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閉少年劉承祐

仲春卯月之初,春雷乍動 ,細雨潺潺,淅瀝不輟的雨絲,溫柔地將城池內外飄飛的草絮打濕。春雨被澤 ,滋潤大地,努力地將彌漫在這世間的殺伐銳氣消弭 。

這場春雨,來得快 ,去得也急。雨霽之時 ,天才放亮。坐落在南流汾水邊的晉陽城被洗刷得很干凈,然濛濛雨霧,使其沉淪在一片朦朧之中 ,顯得晦暗不明,仿佛在暗示著天下詭譎的局勢 。

北平王府在晉陽西城,比鄰著太原宮群 ,占地甚廣,本就是河東之地的軍政中樞,霸府要所 ,隨著中原淪喪,地位愈加拔高。近月以來,出入王府的河東軍政要員 ,都越發明顯地表現出恭順謹慎。有不少聰明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那風雨之下潛然醞釀著的暗流 。

王府自是深宅大院,廣廈難計 。在這辰光初露之時 ,王府之中的仆人們已然忙碌起來 ,干著伺候主人們的本分工作。不過上至院使、管事,下至仆從女婢,都顯得謹小慎微 ,垂首低眉,臉上不見一點笑容。

只因王府的主人,北平王殿下心憂社稷之危亡 ,顧念天子之蒙塵,心情日漸郁憤 。前兩日方有一名東圊污仆與人談笑,為北平王撞見 ,一番責打,直接被趕出了王府。效果自是上佳,上下警醒 ,府內肅然,沒有人再敢有狂言浪行。

后苑東側一處院落,不小 。比起王府其他院落 ,這里的下人數量顯得稀少 ,不過顯得更加小心,整座院落也更加安靜。

寂靜的長廊上,三名女侍端著洗漱用的盆 、缽、盂 ,邁著小步子,輕輕地朝院深處的閣樓而去,領頭的是一名中年健婦。“哐啷 ”一聲 ,打破了院廊中的寧靜,卻是后頭的一名婢子,急步之下 ,摔了一跤 。

前面的健婦頓時眉頭大蹙,心虛緊張得朝樓閣方向看了看,隨即轉身 ,臉色沉凝地走到那女婢身前,極力地壓抑著嗓子,叱罵道:“你這賤婢 ,連盆水都端不穩!”

摔倒的婢子很年輕 ,更確切點應該用稚嫩來形容,估摸著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體態嬌小瘦弱,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受到責罵,頭垂得愈低了,淚珠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另外一名侍婢 ,則默默得站在一邊,并不開腔,目光平靜得有些冷漠 ,看著其挨訓 。

“還坐在那里作甚?”健婦見狀眉色更陰,斥道:“還不快與我重新打一盆水,郎君與娘子還等著我們伺候。耽誤了時辰 ,惹郎君生氣,你想連累我們一并受罰嗎? ”

“是。是 。”聞言,女婢這才忙不迭地起身 ,顧不得擦傷的手掌 ,端起銅盆便回轉 。

回廊環繞著中庭,二層的樓閣上,門戶窗扉皆染著水霧 ,垂垂欲滴。大開的窗欞后邊,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默然而立,靜靜地注視著被綠樹紅花點綴的庭院。清風徐來 ,晨起的困頓,消去不少 。

這是名少年,容貌清秀 ,頗有姿顏,面態之間透著些稚氣,不過那一臉嚴肅的表情 ,將那點稚嫩完全破壞掉了。相較于那近乎面癱的表情,少年的眼睛則多了好幾分“生氣”,頗有神韻。若有所思的樣子 ,轉動之間 ,偶有凜光閃逝 。

他便是此院的主人,北平王的次子劉承祐。

“二郎。 ”嬌柔如糯的軟音在耳畔響起,一名長相妍麗 ,身材曼妙的美貌女子,小步走到劉承祐身邊 。清亮如水的目光在劉承祐側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便順著劉承祐的視線看向庭院 ,陪著他注目,低聲道:“雨停了! ”

“嗯!”劉承祐只點頭應了聲,似乎很冷淡。

女子年紀也不大 ,花季般的年紀,不過卻已著婦裝,梳婦髻 ,她是劉承祐的寵妾耿氏。面對劉承祐的反應,耿氏稍顯委屈地低下了頭,不過卻不敢表現出任何怨艾 。

自當初落水 ,昏厥蘇醒后 ,劉承祐便“性情大變”,讓耿氏頗為惶恐。半年多的時間下來,劉承祐完全褪去了少年的跳脫與荒嬉 ,轉而變得嚴肅刻板,寡言少語,不動聲色 ,而旁人不敢輕之。

未幾,幾名侍婢依次入內,伺候著劉承祐與耿氏的起居 。之前的健婦姓李 ,是劉承祐母親李氏家里人,被派到劉承祐身邊伺候 。

很快洗漱結束,攤直雙手 ,任由那兩名婢女用那溫軟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動作,整發、理襟 、束帶......住著深府廣宅,亦享受著仆傭成群 ,劉承祐的生活看起來卻很儉樸。穿著很簡單 ,一襲黑緞裁就的舊服,身上未帶一樣飾品。

銅鏡前,劉承祐望著鏡中自己模樣 ,雙眼有些不受控制地眨動了好幾下 。鏡像很清晰,但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每每對鏡 ,仍舊有一種不真實感。

“今日來晚了! ”劉承祐自己提了一下衣襟,有些強迫癥地將衽縫壓平,隨口問那健婦李氏。

聞言 ,那李氏臉上閃過些許不自然,斜了眼一旁有些戰栗的小婢女,嘆了口氣 ,躬著身子,陪著笑道:“是老婦安排不周,還請郎君責罰 。”

那點眼色 ,沒能逃過劉承祐的眼睛 ,看了看那婢子,沾濕的裙角,挫傷的手掌 ,以及緊張難安的表現。轉動了兩圈脖子,平淡地說:“李婆,你嘴雖刻薄 ,但我知道你實則是個心軟的善人。”

健婦聞言一愣,正欲說些什么,被劉承祐揮手打斷:“下去吧 。去告訴阿母 ,我馬上去請安! ”

“是!”

奴婢們退下,劉承祐走到還在梳著妝的耿氏身后,輕按其肩 ,問道:“我,就如此讓人懼怕?”

耿氏身體轉過來,仰首望著劉承祐。妝扮過的耿氏 ,更顯美麗 ,吹彈可破的臉蛋上,只略施粉黛,清凈雅致。朝著劉承祐嫵媚一笑 ,耿氏說道:“二郎嚴于律己以及人,有威嚴,而人懾之 。府中仆侍 ,皆庸賤之徒,哪里能受您威勢而如常態...... ”

聽其言,劉承祐有些麻木的面龐上終于有了點動容 ,嘴角出現了一閃而逝的抽動,并不能讓人看出他喜怒。

抬手,在耿氏嬌嫩的臉蛋上捏了捏 ,動作輕柔。耿氏則美眸如水,嫩臉貼在劉承祐手上,細細蹭著 ,難得見劉承祐有這般柔情動作了 。

目光一掃 ,落到其發髻上,那里扎著一支碧玉翠簪,形狀精巧 ,顯然出自名匠之手 。取下,劉承祐順手拿起梳妝臺上一支普通的木簪,替其戴上:“用此簪......”

......

劉承祐初穿而來之時 ,正處唐季之后的五代十國,占據中原的是兒皇帝是石敬瑭建立的晉朝,不過也到將亡之際。契丹主耶律德光以舉國之力連年南侵 ,意圖占據中原,牧馬南國,皇帝昏聵 ,內部矛盾重重的晉朝,抵御經年,終不能當。

劉承祐的運氣是比較好的 ,在這亂世 ,穿到了權勢顯赫的王侯之家 。至少衣食足,安全無虞。

當然,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后漢亡國之君隱帝劉承祐的時候 ,劉承祐心里還是有些發慌的。不過,沒有太久便淡定下來 。后漢都還未建立,又何慮他年之淪亡 ,做那杞人之憂。

穿越前,劉承祐的性子便屬隨遇而安的,自閉木訥 ,沉默寡言。花了些時間,搞清楚情況之后,便開始慢慢地尋求融入新的身份 ,新的環境 。然后,北平王府中的劉二郎,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下 ,有些突兀地 ,變得“自閉”了。

如今正值晉開運四年(947年),不過于石晉君臣而言,大概開的是噩運。石晉已亡 ,就在去歲臘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師三十萬,大舉南來 ,滹沱水畔,中渡橋一戰,十萬晉軍 ,在主帥杜重威的強壓下不戰而降 。

其后,“帶路黨 ”張彥澤率兩千騎為先鋒,倍道疾行 ,南趨而陷汴梁。在汴京醉生夢死的晉出帝石重貴,有意殉國,還沒動作 ,便被皇城侍衛牙將擒拿。其后石晉君臣素服出降 ,晉國遂亡 。

