頭不見,該賣餅馓茶,人情往來時 ,不要怕費錢,今日我在縣衙領了第一份俸祿,一石米面 、一貫錢 ,我留下糧食,剩下的現錢,不放心讓衙役送來 ,便干脆自己過來了。哥哥收好,慢慢把債還了,別讓鄰里說閑話。”

武大更不好意思了:“哎呀呀 ,這怎么使得!這是你半個月的盤纏呢! ”一面推辭著 ,一面把錢珍而重之地收進小匣子里 。

此時民間還不流通銀兩,一貫錢拿出來,便是好幾斤的重量 ,武大接過的時候,整個人都沉了一下子。

潘小園眼見武松大踏步走入風雪里,如釋重負 ,松了一口氣,覺得整個房間里好像突然暖了好幾度,屋角那盆炭火也似乎變得旺起來了。

武大連忙追出門去 ,悵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武松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才回過頭 ,神情又是不甘,又有些不滿,猶豫了片刻 ,開口道:“娘子 ,我這兄弟是極好的,有他住在家里,誰還敢看不起咱們!你為什么連留也不留他一聲…… ”

潘小園看著這張方方正正的丑臉 ,心里突然一陣焦躁 。果然是被欺侮怕了,只想著拿兄弟來掙臉面!要不是老娘恰好穿過來,你那真正的媳婦早晚得給你下砒`霜 。我救了你一命 ,你還抱怨?

這話畢竟不敢公然說出來。她不愿搭理武大,跺一跺腳,進門回屋。外面可真冷 。

剛邁步 ,卻聽到街上外面一陣男人的喧嘩,由遠及近一路傳進來。

“哎喲喲,好一塊羊肉 ,倒落在狗口里!嘻嘻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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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騷擾

潘小園心中一顫。這臺詞 ,怎么這么耳熟呢?原著故事里 ,潘金蓮風流嬌俏,又喜歡喬模喬樣的立在屋檐底下拋頭露面,引來一干浮浪子弟天天騷擾 ,說的不就是這么一句話嗎?

趕緊回頭,只見五六個年輕閑漢正哄笑著往自己身上指 。領頭的那個歪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 ,雙手攏在袖里,瞇著一雙眼,正肆無忌憚地朝自己身上打量。街上的行人見了 ,也放慢了腳步,笑瞇瞇的看熱鬧。

武大臉色青白,拽著她袖子 ,一個勁兒的往屋里拉,“娘子,快回去吧!”

潘小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武松前腳剛走 ,后腳就被小流氓欺負到家門口。難不成每次都是關門躲清靜?做人窩囊到這份上 ,無怪過去的潘金蓮嫌棄看不上!

那為首的閑漢馬上又欣賞起了武大的緊張樣子,夸張地嘿嘿嘿笑了幾聲,拉長聲音問:“大郎 ,你家小娘子氣色還是不太好,聽說病了?是不是晚上沒得滿足啊?你要賣力些啊,哈哈! ”

后面幾個小的一齊起哄:“應二哥真是慧眼啊 ,嘻嘻嘻!這好一塊羊肉,恐怕他啃不太動喲!娘子,你說是不是?”

還有的道:“哼 ,瞧她現在裝著一副貞潔烈女的樣兒,背地里欲求不滿,不定怎么騷呢!聽說病得也莫名其妙……”接著是不堪入耳的嘟嘟囔囔。

潘小園只氣得渾身發抖 ,頭腦一陣陣的懵,第一反應竟是摸手機撥110 。隨即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求助般四處望 ,只看到鄰家一家簾子下面的孕婦 ,坐小凳子上低頭紡線,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紡錘,連耳朵根子都不帶動一下。另外一條簾子悄悄掀開小縫兒 ,后面閃著幾張興奮好奇的面孔,眼睛里是瞧不夠的熱鬧。對面銀鋪里探出個圓臉婦人,一副了然的神情 ,轉頭跟后面的丫頭竊竊私語,不時偷偷笑著 。

新搬來的武大娘子招蜂引蝶,又不是第一次了 ,看她那張俏臉兒紅的!被撩到了吧!叫她穿那么窄的衣裳!

猥瑣不堪的眼神,蒼蠅鼻涕一般粘在她身上,偏生那幾個流氓自得其樂 ,余光看到街坊們無人制止,更是有恃無恐 。武大娘子越是尷尬無助,越是讓他們心滿意足。

“哈哈哈 ,小娘子快回去罷 ,你家老公在床上等你呢!哈哈哈哈……三寸丁谷樹皮…… ”

潘小園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簡直快忍不住罵人了 ,但不能出聲……一旦說出什么奇怪的詞,自己可就完了……

那紡線孕婦終于后知后覺地聽見什么異動,凳子往前挪了挪。但馬上里間就有人大聲呵斥 ,讓她別亂看熱鬧 。那孕婦慌忙拉了簾子,回去了

武大終于鼓起勇氣邁出一步,一張臉脹得通紅 ,使勁扯著潘小園衣袖,眼里露出乞求的神色。

那幾個流氓呢,等的就是要看美女和侏儒手拉手腰并肩 ,居然開始吹口哨了。

潘小園覺得自己眼淚快出來了,一時間想不出什么應對之策,只得裝作什么都沒聽見 ,隨著武大進了屋 。心里頭憋屈 ,手上用力,砰的一聲,把嘲笑和口哨關在門外。

盡管知道被猥褻的對象并非“自己” ,可心里仍是說不出的委屈。原來的潘金蓮有多風流,已經不重要 。如此姣好的姿色,配了武大這樣一個三寸丁谷樹皮 ,本身就是她的原罪,任憑誰見了,都會忍不住評頭品足 ,生出各種聯想。而街坊鄰里本就看不起武大,更瞧不起她,樂得瞧個熱鬧 ,誰愿意幫她說話?

