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本故事純屬虛構,涉及醫學細節皆為情節需要虛擬 ,并不完全符合醫學常識。)

最后摔門的聲音一震,談靜眼睛里的淚水被震得溢出來,悄無聲息地摔落在地毯上 ,沒有任何痕跡 。她嘴角上揚,竟然笑了笑。是啊,還笑得出來 ,多么不要臉。

其實洗澡的時候,她什么都沒有想,只想快快躺到床上睡覺 。但洗完澡出來 ,看到聶宇晟的時候,她突然就做出了決定。

癮君子為什么難以戒掉毒癮,因為他嘗試過吸毒的快感。那么真心愛過的人呢?因為知道真愛的滋味 ,所以那個人永遠有一種毒品似的魔力 。她已經買不起這種毒品 ,又沒有別的辦法得到,只好徹底地拒絕,強制自己戒毒。

聶宇晟就是毒品 ,她再也碰不起。

只要他對她溫柔一點點,只要他對她關心一點點,她就覺得 ,七年前的一切卷土重來,只是,她再也要不起了 。

要讓他絕望 ,方式有很多種,要讓自己絕望,方式只有一種。

傷害他 ,這樣他不會再正眼看你,他拒絕再與你有任何往來,他和你的世界 ,原本就是兩個。從此之后 ,再不相干 。

只是他最后掉頭而去的時候,她又想起在他家里,窗臺上的那碟豆芽 。曾經有無數次 ,他滿懷希望的,將豆子放進碟子里,擱上清水 ,因為她說過,豆子發芽的時候,自己會回來。這么多年 ,他還在窗臺上放一碟豆子,慢慢地等著它發芽,是盼著她回去嗎?

七年前離開的時候 ,她已經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了。

看到窗臺上那碟發芽的豆子,她卻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 。她不是傻瓜 ,知道他為什么動手打孫志軍;她不是傻瓜 ,知道他尖酸刻薄之后那近乎虛弱的掙扎;她不是傻瓜,知道他為什么在停車場里開著車狂奔而去。他仍舊愛她,直到此時此刻 ,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像條暴龍似的,摔門而去。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 ,聶宇晟竟然又回來了 。有人按門鈴,她還以為是酒店的人,從貓眼看到竟然是他 ,她幾乎連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后她還是打開門,他站在門口,沒有任何進來的意思 ,只是簡短地問:“你會去找別人嗎?”

“什么?”

“為了十萬塊錢――為了你兒子的手術費,你還會去找別人嗎? ”

她愣了一下,說:“沒什么別人……沒人會幫我的。”

他咄咄逼人地問了一句:“那么盛方庭呢?”

談靜沒想到他會提到盛方庭 ,她說:“你管不著 。 ”說完就打算關上房門 ,他一伸手就擋住了:“我給你。”

她又愣了一下。

“我給你十萬,讓你兒子動手術,但我有條件 ,你必須跟你丈夫離婚 。”

她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要我跟他離婚也可以,多加十萬 ,我要二十萬。你也知道,離婚也是需要錢的。 ”她說得流暢而自然,仿佛早就跟人經歷過這樣的討價還價 。她已經麻木了 ,他最討厭她要錢,那她就要錢好了 。

他突然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他揮手的起初很用力 ,但落到她臉頰上的時候,其實已經很輕了。那一耳光把她打怔住了,而他卻像真正挨打的那個人 ,他身子搖晃得似乎站不住 ,極力地在壓抑著什么,胸膛劇烈起伏。她臉上濕乎乎的,伸手摸了摸 ,才發現有血,但不是她的血,她這才看到他右手在滴血 ,一滴滴正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

她聽到他說:“我給你二十萬。”

然后他轉身就走了,步子很快,他的右手似乎受傷了 ,血滴了一路,一直滴進了電梯。

聶宇晟在凌晨四點左右回到了急診中心,外科的值班大夫替他做的創口清理 ,剛見著他掌心的傷口時,值班的醫生嚇了一跳,問:“這是怎么弄的?”

“體溫計斷了 。 ”他只這樣簡單地說了五個字。

值班醫生還是挺緊張 ,因為傷口深 ,里頭有玻璃碎片,而且還擔心有殘留水銀,所以花了好長時間清洗傷口 ,反復確認水銀都已經被清理干凈,因為汞是劇毒。

“小聶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值班醫生埋怨說,“怎么戳得這么深?疼吧?再深一點可要戳斷肌腱了 ,又是右手,你可是心外科未來的新星,你要是不能拿手術刀了 ,你們方主任非跟我拼命不可……”

聶宇晟神色恍惚,完全沒有聽到同事在說什么,好像在問自己疼不疼 ,當然疼,可是再疼也不會有心口那個地方疼,在離開酒店的時候 ,他真的覺得自己心絞痛。幾乎臨床上描述的癥狀都有:胸口劇痛 ,透不過來氣,還有,呼吸困難。

他還能平安把車開到醫院 ,還能記得到急診外科清理手上的傷口,真是一個奇跡 。

同事已經給他包扎好傷口,再三叮囑他準時來換藥 ,然后說:“你打車回去吧,這樣子沒法開車,你一捏方向盤肯定就疼。對了 ,你怎么來的? ”

“開車來的。 ”

同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的聶宇晟有點異樣,他平常也很少說話 ,但平常的那種寡言少語,跟今晚的惜字如金并不是一回事,今天晚上他的臉色蒼白 ,神色疲倦 ,像害過一場大病似的 。問他什么,他也答,但是精神恍惚 ,完全心不在焉 。

要不是心不在焉,怎么會弄斷體溫計?還不小心把體溫計戳得這么深?