時下,華夏天傾,社稷淪亡 ,中原無主,契丹據之 。天下局勢,并沒有因為契丹兵強馬壯而鎮定下來 ,反而隨著其暴政虐行,群情洶涌,血氣士民 ,爭相以抗。

不過在河東這片地界,卻難得地保持著相對的安寧。國有大亂,正當野心家冒頭的時候 。比如劉承祐的便宜父親北平王劉知遠 ,必在此列。

雙手背在腰間,緩緩地走過王府中的亭臺樓閣,劉承祐仍舊一臉自閉相。不過想到他那父親近來持續于河東臣民面前的表演作秀 ,眉色間有了些許變化 ,他心中知曉,劉知遠必定動了心思 。

縱使劉知遠沒有那個心思,隨著時局發展 ,也有的是想要“進步”的人要將他推上位,比如劉家的宗族,河東的文武。

這個時代 ,皇帝輪流做。擊鼓傳花,以當今天下的局勢,也該花落劉家了 。對此 ,劉知遠或許還在遲疑搖擺之中,但劉承祐已然做好了準備,并且十分自信。

思索間 ,劉承祐冷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更加沉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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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母兄弟

劉母居所 ,自然在王府深宅 ,和劉承祐的寢居隔著幾道院落 。向劉母請安,這是劉承祐自穿越后的每日必修課題,早晚兩次 ,風雨不輟。其雖然不免作秀的成分,但時間一長,也難免增添幾分真情 ,畢竟,劉母對劉承祐十分地慈愛,舐犢之情 ,既真且切,劉承祐感受得到。

“二郎 。”劉母寢居外,一聲呼喚讓劉承祐回過了神 。在府中 ,也只有最親近之人才敢這般稱呼劉承祐。

抬眼看去,只見一名錦衣青年含笑走來,儀表堂堂 ,風度翩翩 ,一副如玉佳公子的形象。溫潤的笑容,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讓人不禁心生好感 。這是劉承祐的大哥承訓 ,長劉承祐八歲,性格溫厚,極重孝悌之義 ,佳名揚于晉陽,甚得父母鐘愛。

“大哥! ”眼睛都沒眨一下,劉承祐朝其抱拳一禮 ,有點冷淡。

大概也是習慣了劉承祐的作風,劉承訓對此并不以為意,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陣 ,張了張嘴,化作一縷嘆息 。近前,拍了拍劉承祐肩膀:“走吧 ,你我還是先去問安母親吧。 ”

“嗯!”劉承祐點頭 ,平靜地側過身,給其讓路,補了三個字:“大哥請。”

兄弟倆一齊入內 ,行禮拜見,劉母已然在堂中準備了些早食 。屋中布置,同樣很普通 ,絲毫不見奢靡之風。吃食也很簡單,素粥、面餅拌點小菜。

劉母李氏,是個中年婦人 ,鳳目瓊鼻,落落大方,頗有威儀 ,這是一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賢內助 。

李氏與劉知遠之間的婚姻,是帶有些“傳奇性 ”的,就是十分純粹的搶親。當初正值梁晉爭霸 ,劉知遠在河東為軍卒 ,牧馬晉陽,向李氏求娶而不得,故糾集著一干弟兄 ,趁夜潛入其家劫取之。元人劉唐卿還據此夸張地改編了一出《劉知遠白兔記》,李氏便是那經典戲曲形象“李三娘”的原型 。

當然,李氏的經歷自不會似戲曲中描述的那般坎坷艱難 。他與劉知遠也算琴瑟和鳴 ,劉知遠主外,深耕行伍,馳騁沙場 ,賺取功名,建立勛業;李氏則主內,為劉知遠生兒育子 ,將劉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以后宅之事,而使劉知遠煩擾。

李氏雖出身于農家 ,但賢惠明理 ,待人寬厚,一向受人愛戴。妻以夫貴,隨著劉知遠的崛起 ,她也受封魏國夫人,地位尊崇 。

“大郎,時局動蕩 ,變化難測,諸事冗雜,乃父維艱 ,操勞日篤。你侍候在側,還需多多幫襯著他,為其分憂。”目光慈愛地在兩個兒子身上掃了一圈 ,李氏將注意力放到長子身上,叮囑道 。

從她說的話便可知,李氏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婦人 ,明顯很有見識。劉承訓看起來并沒有體會到其間深意 ,只是恭順地點著頭:“孩兒明白。 ”

偏過頭,看著默默在那兒喝著粥,拿著張餅細嚼慢咽的劉承祐 ,廣額之間,又不禁露出些許憂色 。打去歲意外發生后,這個兒子 ,便變得懂事恭順,舉止有禮。這本是好事,但就是性格變得冷若磐石 ,臉上難得見到一點笑容,實在讓她心疼不已。

對李氏,劉承祐心中還是比較敬重的 ,只是出于性格方面的原因,有口而難言 。感受到其關懷的目光,劉承祐垂下的眼瞼終于抬起 ,望著李氏那張雍容慈愛的面龐 ,嘴張了張,終于蹦跶出一句話:“春寒料峭,夙夜冰涼 ,侵人肌骨。阿母還當,保重身體......”

聽其言,李氏忍不住舒了一口氣 ,和藹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些許笑容,不管如何,至少以往的劉承祐 ,還說不出似這樣的體己之言。

對兄弟倆,李氏并沒有太多耳提面命般的嘮叨,頂多又叮嚀了一番劉承祐 ,讓他于軍旅之間,多加謹慎,切莫肆意妄為 。

作為北平王劉知遠的兒子 ,劉承祐身上自然掛著官職 ,此前署節院使 、檢校尚書右仆射 。節院使雖掌旌節儀制之重,卻已無唐時的地位,尚書仆射名頭雖然響亮 ,早就成為安置勛貴的虛職。

劉承祐自是不甘于此,在大哥劉承訓早早地入職霸府,協理軍政的情況下 ,去年暮秋,劉承祐自請入軍職。面對劉承祐所請,劉知遠雖然感到意外 ,但考慮過后,或許是抱著歷練二子的心理,竟然答應了 。于是 ,劉承祐一下子成為了北京龍棲軍都指揮使,典一軍之事。

辭別李氏,兄弟倆聯袂而往王府正堂。不出意外地 ,劉承祐表情又嚴肅起來了 。

余光不住地瞥向那張沉默臉 ,道路間只有二人的步伐聲,沒一會兒,劉承訓有點繃不住了 ,儒雅的面龐上露出一絲尷尬,主動找話道:“二郎,聽聞軍中驕兵難治 ,頗不服你,屢與你難堪。有什么困難,可告知大哥 ,我向父親替你說項......”

聞言,劉承祐斜了兄長一眼,旋即扭頭平視前方 ,語氣似乎柔和了些,不過依舊表現得淡淡然的:“這倒不勞兄長多慮,軍中悍士 ,我自馴之。唔 ,多謝兄長美意 。有賴于兄長者,軍需之用,糧餉之饋...... ”

“你且放心!必不短你!”劉承訓一揮手 ,頗為大氣地說道。

行進間,劉承訓嘆了口氣,開始在劉承祐耳邊念叨著:“軍旅艱辛 ,煞氣盈宵,以你這養尊處優的身體,哪里能受得了那等苦楚 ,徒惹母親心疼。要不還是上言父親,回王府謀一差遣?”

聽劉承訓這么一說,劉承祐冷面上掠過少許微妙的變化 ,偏過腦袋觀察著劉承訓的表情,但見其目露關懷而神色自然 。

眼睛稍稍瞇了下,劉承祐輕聲答道:“父親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 ,已然挺劍執戈 ,浴血沙場。披荊斬棘,歷經艱險,方有今日。比起父親創業之艱辛 ,軍中那點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

聞言訝異地看了看劉承祐,劉承訓眉毛揚了揚 ,輕吁一口氣,感慨道:“二郎,確是長大了 。反倒是我這個做兄長的 ,好逸惡難了 。罷了,不提此事了。”

在劉承訓感嘆著的同時,劉承祐則悄然審量著劉承訓 ,但并不能從劉承祐臉上看出什么異常,恰如言隨于心,有感而發。收回目光 ,劉承祐心中暗思 ,就他的觀察,這個大哥并不像是個有心計的人 。不過何以提出那建議,難道 ,真的只是表示對他這個弟弟的關懷?

一陣吵鬧聲打斷了劉承祐稍顯陰郁的思緒,一名少年嬉笑而來,身上帶著霧靄 ,褲腳沾著春泥,不知在哪里溜達了一圈。這是劉知遠三子,劉承勛。

青蔥少年 ,眉飛色舞的,待瞧見劉承訓二兄,表情立刻一肅 ,步上前來見禮 。劉承訓笑罵道:“如此玩鬧輕浮,被父親撞見了,你又要挨罰了!”