來不及感慨世道不公,便看到一盞熱茶端在了自己面前。一低頭,那茶杯后面是一張方方的丑臉 ,小胡子翹著尾巴 ,眉毛耷拉著,帶著討好的笑 。

“娘子消氣,吃茶。”

潘小園一怔 ,不由自主地接過來,道了聲謝。

武大聽到她一個“謝 ”字,又露出昨天那受寵若驚的神色 ,連聲道:“娘子說什么話,娘子不惱我,我已是知足啦 。”

潘小園吃一驚 ,趕緊咽下一口茶,“我、我怎么惱你了?”

武大訕訕道:“以前被閑人說嘴的時候,娘子不是每次都要把我罵一頓嗎?我知道我沒用 ,娘子可以罵我…… ”

潘小園怔了好一陣 。原先那個潘金蓮暴躁得可以!不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好青春和這么個人拴一輩子,誰不怨呢?隔三差五就有一幫要多猥瑣有多猥瑣的閑漢 ,在門口怪里怪氣的騷擾 ,王八才能忍!

眼下自己不過是初來乍到,對武大,也是同情多于厭惡。然而誰知道三年五載過去 ,自己會不會被折磨成原主潘金蓮的樣子?

只聽武大又鼓起勇氣,跟她講道理:“娘子,外面街上亂 ,以前我就叫你別多出門,你看,招惹多少是非……你、你生得這么好看 ,可不是讓外面的渾人胡亂看的,是不是?”

言外之意,娘子你這副樣子 ,出門也是撩人,待在家里,只讓我做丈夫的瞧 ,不是很好嗎?

這番話像是在他心里翻來覆去好久了 ,吞吞吐吐的的說出來,頗有些一家之主的模樣。其他人家里,丈夫都應該是這樣對妻子說話的吧?

潘小園不敢茍同這樣的價值觀 。直載了當的一句話噎了回去:“大哥 ,奴這幾日也想通啦,與其這么別扭著過日子,不如大家都放手 ,落得干凈,咱們……”頓了頓,祭出了寫小說時的常用句式 ,“和離!你與我一紙休書,咱們好聚好散,也免得多少是非口舌。 ”

說畢 ,拿出氣場,目不轉睛地盯著武大。

武大卻像燙了一般,一下跳起來 ,連連擺手 ,道:“你你,你又來了!不成,不成 ,那怎么成!…… ”

潘小園心中一動,敢情她不是第一次提離婚了!

武大還在絮絮叨叨的說:“我活了三十歲,才討到娘子這么好的媳婦 ,那是 、那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你看我都這樣了,再沒個繼承香火的 ,以后都沒臉見祖宗!娘子你可憐可憐我……我、我為了給你治病招魂,花了……花了……”

潘小園狠下心來,轉頭不去看他可憐兮兮的眼神 ,踱開幾步,道:“可憐你?誰可憐我呢?”

武大拙于言辭,翻來覆去的也就這么幾句話 ,見說不動她 ,慢慢居然也強硬起來,上去拉住潘小園衣襟,好像生怕走丟的小孩子 ,固執地說:“反正你是我娘子 。我就不放你。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寫休書。死也不寫!死也不寫! ”

潘小園眉毛一豎,強壓住心頭怒火 ,還要再爭,武大卻放軟了語氣,說道:“況且你的娘家人都不在了 ,我若休你,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家,靠什么生活?娘子就別異想天開啦 ,以后我多賺錢,一定能供得你好 。咱們生一堆兒子……”

這一句霸道的“我養你”,在潘小園來 ,卻有如當頭一棒 ,頓時清醒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沒經濟收入,驟然間離了婚 ,靠什么吃飯?恐怕過不了多久,就得去縣東頭的麗春院體驗人生了。

她長嘆一口氣 。經濟不獨立,吃人嘴軟啊。過去的潘金蓮一次次試圖離婚沒離成 ,十有八九也是這個原因。

于是淡淡道:“大哥想什么呢,我也不過是被那些閑漢氣著了,隨口說說 。 ”眼看著武大轉悲為喜 ,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得趕快給自己攢些錢,才是正道 。”

武大只道她打消了離婚的念頭,喜上眉梢 ,興沖沖地說:“我去準備今日的買賣,不能再耽擱了——今天不用做飯,娘子去樓上歇著吧。”說畢 ,順手抄起她喝完的茶杯 ,往后面廚房去了。