“要不你去你們值班室睡一覺吧,都快天亮了。對了你明天……不 ,你今天上什么班?”

“白班。”

“那就別回去了,去值班室打個盹,回頭該交接班了 。 ”

聶宇晟很順從地點點頭 ,乖得像個孩子一樣,夢游似的走出急診中心,然后去心外科的病房。值班室的門開著 ,高低床上都沒有人,他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似乎睡了沒多大一會兒 ,就有人怒氣沖沖狠狠拍了他一巴掌 ,用勁很大,打得他很疼,他揉著眼睛坐起來 ,一看,竟然是方主任 。

天早已經大亮,他嚇得一身冷汗 ,交接班結束了?自己誤了接班?查房也結束了?方主任一臉怒氣:“昨天不是叫你滾回去休息,你怎么又睡在這兒了?”

方主任身后有人小聲解釋說昨天晚上十點急診那邊臨時有個病人,叫聶宇晟來醫院 ,所以他才會睡在這兒。

方主任卻仍舊怒氣沖沖:“急診的人都死絕了?值班的人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叫聶宇晟急診?”

說話的人很尷尬,科室的幾位主任都不年輕了,雖然權威 ,急診在半夜的時候還是盡量不去打擾他們。所以一般碰見棘手的病人,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打電話叫聶宇晟,有他在 ,醫療方案處置得當 ,即使是難度高的手術,他主刀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

聶宇晟知道這時候不能解釋,越解釋方主任會越生氣 ,可是偏偏不湊巧,方主任看到了他手上的紗布,問:“手怎么回事? ”

聶宇晟知道要糟 ,只好硬著頭皮答:“不小心弄傷了,沒什么大礙,同事硬要替我包上 ,說包上好得快……”

“怎么弄傷的?什么叫不小心?難道自己拿手術刀割的?”方主任一臉的挖苦,“能耐啊,左手拿刀割自己右手?昨晚外科誰值大夜班?誰替聶宇晟做的包扎?叫他上來見我! ”

大外科是一家 ,急診的值班醫生正打算下班回家,聽說心外的方主任叫他,一猜就知道怎么回事。戰戰兢兢地上來 ,見方主任沉著臉 ,更加覺得不妙,先恭恭敬敬叫了聲主任,方主任“哼”了一聲 ,指了指聶宇晟:“他的手怎么回事?”

“體溫計斷了,戳在手心里,好在不深 ,沒縫針,就清創消毒,包上是怕感染。 ”

“戳得不深你會包上嗎?”方主任咆哮 ,“你以為我第一天在外科?這種季節這種氣溫,若是戳得不深,為了防止捂出感染 ,最好的辦法是不包扎 。聶宇晟糊弄我,連你也糊弄我!你們倒是齊了心是不是?”

最后方主任氣咻咻地叫聶宇晟滾回家睡覺去,說看著他就生氣 ,科室手術那么多 ,排期排得滿滿當當,他還弄傷右手,真是活膩了。

這個時候老董才大著膽子插了句話:“老師 ,三十九床原本是定的今天手術…… ”因為原定方案里他是二助,現在主刀打發一助回家,他當然要提醒一下主刀 ,不然這手術沒法做了。

“三十九床的家屬不是來鬧事被派出所帶走了嗎? ”方主任不耐煩地說,“還做什么手術,萬一手術臺上再出點什么意外 ,那個無賴還不把責任全推到醫院身上?不做了,無限期推遲 。CM公司的項目另外選人!”他又指了指聶宇晟,“你這兩天做不了手術 ,正好,就干這事,好好重新挑個合適的病人 ,要是再出什么妖蛾子 ,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聶宇晟再次被趕回了家,他是打車回去的,因為手疼開不了車 ,也因為實在是精神疲勞 。他回家就睡覺,睡得昏天黑地才被門鈴聲吵醒,一看顯示屏 ,竟然是舒琴。

他把門打開,問:“你怎么過來了? ”

今天周二,舒琴應該是在上班。她說:“我陪上司去醫院看同事 ,就是那位盛經理,順便去看了看伯父,說你兩天都沒有過去了 ,伯父怕你出什么事,我就打了個電話去你們病房,結果人家告訴我說 ,你被人打了 。”她仔細看了看聶宇晟的臉 ,“真被人打了?下巴還青著呢!現在的病人家屬怎么都這個德性,動不動就打醫護人員?”

聶宇晟撇開話題,問:“我爸怎么樣? ”

“放心吧 ,沒把你光榮負傷的事告訴他。他狀態不錯,就是擔心你。說下禮拜要去香港開會,希望你一起過去 。”

“我走不開 ,醫院事情多。”

“腫瘤的曹主任說,伯父這種情況,最好在飛機上有醫護人員隨行 ,說就叫你去得了,腫瘤那邊也忙,抽不出人手來。 ”

“那叫他跟我主任說 。”

舒琴又氣又好笑:“跟誰賭氣呢?大少爺 ,那是你親爹!”

聶宇晟嘆了口氣,舒琴這才看到他手上的紗布,問:“這也是病人家屬打的?拿什么東西打的? ”

“沒什么 ,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舒琴看了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 ,問:“都快兩點了,你吃飯了沒有?”