吐了吐舌頭 ,劉承勛嘿嘿一笑 ,待瞧見劉承祐,小臉頓時一苦。比起大哥的親善,這二兄變得實在有些陌生可怕 ,一張閻王臉,讓少年甚是畏懼。

“我去找阿母了...... ”撂了一句話,劉承勛避開劉承祐的凝視 ,急急忙忙地去了 。

“你把三郎嚇到了! ”見狀,劉承訓苦笑著搖搖頭,對劉承祐說道。

可惜 ,劉承祐并沒什么反應表示,收回目光,繼續走著 ,沉吟幾許,方主動地問道:“聽聞,父親又遣人攜奇繒名馬 ,去汴京覲見那契丹主了?”

“是啊!”難得見劉承祐主動問事 ,劉承訓當即倒豆子般吐來,說著表情間憂色隱現:“父親派白公親往。契丹勢大兵雄,又有十萬降卒為輔 ,占據中原,諸節鎮爭相效忠 。父親雖分遣兵馬,守御關卡要隘 ,卻也不敢不進表效忠啊。否則契丹兵來,以河東之力,只怕難當。 ”

面對劉承訓的憂慮 ,劉承祐沒有給出多少反應,只是點了下頭,然后不說話了 。穿越之前 ,劉承祐對唐末以來的這段歷史,雖算不上熟知,卻也是有所涉獵 。心中有底 ,劉承訓那點擔憂 ,根本算不得事,契丹軍眾且強,面對河北 、中原的人民戰爭 ,卻也難當。

見終究沒能挑動劉承祐的興致,劉承訓也覺無趣,有些無奈地與他往王府正堂而去。

北平王府的正堂修得自是威嚴大氣 ,一名面相嚴毅、氣度恢弘、威儀孔時的錦服老者,正居主座,侃言而談 。這名老者 ,正是北京留守 、河東節度使、北面行營都統、守太尉 、北平王,劉知遠。

堂間,另有幾名河東節度屬下押衙、隨使、孔目官員 ,都是劉知遠的心腹。看得出來,河東的掌權者們近來真的很忙,這一大早地 ,便聚來議事了 。

兄弟倆先后步入 ,一眾僚屬很是給面子,俱起身行禮。劉知遠一臉厚重像,看著兩兄弟 ,目光稍微柔和了些,在劉承祐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擺手直接吩咐道:“今日春耕之節 ,你二人與孤同往鋤耕,勸課農桑!”

“是!”劉承訓習慣性地應是。

劉承祐回應的同時,猜測開始在腦殼中打轉 ,想來,這又是要去作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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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田畔問對

二月二,龍抬頭。

晉陽城外,汾水之畔 ,一場頗具規模的作秀已然上演。選了一大片還算平整的田地 ,在劉知遠令下,河東節度屬下的肉食者們都不得不放下身段,扛著鋤頭 ,親自于田畝間耕作 。

劉知遠為首,親自下田,以表“重農桑 、務耕田 ”之意。劉知遠治河東數年 ,此前雖有勸課農桑的措施,卻還從沒有像今日這般搞個熱鬧的儀式,親力親為 ,來下這“開年第一鋤”。此番動作,其中意義,卻是耐人尋味 。

隨行的文武 ,要說多甘愿,那倒不見得 。只是北平王如此,面上總得笑嘻嘻 ,跟著做出一副勤懇的樣子。

清晨那場春雨 ,還有人在感嘆那是個好兆頭,待下地之后,形容多有不樂意了。被雨水打濕的泥土 ,分外黏腳,動作間仿佛有股怪力將人往地下拽 。耕地這種活,卻是將河東的官老爺們折騰得夠嗆。但劉知遠有令 ,一人一畝。

劉承祐既隨行而來,自然也參與到這場作秀之中,擼起袖子 ,卷起褲腳,脫去鞋襪,赤著腳下地 。拾著鋤具 ,劉承祐是頭一次嘗試這“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并不容易,耗時費力 ,且消磨耐心。不過劉承祐 ,倒是顯得不驕不躁的,不急不緩地翻著地,仿佛在磨練心態一般。

離得劉承祐不遠 ,倒是有名粗豪大漢,表情嚴肅,目露兇芒 。掄起鋤頭 ,用力地往田里砸,將心中的郁憤之氣朝腳下的土地狠狠發泄。這是劉知遠的愛將,北京武節都指揮使、兼領雷州刺史史宏肇。此人出身農民 ,卻從來厭惡農事,這番讓他下地干活,哪怕是做樣子 ,都做不好 。

“江山動蕩,社稷沉淪,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打仗了! ”鋤頭大力一揮 ,揚起一土塊 ,扶腰而立,史宏肇朝劉知遠方向瞄了眼,嘴里碎念著:“也不知大王作何想法 ,不忙著整軍備戰,竟有閑暇來這地里擺弄鋤犁......”

聽其言,劉承祐余光不由掃向史宏肇。此人看起來是在憂心時局 ,但劉承祐清楚,這廝只是單純地不愿做此“低賤活”,口出抱怨罷了。淡漠地收回目光 ,劉承祐繼續埋頭苦干......

“大王,您先歇歇吧 。 ”年紀畢竟大了,在劉知遠有撐腰動作時 ,侍候在邊上的一名牙將,立刻迎了上去,殷勤地攙扶著 。

劉知遠并不逞強 ,放下鋤頭 ,拭去手上的些許泥塵,走到田畔上鋪陳的一方毯席,坐下 ,接過水袋暢飲一口。目光游移,觀察著周遭文武的情況。

注意力很快放到兩個兒子身上了,劉承訓一向是屬于四體不勤的 ,動作笨拙,墾作乏力,早已氣喘吁吁 ,正靠在田埂上偷著小懶 。反倒是劉承祐,那一鋤一鋤,淡定平和的動作 ,配合著沉穩得過分的表情,讓劉知遠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奇。

“讓大郎、二郎過來歇歇!”抬指,劉知遠朝左右吩咐著。

得悉劉知遠召見 ,劉承祐仍舊徐徐將腳下一方土壤鋤翻了 ,方才慢悠悠地朝劉知遠走去 。

近前,劉承祐一板一眼地行了個禮:“父親。”

“坐! ”劉知遠正與劉承訓商談著什么,抬眼看了看劉承祐 ,示意他坐下。

“是! ”應了聲,劉承祐坐下,喝了口水 ,然后默默地聽二人交談 。

劉知遠的興致似乎挺高,看著兄弟倆,輕聲問道:“大郎 、二郎 ,近來有人建議孤去汴京覲見契丹主,以求保全,你們覺得如何?”

話音一落 ,劉承訓立刻就急了,激動道:“萬萬不可啊。契丹虎狼之族,契丹主更是貪暴之君 ,父親若去 ,豈非羊入虎口。父親乃一方伯主,身系河東數十萬軍民安危,豈可輕離 ,而入危地?”

聽其言,劉知遠沒有應答,只是恍有所思 ,淡淡地看著他 。

“趙在禮、劉繼勛等晉臣之亡,前車之鑒,猶在眼前。父親不可不警惕于心啊...... ”看劉知遠對自己的話沒什么反應 ,劉承訓更急,向劉知遠舉了兩個例子。

趙在禮、劉繼勛都是后晉藩臣,一為晉昌軍節度(雍州) ,一為匡國軍節度(同州) 。在耶律德光入主汴京之時,與不少后晉節度都做了一樣的選擇,親自去大梁覲見 ,以表忠誠 。可惜殷勤而去 ,都沒有落得個好下場。

當初晉少帝與契丹初絕好,以致南北兵戈劇起,劉繼勛當時官居宣徽北院使 ,參議其中。劉繼勛入汴,耶律德光拿此事問罪,欲鎖之赴黃龍府 ,以“療”其風痹之疾 。

相較于劉繼勛,趙在禮則顯得更冤了。耶律德光針對此人講過些不怎么友善的言論,說趙在禮引起了“莊宗之亂”。倒這是事實 ,當初趙在禮在鄴都,受眾裹挾,嬰城而叛 。其后又與前來討伐的朝廷兵馬 ,一同擁護后唐明宗李嗣源為帝。不過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耶律德光這契丹主以中原之舊亂而罪之,牽強得連秋后算賬都搭不上邊 ,顯然只是想要立威。

趙在禮深感東行之患 ,在路過洛陽之時,又為番將所折辱 。其后先到一步的劉繼勛被索的消息傳來,更是憂忡難安 ,或是畏懼,或是沒能想得開,找了個機會自戕于馬櫪之間。

聞趙之死 ,耶律德光大概也是覺得自己玩過火了,便釋放了劉繼勛。但劉繼勛心中早是郁憤難填,更知惡了契丹主 ,前路晦暗,再加有疾傍身,很快便病卒于家中 。

趙在禮與劉繼勛二者 ,名望德行雖不著,尤其是趙在禮,每歷節度 ,則行重征暴斂 ,士民無不苦之,視之為“眼中釘 ”。但以中原方鎮節度之地位,覲拜大梁 ,最終卻落得個慘淡收場,這給所有仍在觀望的后晉藩鎮,敲響了警鐘。

劉承訓言辭懇切而諫 ,那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劉知遠威嚴的臉色浮現出了點淺笑,抬手安撫道:“大郎之慮 ,為父知矣 。”

言罷,瞥向劉承祐,只見次子臉上仍舊沒有一點動容 ,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輕咳了一聲,說道:“二郎 ,你有何見解?”