潘小園心中暗自慶幸 。原來每天都是潘金蓮燒火做飯。而今天,家里恰好有武松設宴剩下來的魚肉酒飯,讓那衙役收拾過 ,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于是今天做飯的任務就省了——也幸虧如此,否則她連古人的廚房都沒去過,兩眼一抹黑 ,恐怕連一鍋湯都燒不熟 。

想到這兒,趕緊跟著武大去了廚房。先熟悉一下里面的布置和器具,免得以后做飯的時候穿幫。

廚房里黑漆漆的煙熏火燎 ,透出發酵面粉特有的醇香氣 。一個碩大的磚灶挨墻砌著,上面堆了五六扇竹篾條蒸屜,想必是武大每日做炊餅的地方。潘小園以前寫文的時候做過考據 ,宋時的炊餅,相當于現代的發酵饅頭,是北方相當常見的主食。原本叫做“蒸餅 ” ,后來為了避宋仁宗趙禎的諱 ,才改為炊餅 。有些版本的《水滸傳》電視劇里,武大郎挑著擔子賣芝麻夾肉燒餅,絕對屬于原則性錯誤。

和蒸炊餅的磚灶連著的 ,是一個二尺來高的小土灶,想必是夫妻倆日常燒飯做菜用的。灶上架著一口鐵鍋,灶洞里全是草木灰 ,幾塊發紅的木炭還沒熄滅,土灶周圍比別處溫暖了許多 。

潘小園看著這爐灶,忽然想到 ,倘若自己沒穿越,那么幾個月后,藥死武大的那碗□□水 ,便是在這個灶臺上燒的 。禁不住渾身一顫,下了幾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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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欠債

爐灶對面一條又矮又長的木桌 ,桌子上擺著些陶碗陶罐。角落里是兩個半人高的大缸 。揭開木質蓋子一看,一個缸里是清水,水缸邊緣掛著一個舀水的瓢;另一個缸里則是半缸面粉。潘小園被揚起的面粉一嗆 ,鼻子一癢,側過頭去,打了個石破天驚的噴嚏。趕緊把蓋子又蓋上了 。

武大已經挽起袖子 ,見她打噴嚏,趕緊過來,說:“娘子 ,你怎么不上樓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煩看我做炊餅嗎?”

潘小園“哦”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之地 ,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古代廚房,而是大批生產炊餅的民間小作坊。這間房子,若是原樣搬到現代的博物館去 ,一定會被視若珍寶 ,配備單獨的展廳和講解員。

這么難得的機會哪能輕易放過,潘小園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緊 ,想看看大哥做炊餅 。你若需要幫忙的,叫我就行。 ”

說完一句話,才意識到 ,自己到底沒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個“我”,連“奴家”都忘記說 ,真可謂無禮之至。可是武大卻沒在意,嘿嘿一笑,說:“好 。 ”

只見他從灶洞里摸出一個陶罐 ,揭開蓋,微微發出酸氣,倒進些溫水 ,用篩子濾了 ,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園心知那大約是發面用的東西,隨口問了一句,套出來 ,是麥麩拌水發酵而成,在沒有酵母粉的古代,這東西便叫酵子。武大隨后拎出個大木盆 ,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鹽進去,用手攪攪勻 ,揀出里面的幾顆沙粒兒 。那面粉微微發黃,顆粒也略顯粗糙,不像現代市場里那種純白純白的精粉 。

只見武大左手拿起溫的酵子水 ,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練地伸進去攪拌……

潘小園失聲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 ”武大吃了一驚 ,放下酵子水 ,搔搔腦袋,莫名其妙地說:“我手不臟啊。”

潘小園簡直不知該怎么和他解釋。他手上當然沒有明顯的泥污,但剛剛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換盞 ,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雖說最后把手在褲子上使勁蹭了蹭 ,但手上的細菌絕對已經歡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這雙手做出來的炊餅,就算是倒找錢她也不買!

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禍害整個陽谷縣居民 。潘小園眼珠一轉,想出個說辭:“奴曾聽說 ,但凡民間百業,雖有貴賤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爺一手護佑……”抬頭余光一掃 ,果然看到磚灶上面供著個小小神龕,過去還真沒白考據,趕緊朝那里努努嘴 ,“所以制作面食 ,雖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齋戒沐浴,但動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顯出心誠 ,灶王爺便會格外保佑你生意興隆,做出來的炊餅比別家的都好吃。 ”

倘若對面聽話的是武松,潘小園萬萬不敢這般信口開河。可這幾日的相處下來 ,她早就看出來,武大確如書中所說,不僅“面目丑陋” ,而且“頭腦可笑”,換句話說,智商比較捉急 。她潘金蓮說出來的話 ,他還從來沒有不信過的。

這話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難怪這一陣的生意不太好! ”舀出一瓢水 ,仔仔細細的把手洗了。雖然沒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 ,但潘小園覺得心里畢竟不那么膈應了 。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點像青蛙的蹼 ,可是揉起面來卻出奇地熟練。倒完了酵子水,又一點點加溫清水。面粉很快結成了塊,又凝成了小面團 。最后 ,又點了些鹽鹵,木盆里揉出一個大大的面團,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園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 ,把木盆搬到溫暖的土灶旁邊,取過一塊濕布整個蓋上,撅著屁股 ,將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 。潘小園也頗有些烹飪知識,知道這便是要等面團發酵 。現在是冬天,把面團放在溫暖的地方 ,便發酵得快。

