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那一年,天還不算暖和 ,我去見了道祖 。以前我從不信神,因為信了神,就要相信報應。我害怕報應 ,所以不想信。后來神果然沒有來,但報應先至 。
我死的時候,孑然一身 ,手中只剩下一枚棋子。我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拿走,然后不知送去了哪里。沒人知曉這枚棋子的秘密,可等它被有緣人識得,那大概又成了一件傷心的舊事 。
我聽著招魂的鈴聲 ,就這樣飄飄蕩蕩地坐上了涉水的馬車。不,準確地說,這不是一匹馬車 ,拉車的是一只白鹿和一頭獬豸。所有的人都下車了,然后在濃霧中消失,只有我留在這里。穿著白衣裳和黑衣裳的駕車人問我想去哪里 ,我說,除了大昭,哪兒都可以 。
他們相視而笑 ,那笑容有我形容不出的凄涼和壓抑。白衣的少年在空中甩響粗麻制的鞭子,白鹿和獬豸受到驚嚇,竟騰空而起 ,在云霧中疾馳,不吃不喝,融入天際,像兩匹真正矯健的天馬 ,在靄中飄蕩了三百個太陽升起落下的日子,把我帶到了道祖的身旁。
我說,我有三個問題 。
他卻笑了 ,“可你死前只留了兩句話。 ”
“我死了,誰來替我?”
“你既可以當萬人用,天子自有萬人來替你。”
“我死了 ,誰在哭我? ”
“你的父母沒有哭泣,你的兄長沒有哭泣,那個為你哽咽的人也在三十日后漸漸平息 。”
“我死了 ,誰來祭我?”
“你的墳墓暴曬荒野三十年,寒風吹打三十年,雨雪融骨三十年 ,路旁一個年邁的乞婆不忍,為你奉上一碗飯。 ”
我垂目,他卻道:“你還有一世來生,大抵也是時運不濟 ,但有人為你留了一線生機。”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道:“這個人須得答對我的問題,才能救你 。”
我心中覺得有些趣味 ,便問道:“什么問題?”
“只是些一念之間的選擇,你無須知道。你能來到這里,便是心中有所不忍 ,有所期望。如不消除,反是禍根 。如此,便說出來 ,我與你開解。 ”
我有些茫然,許久,才嘆息 ,用手比畫道:“我家中有一個這么大的小友,還未成人,我已不在,心中難忍酸澀。另外 ,我此生只籌劃了一樁壯舉,卻又如此年紀逝去,終歸意氣難平。”
他捻了捻潔白泛著冷光的胡須 ,指長而腹紋玄妙 。他說:“這樣吧,你也來回答我這些問題。我讓那人自己決定救不救你。”
我看了看他,搖了搖頭 ,“我要的東西你給不了了 。 ”
道祖的眼珠中透著一點灰,他似乎很蒼老了,老到不愿意理會凡塵的一切 ,老到看見方圓也就只是方圓。他伸出手指一彈,我便無法視物了。
“你現在只剩下心了,我只聽它的 。”大音希聲 ,震耳襲來。
“前世替你的人你來世要還他們什么?”
“前世替我的人我來世去做他們。 ”
“前世哭你的人你來世給他什么?”
“前世哭我三十日的人我來世與她做三年的夫妻 。”
“前世拜祭你的人你來世送他什么? ”
“前世偶然拜祭我的乞婆,我來世給她三年的愛和一輩子的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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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傳•奚山
奚山 ,正源時古山,貧瘠無食。
—《丘陵記》話古人
奚山是個窮得要死的地方,我時常餓著肚子 ,把果子和妖怪讓給臣子 。
我的臣子現今只有一家人。它們姓翠。翠元是父,三娘是母,兒孫共計三百余人 ,皆是公猴子。
它們家常常辦喜事,酒席卻沒什么好東西,采一籃柑橘 ,叉一只豬妖,給我磕磕頭,認認主公 ,就算了事 。平時都是半饑半飽的,只有這些日子我不用顧及君主的體面,可以大吃一頓。可是一年中有果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我們家的山頭邪門 ,雖然種什么荒什么,但是柑橘肆虐,一到冬天 ,撒種即成,不幾天,滿山好像流出了一條黃色的河流 ,酸味撲鼻。我家的柑橘都是酸的,無一例外 。柑橘酸得倒牙,多得人吃到吐 ,大婚的時候為了好看擺上一些,可是誰還稀罕呢?三百多雙水汪汪的眼睛都是盯著那只被叉起還彈蹬著的豬妖。
三娘分明吸溜了一口口水,還鄙視我道:“瞧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
這話按說該是翠元聽的 ,古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哪有指著一個人過活,一家老少全拴在堂堂君主褲腰帶上,養不活,君主還得挨罵的憋屈事呢?她家的男人難道不該發自內心敲擊魂靈地反省嗎?
我在活著的豬妖身上狠命地咬了一口 ,妖氣肉香血腥氣霎時四溢 。那妖飆了眼淚,哀號良久:“咬死人了哦,奚山家的餓瘋了哦! ”
這頭妖是我在隔壁翠濛山君家獵來的 ,據說這小東西會唱歌,可有意思了。平時是翠濛山君的小寵物,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還穿金絲袍子呢。翠十六娶媳婦,我蒙著塊黑布就到隔壁山頭偷肉去了 。餓得太狠,我跑不過那些膘肥體壯的妖 ,后來我氣喘吁吁的,實在跑不動了,只得回家 ,誰知遠處沖來一坨金晃晃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尖叫一聲,回看我一眼,噌地一下撞到了樹上 ,長長肥肥的豬鼻子都扁了。
它打哪兒冒出來的?這是個值得思索的問題。但我覺得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多年之后,我的美貌再一次把獵物迷倒。
我舔舔那口血肉,囫圇吞下去 ,才意興闌珊地擺擺手,對孩子們道:“你們吃吧。”
雖說每一次,我還沒吃第一口時 ,它們斷然不敢吃,但是當我咬完第一口,剩下的也斷然沒我的份兒。
唉 ,這樣一頭肥軟的豬,雖然是頭成了精的,大了些 ,但是三百多人,一人幾口,也就沒了 。大概多蘸一些面炸一炸,才顯得量多一些吧。我很落寞地看著翠十六的媳婦一臉沉痛地跪了我 ,這孩子,從被十六一把撿起來,看著那張英俊明亮的面龐微笑歡快地說著“啊呀 ,找到媳婦了”的時候,想必決計沒有想到這樣面容的背后竟是一個這么窮且窮得很無恥的家吧。
他們今日為數不多的良心還算沒被狗吃了,炸好的肉丸子也分給了我幾塊 ,我看著十六媳婦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吃,愁眉苦臉地擔心下一刻就會吃完,吃完了這輩子再也吃不到的模樣 ,啊嗚一口,把她碗中剩下的肉丸子全吞了 。這孩子瞬間崩潰了,幾近咆哮地喊了一聲:“君父!”我嘬嘴學掉牙的老爺爺慈祥和藹地道:“孩子 ,人生是這樣的。 ”
每一個進門的新媳婦都經歷過我這樣的訓練,所以很習以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飯是這樣一個流程,先吃獵物,沒吃飽的開始啃鍋巴 ,啃鍋巴啃不飽的喝稀飯,喝稀飯還是喝不飽的危險分子,只能很遺憾地吃柑橘了 。
山上有一條唯一的河 ,河水盤山,清得見底,可底下沒魚。我不愛照鏡子 ,也不愛洗臉,除了照顧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邊湊。幾百號人擠在河邊陶醉地對著河水梳頭整衣、秋波四散 ,這場面太壯觀了 。我的臣子們沒有別的任何不良嗜好,個個貌美能吃身段好,獨有一點不大好 ,愛照鏡子的毛病啊,永遠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頭混了三百余年,養了一窩臣子,雖說山小了些 、妖窮了些 ,可走出去人人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雖然那些臉龐在我揚長而去之后,便側過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么所謂呢?我要的體面不多 ,只圖大家見面時還能行禮問好 。說到這里,我便想起窩氣時即使顏面盡失拼個你死我活也要讓對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愛潑婦罵街,我酷愛三娘。
諸位聽到此 ,想必也已知道,我是個山大王。雖說妖界的山大王,打殺劫掠和人間的山大王沒什么不同 ,可是我是正兒八經有詔書的一山之君,即使詔書是某年某月某日從天上掉下來的,但是在挨砸的一瞬間 ,我還是有了光榮的使命和任務:養活臣子以及……擦星星 。
前面這個說過了,臣子們的祖宗并非猴子,而是猴子的師弟,雖然他們長得猴樣 ,但是張開血盆大口的一瞬間,誰信啊。至于后面這個,是我非常痛恨但是又不得不做的工作。當然 ,不止我要做,幾乎每個山頭的山君都會領到類似的差事,或擦掉星星們滿身的灰塵 ,或是剪開整天黏在一起不務正業、只知家長里短的云朵,有時候有些背的被派到太陽那兒洗澡搓背,回來那張臉曬得跟雷劈過似的 ,黑得分不清前后 。當然,諸位看官興許疑慮,我們可以不接旨 ,不理會嘛,但您須知,我們個個膘肥體壯,身為一山之君平日也是吃人不眨眼、殺妖不費力的 ,倘使不是每年總有幾天莫名其妙地飛升到空中,不干完活便不放我們著地,任我們在空中哆哆嗦嗦飄蕩 ,誰肯老老實實干呢?
那些星星都是些小孩兒,話多得不得了,不陪他們說話玩耍就哭 、就鬧、就不肯發亮 ,有些還有潔癖,嫌我的汗巾不干凈,扭過臉不肯擦 ,非得讓我忍著恐高癥去天河旁邊洗干凈了,才肯回頭。這些娃娃老問一些傻不拉唧的問題,讓我這個聰明絕頂的妖難以忍受。譬如 ,總有一些奶聲奶氣地望著更高處問:“奚山君,你說天上有神仙嗎?”
這不是廢話嘛!當然沒有,堅決沒有!有誰見過神仙啊?愚兒 。沒見過的東西,老子一概是不認的。
只是 ,我每次干完活,腰酸背痛地腳著地,家里的那群猴子也開始嘰嘰喳喳道:“君父 ,您又去瑤池宴了啊?”
“是啊,可不是嘛,吃了十個蟠桃 ,撐得直不起腰了!嗬,每一個都這么大,跟臉盆似的! ”
“哎 ,不對啊,君父,信正山的信正山君說 ,蟠桃跟碗一樣大。”
“啊?噢!可不是嘛!他生得沒我高,人品沒我好,西王母說了,信正君還不配吃臉盆般大的!”
“那 ,那天上的仙女漂亮嗎? ”
“漂亮,長得跟人間的年畫似的,雖然跟我比還差一點!”
他們聽完這句 ,一般就很折服地走了 。
所以說,對待不同的受眾,領導者講話 ,還是很需要藝術的。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還不信有神仙的時候。我認為這世上除了人、鬼,就只剩下妖了 。而那些年前 ,我的身邊除了翠家,還有兩個家臣,一個喚秀提 ,一個喚阿箸。秀提和阿箸還小的時候,七百里遠二流八源之主年水君辦了個學堂,不收學費,只論人品。秀提說他想上學 ,雖說以他的學識,上學很多余,但想想這孩子品性沉默溫柔 ,恐怕因與猴兒們玩不到一起十分寂寞吧,再加上當時翠家的十七 、十八、十九剛剛化成人不久,還留著猴兒性子 ,整日把山里山外鬧得雞犬不寧,天天都有妖來山里哭訴告狀,實在難管教 ,我略一思索,便用紅紙寫了個拜帖。那時候我從家里帶的錢財還沒吃光,便到人間買了些東西 ,扯著十七、十八、十九的小手,帶著秀提和阿箸這兩個孩子,去見年水君了 。
年水君的府邸奢華不奢華我不知道,只是 ,我們幾個陸上的妖,看著澎湃翻滾的渺渺碧波卻傻了眼。怎么去見?下水這種事,有修行的妖辟水倒也不算難事 ,可是這處顯然不是我們家那小池子,辟水一會兒,茫茫四處 ,也摸不到路啊。
翠元與年水君一處修行長大的,但他當時與水君鬧了別扭,不肯同我一起來 ,我們幾個傻了眼,便蹲在江邊,看著四處的水犯愁 。十九啃了幾個果果 ,便不肯老實了,鬧著要回家。我正作勢要打他的屁股,那與水相接 、青碧的天上卻霍然劈出一道白光,閃瞎了老子的雙眼。
抬起頭 ,晴朗處竟緩緩步出一個紅衣裊娜的……老頭子!那老頭兒胡子銀白,撲撒一身,眉毛頗長 ,到了唇邊,黃橙衣衫,紅光滿面 。我當時想 ,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樣,剛服完天上的苦役,被云頭莫名其妙地送了下來。只是令人不爽的是 ,我先前被送下來的姿勢顯然沒他好看。我問他:“您又是哪處的山君?這次分到幾等席位?吃了幾個蟠桃?”
這是我們山君之間的暗語,意思是,哪個山頭的 ,是去擦了星星還是伺候了太陽,總共干了幾天活 。
那老者一臉詫異,倒也笑道:“不想遇到一位山君。我正要去赴宴,席位想來也還算靠前 ,今年桃兒熟透了,那幾株名貴的蜜里仙遠遠聞到,香甜不賴。只是貧道看到人間有異光 ,遙遙望去,光色清而純正,應是個仙根 ,竟合了老兒的眼緣,這才顧不得貪嘴吃桃兒,下界來討個徒兒 。 ”
阿箸算了算 ,表情詭異地看著我道:“今天三月三,正是西王母的誕辰。”
十八的眼睛亮了,扯著我的衣衫 ,指著老頭兒興奮道:“君父,真是個神仙,我先前以為你騙我們,原來真有神仙!”
我的兒 ,你不知道,老神仙這是看上你君父了。我心中悲壯,面上卻不顯道:“老神仙 ,你不必多說了,我是不會隨你修正道的。當神仙固然很好,可我家中三百余口 ,嗷嗷待哺,我走了,它們便都要餓死了 。雖是些粗魯無禮的山野精怪 ,可除了因為饑餓害過旁的性命,此外,卻從未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啊 ,還望老神仙三思,放了小子一家老小! ”
我帶著它們給這老頭兒磕頭,這老頭兒竟半晌沒說話,如同噎住一般。許久了 ,老頭才和善道:“山君,你可知你雖是個四不像的妖,可還是與天界結了個善緣 ,領了個差事,并不需師尊引導,只要多積善行 ,假以時日,便可成仙?”
我納悶了。莫非指的是擦星星?可是,可是即便如此 ,老子也寧愿干苦力,不能去做這老兒的徒弟!
我走了,翠家的猴子會餓得脫毛而死;我走了 ,秀提和阿箸會因為沒有依靠而被別的妖欺負;我走了,奚山就失去了偉大的領導人!
我的表情想必太悲壯、太高尚,我的面龐想必充滿了金色的光芒,把那老神仙也鎮住了 。他白胡子抖了幾抖 ,才道:“所以,老道并不必為山君擔心,你大可自便。”
十七似是領悟了 ,開始捧腹笑了起來。秀提忍俊不禁,也笑了 。阿箸則似是覺得十分丟臉,看著我 ,面皮紅中泛黑。
老神仙從云頭上下來了,一把把秀氣溫柔的秀提拉了出來,笑瞇瞇地道:“這個孩子很好 ,做我的徒兒,正適合。”
自那日起,秀提便跟著老神仙走了 ,臨走時我拽住那橙黃的八卦袍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心中打著算盤,過些年節 ,便去看望秀提,這孩子自打化形就沒離開過我,我怕他想家 。老神仙說他俗家叫什么什么旬 ,家住幾重天來著,我一看自個兒也上不去,就訕訕地拍拍秀提的肩 ,叫他常回家看看。老神仙引了線,很順利地把剩下的四個孩子送進了年水君的學堂。他說年水君之氣益發精純厚實,想必也快要修成正果了 。果不其然 ,沒過五十年,年水君便飛升了。只是過了幾年,又被派到人間治理水務 ,依舊做他的水君,可此君之職堪比四海龍君,大權在握,巴結的人多了許多 ,與我們這些小妖自不可同日而語。
又過了些年頭,同我一道干苦力的山君也飛升了幾位,做了地仙 ,都有了職銜,整個人出來都仙氣飄飄的,與我這妖氣沖天的也就漸漸不來往了。我登門拜訪過幾次 ,問他們可曾在天上見到我那可憐的孩兒秀提,他們都說不曾 。我日益擔心,又問年水君 ,水君道他見過,讓我不必擔心,又說秀提有大造化 ,在人間自有一番作為。
我漸漸放了心,也漸漸把這事撂在了腦后。妖啊,和人一樣,飽暖之后才會追求精神上的慰藉 ,可是我那一家幾百口都吃不飽穿不暖,日子不知怎的越過越窮,自然也就顧不上想我的秀提孩兒 。
我來到奚山的第三百年的冬天 ,一林子的柑橘居然被早霜打死了,獵物也全都打不到,就連隔壁最富庶的翠濛山君也年景慘淡 ,更何況我們奚山呢。三娘剛生下二六,幾個媳婦孫媳也都添了小的,大人們或許能忍 ,可孩子們卻餓得直哭。我坐在雪地里想法子,靠在河邊的地方,天上幾只大雁飛過 ,結了幾坨糞便,全砸到了老子頭上,這真是,人窮志短 ,鳥年頭連鳥氣都要受 。我先前在人間的時候,曾聽說過,大旱之年 ,窮人們餓的時候連大雁屎都撿來吃,這玩意兒多,雪地里凍得硬硬的 ,前面一截未消化的草切掉,伴著雜糧能做些餅,倒也沒什么味道 ,且可充饑。
想起孩子們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當時心中一橫,我摸摸頭 ,把那塊東西拿下來了,低下頭,地上也不少,猶豫很久 ,還是默默地拾了不少。
我其實應該慶幸,這還未到連親人之間都必須自相殘殺填腹的地步 。所有的存量都給了孩子們,大人們跟我一起彎了一冬天的腰。我當時便發誓 ,這輩子再也不嫌棄柑橘酸人,如此之后,春天仁慈 ,如約來了。
奚山的花兒那一年開得格外多,一大團一大團的,在山露中 ,顯得格外嬌氣 。這山奇怪得令人跳腳。我種什么,它都不肯好好長,一塊塊看似不錯的土地 ,撒了歡地長自己愛長的東西,什么奇花,什么怪草,什么漂亮什么有毒長什么。這些依舊是不能吃的 ,我摘了上人間去賣,生意倒還算好,附庸風雅的書生挺喜歡 ,能兌換些糧食。山里山外的獵物也多了些,我到翠濛山君處借改良過的糧種,先前這鄰居惱我吃了他的小寵物 ,不肯理我,我在他們家山頭磨了許久,才磨到一袋 ,意外地在奚山長得還算好,這林林總總算起來,吃的東西才落到了實處 。大家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這樣一年饑一年飽的 ,山里的猴兒們過著苦日子也都長大了。山中的歲月,孩子們與我是清楚的,山外的世界,我除了每年出去典當一些東西 ,購買一些糧食貨物,基本上不大理會 。只是今年,似乎出了幾件大事 ,人間的街里巷道都在討論。
這些頗是稀奇。阿箸同十七、十八 、十九放假回了家 。他們現在幫著年水君協理一些水務,回家的日子不多,一年約莫住上幾日。
三娘這日整理我的房間 ,瞧見了什么,憤恨地望著我道:“你騙我! ”
“什么?”
“時間到了,還不去!”三娘把一張老得快蝕掉的竹書扔到了我面前。
我思索著這是什么 ,許久,緩緩拉開,才恍然大悟 。
我貴人事多 ,竟忘了,在人間,還有些賬沒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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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每一段故事的開始,總是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
很久很久之前,夾在秦明之間 ,隔了四片海域四個島國,有一個大一統的帝國,宗姓為成 ,號大昭 。這里充斥著學士和刺客,平民和巫族,分封之國與天下之主。他們篤信老莊無為之道 ,可是傳國三百余年,朝堂上用的是披著無為皮的法家儒道,大夫們鉆研考究的是孔孟學問 ,士子間暗中著迷互相鉆營的則是成仙速法。當然也曾有人踩了狗屎能飛升,但大多數是傳說,或者是皇帝陛下真的想殺人也真的沒什么把柄了。
文字詩書禮教理論上只有士族以上階層可以傳閱,但是平民百姓之家若有人想學也無不可 。這里有人靠世襲封爵 ,就有人通過選拔和科舉當官。科舉制是皇帝陛下得天指示做夢忽然想起,推行之后效果絕佳,直接導致起義的農民少了許多。之后 ,便是許多山賊改了旗號,在山頭請了夫子,辦起了書院 。
大昭子民信奉道教 ,可亦不排斥佛教、巫族。他們清晨拜完天帝,也會順便拜拜隔壁廟里的菩薩,回到家里 ,巫族祭祀用的乳豬恰巧燒好紅皮。他們不見得每一季都能吃到新鮮的糧飯,可是啃到乳豬時也不會饞得回味數十年 。這里肯定有災情,但是災情之后推著賑災糧咣咣當當沒精打采的官吏也會準時慢悠悠地出現。
這樣的生活 ,他們稱之為“盛世 ”。
齊明九年,一國之母哲宗中宮病逝,剛入定陵不久,太子卻偶疾發作 ,吐血昏迷,短短數月,竟藥石罔效 。帝祚三百年 ,眼看將絕,哲宗一時不察,請了低賤的巫蠱。內侍秘傳 ,巫氏曾問過主上,是要死了的活人,還是活著的死人。昭帝目光如炬 ,并無言語,反觀,巫氏卻失魂落魄 。
作法日 ,巫人登臺拜月,一身烏袍,解下披到了太子身上。隨后搖著悶聲的鈴,手沁朱砂 ,按到了少年皎潔的額上,兼口中念念有詞,眾人凝神不敢呼吸 ,不多時,太子竟緩緩睜開了眼。
昭帝十分欣喜,將將扶起太子 ,少年嘴角卻溢出了黑血,睜大眸子,絕了氣。帝大慟 ,從此滅了巫族 。為太子合棺時,卻十分蹊蹺,那棺竟合不上 ,他觸碰太子肌膚,柔軟溫暖,宛然若生,心中更是悲憤傷痛 ,欲尋天下奇人解太子死結。熙熙攘攘入京三百余人,卻沒有一人能合棺。貴妃之弟鄭祁上疏,道是因太子尚年輕 ,思念慈母,定是想要依偎中宮,一片孝心 ,因此陰靈遲遲苦撐 。
太子自幼養于深宮,內向好潔,性喜讀書 ,除了晨昏定省,只與書籍為伴,從不主動與外人接觸 ,性情十分涼薄。哲宗心存疑惑,但太子確因中宮重病身亡,便抱著僥幸的心態,將太子棺木抬到定陵 ,由鄭祁姑且一試。走至尸首身旁,為免不敬,少年翰林便雙目裹上白綢 ,十分憐惜地撫摩太子的頭發,如對子侄,口中聲聲呼喚中宮之號 ,如此三番,太子的身子竟徹底涼了,棺木也嚴絲合縫 ,與母同葬 。
鄭祁常常唏噓,君臣十余載,陰差陽錯 ,因年少,剛列仕途,竟從未得見儲君一面,最后也無緣一見 ,辜負了主上當年引見美意,甚為遺憾。眾人以為祁乃仁義君子,益發敬重。
同年 ,貴妃又產幺子,容顏秀美,神肖太子 ,帝十分喜愛,常道天所憐賜,應十分珍惜 。因此 ,對貴妃和國公一家益發器重起來,貴妃骨肉三皇子也得以常駐宮中,不必去封地。
齊明十年 ,鄭祁蒙寵,晉御史中丞,封侯。自此,鄭氏一門短短十年間 ,除卻鄭國公之職世襲,又封三侯 。
故事的開始,止住很久很久以前 ,便是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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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鄭祁 ,國公之子,貴妃同母弟,皇子幼舅 ,素賢,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 ,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宮,獲帝寵,生子葛 ,思家情切,時位卑,主特恩 ,召夫人。祁隨母入宮,雖年少,已恭謹 ,觀絢爛奧妙,執母裙佩,寸步不離 。
安王犯死罪 ,養雀王,獻太后,得保命。后素厚妃 ,暮濃,賜宴夫人,放雀王,上下盡歡。生靈善舞 ,清啼婉轉,玉白澤明,見生人而不懼 ,盡展后羽,奪目燦然 。偶一仰頸,便入九天 ,伴月而歡。祁稚懵定睛,驚鴻難抑。
酒過三巡,帝至 ,袖中血腥若隱又無,后驚恐,不安跪問緣故 ,帝笑,言:“止殺一潑皮賊子耳 。”雀王黑眸霎時如炬,尖長哀鳴,俯沖而欲啄帝。四座皆嘩 ,侍衛三十,握刺鏈,圍困多時 ,方鎖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劍欲砍,祁但撲護雀,叩拜道:“堯舜德四方 ,何時殺畜生! ”夫人與妃,面額澹澹,皆泣有罪 ,帝大異,以為此子非凡,贊祁慧敏 ,贈雀王,命內侍,引拜東宮,預作肱股 。
祁抱雀 ,安撫久時,置于途中亭。夜霧漸濃,侍引宮燈 ,祁不舍,轉身翹望,雀已失蹤影。祁懊喪 ,握宮燈,莽撞尋雀,不多時 ,離宮人,似迷路,入一園 ,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處 。轉身,撞生人 ,引燈細看,白衣藍袖,初一眼 ,清冷似水,再觀,目眩神失 ,三觀,已然不見。
似謎耶,似夢耶?或……似人耶?祁迷途歸返 ,拜太子,東宮夜珠已撤,始知困于霰 ,整二更。
—載《真知錄•異聞卷一》
齊明十年,有老婦沿街叫賣女兒,御史大夫心軟仁慈,花千金買一妾。時年 ,鄭祁不過二十五六歲,而那小妾,十六七歲 ,姣花一般的好年歲,倒也匹配 。正妻阮氏雖一直受專寵,卻并非好妒之人 ,加上一直無子嗣,宮中貴人多有微詞,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 ,熱鬧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鄭祁安置在外城一間民戶中 。
只是 ,讓阮氏十分驚訝的是,自此,無論公務如何繁忙,鄭祁必然會尋片刻時光 ,打馬到民戶中問候小妾一番。鄭祁是個君子,并無無禮之事發生,但也足夠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間笑睨鄭祁 ,“郎君,那女孩兒可是十分美貌?”
鄭祁微微地笑了,“卑賤女子 ,并無夫人貌美 。”
阮氏又問:“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了? ”
鄭祁搖頭,“她平時只于簾內讀書 ,并不與我搭話。”
阮氏納悶了,“既非美貌,又冷落于您 ,郎君看上她何處?”
鄭祁散發于枕席,閉上眼,如墜夢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為何 ,從不曾直視于她,遠遠觀望,費神思揣 ,心中卻枝枝蔓蔓,像要開出什么一般。 ”
阮氏聽聞此言,不由心驚 。次日 ,趁鄭祁上朝,她便親自去了民戶。誰知,地方十分難找 ,曲曲折折,如同羊腸套著八卦鏡,處處透著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門 ,卻到午時才行至一處四面荒蕪的住所 。叩門,童子聲聲道是無名居,阮氏想起鄭祁曾言,此女子是賤籍 ,無名無姓,冷笑著,扶著奴婢入了院。剛進門 ,便嗅到一陣冷冽撲鼻的香氣,此時是冬日,四處端凝 ,卻無花樹。院中潔凈簡陋至極,無奴婢,只有一個瞎眼的老叟在打掃。而正房之門緊閉 ,四周窗格,只打開一扇,透入些微陽光 。
阮氏上前 ,想要推開門,卻聽到屋內清冷如寒泉般的聲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后的老媽子厲聲大罵:“下賤女子,主母到來,還不迎接嗎?”
那聲音又響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為何 ,聽到這樣的嗓音,渾身有些戰栗,“為何? ”
屋內的人道:“于禮不合 。”
確實沒有這樣 ,妾未進門,而妻嫉妒強上他人門欺人的道理。阮氏臉紅了起來,卻冷聲道:“你不過是夫君前兩天買回的物事 ,要打要殺,什么時候由你自作主張?”
那人竟笑了,“原來這才是女子的心態 ,我竟今日才知。夫人無須憂心,日后入府只為恩情,并無他意 。 ”
阮氏強打起精神 ,走至一扇窗前,只影影綽綽看到簾內白衣素潔高雅。那扇窗卻瞬間被合上了,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風。
那嗓音又傳來 ,溫和中帶著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節為重 ,夫人請回 。”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卻開不了,再問話 ,卻也無人搭腔,只得帶著下人憤憤離去。剛坐上馬車,卻似乎聽到院中聲聲隱忍的*痛呼 ,似刑獄,又似屠戮。再聽,已無 。問眾人 ,皆言并未聽到。阮氏以為錯覺,不以為意。
夜間阮氏服侍鄭祁加膳,他連日來彈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圣旨 ,圍堵太傅府。太子身邊的人,差不多要干凈了 。再過些時日,再過些時日……鄭祁握著酒杯 ,瞇眼想著,心中城府半點不露,眼中卻分明有了些得意。
阮氏見他心情好 ,紅酥手滿杯傾瀉了黃縢酒,撇嘴道:“郎君,那女子十分不懂禮 ,見我竟不跪拜。”
鄭祁握著酒杯,臉色陰沉起來,“你找她做什么?不過是個未過門的妾 ,不怕有失身份嗎? ”
阮氏手指一僵,賭氣道:“我嫁與郎君多年,何時敗過婦德?不過一個貧女,我堂堂大家婦 ,還容不下嗎?只是她委實無禮欺人,今日便要看她臉色,日后還要我這大婦端茶送水嗎?郎君買的是妾還是婆婆?”
鄭祁自己斟滿酒 ,熱氣入喉,窗外雪霏霏,屋內卻有些燥熱 ,他拽住阮氏的白臂,往懷中一拉,啃吮起來 。湖色的紗被扔到屏風上 ,鄭祁今日不知為何,力氣十分大,阮氏不能承受 ,氣喘吁吁地羞澀地道了一聲“郎君”。鄭祁的眸子看似溫柔,深處卻不知藏了什么,抬起阮氏的下巴,琢磨著喘息道:“我幾時向娘子求過什么?這一次 ,便放了她,遂了我的愿吧。 ”
阮氏意亂情迷,點了點頭 ,不勝嬌羞 。鄭祁摸到阮氏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帶著涼意,瞬間想起別院女子清冷的香氣 ,心中的無名之火更盛,這幾次索要,竟讓阮氏連日走不動路。奴婢紛紛賀喜 ,小婦何足懼,夫人更似新婦呢!略顯輕薄的話語卻讓阮氏更加舒心起來。
三月,太子死祭 ,正午,東宮走水,死三百人,帝師內卿悉數命喪 。當時有僧人 ,路過國公府,遇到鄭祁,笑道:“君當真是此世前世后世他世獨一無二的賢人。”數日后 ,竟暴斃于佛前,雙眼剜盡。
三月初七,黃道吉日 ,宜嫁宜娶 。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鄭祁只擺了幾桌酒席 ,邀了至親好友吃酒聊天罷了。堂外小廝不停唱著“二皇子禮,玉芙蓉一雙”“三皇子禮,齊冠道百子圖 ”“平王世子禮 ,佛手瓜軟玉料三鼎”,諸如此類,顯貴的都添了禮。其實頗為稀罕的是,貴妃竟也送了禮 ,是支點翠的簪子,有個好名字喚“永歡醉”,曾是先皇后賞賜的珍貴物事。眾人揣度一番 ,微笑一番,不語 。
門前耳房的小廝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雖是偏的 ,門卻因是貴客只敢開正的。前前后后叫唱著,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 ,才好些,將將偷懶打了個盹,卻又有人叩門。
“何人?”小廝打著哈欠 ,探出腦門,竟一時僵住了 。
“吾乃……吾乃奚山君。 ”門外的少年露齒一笑。
“公子從何來,為何無下人喚門,登門為何?”小廝咽了咽口水 ,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
你道為何?眼前的男子著一身金絲所繡的袍子,還算華貴 ,只是卻是幾十年前京城也不愛的老樣式,袍子上斑斑跡跡有些灰塵蛛網的殘痕,不似洗得不干凈 ,倒像是許久沒穿。他個子頗高,卻瘦若晾衣棍,皮膚極白 ,卻白得灰敗,眼圈發黑,腳上趿著的木屐磨得草絮盡斷 ,腳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卻穿得十分坦然。
“蠢物,既然說了奚山君 ,自是從奚山來 。原來也帶了幾個仆人,一路上曬暈了,眼下歇著 ,只得本君親自敲。至于登門,聽聞鄭祁小子娶親,我來湊湊熱鬧 ,順道尋尋人。”奚山君很神氣地罵人,理所當然地遞上一塊東西 。
“哎喲,這是何物 ,怎的扎手! ”漸黑的天,小廝觸到一個到處是刺的物事,還會動 ,驚駭地跳了起來。
奚山君見小廝此態,本來悠悠虛浮的樣子,卻哈哈大笑起來,“奚山盛產刺猬 ,送一只來賀。”
“你!”宰相門前七品官,國丈家的門口再不濟也得六品,未來皇帝也算他們家的特產特銷 ,又豈容人如此無禮放肆,“好個無禮的小子,如此戲弄國公府 ,當心身首異處! ”
奚山君卻笑得快打滾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道:“急什么 ,刺猬是給鄭祁小兒的,這個是給你的玩意兒。”
他從袖口隨手丟出一樣東西,那小廝不敢接 ,只見一枚拳頭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滾落,閃著柔和的光 。
“貴客盈門,奚山君到,刺猬一只!”小廝捉住明珠 ,眉開眼笑地對院內嚷道。
一層層傳,話到鄭祁耳中,卻噴了口酒 ,“你說何物? ”
“聽說是……刺猬。”管家作揖,很為難 。
“將……刺猬呈上來。”鄭祁總覺自己的話有些怪異,又道 ,“把送刺猬的人搜一搜,如有可疑,攆了;若無 ,請進來。 ”
鄭祁已在新房內,那小妾卻著一身白衣,在幔帳中 ,身影依稀 。
“為何不穿喜袍?”他溫聲問道,似怕大聲一喝,嚇到這人一般。
“公子不知,我家中規矩 ,素衣為喜,白衣為賀,如今我白衣素裳 ,正是心中喜悅難抑。”小妾淡淡答道 。
“我聽阮氏道,你來我府是為報恩,可有此事?”鄭祁黑眸望著白衣 ,左手拇指卻有些緊繃,連帶著黃梨色的扳指隱約亦有些銳氣。
“夫人是女子,我從不對女子扯謊。 ”妾道 ,“只是,公子真的不記得了嗎?”