吃飯?好像他連昨天都沒有吃飯……怪不得什么精神都沒有,但是真的沒有胃口。昨天談靜走后 ,他枯坐了半晌,又正好遇上黃昏時分雷陣雨,他懶得出去 ,連晚飯都沒有吃 。后來半夜去醫院,又遇上談靜,折騰了大半夜 ,今天早上從醫院回來,倒頭就睡,吃飯 ,他真的忘記了。

“沒吃過?怪不得你臉色這么難看。 ”舒琴站起來走到開放式廚房,“我給你弄點吃的,冰箱里有什么? ”

冰箱里還有雞蛋和牛奶 ,舒琴看了看牛奶已經過期 ,隨手扔進垃圾桶,說:“給你煮碗面得了,對了 ,你窗臺上那碟豆芽呢?”

“干什么?”

“跟雞蛋炒炒,當哨子,哨子面 。 ”

聶宇晟一動不動 ,臉色陰沉:“那豆芽不是吃的 。”

“那你天天在窗臺上放一碟豆子生芽,凈化空氣?”

“反正不是吃的。 ”

舒琴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你今天怎么這么沖啊?被人打了心情不好?你們醫院不是見慣了大陣仗 ,收拾醫鬧很有一套么?再說有你們那方主任在,他比醫鬧還狠呢,誰敢給你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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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聶宇晟卻沒有做聲,舒琴看他皺著眉頭坐在那里 ,似乎很發愁的樣子 ,于是問:“你到底怎么了?”

聶宇晟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看了她一眼,突然問:“能借我點錢嗎? ”

“喲 ,我是說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為難事似的,原來是問我借錢。”舒琴開了個玩笑 ,“又跟你爹賭氣呢,一分錢都不愿意拿他的?找我借錢可以啊,我也要收利息的 。你要多少?”

“十二萬。 ”聶宇晟算了算手頭的活期 ,前陣子取了三萬給談靜,現在就只有八萬了,要給談靜二十萬 ,還差十二萬。他說:“等過陣子我股票套現就還給你 。”

“怎么突然急著用錢?”

聶宇晟垂下眼睛,他不愿意對舒琴說謊,但是事情沒解決之前 ,他也不愿意向舒琴說出實情 ,舒琴肯定要罵他瘋了。他也確實是瘋了,才會答應給談靜二十萬。那天晚上他本來就應該駕車離去,可是想到她絕望空洞的眼神 ,一個病重的孩子給了她太多負擔,他已經見識到她的丈夫是怎么樣一個人,完全指望不上 。也許她會在絕望之中另外找人去籌手術費 ,比如盛方庭。

想到這里,嫉妒就像毒蛇一樣盤踞了他的心,他馬上上樓 ,跟她說,他愿意給她錢。

那一句話太難堪,他不愿意她再對別的男人說出來 。

舒琴見他不肯說 ,也沒追問,自顧自給他做面條。聶宇晟說:“我去洗個澡。 ”他的手不能沾水,舒琴幫他先用保鮮膜裹上 ,所以洗澡的時候特別不便 ,也特別慢,洗到一半,舒琴在外面叫他:“你手機在響 。 ”

“誰打電話?”

“不知道 ,來電顯示沒名字,就一個號碼 。我報給你聽?”

醫院同事、重要的朋友他都有把號碼存在通訊錄,估計是哪個病人家屬 ,他才沒存號碼,報給他聽他也不知道,于是說:“不用 ,幫我接一下,若是有急事,就告訴他我十五分鐘后回給他。 ”

“好。”

他洗完澡出來 ,先把手上的保鮮膜撕了,來不及吹頭發,隨便拿毛巾擦一擦 。看面條已經煮好 ,舒琴還在里面臥了兩個荷包蛋 ,他左手拿筷子挑起面條,右手拿起手機,問舒琴:“剛才誰打電話?”

“一個病人家屬 ,說有急事找你,我就說你在洗澡,十五分鐘后回給她。 ”

聶宇晟調出通訊記錄 ,最后一個通話果然顯示是號碼而不是人名,那個號碼曾經給他打過電話,他不愿意也并沒有存到通訊錄 ,卻已經記得――因為是談靜。

“怎么啦?”舒琴看他臉色煞白,于是又問,“很重要的病人?那女人在電話里都快哭了 ,你趕緊給人家回過去吧 。”

聶宇晟擱下筷子,走到陽臺上去回電話。談靜的手機沒有用彩鈴,是單調的“嘟嘟 ”聲 ,讓他覺得漫長而焦慮……他不安地踱著步子 ,陽臺寬大,是開發商送的所謂空中花園。很多人家都將陽臺封起來做陽光房,他因為一個人住 ,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所以索性沒有封,任由設計公司放手做成了空中花園 。靠近欄桿的一側種了竹子 ,不時的在風中搖曳,讓他更加覺得心煩意亂。

談靜終于接電話了,她的聲音很平靜 ,但舒琴剛剛還說她在哭。他問:“什么事?”

“我到醫院看平平,他們說手術無限期推遲……”

“手術取消了 。 ”

“可是……”

“我不是答應給你錢了嗎?你拿錢做常規手術好了!風險更小保險系數更大,你還要怎么樣?”

聽筒那端是長久的沉默 ,靜得幾乎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過了好久,他終于聽到她說:“對不起 ,聶醫生 ,打擾您了。 ”

她沒有說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聶宇晟合上手機,伏在欄桿上看著遠處的藍天白云 ,突然又想抽一支煙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樣心浮氣躁 。剛剛舒琴接電話,談靜肯定會誤會什么。但為什么他不愿意她誤會?明明更沒有資格談到感情的是她。她還沒有離婚,她還帶著一個孩子 ,她還想怎么樣?難道她真的指望他跟她破鏡重圓?