她試探著問:“大哥 ,你這手藝,是……是什么時候學的來著?奴忘啦。”

她和武大剛剛“成婚”不久,還在互相增進了解的階段 。這些細節 ,以前的潘金蓮就算知道,大約也不會花心思記住,因此這句話問得模棱兩可 ,武大肯定不會起疑。

果然,武大臉上堆滿了自豪,說:“沒告訴過娘子嗎?自從父母歿了 ,我便在清河縣做了學徒,專學做炊餅手藝,一年便出師 ,上街做買賣,養我兄弟。 ”

武大這輩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約就是供養出了這么一個高大威猛的弟弟 。逮著個機會就開始憶苦思甜——小時候生活怎樣艱辛 ,怎樣受人欺負 ,武松怎樣說服他,要出去學本事,發家致富 ,回來把這些欺負過他們的人一一報復回去。

潘小園打了個冷戰。回憶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難道他是回來報仇的?

武大笑道:“不過是說說而已,哪能當真呢?我兄弟可是個識法度的明白人 。他說這幾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師父 ,再回來的時候,就跟我說什么行俠仗義,什么自強什么的 ,我也聽不太懂……不過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緊,嘿嘿!我就說嘛 ,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還是回家來安穩。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說話纏夾不清顛三倒四 ,潘小園對這兄弟倆的過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兩個人好不容易投機了幾句 ,卻又聽到門口有人叫門 。

武大滿手都是面團,答應了一聲。潘小園出去開門一看,只見是個翠巾裹頭、紅脂搽面的婦人 ,一張肥肥胖胖大白臉,一雙描得細細的眉毛,頭頂上一支和她體型完全不符的細銀簪子。相貌十分眼熟 ,想起來是對面銀鋪掌柜姚二郎的渾家,武大一直管她叫姚二嫂 。方才小流氓騷擾的時候,她一直在外面看熱鬧 。

潘小園只能裝作熟稔 ,跟她見了禮:“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著,往門里瞧了一眼,拖長了聲音道:“看娘子氣色大好啊。望門口兒一站站半天 ,怪精神的。 ”

話是關心的話,可語調怎么陰陽怪氣的 。潘小園不知道她家和自己家有沒有過節,只好禮貌接話:“謝嫂子記掛。”

“既然好了 ,想必也不用扎針吃藥了。奴家此來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 ,我當家的面皮薄,拉不下這個臉,可我家銀鋪里也是需要銀錢周轉的 。當初娘子你一病不起 ,你男人可是四鄰八家求爺爺告奶奶的借錢,這會子怎么也該……”

武大急赤白臉跑出來,手上還沾著幾團藕斷絲連的面 ,朝著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小聲道:“姚家嫂子,你怎么來了……不是說好……說好一個月…… ”

潘小園這下明白了 ,低頭問:“你……借錢了?為了給我治病? ”

姚二嫂拉長聲音“喲”了一聲:“原來還是瞞著你渾家的,嘖嘖嘖,還真是敬妻愛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 ,又上來些氣,撣撣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貫錢嗎?姚二哥銀鋪里哪天不是幾十貫的進帳 ,便晚些時日還 ,也妨不到你們過日子啊。 ”

“喲喲喲,這年頭欠錢的還成了官人了,一張嘴巴兩張皮 ,橫說豎說都有理,當初講說好了的都算個屁!我那當家的也就是耳根子軟,當初我要是在 ,哼……”

武大啞口無言,聽她聲音越來越大,唯恐讓別人聽見笑話 ,連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剛給的一貫錢,連連作揖:“這是一足貫 ,嫂子先拿去,我們慢慢都還你,我們倆大活人住這兒 ,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 ,武大那張臉一下子垮下來,做錯事一般,眼巴巴看著潘小園 。

潘小園問他:“為什么瞞我? ”

“怕 、怕娘子著急……怕你說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幫忙……說我、說我窩囊……”

不跟他翻舊賬 ,“一共借了多少?都和誰借的?”

“一共…… ”武大掰著手指頭數,“三十貫……多一點……四鄰八家都借過,不太記得 ,總之……”

三十貫……多!潘小園一個激靈,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這筆錢,足夠尋常百姓人家盤纏一兩年 ,甚至,聘個清白人家閨女都夠了。

“跟人家說多久還?”

“有些好說話的,沒定期限……有的是一個月……有的是兩個月……娘子 ,你別擔心這個…… ”

“家里還有多少余錢?能還得起不?”