鄭祁心頭一顫,望見幔中人一段白皙的頸 ,恍惚想起那一身白羽藍翎,溫柔婉轉,轉念一想,又似迷途中遇見的皎白容顏 ,他心中似有觸動,又有快意,待伸手去扯幔帳 ,卻聽到管家在外稟道:“公子,那奚山君并無可疑,只是似乎十分的富貴 ,應是哪家的公子化了名與您開玩笑 。他道此次來除了送賀禮,還有一事,便是來尋失散多年的未婚妻。”
鄭祁看著呈上來的一塊似是刺猬的東西 ,卻著實不是刺猬,也已不會動,烏油發亮 ,敲一敲,硬不可摧,嗅一嗅,似有淡香 ,細品,又無了。
妾凝神望了一會兒,道:“公子拿匕首切下一塊 ,便知。 ”
鄭祁依言,用隨身的匕首切下一塊,霎時 ,異香滿室,恍然使人不知身在何處,哪年哪月 。許久 ,他才如夢初醒道:“莫非,是……是望歲木?”
妾遠觀雕成刺猬模樣的香木,眼中有了些微笑意 ,“素聞望歲木生于深山瘴氣之中,四周環水,樹身有千年蛇龜看護,嗅一嗅能增壽十年 ,香可鎮妖祟邪祟,入藥則百年不老,一屑萬金 ,唯有緣人可得。”
鄭祁聞言大喜,深吸一口氣,喝道:“來人 ,請奚山君!到榮安堂,上請,設席! ”
他轉身待去 ,邁出了門,才溫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妾垂目 ,拾起床頭的書簡,指節白皙而手心空白,面皮干凈無妝,偏偏額間精心描繪一點殷紅花鈿 ,說不出的詭異 。
她無名無姓,亦無指紋。
奚山君掃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饈百味 ,巧工極思,卻似看到了空氣。鄭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
奚山擺擺手 ,滿上酒,略顯濃密的眉皺起,“不必 ,我只是性喜杯中物事,對餐食沒多大講究,如此便能勉強湊合。 ”
鄭祁覺得此人十分狂妄 ,心中厭惡,卻微笑頷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貴重之物,與弟痛飲三百杯 ,如何?”
奚山抿抿唇,臉頰便微微鼓起,烏黑的眼圈倒顯出了幾分生氣 ,他搖頭,慢慢答道:“今日卻是不可 。我來尋妻,尋不著 ,反倒醉了,不成體統。不過,二百杯卻是無妨的 ,總不會誤事。”
鄭祁驚詫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問道:“兄尋妻尋到我家中 ,想是有些眉目了 。可是與我家有什么緣故? ”
奚山一口飲盡,點頭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鄭祁又問:“尊夫人生得什么模樣?我家中除了婢女,實無年輕女子。”
奚山面目略顯出些羞澀,配上那副蒼白似鬼的面容 ,讓旁邊的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回想著,雙手高高低低比畫,最后落定在腰身 ,微笑道:“她幼時,我得緣見過一面,只這么高 ,生得倒是這人間難得的高貴秀美 。”
鄭祁有些尷尬,“那時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變模樣了吧。 ”
奚山長嘆地感慨道:“如今,應是與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個頗為頎長的少年 ,鄭祁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敷衍道:“我家倒無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錯了。”
管家在旁 ,多嘴了一句:“怎么沒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爺一般高嗎? ”
鄭祁不留神,酒杯掃落到了地上,轉眼卻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 。她天生貧賤 ,是我花錢從她媽媽那里買來的,又怎會是貴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動臉頰,撇嘴道:“別是藏了我的未婚妻 ,不肯交出來吧!”
鄭祁不悅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報君,竟被你如此羞辱 ,張貴兒,送客! ”
管家來拉人,哪知奚山卻抱住紅木桌腳 ,霎時間,打滾哭鬧起來,“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藏了別人的媳婦,還不許人說,真是王八蛋無賴兼混賬!拿了我的禮物,卻要過河拆橋 ,更是狼心狗肺烏龜腸!”
鄭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張貴兒,把那塊東西還給奚山君 ,給我連人帶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當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塊嗎?望歲木聞一聞能多活十年,你還老子十年壽數,老子才走! ”
鄭祁拍桌 ,森冷道:“還從沒有如此威脅于我之人尚活在人間!”
奚山瞪圓烏黑的眼睛,呸了一聲,“老子怕你就搬家 ,把奚山活吃了!威脅得了老子的人還沒投胎呢!”
鄭祁俊雅的面龐被氣得暴出青筋,皇子貴人們剛走沒多久,此時實在不宜出人命。謀劃許久 ,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淚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請出來,讓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鄭祁額角生疼,不耐地揮揮手 ,示意管家去請妾室 。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顏地吃酒。聽到不斷靠近的腳步聲,他才放下杯。
“是你尋我?”妾看到這樣一個蒼白怪服的人 ,平淡地問道 。
席外侍奉的丫鬟 、小廝卻屏住了呼吸。他們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癡迷—第一眼不覺什么 ,第二眼長長看下去,卻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圍著她順時針轉了幾圈 ,又逆時針繞了幾圈,踮腳比畫完這妾室的身高,臉上才算帶了笑 。最后站在妾對面 ,抬頭,與她兩目相對許久。鄭祁不悅,想要阻止,妾瞬間察覺到了什么 ,垂了眼簾。奚山蒼白的面容卻變得更加蒼白,用繡著金絲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塵也揉到了臉上 ,可他并不肯錯開眼,帶著黑眼圈的雙目也顯出幾分勉強的溫柔。他的視線移到妾的額間印,初始翹起的唇角卻緩緩落下 ,也不知想到什么,左手撐住桌角,右手扯著妾的袖角 ,別開頭去,一吐氣,大顆大顆的眼淚卻瞬間滾下 ,全無聲息 。
妾頗為奇怪,低著頭由他去哭,沉默大方,并無異態。
鄭祁握緊扳指 ,心思百轉,若他們真是未婚夫妻……
一時間,偌大的花廳 ,竟靜悄悄的,除了奚山壓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冷淡香氣了。
“你可哭夠了?”過了許久 ,妾黑眸冷淡地望著濕透的袖角,收回,又遞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
奚山吸吸鼻子 ,擦了把臉。鄭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臨斃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氣。他不忍再看 ,蹂躪了一把自個兒的臉,才哭哼出聲道:“她并非本君的未婚妻 。”
鄭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轉過,才道:“只為此事?”
“呸 ,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難道還不夠令人傷心嗎? ”奚山猶自悲戚,卻被管家命人給扔了出去。
是夜 ,鄭祁命人緊隨其后,殺了泄憤。死士跟去,眨眼間 ,少年竟已杳無蹤跡 。又尋奚山,竟無人知是何處。懷疑是鄰國細作,卻無頭緒。而仆人所收明珠 ,則化作一塊石頭,他不敢聲張,卻暗自懊惱 。是夜 ,雷聲大作。
三月暮春,桃花大盛,鄉黨舂醬,制成殷紅的桃花餅祭祖 ,余下的放在家中,給妻女做胭脂。鄭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 ,母親、妻子連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讓鄭祁十分厭煩,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畫。
說來 ,新婦入門半月,鄭祁夜間只去過一次,是夜妾熄燭侍奉 ,閉目任鄭祁動作,肌膚溫暖豐腴,迎來送往 ,除了處子之身,略微緊致,吃痛時不睜目亦不發聲之外,與尋常女子并無不同之處 。鄭祁頓感興致索然 ,不等天亮便攜衣散發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遠亭中看書,鄭祁與友人遠遠看到 ,又覺風華大茂,額上殷紅,明艷伴著冷清 ,讓人愛不自禁。鄭祁夜晚再去,卻仍覺寡淡無味,失望而歸 。如此折騰幾次 ,阮氏笑道:“郎君素來愛畫蓮,此次莫非娶了個蓮花仙,特來報憐愛之恩?只可惜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忒為難恩人了。”鄭祁挑眉,頗覺惱怒 ,再不踏妾苑。
國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結黨,被除三族 ,家中空蕩蕩,凋零下來 。街巷相傳夜間子時安王府中有腳步聲,又有喁喁私語 ,怕是冤鬼作祟,再無人敢往,便徹底成了鬼屋。請了幾回道士也無濟于事 ,只得聽之任之,國公府為此還封了與安王府相鄰的一座院落,正是后來妾所居的園子。自齊明十年妾入府 ,這里鬧得越發兇狠了,男主人從不過來,夜間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里 ,竟無人敢來 。妾每日夜間卻仍在園中掌燈讀書,泰然處之。
一夜,妾翻了幾頁書 ,忽聽窸窣的磚瓦聲響,抬眼,卻是個衣裳發亮面容蒼白的少年 ,趴在墻頭,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為意 ,低頭讀書,策論文章,誦讀一遍 ,已然熟記 。半盞茶的工夫,書已翻完,墻頭少年含笑看她,妾渾然不覺 ,又從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書時,妾抬眼 ,少年已趴在墻頭熟睡,頂著兩個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時門外卻道郎君將至 ,妾淡然地從樹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擊子,站到墻下,輕輕一搗 ,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撲通一聲,哎喲一聲 ,似個孩童,邊罵臟話邊去了。
鄭祁剛進園,便聽到隔壁傳來異聲,背僵了一下 ,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卻覺指尖冰冷而帶香氣,眼睛顫抖了一下 。妾淡淡地看他 ,目光隱含壓迫,許久,鄭祁才松手 ,面無表情道:“隨我入書房,此處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書中從沒載過鬼神之說,公子又在怕什么? ”
鄭祁面目變得益發僵硬 ,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讀書時 ,花衣少年又來,仍是頂了一個肉團髻,卻裹著一塊四方巾,一身干凈麻衣 ,趴在墻頭目光灼灼,而略顯期待 。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嗎?”奚山君笑著問道,“我自己縫的 ,街上行人都這么穿。”
妾并不答話,然則合上書卷,抬頭看他許久 ,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
奚山君哼哼唧唧,從墻頭上爬了下去 ,邊跑邊怒道:“阿箸,她又嫌棄我 。”被喚作阿箸的似乎是個年幼的童子,罵罵咧咧幾句 ,領著他不知到了何處,再無聲響。
妾望著墻頭,她今日未梳髻,平靜的眼睛盯著墻頭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黃色野花 ,晚風吹起烏發時,額上紅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來。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 ,在別院中閑來無事,邀鄭祁吃酒,席間請了“挑金樓”的姑娘 ,其中一個喚作奉娘的,特別美貌,且舞姿美妙絕倫 ,剛被梳攏未幾日,便被王孫公子們捧成了花魁 。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鄭祁,此女善逢迎 ,也得了鄭祁幾分歡心。平王世子對奉娘玩笑道:“平素不愛我們這些粗魯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個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幾分呢。 ”
鄭祁年二十 ,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聽聞此言,對奉娘溫文一笑 ,倒令這女子羞紅了臉 。
酒意益濃,鄭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國公府稟告一聲 ,留他到了廂房,著奉娘侍候。
一時酒勁,鄭祁摸索著奉娘 ,倒有了幾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 ,親吻一番,溫存一次,微笑地問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歡愉?”
奉娘親吻鄭祁喉結 ,摸索鄭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貫粗魯,今日倒十分溫柔。”
鄭祁指僵了 ,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膚,十分豐腴溫暖 ,卻無香氣。奉娘又*起來,鄭祁雙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頸部 ,竟用了大力氣,掐得她喘不過氣來 。望著奉娘驚恐的眼神,鄭祁冷道:“你我何時見過?”
奉娘惶恐地討饒道:“說起來恐怕郎君生疑 ,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離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睜開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 ,四周可觸星斗,那孔雀說要為我尋個如意郎君,只是不許我睜眼 ,更不許開口。果然之后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心 ,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后又有幾次見到郎君 ,卻不敢言語,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來 。 ”
奉娘哭泣道:“妾幾乎絕望了 ,不想今日又見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鄭祁渾身冰涼起來,喘著粗氣,氣急敗壞地套上衣袍 ,摔門而去。
妾正眠,眉頭蹙起,似夢到什么 ,忽然抱頭嘶喊痛吼起來,指骨凸起,額上沁出了密密的汗 。鄭祁黑眸審視了她許久 ,才握住她的手,只覺冰涼肌骨,猶如好石 ,是從未碰過的銷魂滋味。
他年少聰敏,從未被人欺騙過,此時卻被異類騙得團團轉。若她真是當年那只白孔雀……
鄭祁似怨恨又似憐惜地看著妾 ,許久,妾卻睜開了雙眼,平淡地望著鄭祁 。
“你恨我嗎?”鄭祁盯著她的眉眼,輕聲問道。
“為何? ”妾問道。
“為我當日掐死你 ,丟入芙蓉塘 。”芙蓉塘位于御花園去東宮的途中。鄭祁為博仁義名聲,救下雀王,后又擔心帝王心存芥蒂 ,便狠下心腸,在懷中將雀王掐死,于未掌燈的霧色中 ,推入芙蓉塘。之后裝作尋找失蹤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絕色之人 ,回想起來,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 ,而非鬼魂 。”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撈你的尸首,并未撈到,便猜測你是否未死。如今你還活著,當真是天厚鄭祁。 ”
妾垂下眼睛 ,“你確實得天厚愛,連東宮也妨礙不得你這天命之人 。”
鄭祁握住她雙手,愛憐溢于言表 ,“此后有我一日,雀兒與我共享富貴。無論你是報恩或者報仇都無妨,只要你不離我而去 ,設計哄騙于我,都隨你。”
妾淡道:“奉娘與你有段夙緣,而我與君非同類 ,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 。待國公六十整壽,借府中吉運消弭我身上異味 ,君何不忍耐幾日? ”
鄭國公壽辰正是五月初十。確實沒有幾日了。
鄭祁溫柔地笑道:“何曾有異味,可是你身上香氣,我倒是巴不得時時聞到呢 。”
妾抽回手,冷道:“這幾日 ,郎君自便。”
語畢,放下幔簾,把鄭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鄭祁自幼便是個表面十分隱忍寬容 ,心中卻極其有棱角之人 。他平素私事從不暴露于陽光之下,似乎覺得黑暗之中無論做了什么,總不會妨礙陽光下自己的模樣 ,因此十分愛惜自己累積的名聲。近日他動作不算小,主上貴妃都隱隱有些不悅,他想了想 ,便撒了手,并不親自拷打太傅,只讓獄卒下了幾味無色無臭的毒物 ,碾碎在食物中,讓太傅癥似重病纏身,倒也不曾臟了他的高潔。誰知老匹夫彌留之際,竟一口血噴在他的衣袖上 ,死死攥著,大笑道:“前日夢孔夫子,問我你幾時死 ,老夫惶惶然,說太子天命之人,卻早死 ,我怎么知道他?孔夫子卻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 ,不若君無恥,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 ,想來君要長命百歲,親眼看著自己無子送終。 ”
鄭祁陰冷著面龐削斷了太傅的雙臂,食指一試,已然氣絕 ,并未受什么苦 。鄭祁心中卻不舒坦起來,讓獄吏牽來了幾條惡狗,親眼看著它們啃完尸體 ,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罷。
他轉眼去準備父親鄭國公的壽宴,新來的廚子備了幾份菜單讓他選 ,鄭祁拿毛筆剛圈了幾個,便看到一樣菜色—錦繡朝鳳圖,他以前未曾聽過 ,頗覺好奇,廚子討好道:“這是小的家鄉宴請貴客時才用到的一道菜,將櫻桃、荔枝各色鮮果雕成彩鳳 ,再將各色雀鳥的肉烤熟,搗成泥,澆汁,添成鳳尾 ,便成了。”
鄭祁眼睛一暗,想起什么,吩咐廚子用雀鳥的肉泥裹時令蔬菜 ,做成肉丸子,命人給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讓家仆記下各人的反應 。
這方報完小夫人吃完吐了 ,鄭祁還未放心展顏,那方卻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鄭祁關切去問,大夫卻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鄭祁大喜過望 ,一連幾日都歡喜暢快至極,同平王世子吃了幾回酒,那奉娘也在 ,望著他,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倒也憐惜,便命人贖回家中 ,放在妾身邊暫且當個奴婢 。
奉娘善劍舞,年幼時曾有緣跟舞姬公孫娘子學過一段時間,一招“流雪回”學得最像。素裙翩飛而寶劍起 ,白雪回落則鋒寒厲,黑發隨風與長袖齊飛,騰躍而使人不知驚鴻何方。
奉娘時常在妾身邊舞劍 ,謙卑而惶恐 。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樹下靜靜觀看,常常一語點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處。下人們看得如癡如醉 ,對妾所說的話頗感不屑,不過貧家女子苦出身,還能懂得“挑金樓”*姑娘的高明?日后都是妾 ,誰還高誰幾分不成?都是玩物罷了。
鄭祁從不許下人身旁攜帶尖銳鋒利之物,雖喜愛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劍還是要收好封庫 。隨著國公壽辰臨近 ,鄭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綢代替劍,在宴席之上獻技。
妾是夜卻未讀書 ,她坐在樹下靜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盞暗黃色的燈籠,她披了件衣裳 ,隔門問道:“今日已經是第五日了,您為何不肯請大夫,苦苦撐著? ”
妾已經失眠五日 ,日日頭痛欲裂。她以手撐額,另一只寬大的袖子卻揮了幾揮 。奉娘再也無話,又嘆自己還是天真 ,只得告退。卻聽妾問道:“奉娘,你說,孤還有沒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顫,鼻中卻有些酸意 ,“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會亡?”
妾卻淡淡地笑了 ,“粉飾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嗎? ”
夜風吹起妾的衣袍,她頭頂上的花樹沙沙響動,搖曳許久 ,才墜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瞇眼道:“須知萬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時 ,焉知我便強過誰?”
忽然,樹上卻倒垂出一個腦袋,晃著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 ,自然強過這世間千千萬 。”
妾抬頭,那雙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著她,目光炯炯,似賊也。
她席地而坐 ,他一個倒垂晃落許多花葉,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發上,還帶著淡淡香氣。這花別名叫“今朝 ” ,素為已故國母秦氏所鐘愛 。
妾似乎早料到他會提到此處,問他:“你夜夜尋來,似冤鬼纏身 ,讓人煩惱。既然這樣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從錦衣中掏出一片紅錦包著的竹簡 ,抖落開來,“有你太太太太爺爺的婚書為鑒。”
而后奚山撓撓頭,伸出四個手指頭 ,糾結著濃黑的眉毛道:“一個太七十年,四個太應是……夠了吧? ”
妾接過書,上面的墨跡已略微腐朽,書著“喬公女 ,三百歲,太平日,嫁扶蘇”十二字 。書后的金泥卻是大昭太祖的御印 ,滲入了書中脈搏筋骨,似乎不曾淡過。
妾的頭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手指骨節掙得慘白。垂額握住婚書 ,額上紅印似一滴血珠,映著婚書上的金印,格外紅艷猙獰 。
奚山凝視她許久 ,才含笑道:“你看來很痛。”
妾停滯了許久,幾乎喘不過氣來,許久 ,才抬起頭,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蕩蕩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熱氣 ,冷漠地問他:“此時不宜成婚,敢問山君,還需何禮 ,才算重諾? ”
奚山君腳勾著樹枝,肩窄而身長,身子晃晃蕩蕩的 ,顯得有些凄涼孤獨。他輕輕抱住妾的頸,許久,才輕輕笑道:“蓋上指印吧。你死了 ,我找誰呢?”
五月初十,是個好日子 。這日子好在它明明沒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卻偏偏能歡喜得像過年。這一天 ,是鄭貴妃的父親鄭國公的生辰。而鄭國公也是個妙人,生了個能生兒子的美貌女兒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個權傾朝野的賢臣鄭祁 。
那一天,今朝都開花了 ,一大片一大片地綴在枝頭,俏生生的,蔚若云霞。傳說昭王還是皇子的時候求娶先后秦氏 ,秦老將軍曾刁難說:“若園中今朝花都開了,吾當嫁女。您生下來的時候雖是冬日,但臣聽說宮中所有的花都齊齊綻放 ,連已枯死數年的金曇也連開八日不敗 。想來小女是個平凡人,出生時毫無異象,只有無名野樹開花 ,何德何能輔助天命之人。”
求親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貴的花都不肯開,只有將軍府園子內的野樹開得肆意 ,滿滿的枝頭,無香,好似打了這位金貴皇子的臉。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 ,依舊坐在園中看著野花肆虐燦爛,旁的名樹枝頭凋零 。
老將軍預備下逐客令,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卻抱著桿長耙低頭跑了過來 ,也不顧皇子坐在樹下,拿著耙子踮腳搗花,似是攆人。老將軍心中得意 ,面子上卻喝罵她道:“沒看到貴客嗎?無禮至此!”
當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無妨,輕輕站起了身。誰料那丫鬟卻輕聲道:“小姐方才也罵奴婢 ,說今朝花都開了,怎么還不給她制新胭脂添妝! ”
老將軍冷哼道:“只開了野花,何時都開了?”
丫鬟義正詞嚴道:“老爺請看 ,此樹別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
老將軍臉氣得通紅,咬牙問婢女:“幾時改的名? ”
丫鬟捧起腳下的野花,微微抬頭笑道:“昨昔還是今朝 ,您問哪一個?”
老將軍看到婢女的模樣,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給我滾回去……滾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許妄想!”
小婢女小臉瑩白 ,還帶著微微的絨毛,稚氣地問他:“那奴婢替貴客問一句,若此花結果 ,便叫‘明日’,可好? ”
老將軍氣得差點仰翻過去,點著婢女的額頭 ,噴了她一臉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后日呢?”
三皇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被眾人慫恿著來娶大將軍的*,原只是為了一個賭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將軍之女,穆王便娶了內城東街太常家的丑女。
老將軍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不怕權貴 ,他戰功顯赫,平定四國,全靠一雙手 ,一支槍,除了效忠主子,從不與權貴結交 ,并許下狂言:“若秦氏門前十里長紅,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賞。 ”如此還有誰敢輕易求娶他家女兒?如今圣上是封無可封,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兒子們打起了賭 。
三皇子轉眼看著小婢女 ,含笑脈脈,小婢女卻如臨大敵,對他道:“您這樣笑 ,讓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辭,回宮認輸 ,老將軍卻板著臉,咬牙切齒道:“吾家無嫁妝,殿下若不嫌棄 ,便將這等厚臉皮的今朝移到宮中吧!”說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親當日,將軍府前江山萬頃 ,十里紅妝,平吉殿中卻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
如今,今朝在民間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株 ,不因它花瓣如何奧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觸到。
昭后去世 ,城中的今朝便再沒開放。如今成了太*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場大火燒死 。今年五月,是時隔兩年,今朝第一次開放。街道兩旁 ,燦然明麗,許多這樣淡色的花瓣,攢到一起 ,才顯妖嬈,須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綢緞練舞,似乎益發不順手 ,于國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場舞卻是跳不得了 。鄭祁素來是個追求無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個疙瘩 ,十分不悅。阮氏卻道,妾與奉娘形影不離,興許也會呢。鄭祁又想起年少時白孔雀的一曲舞 ,心中一動,便去問妾 。妾看著鄭祁拿來的白綢,那質地十分柔軟,她點點頭 ,算是應了。
昨夜剛下過雨,抬眼時,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內書桌 ,柔軟而帶著潮涼。妾把書放好,若有所思地盯著花枝瞧,鄭祁卻把花折了 ,扔出窗外,冷笑道:“這等賤物,也配長在我府中!我竟不知 ,還有漏網之魚。 ”
國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
妾聲似冰墜泉水 ,“今朝花死,公子功勞。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鄭祁卻朗聲笑了,“他若不死 ,天命不滅,我又何來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淺淡 ,如冬日階前白霜,吹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 。妾依舊一襲白衣 ,袖上卻是泛藍的云紋,束玉冠而男裝裝扮,秀美清貴 ,逼人魂魄。
鄭祁看看她的模樣,皺眉道:“你今日跳舞,緣何男子裝扮?父親從未見過你 ,何不盛裝環佩,予他一個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 。我色足矣 ,男女又有何區別。 ”
鄭祁從未見妾這樣笑過,只覺頭暈目眩,又隱約在何處見過。他想起父親國公亦不是十分收斂莊重之人 ,溫聲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
國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與鄭祁情誼還算深厚 ,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賴皮蹭飯,只是聽說府上今日請了內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戲,你是知道我最愛湊熱鬧的 ,因此便早早來占座。”
鄭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備了世子的席座,祁豈敢怠慢貴客? ”
平王世子隨他入了席 ,水榭上搭了戲臺,戲臺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風景,只是離賓主有些遠 ,歌姬唱時眾人也就聽個模糊罷了 。鄭祁是個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擺設,是出于愛惜自己的命 ,怕伶人行刺罷了。
朝中人來得不少,除了當今主上親弟穆王,重臣們個個都露了臉。待到戲子們登臺 ,酒席就要開了,卻聽門人大嗓門驚惶道:“清陽長公主到。”
頓時,鴉雀無聲 。眾人頭疼了起來。提起這位長公主 ,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驕縱 、何等任性、何等有脾氣,單單她是皇后教養長大,又深受帝寵兩條 ,渾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
鄭祁皺眉,今日皇親是有賞賜,皇子們十分不愿在主上面前落個勾結外戚的名聲,連三皇子也沒有到場 ,這個未出嫁的公主倒無聲無息地來了。他與清陽素來沒什么接觸,此番恐怕來者不善。
然而眾臣只能跪著迎駕,抬眼沒有內侍宮女 ,亦無擺駕起鸞,正疑惑間,卻見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緩緩邁步而來 ,他提著劍,劍尖明晃晃的,還未染血 。
玄衣在大昭 ,只有太子穿得。
眾臣顫抖起來,四顧惶惶而汗流浹背。那少年走來,劍尖指著鄭祁的喉 ,怒道:“抬起頭來!”
鄭祁緩緩抬起頭,唇角帶著溫和的笑,“不知長公主有何見教? ”
這羸弱玄衣少年分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姣姣眉發,眼中的恨像一團火 ,要把所有下跪的人一個個燒死。
清陽冷笑道:“你不怕嗎?鄭大人。”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鶯鶯儂儂,距離太遠,她們仿佛不知發生了什么 ,鄭祁也從未下令讓她們停 。
“這樣一個艷陽天,小娘子獨個兒行橋邊,橋上路人紛肆看 ,誰家娘子恁大膽?”
戲詞聲聲傳來,鄭祁微微一笑,“臣怕什么 ,臣有何可怕? ”
清陽手中的劍,刺破了鄭祁頸上的肌膚,她握緊劍柄 ,冷冷地問他:“深夜入夢時,皇兄可曾向大人索過命?”
那歌姬又唱道:“明月曾經鎖闌干,垂柳閑話過夕陽。行人垂首看春花,三寸繡鞋灰撲滿。女兒自古見識短 ,有智饒是大過天,漫漫尋尋,覓覓難難 ,只當一首女兒贊。好女孩兒忠義全,生時為父死為夫 。兒郎活過重陽天,想必又彈這首贊。曲兒彈得一年年 ,哪個饒她活過天!”
鄭祁手握住劍身,朝后一頓,便將清陽甩開 ,口中驚訝道:“微臣惶恐,失了分寸,切莫傷了金枝玉葉。 ”
清陽一個弱質女孩 ,被他甩到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 。她眼中噙淚,撐著劍,起身冷笑道:“你有何不敢?眾人均看出皇兄仍有暖息 ,只是假死,你卻進讒言于父皇,生生把皇兄活埋在母后的陵寢 ,讓母后在天之靈,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慘死,好狠毒的心腸!你亦有父母 ,既知道父母生辰,盼父母長命百歲,想必也知道父母何事皆無謂 ,但求兒女平安。大將軍死時交還全部兵權,母后已經偏居一隅,皇兄更是恬淡品格 ,從不見外臣,退無可退,爾等依舊步步緊逼,毒死母后 ,害死皇兄,狼子野心至此,只恨天 ,怎么不劈盡你們這幫毒蛇禽獸?”
群臣臉上結了密密的汗,聽到這樣誅心的話,嚇得魂魄俱散。
鄭祁瞇眼 ,一字一句道:“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公主當真不清楚嗎?我既是臣,何時能決君命?”
清陽怔怔地呆在原地 ,發髻垂下一縷,有些散亂。那女子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良辰美景這般天,浩蕩洪水何時泛。小娘子這般到橋頭 ,只為看,看那航船哪個同她還 。女兒各個皆苦楚,生時為誰死為誰,這么個人生 ,也么個長生,氣斷魂消方知曉,大世間輕薄不過夫妻 ,淡薄不過骨肉!”
她茫然地看著戲臺,就那么看著,眼淚卻滾落下來 ,似潮水來襲,手指摸到臉頰時已經猝不及防,哽咽 ,而后大聲悲鳴。
眾臣望著小公主似乎瘋了的模樣,均一臉冷漠嘲弄。風過時,今朝花似一道屏障 ,花瓣稠密而淡雅,自遠方旋卷而來,隔開了清陽和鄭祁的視線 。
鄭祁恍神間,一道冰冷的劍光已經再次指到他的頸間。清陽眸子直直地瞪著他 ,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讓鄭大夫死,你可肯死? ”
鄭祁的頭發紋絲不亂 ,冷笑道:“臣從來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妓奴婢之流 ,也要臣三跪三叩嗎?”
清陽咽下淚,啞聲笑道:“你不必威脅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 ,今日肯來,便知再沒有活路。只是殺了你,報了仇 ,此生才不枉為人女、為人妹!”
眾臣抬眼,看著鄭祁,目帶哀求,亦有陰狠的共鳴 。
鄭祁卻仰頭大笑 ,面帶殺機,“祁自幼便只愿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逼人 ,好讓祁為難。 ”
那些歌女唱完,魚貫而出,其中一個梳著包包頭 ,蒼白臉,黑眼圈特別顯眼。她混在其中,看著遠處的清陽 ,長長嘆了一口氣 。
清陽眸子一暗,握劍正欲使力,卻被不遠處一樣東西彈中手背 ,瞬間失去力道。“咣當”,隨著劍一齊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嬈 。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頑皮些什么 ,隨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見妹妹 ,不知要到何時了。我們兄妹,正是要好好聯絡感情。”
清陽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 ,水澤熠熠,滿是憐惜 。他走近清陽,握住她的手 ,溫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聽聞鄭大人有愛妾善舞,你不妨一觀。 ”
隨后 ,細長的手指揩掉清陽眼中的眼淚,他嘖嘖道:“可憐見的,明明是你胡鬧,旁的人不知道 ,還以為國公府怎么欺負長公主了呢。”
不理眾人的目光,他拉著清陽的手,便回到席上 ,弄得眾人摸不著頭腦 。唯鄭祁眸光閃動,和父親鄭國公交換了眼神,領著眾人 ,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又過少時,沉悶鼓聲如雨點 ,水榭上出現了一道白色屏風。從遠及近,緩步走來一道修長人影,如云亦如霧。他手中似乎抱著一把古琴 ,席地而坐,鼓聲漸消 。
屏風外走出一個黑衣素顏的女子,不綰婦人發,而面如潤玉。她手中握著長劍 ,一飛身而如花躍枝頭,珠玉濺瓷。頸中肌膚白皙,木釵在黑發飛揚中淹沒 ,唯余風聲 。幾個劍花翻轉,恰似魚入龍門,水生翻滾。
鄭祁有些不悅 ,他已嚴令禁止舞時用劍,此時奉娘卻拎著劍跑出來,著實不懂分寸。
屏風后隱約響起裂帛之聲 ,而后琴聲如山寺鐘聲,悠然漸起,起初低沉似獸鼓 ,壓至最低處,而拔然如雀鳴,婉轉滴瀝,撩人心扉 。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 ,鄭祁亦是個中翹楚,聽聞樂中變故,面色皆陡然一變。這分明不是古琴能發出之聲 ,可那屏風后之人,確實似在彈古琴。
黑衣女子聞聽鳥聲而又躍高,她挑劍提膝飛襦裙 ,伸臂刺入身旁參天古樹 。女子眸子嫵媚而帶挑逗,唇角梨渦閃動,眾人皆看得癡癡迷迷 ,而她手中的劍已剖樹三寸,不見如何使力,而枝葉已離樹身 ,顫顫巍巍飛向水榭對面的眾人。眾人提防不及,皆被綠葉打中,落個狼狽不堪。鄭祁側身,手指接過從眼前飛過的樹葉 ,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開了,劍掩紅顏 ,半遮半露,卻冠絕四方 。
“好個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鄭祁轉著手中的玉扳指 ,笑著對平王世子開口。
“還不是探花郎*得好?劍雖厲,于你,卻是無牙虎 ,豈能傷人? ”平王世子眼中含著笑意,手中握著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陽卻把目光移向屏風 ,只看著那道人影,如墜夢中 。
屏風后的鳥聲漸漸從婉轉變得尖銳,而后凄厲,似被扼住了咽喉。鄭祁想起了幼時被自己溺死的雀王 ,朦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還帶著對自己的喜愛和信任,卻漸漸變成了淚光。當內侍亮起宮燈時 ,他松開了手,看著那身白羽藍翎沉入水中,鳥兒的淚光也被芙蓉塘淹沒 ,只剩下掌心灼熱滾燙 。太監見他神色有異,問他怎么了,他卻幾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兒不見了 ,不知去了哪里。”那時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統統是假的 。每一句話都是假的。
他知道屏風后的人就是雀兒 ,他知道,她還在恨他。可是,這種恨卻讓他心中涌出異樣的滿足 。從沒有什么該是他的,卻得不到的。異類如何 ,死物如何!鄭祁雖非皇室,卻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
鳥聲漸漸消止 ,奉娘一式流雪回,哪處的白色花苞整只垂落在劍尖,她順著劍的方向緩緩抬起頭 ,水的對岸坐著鄭祁。
眾人拍案叫絕,哪知琴聲又起,紛擾悠揚而殺氣四溢 ,屏風后響起清冷淡漠之聲:“爾等,皆要長命百歲,等著孤。”
曾在太*中侍奉過的洗馬聽聞此言 ,卻驀地從座位上跌坐下來。東宮素來門禁森嚴,除了太子師和一眾配臣,從未有其他外臣見過太子,更遑論聽太子只言片語 。在座的 ,只剩他,還識得。
鄭祁聽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仿佛走到縱橫捭闔的朝中局勢 ,暢快淋漓,逼得對方無招架之力,雄心壯志 ,正難以自拔,卻驀地聽見裂帛之音,從屏風后傳來 ,只是瞬間,屏風內的那把古琴已碎錦而出,如劍一般飛向鄭祁 。他猝不及防 ,卻被一段白綢纏住了脖頸。
原來,屏風后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綢。
屏風裂口處,隱約是平淡的眉眼和一點嫣紅 。人影握住白帛的另一端 ,收緊使力,望著鄭祁,淡道:“不用劍 ,焉知孤便不能殺你? ”
鄭祁想要用手掙脫,那綢緞卻益發緊起來。他伸手打翻酒杯,想用殘杯割斷白綢 ,卻手腳彈動,如泥淖中魚,只是垂死掙扎。
這廂 ,清陽卻已然跪下,淚如雨下,“臣給太子請安 。”而太子冼馬則癱倒在地上 ,如泥。
鄭祁不敢置信地望著屏風內的那一點胭脂玉顏,綢緞上還帶著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腦海中匆匆閃過一些畫面,卻定格在送葬當日 。
那時,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 ,假作安撫太子,實則用三根鐵針插入太子頭顱內死穴時,嗅到的 ,也是這等香。
“公子對孤的恩情,孤日日銘感,不曾忘懷。”少年聲冷 ,寒氣逼人。
鄭國公跪在地上,不斷磕頭道:“太子英靈饒命!”眾臣如喪考妣,連滾帶爬往外逃 。那屏風后的少年卻低低地笑開 ,“眾卿急著去何處?何不一同送鄭大人一程? ”
語畢,手一收,鄭祁轟然倒地 ,頭顱恰恰沒入池塘中,一聲脆響,血水四濺,落湖而生巨響。
眾人哭著求饒 ,屏風后的少年已經收回染血的綢布,在屏風上緩緩書下一段話:“鳩兮佞兮,何占鵲巢。鳳兮飛兮 ,無處歸鄉 。明日兮,已無明日。豈無太平,扶蘇已亡。”
那少年扔下白綢 ,吐出人世間最后一口濁氣,口中卻含著血腥之氣 。他從屏風后走出,白衣藍袖 ,玉冠冰涼。
眾臣跪在那里瑟瑟發抖,他卻如睥睨萬里江山,平淡地笑道:“原來 ,你們怕的不是人,而是鬼。”
風吹過時,白色的袍角也緩緩揚起,他道:“從今日起 ,孤喚扶蘇 。如有一日扶蘇來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
他單單憑著最后一口氣忍到如今,而后 ,口中吐出一口鮮血,黑眸緩緩閉上,風卻又起。眾人被這陣怪風迷了眼 ,再睜開眼睛時,水榭之上,已空無一人 ,只余下一扇血跡斑駁的屏風和一塊伏在地上處處挖洞的古怪木頭,上面安靜躺著的十三股絲線,隨著風 ,俱要散了 。
這酒席吃得驚心動魄,清陽最后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亂的國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著 ,手中攥著一封書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書,命妾送來。”
平王世子擺擺手 ,笑道:“不看也罷,定是叫我好好安頓你,順道罰清陽抄《女誡》百遍 。行蹤雖詭異 ,我卻料他死不了,只是不知又到了何處打誰的秋風去了。”
奉娘低頭問他:“妾幫太子,只為他曾救妾一命 ,讓妾免于水禍,世子又為什么? ”
世子笑睨她道:“我父王非穆王,而我也非穆王世子。除了忠君 ,還有何法?”