“進言之人當殺! ”言簡意賅 ,劉承祐冷冷說道,表明了態度 。

但覺劉承祐那平淡語氣中飽含的殺意,劉知遠倒沒怎么覺得意外 ,擺了擺手:“孤廣開言路,豈可因言而殺人,寒了河東僚屬之心?”

能夠感覺得到 ,劉知遠說這話是言不由衷,只是表個態罷了。劉承祐語調則毫無起伏,淡淡然地敘來:“父親據關隘 ,擁重兵,功大于國,聲望隆重 ,石重貴那庸碌之君都知憚惕,更遑論契丹主。父親若去汴京,必不能還 ,縱使茍得性命 ,亦為砧上魚肉 。如今中原無主,華夏沉淪,父親有河東以為憑仗 ,正該銳意進取......”

說著,劉承祐話音戛然而止,他意識到自己話有些多了 ,抬眼看了看劉知遠,正見其目光灼灼而視自己,下意識地垂下了頭。劉承訓愣愣得看著劉承祐 ,自家二弟,果然只有談起正事時,方會濤濤不絕。

“黃口小兒 ,敢出不遜之言,藐視天子? ”注意著劉承祐的反應,劉知遠目光一瞬 ,佯怒斥道 。

劉承祐默然 ,稍頓,答道:“不敢。”

見狀,劉知遠旋即笑了 ,很是自然地轉變話題,眼神中滿帶著審視:“近來孤收到了不少奏報,說你在龍棲軍中又不安分了。肆意妄為 ,濫殺軍士,擅委將弁......”

迎著劉知遠質詢的目光,劉承祐臉色仍舊僵硬著 ,眼睛如常眨閉間,平靜地答道:“軍中驕卒,不聽將令 ,藐視上官,我只行軍法罷了 。至于委弁任職,軍中強者為尊 ,兒以能者上 ,庸者下,僅此而已! ”

聽劉承祐的解釋,劉知遠注視他良久 ,呵呵大笑了幾聲。笑聲中隱約透著些滿意,飄蕩在四周,引得不少田畝間心不在焉的文武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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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原易主

閑談幾許,只歇息片刻 ,劉承祐主動告退,扛著鋤頭,再度下田 。劉承訓作為兄長 ,自覺當以身作則,不肯落于后,故也拖著有些疲弱的身體 ,到地里 ,繼續笨拙地刨著地。

二人去后,劉知遠身邊不遠處一名文官,將父子的對話 ,收入了耳朵。透著精明的目光四下掃了掃,放下手中的耕具,步至田畔 ,面帶笑意地對他拱手道:“恭喜大王! ”

其人三十來歲,面相清癯,精神爽秀 ,留著一抹修得十分精致的胡須 。此人名為蘇逢吉,官居河東節度判官,是劉知遠的心腹近臣 ,深得劉知遠器重 。劉知遠性素剛嚴,賓佐畏而敬之,唯有這蘇逢吉 ,竟得幸侍奉左右 ,察其顏色而進文簿,每有進言,劉知遠亦多表贊同而少否決。總之 ,這蘇逢吉在劉知遠這兒混得很不錯。

“哦?”劉知遠對蘇逢吉的態度較他人確是親善許多,竟然對其露出了一個常人難見的笑容,好奇問道:“何喜之有?”

蘇逢吉顯得很恭敬 ,謹躬而立,眼睛掃向遠處的劉承訓與劉承祐:“世子端謹孝敬,溫厚有容人之量;二王子雖寡于言 ,然果敢嚴毅,腹有經略 。有子若此,難道不是大王的喜事嗎?二位王子 ,皆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

蘇逢吉這馬屁拍得響亮,且拍到了劉知遠的心坎了 ,不過其表情嚴肅到底 ,應道:“孤這二子豈當得此等評價?唔......不過大郎秉性醇厚,確是不假,至于二郎——

話音一頓 ,劉知遠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深邃:“這半歲多以來,性情大變,御人過肅 ,言行尖刻,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劉知遠顯然是將蘇逢吉當成親近之人的 ,對兩個兒子的評價,卻沒有一點遮掩的意思。跟在劉知遠身邊也久了,也大概明白其顧慮所在 ,但蘇逢吉不敢貿然發表什么意見。

垂首復仰,眼神中透著些機靈之色,蘇逢吉神態自然地帶偏話題 ,話里帶著點暗示:“二王子方才之言 ,卻也不無道理,大晉已亡,中原無主 ,胡虜猖獗 。大王確是應該積極進取——”

蘇逢吉顯然是準備長篇大論的,但被劉知遠粗暴地打斷:“豎子之言,豈可當真? ”

見劉知遠“發怒” ,蘇逢吉面色反倒愈顯輕松,不慌不忙,自顧自慢悠悠地說著:“河東形勝之地 ,自古以來,據之可成王業。遠的不說,當年晉王擁之 ,以抗強梁,及莊宗滅梁,大唐所以興也;十年前 ,高祖鎮河東 ,以一隅之地而抗天下,長驅而直入洛陽,大晉興于此也;如今大王擁兵數萬 ,民且安,兵且壯,中原沉淪于異族鐵蹄 ,若縱河東之雄,南下中原,帝業可期也......”

“閉嘴! ”聽蘇逢吉道出如此直白的“逆言” ,只見劉知遠怒狀駭人,狠狠地瞪著蘇逢吉呵斥道。

蘇逢吉有些意猶未盡,但迎著劉知遠的目光 ,還是識趣地閉上了嘴 。他自認猜出了劉知遠的心思,然而此刻直面其那兇狠的眼神,心頭仍舊不免打鼓。北平王劉知遠 ,可不是個善人 ,身體不禁哆嗦了一下,蘇逢吉趕緊深埋下頭。

耳邊傳來劉知遠的激切之言:“此等悖逆之言,再敢言語 ,孤絕不輕饒 。孤簡拔于高祖,長受國恩,自當圖報。晉室衰微 ,天子蒙塵,落于契丹之手,孤身處千里之外 ,未及援助,已是痛徹心扉,愧悔難當 ,豈敢有此等悖逆妄想!勿復此言!勿復此言!”

劉知遠那動情的模樣,仿佛真的一樣。蘇逢吉也是個聰明人,眼珠子提溜閃了幾圈 ,長長作揖:“大王之忠心 ,臣下明白了 。臣下濫言造次,還請大王責罰! ”

“再復此論,必嚴懲不貸!”輕哼了一聲 ,劉知遠起身拂袖而去,似乎真的生氣了一般 。

見狀,蘇逢吉趕忙與幾名牙將親衛綴行而去 ,臉上不見一點慌張。

劉知遠答蘇逢吉之言,當然是言不由衷,瞎扯的了。他要是真忠誠于晉室 ,在晉朝與契丹長達五年的對峙鏖戰期間,也不會穩守關隘,坐觀成敗了 ,且還偷偷地收容散卒,壯大自己勢力 。中渡橋之變,杜重威全軍而降 ,汴梁危及之時 ,也未見他有勤王援護動作。耶律德光入汴,見諸節度爭相覲見,又毫不猶豫地派人攜重禮詣殿而拜 ,大表忠心......