聶宇晟一直沒有想過給談靜二十萬之后怎么辦,他給她錢,也只是不愿意她問別的男人去要 。她已經一無所有 ,也許把她逼急了,她真會出賣她自己。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給她錢 ,還讓她離婚。她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火坑,他不愿意她再在火坑里待著 。

但是把她從火坑里撈出來之后呢?

他真的沒有想過。

舒琴隔著落地窗看著聶宇晟,他已經講完電話了 ,但是伏在欄桿上沒有動 ,從背影看,明明一個大男人,卻孤獨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似的。不知道為什么 ,直覺告訴她,這一刻,他肯定是又想起他那個前女友了 ,因為她知道,只有想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才會連背影都顯得如此蕭索 ,如此寂寥 。

談靜拿著手機回到病房,王雨玲問她:“聶醫生怎么說? ”

“他說手術取消,讓我們做常規手術。”

“哎呀。”王雨玲緊緊皺著眉頭 ,“肯定是昨天孫志軍來鬧事,所以醫院生氣了,不肯給平平做手術了 。 ”

“不是的。”談靜只說了這三個字 ,就閉上嘴 ,因為孫平已經醒了,昨天晚上談靜沒有陪床,孫平卻徹底地蘇醒過來 ,今天早上她來探視,真是莫大的驚喜。孫平的精神已經好多了,還嚷嚷要吃雞蛋羹 。王雨玲就去食堂買了雞蛋羹給他吃 ,查房的時候,護士長也說孫平恢復得不錯,看來術前情況穩定 ,叫他們抓緊時間做手術 。

談靜感冒了,戴著口罩,只逗留到探視時間結束。王雨玲留下來陪孫平 ,孫平雖然舍不得談靜,但也沒有哭鬧。到了下午的時候,孫平終于忍不住了 ,問:“王阿姨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跟媽媽一起 。”

到底是孩子,在病床上躺了幾天 ,憋屈壞了。王雨玲安慰他:“乖,醫生說,咱們現在還不能回家 ,還要住院觀察一下。 ”

“可是我想媽媽了……”

孫平的腦袋耷拉下去,這時候隔壁床的老人插了句嘴,說:“孩子看著怪可憐的 ,要不帶他去兒童活動室玩玩,那里都是小朋友,說不定他喜歡 。”

王雨玲一聽 ,覺得這主意不錯,馬上就去問護士長,護士長說:“那你帶他下去玩玩吧 ,不過就讓他在一旁坐著 ,看看動畫片什么的,千萬別做任何運動,更不能跑不能跳。 ”

“好。”

王雨玲抱了孫平搭電梯去兒科 ,那里有醫院最大的兒童活動室,兒科的小病人情況不嚴重的,都會在下午的時候去那里玩 。還有一些骨折的小朋友在那里做復健 ,所以有十幾個孩子,也很熱鬧。

孫平坐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動畫片 ,就認識了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小朋友。一個小男孩孟小圓是住在兒科的,他是玩輪滑把胳膊給摔斷了,現在還打著石膏 。一個小女孩琦琦是住在血液科的 ,家長很緊張,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還有一個小男孩叫峰峰,大家都喜歡他 ,他前不久剛從ICU轉到兒科普通病房 ,每次都是被輪椅推來的,醫生說他還不能走路。

“峰峰的爺爺可好了,每天都來看他 ,還給他帶很多玩具 。”

“這里的小朋友,他爺爺都會送玩具,我們都喜歡他爺爺 。 ”

“那個不是他爺爺啦!是他的干爺爺!他自己的爺爺早就不在了 ,這個爺爺是救他命的爺爺。”琦琦畢竟是小姑娘,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頭頭是道 ,跟繞口令似的。

“看!峰峰的爺爺來了 。”

王雨玲壓根就不認識聶東遠,聶東遠每天都會過來兒童活動室。今天照例帶了好些玩具,很高興地讓自己的護工發給每個小朋友:“來 ,每人一個,最新的變形金剛。 ”

小姑娘們都撅嘴:“爺爺偏心!我們不喜歡變形金剛! ”

聶東遠笑瞇瞇的:“知道你們不喜歡,那是給小伙子們的 ,來 ,給你們小兔子 。”雪白的毛絨玩具讓女孩子們一陣歡呼,每人抱了一個,奔過去玩過家家了。

聶東遠坐下來 ,看男孩子們都擁過去拿變形金剛,每個人都興高采烈,他跟峰峰說了會兒話 ,峰峰很高興,要把自己吃的病號飯分給他一半。聶東遠笑呵呵地拒絕了,說:“爺爺有病 ,醫生不讓我吃這個呢 。”他一回頭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孫平,于是說,“喲 ,今天又來新的小伙子啦?叫什么名字?今年幾歲了? ”

孫平本來就不愛說話,瞪著烏黑的大眼睛看了聶東遠一眼,又看了看王雨玲。王雨玲覺得聶東遠這個人還挺和氣的 ,一來就送孩子們玩具 ,看峰峰又叫他爺爺,估計他是這個小病人的家長,于是說:“平平 ,要有禮貌,爺爺問你話呢。”

孫平這才怯怯地看了聶東遠一眼,小聲說:“我叫孫平 ,今年六歲 。”

聶東遠聽他細聲細氣的,斯文得跟個女孩子似的,于是笑著說:“去拿個玩具吧 ,大黃蜂,喜不喜歡? ”