他抱著清陽踏上馬車,腳步頓了頓,回頭,看著奉娘的一身黑衣半晌 ,才瞇眼道:“話說回來,你當真是一只孔雀,還是一只白的?”
奉娘抿唇 ,微微地笑了,“妾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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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翠申者,后族也。貌美而喜翠衣,族除大母皆男兒 ,妻多童養,一生不渝。輩居奚山,性聰穎 ,擅竊物 。
—《異人集•四卷•太史撰》
不知此處是何處了,但見四周陰冷冷地結著寒霜,四壁無光,亦透不過風來。
一身白裳的少年剛犯了殺孽 ,卻終于睡了一次安穩的覺。被雀王努力壓制的鉆心之痛每每午夜發作,月上柳梢的時候,靜謐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 ,而成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承受煉獄一般絕望的絕好契機 。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際,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們的燦爛和明目張膽 ,只能讓這樣躲藏得費盡心機的小公子一臉苦笑了。
美夢總覺是錦衣玉食,隨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蘇此處 ,一片虛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
他醒來了,身畔緊緊地依著個人。
黑暗之中,那人雙手環著他的腰 ,沉睡之時,一雙細臂卻也像無法撥拉掉的倉頡子,狠狠地扎根。
他沉思此人是誰,那人卻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帶著笑意,收回雙臂,坐直身軀 ,揮了揮袖,滿室霞光。
是那夜夜爬墻的登徒子,一紙婚約便賴著不肯松手的人 。
“公子醒了?”
這是一間石頭房子 ,潮濕陰冷。除了一張石頭床,空蕩蕩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紅色的大木箱,結了厚重如繭的蜘蛛網。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 。她端詳他眉眼 ,道:“瞧著好了些。可想吃些什么?”
扶蘇從石頭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斂衽行了一禮道:“近日有勞山君照顧。 ”
登徒子奚山本來伸出手 ,要去握他手,許久,才收斂了心神,點了點少年一點紅暈的額頭 ,笑道:“如何能不照顧你呢?養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湯啊 。”
扶蘇愣了,許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 ,是孤的榮幸。”
奚山君推開了石頭門,門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負手,緊緊地博弈方才溫柔撫摸過他的左右手 ,一雙眼睛帶著濃重的倦意,結著紅絲 。她打了個哈欠道:“你是誰的孤呢?此處獨我一人為君,公子還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此山便是鄭祁遍尋不到的奚山。
扶蘇瞧著四周之景 ,有些詫異 。
他幼時自打斷了奶,也許是喝上米糊糊開始,也許是更早 ,從握住第一卷書開始,便開始夢見各種各樣的山川。它們的模樣醒來之后依舊清晰,用小工筆描出,讓宮中有見識的匠人、閹人或者專門做測繪的官員看 ,竟均是實實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脈。他的祖父真宗十分驚訝,直到有一次偶然夢到岱宗泰山,他依舊描畫出來 ,才讓祖皇徹底下定決心,立父親為百國太子。
夢中的他顯然不是為了成全父皇才不斷地夢著山巒,他只是在尋找什么 ,可是一直尋不到罷了 。直到十來歲時,他夢到一座不起眼的生著繁花異草的青山,這夢才終結。
那座山無人知曉在何處 ,作為一樁無法了斷的懸案,成了一幅山水畫掛在了平吉殿的書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畫自然也沒了 。
但是 ,夢中的山卻出現了。
就是奚山。
那幅畫他讀書累了,養神時經常端詳,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叢都如舊時友 。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夢時 ,令人驚訝。
扶蘇有些信婚約之說了。雖然不明白太祖皇帝為何會讓孫輩和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訂下婚約,但夢中尋山,到奚山則戛然而止也不免說明了上天之意 。
扶蘇一貫是個不在意世事、不深究根由之人。
石頭房子在半山腰上 ,仰頭,還能瞧見山尖上的一點白雪。常年不化,好似少白頭 。
一路上 ,能瞧見許多不同的翠色石頭,深淺不一,陽光一照 ,晶瑩剔透中出現一條條海藻一般的紋理,瞧著頗有意趣。
扶蘇俯身,摸索了好一會兒小石頭 ,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會兒,雖然不笑,但覺得有意思極了。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眼下是六月 ,橘枝茂密豐盛,卻還未結果 。橘樹散發出淡淡的辛香,葉子比平素所見北方的柑橘橘葉更小一些 ,也更圓潤一些。
興許不會很甜。扶蘇想起了《云農術》一書中所載:“橘根若深,則葉尖尖,小蒲扇狀 。根深而葉厚 ,橘紅則甘。反之澀苦,不宜食。 ”
腳下忽然被什么絆住了步伐 。
低頭,竟是一個巴掌高的大嘴小童子。吊睛細眉 ,雙髻烏黑油亮,小小的臉,刁鉆古怪。他動作僵硬 ,似是轉不了彎,直直撞上了扶蘇 。
“是汝!”這小童子僵硬地叉了腰,緩緩地抬起頭,憤怒道 ,“汝害吾!紅顏禍水,進讒言,將吾那圣明的君主變成了商紂周幽 ,呔,吃吾一拳!”
小童子緩緩再緩緩地抬起僵硬的小拳頭,像癢癢耙一樣在扶蘇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扶蘇低頭 ,那小童子的大嘴卻突地吐出一塊嗑好的核桃。少年忍不住,藍袖遮臉,雙眼緩緩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童子臉紅了 ,怒道:“無禮無禮,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間太子膽敢取笑 ,待吾殺了汝這禍水,再以死相諫吾君! ”
語畢,大嘴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個核桃。
扶蘇忍不住,轉過身 ,克制許久,才笑了起來。
那童子哇哇大哭起來,“不知吾喬阿箸竟被區區凡人欺辱至此 ,唯以頭撞石爾!”
哭完,大嘴又漏了一塊核桃,然后朝身旁的一塊翠色石頭撞了過去 ,卻撲了個空。
扶蘇一路行來,瞧見的那些翠色石頭,此刻竟都彌漫在一陣白煙之中 。不到片刻 ,煙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綠衣翠袍的少年,美貌白膚 ,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鬧鬧,朝扶蘇 、童子二人走去。
童子要撞的那塊石頭亦在一陣白煙中,變成了一個十二分笑靨嫣然的美少年,閃過身 ,伸了伸懶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嘴賤得罪君父 ,何愁我等沒零嘴?”
說完,撿了個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進嘴里 ,揚長而去 。
那些石頭幻化的美少年經過扶蘇時,語氣不咸不淡。
“嗯,生得不錯 ,雖然比我差了些。 ”
“難為我們曬太陽等他這許久 。”
“君父還不許探看,這暴君,嘖嘖!”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頓 ,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性不改,暴君最不耐煩瞧妖哭。 ”
“今兒天兒不錯,太陽大 。”
“二五、二六跟上!”
走在最后的不是美少年,而是兩只美小猴 ,桃兒般的小臉,眼似含水,黑亮稚氣 ,一身翠色毛發,柔軟明麗而似誰人幡然大夢初醒之態。
被稱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剛出生不久,另一個大一些 ,害羞地瞧著扶蘇,探著毛茸茸的小腦袋,細聲道:“君父夫君 ,人的手可暖和、可軟啦。我喜歡你摸我,能不能再摸一摸? ”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農家屋舍 ,茅草鋪了很厚的一層,但依舊瞧著十分單薄 。屋舍前圍著一圈籬笆,籬笆中有三五成群的小雞和一只長大了搖搖擺擺的公鴨子。
扶蘇站了片刻,瞧著雞群。
“公子在看什么?”
“噓 ,我在等它們說話。這座山連石頭都會說話 。”
少年長身玉立,轉過身,卻撞見一雙笑得彎彎的眼。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 ,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遙遙點在了小雞身上 ,嗓音有些干啞道:“好,便看看它們說些什么 。”
一只小雞說馬上要開飯了,另一只說整天吃秕谷吃不飽。公鴨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間吃飯 ,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許多魚肉果糧,全是我們的。人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這山上的妖怪 ,窮苦成如此,一定干了什么缺德事。 ”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揮了揮衣袖,那些話便聽不到了。她朝前走 ,側頭笑道:“連鴨都知道我不大好,萬事皆不能瞞住天地,可見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
扶蘇停下腳步 ,望著屋舍,淡聲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報應到了外物之上,不過落得衣食無著 ,可我卻不知做了什么,報應到了自己頭里插了三根毒針。”
他又問道:“我還能活幾日? ”
奚山君轉過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壞事 、造了什么孽 ,才被上天懲罰,使得如今奚山萬物皆長,唯有糧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寶碎石 ,卻個個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換糧反倒嗷嗷待哺?”
“愿聞其詳。”
奚山坐在了一塊翠色無瑕的石頭上,剔透美妙至極,若賣到市場 ,連城無價而不成換 。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從家中帶來的糧食珠寶消耗完 ,耕種所得又甚少,我開始率眾在山前殺人搶劫,每殺一人 ,得二三換糧幣,便取下一塊樹皮,記下死的人數 ,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樹,有一大半都沒有了皮。之后奚山腳下再無人跡 ,而我無論走到何處,都會被雷劈,躲在石頭房子中,雷劈不進來 ,便開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來,生生遭雷劈 ,由天泄憤。那大概是百年的時間,難熬得我幾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來 ,我便如你今日,問自己,還能活幾日? ”
“之后呢?”
“之后 ,雷不劈我了,天開始捉弄奚山。先前結滿甜橘的樹一夜之間,全長出了苦橘 ,辛勤墾出的一大塊水田全部生出了鹽,稻谷不生 。那些種糧的地方長滿了曲連無盡的鮮花異草。那是我不曾見過,誰都不曾見過的美麗妖嬈。”
“我見過 。 ”扶蘇打斷了她。
奚山君道:“何處?夢里?可是這些花草通通含有劇毒,不能吃不能用 ,只能瞧著它們盛開,然后常年盤踞,冬日雪來了才敗。”
扶蘇的鬢發整齊緊致 ,朝著玉冠的方向結去 。陽光一照,少年公子的側臉便與玉色一樣溫潤晶瑩了。他默默地側耳傾聽,奚山君笑道:“我做了這樣多的缺德事 ,遭了這樣多的報應,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蘇抿唇 ,淡聲道:“雷劈不死,天餓不死,沒人插針 ,無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
奚山君左手負在背后,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 。公子若想多活幾日 ,只需親我一親,沾些我這妖精的壽元便好了。”
扶蘇遲疑了片刻,輕輕走去 ,低頭,捧住奚山君的臉,許久 ,才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淺淺的眉 ,淡淡的眼,瞧不出絲毫為“男女授受不親”的困擾,朝著妖怪的額頭 ,冰涼干燥的唇印上,輕輕一親 。他認真道:“這樣我能多活幾日? ”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聲,垂下頭,經久不語。隨后 ,奚山咳了咳,負手朝食寓緩緩邁開八字步,“孩兒們 ,開飯了。”
扶蘇見到許多許多綠衣人、綠毛猴兒,食寓內瞧來,好生令人眼花繚亂。聽奚山君方才言語 ,這些人或猴皆是價值連城的石幻化而成 。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內,一人之席 ,無論偌大宮室多少宮人,無論窗外飄的是花還是雪。侍從像是從不會說話的人,窗外鳥啼花落時 ,淺淺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語。
七歲之前,有母親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靜 ,瞧著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覺得母親聒噪 。七歲之后 ,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親,他幾乎沒有了開口的必要 ,便也不必言語。
奚山是個特別貧瘠荒唐之處,這里的飯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干癟了的蔬菜。可是 ,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們好奇地看著他,自以為竊竊私語其實聲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評頭論足 ,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糧 。
扶蘇餓了。饑餓感如剛鑿開的泉水,噴涌而來,惶急中帶著解脫。
“君父,人間的太子也這樣吃飯!”二五坐在高臺上 ,奚山君身側,年紀小,而吃相頗是粗魯 。奚山君常同他講些人間的故事 ,在他心中,人間的貴族便是再斯文不過了,何時都不會墮了姿儀。
“可是 ,他沒有撒米在桌上啊。 ”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邊的飯粒 。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間采辦,須得一兩日方能回來。于是 ,晚間她要照顧二五 、二六這兩個小崽子。二六剛會走路,這會兒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著吃飯,眼珠子好奇地盯著臺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動地指著扶蘇叫 。
奚山君微微皺眉 ,順著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發覺,扶蘇已經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著粗瓷碗 ,臉頰仿似有些發紅。
“公子,如何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聲音不大,問了一問 ,但原本喧鬧的屋舍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暴君在奚山,積威甚重 。她若開口問些什么,旁的妖是不會插嘴的。
扶蘇有些困惑地瞧著碗 ,許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
碗內一個小人,只有小指大小 ,被熱氣蒸得全身發紅,兩團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 ,自稱阿箸的 。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撥弄撥弄,那小人兒卻瞬間抱住扶蘇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訴道:“山君 ,小人害吾,與吾有齬,欲泄憤 ,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躥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蒼白的手一伸 ,那小人便從扶蘇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負責食舍的翠家子孫三六跪倒道:“君父饒命,我一時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 ,誤蒸了他 。”
小人咧開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訴道:“你若不罰了三六同那小太子 ,吾便以頭撞地! ”
奚山君冷哼一聲,“詭譎狡辯,播弄口舌,恃寵生非 ,今日我罰你變核桃人時如何說的,若再起壞心,陷構他人 ,真身只會越變越小。”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滾燙的藏滿熱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堅定 ,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蘇舀他入口,再跳出來陷害。
一時語畢 ,阿箸的身子竟變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淚 ,全落到奚山君長著繭的削薄掌心上 。他的聲音也更尖細,“汝是暴君,吾乃奸臣,從前便說定。汝相公來了 ,汝便變了,變心之人無錯,吾又何錯之有?”
奚山君怒氣升騰 ,“一張嘴翻云覆雨黑白顛倒,何處學來的? ”
阿箸握緊了拳頭,顫抖著道:“是他教的 ,全是他教的!會說的話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歡,便去問他為何這樣教我!我常年關于幽閉 ,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樣,也知道是個聰明絕頂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 ,這般好,卻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這樣的無恥之徒,忘恩寡欲 ,無情無義!”
眾妖聽聞此言,臉色都變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來如此 ,口無遮攔,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癆病鬼,瞧著沒什么氣勢 ,可是周身的氣息卻益發透出暴怒之前的氣息。扶蘇瞧著她許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約,又與誰訂了前盟 ,甚是不妥 。”
奚山君靜靜地瞧了他許久,雙手緊緊交握,許久 ,才彈了彈指,阿箸頃刻變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卻犟著頭 ,不肯服軟。
她壓住怒氣,轉身,躬身 ,伸出手,輕聲道:“二六,來。 ”
二六吱吱兩聲 ,雙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貫待他慈祥的君父嚇著了,躲在二五身后 ,不肯去 。奚山君面色冰冷,一雙黑眼圈顯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 ,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飯菜都揮到了泥地上,一聲巨響,毀得徹底。
她冷笑一聲 ,揚長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飯,那就都別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沒出現 ,到了晚飯,眾妖忐忑不安之時,她卻出現了 ,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臺 。
有幾個翠衣少年抱著幾本賬簿向她報告了些什么 ,這些政事處置完,眾妖依舊垂頭恭候,不言不語。
“吾錯了。”童兒阿箸抽噎著上前來 。
奚山君面前一盞清茶已經去了余溫 ,她低頭摸了摸,才道:“不覺這樣晚了,開席吧。 ”
從廚肆走出幾個少年,抬鍋的抬鍋 ,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氣。
可是碗上明顯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跡,奚山君撫額 ,嘆了口氣,“你們都是死人嗎?我摔碗時,為何不勸一勸?一生氣便摔碗 ,顯見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們家又這樣窮 。”
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氣終于放松下來,笑鬧道:“可不是嘛 ,君父就是戲本里面的暴君,特別像,生氣了就會摔東西呢!”
“對 ,戲里皇帝都摔東西,不摔東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
“君父才摔過幾百個碗,比起人間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氣 ,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氣特別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彎彎的。
敢情在奚山 ,“暴君”是夸人的 。扶蘇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沒事,碗不用錢,君父 ,我能燒! ”一個頭發焦黃的綠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專門負責燒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幾年 ,對燒陶器有些天賦。少年笑道:“盡管摔,咱們家泥巴多 。”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 ,道:“開飯吧。”
那廂阿箸扯著奚山君的長袖哼哼唧唧:“吾錯了。 ”
奚山君哼了一聲,“說說錯在何處,才準你吃 。”
阿箸急了一腦門汗,他本是極自負的人 ,從來都是秉持著全天下的人都錯了他也不會錯,誰說他錯了這本身就是世上最錯的想法。他轉了轉眼珠,才理直氣壯道:“吾言語太得體、太犀利 ,戳了汝的痛腳!”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錯了,錯不在說得多好 ,錯在說得好的時候旁人聽不懂,說得難聽的時候,旁人又聽懂了。”
打著禮教的幌子 ,把你教得這樣學富五車任性志堅,一身酸氣偏偏理直氣壯,是想禍害誰呢?又能禍害得了誰呢?
扶蘇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 ,天色就這樣漸漸黑了 。月亮照到了山澗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遺忘了他,當他慢慢嚼完飯,整間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雞群鴨群也不再叫了 。不知它們在用人聽不懂的話說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臉紅的話,扶蘇望了望四野 ,徹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頭房子中,可是四處皆是岔道。
遠處傳來低沉的嗚咽聲,高了遠了 ,又近了低了。他喜讀些志怪小說,并不覺害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草叢中 ,才發現,那些綠衣人綠毛猴兒又變回了石頭,躺臥在草叢中 ,安靜而祥和,仿佛它們從未如白日一般生動過 。
這座山似乎變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蘇又走了許久 ,似乎依舊沒有盡頭,那座石頭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處,始終未露出絲毫蹤跡。
嗚咽聲似乎變成了歌聲,帶著幾分凄楚 ,也帶著幾分滄桑 。是男人的聲音。
扶蘇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曠,毒花散發出迷人的清香 。風來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臉上。
他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夢中。
那時也是這樣 。
夢中的他也沒了路 ,周遭的空氣中帶著只能刺痛他的苦難,一停頓,便滿眼飽含淚水。
晚風襲來 ,帶著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遠處一團橘色的燈火,靜立在一條小道上 。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 ,也朝燈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卻觸到光滑冰涼的一段竹。左手中提著一盞結著蜘蛛網的宮燈的人 ,只留給他一個高挑單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緊緊攥著竹竿的另一側,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東西,沙啞道:“夜黑路冷,公子 ,莫再……莫走丟了。 ”
是奚山君 。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討厭他,可她那樣用力握著他也握著的竹 ,卻令人無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視些什么。仿佛竹子沒了 ,魂也斷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報應無神眷的山 。這里的妖怪全是石頭。大石頭妖怪和小石頭妖怪。吸收日月精華而化形,初時為猴崽子,長大了便化形為人 。奚山最大的石頭是一個叫翠元的妖 ,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時從家里帶來,配給了翠元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孫 ,孫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資質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眾。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婦化了形 ,算起來,大大小小,滿奚山約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
翠氏子孫皆是翠色 ,遺承自大父翠元。區別便是有些毛發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淺一些 ,似晴空碧湖。
他們皆美,美得仙妖不辨,總不與凡俗同品 。
翠氏子孫除了大父翠元是個好色膽小之徒 ,其余子孫都十分專一癡情。他們的姻緣與人間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總要等成年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浮些的 ,不過也逃脫不出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三見定終身之說云云,可是翠氏子孫自幼便有決斷,他們的妻子都是自己選定,然后撫養長大。
他們天生有一種本領 ,能拾到有靈性的石頭,若與他命中有姻緣,放到頸上佩戴 ,自然汲取他身上的靈氣,越來越美,若是無緣 ,則會被他們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干枯而死 。
石頭在頸上一些年歲后 ,會化形成猴,再過些日子,吸取日月精華 ,又會化形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孫長大了,妻子也養大了,便是他們的成親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緣 。
滿山之上 ,天氣晴暖之時,便常常可見舉止溫柔和藹的少年輕輕為一個旁的顏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發。他們一生相依,終生相伴 ,遇到危險時,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頸間 ,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離。
扶蘇終于適應了這里 ,卻一直未見傳說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 。他們被派去做采買,原本三兩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經七八天。
奚山君卜了一卦 ,神色古怪,干笑幾聲,把龜殼收回袖籠,道:“不必為他們掛心 ,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性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來的。”
翠氏子孫一聽此言 ,也都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他們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風流韻事來,可手段不大高明 ,人又膽小,次次偏偏都被母親發現,二人不鬧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是絕不肯消停的。
十七、十八 、十九和阿箸幫奚山君辦妥扶蘇一事 ,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處復職了。誰知他四人走了沒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術叫幾個方士回來告知,人間起了瘟疫 ,近期莫要出山 。
又過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婦依舊未歸,奚山君再卜,竟徹底沒了音信。她叮囑眾猴兒照顧好二五、二六兩個小崽子 ,便要獨身去尋。
“孤與山君一同去。”扶蘇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 。二五、二六夜夜與扶蘇 、奚山同住石房中,頗是依賴二人 ,奚山君要離去心中本就難過,見扶蘇也要走,一小抱胳膊 ,另一小抱著大腿,哇哇大哭起來。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么? ”
她其實想問,你去能做些什么。
扶蘇卻淡道:“大昭有舊俗 ,女子易裝出遠門,若無兄長夫婿跟隨,被認出了 ,是要被欺辱唾罵的 。”
眾妖看了看男裝打扮一貫粗魯殘暴的山君,向來與“需要兄長夫婿保護的女子”大不相干,不禁悶聲竊笑起來。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條斯理道:“你未來時 ,我活了三百余年,獨自出山不知凡幾。 ”
扶蘇卻站到她身旁,沉默許久 ,才道:“除非你把婚約燒毀,否則自我來此,沒有我跟隨 ,便不能獨自去人間 。”
他想了想,像個頑童,嚇唬另一個頑童 ,睜著黑黑的眼珠,沒有表情道:“那里人太壞,逮到妖女 ,要作法,宰了你。或許還剝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 ,她想說這是老子慣常做的行當,扒了人皮烤肉吃,我是只十分厲害兇惡的大妖怪。可是 ,話到嘴邊,卻變成緩緩而雀躍的微笑,“怕 ,怕極了! ”
扶蘇與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風餐露宿,一路朝距離奚山最近的左鎮而去 。
夜間扶蘇頭痛之癥又犯了 ,扶蘇用妖法壓制,也只克制住一時。出了山,到了人間的民居 ,人群越來越密集,扶蘇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聲,唯恐被旁人聽到生疑。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紅紅斑斑 ,心頭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強道:“疼便喊出來,敲了一更 ,都熟睡了,無妨礙 。”
扶蘇眉目皆結了汗珠,眼珠睜得大大的 ,望著布滿灰塵的高高的房梁,許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縮了起來 ,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軟而不大吸汗,骨節像從水中撈出 ,不斷地從掌心滴出汗水。許久了,見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卻忽然有氣無力地睜開眼 ,虛弱地問道:“幾更了? ”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張凳中,靜靜地看著扶蘇,毫無倦色 ,“二更。”
他額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變得猙獰起來,唇角卻忽然流出一股鮮血 ,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
奚山君心頭一慟 ,迅速捏開扶蘇的口,把左手手指塞進了他口中,厲聲道:“咬!”
門外的更夫姍姍來遲 ,在幽長的夜晚中敲響了梆子。
扶蘇沒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語中帶著顫抖:“三更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 ,黑暗中,望著他的眉眼。
痛苦擠壓了所有的知覺,扶蘇終于在黑暗中凄厲無助地慘叫起來 。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 ,奚山君坐臥不安,背過他,不肯看他的臉。
黑夜中 ,再無人聽到這凄慘,更無人知曉其中緣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 ,直直望著前方,任由扶蘇手心顫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
他又慘叫 ,痛到極致 。
淚水爬滿面,始知泣不成聲,她卻依舊不肯回頭瞧扶蘇一眼。
清晨時,她問他為何等到三更才肯發出聲 ,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讓他人知曉我這樣痛,同情或者不懷好意的揣測,都非我所欲。三更天 ,再多愁苦煩惱的人借酒澆愁也熟睡了 。 ”
她又問他為何肯讓她看見他這般慘狀,少年又答:“我淪落如斯,這般凄慘無狀 ,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情,皆因你識我。你既識我 ,便無不妥。”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聲,先時猶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 ,后又如草中螻蟻,咿咿咿咿 。”
她果真嘲弄了他。
扶蘇單手撐起身,中衣內晶瑩皮肉亦流過不少汗珠,蒸騰出了熱氣。他默默瞧她許久 ,才笑了一笑。
到了左鎮,詢問時常換糧的店鋪,倒是確有一對夫婦相攜買糧 ,可是之后左鎮長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國色傾城,眾人都去圍看 ,待到散了,卻不見了這對夫婦 。
奚山君聽到此處,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翠元是個瞧見美色就走不動的妖 ,識得許多風月伎倆,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 ,走不動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強勢慣了,自是不肯依 。這夫婦二人行事素來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么。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 ,齊楚兩國皆染了瘟疫,一時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幾村 ,昨日又死了幾人,唾液飛濺。只是這瘟疫與邊陲左鎮顯然沒什么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 ,與扶蘇一同去了齊家尋人 。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聽到一個不大妙的消息。
曾家從前些日子起,喪事一件連一件。闔府上下 ,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爺子就去了,老爺子方與老太太排排擺好棺 ,昨日夫人又眼瞧著不行了 。今晨方起,去摸少爺,竟也涼了一半身子。
曾老爺哭得昏天暗地,爹娘雙雙斷氣能說是喜喪仙去 ,夫人死了可說是身體羸弱感染了風寒,可兒子死了算什么?精壯的一個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賭的 ,但見是個恨得人牙根癢癢的敗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斷了肝腸。
來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么孽 ,只是猜想不知下一個是自己還是女兒,曾老爺尋人里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著院子,道士、大夫隨身備著 ,寸步不離,可是依舊止不住瑟瑟發抖 。
曾姑娘,被喚作紅枝的小姐 ,也十分惶恐憂傷,凄凄慘慘地哭了幾場后,行為反倒益發古怪,再不肯讓下人接近她的寢居 ,每日在繡閣中都獨自一人喃喃自語,道士作了幾回法仍不見分曉。
奚山君和扶蘇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來。
第二日 ,聽說曾老爺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皺眉道:“三娘著實太任性了。 ”
扶蘇道:“山君覺得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為?”
奚山君嘆道:“三娘何處都好,唯獨人太潑辣霸道 ,眼中不容一點沙 。”
扶蘇揣測道:“或因大父翠元與曾家姑娘有染? ”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動了真情,熱熱切切要同那姑娘廝守了。”
“為何叫又動了真情?”
奚山君無奈地飲了一口茶水 ,瞧著曾府一派死氣沉沉,夕陽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紅門上,才道:“翠元太多情 ,遇到一個心儀的姑娘,便要癡迷一陣子。可也就這一陣子,過了些日子,便全無一絲情意了 。這毛病打罵皆試過 ,卻死活改不掉,故而說是又。 ”
扶蘇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憂心忡忡?終歸要回家。”
奚山君冷笑道:“那潑婦遇到翠元便全無章法了 ,平生所有氣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 ,但凡死前還有一口氣,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別的女人上 。”
扶蘇不解道:“妖這樣害人,殺了凡間的人 ,不會遭報應嗎?先前山君說自己因殺人劫財遭了報應,三娘不怕嗎? ”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如何不會 ,如何沒有!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騙了人,都會遭雷劈,更遑論害死幾條人命!那潑婦又豈不知 ,不過死不悔改!”
她方語畢,天色便變得陰沉起來,烏泱泱一陣云疊來 ,風卷著閃電,片刻便到了官邸后院上空。
驀地,一聲響雷 ,震得人耳膜欲碎。
奚山君臉色變了,走出民居,扶蘇欲跟上 ,卻發現她行走極快,如風一般,就這樣消失在眼前 。
當奚山掀開珠簾 ,繡樓上已經十分熱鬧。
滿地皆是水,養荷花的細瓷缸碎了一地,荷葉上幾條小錦鯉垂死掙扎,不停撲騰。窗臺上一只花貓蹬掉了一只新繡鞋 ,長叫一聲,張開尖尖團團的嘴,叼走了可憐的魚 ,從奚山君腳下刺溜躥走 。
一個滿身焦黑的人轉了身,已瞧不出原來樣貌,只一雙黑眼珠泛著恨意 ,緩緩轉過來。瞧見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團黑氣。
焦黑的人手中提著一把寶劍,寶劍的頂端還帶著焦黑。
與奚山四目相對 ,兩相無言 。許久,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卻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米齒 ,紅了眼圈,傷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聽聲音,只道是個文靜的女兒家。奚山君目光轉向香氣撲鼻,一片軟色嬌紅的帳幃 ,卻連嘆氣都懶得嘆了 。
一張女兒床,擠著兩只野鴛鴦。
相貌倒都稱絕色,可惜皆在瑟瑟發抖 ,沒什么儀態氣質。
“我與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 。”滿頭珠釵的母鴛鴦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我殺了你全家 ,曾姑娘,為了一個男人,你死了全家 ,你怎么還敢說,同我夫君真心相惜? ”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綺羅繡的屏風 ,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間雨打風吹去,裂成絲絲縷縷。
“我歡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鴛鴦癡癡望著公鴛鴦,眼波流轉 ,全是愛意 。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聲音文靜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氣飄飄的公鴛鴦。
公鴛鴦端的一臉仙人相,卻膽怯得像見了鷺鳥的蚌殼中嫩肉 ,被黑人目光這樣惡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來,淚珠子想也不值錢 ,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錯了 ,我知道自己錯了 。 ”
公鴛鴦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則是大母三娘。
三娘聽聞此言,緩了緩顏色 ,柔聲問道:“錯了可改不改?”
翠元哭得慘烈,鼻涕都掉了出來,可即便如此,還是像一個貨真價實的仙 ,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歡曾姑娘,喜歡就是喜歡,該怎么改?”