就劉知遠的動作便可知,他是有野心的,事實上到了他這個名望地位 ,是不可能沒有野心的,且不進則退。這段時間以來,河東文武已經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給他旁敲側擊了 。蘇逢吉講得雖然大膽直白點 ,但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劉知遠的態度如此“堅決”,只有一個原因 ,時機未至。一者,天下局勢仍未明朗,雖有耳聞契丹主耶律德光在中原的暴政與聵行 ,士民雖有激烈反抗 ,卻還未成規模 。二者,劉知遠心里也是有些發虛的,耶律德光屬下胡漢幾十萬大軍 ,還是很有威懾力的,他可不愿拿他苦心于河東經營的家底去與契丹人硬碰硬。

劉知遠此時的做法,就一個詞 ,觀望。

劉知遠這邊的動靜,引起了一陣波瀾,田間鋤地的文武臣僚各個側目而望 。劉承祐也下意識地瞄了瞄 ,不過很快便有埋頭專注于翻土,一畝之數,必須達成。

北平王離去后 ,很多人都開始偷懶了,這場作秀,顯得有些虎頭蛇尾。最終 ,只有劉承祐與少數位卑之官吏 ,足額完成了鋤作 。那寥寥幾名文武將吏,都被劉承祐默記于心 。

大變之臨,必有異兆。在這萬物復蘇之時 ,春暖花開之際,晉陽內外始終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氛。傍晚時分,南城城門指揮使上報 ,忽有“妖風 ”起,城頭“晉旗 ”攔腰而折 。劉知遠以此問左右,無以對 ,唯有蘇逢吉擔當了解惑的角色,言此乃上天警示,恐有劇變。劉知遠默然無語 ,時值今朝,還能有怎樣的變故。

比較湊巧的是,日落不久 ,一則消息 ,自汴京傳來了 。就在昨日,二月丁巳朔(初一),契丹主耶律德光在蕃漢群臣的“擁戴”下于汴宮稱帝了 ,改契丹國號為“遼”,改元大同,大赦天下 ,正式從法理上統治中國。伴隨著的是一道略顯強硬的詔旨:“自今節度使 、刺史,毋得置牙兵,市戰馬。 ”

六百里飛騎來報 ,晉陽城中,又是一陣波瀾起伏,劉知遠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 ,緊急召集霸府僚屬于王府議事 。

夜幕下的王府,仍舊一片肅然。寬敞威嚴的正堂間更是一片噤然,寂靜無聲 ,只有幾座燈盞 ,默默燃燒著,晃動的火苗釋放著縷縷迷離的光芒。

堂間只十來人,劉知遠并沒有大議的意思 ,文武以右都押衙楊邠 、馬步軍都指揮劉崇為首,另有劉信、扈彥珂、王章 、史宏肇、常思等劉知遠屬下的高級文武 。大概是這半年多,尤其是近段時間以來的突出表現 ,劉承祐也得以在列。

以一個端正的坐姿挨著叔父劉崇落于右列次席,表情與諸人保持著相類的嚴肅沉凝。當然,劉承祐打心底沒什么緊張的 ,耶律德光稱帝建遼,他是早有“預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

同時 ,劉承祐的目光,不時瞟向堂間位次靠后的一名中年武將,面相端正威嚴 ,氣度豪邁 ,那是河東蕃漢兵馬都孔目官——郭威 。此時的郭威,在劉知遠帳下已經有一定地位,但也就那樣 ,武將之中相比劉崇、劉信 、史宏肇者,他就是個“弟弟”。

孔目者如一孔一目,無不經其手。郭威這個孔目官 ,兵馬之事無不可管,但以河東兵馬眼下的情況,卻是無可管者 。就如劉承祐所領的龍棲軍 ,他就絕對插不上手。

不過,劉承祐卻是一點也不會輕視這個眼下還未有譽名揚天下的武臣。每視其人,“黃袍加身 ”四個字眼 ,就不斷在劉承祐腦中盤旋,眼神不自主地變得冰冷 。

大概是劉承祐的目光太過冷厲,郭威察覺到了 ,朝其張望過來 ,卻只見到已經轉過頭、表情恢復平淡的劉承祐。濃眉微皺了下,郭威平靜的眼神中不由恍過一絲疑惑。

“大王到!”伴著牙將一聲大喝,堂中氣氛更緊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

劉知遠一身絳服,跨步而上主座,大馬金刀坐下 ,環視一圈,語速極快,直接道來:“契丹主稱帝了 ,海內嘩然,其宣制詔旨恐怕已經在北來的路上了。孤只問,河東當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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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堂議

“契丹主何德何能,敢居帝位 ,真當我中原無人? ”劉知遠話落 ,堂間沉寂了小片刻,由興捷軍都指揮使劉信率先說話了,發表了一番憤慨 ,輒轉近來已算老生常談的話題:“兄長,晉室既亡,國民無依 ,還請速加尊號,號令四方,以敵北侮!”

劉信是劉知遠從弟 ,為人兇暴,無甚才能,只靠著劉氏宗族的身份得以居河東高位。似這等意見 ,或許是他的想法,但措辭都是臨來前找幕佐給他提前打好腹稿的 。近來,在劉知遠面前積極勸進的河東文武中 ,便有他。

畢竟是劉家人 ,縱使沒有什么深遠透徹的見解,卻也能感覺到那難得的機遇。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例子,在這個時代太過于常見了 。

看向劉信 ,劉知遠不置一詞,好像在等著他的下文 。只可惜,劉信肚中已無貨 ,愣愣地望著劉知遠,不復多言。

還是劉崇接話,拱手向劉知遠 ,以一種肯定的語氣勸道:“兄長,信弟之言有理,當今天下 ,除了您,再無力挽狂瀾、再造乾坤之英雄。”比起劉信,劉崇看起來顯得沉穩一些 ,但那雙眼睛中的希冀卻是一點也沒能掩藏得住 。

只可惜 ,同樣沒能得到劉知遠的積極反饋。嚴肅的面龐間,凝著一個令人生畏的表情,劉知遠將注意力轉向其他人 ,想要兼取建議。

見狀,節度押衙楊邠開口了,緩緩說道:“大王 ,契丹主有席卷天下 、并吞八荒之心,既據中原、河北,威及關右 ,河東又豈能獨善其外 。大王雖兩度遣使輸誠,然遣精兵據守關隘,既有防扼之舉 ,又有忌憚之意,以契丹主的狡猾,又豈能不察。大王乃晉之元勛 ,德高望重 ,又擁王業之地,以如今之局情,不進則退 ,還請速斷之! ”

楊邠的態度也很明確,勸進!

楊邠在劉知遠手下,漸有霸府首臣的意思 ,他這番表態,徹底引爆了諸文武的共鳴。很快,在場諸人 ,相繼發言,或多或少地,都表現出積極的姿態 。

唯有牢城都指揮使常思嘗試著提醒了一句:“契丹飲馬大河 ,有數十萬虎狼之卒,橫行中原,以河東之力 ,恐難敵之。要不......還是再觀望一二?”

常思年紀不小 ,一頭老發,精神卻十分矍鑠。此人起于軍卒,卻無多少戰功 ,能力平庸,得以居將位,只是運氣好被劉知遠看上了 。不過此人與郭威交情匪淺 ,郭威微末時,常衣食其家,待之為父叔 ,哪怕至今,私下里仍舊稱呼其為常叔。

大概是也覺察到自己語氣顯得太過軟弱,眾目睽睽下 ,常思訕訕一笑,又趕忙轉變口氣賭誓說道:“不是末將怯敵,長契丹威風。大王但有令 ,末將筋骨雖老 ,卻敢提劍上馬為大王沖鋒陷陣!”

聞其所表忠心,劉知遠有了些反應,抬手止住表情激越的老將 ,淡然說道:“你這是老成之言 。契丹軍強,這是不爭的事實,便是孤 ,想到那足以踏平江山的鐵馬金戈,亦難免心生忌憚! ”

劉知遠話里,滿是對契丹的忌憚 ,但觀其表情,也僅是忌憚罷了 。處在這個時代,作為一名合格的梟雄 ,野心激起的時候,別說幾十萬契丹大軍,縱使再倍之 ,亦不可能不戰便即納土獻降。

這個時候 ,史弘肇奮然而起,神情激越,朗聲說道:“契丹擁兵雖眾 ,我卻不懼!我就不信,三十萬契丹,盡是強兵悍卒。大王雄立河東 ,兵強馬壯,有數萬橫磨劍士以為憑,何懼契丹? ”

史弘肇這激昂之語 ,慷慨之辭,還是很提氣的,劉知遠看向他的目光中都不禁流露出贊賞之意 。此人雖然暴躁、粗俗 ,剛愎 、自傲,但那份膽氣卻是實實在在的,再加時常表現在嘴臉上的忠誠 ,卻是甚得劉知遠親信。

不過 ,總歸有人不買他帳的,一道稍顯陰惻的聲音自旁邊沉沉響起:“橫磨劍?史將軍豪氣干云,直沖云霄。呵呵 ,看起來,您是要學那景延廣了!”