武大徹底蔫了:“家里……這個……這個……”

還在磨蹭,忽然又聽到后門一聲叫喚:“六姐兒,六娘子 ,得空兒不? ”

潘小園渾身一激靈 。這是又一個來討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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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王婆

只聽后門吱呀一響,探過來半個花白的腦袋。

“六娘子 ,怎地不過貧家吃茶? ”

潘小園松了一口氣。王婆看起來不像來催債的 。這老太太巧舌如簧,精明著呢,武大從她這兒肯定借不到錢 。

趕緊答應。知道王婆在劇本中扮演的角色 ,本來不愿意和她多有交集。但眼下人家主動相邀,至少是天天見面的左鄰右舍,能搞好關系 ,還是搞好關系,免得適得其反,招來些意想不到的禍患 。

武大那邊炊餅出鍋 ,一路小跑地挑著去賣了。留下潘小園一個,從兩家相鄰的后門出來,過一口水井 ,來到王婆的茶坊 ,里面是一片溫暖的濕氣。老太太手里面抓著一把南瓜子兒,露出一排黃牙嗑著 。爐火上暖暖的燙著一壺水,將開未開的光景 ,旁邊幾個空茶盞,桌子邊上掛著一片抹布。

王婆嗑夠了瓜子兒,手指頭放口里嗉嗉 ,咂摸咂摸,隨手在抹布上捻干了口水。見潘小園來了,忙堆下笑來 ,抓起抹布,將桌子拭抹一遍,又把幾個茶盞口兒揩了一圈 ,張羅著點一碗豆蔻姜茶,給她驅寒 。

“娘子,怎的幾日都不來老身這兒吃茶?”

潘小園眼看著沾了她口水的抹布擦遍了所有的茶具 ,哪里還有吃茶的心思 ,心想怎的古代人偏偏這么不講究。不對,同樣是古代人,《紅樓》里可要精致多了。老天一定是嫌她上輩子太過邋遢 ,才給她發配到這么一個粗獷的世界 。

拿起一個茶盞,不動聲色地用衣袖悄悄又擦了一遍,才讓王婆點了茶 ,謝了,端起來慢慢喝。宋代的茶,都是沸水沖泡茶粉而成 ,有點像現代日式抹茶。然而其中又會加入各種香料甚至藥材來調味 。眼下這個豆蔻姜茶的味道還不錯,喝下去喉嚨熱熱的,微微出汗 。

王婆笑瞇瞇地看著她喝茶。方才潘小園被小流氓騷擾的時候 ,王婆坐在茶坊里間,也是看熱鬧的一員。可眼下事情過去,王婆對她的態度 ,又變成了恰到好處的友善 ,甚至帶著些做作的熱情,仿佛剛才的不愉快壓根就沒有發生過 。

潘小園居然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口茶 ,沒話找話:“干娘……近來可好?”

穿越初始,連片錢渣兒都沒摸到過,卻得知家里有三十多貫的負債 ,心情有點復雜。也愉快不起來,笑容略顯僵硬。

王婆卻似乎就等著她開口,堆下笑來 ,朝對面瞟一眼,低聲道:“這么快就來要債了?照老身說,也忒急了點兒 ,誰人家里沒個山高水低,鄉里鄉親的,用得著算那么清楚么! ”

潘小園大為感動 ,趕緊表示同意 。王婆又說:“老身不才 ,上次沒能出錢,只是出了點兒力,心里甚是惶恐。現在恰好有個機緣 ,娘子若是需要用錢補貼家用……”

潘小園心里一跳。這是送上門來的機會,讓她掙外快?

眼下自己是個沒有工作的全職主婦,生活全靠武大養家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如何有底氣跟武大提離婚?

再說,多虧當初武大到處借錢想辦法,自己才有幸穿越“還陽”。且不說這錢有多少真花在了實處 ,有多少是武大傻了吧唧被坑的,總歸是他一片好意。占著這一副好軀殼,這賬不能不認 。

趕緊點頭:“需要 ,需要! ”心里開始盤算,自己身上有什么手藝,是在古代能拿得出手的?

王婆眉花眼笑 ,剛要開口 ,忽然外面有人叫喚:“老王,老王!今日有茶沒?”

王婆只好起身出去,抹布一甩 ,回頭朝潘小園遞了一個抱歉的眼神,讓她稍安勿躁。

朝外面招呼:“薛嫂子,又賣花兒來?進來吃杯茶!來 ,來!”

便有一個頭戴翠花、臉上搽粉的四五十歲婦人進來了。潘小園見是年紀大的,忙站起來福了一福 。

那薛嫂眼前一亮,將她打量了好一陣 。不方便一上來就問這小娘子的姓氏人家 ,便笑著還禮,跟王婆客套著坐下了,點了一盞茶。

潘小園聽她們家長里短的嘮 ,心里暗暗留意,一字不落地聽著。這個社會對她來說還有太多陌生的地方 。

薛嫂手里的布包兒沉甸甸的,看著裝了千八百文錢。王婆一雙小眼在上面羨慕骨碌碌轉 ,笑道:“這又是哪家的謝媒錢? ”

薛嫂便得意笑了 ,道:“這樁親事說出來,可笑掉老姐姐你的大牙!南門外的胡員外,最近托我尋一房好人家女兒做妾 ,出手就給了一匹上好緞子做定金,嘖嘖,大戶人家手筆!”

王婆斜睨一眼 ,啐道:“吹牛!就那個胡桃仁兒破落戶,他也有錢討妾?再說,他家大娘子不是剛歿一個月嗎?”