三娘撩起袖子 ,文靜地咬牙切齒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歡我? ”
翠元哭得肝腸寸斷,好似死了爹娘 ,“喜歡,我喜歡娘子。”
說完,漂亮的眼珠為難地瞧著身旁擁著的曾姑娘 ,仙氣飄飄,聲音卻越來越小:“都喜歡。”
“翠郎! ”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動受用 。
三娘后退了一步 ,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紅著眼,拿劍指著二人道:“奸夫*!我殺了她 ,劃花她的臉,看你還喜不喜歡她!”
翠元吧嗒掉淚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毀了容 ,死了,我也喜歡她,覆水難收。她若死了 ,我定然心如刀絞,娘子不如一并連我也砍了。”
那曾姑娘也凄慘道:“夫人,你既已殺我爹娘兄長 ,不愿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間掙扎,我們愿意一同死在夫人劍下謝罪! ”
“你閉嘴!”三娘口燥臉紅 ,顯是說不過她 。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選擇一人,你又選誰?”劍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間。
翠元看著三娘許久,才含淚閉目道:“之前是你 ,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 ”一直靜靜看著三人鬧劇的奚山終于開口打斷這有些難堪的場面,“休要再問 。”
“翠元生來多情 ,癖好如此,近乎癡,也近乎病 ,你便忍了此一時,隨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著三娘神色變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斷抽搐 ,又道,“府中這幾人尚不到頭七,鬼差未來勾魂 ,現下還了這闔府性命還不遲,也免得附稷追著你劈。 ”
相傳,附稷是一種天魚,手持雷槌 ,游弋云間,專劈世間不行正道之徒。
三娘卻低下了頭,許久 ,才問道:“山君,若二郎當時娶了那個女子,你又當如何?”
奚山君笑了 ,“他若娶了那個女子,我豈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間俗夫,只重女色 ,我豈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淚也能橫流,我豈不欣喜若狂?”
三娘低聲道:“我與山君不同 。我喜歡的人若是也喜歡我,便只能喜歡我一人。哪怕他喜歡旁的女子只是一時一日 ,我也斷然不會讓他好受。他喜歡我不能是最喜歡,更不能只是淺淺的喜歡,最喜歡時還有次喜歡,淺淺喜歡我那深深喜歡又給了誰?他只能喜歡我 。 ”
語畢 ,焦黑的手從胸口掏出幾個珠子,作勢狠狠一揉,奚山君臉卻黑了 ,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鬧,捏碎這幾人的魂 ,就真的要遭報應了!”
她惡狠狠地瞧著曾姓的女子和翠元,“這賤人毫無廉恥,為了心上人情愿放棄忠孝節悌 ,枉生為人,連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讓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 ,賤人壽終之時永墮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豈能心甘情愿酣暢淋漓?”
“接下來呢? ”扶蘇聽到此處,紅爐火上煨著的一壺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蘇取了壺 ,潤了潤杯,淡淡一笑,問道。
奚山君吃了好幾杯茶水 ,才無力道:“你猜。”
扶蘇想了想,道:“嗯,三娘變成了石頭 。”
奚山君一口茶噴了出來 ,“你怎么知道的? ”
三娘語畢,口中便念念有詞,惡狠狠地盯著一對野鴛鴦好一會兒 ,把翠元駭得滿面汗淚交替,霎時間,她竟……變成了一塊石頭。
一塊焦黑的巨石。
扶蘇淡聲道:“三娘苦苦糾纏 ,殺了一眾人,偏偏不肯殺丈夫和那女子,擺明是不舍得殺翠元,也不肯殺死曾姑娘讓他傷心 ,如此一來,還能做些什么?離開翠元看他二人逍遙她決計是不肯,翠元得的這等風流病一時之間又不會同曾姑娘斷了 ,她只能閉目隔耳,不聽不看,陪在翠元身邊 ,等他回心轉意 。”
奚山君有些驚訝,也有些贊賞道:“你年紀尚小,竟這樣聰慧。”
“之后呢?你便回來了?”
“我帶不走她 ,便只得來找能帶走她的人了。 ”
曾家連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覺邪門 ,十分惶恐,拿著包裹紛紛逃竄,扶蘇與奚山君一起登府時,偌大一個官邸空蕩蕩的 ,只剩幾個道士卷了幾串珠子朝外跑,連侍衛隊也都不知所終 。
堂前五口棺,從老到少排列 ,尸首皆面色慘白。
閨閣之處隱在姹紫嫣紅深處,傍晚日落,余暉灑在一條孤單單的甬道 ,多少寂寞。
奚山君穿門而入,步履沉穩地上了樓閣,推開廂房一扇折門 。
翠元和曾紅枝已不知所終。
室內空蕩蕩 ,鴛鴦戲水的花樣還未完成,鎮紙壓著,風吹過 ,水紋似乎也蕩開。
奚山君一副癆病鬼模樣,仰望那塊無五官無覺的石頭,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 ,要這樣在別人的閨閣中,固執地沉默下去 。
“瞧我帶誰來了?”奚山君在夕陽中微微一笑。
扶蘇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塵 ,拱手行了一禮,玉冠冰涼,烏發柔軟 ,垂到了胸前,“蘇冒昧來此,還請大母賜見。”
那石頭許久都沒有動靜。扶蘇望向奚山君 ,她下頜一抬,扶蘇轉身,黝黑的石壁上卻滲出一層水 。
“她哭了? ”扶蘇不解。
奚山君走近石頭 ,伸出手,那石頭竟裂了一條紋,憑空長出一張嘴,乖乖吐出了五顆火紅的丹珠。
奚山君笑瞇瞇地看著石頭 ,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嚇尿了 。”
眨眼間 ,巨大的黑色石頭變成了一塊光澤柔潤的白玉,無瑕的身軀上卻布了一大塊的暗紅斑痕,垂著的一把藍色玉穗四十根 ,絲縷分明,握在手心,剛剛好。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內 ,五顆丹珠分別塞入五具尸口內,不多時,五人俱有了呼吸 ,面色紅潤起來。
她與扶蘇一同離去,兩日間,出了左鎮,約莫翻過了兩三座山 ,快至奚山轄境,卻瞧見路旁成蔭的樹上,棲息著一只翠色猴兒 ,身軀形態是只普通猴兒,可是憑空卻讓人覺得不知何處強壓了這世間眾猴兒一頭,仙氣飄飄 。
猴兒瞧見奚山君 ,從樹上跳下,入了她的懷中。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兒一頓 ,冷笑道:“怎么,那樣天仙似的美人兒也膩了,想起回家了?”
猴兒被抽打得鮮血淋漓 ,一雙水汪汪的眼只瞧著奚山君討饒,卻不敢呼痛。
“曾小姐呢?你可壞了她的身子? ”
猴兒吱吱兩聲,連連搖頭 。
“她已回了家?”
猴兒又點了點頭。
“前日還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譏諷地問道。
猴兒搖身一變 ,又成了貌美白膚的仙骨少年,垂頭,低聲如蠅蚊 ,幾不可聞,“我不喜歡她了,就這么搖身一變 。 ”
任哪個癡情的姑娘瞧見風度翩翩的心上人變成一只綠毛的猴子都會嚇得尖叫昏倒 ,曾姑娘腿沒軟,還能跑得這樣快,足見人與人生死相許的深情也不過如此而已。
“有趣嗎?”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少年泫然欲泣道:“無趣極了。人與妖在一起 ,誠如那些道士所言,沒什么好下場 。”
奚山君抿緊了唇,臉色陰晴不定 ,許久,才扔了柳條道:“不愿瞧見你這張臉。 ”
翠元委委屈屈地搖身一變,又變成了小猴兒,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蘇一直沉默不語 ,正午的太陽照在那翠色毛發的猴兒身上,它頸間竟系著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 。
奚山君側目一瞧,打了翠元的頭一巴掌 ,“手賤的毛病幾時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這么久的道了。”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頭,卻自覺理虧 ,益發不肯言語。
扶蘇定睛瞧去,那塊東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 。瑩瑩澤澤,溫潤貞靜。
翠氏族人 ,皆擅竊,大父翠元,個中翹楚。
扶蘇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瞧見整座奚山 ,才曉得它原本這樣高 。可縱是這樣高,夾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過是個巨人叢中的矬子罷了。
“此山為何喚奚山?”扶蘇問道,“我看過《群山冊》 ,大昭十幾代的地圖也都讀過,從無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閉上眼 。 ”
扶蘇點了點頭 ,只覺被那人握著手,隨著風一陣行走,鼻子被霧氣潤得潮潮的 ,再睜開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頭房子處。
她松開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叢中的晨露 ,變得濕答答的。
“我小的時候不愛讀書,嫌書卷太沉,亦不愛撫琴 ,厭琴聲太悶。哥哥問我想做什么,我說我想看人 。”
扶蘇淡淡一笑,一襲藍袖白衫,側身問她:“為何愛看人?”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 ,才道:“我同我哥哥說,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為何這樣可怖 ,另一些又為何這樣可愛。讀不懂的書反復看了總能看懂,看不會的琴譜練多了也終有一日可閉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樣,看多了便明白了 。 ”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 ,可看清楚了人?”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賊,昏天暗地地殺人,瞧他們為了求生手段百出 ,絕望掙扎,又怎會不明白。可是,那些可愛的人都變得可怖 ,可怖的人又變得軟弱。”
扶蘇有些詫異,只帶著些不濃不淡,恰到正好的語氣道:“你本就錯了 。 ”
“為何?”
“你用惡意去試探世間至惡,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會得到這等答復 ,可見山君竟白白枉費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紀尚幼的扶蘇點評三百多歲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澀光潔的面容帶了幾分辛辣 ,令人咂摸不出滋味來 。
她仿似沒聽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這些又說遠了。那日我哥哥聽我這樣講 ,便說…… ”
“奚者為奴,憐我奚兒,囚于閨閣囹圄 ,終不得見世間川巒,人生百態。”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盤旋而過 。她笑了 ,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間,“公子聰慧。我哥哥正是這樣說的,他說贈我雅號奚山君 ,我之后來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蘇彎下身 ,對著她,淡聲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愛山君。 ”
“為何?”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會狠狠斥責山君一頓 ,再罰山君抄寫上千篇《女子規》,讓你絕了此等念頭 。”
“又為何?賜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愛我?”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為舉止皆有眼睛盯著 ,動輒得咎。有福氣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時有父兄愛護,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滅了你反骨 ,日日增長如此氣焰,放縱你心中欲望,焉知便是愛你?不過害了你罷了 。古來有一番作為的女子固然載入史冊,但命運坎坷 ,轟轟烈烈之后,便是長久的寂寞。我若有妹,豈舍得她顛沛流離 ,情愿她默默無聞。固有一日得榮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戰場救了君國 ,治了洪災利了萬民,為她掙得誥命貞婦之名 。何故推脫自己之責,一身榮辱皆綁于女孩身上? ”
“那……那倘使先打一頓 ,而后罰一千遍抄寫,再贈此名又是何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養成什么樣的姑娘。”
扶蘇夜間頭又痛了 ,奚山君日間處理滯留的政務十分疲憊,早早便沉睡了。
他與她名為未婚夫妻,卻逾了本分,躺在一張床榻之上 。
他與她之間 ,隔著兩塊石頭,二五與二六。
這樣荒謬的,與妖同榻的日子 ,扶蘇從未嘗試過,可是在疼痛湮沒所有的感官之前,為了不吵醒奚山君 ,惹怒這暴君妖怪,他踉踉蹌蹌地推開了石門。
當初來到的那晚,聽到的蒼涼男聲又遙遙傳來 。他倒在草叢中抱頭*許久 ,卻依舊無果,只得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辨著這聲音究竟在說些什么。
“滿山之月 ,花鬼鳥仙,酆都之城,正陽無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卻的 ,年歲偶駐。一落拓,萬片彩云隨風沒,竟秋時 ,俺老兒痛攢千年,一聲哭 。 ”
扶蘇聽了許久,終于聽得全部 ,緩緩又緩緩地喃喃念了出來。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卻的,年歲偶駐。
扶蘇壓抑了許久 ,念著念著,鼻子卻終究酸了起來,似乎要被撕裂的額頭抵在濕潤的青草之上 ,少年重重地喘著氣 。
奚山君喜歡看人,他卻不大喜歡。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滿滿天真總裝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門 ,他卻因為太懂,滿滿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幾歲已是風霜眉眼。世間不由得人低頭 ,人似豺狼形,皮越發厚,嘴異樣軟 。一低頭 ,高高在上還是深深低賤,生生不息,滿眼都是得不到將來的癡怨。
翠元與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 ,因巴結神君,眾妖連帶著也總要給他三分顏面。
奚山君央他焚香禱告,請來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 。這一族居于南國楚地 ,生的雖是人形,但個子極小,約莫只有一兩粒黃豆疊起來這么高。祖輩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 ,戴秋葉巾。可有一處,卻不大像道士 。那便是任憑道行多高,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嘴。這與翠元天生仙骨卻改不了好色偷盜的毛病有異曲同工之處。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貪吃 ,且什么都能吃都愛吃。一般妖族求他們,不過是農忙時請他們吃些害蟲雜草,此時奚山君想到請他們 ,則是苦于扶蘇之疾 。
他們的首領有些癡迷地瞅著石床上昏迷的扶蘇,惋惜道:“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么便不想要了 ,請我們來?”
他們以為奚山君請他們來是為了解決不要的廢物。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著扶蘇的面龐,陰森森地露出兩只利齒,“若能生吞活剝了他 ,何勞方士們親自動嘴?”
奚山君冷笑一聲,翠元背脊發涼,諾諾地退到一旁,“都聽山君的。 ”
方士們疑惑地拱手 ,齊聲道:“請山君說明 。”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來了幾個翠衣少年 ,捧來各色糕點果子,瞧著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熱情道:“不急不急 ,方士們遠道而來,本君囊中羞澀,沒什么可款待的 ,些微水酒糕點,聊表謝意。”
眾方士口中說著客氣客氣,卻已然撲到了點心山中 ,水果海里。
待到一炷香,風卷殘云,桌上清掃一空,連盤子都被吞了入腹 。
那首領打了個嗝 ,道:“楚國這幾日鬧瘟疫,樹皮都讓餓死鬼啃完了,便是我 ,此前也結結實實地啃了好幾日泥。山君如此通情知趣,有何請求,吾等如有微薄用處 ,哪敢不盡力? ”
奚山君垂目瞧他們皆吃得肚兒圓滾,才一笑道:“實在不是什么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過門的夫婿 。他萬事皆好 ,只有一處,先前遭人毒手,顱內插了三根針 ,幸而有雀王相助,暫時保住性命,只是疼痛難忍,大羅真仙也受不住 ,絕非長久之計。我思量許久,這才想起請方士們相助,吃了這幾根針 ,緩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贈,絕不虧待方士 ,只是但求萬事小心,勿要傷他身軀腦顱 。”
那首領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計頗深。先擺上這一席,讓我等饜足 ,原是怕我族人一時失控,不知輕重,吃了你那夫君腦殼。放心放心 ,他生得這樣好看,我決計不忍。”
奚山君拱手不語,只微微笑了笑 。
首領只帶了二三方士,從扶蘇耳中爬過 ,沿著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達的終點是少年的頭顱。
扶蘇睡了一覺,做了幾個不是很太平的夢。一會兒瞧見母親的臉 ,一會兒又看到父親 。許多毒蛇生著美人的面龐,不斷地撲向母親的身軀,她卻一直微笑著 ,看著父親所在宮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云卻變成了血一樣的顏色。扶蘇拼盡了全力,也無法靠近母親 ,任由那些蛇咬住母親的脖頸,把她的后冠淹沒 。
許久之后,他聽到了幼時睡前經常聽到的歌聲 ,誰哼唱的已然記不太清,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為這溫柔的聲音。
“麋鹿何食,食吾昭谷,采野之萍 ,露滿向東。麋鹿何處,馨香吾鋪,采野之茅 ,涉沼以東 。麋鹿何歌,亦鼓亦呼,伐昭之竹 ,晚屏自東。麋鹿何樂,樂吾之樂。吾愿有鹿,惜吾之鹿 ,長樂長樂! ”
為何要用自己的糧食、自己的床鋪、自己的鼓瑟 、自己的快樂去養一只鹿,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樂?
扶蘇不太明白,睜開眼時 ,果然……也沒瞧見這樣一頭麋鹿 。
只有一頭妖怪,倚著石床,睡著了。
奚山君贈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紙,是她妖力傾注 ,素來心愛的一樣東西。吹一口氣,便能變成駿馬香車,美酒瑤姬。馬車日行千里 ,若無止令,晝夜不停 。不論車外是什么情景,車內總是一片春光明媚 ,水袖楚腰,如履平地,如入仙境。
這些小人歡喜壞了 ,翠元卻十分哀怨。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許久,請她相贈之物,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說通了 ,今日卻轉眼贈了他人 。
“但凡我有什么錯,寶物也不該便宜那些茹毛飲血的侏儒。”翠元仙氣飄飄,振振有詞。
奚山君本在瞇眼午休,方歪了一小會兒 ,聽到翠元來了這樣一句,隨手操起幾上一卷書,扔到翠元臉上 ,冷笑道:“但凡有些廉恥面皮之人,做了那等事,都不敢在君主面前這樣理直氣壯 ,依你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功勞蓋過了天 。”
翠元想起什么,瞬間蔫了 ,“三娘不肯見我。”
他白皙頸上系著的紅瑕白玉這些日子,始終十分黯淡。
翠元盯著白玉許久,嘴一撇 ,眼圈開始發紅,眼瞅著金豆子要掉了,奚山君喝住他道:“閉嘴,不許哭!有在這兒纏著我哭鬧的工夫 ,還不如去求扶蘇 。 ”
翠元對于“扶蘇”二字十分敏感,狐疑道:“我們夫妻之事,與一個人又有什么相干?他帶著孽債來到我們家中 ,不知何時便闖下大禍,雖與山君有婚約,卻不過是喬公心中不滿 ,一腔怨氣撒向了大昭皇室罷了。山君一向聰明,我們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你好不容易逍遙了 ,何必蹚這等渾水。”
奚山君陰惻惻地瞧了翠元許久,直到他打了個哆嗦,才擱下筆道:“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跡 ,又清楚我脾氣品性,便知我最不耐煩瞧見旁人哭 。怎么,還不肯滾嗎? ”
扶蘇許久沒有換衣服了。他有些潔癖,此時卻不得不忍耐。那一日他夢中不知發生了什么 ,再醒來之時,額上的紅印淡了,頭也不痛了。
石頭房子中冰冷冷的 ,推開石頭門,門外層層青草之上,是一套新做的衣衫 ,與他素日所穿,布料針法皆如出一轍 。
他有些詫異,但是依舊帶著新衣去了溪水之畔 ,卻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河畔擠得密密麻麻的,滿眼望去,皆是綠瑩瑩。
扶蘇走近 ,也望著水面,溪水十分清澈,倒映出清晰的人影,除此之外 ,便沒有別的異動了 。許久,那些綠衣少年依舊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
“咦,今日為何無風?”其中一個如是問道。
“我不喜歡風 。”另一個這樣道。
“有風好。臨風而立時 ,水中的我最英俊 。 ”
“無風好。四野平靜時,才能顯出我文秀內斂之美。”
“其實,不管什么時候看怎么看 ,我都這樣好看 。”又一個對著溪水,笑出了白晃晃的牙,“美人是這樣的 ,不得不感嘆造物不公。 ”
“我最近十分煩惱。”一個剛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嘆道。
“為何?”眾猴兒齊聲問道 。
“我生得這樣傾國傾城,以后我拾的媳婦太過自卑,羞憤而死可怎生是好? ”少年郎哈哈大笑 ,狡黠而得意,轉眼,卻與扶蘇四目相對,后退了幾步 ,捂住眼道,“晃瞎猴眼。”
眾人見扶蘇來了,行了行禮 ,便開始長吁短嘆起來,不多時,悻悻然 ,作鳥獸散。
扶蘇對著水面,瞧著水中人那張冰冷冷如臭石頭一般的臉,許久 ,忍不住了,露出細白的牙齒,青色柔順的眉毛意外地舒緩開 。
不遠處的樹后 ,隱藏的一襲黃衫正在牙齒打戰,抖抖抖。
“何人藏在樹后?”扶蘇斂了笑意。
那襲黃衫繼續抖,抖抖抖 。
扶蘇朝那樹后緩步,還未到 ,便見黃衫隱藏的地方冒出一陣白煙,煙散了,人卻不見了。
地上草叢中 ,好一攤水。
這一日,扶蘇坐在橘樹下讀書,二五見他疲憊 ,便化成石頭,供他放書吃茶 。
夏日風暖,不一會兒 ,有了倦意,他便倚著翠石合上了目。
有人躡手躡腳地到了他身旁,扶蘇掀開半簾目 ,瞧了一眼,又合上,不動如山。
那人摸了摸扶蘇的衣袖,比了比袖長 ,似乎在看合不合身,許久,才滿意了 ,正要離去,卻被扶蘇攥住手腕,他緩緩睜開眼 ,問道:“你是何人?”
眼前是一個黃衣女郎 。那身衣裳十分明亮,卻不知是什么布料,握起來十分冰涼 ,好似暖陽入了冷水,刺得人眼痛,涼得人心驚。
那樣的黃便直直地映入扶蘇的眼中 ,未給他絲毫緩解之力。
他錯開了目,帶著寒氣淡聲道:“不要讓孤再問第二遍。 ”
女郎撲簌簌地掉淚,地上又是一攤水 。她跪倒在地,磕頭道:“臣有罪 ,萬死難辭,無顏見君!”
扶蘇一怔,松開手 ,又道:“你抬起頭來。”
女郎抬起頭的那個瞬間,扶蘇覺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奔騰涌動,幾乎沖破了皮肉 ,可是,瞧見那張臉,那管血又被凍住了。他審視她道:“你是何人 ,又有何罪? ”
黃衣裳的女郎,原本生了一張玉白溫柔的臉,可惜 ,半張臉上,卻蔓爬過一朵紅花,直直延伸到發際 。
她自慚自己容顏,又垂下頭道:“臣有罪 ,辜負了主公。”
扶蘇若有所思,站起身,伸手拉她起來 ,語氣緩了一些:“你定是山君口中所言大母三娘,幾時見過孤?”
石頭二五化成猴兒,撲到三娘懷中 ,笑道:“母親,你總算肯出來了,父親知錯啦 ,都急壞了。 ”
三娘轉身,奚山君從石頭房子中剛剛走出,正陰惻惻地看著她 。
她擦了擦眼淚 ,福身笑道:“讓公子見笑了。妾有故人,與君相像。”
白日的時候,扶蘇曾尋找那歌聲,卻無功而返 。
奚山君夜間提了一塊燒肉和幾壇酒 ,帶著扶蘇朝山崖走去。
距離山崖越近,月光更加皎潔,歌聲也越發清晰。
“山君帶我拜訪何人?”
奚山君道:“我能帶你回來 ,全靠此人一塊聘禮 。 ”
“望歲木?”扶蘇思緒清晰,在黑暗中,對著奚山君 ,略有局促,“山君,蘇一直有疑問 ,不知可問否?”
奚山君腳下未停,道:“公子但說無妨。 ”
扶蘇頓了頓步子,“孤知山君為君 ,亦知山君為妖,更知與君有婚約未盡,然則,然則……孤并不知 ,山君是男子還是女子?”
奚山君緩緩回頭,幽幽地道:“本君自是男子。”
扶蘇又頓了腳步,孩子般稚氣未脫的臉上帶了幾分尷尬道:“先時道你是女孩兒 ,你去哪兒,我竟還要處處護著,可見是我輕率了。”
奚山君用手拉下眼瞼道:“我何時說過我是女子? ”
扶蘇顯然失望 ,但教養極好,仍認真問道:“兩個男子怎成婚?成婚依照哪國之禮?奚山或有舊書可循?”
奚山君卻把頭抵在他胸前,笑彎了腰 ,“真真是天真小人!玩笑話都聽不出嗎?哪個真要你娶男子了!”
有些無奈地抽動了手指,少年整齊的黑發綰著玉冠,即使永遠那樣淺那樣淡的一張臉也在月色之下 ,變得有些錯覺的溫柔 。
歌聲戛然而止,遠處傳來蒼涼洪亮的嗓音:“奚山何故扭捏,做出女兒態? ”
奚山君笑了,晃著寬大的麻衣袖子 ,攜住扶蘇白衣朝前而去。
“大哥莫要取笑,一時忘形。女子就是這樣麻煩 。”奚山君如是道,扶蘇望著眼前之景 ,卻有些驚訝。
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參天古木。如松非松,似樟非樟 。夾縫生存,而生機勃勃。瞧著它 ,每一片葉子在月光下都閃閃發亮,仿似瞧見了生命中的無限生機。
它很高,生著一雙藐視生靈的雙目 ,眉毛白得垂到了樹下,粗壯的樹身上盤踞著一條花皮的蟒,粗若成人拳頭 ,嘶嘶地吐著鮮紅的芯子,三角頭上的一雙三角眼仿佛淬滿了毒,兇神惡煞地望著扶蘇,緩緩蠕動著 ,帶著危險的氣息 。
“是個上等的脆骨頭。”那樹似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樹身緩緩搖晃起來 ,發出沙沙的響聲。
“瞧著就好吃 。 ”那嘶嘶吐著芯子的蟒惡毒地盯著扶蘇,甕甕地開了口。
奚山君提出酒肉,放到樹下 ,笑道:“許久沒見哥哥們,還是這樣活潑。”
蟒一頭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狼吞虎咽起來。樹卻用眉毛卷起一壺酒 ,淋入口中 。許久之后,二妖方噫嘆道:“什么時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樣,暢快地吃一場肉呢?”
扶蘇想起奚山君所言報應 ,那些日子,這些瘋狂無所忌諱的妖怪,恐怕吃了不少人。
奚山君指著扶蘇對那樹道:“這便是兄長一塊皮換來的夫君,今日帶他拜見哥哥們。 ”
扶蘇凝望大樹許久 ,才知它便是書中所說增壽的神木望歲 。
原來生的這個模樣。
最幸運之事,莫過于身旁全是無價之寶,最不幸之事 ,莫過于這些無價之寶都比你強上許多,有些還生著腳。
扶蘇又行了個禮 。出了這個山頭,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國太子 ,在山中,他卻是最小,處處行禮。
“你多大了?”那生著三角眼的蟒聽聞此言 ,似乎一瞬間變得慈愛起來,甕聲甕氣地和藹地問著扶蘇。
扶蘇道:“蘇辛酉年生,今年剛滿十六 。”
望歲木笑了起來 ,樹葉抖落了下來,有些落到扶蘇肩上,起初亮晶晶的,后來卻瞬間化成了灰燼。
它用眉毛卷起一提酒 ,扔給奚山君道:“你那會兒來的時候多大? ”
奚山君微微一笑,“十六歲。”
望歲笑了,“對 ,穿著一身紅衣裳,好看極了 。我和老三角都以為你是個脆骨頭,這么多年沒吃過人肉了 ,一定會飽餐一頓。可誰知不能吃呢。”
奚山君斯文地飲了一口酒,笑道:“哥哥取笑了,讓我夫君聽到 ,還以為我穿紅衣裳會變好看,本是貌丑之人,平白給他希望做什么?那一年 ,我本是懷著敦鄰之意,帶些家中的點心給哥哥們享用,哪知點心都硬了,不能吃了 ,這才惹得你們發怒,要吞了我。”
老三角點頭道:“幸虧當時天亮了,不然吞你入腹 ,可就無處訴冤了 。 ”
扶蘇問道:“何為脆骨頭?”
“于我二道,這世間只有四樣生靈,脆骨頭和硬骨頭 ,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脆骨頭為上佳,能吃且好吃,硬骨頭為最差 ,不僅不好吃,吃了還會折我壽命。”望歲木道 。
望歲木的壽命全來自這世間生靈,它吃何物 ,這物剩余之壽皆會轉到樹身,物死而歲增,便是這妖修的大道。
“你又可怕報應? ”扶蘇不解。
望歲笑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我只怕寂寞,只怕不死 。”
望歲垂眸問奚山君,聲音渺渺 ,“奚山,你可怕報應?”
奚山君一身麻衣,微微一笑 ,“我與兄長一母同胞,兄長不怕,我又何懼之有? ”
扶蘇似乎聽明白了 ,“山君是只樹妖?”
奚山君莞爾,“錯了,公子錯了。”
“山君與望歲神君是親生兄妹? ”
“又錯了。我們三百年前在此結拜 ,它萬年之壽,我自稱為弟 。”奚山君嘆道。
“山君卻與神君一母同胞?”
“對了。 ”
這回,對了 。
奚山君看著人間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面龐,微微笑了。如果一切的開始只是為了這一天 ,瞧見一個還未長大的公子扶蘇,那么這一天的開始,又將是為了一切的結束。
夜涼如水 ,風起天高,對著月光,喝了這么多年的酒。
她和望歲 ,都在等待那個結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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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昭卷•畫賊
“畫亦生賊 ,賊女妙齡,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陰時。”
—《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
三百零三年前 ,太祖為昭太宗,當時還身為繼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丑賢惡 ,連番設計而不得見,逼不得已,決議夜探太尉府 。可惜夜中起霧 ,誤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閨房,瞧見小姐自畫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 ,成了日后的太宗皇后。
七十年前,理宗長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后花園的花叢中,她那年十八歲 ,到了婚齡,正等著皇父的一場瓊林宴 。狀元來了,年方十五歲的小神童 ,低著頭,一團孩子氣;榜眼來了,生得不錯,然太瘦;探花來了 ,才華橫溢卻為人嬌;余下二甲陸續到,不是年紀老,便是禮貌少。小殿下躲在薔薇叢后 ,好不煩惱。一場宴會,諸君高談闊論,公主的芳心好似墻頭草 ,胡亂倒 。只疑惑,那小狀元一晚都只捧著魚食喂餌,伸出一只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 ,頭卻抬也不抬。宴畢,她終究覺得探花更勝一籌,正欲寫下花箋 ,派宮人呈給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叢中一朵黃牡丹,非要畫師畫一幅《百賢圖》,畫師說狀元爺請抬頭 ,那孩子擱下魚食,緩緩抬起頭,笑了一笑 。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賢相 ,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齊與楚二國交惡,謝侯丈家齊王并未婚妻齊郡主皆斃于楚王手。侯帶死士狙殺王 ,中埋伏 。有其貌不揚舞姬替他擋了一劍,謝侯負傷隱遁,后戰西突厥 ,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戰勝歸國,途遇奴隸市。一攤前掛有畫像 ,賣女奴 。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卻駐足。其中有救過他性命的舞姬,正囚于獸籠中,沉默不言。謝侯千金買姬 。后 ,峰回路轉,因齊大夫誓死保護,侯竟發現郡主逃過一劫 ,亦尋回。郡主立謝侯妃,姬為側。侯妃早逝 。
屈指數來,大昭皇室 ,無論男女,皆是些癡情種子。可巧合的是,這些情事 ,又大抵與畫相干。
這一年,齊明十年,繼太子春日壽終 ,秋日之時,穆王世子,也命懸一線了 。
說起來不過寥寥數語,可是萬事皆有因由 ,這因由卻是說來話長了。
話說,與奚山翠濛一脈山巒千里相連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丑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 ,兩個女兒出嫁時因生得丑,被太后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給孫女們多陪送了一份嫁妝 ,才算堵了一眾駙馬的嘴。一子便是當今太后最寵愛的王子成覺 。傳聞當年太子未死時,所受的關愛還可和他匹敵一二,其他的皇子 ,哪怕貴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邊站。
為什么?這一提,卻少不得要說到太宗一系。高祖當年只有一女 ,便從旁支過繼了個與他相似的侄孫繼承大統,就是后來的敏言大帝 。敏言娶了當年名聞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兒子一個賽一個的仙氣。傳了這十幾代,到了哲宗處 ,兒子更是個個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畫像傳到哲宗,他們家卻無半個像他的了 。平素百姓過年愛掛歷代陛下的小像擋災,結果越瞅越別扭 ,好似皇家曾出過什么丑聞似的,嘀嘀咕咕,傳得像煞有介事。每到過年 ,整個皇室青云罩頂,像被打了臉。
今上太后是武將家出身,從小養成的審美使然 ,平素也不喜歡孫子們這副模樣,奈何兒子媳婦生得都不差,橫豎改不了門風了 。到了太常卿家丑女第四次懷胎 ,太后娘娘愁眉苦臉等著內侍報喜說“王妃又給您生了個丑孫女”,結果,一扭頭,是個小子 ,而且,重要的是,這小子 ,一點也不丑!
更重要的是,頗似一個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彈冠相慶 ,他們這么多年的恥辱,終于洗刷一清了。
這個穆王世子,生得極漂亮、極霸道 。十幾歲的年紀 ,未長開,那個眉、那個眼便恨不得飛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史官的蓋棺之論—“主額正頤闊 ,眉揚長而目醇威,近之則覺天姿,不敢觀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從此 ,太后把他當成了解救眾人于危難之中的心肝,眼里再容不下別人。穆王世子成覺四歲從穆地進京讀書,在皇子們讀書的百子閣內 ,除了偶爾講經才出現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獨一份的 。今年,自太子暴斃 ,陛下一直郁郁寡歡,穆王稱病,讓成覺回封地侍疾 ,他伯父一言不發,揮揮手,便準了。
成覺方回國 ,卻入了魔。
這個少年,正是好光陰 。他愛過宮女紅珠,也與尉遲中郎將家的閨女互贈過情詩,曾經睡過第二侯的女兒—門庭教養最森嚴的朝鶯鶯 ,也面對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懷不亂過。
可是,他回國的當日,卻娶了一幅畫。
妖紅花轎 ,吹吹打打,百里紅妝,里面空蕩蕩的 ,新嫁娘沒有手,也沒有腳,不會說 ,更不會笑 。
那只是一幅畫,一幅比少女的皮還要溫潤細膩的材質做出的畫。
少年伸出了紅袖中的細長手指,一張瘦成骷髏的面龐上 ,那雙眼瞪得死死的,拉著絹畫的軸,好似一頭柔順的烏發披散開來,絹就這樣晃蕩在少年面前。
畫中有個人 ,嫣然一笑 。
成覺沉默了。許久,少年干裂的嘴唇緩緩吐出一大口干凈的鮮血。他握著畫,仰望藍天許久 ,那些吹打的聲音早已停止,穆王與王妃卻開始放聲哭泣 。他聽到他們的聲音,費力掙扎著 ,卻無法回答—死亡原來是這樣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邊洗星辰時,在五帝座旁瞧見一個棗紅衣衫的小哥 ,不知是打哪兒來的山君,凄凄涼涼,游游蕩蕩 ,像個無頭的蒼蠅一般,在云中飄來飄去。
“小哥,你打哪兒來,可是不習慣? ”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訕 ,因她十分懶散,擦星洗辰的活兒總磨蹭到最后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 ,天天腳不沾地,著實心慌。這會兒眼瞅著來了個冤大頭,又是個新人模樣 ,不利用一番又怎么過意得去?