孫平卻沒有動,搖了搖頭 ,輕聲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給的玩具。”

“喲,還挺有骨氣的。沒事 ,這里小朋友都有 ,爺爺專門多買了幾個,送給大家的 。”

孫平又看了王雨玲一眼,王雨玲點點頭 ,他這才慢慢走過去,從護工手里接了一個玩具,說了“謝謝 ” ,走回來又對聶東遠說“謝謝” 。

“這孩子真乖。”聶東遠伸手想摸一摸孫平的腦袋,沒想到他卻一偏頭讓過去了,讓聶東遠摸了一個空。他愣了一下 ,笑著縮回手,問王雨玲:“你是他媽媽? ”

“不是,我是他阿姨 。他媽媽感冒了 ,怕傳染,沒在醫院陪護。”

“這孩子真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樣,連摸都不喜歡別人摸他。”聶東遠很感傷似的 ,“那時候我兒子也才像他這么大 ,一副倔脾氣,一轉眼,二十多年都過去了 。真是快…… ”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孫平 ,笑著說,“這孩子還長得真跟我兒子小時候挺像的,大眼睛 ,長睫毛。小時候我就說,處處都像我,唯獨眼睛眉毛是像他媽媽 ,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長得能放下鉛筆。我一說他長得像我,他就指著自己的睫毛反問我:‘你有這么長的睫毛嗎?’我逗他說睫毛長有什么用 ,他就說,‘好看啊!能擋灰啊!’ ”

王雨玲聽著他絮絮地講,心想這也是一個寂寞的老人 。孫平卻聽得抿嘴笑起來 ,尤其講到睫毛能擋灰的時候 ,他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越發顯得稚氣可愛。聶東遠心里一陣溫柔,想起聶宇晟這么大的時候 ,正是最依賴自己的時候。每天一回家,他就能撲到自己懷里來,摟著自己的脖子 ,軟言軟語地問:“爸爸,你能不能不上班啊?”

那樣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賴,父子之間那般親密無間 ,也差不多快像上輩子的事情了吧 。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天真無邪的孫平,問王雨玲:“我能抱抱他嗎?”

“可以啊。 ”

聶東遠抱起孫平 ,孫平瘦,所以也沒費什么勁。孫平一手拿著那個大黃蜂玩具車,一手摟著他的脖子 ,當孫平軟軟嫩嫩的手指摟過來時 ,聶東遠只覺得就像多年前的黃昏,幼年聶宇晟撲進自己懷里的那一剎那,簡直讓自己一顆心都快要融了 。他看著孫平烏黑的大眼睛 ,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心疼,問王雨玲:“這孩子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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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先天性心臟病 。”

“哦?心臟?我兒子在心外科,讓他給看看,他是他們心外科年輕醫生里頭技術最好的。這孩子主治大夫是誰? ”

“聶醫生 ,聶宇晟聶醫生。”

“哎喲,那就是我兒子,你放心吧 ,他可能干了 。”聶東遠挺得意地說,“他會把這孩子的病治好的。 ”

正說著話,峰峰卻不高興了:“爺爺 ,我也要你抱。”

“好好 ,都抱 。”聶東遠十分開心,恰巧這個時候聶宇晟來了。舒琴走后,他想還是應該來醫院看看聶東遠 ,誰知道到病房撲了個空,說是到兒科跟小朋友玩去了,于是他又找到這邊兒童活動室來。

遠遠他就看到聶東遠被孩子們圍在中間 ,笑得很開心似的,他心里明白,其實聶東遠還是挺期望自己結婚 ,能讓他看到孫子 。不過這種事情,一年半載之間,他真沒辦法讓老父實現這個愿望。他走過去 ,叫了聲:“爸。 ”

“喲,你來了 。”

聶宇晟也看到了孫平,他像是小小的無尾熊 ,膽怯地趴在聶東遠的肩上 ,于是他就說:“醫生讓您不能勞累,您還抱孩子。”

“這孩子我剛抱起來,輕著呢。 ”聶東遠很不高興 ,“你小時候就喜歡我抱,現在又不生孩子給我抱,我只好抱別人家孩子 。 ”

聶宇晟不太喜歡孫平 ,很少正眼看他 。孫平似乎也隱約知道什么似的,一見了他,就嚇得緊緊摟住聶東遠的脖子 ,把小臉都藏到聶東遠耳朵后邊去了。

聶東遠安撫似的拍了拍孫平的背:“不打針,你沒看他連白大褂都沒穿,他今天不上班 ,不是醫生,他是叔叔,咱們不打針。”

聶宇晟無動于衷:“您該回病房量血壓了 。”

“好 ,就走。 ”聶東遠卻沒舍得把孫平放下來 ,哄著他說,“你看這位叔叔,他小時候啊 ,就像你這樣,怕打針,一見了醫生就能哭得背過氣去。嘿嘿 ,現在可出息了,自己當醫生了 。咱們長大了,也當醫生好不好?拿針扎別人。”

孫平這才怯生生地探出頭來 ,笑了一笑。聶宇晟沉著臉,聶東遠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看到你啊,爺爺就想起叔叔小時候……”他又看了看臉色難看的兒子 ,再看看孫平,說,“還真有點像……聶宇晟 ,回頭我把你小時候的照片找出來給你瞧瞧 ,你小時候差不多就這模樣 。不過這孩子比你瘦,你小時候白胖白胖的,我一直擔心你長成個大胖子…… ”