薛嫂拍著手上布包兒 ,微微笑道:“剛歿一個月又怎地?沒聽說過男人家三大樂事,升官發財死老婆?這胡員外眼下三樣里占了兩樣,天天容光煥發呢! ”

原來那“胡員外”胡大郎那過世的老婆家境殷實 ,帶來不少嫁妝,首飾房舍田產之類。老婆在家里經濟地位一高,做丈夫的覺得窩囊 ,不免到勾欄瓦舍里去追求刺激 。正頭娘子氣得一場病接著一場 ,床上躺了幾個月,做丈夫的也不盡心伺候,上個月香消玉殞 ,嗚呼哀哉了。

薛嫂一面說,一面嘆息:“嘖嘖,要么說女人家命賤 ,沒腳蟹,嫁進誰家門,就是誰家人 ,哪由得自己呢?”說畢,兩只眼睛一脧,卻是看著潘小園。

潘小園連忙微微低頭 ,跟著附和了兩句,做出一副乖順小媳婦的模樣 。

王婆又好奇地問:“那胡大郎亡妻的嫁妝,又是誰拿著? ”

在北宋 ,嫁妝就是女子的私人財產 ,由她本人經營處置,一般情況下,就連丈夫也不能擅自動用。若是丈夫亡故 ,則可攜產再嫁,富裕的寡婦在婚姻市場上很受歡迎。可是薛嫂剛剛幫合的這個胡大郎,娘子既歿 ,那份他眼紅了數年的嫁妝箱籠一下子便收歸己有,當晚就摟著箱子睡了一夜 。

有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納個嬌俏可人的小妾——娶妻太麻煩,況且若是先妻尸骨未寒就張羅續弦 ,雖然也不犯法,但不免落個涼薄的名聲。然而用亡妻的嫁妝錢討妾,畢竟也太說不過去。幸好那故去的胡娘子 ,娘家人丁稀薄,只來了兩個叔伯兄弟來理論 。這邊胡大郎請了十幾個幫閑潑皮,先吵吵嚷嚷的把人拖住 ,那邊托薛嫂火速尋了個合適的窮人家女兒 ,略相一相,滿意了,當晚就一乘小轎 ,抬進家來,生米煮成熟飯,那邊娘家兄弟也就沒轍 ,又不愿意鬧到官府,只好罵罵咧咧的走了 。

薛嫂因為辦事利落,那胡大郎感激之下 ,開開先妻的嫁妝箱子,額外多取了一貫錢謝她。薛嫂拿著這錢,正準備上市集里扯布做新衣裳呢。

潘小園在旁邊聽了許久的熱鬧 ,這才琢磨出個味兒來,不由得打斷了兩個婆子的閑談:“等等,這男人這樣忘恩負義 ,他老婆在世的時候 ,怎么不跟他和離?還忍那么久? ”

王 、薛兩個婆子一愣,齊聲哈哈大笑 。王婆道:“和離?想得可美!她又沒犯七出,又沒多少娘家人來鬧 ,那男人死咬著霸她嫁妝,還肯簽休書?哈哈哈,他又不是菩薩!”

潘小園點點頭 ,心里好像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慢慢萎縮下去。

她怎么剛剛意識到,在這個社會,婦女是沒法單方面提出離婚的。休不休妻 ,權利完全在男方 。所謂的“和離”,也得經過丈夫同意才行。

那胡員外為了老婆的嫁妝,可以撐著死不離婚。同理 ,只要武大堅持不放她,她就永遠得是他老婆 。

而自己還想著賺錢就能離婚?天真。

薛嫂還要去集上買東西,看了看天色 ,便告辭走了:“茶錢記我賬上 ,到時一發還。 ”

王婆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一面收拾,眼珠子一面跟著她手里的錢袋 ,隱約露出艷羨的眼神。

潘小園滿腦子還是休書離婚,心情低落,便也起身告辭。王婆卻把她拉住了 ,眼瞇著笑道:“六姐兒怎么走這么快呢?”

潘小園才想起來,王婆把她叫來茶館,似乎是要說什么賺外快的事 。自己和錢沒仇 ,還是要洗耳恭聽 。

眼下她的茶早就涼了,王婆便又燒水續了一盞。兩人雜七雜八的開始嘮家常。從天氣說道健康,不一會兒王婆就嘆氣:“娘子啊 ,我們這上了年紀的人,湊合過日子,就怕有個山高水低 。可巧最近有個大財主 ,慷慨布施我一套送終衣料 ,嘖嘖,綾繡絹段又與若干好棉,放在家里 ,只苦沒有裁縫來做,讓我看著干著急喲…… ”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么 ,雙眼一亮,手一拍,道:“怪道老身眼拙 ,放著現成的福星瞧不見!久聞娘子做得一手好針線,如今傷勢也大好了,不如請娘子來幫忙裁衣 ,老身感激涕零,便死來也得好處去!到時一定重重相謝,按縣里最好的裁縫的工費來算!娘子你看如何?”