棗衣小哥閉上了目,有些不耐煩,一把推開奚山君的丑臉 ,吐出一個字:“滾 。”
奚山君瞬間臥倒,在云層上滾過來滾過去,最后厚著臉皮滾到棗衣小哥面前 ,嬌嗔道:“可是這樣,小哥?不要不合群嘛,小哥。”
棗衣少年臉黑了,嘆了口氣 ,坐在一只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剛瞇眼,還沒睡穩,舒服嬌羞地哼了哼 ,少年臉色真是難以言喻的七彩斑斕 。
他四處張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剛剛靜止,又陷入凄涼。他安靜了一會兒 ,青發長長的,如同孔雀開出的屏,一把青山扇 ,垂到了厚厚的白云上。
奚山君有些沒趣地甩了甩抹布,哼著小曲去旁邊擦拭了 。她今年負責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顆星,一切并無異樣 ,而負責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卻叫苦不迭,說北極五位中有四位暗淡無光,太子座幾乎瞧不清楚了,四輔也有三星擦不干凈 ,不知染上了什么污濁,這些皆是去年已有異象的,倒還有些心理準備 ,只是今年,內五帝座也不讓人省心,北帝一脈動靜頗大 ,原本是極亮 、極狂妄的星子,幾乎蓋過黃座,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 ,蔫蔫的,令諸位山君一陣猜測,人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不過一年 ,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氣! ”眾人私語紛紛,那些代表蒼生人脈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著急人 ,可如何卻也不是他們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干了三天三夜,終于熬不住,扯過一片云頭 ,沉沉睡了起來 。等她一覺醒來,滾來滾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時,那個奇怪的棗衣小哥終于開口了 ,眼睛帶著狼目一樣的明亮。
“我來是為了尋人。”
“尋誰?”
“我的第一百個仇人 。 ”
少年說到“仇人”二字時,不帶恨意,不帶憤怒 ,已經完全變成了疲憊。
奚山君笑嘻嘻地問道:“為何是第一百個,之前的九十九個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紅 ,眉毛幾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來回走動道:“死了,都死了。我尋了幾十世,一箭一箭地 ,都弄死了。 ”
少年細長柔軟的手掌上有清晰的繭,他是個會用箭的高手 。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頭 ,彎了彎眼道:“說來聽聽。”
少年似乎已然被這虛冷無盡的星河云山逼得有些筋疲力盡,他的思路并不是那樣清楚,有時還帶著些含糊聽不懂的詞句 ,他說道:“我到了許多陌生的地方,不,并不陌生 ,那里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個去處都沒有我的侍衛、我的儀仗,那些人從我身旁走過,并不知道我是誰 ,無人喚我殿下,我也不認識他們 。”
“又是一個小殿下。 ”奚山君帶著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篩子下的秕谷。”
“我瞧見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樣 ,便隱約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從未見過他,可這一刻卻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 。我雙手發熱 ,殺紅了眼,總覺不盡興,如同染了癮 ,興奮地尋找每一個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卻是樂師巫醫農人 ,他們一點也不冤屈,他們定然前世無數次欲將我置于死地,我殺了他們 ,是為了讓他們死得血也流不出來,三魂七魄碎盡,再也無法來到今世害我。我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快樂 ,如此期盼著殺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復仇讓我得到了快感,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怎樣的 。”
奚山君嘖嘖惋惜道:“小哥 ,你很是浪費。九十九塊人排,紅燒、清燉還是爆炒,過去在我們山頭 ,能吃不少時日呢。”
少年白皙的臉頰有些抽搐,雙眼本是冰冷帶霧,可是左目卻不知為何 ,一瞬間,生生涌出了淚 。他說:“我知道我已經不是我,我死了 ,早已離開了我的軀殼。我用箭殺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后的前世之中遇見。我為自己的前世報了仇,卻不知道這是不是每個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須經歷的—了結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見自己的前路,在殺了九十九個人之后 ,快樂的極致之時,那些人臨死前的痛苦卻一瞬間全部投射到我的頭顱之中,我無法承受這些悲傷辛酸 ,再睜開眼睛時就來到了這里 。 ”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據說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幫我擦完這五百顆星星,我便行行好心 ,托著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拋。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 ,等我明年來,再拋一拋試試 。”
“不,并非如此 ,我還有一個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
“你頭上有道綠光,綠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頭上才有綠光 ,你爹頭上才有綠光!等等,你在背后摸什么?你從哪兒變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能保證我射你的時候你嘴上不喊疼,心里也不喊疼嗎? ”少年紅艷的面龐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帶著詭譎冷漠的陰影 ,他語氣哀傷,像是哄著他生前那些鶯鶯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 ,我也會疼,會很疼 。”
奚山君抱頭鼠竄,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絲法力閃躲 ,身后的三連弩像刑天的斧一樣寒厲劈來,“你玩真的?老子憑什么為了你這個小崽子不哭不疼?別射我發髻,我最煩人碰我的發髻 ,不準三連發!老子這是造了什么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會笑會呆,食用暖床兩處受用的小點心喲 ,還沒咬上一口這就無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頭上插了好幾支金箭,眼見就要變成刺猬,碰巧被在初云觀夜觀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見了 ,這仙人騰云而來,白拂塵化解了箭氣,才驚詫地攥著棗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緣何游走到了此處? ”
奚山君瞧著一云皮的金箭 ,驚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額上的汗,喘了好幾口氣 ,剛抬起頭,就見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脈搏,厲聲質問道:“何處鬼祟 ,借真龍身軀行此陰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豈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陽壽,損他陰福,你又哪來的命數消受?”
陽壽?陰福?真龍?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 ,轉了轉眼珠,鎮定下來,拂去倉皇逃走時衣袖上沾到的云氣 ,誠懇地問道:“敢問仙家,這位公子可是真龍身?”
既是真龍身,便是蒼天選定的人間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 ,瞧出了奚山君的斤兩,朝她的頭頂望去,答非所問:“山君好生手段 、好生狡猾 ,短短三百年修為竟有萬年法力。 ”
奚山君露出笑,慢條斯理道:“全憑機緣罷了 。今日多謝仙人救命之恩。只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遙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轄 ,又何必理會些微閑人閑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條真龍,又怎會在此時魂歸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蘭花手,念了句訣,便出來四個方士 ,一人握著一條金繩,將手握*的棗衣少年沿四角縛了起來 。他只瞟了一眼奚山君,帶著些微輕蔑揚聲道:“我知山君聽我此言 ,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過為著你那小夫君并非真龍身 ,無緣帝祚罷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渦,“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無緣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險峻,忍住厭惡道:“妖邪小人 ,興風作浪這些年頭,未把你除去,只因天尊一片仁心 ,又兼有仙君背后為你求情罷了!你何等冥頑不靈,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愛民敬天修來的帝王命嗎?他注定生生世世是帝王,與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
奚山君蜷緊了左手,臉上依舊帶笑 ,“仙人是在告誡我,莫要再枉費心機。”
紫金散人高深莫測,云氣中 ,眉骨顯得益發高聳,瞧得出,真身應是虎狼牲畜類 ,他哈哈大笑起來,似覺得奚山君太過可笑,挾起棗衫少年 ,飄然遠去,只留下一句再清晰不過的話:“你錯了,我想對山君說的是 ,昭帝太子,從來沒有當皇帝的命。他無福報、無此命 。”
又過了許多時日,奚山君干活干累了,就坐在云層上 ,仰望著更遙遠的天空,沒有星星月亮,那里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輕聲細語地問道:“奚山 ,什么是命? ”
奚山君拿塊臟臟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軀,許久,才吐出口氣 ,溫柔道:“就是任你萬念俱灰死而復生,日夜不停絕望地哭泣,也依舊拿它沒有辦法的東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 ,那樣東西卑鄙地誘惑著你,背對著你卻幾乎笑得喘不過氣,它對所有有資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歡愉 ,共分秘密,一同看戲,看著你,而后轉頭告訴那些人 ,瞧,那個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
小星星從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雙黑豆一般的眼睛 ,缺心眼地稚氣道:“那個道士就說你夫君沒有那個命!你不要再費力氣啦,還是去尋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點頭表示同意,奶聲奶氣地問道:“奚山 ,你找到你哥哥了嗎?你總是說他藏在我們的身體中,你找了這么久,你找到他了嗎? ”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涼的霧氣 ,站起身,穿透每一個小小星辰的耳膜,惡狠狠地咆哮—
哥哥 ,出來!
哥哥,你快出來啊!
我知道你在這兒。
別躲在里面不出聲!
出來出來出來啊!
我擦過三百萬顆星辰,還有三千萬沒有擦。
我等了三百年,還有三千年沒來得及等 。
天垣這樣大 ,藏得住小小的你。
人間扶蘇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筆在石頭上寫字,卻從天而降兩道光。小猴子們呆呆地看著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尋 ,只瞧見兩塊大坑,坑邊靜靜躺著一卷書 。除此之外,別的什么都沒有。
扶蘇翻開書 ,卻沒有字。他夜間挑燈,左右翻來不過那幾本舊時的典籍,有些無趣 ,便憶起白日撿來的無字書,再在燭火下映照,瑩瑩魅魅的 ,閉目而后睜開,竟瞧見了一行行發光的字 。他頗覺有些意趣,便讀了起來,原是個才子佳人的話本子 ,可不一會兒,眼睛極澀,支撐不住 ,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他似是去了書中,做了個頗有趣的夢。
如同扶蘇與堂弟成覺被皇祖母極有創意地喚作“鳳凰兒”與“明珠兒”一般 ,他這樣老宅中來的旁支公子與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時齊名。
也說不準這一世姓什么,這些簡陋的話本子,攀模總是不清不楚的 ,家鄉何處 、氣候溫濕、盛產何物大抵語焉不詳,支支吾吾,總帶著些捉襟見肘的意味 ,可號從何來,生來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帶何等風流 ,又說得似他家鄰里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揀 。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蘇莫名入夢,成了這本子里的一個顯赫宗族的公子 ,號“敏言 ”,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呵氣如蘭 ,也不管讀書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見他的男男女女皆癡醉了。
敏言與話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樣的有名,只是他的是賢名 ,三歲背《孝經》,五歲取熊膽,生來從娘親股下便恨不得彩霞異香漫天 ,美德似太陽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則是惡名,外人觀來,好似一團黃連貓在薄荷草上 ,生得清新光潔,然舔一口,不讓你苦得夜夜翻滾 ,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干休 。這一路走下去,一個想是萬古流芳 ,另一個也逃不過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無什么勾連,除了在朝堂上唇槍舌劍 ,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撓你一爪,這一生也就是這樣稀松平常的政敵,可天子一張詔書打亂了兩家的兩鍋粥 ,敏言與太尉二郎喬公子要成親家了。
天子陛下覺得敏言與喬公子之妹喬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寫下這張詔書,眾卿家可有異議?有異議的可以撞柱子血濺當場,寡人誓死捍衛你上書的權利 ,然寡人也終身享有不采納爾等意見的權力。
朝堂眾人噤若寒蟬,喬二公子緩緩地笑了笑,卷著衣袖 ,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騰騰地走了,敏言公子卻發出了一聲丁香般姑娘的嘆息,哀怨地望著身后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紅袍子 ,怎就沒人去撞柱子,讓他也瞧瞧歷史上血諫的奇觀?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計打小壓抑在后宅中,這身軀洋溢著一股思春期不尋常的氣息 。扶蘇躲在這殼子里十分的燥熱 ,回憶話本子,他這時節合該在鸚鵡橋上,不早不晚 ,不緊不慢,不驕不躁,儀表翩翩,遇見一個十分美貌 、十分心儀的姑娘 ,為了這姑娘,敏言公子之后會堅持與喬植退婚。
這一日,果如話本子 ,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著敏言上橋,一池春水中的皺紋蕩漾得也太巧 ,橋上的姑娘們來來往往,瞧見這玉面柳姿、臀翹腿長的公子也不禁一陣燥熱,扶蘇素來是個臉盲的少年 ,橫豎瞧不出敏言愛得蕩氣回腸要死要活的絕色姑娘在何處,只是總是要迎合話本子,少年便深沉憂郁又帶著溫柔地盯著四周的姑娘們 ,瞧著她們匆匆而過,到底誰才有做“女旦”的潛質。
“噗!”有一股鮮血好像小噴泉,灑落漫天 。
清晨的陽光還很好看,春日 ,四處都青青嫩嫩。
扶蘇心口微微燥了起來,解了頸子上的一顆盤扣,那小噴泉又灑落得大了一圈 ,他轉身,以為自己定然會瞧見帶著丁香味道的“女旦 ”,可前方,只有一個噴著鼻血 ,呆呆看他,滿臉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這姑娘定然不是絕色的美人兒,因她劉海長得蓋住了臉 ,因她頭頂泛濫著讓人惱火的綠光—一道只有他能瞧見的綠光,扶蘇更加燥熱,咕咚咽了口口水 ,腦子亂糟糟的,卻順著腰線握住了一件冰冷的東西 。
此時的遠處飛馬奔馳來了什么,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沒那樣干凈齊整的少年 ,映著大大的太陽,眨著睫毛小小的光圈就來了。
扶蘇拔出了寒涼似水的佩劍,他的心沸騰得十分痛苦 ,瘋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對著他噴鼻血的猥瑣三寸丁,而前刻還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滿臉的三寸丁狐疑地轉了身 ,對著鸚鵡橋畔驅馬而來的少年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我就跳下去!”
橋下是清水 ,波光徐徐,淹死一頭三寸丁毫無壓力。
馬上的少年眼中含著笑意,緩緩驅馬 ,略躬身,帶著閑適,低頭溫柔道:“我定然會過來抓你回去,所以小孩你千萬別遲疑 ,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絹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著敏言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如臨大敵 ,“我真的會跳的,哥哥別不相信我,我是個頂頂有出息的姑娘 ,平素說如何就如何的!”
這彎彎的鸚鵡橋,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美兒郎 ,平靜娟秀得可以入畫,可中間一頭三寸丁,上躥下跳 ,生生壞了景致 。
扶蘇壓抑住宰了三寸丁的沖動,那廂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顫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認真地道:“我知道你素來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 ,我同陛下請旨,封你做鬼郡主。 ”
三寸丁僵了,許久 ,竟撲通一聲跪在馬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好不熱鬧 ,“大佬,我錯了!大佬,我只是想吃蝦肉云吞才跑出來的 。大佬!你饒了我 ,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聲已經這樣壞,再逼死親妹妹 ,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躍下馬,拿著馬鞭對準了三寸丁的額頭,微笑道:“別逼我踢你下去 ,做錯了事就要有懲罰。何況信守承諾打你幼時我便耳提面命,既然說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爾反爾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厭煩 ,學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輩子,什么時候明白了 ,什么時候爬上來 。”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兩泡淚,轉身望著扶蘇,嚶嚶道:“未來的夫君 ,你何時接我過門?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撓心,生不如死! ”
扶蘇愣了一會兒 ,細長干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個子,恰恰到他腰際。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喬植,只是不知當朝的陛下怎么會覺得這是樁良緣,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 ,莫欺少年窮,實則還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 ,待到我長高的時候,哪兒還輪得到你來娶。雖然個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 ,我娘親也很高,我日后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 ,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歲,每日喝兩斤牛乳 ,話盡于此,我為人含蓄又溫雅,你好好揣摩 。”
說完,視死如歸 ,從橋上跳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三寸高 ,那高貴少年依舊是心不在焉、居高臨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語便知這是一對親兄妹,但扶蘇和他的幕僚小伙伴都驚呆了。
天子陛下說,喬植與敏言絕配 ,大概說的是性別 。
扶蘇做了敏言,漸漸體會到了妙處。他從老宅中顯山露水之前,朝中無不以太尉家的喬二郎馬首是瞻 ,當然,粗鄙話本子的漏洞從此也可見一斑,史上何曾有誰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過朝政 ,入閣的多半胡子拖地,眉間成川,倘使不曾不茍言笑,也會裝聾作啞慈眉善目一番 ,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兒,掛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 ”的標簽,這叫政治的魅力 ,也是行為的藝術。可喬二郎的存在卻太過不倫不類,少年無職,素日哼一聲笑一句 ,卻總令滿座皆驚滿堂惶然,天子不動不怒,由著他這般 ,他老兒喬太尉也似縮頭烏龜,每天晃蕩著白鶴補子不聞不問,寬大的袍子里養了好幾只龜殼 ,單單扶蘇上朝無聊瞥了幾眼,就瞧見好幾樣長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鮮的,打了蠟 ,瑩潤可愛。
喬太尉年少時因相術名聞天下,舉為孝廉,后一時便平步青云 ,戰時利用占星之術狠狠立了幾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國第一人的位置 。三十六功臣中頗有一些不服氣,但因訛傳喬太尉既然精通相術便也懂施法害人 ,后來有人尋他麻煩都莫名暴斃,諸人便老老實實壓下不滿,恐防遭災。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爺” ,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喬太尉的二子既未遺承他老子的相術,也未學到幾分謙虛謹慎 ,除了這少年的清明光艷,是真如他老子當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
喬太尉共有三女 ,皆傳奇。一個生來頭發少,一個見人便會笑,還有一個最奇怪 ,從來沒到三寸高。頭發少的大姑娘不愛富貴不嘗情水,似是生來便目空一切,十五歲左右 ,不吭一聲出了家,臨行時只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 ,我不入紅塵,此生不馴 。”連帶發修行都不必,生來的尼命。見人愛笑的二姑娘倒是個貌美的姑娘 ,處處皆好,唯有一處不好,便是不喜穿華衣美服,每每綾羅綢緞加身便癢痛難耐 ,十指并用,鮮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撓掉 ,駭得丫鬟仆娘只敢予她布衣荊釵。十三歲上下,太尉府前布施粥飯,有乞丐登門乞討 ,二姑娘心善,親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對眼 ,水波蕩漾,火光四射,一碗飯還贈送了一個千金小姐 ,當夜,二姑娘竟與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國之外,至今仍無蹤影 。
朝廷內外皆笑言是喬氏父子作惡所致 ,家中女兒竟都是此等命數,不是孤寡一生,便注定天生貧賤。一眾目光盯著三姑娘 ,她有壓力啊,壓力大了,便沒日沒夜地發愁 ,一愁就吃不下飯,一吃不下飯,于是 ,就……沒好意思長高。這個三寸丁更為眾人恥笑,簡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話 。敏言一派說起來更是歡喜無限,瞧著喬二白玉無瑕 ,高山流水一般,連殺個把政敵都手段高明狠毒,談笑清新,完美得讓人碰壁 ,偏偏他這小妹是他親自教養,一手帶大,真真成了額頭上一個墨點 ,抹一抹三寸丁,好似喬二也跟著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單單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這般。三姑娘喬植將來要嫁到喬二最大的政敵身邊 ,轉眼,自己的污點成了敵人最大的污點,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競技 ,喬公子又把敏言不動聲色地拉回了起跑線。
扶蘇是門外人,看戲看得妙藏心頭不可言 。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歡喬二這般少年 ,一時陰險狠毒,一時又似清風拂面。總覺喬二熟悉親切,連帶他做些什么壞事,自己也頗是酣暢淋漓。
橫豎是個話本子 ,黃粱一夢,扶蘇興之所至,便與喬二結交 ,更覺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動陰毒,卻總能與他想到一處 ,無法使人生厭 。
依照書中所言,敏言鸚鵡橋遇到一位姓媯的佳人,這一生便開始抗爭、轉折 ,直把狠毒 、丑陋、低矮的喬植殺死,書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現攪亂了媯氏的登臺,之后媯姑娘便再沒出現過。
四月之春 ,反倒是三寸丁,頻頻出現 。
敏言與喬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業業地在朝堂上做著仇敵,私下里 ,偶有往來。為數不多的交往中,與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喬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種著一大片睡蓮 ,遠觀了,接天蓮葉,紅銷香骨 ,近瞧來,片紅點翠,落入碎藻 。
扶蘇早聽過這一片蓮 ,可那樣素淡干凈的少年從紅蓮叢前走出時,他難得笑了笑。世上造物總這樣神奇,任憑世上多少平庸 ,也擋不住這一個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只得話本子,才敢這樣大膽妄為,生生造出 。
池塘前有一樹棗,葉子綠得發了墨 ,棗兒青得泛澀,遮天蓋日,還沒到成熟的季節。
喬二郎穿過廊 ,走到樹下時,頓了頓,抬頭瞇眼看了看 ,似是在望著什么,敏言遙遙望著,有些詫異 ,因為他瞧見了喬二眼中泛起了霧色和冰冷,平素只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帶了些旁人無從捉摸的情緒。也或許 ,那些時候的他才讓旁人看不透,而此時,反而真實。
喬二再轉眼,已瞧見遠方的他 ,帶著真摯和溫和喚了一聲 。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從咸陽舊都而來,弟竟一日也未邀兄來寒舍 ,細細思索,好慚愧。只怪素來公務煩瑣,竟阻了你我二人敘話 ,今日我在水榭中備了薄酒,特地賠罪 。 ”
喬二說話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著金粉請帖 ,覺得自己好大的臉面,受寵若驚。只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腳踢著身后的大司農,讓他梗著脖子罵喬二放任空餉小兒誤國。來往見面 ,小兒殷切真誠,他好不心虛 。
在敏言殼子中的扶蘇也無奈,若不照著話本子走,瞧這情形 ,似是這夢永不會醒。雖則也有一二好處,便是在話本子中總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聲名傳了出來 ,但壞處也不少,便是任憑滿桌香肉,總吃不出滋味 ,每每嚼蠟。
他此時應邀來府,便是因知曉后事,那話本子中的佳人媯氏本是太尉府家的遠房親族 ,年幼失怙,投靠于府,寒酸凄涼度日 。扶蘇琢磨著創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識 ,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總要有人牽線,剛巧 ,喬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頂著敏言殼子的扶蘇便有些目光游離 ,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媯氏,可對面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 ,一時套話,倒也不易。二人飲了不下三壺,扶蘇沉痛告罪 ,但請離榭出恭 。小廝們恭恭敬敬地跟著,他只能踩著恭桶,翻墻溜走。
書中說到媯氏住在海棠園 ,敏言曾經夜探過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蘇記得二人淚眼婆娑,因一面成劫,各自訴著相思衷情 ,敏言天生會情話,那時對著黑暗中深閨的少女道:“我只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 。”這是扶蘇聽過的最精辟的一句話,略回憶 ,一身雞皮。
他白日從恭桶外的天地游蕩了一會兒,已被這偌大的園子弄得灰心喪氣,君不見 ,滿園皆是青蔥木,花果琳瑯好人間;君不見,遠處兩三閑暇豬 ,陪著山羊與孔雀。平白一個園子,雅致成這樣,卻養著些誰也不養的畜生 ,私下里飲酒時長史暗罵喬二郎妖孽,只喜與畜生為伍,如今看來也有幾分出處 。只是回憶書里,黑燈瞎火 ,敏言還能摸到閨閣,被黑暗中只見過一面的少女震得渾身一哆嗦,淚眼婆娑 ,真確定沒認錯,不是被豬撓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樹下,有些眩暈 ,頭上卻砸過幾只青苦未圓潤的棗。一抬頭,翠密十分,什么都沒有 ,扶蘇心想二公子倒也別致,園子里什么都有,連猴兒都養著 ,這會兒調皮了,便來戲耍人 。正想著,發上又砸了兩粒棗,瞧這不懂事的猴兒!
他再抬眼 ,來不及縮回的小小身形卻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卻乖巧地抱著大樹 ,梳著兩朵羊角辮,好似一個撥浪鼓 。
“三姑娘可要下來?”扶蘇微微地笑了,瞧著她頭上的綠云 ,壓抑住拔劍殺她的沖動,溫柔地問道。
三寸丁抹了抹淚,學市井漢子拱手道:“謝相公公子仗義 ,因我頑皮,吃了我哥哥的罰,才在這兒哩!你且好走 ,我自蹲著! ”
扶蘇面容平和,也回禮道:“那便不打擾三姑娘,我自在樹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氣 ,往我頭上投棗。”
三寸丁小手握著一把剛拽下的棗子和葉,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遲疑地問道:“這樣?”
扶蘇不惱 ,面無表情地點頭,但也理解她哥哥為何總這樣稀奇古怪地罰她 。實在是……不討喜的孩子啊。什么都不懂,卻要裝得這般世故。
三寸丁癡癡琢磨一會兒 ,才看著滿是灰塵的小手,似是對少年,也似叮囑自己一般道:“這可得好好記住 ,你示好時,別人許是不欣喜,下次且換旁的。”
扶蘇問道:“這可很難?我朝著你扔東西 ,你喜歡嗎? ”
三寸丁疑惑了一會兒,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賜教,植原歡喜 。只是我也不知。幼時廚娘朝我面龐扔飯時,我十分歡喜 ,因不必忍受饑餓;可母親朝我扔東西時,我又懼怕十分,擔心她氣急難克。這可算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扶蘇嘆氣 ,拾起棗扔到樹上的小孩的羊角辮上,淡淡地問道:“如何?”
小孩喬植卻興奮了,如一只猴兒從樹上蹦了下來 ,扶蘇眼前一片黑,這是他與喬植第二次切磋 。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著他棗紅冰涼的戲服 ,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和貼心埋在他頸間,“我歡喜你扔我,你瞧著也歡喜我 ,真好。你真喜歡我,我也真真喜歡你,這可好哩。 ”
扶蘇算了算,自己在這里已經待了兩月有余 ,卻沒有一絲離去的跡象 。每次睡醒起來,依舊還在話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個比一個鮮活,有每天憋著一股勁遞折子給滿朝文武添堵的御史 ,偶爾也會在酒樓中抱著哪家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團云說當年我們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么就這樣壞了;也有攢著銀錢等待脫去賤籍的婢女二丫,不僅準備嫁給隔壁家的小子 ,而且重點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據說很俊,還有個大名叫狗剩。寫話本子不帶這樣認真的 ,每個人都有起承轉合,人物塑造得有點假,一向平和風雅的扶蘇心里的琴斷了幾根弦 ,他寧愿回奚山聞猴騷 。
敏言手下門客三千,雞鳴狗盜之徒也有幾名。托他們尋媯氏下落,卻只得到寥寥數語,再深尋究 ,似乎太尉府也并不曾接濟過這樣的親戚。他身邊人人鮮活,唯獨話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見了 。
她去了哪兒?敏言不與她在太尉府后花園相逢相知相親,喬二郎也不會為了她舉兵征討北方三十三諸侯 ,繼而謀逆身死,敏言更不會因為喬二郎之死而轟轟烈烈地拋棄喬植,而后娶了她。倘若不成全這一雙英雄美人 ,這戲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時的百國諸侯還沒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孫也還沒有互相角逐殘殺的慘狀 ,更不存在他父親那樣充耳不聞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統四海升平更讓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飲酒而歸 ,微微帶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發真實,連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態可掬 ,對著敏言行大禮,他老子是鐵桿的敏黨,這一廂哈哈踉蹌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 ,亦知喬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謀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馬蹄糕 ,白而潔,扶蘇怔了怔,微微地笑了 ,棗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隨風作響 。他說:“是而稱為大度,是而稱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潔無手攀 ,一任低賤亂足踏。她豈想這樣低矮,又何見得這侏儒便愿成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來又可選擇做大度還是毒祟,莫非長成如此,父母無功 ,師長無功,司徒府的高院墻無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
空氣中有一聲脆響 ,遠處的巷角,臟污的桌幾,白瓷湯汁濺了一地 ,小小的三寸丁還沒有桌子高,劉海都籠在了厚厚的虎頭帽中,雙手就用抱著碗的姿態凝固在那里。扶蘇看見三寸丁 ,微微地愣了。
緩步上前,低壓嗓音躬身問道:“三姑娘為何在此處?你可又逃了出來?二郎為罰你,逼得你跳水爬樹 ,為何仍不改? ”
泥地上灑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蝦肉云吞,本是一品絕色,此時卻在泥土中黯然 。少年靠這孩子好近,頭飾珊瑚紅冠 ,白玉的臉頰被酒色逼得紅了起來,連睫毛也這樣長長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蹲到地上 ,撿起云吞囫圇塞進了口中,沒有知覺地嚼著。少年皺眉,這樣臟 ,便捏著她的下巴,逼她吐出來,她卻抿著唇 ,像是饑餓許久的雛鳥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許久 ,才哭著說:“我在水里蹲了許久是想著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趴在樹上兩個時辰也是因為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可是它們并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 ,然而……等我嫁給你,再要到這樣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著這樣難吃的云吞,卻再也不能了 。”
扶蘇輕輕拍了拍小孩軟絨絨的虎頭帽 ,眼不自覺地彎了,問道:“為什么?”
三寸丁含淚哽咽道:“相公公子,你這樣不喜歡侏儒妻 ,如我哥哥有個侏儒妹妹一般,他懼怕丟臉,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 ,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里三十年?二哥說,只要我嫁給這世間最好的男兒 ,便任憑我的相公把我帶到天涯海角,看懸崖上的紅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給你,跳河爬樹也無濟于事了 。 ”
他低著頭揮了揮長長的棗紅衣擺,向秦郎示意 ,身后的那人打了個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廝扶著,走了。
天冷了 ,扶蘇抱起了這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著,擺在眉眼前微笑端詳。他淡淡地說:“如此 ,何不遂了我的愿,趾高氣揚地長高?令我歡喜你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這才是山高水長的一輩子。”
三寸丁眼睛鼻頭都是紅的 ,瞧不出半分可愛,只是慘兮兮的不忍目睹 。她伸出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說:“雖則看著是孩兒模樣,可是我都十三歲了哩!一者 ,長高的難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親。”
扶蘇微微地笑了 ,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兩碗云吞,喝了些湯水 ,發了酒意和寒氣,再抬頭時,孩子小小的臉龐如明月尖尖 ,左手抱著碗沿,左臉貼著碗身,泛著淚疲憊地熟睡了。
甩過府中的丫鬟養娘 ,逃過層層侍衛,不知是翻墻還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見識的人世尋到這樣一碗想吃的蝦肉云吞,于她 ,大概是戰戰兢兢太過惶恐的一天 。
棗紅衫子的少年背著戴著虎頭帽的三寸丁,怎樣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雙袖,露出一雙白皙瑩潤的手臂 ,與斯文優雅更不搭邊。
太尉府前有幾盞橘黃的八角宮燈,長長的竹挑著,在風中忽明忽暗 。
他背著喬植緩步走近 ,小孩子的呼吸綿長有序,在他耳邊,帶著暖意。好生奇怪 ,他今日一點也沒有殺她的沖動。
那一眾奴婢看到他,都有些無措,領頭的青衣雙髻少女最先反應過來 ,跪倒在地 。后面的奴婢也都瞬間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頸和半張明媚好看的面,沉靜地磕頭道:“奴向公子敏請安,公子千歲。 ”
扶蘇覺得頸間有些緊,之前看到喬植便會浮現的殺人沖動又出現了 ,小小的虎頭帽這時垂在他的下頜旁邊 。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卻跪著伸出一雙纖長無瑕的玉手,溫順道:“女兒聲譽為重 ,請……公子敏把三姑娘還與奴。”
扶蘇凝視這女孩許久,才瞇眼問道:“爾是媯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聞,低聲道:“二郎今日盛怒 ,家中奴婢已槌殺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雙腿遭殃 ,公子何不速速離去?”