出聲的是兩使都孔目官王章,這位是劉知遠手下的干吏 ,與楊邠共掌政務,主官錢糧 。

景延廣是后晉朝的“大人物”,也是行伍出身 ,以箭術與膂力著稱,曾仕后梁、后唐、后晉三朝,不過真正崛起 ,還得在跟隨晉祖石敬瑭過后。在石敬瑭引契丹為援,南奪中原 、代唐立晉的過程中,立功不小。

等到石敬瑭內外交困 ,憂憤而亡后 ,被倚為托孤大臣,當了好一陣子權臣 。當時少帝石重貴繼位,秉政的景延廣進行了一場由上而下的“反契丹 ”運動 ,一番“憤青”動作下來,使得耶律德光與石重貴“爺孫”義絕。

在這個過程中,“橫磨劍 ”這個梗便產生了。當時景延廣對南來問責的契丹使者喬榮做了一番強硬的回應 ,其中有一言曰:晉朝有十萬口橫磨劍,翁若要戰則早來 。這話說得是慷慨激越,豪情蓋天。

但遭契丹南侵之后 ,景延廣立刻將自己說出的話吃了回去。契丹滅晉,一共有三次大規模南攻,前兩次都為晉國擋住 ,還有不小斬獲勝果 。晉國諸軍將士,不畏北狄,浴血死戰 ,反倒是景延廣 ,領兵而畏戰,臨陣而怯敵,表現得十分窩囊 。及去歲契丹再度大舉南下 ,耶律德光入汴,受不住“挑動國戰”的罪責,畏刑而扼喉自戕。

王章拿史弘肇來類比景延廣 ,顯然不會是什么好話。

史弘肇雖是這個時代批量造就的標準武夫,粗鄙易怒,好武厭文 ,脾氣十分暴躁 。他對“橫磨劍”這個梗雖然不熟悉,甚至有些茫然。

但王章語氣中的那些許譏誚卻是實實在在地感受得到的,易怒的性情頓時爆發了 ,臉紅脖子粗的,怒目而視之,厲聲道:“是又怎樣?你待如何? ”

“在大王面前 ,下官能如何?又豈敢如何?”相比于史弘肇之厲色 ,王章則顯得很有風度的樣子,迎著其兇狠的目光從容道:“下官并無他意,只是想提醒將軍 ,驕兵易敗,更遑論,在契丹大軍面前 ,我等還沒有驕矜的本錢。軍爭大事,生死攸關,不可不慎吶!”

王章的話似乎提醒了史弘肇一般 ,下意識地瞥了眼劉知遠,但見其嚴肅的表情間多了幾分沉凝,心頭一跳 ,趕忙請罪:“末將失態無狀,請大王責罰! ”

一直觀看著這場好戲,劉承祐古井無波的眼神中 ,也不禁浮現出一絲玩味與哂意 。劉知遠帳下 ,本不是鐵板一塊,互相攻訐拆臺的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也就是在劉知遠的壓制下 ,還能堪就保持著將吏和諧,同舟共濟。

劉知遠的心思,顯然不在屬下的那點爭端上 ,擺了擺手,略作沉吟,方看向王章:“河東錢谷之事 ,皆委于君,庶務度支,軍資靡費 ,向使孤安 。唔......倘若用兵,倉廩可足?”

面對劉知遠垂詢,王章不假思索 ,直身持禮 ,鄭重答道:“數年之經營,雖少有結余,但河東帑廩猶虛。然 ,今天下洶洶,大王若欲揮兵南向,下官縱嘔心瀝血 ,也定為大王籌得五萬馬步軍,半歲之用!”

對王章的保證,劉知遠顯然是很滿意的 ,只見那稍顯嚴刻的眉梢都不禁揚了揚。

抬眼緩慢地掃視了堂間眾僚屬一圈,見再無人發表意見之后,劉知遠方慨然一嘆 ,表態道:“戎狄肆掠,神州浮沉,孤領河東 ,只求衛護治下百姓免于戰禍 ,安享太平,已然足矣,豈再有分外之冀求 。起兵之事 ,勿復多言! ”

“都散了吧! ”又頓了頓,劉知遠起身,神色凝沉 ,揚長而去。

劉知遠離去,在場諸文武互視了幾眼,多少有些無奈。劉承祐悄然注意著大哥劉承訓的反應 ,只見俊朗的面上滿是沉思,顯得“心事忡忡”的 。

從堂議開始到結束,劉承祐都未表一言 ,只是默默地旁聽著 。諸人散去,劉承祐也跟著起身,邁著淡定地步伐 ,追上了另外一名同樣未置一言的人。

“郭將軍!”

耳邊響起那略顯干冷的呼喚聲 ,郭威住腳,轉過身,有些訝異地看著劉承祐 ,恭敬地抱拳:“仆射喚末將何事? ”

劉承祐雙手緊袖,背在身后,就近打量著郭威。舉止肅慎有禮 ,神色謹然,劉承祐心頭暗嘆,此時的郭威 ,是個有文化的武夫,有涵養,無半點驕矜之意 ,當真難使常人心生惡感 。

“方才堂間,諸公皆踴躍進言,獨有將軍神色泰然 ,不置一詞 ,卻是何故?”劉承祐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郭威,發問。語氣平淡,甚至顯得有些乏味。

郭威也打量著劉承祐 ,北平王二子的“不凡”,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但聞其問 ,不禁納罕 。在這少年的逼視下,心頭陡然生出了些別扭感,嘴上卻沉穩答道:“末將人微言輕 ,見識淺薄,不便妄議。 ”

看郭威這謙虛的樣子,劉承祐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聲音稍微拔高了些:“將軍何必妄自菲薄。我常聽大人說,將軍機智聰敏,每每言之有物 ,深切綮肯 。如今時局動蕩 ,河東去從無依,還請將軍不吝賜教。”

聽其言,看著劉承祐那麻木的表情 ,郭威眼瞼微微垂下,思吟幾許,方才娓娓而談:“河東的將來 ,我等贅言再多,也盡在北平王一念之間。以大王的英明睿智,剛毅堅決 ,心中恐怕已有計議 。末將等,只需靜候時機,待大王馬首所向 ,提劍而往即可......”

郭威說完,便觀察著劉承祐的反應,還是那副讓人心生不適的自閉樣。腦筋急轉 ,劉承祐語氣強勢地追問:“時機何來? ”

“也許 ,等王秀峰與白公回晉陽,情勢也就明朗了。”想了想,郭威說道 。

“受教了!”平靜地回了句 ,不再多言,若含深意的目光自郭威身上挪開,劉承祐拱了拱手 ,慢悠悠地朝王府內院而去 。

望著劉承祐的背影,郭威沉穩的心境內不禁泛起了些許波瀾,眉頭微鎖 ,方才劉承祐的目光,竟讓他感到些許心悸。北平王二子,似乎對自己很是關注 ,這是何故?心頭忍不住泛起些狐疑。

深吸了一口氣,輕晃了下腦袋,郭威低調地朝王府外走去 ,嘴里嘀咕著:“這北平王府二郎 ,城府卻是越來越深了...... ”

劉承祐尋郭威,自然只作試探 。事實證明,在審時度勢方面 ,此人還是有些功力的,他對此時的局勢看得很準。劉承祐心里也同意他的看法,河東這邊的動向 ,還真得等那二人北歸,劉知遠才下得了決心。

郭威所言王秀峰 、白公者,指的是王峻與白文珂 。王峻相州人 ,字秀峰,年輕時輾轉多地,數度易主 ,直到投靠劉知遠,方才安定下來。軍職牙將,職級地位雖然不高 ,但其人頗有些干才 ,辦事得力,極得劉知遠賞識。

此前,受劉知遠命出使汴梁 ,奉表于契丹,獻賀禮,表忠誠 ,順便向耶律德光解釋未敢離鎮親自上京謁拜覲見的原因,試探一下其態度 。當然,更重要的是“間諜”任務。耶律德光入主汴梁 ,中原河南士民深受其荼毒,此類的消息紛至沓來,但究竟如何 ,還需專人實地“考察”一番。

至于白文珂,就是晉陽本地人,年逾古稀 ,官居北京副留守 ,同樣奉命使汴,與王峻的任務差不離 。

晉陽與汴京距離實則上并不算遠,忽視掉山嶺川流 ,直線距離也就七八百里。白文珂后出,不必說,王峻使汴已有近半月 ,遷延這許久,料想也該來歸晉陽了。

腦中思緒不止,念頭不斷 ,走動間,劉承祐的臉色更顯漠然了 。及至母親李氏庭前,方伸手揉了揉臉 ,盡量使面部肌肉柔和些,入內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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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龍棲

晉陽雄峙于汾水岸 ,距離城池以東二十余里,平整的原野上,坐落著一座軍營 。數寨連營 ,柵欄布置,十分嚴謹。營壘周遭,軍旗高樹 ,除了“劉 ”字旗號外,更多的便是“龍棲 ”軍旗了。

劉知遠治下河東,號稱諸鎮之首 ,除了“王業龍城”的加成之外,最大的底氣便來自于其麾下數量眾多且“訓練有素”的軍隊了 。

最初,劉知遠奉詔出鎮河東 ,不及一歲,而石敬瑭駕崩。及少帝石重貴繼位,與契丹交惡 ,兩國刀兵遽起 ,為御契丹,劉知遠被委為北面行營都統,但因為君臣將相相互猜忌的原因 ,空有轄制之名,而無其實。