潘小園看著王婆那雙憧憬的三角眼 ,噗的一聲 ,嗆了一大口姜茶,頓時淚流滿面。

請我……幫忙……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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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罵戰

王婆趕緊給她捶背順氣,拉過她一只手,笑道:“反正娘子在家也是閑著 ,不然明日就過來……老身必有重謝……”

潘小園燙了一般抽回手,脫口道:“不去,咳咳 ,不去…… ”

看著王婆驚愕不解的神情,才想起來解釋:“那個,奴家這兩日 ,身子不太舒服……對,頭疼,還沒好……”

就算自己全身健康 ,當年潘六姐兒多年練出來的針黹女工 ,恐怕早就隨了她化為一縷清風。眼下自己這個冒牌貨,一雙纖纖素手只有敲鍵盤的時候是靈活的 。別說裁衣服,裁紙都裁不齊整啊。

慌慌張張的解釋了又解釋 ,王婆卻依然微微的懷疑。剛剛還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大碗茶,剛剛還積極主動的要掙錢,這會子又叫頭疼?

潘小園卻依然嘴硬 。不管用什么借口 ,都要把裁衣服的事情推掉!

這劇情簡直太熟悉不過了。她一下子理解王婆方才為什么像看獵物一樣看自己,又為什么將那慷慨大財主的布料贊不絕口地夸了半天。這一切要不是圈套,她就不姓潘!

她幾乎能看到將來的情景了:從此以后 ,潘金蓮天天來王婆家裁衣裳,王婆歡天喜地,買酒買菜、買稀奇果子相待 。到了第三天上 ,施主西門大官人無意路過,登門拜訪,王婆大稱緣分 ,你倆一個出錢 ,一個出力,不如老身做東,請你們一杯薄酒如何?哎呀 ,家里沒酒了,老身出去買,娘子先陪大官人少坐片刻 ,啊?

飛快地過了一遍劇情,最后再試探著問一句:“干娘,那位布施你布料的財主大官人……貴姓?”

王婆一怔 ,武大娘子居然上來就問了這樣一個大膽熱辣的問題,她居然沒有準備!

眉開眼笑,趕緊答:“要么說這世上緣法湊巧呢 ,那位大官人啊,便是娘子上次失手打到的,大街坊姓西門的便是!怎么 ,娘子沒聽說過? ”

潘小園一顆心倏的一跳。果然是他!

可是……可是 ,西門大官人用計勾搭金蓮的劇情,不是明明要發生在過年以后……為什么會提前?難道,難道叉竿事件已經發生過了?難道在武松搬出去之前 ,她潘金蓮已經和西門大官人天雷地火,見過面了?難道潘金蓮段數如此之高,不僅婚外撩漢 ,而且,還同時撩兩個?

天哪,自己穿越之前 ,這妹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卻又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看來西門慶的支線劇情還沒開始,扭轉命運,還來得及 。

不約 ,大官人我們不約!

心意已決,任憑王婆如何嘮叨,只是禮貌搖頭 。站起身來 ,說:“叨擾干娘 ,奴一介女流,不好在外面多耽,這就告辭了。”

王婆難以置信。好歹也是有這么多年經驗的專業馬泊六 ,這武大娘子潑辣風流,風評又不好,料想不難上手 ,怎的一分光都沒有,計劃就似乎要夭折了?能為了勾引個小叔子,奮不顧身 ,命都差點搭進去,現在倒裝什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良家了?那天不小心叉竿打到西門大官人,四目相對 ,那副纏綿悱惻的小眼神兒,難道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肯定是她聽到西門大官人的名字,羞澀了 ,更說明心里有鬼 。

干脆攤開了說。王婆換了一副過來人的笑容 ,語重心長地說:“娘子,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以娘子這般人物,屈就那個糊里糊涂的矮子 ,老身也覺得不值 。要不然,那天娘子摔倒在樓下,我可也沒多聲張吧?怎地現在卻跟老身這么生分了?唉 ,早知道老身費力不討好,不如我先去向武大說個明白,也省得他為了你 ,屈花了那么多錢,哎哎……”

一番車轱轆話說下來,潘小園慢慢明白王婆的意思了。自己這是有把柄攥在她手上呢!

王婆這番話 ,潛臺詞明明白白:那天娘子你大白天調戲小叔,反被推下樓的糗事,我早就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 ,也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主兒。而老身把這件事瞞了下來 ,沒把真相告訴武大,娘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

而現在,娘子居然連“裁衣服 ”這么簡單的要求都推脫 ,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小心我去向武大告狀,揭發你的黑歷史!