扶蘇捏住少女的下巴,淡聲道:“孤問爾,可是媯氏? ”
青衣少女并不言語 ,許久,卻抿緊唇,倔強地不肯抬頭。
那話本吹捧,媯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蘇忽覺眩暈 ,再醒來,已在奚山石頭房子中 。二五 、二六蜷在他身邊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場大夢。
十七休沐了幾日 ,帶來了人間的消息,扶蘇方知,堂弟成覺病在彌留 ,派往各國發喪的使臣團都已經在穆王宮待命,祖母宣太后鳳儀滯留咸寧宮,似是因兩位孫兒鳳凰與明珠先后遭遇不測而悲傷過度 ,連食了三月的素食,湯藥也是綿延不斷,太醫令言說如此行事并非攝養所宜 ,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憑陛下幾次情真意切地上請陳情都沒有用 。
穆王世子成覺自四歲時拜別咸寧二殿來到京都百子閣讀書,便養在太陰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寵愛 ,行事素來肆無忌憚。扶蘇與堂弟成覺脾性不投,關系亦不大和睦,一個未來的陛下 ,一個未來百國最大的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瑣事生出齟齬來,雖則往往是成覺挑釁 ,扶蘇并未放在心中,但他這堂弟因他的態度益發鬧起脾氣來,只讓前后七十二殿雞犬不寧 ,眾人雖然不敢讓他忍讓,但里里外外受不了,都請太后娘娘調停 ,言語又不敢得罪成覺,便只說,太子與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氣了 。蒼天可鑒,扶蘇自幼埋首古籍 ,每天的功課又排得滿滿的,大儒們給太子上課都是前腳出后腳進,只把小太子累得連話都懶得多說 ,哪來的興致與人拌嘴淘氣。
十七道,年水君與他們這些下臣閑聊時曾說起成覺此次的災禍,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云相云瑯所畫的一幅仕女圖惹起的禍端。云瑯是仙人轉世磨煉 ,這幅畫所畫的又是他心愛之人,故而畫中仙氣純正橫溢,后因機緣巧合 ,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進了畫中,因這一點仙氣庇佑,倒讓它練出了幾分氣候 ,有了迷人移物之力 。前些日子,云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氣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悅,傾盡自己封邑三國之力為云相重新修陵墓 ,陛下因解姑祖癡心,一生未嫁,又感嘆云相生前文武功德 ,便默許這墓規格高了一檔,青城放開手腳,似乎把一輩子的痛苦和遺憾全傾注到了這一方土地之上。打開墓室時 ,這位拄著鳳頭拐杖白發蒼蒼的老公主卻傻眼了。墓室內什么都沒有,伴著棺槨的只有遙遙相望的一張黃衣仕女圖 。云相當年推辭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說辭到現在還振聾發聵—“臣自幼入道,無姻緣 ,但容天地君王”。他說他一心向道,對女人沒興趣,心里只有天地君王 ,他說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齊大非偶 ,他說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憤怒憋屈到了極致,當即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昏厥過去了。一直領旨陪同她老人家監墓的世子成覺心細如塵 ,察覺墓室內異狀,好死不死取下了畫,結果又好死不死被畫中隱藏的鬼魅纏住 ,行事大異于常,而那畫撕不掉、燒不毀,無論扔到幾千里外 ,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穩穩地回到成覺枕邊,道士巫族神婆都請過,卻無濟于事 ,這才淪落到今日處境 。
青城殿下也一直纏綿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纏了,只是萬念俱灰,鐵了心不打算活了 ,撩起膀子等著死了去陰間跟云瑯拼了。一幅畫鬧得皇室兩位重量級人物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聞了。
“畫中人畫的是哪家貴族小姐?畫中鬼魅底細來歷又如何?”扶蘇一邊與十七扯著閑話,一邊拿朱筆批閱這些日子積攢的山中事務 ,奚山臨行時把政務移托給了扶蘇,隔壁幾個山頭都在抱頭痛哭,綠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風化雨 ,不搶糧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愛犯賤,妖也一般 ,被仇人折磨慣了,他一改風格,你反倒受不了 。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 ,吃了幾顆才道:“畫中的不知是當年哪家的貴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這段情誼便無疾而終了 ,云瑯想是感念,又愛她頗深,方留畫入棺為念。至于畫中鬼魅 ,說來,卻是公子無疾而終的妾侍呢。 ”
十七語氣曖昧,笑得促狹 ,扶蘇繼續朱批,一副“你愛說不說你說了老子也不會感激你”的表情,十七無趣 ,摸摸鼻子道:“公子可還記得您的初禮婦人質水?”
初禮婦人,就是教王子們行云雨之事的千挑萬選出的良家女 。扶蘇頓了頓朱筆,倒想起這一樁來。扶蘇因是太子 ,十六歲生辰方過,宣太后便開始張羅初禮婦人之事。而這件歷朝王子皇孫都一帆風順的事,到了扶蘇身上,卻出了個岔子 。說大不大 ,說小不小,全因成覺對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癡心 ”所致。
也許有些人,生來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沒的 ,便都是好的 。成覺便是這么一個邏輯,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 ,是我的,他愛的,是我的 ,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興趣的 ,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 ,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萬選的良家姑娘質水悲劇了。
因為,一溜純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 ,太后娘娘一邊摩挲懷中小世子的青發,一邊喜滋滋地問大孫子:“兒啊,你瞧瞧 ,喜歡哪個?”
扶蘇正在看前朝大儒張頷的《濯雪集》,抬起眼,從激動得直哆嗦的小姑娘們身上淡淡掃過 ,隨手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問道:“你叫什么?”
少女臉頰紅了,笑著露出了石榴一般齊整的牙齒,“妾叫質水 。 ”
扶蘇敲了敲書 ,淡聲道:“質水與濯雪,倒是個好對。”
說完,便垂目看書了,宣太后懷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卻笑了 ,揚起飛揚跋扈的漂亮眉眼,一雙眼微微轉了轉,便好似攪動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 ,質水沒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覺堵住,在枯草叢中幸了 。質水身后的宮人女官嚇得慘無人色 ,誰也沒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宮人密告宣太后,太后為了顧全成覺顏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 ,而質水則被關了起來。扶蘇素來有早睡的好習慣,隨侍的太監雖則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舊早早睡了 ,他那天做了個好夢,夢里吹吹打打,娶了個瞧不清楚臉龐的小姐 。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宮側殿坐了一夜。扶蘇醒來方知換了人。他去太陰殿向祖母請安,途中 ,卻遇到看押質水的老宮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處密告了太子 。按宮例 ,初禮婦人如失貞,則必然杖斃。如今為了掩蓋齷齪,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蘇想起了《濯雪集》 ,那倒是本難得的好書,他請安時,想了想才道:“成覺如喜歡 ,給了便是 。娘娘何苦為了兒左右為難?”
宣太后臉紅了。成覺已央求她一夜,說質水是他難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間贈個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尋常之事。
后來 ,質水被送到了成覺殿中。
再后來,質水被成覺吊死在殿前樹上 。
再再后來,陛下下旨,太子尚小 ,選初禮婦人之事可推遲些許時日。一推遲,便推遲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沒了初禮婦人。
十七說的鬼魂便是質水死后不甘的魂魄 ,她因機緣巧合,去冥間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機緣巧合吸入畫中 ,又機緣巧合被成覺拿了起來 。有道是報應不爽,世間之事本是這樣一環扣一環。
扶蘇卻似被霧水籠罩,他已記不得質水長的什么模樣。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見 ,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過那畫一眼,畫中人一身黃衣 ,生得倒是極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無神,捏著一粒黑色棋子 ,卻不是什么可愛模樣 。不知成覺是怎么著迷的,才讓這鬼魅有了可乘之機。 ”
扶蘇憶起這嫡親堂弟,無奈時卻也說了句冷笑話:“他喜歡的 ,素來是與我相干的。想來是我前世的妻 。”
十七干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與旁的女子牽扯。”
扶蘇又握住了朱筆 ,手指白潤,骨節分明,微微低頭 ,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債主。”
少年懸浮在半空中,看著明珠環繞的榻上 、面色憔悴的自己 。他想起了寢宮含元殿外的楓葉 ,秋天時,也是這樣,帶著最后的紅艷干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滿足 ,為何還不回去? ”紫金散人蹙眉看著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聰慧。
成覺的青發垂到了腰際,環抱雙臂 ,冷冷地吐出口氣,道:“我的仇人還未死。”
紫金散人忍氣勸道:“媯氏既然出現了,你的仇人一定會死 。可是這人死了于你有何益處呢?你體內鬼氣太重 ,一時被鬼魂惑住了,才會生此執念,待過兩日 ,喝兩劑湯藥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體變得益發淡,成覺并不妥協,“不親眼看到她死 ,我如何安心? ”
紫金散人從未見過這樣別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見地上揚了一些,“你恨她何處?她未曾見過你,也未曾愛過你 ,更未曾阻過你,你恨她何處呢?”
成覺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 ,九十九個仇人已殺,只剩下她,豈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惱這王子脾氣大 ,不識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豈肯出手相救 ,只道:“你若殺夠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質水之計!質水誘你殺前世之人只為破你前世累積功德,成全她的情郎 ,令你今生無法如意!你說你想見見畫中之女,我已將你的魂魄藏在書中,借扶蘇之身帶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 ,為什么不肯收手? ”
成覺轉過頭,合上了目,眉間微微擰起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帶著前世的記憶而生,卻獨獨不知她的結局是如何。你且讓我安靜地看一看 。”
隔壁山頭的山君陸續回來了 ,奚山君卻還未歸。眾猴撇嘴,君父是慣會躲懶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遙情景呢 ,公子掌家有度,為人又溫和果斷,她便益發怠慢了。
奚山若是聽見這話 ,定然要呸它們一臉 。她此時是被一件事絆住了手腳,實在回不來。原來,這幾日,工作快要告罄 ,接近尾聲之時,天上竟新來了一顆星,小小的 ,皺巴巴的,發出烏青的光芒,跟顆梅子一般。任憑她如何去擦 ,都不見成效 。起初還不肯說話,后來肯說話了,卻一直掉眼淚 ,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曬出一堆鹽來。
“你究竟怎么了?這般沒完沒了,惱人極了!”奚山君著急了。
那顆梅子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山君不知 ,我……我還是鬼的時候,還沒被道士變成星星前,曾看到過輪轉鏡 。我的情郎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他以后無妻無子 ,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頭絞痛,不自覺地掉眼淚。可恨我做了鬼也幫不了他! ”
輪轉鏡是經過巖海骨山 ,秦廣王殿前懸著的鏡,可知前世今生來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 ,把你情郎的八字給我,我與你排一排,卜一卜 ,人雖天命已定,然則些微細節之處或可逆轉 。”
梅子哭得打了個嗝,道:“我聽家里的老人說 ,他生下來的時候正值冬季掛臘肉的時候,具體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從懷中掏出龜殼,嘆氣道:“時辰可有?有了時辰,算一算姻緣方位也是能約莫六七分的。 ”
梅子想了想 ,道:“我祖母說,因我家住在官道旁邊村落,那夜她睡得極不安穩 ,約莫四更天剛過,天微微透了點亮,便聽到雜亂無章、嘚嘚的馬蹄聲 ,他們應是去各國報喜的使臣 。祖母起床燒水時,隔壁里正家已掛了紅布,只道是國喜 ,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龜殼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暫且不提,扶蘇卻過得十分忙碌充實 ,幾乎將那話本子的怪夢拋到腦后。然則細細思索,真覺荒唐 。那時節,似是回不來了,他偶爾也覺得娶了喬植也不錯。養著這樣一個奇怪厚臉皮的孩子 ,生活或許變得沒有了人世的規則,也就有趣許多。旁人只道,喬二郎對侏儒幼妹態度隱晦嚴厲 ,與平素溫和待人一貫不同,卻不曉得,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養喬植 。他與喬植幾次相見 ,從她談吐言語,便知這姑娘完整地讀過《左傳》《春秋》等史,亦懂得幾分丹青古琴之道 ,若無有心人支撐,以喬植母族落魄寒酸,素來被皇室冷待的趨勢來看 ,又怎能被這樣細致撫育。須知,喬植長兄已是前車之鑒,堂堂太尉嫡長子,如今卻活得窩囊至極 ,十分不顯。
這一日,他依舊按例早早休息了,與早些年處理東宮政務不盡相同 ,這些妖怪們百無禁忌,從不講什么道理 。若要與他們和平共處,少不得要給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賬務 ,便借去附近幾個山頭幫諸妖整理陳年的舊賬;而三二善交際,便與那些妖怪吃酒聯絡感情;三九會做陶,便用奚山的紅泥制出了幾套上等精致的陶飾 ,送給臨近各府的姑娘們。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盡其用,此一時籠絡 ,雖不至人人夸好,妖妖點贊,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聲。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總也不至于被諸府得寸進尺小瞧了去 ,此一懷柔一威懾,鄰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兒也都滋潤許多 。
這夜 ,他睡得極香甜,約莫輪值的四一滿山敲完三聲梆子,他竟又做了個夢。此夢與之前的話本子大不相同 ,瞧起來霧騰騰的,并不清晰,確鑿是個虛無縹緲的夢 ,與敏言無關。
這夢來得好生蹊蹺 。
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個人,每一幕卻歷歷在目。
三寸丁已經跪在廊外兩個時辰 ,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后的情景。廊上金鉤掛著的鸚鵡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層暖耳 。人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連鸚鵡也金貴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層寒霜,白凈的鼻子上也似乎結了凍 ,茫然地望著那緊閉透著絲絲春意的房門,有些難過,有些慌張 ,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兩位主管大人已經等了許久,來時見她跪著皆有些尷尬,匆匆行了一禮便眼觀鼻鼻觀心 ,等著喬二郎傳喚。二郎昨夜染了寒氣,咳了一整夜,輾轉到了清晨 ,剛歇下 。
內侍丫鬟們不敢攪擾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側殿去,目光掃過三寸丁時 ,冷漠中帶了幾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裝作沒有看到,想是已經習慣這樣的處境,繼續麻木地跪著。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青色裙裾繡著大團杜鵑的少女推開了門扉 ,暖氣蕩得三寸丁一顫 。
“阿植,你為何還在此處?”環佩叮當,額頭白皙高聳 ,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蘇見過的媯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為何在此處?”
兩個時辰前 ,她還沒有跪在此處的時候,表姐便在此處了,因這兩個時辰并無人進出。或者 ,昨夜表姐根本沒有回園子里。三寸丁一僵 。
媯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適,昨夜熱了起來 ,我向他稟告你已回來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語,我不敢離去,便只得隨著眾婢侍候他用藥 ,后與眾人在外間角房迷糊一會兒,醒一會兒,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 ”
三寸丁抬起頭 ,揪著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 ,便是母親舅父死了,媯氏另有驕傲。”
媯氏彎腰,輕輕點了點三寸丁的額頭 ,嫣然一笑,“小家伙,你可在他面前驕傲起來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 ,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斷是他熱迷糊了,還未來得及發落你 。他剛醒來,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 、李兩位大人遞了折子 ,一議事又要好一陣,跪在這兒,他又不承你的情 ,到時又冷嘲熱諷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搖搖頭,認真道:“我哥哥對我可好哩 ,你不知道。 ”
媯氏像是聽到了再好聽不過的笑話,揚起白皙的一段頸,逸出清脆的笑聲 ,隨后,捏捏那張棉花一樣軟軟的小臉,笑道:“許是呢 ,只是我還沒發現 。可憐你若不這樣想,倒是活得尷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輕,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 ,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還要悲慘千百倍的一日 。可現在只是活得冷落尷尬 ,許是他真的待你不錯呢。”
說完也不理這孩子是否能聽懂,便踩著云一般的步伐從容高貴地離去。而喬植果真……聽不懂了,她耷拉著虎皮帽 ,云里霧里地思索表姐這一番話,然后跪在原地神游天外,連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著暖爐 ,帶著一眾美人太監幕僚從她面前走過也不曾發現 。眾人都看著她哧哧笑,這小侏儒……還真是傻得可憐。
待她回過神,搖了搖頭 ,看著空無一人的寢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懶了,她可有可無地跪著 ,眼睛掃著殿內主位上擺著的一盤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凍僵的腳益發的涼。哥哥去哪兒了?快點回來啊,就算是打斷了腿 ,也能在被窩中療傷啊,況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讀書挨罵 ,而之前也已嘗過蝦肉云吞,這樁買賣十分劃算,看來還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
然后 ,然后三寸丁就歪頭睡著了。至少,她覺得自己睡著了。
再然后,她被一床被子悶得快死了 ,隨后,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軟光滑的銀絲冰線,一個激靈 ,被嚇醒了,才發現自己手中緊緊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
一陣冷厲的風,兩張折子砸到了湖藍屏風外。喬植透過一角 ,看到兩位身著紅色朝服的男人遠遠地跪著。她從被褥中微微探出頭,則看到兄長一段錦繡如畫的發 。淡淡的薄荷香縈繞了整個寢殿,殿中沒點任何香 ,喬二郎素來不愛香。喬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縮了,安靜地聽著兄長言語。
“本君素來厭煩那些諂媚之詞 ,蘇庭和縱有三分能耐,可憑他一人之力伐西渝,遠遠不夠 ,陛下拿他打我的臉,我一個孩子又懂什么,又懼什么?這半壁江山沒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 ,可是,若想討得幾分好,卻是癡人說夢 。這幾日我稱病不朝 ,陛下幾次欲探望都被蘇派勸阻,圣意難測,反不如讓他們吃了苦頭再說。你們就閉上嘴 ,消停些,且看他們的手段。敏言那樣狂傲,不過被蘇庭和、李池等人當了槍使 。”喬二郎依舊在微笑 ,但語氣卻帶著疲憊,似是大病未愈,說完一陣話 ,便咳了起來。
喬植幾如條件反射,一雙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長的腰,暖意橫溢,壓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頓了頓 ,卻未推開喬植,只繼續在屏風內道:“命謝季在京畿布置好,這幾日 ,陛下便有圣裁。你們且警醒著,尚書閣中眾人口風都要緊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賬看看笑話已可 ,莫要鬧大了讓敏言抓住把柄 。他如今囂張,又勝我當年幾多,猶未見陛下動怒些許 ,便知偏袒之意。饒是爾等不動,陛下也饒不了蘇庭和。 ”
其中一人聲如洪鐘,卻因有顧忌 ,壓了幾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內兄,這一番安排,我與諸位大人猜測 ,實不懂主公深意啊 。倘使預派三姑娘去奪那狂悖小兒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實在……實在生得寒磣些,并不能得內寵 ,反倒不如媯姑娘妙些。”
喬二還未來得及言語,喬植貼在他背上,傳輸著熱氣 ,卻緊張地吞咽著干沫子,心跳得厲害 。這時,滿室又陷入寂靜之中。許久 ,那白衣少年才帶著幾分咳意,淡聲道:“為何你們總要猜測本君是為了奪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奪?不過俗物庸夫耳!與之相處,似若與三娘相處 ,渾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鄉巴佬氣息。”
鄉巴佬……喬植抱著喬二的雙手委屈地縮了回去 。喬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條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風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奪他志氣,只這一人 ,便可惡心那無恥小兒五十年! ”
喬植鼻子有些酸,這些大人,慣常不會說人話 ,慣常不會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會傷心。
喬二卻閉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頭大患 。你們且退下 ,若陛下依舊問起病情,只說漸好了,過幾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 ,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這才有些委屈不滿地道:“旁的壞人要害別人,總要避著那人,可哥哥要害我 ,為何從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后若不喜愛我,哥哥臉上便有光了嗎?我是你二哥養大的,他們只會說二哥教導無方。”
白綢黑發的少年冷冷地推開三寸丁,沒有平素的一絲溫和和氣 ,淡聲道:“誰準你同我說話的,既然醒了,便滾出去 。 ”
三寸丁很苦惱。苦惱得幾乎把一頭黃軟的胎發悉數揪掉。二哥不理她了 ,是的,不是冷嘲熱諷,不是責備處罰 ,不是她這樣容量的小腦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相處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
她以前也想過吃了這碗蝦肉云吞的下場 ,抄書罰站挨打各種檔次無壓力,抄書一途早已爐火純青,雙手能同時寫不同字體 ,罰站其實可以有很多花樣,頂書舉棋金雞獨立,水里陸上樹叢中,都隱藏一只三寸丁 ,一二三呀不許動。挨打倒還干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這輩子表情最豐富的時候卻是她挨打的時候 ,輕一些,要皺眉,重一些 ,也皺眉,這一窩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輕些好還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云吞 ,這一切都沒了 。哥哥不罰她了,早出晚歸,寒氣郁郁不散 ,白裘烏發,面帶醉人微笑,卻益發不合群。對,旁人說是仙氣 ,與哥哥口中的鄉巴佬完全不同的氣息,可是喬植看來,就是不合群。誰也走不近他 ,他也不走近誰 。
他罰她斥她,作如是觀,他冷她淡她 ,又作如是觀。一時間,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熱湯替換著一來一去。可是,平復了 ,每日一思,滿滿便都是如何認錯了 。雖然檢討逃家吃一碗蝦肉云吞如何也觸及不到靈魂深處,可三寸丁的靈魂深處卻覺得再也不能這樣。
她怕二哥不理她 ,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夢中的公子扶蘇看著話本子中喬植的臉,安靜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妙,嘆了一口氣 。
喬植站在府門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夾襖 ,略顯單薄了些,可是這孩子自幼便像個小火爐,倒是不懼冷 。她趴在門縫處 ,剪得光禿禿的小手扒住了一點點門,踮腳站在被雪掩埋的銅耳朵下方,倒是益發不顯了。
喬二郎的六騎青鳳日紋馬車還未到。喬植的虎頭帽上堆滿了雪子 。一吸一呼 ,便氤氳出了霧氣來。她就安靜地站在那里等,忽而想起什么,又飛快地在雪中奔跑起來。她跑回自己的院落 ,抱回一把皂色大傘 。飛雪連天中,遙遙地,小老頭一樣的管家已經小跑著去開門 ,喬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腳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聲 ,銅鈴拉出了低悶的聲響,她在雪中喘著氣,高高地舉起傘 ,笑著抬起了頭,“哥哥,二哥 ,下雪了哩!”
然后,那小小的笑顏就僵在了臉上。
她還沒想起下一句話該說什么,昔日大泗宮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經伸出一條厚厚的棉褲腿 ,踹在了小兒的心窩上。三寸丁一個仰翻,在雪地中滾了幾滾,后腦勺磕在了府門前那棵百年的梅樹上 ,總算停了下來 。
樹上掉落的雪塊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頭油,發絲根根服帖,脖頸挺闊,圍著一塊厚厚的麂子皮 ,聲音嚴肅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視 ,“誰礙了殿下的路,老身又護駕了!”
三寸丁頭有些暈,垂目行禮時 ,鼻血已經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暈染出了一朵朵紅花。
秋娘身后是一個裹著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瓏 ,卻瞧不清模樣,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塊血玉鐲 ,質地細膩純透,顏色瑰麗十分。
她微微松開裘,掃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見一粒令她困擾的灰塵或是銹了的釘子 ,伸出纖纖玉指扶住秋娘,溫聲道:“二郎可下朝了?這畜生為何就這樣跑出來了?他養著玩耍卻不好好管著,沖撞了本宮一次兩次本不必計較 ,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這小東西的本性來 。這樣乖戾難馴,二郎想也膩了 ,便打殺了吧。”
喬植驚恐地低著頭,瞳孔縮了起來。她覺得胸口劇痛,益發喘不過氣來 。
“是! ”秋娘依舊目不斜視 ,可是微不可見地,唇角浮出一絲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 ,二郎如今是益發體諒陛下了,太陰殿娘娘很滿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遙遙望著梅道:“今年瞧著花生得也都齊整,真配吾兒 ,素兒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喚素兒的丫鬟清脆地應了聲,朝著梅樹走去,憐憫地看了三寸丁一眼 ,伸出雙手來剪枝 。那一廂行刑的也來了,喬植喉嚨中咕噥了一下,最后卻干澀地壓了下去 ,她磕了磕頭,閉目道:“孩兒謝殿下賞賜。 ”
那被稱作殿下的女子頗有興致,“我賞了你何物?你快死了 ,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著一把鐵錘,抵在孩童的太陽穴 。那樣輕輕一聲脆響,定然*四濺。
三寸丁咳了咳 ,忽覺喉頭腥甜,張嘴卻吐了一口血,用夾襖蹭了蹭嘴唇,壓下血意才道:“殿下肯這樣輕易放過孩兒 ,孩兒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卻變得陰郁起來,她緩緩踱了幾步,右手攬過貂裘 ,露出一身紅裙,才輕聲道:“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嗎? ”
鑲著紅玉的步搖漫漫蕩蕩,帶著旖旎的弧線垂到了小孩的臉頰 ,喬植頭腦昏沉,覺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 ,卻被那殿下一只玉手狠狠擰住,略長的指甲扎進了小孩五指間的肉渦,喬植猛地一痛 ,搖了搖頭 。
這女子眼神驀地變得冰冷,卻柔聲道:“你小時候經常偷吃螞蟻吧,因為很餓,所以看到螞蟻就往嘴里塞。殺死它們無關良心 ,也不用考慮后果,甚至吃過之后也只是覺得這味道太惡心,正是如同我瞧著你的樣子呢。”
吃掉一只螞蟻是世間最惡心也最簡單的事 ,喬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聲道:“酸的 ,并不難吃。”
女子伸出籠在袖中的手,指著天,冷嘲道:“你可知它為何這樣高? ”
小孩認真地答道:“人和畜生有路可以走 ,可這土地總是骯臟擁擠,小鳥也要有路,所以才有了天 。”
她曾經花費一天思考這個問題 ,故而很快脫口而出。
女子笑了,她用手指捏起了小孩的下巴,那一雙懵懂的眼剛好對上了冰冷血腥的錘。她說:“天之高是為了蔑視你血液里的卑賤,是為了看著你如何不容于世 ,如何凄慘死去!”
繼而,丹紅的唇吐出了二字:“行刑! ”
小孩的額角帶著血印,看著錘重重落下 。她手中還握著傘柄。
可等了許久 ,錘沒落下,卻有如溪流般的血滴到她的眉間臉頰。
一滴,兩滴 ,奔涌而來,眼中滿是猩紅 。世間靜止了,許久 ,行刑的漢子如一塊巨石,轟然倒塌,驚悚了每個人的每個毛孔。
內城古樸的鐘聲響了起來 ,那扇高大的門再次開啟。喬植聽到了熟悉清脆的鈴鐺 。六馬奔騰勾勒青鳳的車徐徐駛來。
馬車外站著一個挽弓的少年,黑發薄唇,廣袖像兩只快要起飛的紙鳶,在風中作響。
他微微地笑了 ,好一個檀郎,“母親殺母親的螞蟻本君自不管,可動了孩兒的 ,孩兒卻不會手軟呢 。”
轟然倒塌的漢子額上一支竹箭,不停地滲著血,瞳孔擴散開來 ,死不瞑目。
三寸丁愣愣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同于剛才的視死如歸,懼意霎時如波濤襲來 ,棉褲瞬間濡濕了,在冰冷的天氣中,尿臊味和雙腿間一股熱煙好不明顯。
她在被子里已經哭了兩個時辰 ,自覺十分丟臉,無論如何都不肯出來。
被子外靜得駭人,她知道,做了這么無恥的事情后 ,有潔癖的二哥若還肯理她,才真的是出了鬼 。
丫鬟們走動的聲音也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 ,三寸丁腫著眼,沒精打采地扒開一角被。
這是她的閨閣,一草一木、一瓶一器都是二哥添置 ,沒有人間的俗氣,也跟她這俗人不大般配。
窗前坐著一個少年,握著一卷書 ,半邊側影在雪光中,如玉琢磨 。
“哥哥?”三寸丁抽泣,喊了一聲。
“嗯?”少年沒抬頭 ,手枕臉頰,看書看得認真。
三寸丁指著窗外,又掉下了兩串淚和兩管鼻涕,“哥哥 ,下雪啦! ”
“你是覺得我瞎了?”少年收回平素的微笑,淡聲道 。
三寸丁泣不成聲,“哥哥哎 ,我知道你這輩子都不想再搭理我,剛巧出來這丟臉一事,我也自覺活不下去了 ,今天這么多人瞧著,尿床什么的日后連我孫子都知道了哩!我這便撞墻去了,你好好活著 ,日后莫忘了給我燒幾張紙!”
少年待她一貫沒好聲色,這會兒卻忍不住笑了,真的是白牙秀眉 ,好看極了。
三寸丁吸著鼻涕,傻傻地看二哥。少年卻一把從被子中把她撈起,放在懷中,蹙眉問道:“城外的云吞真的這么好吃? ”
三寸丁覺得委屈 ,嗚嗚哭了兩聲,頭搖得像撥浪鼓 。
少年撥開小孩的劉海,看到一點凝固的血跡 ,怔了怔,許久,細長溫潤的手指才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額上 ,淡哂道:“你這樣淘氣,原不必為了一碗不好吃的云吞這樣灰心。城東譚老記湯餅云吞做得倒是有幾分滋味,待你好了 ,我讓人帶到家中來嘗一嘗。”
三寸丁只是一味地哭道:“我聽聞城外有雜耍人,手中連拋十個八個橘子不落,城外的姑娘們翻花繩也能翻出幾百個花樣哩!哥哥又不會 ,做什么哄我?誰鉆狗洞便是為了一碗云吞了,只是我到底時運不濟,一出門,燈籠都掛上了 ,路上黑黢黢的,只能吃碗云吞罷了 。”
她一貫怕死了喬二,可喬二對她有幾分好顏色 ,這憨大膽便橫著肚子長,真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喬二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噤了聲。
他手畔恰恰有一盤清香四溢的膩脂橘 ,南國貢來之物,極為清甜,少年拿起了兩個 ,在這暖和的小閨房中上下拋了起來,試了幾下,又添了幾個橘子 ,細長的十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幾點如同小燈籠一般的橙紅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快,直至少年收起雙手 ,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問道:“你說的可是這般? ”
小孩傻傻地點了點頭 。
不知又過了多久 ,雪下得更大了。時人崔景曾寫詩贊雪“吹落廊花紅一點,回首人間白半城”,便是說這雪下的態勢。前些日子扶蘇在話本子中看到這首詩 ,倒是愣了愣,崔景并非虛構之人,一時間 ,心中糊涂,分不清這本子真與假了 。
他在夢中,不覺寒冷 ,可那些小廝 、丫鬟卻個個兜著手,抱著暖爐,來來往往的,帶了些平素沒有的瑟縮 ,可見是冷極了。說起這些丫鬟、小廝,他又思慮起一樁,覺得話本子極不靠譜了。太尉府中 ,居然有可稱為殿的建筑,而且還是兩座,空前絕后 ,匪夷所思 。平素走動的丫鬟、小廝也不過是些大家都有的,可跟在喬二郎君身邊的卻盡是些宮侍閹人,左右讓人想不通。
漸漸地 ,隨著寒風,人少了,前后矗立著的兩座宮殿在飛雪中也看不大清晰了 ,遙遙地,雪地中只有一個紅衣白帽的人,雙手抱著瑤琴,漸漸地走了過來。這人是正角媯氏 ,她與喬植是姑表姐妹,極是親密,如今還未到后來為了一個男人你死我活之情境 ,姐妹二人常在一起玩耍練字撫琴,這一回,想是媯氏無聊 ,又來尋喬植玩耍 。她與喬二郎關系有些曖昧,令人玩味,倒不是書中所說喬二對她相思一片 ,反而像是這女孩對喬二有些放不下,可礙于骨氣,又不肯親近的模樣。
媯氏生得清雅 ,玉石般的肌膚,花神般的情態,與三寸丁天差地別。丫鬟們接過瑤琴,她正要解下沾了雪的斗篷 ,卻看到閨外將要被蓋住的腳印,遂問道:“二郎在?”
丫鬟們點了點頭 。其中一個伶俐,解釋道:“二郎說不必姐姐們侍候 ,她們便都去了角房等待,表姑娘來得也巧,我便去通傳一聲。 ”
媯氏搖搖頭 ,道:“他們兄妹說閑話,我一個外人湊什么熱鬧!只是這琴剛調好音,最是好玩的時候 ,你們交給三娘就是了。”
方才答話的丫鬟忍俊不禁道:“我們也難得見二郎這樣平易近人,可到底不合他那樣神仙人品,姑娘也去勸勸 ,二郎素來肯聽你的。”
媯氏失笑,素手扶了扶新簪的一排玉珠子,一點紅唇笑出兩排整齊牙齒,清秀文雅極了 。
她便朝閣樓上去 ,邊走邊對身后的丫鬟笑,“二郎幾時荒唐過,只他兄妹自幼說話 ,便是雞同鴨講,二郎氣性偏也大,知道那孩子愛自由 ,卻要看著她,一步也不肯放了,一時可心了 ,真的是掌心上明珠養著,頭上做窩捧著,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一時不聽話了 ,又是打,又是罰,花樣百出的,看得人都累。我這些年交往的小姐妹 ,哥哥們奔前程,素來是不大理她們的,說了二郎這模樣 ,她們卻道,寧愿要自己的哥哥,不理就不理 ,娘家混得一口飯,婆家才是一輩子!偏二郎不懂這…… ”“道理”二字還未吐出,方踏上樓閣的這妙姑娘本在笑著同丫鬟說話 ,一轉身,凝視著窗閣卻愣了,于是 ,嘴上的話便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霧氣漫漫騰騰,爐火烤暖了閨閣 。窗前兩個身影,一白一黃。白衣的是個公子,黃衣的是個孩子。公子抱著孩子 ,背對窗格,黑發垂在了束腰上 。一塊碧玉玦勾住一段發,真的是天生的好皮好骨。孩子的小臉倒是看得清楚 ,隔著額發,笑容好看得要把人融化。她跪坐在少年懷中,看著那雙細白的手撐開一段毛絨絨的紅繩 。那繩啊 ,比她的斗篷還要紅上千倍,一團火一把星子,也沒有它明亮溫暖。
黃衣小兒歪頭看著 ,稚氣的目光全放在了花繩上,她在揣摩哥哥造出的第一百個花樣,這樣厲害的哥哥 ,比那些城外的小姑娘還要厲害上千倍,她這樣想著,就耍賴抱住了哥哥的頸,膩在他頸間說著 ,我哥哥是世間最好最好的哥哥,先前有人用一萬個銅錢同我換,我說那得考慮考慮 ,可是,如今,十萬個銅錢 ,一百萬個我也不換。世上的好東西可多啦,但都不是我的,只是我有這一個哥哥 ,他們卻都沒呢 。
她的哥哥還在僵硬地撐著花繩,在少年眼中,這世間就沒有比這一段小姑娘的玩意兒更俗氣的東西 ,他鐵青著臉看花繩,可透過紅繩別致的圖案,窗外有一個美姑娘正在看看花繩的他。
許久,少年把小孩從頸間又安置回懷里 ,淡聲道:“你這憨孩兒素來愛說鬼話討嫌。日后隨你夫君過活,哪兒還記得哥哥。”
小孩撇嘴,“夫君又不好吃!哥哥打我我也認 ,罵我我聽著,可這樣懲罰是個什么說法?我若嫁了人,便這輩子再難見哥哥 ,你若心中煩躁,冷疾犯了,又找誰發作?”
少年冷道:“你慣會撒潑 ,順著桿子往上爬!我養你為了什么,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 ,但沒有用這個威脅到本君的道理!敏言如何待你,只憑你日后的手段,帶著神佛做嫁妝,自己不修為 ,照樣沒什么造化! ”
小孩不說話,打著牙顫,害怕地用頭抵著少年 ,把體內的溫度一點點傳給少年,淚卻掉了,她埋怨道:“我活著本就沒出息 ,本就艱難,你何苦拆穿?”
少年面色發冷,怔怔地看著手下的孩兒 ,沒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覺得活著費力,任憑誰也沒好過多少 。何苦生為人,人就是這樣苦 ,你倘有本事,下輩子便托生為一塊石頭,那才妙。”
扶蘇笑了,靜立雪中 ,望著這三人。媯氏表情尤妙,她似愛極這二人,又似恨極他們 ,似不防備,又似心底早就有幾分預感,一時間 ,一張俏臉青白交錯,最后,眉眼俱愣了 。
少年心念一動 ,一掙扎一解脫,便睜開了雙目,果然還在石頭房子中。
這是第二夢。
道士望著天上日月的更替 ,看著病床上逐漸微弱的氣息,最終有些惱怒,寬大的袖子拂起涼風,給了一直垂頭沉默的靈魂一絲警醒 。他說:“殿下 ,天寒也冷,已至極限,莫待悔之晚矣。 ”
飄浮在天地之間的這撮靈魂忽然間笑了 ,他抬起頭,帶著無窮的艷色,悵然問道:“道士 ,她為何還未死?”