聶宇晟看著聶東遠抱著孫平 ,聶東遠自從病后,格外喜歡孩子,還特意給那個摔在工地上的孩子捐了所有醫藥費。大約是人上了年紀 ,又病了,格外珍惜生命,喜歡活潑可愛的孩子 ,所以才會天天到兒童活動室來,陪孩子們玩,當圣誕老人大派禮物 ,以慰寂寥。但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聶宇晟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好像隱隱約約的 ,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他又想不出來 。只是有種預感,就像是劃船的時候駛進了橋下,陰影像鋪天蓋地似的 ,黑沉沉地壓過來。

他送聶東遠回到病房,看護士量完體溫血壓,就到了吃飯時間。聶東遠留他吃飯 ,他說:“我去病房看看 。”

“你今天不是休息嗎?”聶東遠忍了半天,此時再也忍不住了,“你的臉怎么了?還有手 ,怎么扎著紗布呢?跟人打架了? ”

“沒有 。”

“那你下巴怎么青了?”

“資料柜的柜門沒關好,不小心磕的。 ”

“手呢?”

“拿溫度計的時候不小心,弄斷了 ,戳傷了。”

“多大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不省心 。 ”聶東遠似乎相信了 ,批評他 ,“毛毛躁躁的,還成天治病救人,再這樣下去 ,你們主任敢讓你上手術臺嗎? ”

“所以主任叫我休息兩天。”

“那你還去病房干什么?”

“病房里住著我的十幾個病人,就算不值班,我也得過去看看。 ”

“去吧去吧 。”聶東遠換了話題 ,“下星期陪我去香港。”

“這需要我領導同意。 ”

“我已經跟你們業務副院長打過招呼了,他說沒什么問題,會跟你們主任說的 。”

聶宇晟還想說什么 ,但聶東遠已經揮手示意,聶宇晟把話忍了回去。舒琴說得對,這是他父親 ,而且需要醫護人員在飛機上,他就陪他走一趟好了,是兒子應盡的義務和責任。

聶宇晟回到病房 ,兩天兩夜沒有值班 ,昨天半夜又收了個急診,積下大堆病程要寫,還有病人明天早上要辦出院 。他正琢磨是不是加個班 ,護士長正好路過值班室,看到他:“小聶,怎么又來了?方主任看到 ,又該生氣了。”

聶宇晟說:“還有好多事沒做。 ”

“工作哪是做得完的 。對了,老董的老婆生了,今天中午生的 ,全科室的人差不多都去婦產科看過了,你也去一趟吧 。”

“好啊,董師兄一定高興壞了。”

“可不是 ,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老董笑得嘴都合不攏。連方主任下午都去看過了,還抱了小寶寶呢! ”

聶宇晟想到這位師兄平常對自己照顧頗多 ,現在添丁 ,自己當然應該去看看 。于是收拾了一下,去門口小店買了個紅包,裝了賀金 ,再到婦產科去看老董夫婦。

老董正手忙腳亂給孩子喂奶,剛出生的小嬰兒,袖珍得還沒有普通熱水瓶大 ,包在襁褓里,小臉只有食堂的包子那么大。聶宇晟把紅包交給老董,又跟老董的太太說了會兒話 。老董太太就埋怨老董:“你看他老把孩子給抱著 ,好像怕別人搶了去似的。護士都說了,孩子剛出生第一天,睡著是正常的 ,他愣是要四小時喂十五毫升的牛奶,孩子不醒,他就念叨個沒完……”

“我那不是希望他早點把胎便排完。”老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小聶 ,你坐呀!你看,我兒子長得像我吧? ”

聶宇晟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樣子,難得地笑了笑 ,看了看那小小的熟睡中的嬰兒,說:“是挺像你的 。 ”

“哼!我老婆還說不像我。這孩子剛被助產士抱出來,我媽就說:‘嘿 ,這肯定是咱們家的孩子,一準沒抱錯,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個模子里出來似的!你看看這眼皮,你看看這睫毛……’”

仿佛是電光石火,聶宇晟突然想起聶東遠抱著孫平的時候 ,自己到底是哪里覺得不對了,某個可怕的念頭突如其來地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像月亮從重重的烏云中露出一縷清冷的光芒 ,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個可怕的猜測擊倒了 ,他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可是今天,就在剛剛那一剎那 ,他突然就想到了 。他渾身發抖,慢慢地站起來,老董看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由得錯愕:“小聶 ,你怎么啦?”

聶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董又問了一遍:“你怎么啦? ”他這才定了定神,說:“突然想起來 ,有個病人,我下錯處方了。”

老董一聽,也急了:“哎喲 ,那趕緊去改啊!快!快!”

聶宇晟顧不上再說什么 ,急匆匆離開了婦產科病房 。他一路狂奔到電梯,焦慮地按著上行鍵,電梯終于來了 ,在電梯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頭,卻又遲疑了。

談靜不在 ,王雨玲在哄孫平吃飯,孫平很聽話,自己拿勺子舀著湯泡飯。從病房門口 ,只能看到他大半張側臉,還是像談靜 。聶宇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腦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也想不起來談靜的丈夫長得什么樣,這孩子到底像誰多一點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勇氣走近那個孩子。他折返到護士站,值班護士看到他 ,也非常意外:“聶醫生 ,你不舒服呀?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傷口感染發燒? ”

聶宇晟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三十九床的血樣,還有嗎?”