潘小園也不是傻子,知道若是現在跟王婆鬧翻臉 ,自己免不得要陷入一大堆麻煩之中。不知道西門慶給了她多少賄賂,但看今天的情勢,不來點進展 ,這老太太是不會罷休的 。

王婆那張滿是褶子的臉便顯得不那么順眼了。潘小園面對“前任 ”留下來的“債務”,自然不愿意背這個鍋。什么大官人,我可從來沒見過呢 。

面前的茶早就涼了 ,她敷衍地笑了一笑,自己給自己添滿了熱水 。

腦子轉一轉,也放軟了語氣:“干娘說哪里話 ,奴家怎敢和干娘生分?便是剛剛昏迷了好幾日 ,藥錢也不知貼了多少,也沒能持家伺候,家里顛倒亂成一團 ,多少閑氣堵著,這幾日身子又不爽,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致來……”

王婆立刻就坡下驢:“可不是!最近天氣寒冷 ,最容易神思倦怠。這個好辦,老身可以給你熬煮藥茶,包你喝了神清氣爽…… ”

潘小園還是搖頭 ,做出可憐的語氣:“只是最近有件煩心事,不解決,奴家萬萬沒心思出門。干娘是古道熱腸的好人 ,要是能幫奴家這個忙,裁衣服的事,還用問嗎?……”

王婆轉嗔為喜 ,連忙點頭 。原來武大娘子在跟自己談條件呢。摸摸袖子里西門大官人贈的那錠大銀 ,只要能挨上光,什么都好說!

*

三天后。潘小園目送武大挑著炊餅出門去賣,自己稍微打掃了一下大門前的空地 。

甫一開門 ,四面八方都是債主,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草草干完活,就掛上了簾子。這些簡單的家務 ,她已經做得十分熟練了 。比起武大每天早出晚歸的掙錢,她覺得自己的生活還真是挺輕松的。

人都是惰性的。她發現自己居然在一點一點適應著古代社會的生活 。要不是天天對著的這個男人太挫,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賴。

剛下了簾子 ,正思忖著回去洗個臉,卻發現手里的簾子不太聽話,怎么也放不到底。一抬頭 ,忍不住驚叫一聲 。只見一柄扇子橫在了門簾和桿子中間,順著那拿扇子的手看過去,赫然便是當日組團來騷擾的小流氓頭子 。只見他一雙瞇縫眼 ,一個肉鼻頭 ,口中嘖嘖的說:“武家娘子,這么早就下簾子啦?”

他身后,三三兩兩地站著五六個閑漢 ,全都是一副看熱鬧的神情,有的便叫:“她臉紅了!哈哈!鮮羊肉也有害臊的時候!她臉紅啦! ”

為首的肉鼻頭笑道:“娘子裝什么清高,你看我們這些兄弟 ,哪一個不比你家武大風流倜儻、健碩高大?你家老公要是不能滿足你,可要記著來找我們啊!”

后面的人駕輕就熟的起哄:“好一塊羊肉,別教落在狗口里!嗐 ,那狗咬得死緊!汪汪!”

一群人哈哈大笑。上次那個銀鋪里的婦人又探出頭來,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幸災樂禍地朝潘小園瞅了一眼。

潘小園竭力控制住一巴掌扇過去的沖動 ,拾起門邊打草鞋的棒槌,用力在墻上一敲 。咚的一聲響。

隔壁茶坊的門簾應聲掀起。賣茶的王婆左手一片抹布,右手一個銅壺 ,蹬蹬蹬的大步跨出來 ,抹布往地上一扔,插起腰,兩道眉毛一豎 ,力貫頂心,氣沉丹田,一聲石破天驚的大喝:“哪個長舌頭頑皮潑骨老油嘴在老娘的鋪子前面嚼蛆嚼的香個沒完呢! ”

這一吼端的是余音繞梁 ,滿座皆驚,街市上的嘈雜立時停了 。當時街上行人就有好幾個住腳的,一幫潑皮也怔了一刻。王婆左右看看 ,見聲勢足夠,徑直走到街心,揪住一個最猥瑣 、叫得最歡的 ,嘴角一歪,吼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東街三代破落小張三 ,窮斷脊梁骨的沒頭鬼 ,老娘養和尚阿爹宿尼庵,自己麗春院里刷鍋的小娘都正眼看不上,誰給你的膽子在良家門口撒野火兒!也不看看他家身后是什么人!X娘的傻吊醉死的潑賊 ,武大娘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當時正值隆冬臘月天氣,只見王婆口吐白氣不斷,云霧中夾雜著唾沫星子 ,已經噴了那張三一頭一臉。那張三紫脹了面皮,剛要還嘴,王婆哪能容他半個破綻 ,行云流水滔滔不絕:“不識時務的腌臜潑短命,魎魎混沌,有娘生沒爺教的無字兒空瓶 ,潑賤奴胎賴骨瘡皮大爛X!也不睜開你那屎糊眼兒看看,他家的兄弟,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 ,那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漢 ,人家一個小指頭就能徒手閹了你,敢在他哥哥門口聒噪,你活得不耐煩 ,老娘門口還不樂意濺上你那騷X臭臟血!”眼看罵蔫了一個,轉頭罵第二個:“李四窮廝也來湊熱鬧,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 ,冷鋪里呆不慣,大街上討打!銀樣镴槍頭,人皮囤破罐子 ,這年頭王八也會開口,你家老婆在屋里養漢哩!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時 ,不使了繩子扛子!…… ”

眼看王婆火力全開,潘小園悄悄退到簾子后面,心里面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這嗓門 ,這臉皮 ,這詞匯量,自己恐怕一輩子都修煉不出來。

果然是術業有專攻,古人誠不我欺!王婆這個老太太 ,簡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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