道士用拂塵指著他的心,那一點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 ,這黃衣女如何死。”
少年閉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變得扭曲起來 ,他費力地掏出了什么,道士卻踉蹌地后退了幾步,有些驚詫,也有些不敢置信 。
他把心掏了出來。
魂不附體 ,心神俱失。
他說,這事其實不大難 。
紫金散人覺得荒謬極了,問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間天子 ,可累計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質水潛伏畫中 ,尋機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 ,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卻甘愿為一幅畫所迷 ,前前后后,歷經三百余年,不肯放下前世? ”
世子成覺的靈魂握著一顆鮮紅的心,忽然笑了 ,“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這樣便安好了 。”
是這顆心令他這樣狼狽,是這顆心令他這樣慘痛 ,是這顆心令他那樣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頭小狼崽子起 ,吸取日月靈氣,入了道門開始,幾千年中 ,從未碰到這樣奇怪的人。
少年從毫無生氣的肉體袖口處,掏出一幅卷起的絹畫 。
畫上是一個姑娘,他看了千萬次 ,從未揉過眼睛。她長得那樣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記憶開始,從未見過的好看。她熨帖著他的心 ,眉眼唇角像是為他而生的契合 。
他前生只見過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親之日。
他站在鸚鵡橋的左岸,簪著珊瑚枝;她站在鸚鵡橋的右岸 ,鳳冠霞帔 。
他看著她,在風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來。
他伸出了手。
然后……然后 ,發生了什么呢?他不記得發生了什么 。他瞧不見鳳冠霞帔下的那張臉。
他記得前世的每一個瞬間,包括每一個妄圖害死他的政敵得意的瞬間,但是 ,除了這個瞬間。他知道是她最終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來尋仇了。
他看到黃衣女子畫像的那一瞬間 ,便知道,畫上的人就是蓋頭下的她 。
這個……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頭,道:“還剩半個時辰,長命香就要燃盡了。縱然太后鳳氣深厚 ,也抗不過命數 。”
化成畫中女子模樣的鬼女質水與他交合時,吸了他大半陽氣,趁他昏迷之際 ,攜著他的魂魄,誘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敵一一殺盡 ,損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 ,升不得仙天,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 ,碰巧被他撞見,處置了質水,方挽回最后一魂。又幸得太后鳳氣鎮壓,故而剩余魂魄也悉數尋回了 ,正當紫金散人覺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時,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覺玩膩這人世了,他什么都不想要 ,只想看一看畫中女的真身 。
扯你娘的犢子!
紫金散人在心里暗罵熊孩子,明面上卻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 ,他前世與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關,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個半真半假的話本子 ,誘扶蘇上當,借他充沛的精氣帶奄奄一息的成覺到前世一觀。
孰知熊孩子得隴望蜀,還想宰了前世最后一個敵人 ,而這廂扶蘇似是因觸動玄機,漸漸對前世之事有了些感應,縱然不翻看話本子,竟也能自發做一二照應前事之夢了。
人間這趟渾水益發渾濁 ,倘若讓二位天尊知曉了是他所為,莫說成仙,給他拴條狗鏈子都是輕的 。
“老道士 ,急什么? ”他捧著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蘇沒料到自己還有第三夢 ,但來時,也如決堤的江水,任誰也無法挽回這結局了 。
敏言還是非媯氏不娶 ,喬二郎還是出征了,喬植還是被拋棄了。
他最后的夢,不是話本子的大團圓。這次的他 ,又是敏言,可是,卻只能困在敏言的殼子中,不能動彈。這個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蘇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 ,這里是大昭舊都城咸寧,還未遷都之前的舊都城,于今日已是穆王宮 。
蒼老的男人已經坐在太極殿的那張金椅上很久很久 ,所有的感官卻已經遲鈍了。裊裊不絕的香氣從瑞獸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扶蘇感到發自這老人全身心的疲憊。
終究還是讓他當上了帝王 。
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喬二、喬植 、少年和孩子 ,不管風華絕代還是赤子天真,如今都從這話本子中消散無蹤了。
扶蘇一直想看到結局,看到時 ,心中卻在苦笑 。還有誰比他蠢,為故事中的人煞費心神。
老人凝視著香爐子已經很久,七八月的天 ,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干枯,通體冰冷,與這炎熱絕緣,也與這世間牽絆日淺 。
“四福何在?”他顫巍巍地開了口 ,蒼老的皮囊幾乎撐不起那高貴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為帝王之色。
四福是個眉毛垂到臉上的老太監 。他身子骨還好,小跑到帝王身邊 ,壓下幾個時辰心中的焦慮,逗趣道:“在,在 ,奴才在呢。”
老人反應遲鈍,緩緩轉過渾濁的眼珠,問道:“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
“陛下 ,武德門未時的鐘方敲過半刻鐘,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來 ,尚不到您午休的時辰,御膳令進了幾道消暑的湯水,奴才試過,不加冰冷死物 ,幾味薄荷紫蘇,倒還算清爽。”
“不,寡人是問 ,今日是八月初幾?”老人擺擺手,打斷老太監的話,語速陡然快了些 ,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監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幾年圣人寵愛姜夫人,一顆心撲在給了他青春的齊姬身上 ,倒不再提起此日,他還以為圣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連同謝侯爺也能消停幾年了 ,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視,巡視完了還要毫無例外地冷著臉申飭堂堂一個侯爺一頓,四十年無遺漏,真不知謝侯怎么煎熬過來的 。
他是從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 ,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舊人年年變 ,因為今天獲罪的不知凡幾。圣人雖龍威逆鱗難測,倒也不是不講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 ,真的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四福硬著頭皮答道:“回陛下話,今日……是初十 。”
太極殿陷入了死寂之中 ,老人不知在想什么,四福的眉毛卻跳得益發快,滿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許久 ,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點笑容,緩緩道:“原來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
皇后……哪個皇后?
今年的反應為何與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順著他的話道:“是呢,四十年前 ,娘娘就是今日嫁給陛下的,陛下當時還是個公子 。”
天子帶了些回憶之色,微微笑道:“四福 ,你可曾見過還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時節是什么樣子,你可還記得?”
到底……是哪個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發多,那一日 ,可是嫁了兩個皇后。一個是陛下的心頭肉手中寶,另一個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后 ,全變了 。
是誰?天子說的到底是誰?
四福揣度上意,可終究還是心疼這益發糊涂的老主公,只給了他一點好的回憶 ,“奴才……見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繡娘采了三月新開的玉棠雪貫做花印色,選了吉時飛過高嶺的火鳳之態入繡 ,八十八個繡娘,連一瓣葉、一只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滿都城的百姓都說 ,隔著花轎,那份清貴都能沖天。您和皇后拜見先帝時,奴才斗膽看了一眼 ,那時奴才還是個孩子,卻知道,男人這輩子都不能瞧見這樣的姑娘 ,瞧見一次,他們就再也無法把別的女子放在眼里 。您說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覺得好看極了,無人能比的好看。 ”
老人擺了擺手 ,有些混亂,卻道:“不對不對,寡人記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沒有 ,那是一件十分干凈喜慶的紅衣裳。她生得倒是萬分好看,就同她閨房中的小像一樣好看。”
四福苦笑,他還是猜錯了 。他以為陛下忘了 ,他以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專寵了一輩子,到底是獨一無二的情分 ,他以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個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誰會把一個影子揣在心里一輩子。
“你說,寡人那時可好看?皇后瞧見寡人的第一眼 ,可歡喜?”老人口中似是問著四福,可是目光穿過了空氣,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
扶蘇感到敏言整個人在顫抖。
“陛下行冠禮的時候 ,諸侯都說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尋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
敏言忽然間笑了,“比之喬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
敏言皺紋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實誠了,老滑頭。聽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 ,我行冠禮的時候,皇后說,他們夸我好 ,只是因為他們未曾見過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帶著些許咬牙切齒的歡暢淋漓道:“可惜,喬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 ”
喬二郎終究還是死了。
扶蘇苦笑。他死了 ,阿植命運只怕急轉直下,比畜生還不如 。
話本子中,阿植被拋棄 ,到了此處,敏言為何稱阿植為皇后,虛虛實實 ,扶蘇已經不知如何判斷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許久不語,太極殿外,有小太監輕輕叩門 ,四福松了口氣,去門前應事,才知 ,姜夫人見天熱,便帶了燉品來天子處撒嬌籠寵。這小女子是益發恃寵,不知分寸了。自從先皇后媯氏不在了 ,后宮就沒再太平過,今日是你稱大,明日是她受寵 ,一個個千嬌百媚,環肥燕瘦,瞧著天子胃口是頗好的 ,只是今日是否還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邊四十年,卻不敢確定 。
“陛下,姜夫人求見。”四福彎腰稟道。
老人回過神 ,卻無不悅之色,只道:“讓她進來 。”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來到了此日,陛下總是異常的歇斯底里 ,帶著與天相爭的固執,在元皇后的舊宅,也就是如今謝侯爺的家中 ,砍著園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愛還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著總覺得不對味,許是年紀大了,近日 ,對著逐漸圓了的月亮,卻忍不住嘆息落淚 。
這樣的男人,這樣敏感多疑 ,這樣陰狠狡詐的男子怎可對一個姑娘如此?這樣的一個帝王啊。
他只見過她一面,卻瘋了一輩子。
姜夫人是個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麗,肩膀瘦削 ,走路時總帶著些從容,一身鵝黃素衣,目光是純然對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
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從心底對她反感 ,可是這女孩是已故的相爺祁恒所獻,祁恒為人清正不阿,深為陛下和萬民信賴 ,因此這女孩倒也不為諸臣所排斥,一路扶搖直上封為夫人卻也未見御史上諫女色誤國,當年的媯皇后于專寵一事上 ,可沒少受磋磨。
“遲娘來了 。 ”天子的笑意很明顯,扶蘇感到他蓬勃的心跳,這一刻的敏言 ,似乎極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來了。”少女的臉頰變得有些發紅。
天子的眼睛都變得溫軟 。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雙瘦長干枯的手 ,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軟語道:“這幾日朝堂繁忙 ,遲娘還好嗎?”
姜夫人點頭,雙頰緋紅,“妾去海棠園中賞了幾日花 ,在膳房中吃了幾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們說了許多民間故事,覺得十分開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 ,溫柔地撫摩著少女的長發,眼神迸發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機。他說:“這很好,你該是如此的 ,如此便很好 。 ”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個一身素樸紅衣,站在鸚鵡橋畔的女子,她若嫁給陛下 ,愛上陛下,想必也是姜遲娘這樣的性子。養在深閨,萬事不知。
可是 ,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遲娘只是與他們的想象相合 。
“陛下,妾聽到一個怪嚇人的故事。宮中姐姐們說海棠園中鬧鬼 ,那鬼還是個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現。妾有些害怕呢 。”姜遲娘依偎在天子懷中,呢喃撒嬌道。
扶蘇察覺老人的肌肉變得僵硬 ,許久,他推開了這絕色的女子,冷冷嘲諷道:“沒有。”
遲娘被推得有些踉蹌 ,自她進宮,千嬌萬寵,陛下還沒待她如此過 。她到底沒見識過這位陛下的手段,只當他是和軟的老人 、溫柔的夫君 ,便負氣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
敏言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才低聲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沒來。她不會來了 ,你放心,這世間哪一處哪一年哪一日都會鬧鬼,卻不是太丘宮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來的 ,夫人放心。”
她不來的 。
四福孱弱的老心臟有些堵。
姜夫人帶著疑惑,一步三回頭,留戀不舍地走了。敏言卻似乎一段枯木 ,失去了最后的生機,他說:“寡人這輩子,從沒有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
四福知道天子被這個問題困惑了許多年 ,略顯尖銳的嗓音帶著些干澀勸道:“陛下,您從未……從未求過元皇后啊。您求的從來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 ,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雖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嘗不是上天賜給陛下的恩典。 ”
敏言笑了 ,“若連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無人再懂寡人的心了 。孤家寡人便是這么回事,怎么來的 ,就要怎么去。”
四福聽見此語,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澀。他說:“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 ,奴才斗膽問一句,她那樣好的時候,您在哪兒呢?”
她那樣好的時候 ,您在哪兒呢?
回喬家老宅,看舊時閨房,又有何用 。什么都不打緊,什么都不傷人 ,可錯過的、不要的緣分化成一輩子的執念,誰又能如何?
“寡人身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 ,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時,歡愉不過是蜉蝣之一瞬 ,快樂不過一年之幾日。沒有瞧見她的時候,天下倒還是個天下的模樣,她死了 ,天下變成了一樁樁瑣事。從此我活著僅僅是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歲還是六十歲,她不可恨嗎?寡人多希望掐死她 。 ”敏言的笑容帶著慘意 ,也帶著腐朽,強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 ,輕飄飄地成為我的結發妻子,我抱著她的尸體坐在鸚鵡橋上三天三夜,我們的頭發早已糾纏在一起 ,她卻再也不肯睜開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頭,老淚縱橫,“奴才有罪 ,奴才該死,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著日子久了 ,還有什么坎過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 ,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見什么了?她回不來啦,她若轉世投胎 ,便不是先前的模樣,她不是她,您又該如何呢?”
“寡人記得她的眼睛 ,記得她的氣息,記得她的神態,記得她愛過的人 ,記得她的執著,若有來世,只要我還是我 ,她就還是她。 ”扶蘇不知道是他的心在無端地痛苦,還是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與陛下牽連呢?”
“寡人殺了她最愛的人,搶了她最愛的人最想要的東西 。她想要的一切,來世都要從寡人手中討回。”
四福忽然間掐尖了嗓音 ,顫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稟!謝侯長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個時辰,陛下 ,謝侯爺病勢洶洶,不過這幾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東世襲罔替的爵 ,可如今府中卻沒有一個正經的世子,奴才斗膽請陛下為元后娘娘積福。”
敏言目光突然變得冷厲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視許久的竹書悉數揮倒在地 ,字字帶著冰碴子:“莫要以為上上下下都被謝氏打通關節寡人便要如謝氏的意!寡人是許他世襲罔替,可沒承諾不斷了他的后! ”
謝季?
扶蘇忽然想起,之前夢中 ,在喬二郎處聽過這個名字 。昔日的喬派少年將軍,京畿司謝季。
四福受了謝家的好處,又與天子素來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 ,老奴只是一條賤命,死不足惜。陛下繼位,天下歸心 ,萬民太平,上百華國還敢求什么呢?可坎離閣中,二十八功臣 ,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謝侯爺又敢求什么呢?謝侯之錯,錯在一語之謬害死喬皇后 ,陛下為何不令謝家子孫萬代為娘娘守陵以贖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難測忠佞!”
四福從寬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個上了鎖的小巧玉盒 ,連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頭道:“陛下,謝侯叮囑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 ,也是陛下來世尋到娘娘仙蹤的唯一途徑 。 ”
扶蘇聽到此處,正待細看盒中為何物,額頭卻似被人猛地一彈 ,驚怔間,竟醒了。
“這狼道人!”身著麻衣的癆病鬼掌心施力,無字書碎了滿地 ,扶蘇緩緩睜開了眼。
奚山君從天界應卯回來了 。見此場景,氣急敗壞。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詳一會兒 ,才冷笑道:“還好,沒失了魂。這賊子,竟拿一本無字書拐了我的相公 ,你倒實在,這樣肯上當!予你本什么書都能讀得趣味!”
扶蘇站起身,一雙冷清目,緩緩凝視奚山君許久 ,才道:“山君瞧著眼熟 。 ”
奚山君面容蒼白,病態丑陋,聽他此言 ,竟覺心虛,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風著緊 ,吹亂了公子的腦子。”
扶蘇淡淡一哂,不再言語,于桌上陶壺中倒出兩杯清水 ,一杯遞與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無字書不大有趣 ,但我夢中之景著實鮮活。我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從鼻中哼出一口氣,道:“莫說小小姑娘,大大姑娘與你也有關系 。老子去天上灑掃幾個星星,挨個數 ,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舊情人。 ”
扶蘇愣了,奚山君益發盛氣凌人 ,一只腳踩在石椅上,指著扶蘇道:“質水說她差點成為你的第一個妻子。”
那顆梅子大小的星星在與她告別時,是這樣說的:“我叫質水 ,愛慕過的少年曾說,和濯雪很配 。”
喚作質水的姑娘,一直期待著成為那個一直低頭看書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 ,哪怕很快被拋之腦后,可是,為著他同她說話時的和善認真 ,曾經那樣期待成為他的第一個妻子。
但是,因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凈的質水 。絕望的質水害怕那樣冰冷粗暴的少年,還期望瞞天過海 ,可最后依舊被發現。那些日子,還在看著《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氣,而是把她賜給了穆王世子。成覺因為太子的毫不在意 ,轉而卻對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樹枝上 。那么多殿中的宮人曾經走到垂死掙扎的質水的身邊 ,可是,卻又漠然地走開。質水的希望變成了絕望,質水終于在雪夜死亡。
扶蘇帶走了質水的心 ,質水又帶走了成覺的魂 。
因果循環,世間報應,從不是因為死亡 ,而是因為希望的徹底破滅。
扶蘇淡淡地笑道:“我與夢中的小小姑娘說,等她長大了,便帶她去看懸崖上的紅花、海底的白珠,歡喜她歡喜到打仗吃酒讀書撫琴都忍不住帶在身邊 ,山高水長過一輩子。 ”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長大嫁人的那一日。”
齊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 。越明年 ,出使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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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奚山卷•酆都
“酆都 ,西南城,鬼族居,吏治判理。”
—《幽冥集•酆都》蜀人撰
奚山君打從天上回來 ,便生了些災 。隔壁的隔壁,翠濛山君與廣陵的城隍長女訂了親,本是件喜事 ,她連吃了幾回酒,回來卻有些暈暈乎乎的,施不得法術,步履好不凌亂。天漸黑 ,酒意未散,一不留神,草鞋絆住了石塊 ,身子一摔,頭上磕出桃大的血包。她好不容易歪歪扭扭回到山上,一杯茶還沒入口 ,便有子孫稟告,道山下有人送禮前來,說是慶她訂婚大喜 。奚山君一聽便知來者找岔地方了 ,定是翠濛那處的客人摸錯地方了。她本未當回事,只說講明事由,推了便是 ,哪知山下當差的猴兒愁眉苦臉地捧回個大盒子,稟道:“君父,卻說是給您的,并未錯。我還未問旁的 ,那人便走了 。 ”奚山君一時詫異,端詳那盒子許久,瞧著并無異常 ,便輕輕打開,竟是好大一條斑斕的毒蛇,盤踞在內 ,瞧見奚山君,便猛地昂頭,咬上了她的額頭 ,出招狠戾,似有些法力,卻是來取她性命 ,奪她修為的。化外之地,野妖甚多,嫌棄修行艱苦,便去恃強凌弱 ,謀取旁的妖的修為,本也是常事。這蛇原也在翠濛山君處盯了奚山君許久,見她醉得狠了 ,必能討得些好處,這才暗中化了個假人,前來送禮 ,他自個兒躲進了盒子里 。
奚山君瞬間酒醒,打掉那蛇,見桌上有燭 ,轟鳴一聲,順手一擲,便用法力把那蛇燒得焦黑。可蛇毒已侵入了額頭 ,她尋到老三角望歲處,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歪倒了。方醒來,卻又聽聞素來與她不睦的幾位山君竟趁火打劫 ,結連成幫,要來尋仇,已在山下扯了旗 ,叫囂著要她以死謝罪。
扶蘇亦聽聞此事,卻覺十分詫異,他從未曾想 ,奚山君一個女子,惹是生非的能力竟這樣出眾,她好端端的時候 ,欺男霸女,趾高氣揚,誰也不愿輕易得罪她 ,只是但凡聽她有些不好的苗頭,還不至樹倒猢猻散之境,便有人上門要除惡務盡了,真真讓人哭笑不得 。
奚山君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的。扶蘇卻道:“山君保重。我且下山看個究竟,或可化解 。”
翠元 、三娘也忙不迭跟了去,山下正罵得熱鬧。
這一簇 ,長著牛角的山君恨道:“老天有眼,奚山這幫騷猴子也有今日,有種叫奚山君那個王八犢子別躲 ,跟咱大戰一場,好好清算清算!”
小猴子們掏掏耳朵,只當沒聽見。扶蘇一聽便笑了 ,行禮道:“敢問山君,清算些什么? ”
牛角君咆哮道:“憑什么你家過年過節送禮就要逮我家子孫吃?三百年都不帶換換的,專揀我家吃!”
“竟有此事?”扶蘇轉身 ,小猴子們臉紅紅的,有些尷尬道:“我們餓嘛,它們家肉多 。 ”
那一簇,長著羊角的山君聲淚俱下 ,“吃完還他媽說我們膻!奚山君你個臭不要臉的!”
扶蘇正要勸慰,又有長著雞冠的山君咬著小手帕道:“你們誰有我慘?她看見我就兩眼放光,想非禮人家 ,想把人家扒光!臭流氓!”
小猴子二五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道:“洪昌君,君父并非想要非禮你。 ”
雞形洪昌君卻忍不住顫抖的淚水 ,捂住尖尖的嘴,抽噎道:“呸!那個臭流氓每次都摸著我的雞冠說:小家禽,快些快些長大吧。誰他媽是家禽啊!誰他媽沒長大啊!長得高了不起啊!上輩子是人了不起啊!”
扶蘇望了天一陣 ,微微笑道:“山君們受此侮辱,蘇十分同情 。敢問各位山君,此時待如何?”
牛角君道:“讓她每年過年送只猴子到我家做叉燒! ”
羊角君道:“叫那個臭不要臉的為她發起的人身攻擊向我道歉!公開道歉!告訴大家 ,我們才不膻,猴子更膻!”
洪昌君翹起蘭花指,“讓她砍掉一只手,哪只手摸我的雞冠 ,就砍掉哪只!還我冰清玉潔無瑕之軀!”
扶蘇道:“奚山上的猴子皆是石頭,石頭卻是不能食用的,這倒有些為難。若叫奚山君道歉 ,卻是不難。我或可寫封書函,親自代奚山君向諸位道歉 。至于砍手,她性子記仇 ,若是少了手,此時因傷不便還嘴,待她好了 ,豈不更要變本加厲地吃雞?”
翠元這方暗自上山,繪聲繪色地學著,奚山君額頭上本綁著絹帶 ,此時竟將帶子一扯,身形極快,不過瞬間,躍身到了山下 ,踩在巨石上,撩了袍角,眼圈烏黑 ,眉帶邪氣,冷哼道:“要單挑的上前!要把我猴兒做叉燒的上前! ”
牛角君驚疑不定,見她不似受傷 ,可是架在油鍋上,不得不上前。奚山君的麻袖中登時飛出一段麻繩,把那牛兒綁得結結實實 ,冷笑道:“但見我平素為榮壽君留著面子,從不肯逮山君山上兒孫反是錯的了。山下凡人多少殺豬宰牛,你怎不個個去討公道?”
牛角君掙扎著 ,叫罵了幾句,奚山君拿著塊粗布塞到他嘴中,對十六等人道:“牛里脊煎了,牛腿一煮 ,牛角磨了做些藥材賣到山下兌二斤杏花酒,牛下水做下酒菜!”
牛角君傻了。羊角君見她雷霆手段,直罵道:“你個臭不要臉的!當心遭雷劈! ”
奚山君喝道:“殺人才遭雷劈 。弱肉強食 ,除了殺人,我殺誰都是天經地義!”
羊角君啞口無言,只“你你你……”的說不出話來。奚山君卻笑了 ,“福德君,你可知我為何每每只挑牛肉吃? ”
羊角君不確定地回答:“為我留些面子?”
奚山君笑瞇瞇的,“我平素嘴巴矜貴 ,確實勉強不得,不大愛吃腥膻之物啊。”
羊角君一口氣沒上來,噎暈了過去 。牛角君神色變幻 ,為自己的肉比羊肉勝出一籌有些高興,又覺得其實自己是要憂傷的。
雞形君嚇住了,含淚道:“我……我…… ”
奚山君挑了挑眉毛,高深莫測 ,“你不是家禽?”
小雞君邊跑邊哭。
扶蘇忽而有些好奇,“山君,究竟是人肉好吃 ,還是牛肉好吃?”
“皆不如君 。 ”
此前皆是些小事,倒也罷了,可之后生出一樁 ,卻是無論如何都無人猜出的禍端。
卻說小猴子二五這日在溪邊撿到了一個嬰孩。他提著籃子晃晃悠悠地過來,倒教一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
他說他要養這孩子做媳婦,奚山君一打開包裹的小被子 ,是個帶把的,二五消沉了好幾日。
嘴唇紅紅的,眼睛亮亮的 ,鼻子翹翹的,怎么就是個男娃娃呢?
奚山君略猶豫,掐指一算,這孩子似是有些來歷的 ,身上還帶著些仙氣,便留下養了。二五抱著孩子不撒手,奚山君冷眼瞧他幾日 ,倒呵護備至,反正也留不長,便由他去了 ,平素三娘也幫著照顧照顧 。
起初只當是個普通的孩子,誰知到了夜間,他周身竟發起幽藍的光來 ,雖然微弱,但在黑夜中十分清晰。
奚山君不知這孩子是什么來歷,將他抱到望歲木處 ,這萬年老樹只瞧了一眼,便道:“快扔了,惹禍,惹禍。”
奚山君回到石頭房中 ,從麻衣袖筒中掏出一塊龜殼,卜了一卦,正是大兇之象。
“快些松手 。你君父這些年卜卦從不曾差過分毫。扔了他 ,我給你撿個更好看的媳婦兒。”翠元似是看出事態的發展興許會很嚴重,便也對二五板起了臉 。
二五抱著嬰孩,搖了搖頭。
三娘哄道:“好孩子 ,娘中午給你做好吃的,明天去集市給你買凍梨子吃,你便聽娘的 ,把他丟了。你瞧他雖生得可愛,可內里是什么還不曉得呢 。”
二五的眼睛霧蒙蒙的,想掉眼淚卻忍住未掉 ,轉頭,瞧向了奚山君。
奚山君素來疼他,一年大半時間,他都是跟著奚山君的 ,父母反倒都沒有她親了。這會兒他桃子尖的小臉兒上帶著哀求,奚山君思及因奚山窮困,這些孩子著實懂事 ,也著實可憐,平素從不曾有過什么過分的要求,瞧了那嬰孩許久 ,才道:“留下吧,是禍躲不過 。 ”
二五破涕為笑,抱著那嬰孩作了個揖 ,“君父,我把他養得乖乖的,等他長大了 ,便放出山去,一準兒不能禍害咱們家呢。”
翠元嘆氣,“山君平素雷霆手段,為何這會兒要順著二五呢?這嬰孩分明同扶蘇一樣是個禍根 ,我怕山君一時之仁,后患無窮。我去阿年處討個說法,問問他的來歷 ,再作處置 。”
三娘不贊同:“眼下人間瘟疫鬧得十分兇狠,齊、楚、鄭 、魏幾個大國都封了城池,你再去人間 ,不大妥當。過些日子再出山。 ”
翠元衣帶飄飄,卻已遠去,“我走水路 ,此事不宜耽擱。”
三娘見他走遠,已勸不過,想起什么 ,轉頭對奚山君道:“自從公子離宮,大昭的景象眼瞧著一日比一日差了,似是難逃頹敗之勢 。人間如此,卻也罷了 ,如今連仙界妖國也頗不停當,真是多事之秋。前兩日,十七從年水君處寄信來 ,講了一件事。原來,痘神、辰更仙都瞧上了一位天尊的高徒,這仙人去人間歷練了幾百年 ,本為了積累不世功德,日后回天宮再升一格掌一方山河,故而轉了幾世 ,都是人間的相爺 。原本安安穩穩的一樁好事,辰更仙卻按捺不住寂寞,私下凡間 ,投胎會了情郎,這些年,執掌時辰換日夜遮星辰的竟都是她手下的仙子,前兩日事發 ,有人匿名告發那位天尊縱容弟子勾引女仙。你也知道,兩位天尊……素來是見不得對方好的,思凡本小事 ,如今卻鬧大了。”
奚山君“哦 ”了一聲,笑道:“想是痘神又有什么動靜了?”
三娘搖頭,也笑 ,“想來我們這些妖,雖性子偏執一些,卻也一貫循規蹈矩 ,如今反倒是神仙們壞了世道 。痘神原本與辰更仙有約,天尊高足下界,她二位都不許作弊 ,尋由頭去探望心上人,趁那仙人凡身,道心不固之時去勾引。此時辰更仙竟私自下界,痘神焉能不怒?她到道祖處哭哭啼啼 ,你也知道,她情緒一亂,人間的孩子多半是要生災長痘的 ,道祖仁心,命人下界去緝辰更仙,誰知在九嶷山尋著她的仙身 ,可靈體卻全然尋不到蹤跡了。辰更仙打定主意不讓眾仙壞她姻緣,一墜凡間,便拋了仙身 。茫茫人間 ,嗅不到她的仙氣,如何去尋?”
奚山君瞇眼道:“仙界鮮見這樣癡情的。莫非人間的瘟疫與此事有關? ”
三娘道:“誰說不是呢。道祖道法深厚,本能尋到 ,可是他算了算,卻說人間原該有這一劫,竟莫名放過了辰更仙 。痘神吃了個啞巴虧,窩了一肚子火 ,心中埋怨道祖處事不公,思量許久,卻依舊不能平憤 ,便打算借著自己的司職把辰更仙逼出來,所以……”
“所以,她便放了瘟疫到人間 ,十六方瘟神下界了一半。人間已有近百年未下瘟疫,道祖也挑不出毛病,更何況 ,十六方只下去一半,大昭雖元氣大傷,卻不至滅種。想必辰更仙和那人間的相爺仙骨靈根有知 ,也會不安,到時又能把辰更仙逼出,真是一石二鳥,好計謀。”
三娘點頭 ,“近日年水君接到法旨,道祖命他在赤水、澄江中施法,護住漁民 ,謹防水界也染了瘟毒 。十七寫信來,便是告誡我們小心一些,提防瘟神路過。 ”
奚山君望著灰蒙蒙的雪天 ,道:“這些神尊總愛說,人命是早就注定,妖命也是早就注定 ,統統記錄在陰間的簿子上,可是痘神行動舉止,道祖事先都不知曉 ,陰間又豈能料到?到時人死了,他們事后添補上,便又出來故弄玄虛,說萬種皆是命了。神道挾勢 ,蒼生命薄,不啻螻蟻草芥,為之奈何?”
二五生病了 ,得了風寒,熱得極重 。
那嬰兒生得大了一些,唇紅紅 ,腮粉團,瞧著驚心動魄的美麗,帶了幾分異相。奚山君又拿龜殼卜了幾次 ,兇象益發顯露。她倚著石桌小憩了一會兒 。如今既已修道,夢便少了,若偶爾為之 ,定然也是上天有所啟示。
她這一日,便做了一個極古怪的夢。
奚山君夢見天氣轉暖,到了夏夜 。她站在一塊從未去過的肥沃草地之上,那里有一棵極高的大樹 ,比起望歲也不遑多讓,樹下站著一個孩子。
那孩子伸出手,痛苦地喊道:“君父 ,救我,救我!”
奚山君留意孩子相貌,不僅與翠元有幾分相像 ,與三娘也有幾分相似,但是著實沒見過,她有些疑惑地朝那樹下走去 ,可是,剛一接近,卻聽到嗡嗡之聲 ,嘈雜至極。
她抬起頭,卻被駭住了 。那棵大樹上滿是蝗蟲做的窩,它們在啃噬大樹,那孩子痛苦地哭泣 ,伸出手,卻不能動彈,他說:“君父 ,是我啊。”
奚山君又邁了一步,樹上的蝗蟲卻似聽到了動靜,都停止了轟鳴 ,一雙雙黑漆的眼珠瞪向了奚山君。奚山君瞧著密密麻麻的眼珠,吞了口口水,頭皮發麻 ,可是,還來不及逃,千千萬萬的蝗蟲已朝著她襲來 ,她對面的孩子忽而露出了詭異的笑,“你不肯救我,只能如此了。咱們,一起去死 。 ”
瞬間 ,那孩子長高長大,重重的蜂群外,天上的云不停地變幻流走 ,她瞧他變成英俊的少年,又瞬間長了皺紋,添了白發 ,彎了腰身,拄了拐杖,到最后 ,脊骨完全彎曲,皮松松垮垮地掛著,他垂著頭 ,蝗蟲啃噬著奚山君,許久,這人抬起了頭,身骨幾乎腐朽 ,那張臉卻又變成了另外的模樣。
他微微一笑,詭異道:“君父,你瞧瞧我 ,好看嗎?”
那張臉,是年輕的……扶蘇的臉。
奚山君尖叫一聲,卻從夢中驚醒 。
她臉上滿是汗珠 ,神經質地望著四周,扶蘇并不在石頭房子中。
奚山君推開門,風雪灌入了衣衫 ,正要去尋扶蘇,遠遠地,卻來了一個愁眉不展的黃衫人 ,正是三娘。
她一見奚山君,好似瞧見了主心骨,抱住她,泣道:“不好了 ,二五不好了!”
奚山君心口一緊,“如何便不好了?尋常風寒,怎么就不好了? ”
三娘哭得說不出話 ,只不斷重復道:“快去看看,山君,你救救他 ,快救救他!”