“有一份在化驗處吧 ,不知道他們毀了沒 。”

值班護士話音沒落,聶宇晟拔腿就走。值班護士驚詫極了,平常聶醫生不愛說話 ,可是為人特別有禮貌,問一點小事,都會向人道謝 ,今天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家里失了火似的。

任何時候聶醫生都沉得住氣 ,手術室的護士們動不動就說,你們心外的聶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氣了,什么陣仗他都應付得下來 ,哪怕天塌了 ,他似乎都能把鑷子一豎,先把天撐在那兒,然后繼續淡定地做完手術 。可是今天 ,聶醫生這是怎么啦?

聶宇晟去化驗中心找到個熟人,托她進去找血樣,血樣找到之后 ,他又去體檢中心,只說有點低燒,查個血象看看 ,抽完血他說自己送到化驗中心去。體檢中心當然沒意見,他拿著兩份血樣,卻打車去了醫學院 ,找到自己留美時的一位同學,那同學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樣,所以回來后就在醫學院主攻遺傳學。

“我父親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鑒定 ,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 ”

那位同學知道他父親的朋友皆是非富則貴 ,富貴人家最重視隱私,這種事也屢見不鮮,所以還跟他開了個玩笑:“喲 ,別人搞出人命,你臉色咋這么難看?”

聶宇晟完全沒心情跟老同學開玩笑,只說:“結果一出來馬上打電話給我 ,不論是什么時候,對方很急。”

“沒問題,我給你加個班 ,頂多四個小時,十六個位點,怎么樣?夠對得起你這份人情了吧! ”

聶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著 ,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長。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術臺上一站就是四個小時 ,只覺得時光飛逝 ,從打開胸腔到最后的縫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但是這四個小時,比四天甚至四個月還要漫長 ,他數次想要沖動地給談靜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是不會對他說實話的 ,如果她真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涔涔地流著冷汗,焦慮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孫平,他說了什么?他說了極度刻薄的話 ,他說這就是報應。而談靜,只是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他不敢想像 ,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么談靜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她一定連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 ,他覺得應該馬上去見談靜 ,可是見面了跟她說什么呢?萬一他猜錯了呢?那份該死的DNA檢測結果為什么還不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電話終于打來了,那位同學在電話里幸災樂禍:“你那位伯父慘了 ,RCP值大于你也知道,RCP值大于就已經可以確認父子血緣關系,也就是說 ,這兩份血樣,標準的生物父子關系。”

聶宇晟只覺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 ,幾乎有幾分鐘失去了一切知覺 。就像整個人都陷進冰窖里,千針萬針似的寒冷扎上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自己卻能清晰地聽到耳后靜脈流動的聲音,汩汩的。在這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任何力氣移動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個同學還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 ,艱難地,把電話掛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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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外科的夜班護士小蔡覺得很奇怪,都快晚上十一點了,聶醫生突然來了。今天沒有他的夜班 ,也許又是急診那邊有事臨時找他吧,不過今天早上的時候方主任剛發過脾氣,值班醫生都打定主意 ,萬一有搞不定的病人,寧可給主任們打電話,也絕不再打電話給聶宇晟。所以小蔡覺得挺驚訝的 ,當他匆匆路過護士站的時候,她跟他打招呼,叫了他一聲“聶醫生” ,聶宇晟抬頭看了她一眼 ,朝她點了點頭 。小蔡只覺得他臉色蒼白得異樣,精神也十分恍惚似的,他低頭走到值班室去了。沒過一會兒 ,又從值班室出來了,去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夜班護士小李推著器材回來了 ,問她:“今天晚上是聶醫生值班? ”

“不知道啊 。 ”小蔡看了看貼在柜子上的值班表,“今天沒他的夜班 。”

“他在走廊里都走了七八個來回了,我從七號病房一直到十六號病房 ,出來一看,他還在那兒轉圈呢。”

“哪個病人情況不好吧? ”

“就倆在ICU的有點問題,其他好像都挺穩定的。”

護士們竊竊私語了一會兒 ,值班的李醫生從急診手術室那邊回來了,還有剛做完手術的病人,病房全滿了 ,只能臨時安放在走廊 。李醫生安排著氧氣什么的 ,一抬頭看見了聶宇晟,也十分意外,問:“咦 ,你怎么來了?”

聶宇晟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目光卻穿透了他似的,落在墻上 ,但還是低聲回答了他的提問,說:“來看個病人。 ”

“回家睡覺去吧,明天主任要是再在值班室的床上發現你 ,還不知道怎么發落呢。”

聶宇晟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朝外走,走到一半了 ,突然又折回來,推開一間病房的門,進去了大約幾分鐘 ,不知道做了什么 ,才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 。他臉色那樣沉重,低頭一言不發就走了。

李醫生都快要被他搞糊涂了 ,等他走了,才問護士:“十一號病房住著誰?”

小蔡不假思索地答:“兩個心梗術后,一個先心 ,一個動脈血管瘤。 ”

“都是聶醫生的病人?”