在兩國傾軋之際,為御契丹 ,更防著石晉朝廷,劉知遠在太原廣募兵勇,置有興捷、武節等十余支新軍 。又收容不少各州散兵游卒。等到去年 ,又很腹黑地將境內吐谷渾族吞并,奪其財貨牲畜,收其精壯力士 ,實力至此急劇膨脹。

到如今,河東節度下,新設之軍 ,加上原屬后晉之禁軍如牢城者 ,大大小小有十余軍,馬步軍逾五萬,可稱兵強馬壯 。當然 ,這些軍隊,同樣有著這個時代鮮明的特點,軍號繁雜 ,編制混亂,眾寡懸殊,戰力不等。

河東下屬諸稱號軍 ,大軍如興捷、武節,分左右兩廂,其下再置數軍 ,其卒眾近萬。此兩軍屬于劉知遠的嫡系部隊,畢竟是他親自組建的,待遇優渥 ,戰力且強 。而兵寡者 ,三四千之軍有之,更寡者亦有。甚至有卒不滿千之軍,不過其多被任支郡 、關卡的守備。

龍棲軍也是節鎮新軍 ,規模中等,有兵三千,分三軍 ,置六營,常駐太原府內,承擔著晉陽外圍的一部分防御責任 。軍卒來源不一 ,蕃漢混雜,其間有精悍之士,亦有孱弱之輩 ,總之良莠不齊 。而此軍的改變,也正是在劉承祐掌兵之后。

最初,劉知遠授劉承祐龍棲軍都指揮使 ,未行 ,上下多有非議。有僚屬疑劉承祐年幼,此前又未有表現出在武功方面的天賦,軍中驕兵悍卒 ,恐其難制,不過都被劉知遠壓下了 。

后來的事實證明,下屬的顧慮并不是沒有道理 ,對上頭指派的“娃娃軍主 ”,龍棲軍將士并不服氣,哪怕他是北平王的兒子。軍中從來強者為尊 ,尤其是在這武力至上的亂世,拳頭才是硬道理。

初掌兵事,劉承祐便遇到了極大的挑戰 ,軍官藐之,士卒疑之,雖以身份之故 ,底下人還不敢正面頂撞 ,但那沉默的對抗與排斥,卻讓劉承祐感受得異常真切 。軍令難通,上情下達 ,十分滯澀。

這個時代的軍隊,軍紀一般都難用“優”、“良”、“好 ”之類的詞來形容,甚至有的軍紀越差 ,戰斗力越強。

但初期的龍棲軍,戰斗力不怎么強,軍紀卻尤差 。將怠兵懈 ,常有違法亂紀之舉。駐地臨村鎮,似欺壓良善,偷掠百姓 ,霸民財貨之類的事情,底下軍士干得并不少。

一開始,劉承祐表現得很佛系 ,寡言而少語 ,放任自流,只是默默地將所見所聞,默記于心 。直到半月之后 ,劉承祐將龍棲軍上下的情況摸清楚之后,大棒果斷揮下了。

首先便將數十名亂紀士卒,當作典型抓起來重懲 ,情節嚴重者,直接梟首示眾。這些人都有個特點,基本都是上過戰場的 ,強壯剽悍,桀驁不馴,是軍中骨干 。也只有這些驕兵才敢恣行肆為 ,軟弱者是不怎么敢違法亂紀的 。

有軍官以此質問求情,威逼劉承祐釋之。早有所準備的劉承祐,怎會再受其所迫 ,一意而孤行。并且 ,第二步便將刀子砍向亂紀軍官 。以其作風,想要挑些軍官的差錯,那是一點難度都沒有的。虐待士卒 ,收受賄賂,不聽軍令,藐視軍法......

就在那三兩日的時間內 ,劉承祐拿下了十幾名隊長 、都頭這類的低級軍官,一名營指揮使也被他以“慢軍之罪”的名義殺了。甚至于麾下稱得上中級軍官的一名軍指揮使,都被劉承祐上請解職調離 。

態度極其強硬 ,手段十分狠厲,從那之后,全軍將士才真正意識到劉承祐這個“俏郎君” ,分明是頭吃人的老虎。在劉承祐一番強硬的動作下,全軍肅然,上下無人敢輕視他 ,再配合著劉承祐那終日保持著的冷漠臉 ,更覺威嚴,令人生畏。

劉承祐在軍中激進地折騰,對其“胡作非為 ”的告狀舉報 ,不斷地傳至北平王府 。對底下的不滿之音,抱怨之言,劉知遠的反應很是曖昧 ,只善加安撫那些受了委屈的軍官士卒(前提是還留有性命),賞給絲帛錢糧,以作慰藉。

另外 ,將劉承祐喚回府中申飭了一番,更多的,便沒有了。事實上 ,龍棲軍的情況劉知遠一向有所耳聞,早有整飭之意 。讓劉承祐統之,不管最初抱有什么心思 ,但劉承祐在其間的作為 ,還是讓他感到驚訝的。意外之余,或許還有贊賞,這大概也是劉知遠開始讓劉承祐正式參議河東軍政的原因之一。

在劉知遠的“斥責”下 ,劉承祐自我檢討了一番,表示知錯,其后果然適可而止地收斂了 ,未再有急刑重措 。畢竟他的目的已然達到,立威的效果達到了 。至于龍棲軍將校,在上告無果的情況下 ,只能暫時屈服于劉承祐的“淫威”之下。

不過,威不可無有,而不足專恃 ,恩威并施的道理劉承祐還是懂的。一味地耍威使狠,終不可長久,劉承祐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 。

在威嚴確立的情況下 ,劉承祐開始施恩了。作為劉知遠麾下的二流部隊 ,龍棲軍的地位并不高,這完全體會在待遇上,比起興捷、武節二軍 ,差得不是一丁半點。從劉知遠的重視程度,也可窺一二,前兩軍的統軍將領 ,不是劉氏同宗親族,便是心腹股肱之將 。而龍棲軍,雖有不少劉氏老人 ,卻更像個大雜燴。

考慮到這點,劉承祐開始想法為帳下將士謀取利益了。糧餉物資,軍需供應 ,再無短缺,時不時還有烈酒、豬羊肉食獎勵 。軍械 、武器、甲服,亦揀精良。

得到了好處 ,此前的怨言立時消散了大半 ,龍棲軍上下,看劉承祐也漸覺那張冷臉變得可愛了。不過待遇雖然提上來了,劉承祐治軍御下 ,反而愈加嚴厲,尤其強調軍紀,在他幾番打壓下 ,那些刺頭也慢慢被磨平了 。

隨著時間的推移,軍士們也漸漸熟悉并接受了這個主將。出身貴重,卻毫無紈绔之風;年紀雖小 ,處事卻很老道;公正嚴明,毫無偏私。雖然沒有強橫的武力,但其威嚴更令人敬畏 。再加劉承祐時不時地下基層 ,與隊、火之卒交流,同衣同食,很是騙得了一部分軍心 。

以其治軍嚴厲之故 ,龍棲軍士偷偷地給劉承祐取了個外號——俊閻羅。劉承祐聞此 ,立刻派人將最先傳出此號的士卒找了出來,賞錢十緡,表示此“雅號 ”取得不錯。從那以后 ,士心更附 。

待軍紀已肅,士心歸附后,劉承祐又開始折騰了。不久前 ,為了提高龍棲軍的戰力,開始裁汰軍中老弱,調整軍官職缺 ,量才而用。在軍中搞了幾次大比武,能者上,庸者下 ,強者為官,弱者為卒 。

一番動作下來,有上百驍勇之士與低級軍官被提拔上來 ,這些軍士 ,對劉承祐的好感度一下子爆棚。

當然,有上就有下,那些“無故”被裁撤 、降職的人 ,當然不會服氣,只是這一次,根本鬧騰不起來 ,有一眾既得利益者的支持,又有劉知遠暗中背書,劉承祐輕易地彈壓。沒能避免地 ,還是殺了三兩名酒醉上頭,藐視劉承祐權威的低級軍官 。

也就是劉承祐敢這么干,北平王子的身份給了他極大的底氣。換個人這般折騰 ,不被那些將官搞下去,劉知遠都要懷疑他有異心,留他不得。劉承祐做得聰明的是 ,一切動作 ,都有向劉知遠匯報解釋,對龍棲軍的整治,一直是在劉知遠的眼皮子底下的 。

在劉承祐的大力整飭下 ,龍棲軍煥然一新,戰斗力急劇上升,士氣日旺。及至今時 ,已有強軍風范。

......