床腳的搖籃里,嬰兒的額頭益發飽滿高隆,整個人宛若吃了精血一般 ,不斷咯咯笑著,帶著饜足之態 。二五躺在床上,卻無了生機 ,毛色黯淡,面容枯槁,小爪子上青筋暴起。
他瞧見奚山君,樣子像是十分歡喜 ,卻滾滾落淚,虛弱道:“君父。”
奚山君眉心一皺,鼻子有些酸澀 ,到了床沿,輕聲道:“好孩子,你覺得如何了? ”
二五點了點小腦袋 ,依舊是平時的笑模樣,卻沒了生機 。他反應已經有些遲鈍,緩緩道:“我覺得我馬上就要好了。我剛剛夢見了凍梨子 ,咬了一口,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好吃,美妙極了。”
二五長到六七歲 ,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也不過是年節時其他山君捎來奚山的幾個梨子 。奚山君一時不舍得吃,又怕壞掉,把梨埋在雪里凍起來。二五小時候夜里時常驚哭 ,跟著她睡的時候,他一哭,她便取個梨子 ,拿木勺舀了喂他,二五便不哭了,眨著還殘留著淚珠的眼睛 ,瞧著梨子,眼睛亮晶晶的。他覺得這是世上最甘甜的果子,興奮地問她:“君父 ,這便是傳說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吧?這樣好吃。”
奚山君便笑,給他拭了眼角殘留的淚,講會兒故事 ,小猴子就沉沉睡著了,一夜不鬧 。
思及前事,瞧見二五如今油盡燈枯的模樣,奚山君心中慘然 ,為他把了把脈,卻更是難過,勉強笑道:“我這就去給你買凍梨子 ,等你睡醒了,想吃多少吃多少。 ”
她轉身,想要離去 ,二五卻哇的一聲哭了,眼中帶了點知覺,他惶恐哭道:“君父 ,你抱抱我,好不好?自從我長大,你平素便只抱弟弟 ,好久沒有抱過我了。君父,你不要走,我不要梨子,也不要蟠桃 ,什么都不要,求求你抱著我,我不想死 ,我知道我不懂事,家里哥哥弟弟侄兒們一大堆,誰也不該求爹娘或者君父多疼愛一點 ,可是,君父,你抱抱我 ,在我死之前抱抱我,我一個人,好害怕 。”
奚山君忍了半晌 ,平息了,才冷靜道:“你好好休息,莫要想太多。我叫你母親去給你買梨,我也去求藥去。”
二五抱著被子 ,縮在墻角,他瞧著奚山君離去,眼淚止住了 ,咬著牙,再未作一聲 。
搖籃中的嬰兒,眼睛分明還天真 ,此時卻帶著陰冷瞧向了二五。
奚山君去各處的仙醫給二五看癥,他們皆搖頭,說是大限到了 ,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起死回生了。奚山君隱覺與那嬰孩有關,便從二五那里把嬰孩提來了,自個兒看著 。
瞧了幾日 ,并無什么端倪,可是,離了二五,嬰孩似乎也沒了生氣 ,飽滿水潤的小臉很快干癟了下去,過了幾日,竟莫名斷了氣。
奚山君實在是摸不清楚頭腦 ,可是,又過幾日,二五竟奇異地自己好了起來。但是 ,這孩子似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如往常一般那么愛說話了,瞧著奚山君 ,也不如往日親昵了 。
眾人倒也未來得及關注這等小細節,二五終究無事,大家都十分欣喜。
奚山君卻覺得哪處不妥 ,她做了那樣詭異的夢,卜算的結果又是如此,心中總是隱憂。翠元又還未回來,她只得打起精神 ,時刻留意著。
未過幾日,卻又有了一樁喜事,三娘發現自己有孕了 。奚山君把脈時一算 ,方一個多月,與那嬰兒來奚山的時間相符。
她似是悟到了什么,時常不留神 ,一雙眼便飄向了三娘的肚皮。她知道里面躲了個什么,只有她清楚 。
夢解開了。
“三娘,如今事多冗雜 ,這孩子要不得。 ”奚山君細細觀察三娘的神色 。
三娘的臉色卻瞬間變得蒼白,“你在說什么?”
奚山君問道:“雖是你的孩兒,倘使是個禍根 ,可還留得?”
三娘有些踉蹌,她一貫十分聽奚山君的話,垂下頭,眼圈都紅了 ,卻忍淚,許久才道:“都依山君的。只是……只是阿元知道了,想必會大鬧 ,不肯干休,既然你……不,我把腹中……這團骨血扔了 ,你便……你便不要告訴他我曾經懷了孩兒,免得他傷心。”
奚山君瞧她這樣難過,許久 ,才笑了笑,撫摸她的額發,溫和道:“騙你的 ,傻姑娘 。莫哭了,哭腫了眼睛,丑得慌。 ”
三娘卻哭了,捶她道:“你何苦這樣哄我?我剛剛快難過死了!你這女山賊 ,沒皮沒臉沒心沒肝的東西,欺負了公子,還欺負我!我們都欠了你的嗎?”
奚山君笑了 ,眼彎彎的,“他是欠了我的,但我欠了你的。”
她又道:“這兩日 ,我要出趟遠門,不在山中,便為你輸些法力加持 ,等翠元回來,再讓他為你保胎 。 ”
奚山君朝三娘肚子輸了大半晌妖氣,臉上的光卻是黃紅交替 ,一會兒平靜一會兒痛苦,素來未這樣認真過。
最后,一道刺目的光返回到了奚山君體內,三娘卻有些驚嚇 ,她竟從不知奚山君法力會這樣高深,收法時靈氣這樣強。
奚山君胸口一窒,口中一梗 ,似有什么,卻又咽了回去。她拍拍屁股便走,“我這便去了 ,少則三五天,多則半個月 。”
三娘不曾想她這樣惶急,還未叮囑些什么 ,已不見她人影。
奚山君也是走到半山腰才發現扶蘇一直跟著。他安安靜靜的,她的聽覺又有些退化,竟一時未聽見 。可巧轉過頭 ,竟嚇了一跳。
這公子原來一直在她身后不遠處跟著。
“山君如此惶急,所為何事?”扶蘇瞧著她,眉淺淺的 。
奚山君陰惻惻道:“你跟蹤我? ”
扶蘇卻疑惑,道:“做什么怕別人跟著?”
奚山君體內有些東西在躁動 ,她壓抑住,神色有些古怪,卻笑道:“你快回去 ,我倘使使了法術,你定然是跟不上的。如今疫病四起,哪處都不大太平了 ,我在奚山設了結界,你便老實待著,我過幾日便回。”
她呼吸有些急促 ,語速也極快 。轉身便要施法,甩了扶蘇而去,少年卻握住了她的麻衣 ,道:“我知道那個嬰孩是什么。 ”
奚山君心中一驚,轉頭掃視了扶蘇一眼,扶蘇卻道:“我從書中瞧見過,前幾日便有些生疑 ,后來查出三娘懷孕,我才猜想到,興許同正源時代的一個傳說有關。”
扶蘇從藍袖中掏出一只長長的物事 ,另一端凸起的是極薄的銅鏡面 。上面鑲嵌了許多碎玉紅藍石,石下是金質,在陽光下瞧著 ,十分耀眼。
他把這物事貼到左眼眼眶,銅鏡面對準山下,瞇起了眼。
奚山君在山上這許多年 ,從未見過這東西,微微調理氣息,問道:“這是什么?”
扶蘇轉了轉圓筒 ,自言自語道:“遠方有瘴氣,今日不大瞧得清,相隔三座山的地方叫什么?那里有許多尾巴極長的小松鼠和一個瞎了眼的男子,他抱著一只極肥的小豬。 ”
“翠濛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著扶蘇手中的細長筒 ,有些吃驚 。
扶蘇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與我并無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傳正源時代,剛剛有人之時 ,神州之上曾興起過一次瘟疫,那時的瘟神肆虐猖狂,腳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記載 ,時有女子,踩瘟神攝鯤腳印有感,后產子 ,此子所在之處,人畜皆染時疫,先死者往往為母 。二五撿到的孩子 ,大概就是瘟神攝鯤。他領命下凡,生在水中,隨著河流到了奚山。攝鯤為了長大,吸取了二五精血 ,可二五只是個孩子,并不能讓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懷孕之際 ,脫了軀體,一股仙氣鉆進了她腹中,趁機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 ,再害了他夫婦二人,等到誕生之日,定然大有作為 ,能順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
奚山君目光盯著那碎玉寶石鑲嵌成的細筒,并不在意扶蘇的話,微笑道:“仙人們行事自有考量 ,他們任性時,我們做妖的卻不能直接對抗,生生應了也是常有的,你這樣聰明 ,到底也印證了上蒼仁慈,為大昭留了一脈生機。 ”
“是你給了我一脈生機。”扶蘇搖搖頭,指著細長的筒道 ,“這東西名喚千里眼,據說是仙人遺留之物,父皇又鑲嵌了這么些東西 ,后來賜給了我 。每當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樣時,便拿來瞧一瞧。他埋我時,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這次為什么堅持要出山? ”
扶蘇瞧著奚山君灰敗的面龐 ,反問道:“你為何還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攝鯤的靈體引到了自己的體內 。”
她為三娘保胎,其實是強行帶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終點,為何會倒下?”
扶蘇把千里眼舉到了橙染的天空中 ,轉了轉筒,道:“太陽馬上要落山了。 ”
奚山君扣住了扶蘇的手,使出了最后一絲法力,麻袖鼓起了風 ,“這世間,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氣的地方,在蜀國酆都。你若愿來 ,便隨你 。”
奚山君法力盡失,是在兩天之后,距離酆都還有半日的腳程。
她口中逼出了一大口鮮血 ,瞧了扶蘇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說:“你背著我 ,莫要走官道 。我恐怕快要不能壓制瘟神,到時禍害了凡人,讓他依傍人身 ,傳染疫病,反釀成大禍。”
扶蘇點點頭,把云紋的袍擺系在腰間,背起了奚山君 ,這才發現她清瘦得可憐,幾乎感覺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漸漸黑了,他們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趕路 。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 ,卻不敢睡著,勉強笑道:“公子可會唱歌? ”
扶蘇搖搖頭,“不大會。每年祭祀春神時 ,父皇會交給我教化的任務,我唱不好,二弟 、三弟時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彎了起來 ,“唱一唱,鄉野何曾有人聽,不好又如何?”
扶蘇眉眼淡淡的 ,玉冠下的黑發在清風中緩緩飄揚起來,帶著溫柔旖旎的弧度 。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來。 ”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費力地點了點頭。
扶蘇的嗓音十分清爽冷脆 ,可是哼唱時,沒有一句在五音之中 。奚山君聽完之后,閉上了眼 ,許久,握緊了雙手,臉憋得通紅。扶蘇臉色微黑 ,嚴肅道:“你試試笑出聲來?”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來,摟著扶蘇的長頸,直起背 ,好似一匹長長嘶嚎的狼,就那樣對著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頭一抖一抖 ,氣貫長虹。
扶蘇愣了愣,發現自己的威脅不奏效,卻沒有松手,又緊了緊 ,許久,才道:“再淘氣,摔死你。”
奚山君一張丑臉朝扶蘇臉頰湊了湊 。她像個小動物 ,親昵道:“小相公,有沒有人對你說過,很喜歡你?”
“他們或者懼怕我 ,或者輕視我,大多并不喜歡我。 ”
奚山君的聲音忽而變得響亮,她笑了 ,“是,他們是對的。我也不喜歡你,不……喜歡我的小相公!”
扶蘇的表情很微妙 ,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從善如流,“我也不喜歡你 。”
若問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 ,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國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 ,這里都有 。雕飛,鶴雕,雕紅獅 ,百子千孫,仙女托骨,真是……喜氣洋洋。
奚山君把扶蘇的千里眼典當了 ,買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進了離十王殿最近的善人莊,也就是放無人認領的異鄉客的死人莊 。
再然后 ,奚山君躺了進去,閉目,合棺。
她叮囑扶蘇,為了借酆都鬼氣消融瘟神戾氣 ,送他歸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內,絕對不可以在陽光下開棺。
絕對不可以 。
她兇神惡煞 、表情猙獰、痛不欲生地嚇唬扶蘇 ,扶蘇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財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變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歡妖女 ,這話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 。誰會喜歡她?見了鬼了。
扶蘇坐吃山空了幾日,只能出去謀生路。雖則是鬼城,不知為何 ,酆都的疫情卻是蜀國最輕的 。
酆都的紅油湯餅十分有名,紅湯香面,晶瑩柔韌 ,扶蘇站在攤前許久,才淡淡問道:“店家,招不招伙計? ”
若論一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飲行當乃至面條業的,只能說 ,他唱歌沒什么天賦,做菜、拿刀 、拉面卻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賦。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逼宮,頗叫眾臣鄙夷 ,可是,他揉面煮湯,小火咕嘟咕嘟時 ,大家便都贊好了 。
不過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 ,有個小哥同閻王搶起生意了,吃他湯餅的比給十王上香的多。
小麥脫殼,面粉紛紛揚揚蓋上烏絲淡目 ,扶蘇險些忘了,棺材里,他還有個一直未曾醒來的未婚妻。
距離四十九日,還剩半月 。
這幾天 ,蜀國全國戒嚴,路人都少了許多。吃紅油湯餅的人也少了許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蘇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 ,手中還握著一塊圓圓白白彈性十足的面團 。
有些事總是一瞬間發生的,而這些一瞬間發生的事往往給人造成一輩子的陰影。
扶蘇就陰影了。
“小子,上十碗湯餅。”來人呼出了一口寒氣 ,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
滿臉面粉的扶蘇抬頭,瞧見了微服私訪的天子陛下,他爹。
連蜀國都有了瘟疫 ,幾個皇子殿下顯然已經起不了安撫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終于,也來了 。
“十碗?”扶蘇垂著頭 ,使勁揉面團,仿似那并不是一團面,而是一團扎手的刺猬。
陛下揚揚眉,點頭。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幾個侍衛和最受寵愛的三皇子成葛 。
侍衛精悍利落 ,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見來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幫陛下脫去銀貂大麾。扶蘇瞧見了那件銀色麾衣 ,根根柔軟,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亮光,瞧不到一絲雜色 。
他卷起單衣的袖子 ,呼了口寒氣,兩只修長的手開始一點點展開面團。
“這是店家的孩子? ”陛下十分平易近人,與店家聊道 ,“看著十分能干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無兒無女,瞧扶蘇溫和懂禮 ,又是個孤兒,本就有意收養,日后留待養老,便默認了 ,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氣,貧賤之人,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
陛下也笑。他年輕時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絲皺紋 ,卻又顯得威嚴神氣許多,“你只有這一個孩子嗎?那定是十分愛惜了。 ”
店家哈腰道:“為了活命討生活,哪還記得疼他愛他 ,餓不死便罷了。貴人呢?貴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
陛下笑了,扶蘇揚手,拉開的面在空中變成一絲一縷 ,隔斷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頭留意到自己掛著的一件破舊骯臟的圍袍,手滯了滯。
扶蘇有些冷,側頭對著空氣打了個噴嚏 。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個兒子、五個女兒。”
以前他常說 ,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聽著好像兒死 ,是個不大吉利的數字。
紫衣的成葛聽聞此言,微微笑了笑 。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貴如意 ,笑起來,便格外奪目,好像一朵停駐在墻角的薔薇花 ,翹起嘴角,就是一室春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憐愛他 ,常常在眾臣面前說道:“吾眾子之中,唯葛肖我。 ”
扶蘇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湯鍋中,骨頭湯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個個氣泡,炸開之后 ,又重新生出 。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燒了許久的火苗之中,然后賣力地鼓唇吹著。
店家又閑話道:“小老兒常聽人說,貴人們若遠行 ,并不會帶長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會留在家中,以防萬一 ,不知可是真的?”
齊明七年時,京都天災地裂,天子帶走了所有的妃嬪子嗣 ,只余下平吉宮太子和哮喘發作的皇后。齊明八年時,魏國將軍吳兆謀反,陛下順應民意御駕親征 ,身旁唯一帶的子嗣便是成葛,貴妃鄭氏隨駕 。
公子扶蘇一直很篤定,這是天降大任。父親雖瞧著對他不大親近,但是古往今來 ,教育太子不就這么回事兒嗎?嫡子和其他的兒子終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須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 ,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時常把兩件典型性的事件看成是父親對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標志。都是一樣的 ,旁的太子也這樣 。雖然大一統之后的太子就從未落過什么好,死的死,廢的廢 ,可是,誰能說他們的父皇不是為形勢所逼,不是打從心眼里期冀他們茁壯成長 ,只是未來被張狂的現實打敗罷了。
扶蘇的自我安慰機制一向十分圓滿完美。
少年一邊賣力地鼓著風吹火,一邊偏著耳朵聽 。他希望聽到父親說,是這樣的,長子就是要承擔起長子該有的責任 ,雖然喜愛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腸。
他認為陛下會這樣說 ,他覺得他爹是這樣的。
陛下愣了愣,頷首道:“話雖如此,但既出遠門 ,若不帶著鐘愛的兒子,不知他寒暑饑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樣樣順心 ,心中難免惦念,這出門也就不能放心了 。這個孩子便是我與妻子所生的長子。”
成葛低頭,瞧向陛下。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彎了彎薔薇似的唇角,笑了,“父親 。”
陛下拍了拍他的手,瞧著灶內爐火一瞬間升騰起來 ,明亮旺盛十分。煙有些熏人撩目,那個貧賤的少年就蹲在爐火旁,不停地用烏黑的手背擋著眼睛。
扶蘇端來十碗面 ,垂目站在了一旁 。紅湯白面,好生誘人。這一行人顯見得是禮儀教養十分好的人,吃面時動作依舊雅到極致 ,并無半分市井之徒的模樣。
店家也垂手站在一旁伺候著,不敢搭話。一時間,鋪子里有些寂靜 。
“好吃嗎? ”眾人都嚇了一跳 ,可是這聲音如此嘶啞,十分刺耳,讓人無法忽視。
他們抬起頭 ,才注意到是做面的孩子,他滿面面粉,身上臟兮兮的,瞧不出模樣。店家也嚇了一跳 ,他不明白,扶蘇的嗓音為什么一瞬間會變成這樣 。
陛下碗內還剩半碗面條,依他平素進食 ,倒勉強稱得上滿意。
陛下并未抬頭,只是道:“面有些硬,湯水沒有濾過 ,還有骨髓的渣滓,這樣說來,你的面 ,在我家的廚子中,只能算得上末等。”
成葛放下了竹箸,他一身紫袍 ,緩緩笑著,手中握著一塊雙魚暖玉,扔到了扶蘇腳邊,道:“賞你的 。你雖不大規矩 ,放在我家中,庖廚如此是要砍頭的,但老爺近來食欲不大 ,你讓他吃了這幾口,總算對我有恩。”
店家捧著暖玉,叩謝道:“貧賤之人謝公子。 ”
一行人又遠去 ,扶蘇端起了天子剩下的面碗 。他站在十王殿中,捏起一根面,面無表情地吃了下去 ,唇邊臉頰上刻意抹的面粉都撲簌簌地掉了,面龐在陽光下深一塊,淺一塊 ,斑駁得駭人,與那尊在暗處矗立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秦廣王有些異曲同工的冷硬。
面吃完了,便喝湯 ,他仰頭,那碗剩下的紅油便悉數倒入了喉嚨。
寒冷驅解了 。
鄰家的姑娘喜愛他,每每吃他做的面 ,付錢時總呈上一枝黃澄澄的麥穗表示愛意。他積攢了許多麥穗,然后用手揉搓,把麥粒放在破口袋中 ,饑餓苦惱時便吃上一些。扶蘇握著麥穗好一會兒,才想起該回去了,可是 ,腹中一陣翻滾,如同無法壓抑的饑餓的欲望,嘔吐也無法控制。
那碗他飛快吃完的面又吐了出來 ,最后,又吐出一塊沾著血的黑炭 。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樣的人,他知道陛下從來不是活在他心中的那個溫柔的父親,他知道陛下對他欲殺之而后快 ,他知道陛下知道自己活著會怎樣惱怒忌恨,可是終究……還想活著啊。
剛才便是如此。他低下頭,聽見陛下的回答的一瞬間 ,頭腦一片空白,只記得從爐灶中拾起一塊滾燙的熱炭,恐懼地拼命塞進喉中 。他怕父親認出自己。幼時每每讀到《戰國策》 ,豫讓吞炭漆身,音不為人知,身不為妻識 ,隱其形狀只為伺機報復時,總覺得人若被逼到傷害自己,無法用頭腦解決問題的話 ,那么,無論他的意志如何堅定,最終注定會失敗。
豫讓果真失敗了 。他也早成了失敗之徒。
扶蘇不知道自己的嗓子還會不會好,也許一輩子就這樣嘶啞難聽了。這好像誓言 ,許諾了就滄海桑田,覆水難收,一輩子的事 ,都只是因為一時嘴快 。
十王殿前有一口井,聽聞井是地下之水,與黃泉相接 ,鬼神的旨意常常通過井水傳給世人。此時的井中卻忽然噴涌出一股水,大白日的,扶蘇的眼睛跳了跳。
那股水直直地朝殿中沖來 ,扶蘇用藍袖遮住了眼,許久,水卻沒有濺到他的臉上 。少年微微揚起了頭 ,水化成了巨大的手掌,在他的發上溫柔地摩挲著。
“公子,棺中寂寞,唱首歌來。”遙遙傳來這樣熟悉的聲音。
奚山君總是花樣百出 。扶蘇面無表情 ,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唱起了《春祭》:“秉性厚重,巍巍春風。潤澤天人,再敬谷雨。吾神有冥 ,父慈子承 。”
“你唱得可真難聽,比之前還難聽。 ”那只手掌靜默了一會兒,捂住了他的雙目 ,“我知道人間的孩子總是愛哭,我知道他們在一個個夢變成不大相符的現實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你是個太子 ,你得有骨氣,你一張僵尸臉,瞧 ,多好的掩飾,你從沒哭過 。對,你爹不喜歡你,哈哈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爹也不喜歡我,不 ,不光我爹,我哥哥也不喜歡我,好笑吧……唉 ,你還是哭了。”
那張沒表情的臉,十分洶涌地在掌心中噴薄眼淚。
那只手狠狠地壓住少年的眼睛,眼淚卻更多 ,掉在了麥穗上 。黃泉中的水,不,是遠方棺材中的奚山君伸出長長的手惡狠狠道:“不許哭 ,再哭我生吞了你。你爹不喜歡你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爹不喜歡我,我不是也活了三百多年?他可沒我活的年頭長,他所有的崽子都沒我活的時間長,到頭來 ,再不喜歡我,給他上香供肉的也只有老子!”
扶蘇肝腸寸斷,是真的肝腸寸斷 ,“山君可曾食過熱炭,站著說話腰疼嗎? ”
“閉嘴。”那只手掌打了個滑,似乎有些尷尬 ,然后緩緩伸入了少年的腹中 。扶蘇只覺腹中火燒瞬間澆熄了,那只手挺嫌棄,挺不耐煩地問道:“我吃那玩意兒干嗎?還疼嗎?不許疼 ,再疼也吃了你啊!”
不聽話就吃了你!
過了四五日,扶蘇的嗓子好了一些,店家到后來才知道那一行人是微服的天子和三皇子 ,后悔得捶胸頓足,若留下幾字墨寶“天下第一面 ”,何愁不成面條界的大佬。
聽說天子與三皇子分道揚鑣,天子巡視完回宮 ,三皇子去平國。
過了幾日,卻聽說三皇子未起程去平國,反而留在了酆都。距離七七四十九日還剩兩日的時候 ,酆都全城戒嚴 。
扶蘇隱約覺得不妙,他趁夜離開了湯餅鋪子,在善人莊等著奚山君啟棺。
第二日 ,湯餅鋪的店家果真被侍衛帶走了。十王殿附近所有的民居都被掘地三尺搜查了一遍,人心惶惶,所有人 ,包括郡守,都在猜測高高在上的三殿下到底在找誰 。
扶蘇知道成葛在尋自己,只是他頗是費解 ,自己面容掩蓋,吞炭變音,垂手恭敬,究竟是何處露了馬腳?
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個白天 ,太陽格外明亮。
扶蘇在等太陽下山。等到太陽下山,他的未婚妻會帶他離開這里 。沒有人能及得上妖的法力,沒有人能抓住他。
這是他離不開妖女的唯一理由 ,也是他隱忍她的一切的唯一理由。
事關性命,事關活路 。
不清楚什么時候開始覺得活著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了。他從不曾畏懼過死亡,可是經歷過死而復生 ,才漸漸知曉貪生怕死。
夕陽西斜的時候,扶蘇幾乎開始舒展眉毛的時候,善人莊外卻十分嘈雜 ,像是官兵呵斥問詢路人的聲音 。
扶蘇瞇眼望著太陽,那群人的聲音越來越近。陽光就要暈染東海了。還要半炷香的時間。
扶蘇打開了棺材,奚山君面容恬靜 ,宛若真的死了一般 。他擋住了所有的陽光,披散了黑發,然后躺進棺材,一寸一寸地與她貼合 ,頭顱,手掌,軀干 ,鼻息。他比她略高,腳剛好卡住奚山君的一雙腳。
任憑誰來看,這只是一具面朝下的男尸 ,而沒有人瞧得見他身下覆蓋的奚山君 。
大昭官家命令,凡是得疫病而死之人,均面部朝下 ,不得見天,防止尸體腐爛過快,不等下葬 ,又生疫毒。
“殿下,只剩下善人莊未查了!”扶蘇并未閉目,他在合上的棺材內聽得一清二楚。
“殿下,此處還有未下葬的疫人 ,不宜查看!”
紫衣的成葛嗅了嗅空氣,笑道:“大兄,快出來吧 。臣弟都……聞到了呢。哥哥天生帶香 ,每到冬日,平吉殿的香氣都與別處不同。弟從小到大,可都記得……太子殿下的氣息呢 。真好聞 ,你們可聞到了?”
眾人嗅了嗅,除了尸臭,什么都未聞到。其中一人硬著頭皮道:“殿下 ,此地,實在不宜久留!如今疫情如此嚴重,殿下貴體金安 ,大昭社稷日后還要仰仗殿下! ”
成葛卻充耳不聞,露出薔薇色的唇角,微笑道:“大哥,自打你殺了小舅父 ,我便一直等你再出現,可惜你遲遲不來,害得臣弟好生寂寥。你既不來 ,臣弟只好來了 。”
他伸出紫袖中的手,揚起來,面色漸漸變冷 ,大聲道:“開棺!”
扶蘇面目冰冷,手心卻微微出汗。他死死地蜷握住奚山君的雙手,閉目 ,屏住了呼吸。
一具具棺材被掘開了蓋,發出了轟隆的響聲。眾人一陣呼,似乎厭惡至極 ,難忍惡臭 。他們都打了退堂鼓,成葛步履優雅閑適,瞟了一眼那些腐爛了的死人骨頭,笑道:“繼續。 ”
他又深深地嗅了一口氣 ,道:“哥哥,自你走了,無人同臣弟講經 ,與臣弟撫七弦琴,和臣弟下黑白子,臣弟 ,真的……十分寂寞啊。”
扶蘇臉頰上的汗珠滴到了奚山君的眉眼上 。
棺材被掀開的一瞬間,奚山君卻突然睜開了眼,迅速地翻了身。她望著扶蘇皺得十分緊的眉毛 ,輕輕地親上了扶蘇的嘴唇,然后緩緩笑了笑。
還是個……不大成器的孩子啊 。
這樣嬌美,這樣……讓人想要摧毀。
世人不會喜歡他 ,他們只會想把他吞解入腹,寸骨不留。
她的麻衣十分寬大,她枯黃的亂發旺盛凌亂,好似個奇怪的戲法 ,他一瞬間就再也不會被人看見 。
轟隆隆的巨響,飛揚的灰塵彈入空氣中。
天徹底黑了。
太陽主陽,這世間墜入了陰 ,墜入了密不透風的黑暗 。
“回稟殿下,這是一具得了疫病的尸,殿下后退!”侍衛迅速用袖子掩住了鼻。
成葛的臉在黑暗中變得十分陰沉 ,他望了望四周,那一具具棺木中,沒有一具中藏的是扶蘇。
扶蘇的氣息慢慢變淡 ,一股濃重的尸氣從四面八方傳來,善人莊死寂而腐朽,黑暗中 ,讓人難以忍受,難以立足。
停了許久,眾人開始頭皮發麻的時候,成葛才笑道:“太子殿下生性恬淡 ,一定很不解,臣弟為何在你如此潦倒之后,還要你非死不可 。可是 ,有時候,生與死之間,差別大得很。
“太子 ,臣弟先行一步。你雖愛做縮頭烏龜,弟卻不能全無敬悌君兄之懷,今日 ,便算了 。咱們……日后定會相逢。我希望那一天,太子不會如喪家之犬,端著一碗面 ,窮酸落魄。父皇看了,可是……連眼都沒眨一下呢 。 ”
所有的人都離去了,這里又變得寂靜空冷。
扶蘇睜開了眼睛。奚山君移開嘴唇,側面 ,微微笑道:“小相公,你又躲過一劫 。”
扶蘇望著天際,月亮出來了 ,他卻伸出雙手,擺正奚山君笑瞇瞇的臉,鬢角有晶瑩的汗珠 ,卻只顧著親吻她的嘴唇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奚山君但笑不語。她有些抵觸扶蘇的親吻,朝后仰了仰。方才是為了吸去他的氣息 ,才迫不得已親了他 。
他卻緊緊固定著奚山君的頭,一邊親吻她,一邊寒聲問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我其實是個為了活下去可以不擇手段 、利用所有人的人? ”
他全身有些不自覺的痙攣,他在害怕。他險些就死了,可是他死前,還堅信著 ,只要奚山君不死,自己就不會死。
幸虧天黑了,太陽消失了。奚山君有時狠毒 ,有時卻愚蠢 。他死了或許還有轉機,她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他嗓音干啞 ,卻輕輕問她,像是怕她被嚇到了,也像是安撫自己 ,“你做什么就信了我呢?我便像是好人了嗎?”
她曾說過,親她便能添壽。扶蘇不停地親吻她,沒什么情欲 ,他為自己的無恥和悲哀喘不過氣來,只能找更無恥或者更純粹的人尋求喘息 。
奚山君哼了一聲,“我真的,不喜歡公子扶蘇。”
扶蘇聲音低啞 ,他笑出了聲,覺得這是句挺好笑的話,可眉眼益發的淡 ,“誰又喜歡你呢,山君? ”
奚山君退還了棺材,贖回了扶蘇的千里眼。
他們回到奚山 ,一路只聽聞瘟疫漸漸消退了 。大家感念天子的恩德,正是他不顧危險來到民間,才使得瘟疫也被他的仁德感化。
這是個難得的仁君。
翠元從年水君處回來了 ,又講了另一番原委 。因為十六瘟神之一攝鯤性喜水,依水而生,瘟毒一旦入江河 ,傳播得會更加迅速。道祖不忍生靈涂炭,向年水君下了密令,一旦攝鯤入了水域,便立刻驅逐。縱之又害之 ,道祖的權衡之道沒人能琢磨透 。年水君為防萬一,封了赤水、澄江兩大水域,故而靠水而生的二十余國都未染疫。攝鯤生存的江水沒有容身之地 ,他又不愿無功而返,便直接從天河而下凡間,以嬰孩之身在小溪流之間漂蕩 ,伺機養成法力,去人間施播疫種。須知,他本是沒多少法力的仙人 ,只依靠宿主汲取靈氣,才漸漸能肆虐人間。
酆都是鬼城,諸鬼聚集之處 。只有在此處 ,才能以戾化戾,令眾鬼漸漸鯨吞攝鯤的法力,七七四十九日一個大輪回,直到他在人間待不下去 ,自行返回天界。
奚山君躺在棺材之中,則是因為棺木屬陰,能使尸身的靈魂與陰曹相連接。唯有如此 ,合棺之后,才能使攝鯤置身陰曹之中,被眾鬼蠶食 。奚山君是妖身 ,又是寄主,并無妨礙。
“你可曾見到十殿閻羅?”翠元笑問道,“我聽聞他們個個威風凜凜 ,尤其是泰山王,最有氣勢。”
奚山君搖搖頭,道:“去了陰曹 ,狂風彌漫,我根本睜不開眼 。倒有個好心的年輕人,雖言語冰冷,卻是古道熱腸 ,他瞧出我的端倪,牽引我到了孟婆處,令來往熙攘的鬼魅吸取攝鯤之氣 ,那些鬼魅都怕他怕得緊,連孟婆也對他畢恭畢敬,臨行時 ,他又引我回人世。想是身份不凡,只是不知是哪位神尊。”
奚山上的大大小小吃上了扶蘇做的湯餅,它們從前覺得扶蘇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雖然干下了有一個未婚妻叫奚山君這種豐功偉業,但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他從天而降,切入他們的生活 ,卻總讓人覺得像個紙糊的假人,長得潑墨山水畫兒一般清新,行為舉止卻冷漠認真惹人煩。可是有了這些紅油湯餅,書生有了一種用處 ,還顯然是十分令人心動的用處,瞧著一碗碗湯餅,翠家的猴子們撲通撲通地 ,都愛上這小孩兒了。
多甘甜的湯,多滑不溜秋的湯餅啊 。
多耐看的小孩兒啊。
從前的高不可攀都是錯覺,分明是個眼珠黑黑、愛發呆 、愛看書、懂禮儀的好孩子嘛。
那日在棺材中的模樣仿佛是錯覺 ,扶蘇為了一條活路,依舊不動聲色地討好奚山君。他把第一碗湯餅遞給奚山君,帶著淡淡的笑、清爽的溫柔 。奚山君懨懨地抬頭瞧了他一眼 ,冷哼道:“虛情假意。 ”
扶蘇眉眼是冷的 、淡的,可是堆積起溫柔,卻好像皎皎的月光 ,很好看。他舀了一勺湯,淡道:“我能虛情假意一輩子,你不必苦惱 。”
奚山君“啊嗚”一口,吞了湯 ,咂巴咂巴嘴,道:“沒什么味道。 ”
但還是吃完了那碗面。
扶蘇瞧她吃飯的模樣,倒有幾分世家的教養 ,可是,整個人更容易讓他瞧出的卻是市井孩童的淘氣和由內而外的霸道 。
奚山君拿袖子蹭蹭嘴,慢條斯理道:“小乖乖 ,咱們不能繼續這么著了。這條活路,你活一萬年和活一天,有什么區別呢?人說賢妻幫夫 ,我確定自己頂頂賢惠,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 ,不必相謝,對我笑一笑便可。啊,對,就是你說的那樣虛情假意的笑 。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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