開春以來,劉知遠節度下大小諸軍,都加緊了操練 。在劉承祐的命令下 ,龍棲軍訓練尤甚,再加他定的獎懲機制,上下將士尤其賣力 。

軍營內校場間的“嘿哈”聲持續了許久 ,快到正午的時候,龍棲軍士們方結束了一上午的訓練,其后在指揮的帶領下 ,以營為單位 ,分批進食。在后營,炊煙依舊在升騰,早有伙夫準備好了饗食。

今日軍營中的士兵們都很興奮 ,昨夜自營外拉入了六頭大肥豬,今晨殺豬,那一聲聲凄厲尖銳的哀鳴聲是那般悅耳......每月 ,總有這么一兩日,劉承祐命人犒軍 。

幾口大鍋,水半滿燒開 ,然后置入被宰得大小約等的豬肉塊,再輔以蔥、椒、鹽 、油,加大火力高煮 ,直到煮熟煮爛。做法雖然簡單,于普通軍士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 ”。

不過哪怕分肉 ,也是有規矩的 。強者吃好 ,中者吃飽,弱者吃少甚至只能跟著蹭口肉湯......然不管如何,打得一次牙祭 ,士卒們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滿意的神態。

東寨間一座營帳中,數十名士卒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享受著中午的休憩時光。當中的是一名低級軍官 ,坐在一張麻布上,觀其軍服標志,是一名都頭 。都頭姓李 ,看起來年紀不小,實際也就二十多歲,胡茬四揚 ,一臉兇相。皮膚粗糙,滿口黃牙,頭盔擺在屁股邊上 ,翹著二郎腿 ,正用小拇指甲在嘴里剔著牙縫里殘留的肉絲,一副愜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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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人物議大事

自劉承祐掌典龍棲軍后,對此軍的管控便異常嚴格,到如今 ,上下士卒也都漸漸習慣了那約束 。然而,軍營中的生活,卻是異常枯躁 ,除了日復一日的訓練之外,也就輪期輪員離營省親能得片刻放松。當然軍中光棍甚多,更多的人會選擇去晉陽瀟灑 ,在酒館 、樂坊、妓院等場所將不多的餉錢消費干凈。

偶有閑暇時,軍士大多喜歡湊在一起,閑聊胡侃 。就如此時 ,一名隊長端著碗清水 ,走到那李都頭身邊,遞給他,有些感慨加好奇地說道:“都頭 ,這大晉朝,真的就這么亡了? ”

舌頭在齒縫間滾了一圈,將肉屑吞入腹中 ,接過水碗喝了一大口,李都頭方才晃悠著腿說道:“是啊,大晉皇帝都被契丹人俘虜 ,押去北方契丹國內去了 。”

“哎,大晉有那么多兵馬,竟然打不過契丹人!”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聽說那皇帝小兒在京城,大肆建造宮殿,到處搜納美人 ,甚至將其寡嬸馮夫人也收入后宮 ,供其漁色。整日不停地跳舞聽樂,不理會國政,不關心軍情 ,不體恤將士。落得這個下場,還能保住性命,也算其運氣好了! ”李都頭看起來知道不少事情 ,朝手下解釋著 。

二者的交談,早引起了周邊士卒的注意,都豎起了耳朵。其中一名士卒聞言 ,頓時叫罵道:“皇帝如此昏庸,難怪保不住江山!”

“只可惜了那些與契丹死戰,保衛家國鄉梓的將士了。”此言似乎引起了李都頭的共鳴 ,只見那張飽經風霜刮削過的糙臉上浮現出憤憤之情 。

“聽說,隊長您當年也參加過陽城大戰? ”接著其話,那名隊長突然發問。

“是啊!”此言似乎撓到了李都頭的得意處 ,一副來了精神的樣子 ,身體都坐直了,一臉回憶狀地說道:“兩年前,契丹大舉南伐 ,朝廷派軍抵抗,初戰不利,大軍被敵軍重重圍困在陽城南邊。契丹人甚是陰險 ,竟然斷了我軍的糧道與水源,將士們受不了饑渴,只能飲泥水解渴 。”

“那大軍不是很危險? ”隊長很快代入了其間情境 ,緊張地追問。

聞問,李都頭情緒也更加到位了,語速都加快不少:“那是自然 ,當時情況已是萬分緊急,數萬大軍危在旦夕。但是——”

跟說書一樣,話音急轉 ,李都頭賣了個關子 ,方才在士卒們催促下,抑揚頓挫地說道:“但是我軍受到上天的庇佑,陽城一地 ,忽然狂風大作,沙塵蔽日,昏晦如夜 。契丹軍此前異常張狂 ,想要將我們盡數擒拿,進軍大梁,如此小瞧我們 ,諸軍將士被激怒了,早有死戰之心。于是將令下,全軍將士趁機奮力出戰 ,一戰而大破契丹,北追二十余里方才收兵。傳言那契丹國主,嚇得一路逃到幽州才敢朝南張望......”

費了不少唾沫 ,將陽城之戰的情況給手下士卒描述了一番 ,李都頭掃視一圈,都聽得認真,很滿意他們的反應 。

“晉軍壯哉! ”有人興奮呼道 。

都頭卻是搖了搖頭:“誰能想到 ,不過一兩年的時間,還是被契丹破了汴京,皇帝都為其所俘。真是奇恥大辱!”

“昏君誤國!”

不過 ,這個時候,那名隊長眨巴了幾下眼睛,疑惑道:“不知都頭 ,當年一戰殺了多少契丹賊子,立了多少功勞? ”

聞言,李都頭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頓時瞪了那隊長一眼:“某當時雖然只是排陣使符將軍(符彥卿)麾下的一名小伍長,但破陣擊敵,可是一直沖鋒在最前面。某這雙手 ,可親自斬下了兩名契丹人的腦袋 。后來 ,符軍使都還夸某勇猛...... ”

“那你怎么到北平王帳下來的?”

一句話將李都頭問住了,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見那發問的隊長愣頭愣腦的樣子 ,心中來氣,照著其頭拍了一下,哼唧道:“某自然是心慕北平王之威德 ,特來相投!”

話說到這兒,機靈者已經意識到隊長在吹牛了,不過卻沒人拆穿他。而李都頭表情也漸漸嚴肅起來 ,那雙泛棕的瞳孔中,流露出些許戚戚之色,仿佛又回憶起了當年那艱險的戰場經歷。

李都頭自然是參與過陽城之戰的 ,晉軍決死反擊之時也在沖鋒陣列,只是還未靠近,便被契丹人的弓箭射倒 。運氣好的是 ,他活下來了;運氣不好的是 ,他一伍的弟兄死光了,他也被遺于荒野。其后,艱難地從死人堆里爬出 ,為山野農戶所救,待養好傷后,也淪為了散兵游勇。恰逢劉知遠在河東征募士卒 ,不欲歸制后晉禁軍的李都頭聞之,跨過太行來投了 。

隨著李都頭一聲沉重的嘆息,帳中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壓抑。

“舊皇帝既然沒了 ,也不知新皇帝是誰? ”有士卒嘀咕了一句,打破了那稍顯凝滯的氛圍。

“還能是誰?”好像受了提醒一般,李都頭一下子回過了魂 ,嘴里罵罵咧咧的:“聽說,就在前日,那契丹國主在汴梁登基稱帝了!”

“什么? ”帳中嘩然 ,身邊的隊長睜大了眼睛:“契丹人 ,怎么做得了我們中原的皇帝?”

“怎么不可能?”李都頭此時表現出了他見識,冷哼著說:“這么多年來,還不是誰兵強馬壯 ,誰就能當皇帝 。契丹國主有幾十萬大軍,自然能當皇帝。 ”

聽他這么說,有士卒開始哀嘆了:“難道 ,以后我等要尊那契丹皇帝為主,替他打仗了?”

“那倒也不一定!”李都頭此時語氣卻變得意味深長了。

隊長眉頭一揚,緊跟著附和問道:“都頭長 ,您又聽到什么消息了? ”

提及此,隊長目光游移,四下瞧了瞧 ,挪了挪屁股,方才壓低嗓音,小心地說道:“聽指揮使說 ,都虞侯與其他諸軍使們 ,不欲投降契丹胡虜,正在暗中籌劃,準備奉北平王為天子!”

此言一落 ,眾人面面相覷,只有那隊長反應極快,用力拍了下大腿 ,興奮道:“對呀!我等華夏兒郎,怎可奉胡寇為主!北平王德高望重,聲威煊赫 ,當為天子!”

“沒錯,當今天下,除了我們北平王 ,還有誰有資格、有實力當皇帝? ”

“北平王若為天子,契丹又有何懼? ”

“若冊立北平王為帝,我等皆可享富貴!”

......

氣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熱 ,一干士卒盲目地發表著既興奮有壓抑的言論 ,而那李都頭則與隊長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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