“先心那個是,就是那個原本打算做CM公司的項目手術,后來取消了的 。他們家屬到醫院來鬧事 ,還把聶醫生給打了。”小蔡撇一撇嘴,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小護士們都喜歡聶宇晟 ,那天走廊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聶宇晟打了孫志軍一拳,卻異口同聲說是孫志軍打了聶宇晟。一來是因為孫志軍鬧事確實可惡,二來是因為醫院遇上這種事都是上下一心 ,三來當然是聶宇晟的個人魅力了 。

李醫生這才知道她說的是孫平 ,那個病人原本是他收治的,后來轉給了聶宇晟。他老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似的,于是到十一號病房看了看 ,病人們都睡得正沉,家屬們也都睡著了,三十九號床的孫平也睡著了 ,被子蓋得好好的,整整齊齊,似乎剛剛被人細心地掖過。陪護他的王雨玲也睡著了 ,幽暗的燈光下,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

李醫生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處理好病人 ,他就徑直回值班室睡覺了 。

聶宇晟站在停車場里,被夜晚的涼風一吹,才想起自己壓根就沒有開車來。在知道結果之后 ,他去了同學那里 ,拿了DNA的位點對比報告。居然還能夠不忘向同學道謝,讓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徹底的失態 。可是剛剛在病房的時候,當他伸手摸到孫平的臉的時候 ,當他看到孫平因為紫紺而泛青的嘴唇時,他是真的崩潰了。

在那一刻,他幾乎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或者大叫 ,或者掉頭狂奔而去。

原來,是他的報應 。

他在停車場站了將近兩個鐘頭,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白天的燥熱到了凌晨時分,已經有了秋涼的氣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到了最后,他終于想起來應該去找談靜。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還能怎么辦呢?

談靜的手機關機 ,她早就睡了吧?他打車到了談靜住的小區外面 ,鐵門已經關了,他想起就是昨天,自己還在這里攔下了要爬門的談靜 。那時候她的樣子有多么狼狽多么難堪 ,那時候他說了什么?他仍舊還在愚蠢地傷害她。

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個通宵,看著天空漸漸泛白,一點點明亮起來 ,晨曦透過薄薄的云層,給所有的建筑涂上淡淡的金色。鐵門的小門終于“咣當 ”一聲開了,早起買菜的人 ,早起鍛煉的老人,還有早起上班的人,開始進進出出 。也有人好奇地打量他 ,但他不知道,他只是目光呆滯,坐在馬路牙子上 ,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 ,沒辦法思考,也不愿意思考。

談靜早起覺得感冒好多了,拎著購物袋想去菜場買菜 ,順便吃早飯,跨出鐵門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聶宇晟。他就坐在馬路邊 ,臉色慘白,就像在那里坐了一百年似的 。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覺得心慌意亂 ,但是定了定神,還是朝著他迎上去,問:“聶醫生?”

他慢慢抬起頭來 ,看了她一眼,問:“為什么?”

談靜還抱著一絲僥幸,遲疑地問:“什么……為什么? ”

聶宇晟突然站起來 ,將兩張紙推向她 ,因為用力過猛,他幾乎要一下子撲出去摔倒,談靜被嚇了一大跳 ,抓著那兩張紙,根本就看不懂上面畫的是什么 。

“我和孫平的DNA位點對比,最準確鑒定親緣關系的方式。 ”聶宇晟的聲音喑啞嘶竭 ,“為什么?”

談靜徹底地明白過來,她的臉色也變得煞白。聶宇晟抓著她的胳膊,就像回到那個臺風夜 ,他傷心欲絕地一遍遍問:“為什么?”他的目光里只有絕望似的傷心,談靜自欺欺人地別過臉不愿意看他,她早就準備過有這一刻 ,不是嗎?

“不為什么 。 ”

“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你想要監護權嗎?”

“什么? ”他完全沒想到她會問這句話,所以神色呆滯。

“一百萬。我給你孩子的監護權,從此之后 ,我再也不會煩你了 。我保證消失在你和孩子面前。”

他用了足足半分鐘 ,去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最后仍舊沒有能夠理解,他只能追問:“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七年前我這么說,你不肯信,現在我說 ,你肯信了吧?一百萬,孩子是你的了。 ”

他像是整個人都垮了下去,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死死不肯放開她的胳膊,喃喃地又問了遍:“為什么?”

“你想知道為什么?那么回去問問你父親,我媽媽是怎么死的 。你們姓聶的 ,欠我的!沒錯,孩子是你的,當年我沒打掉 ,你想要監護權嗎?一百萬 ,其他的都不用再說了。”

她用力掰開他的手指:“現在你都知道了,醫院的費用我不管了,你愿意做手術也好 ,不愿意做手術也好,看你怎么決定。我要在三天內收到錢,不然的話 ,我會起訴你遺棄 。 ”

聶宇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醫院,他只記得談靜絕情地掰開他的手指,然后轉身離去 ,她的背影那樣決絕,就像是七年前那個臺風夜。他覺得自己又重新陷入那個噩夢,他獨自奔跑在雨中 ,頭上是一道一道的閃電,可是比那閃電更猙獰的,是談靜的話。她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刀子 ,每一刀都捅進他的心里 ,他只想大喊大叫,可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暴雨嘩嘩的被風挾裹著 ,水像高壓槍一樣,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伸手攔了出租車 ,回醫院去 。

聶東遠剛起床不久,就聽到護士在外面說:“聶醫生,您來了?”

聶東遠一回頭就看到兒子 ,他肯定沒有換過衣服,因為襯衣皺了,也沒有系領帶 。他頭發凌亂 ,胡子也沒有刮,看上去就像通宵未眠,整個人失魂落魄 ,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搖搖晃晃地走進來。聶東遠猛然吃了一驚,說:“怎么啦?”

“談靜的媽媽是怎么死的? ”

聶東遠沉聲問:“怎么突然問這個?你又遇上談靜了?你怎么就中了這個女人的魔呢? ”

“你昨天抱過一個小孩兒,孫平。”

“怎么啦?”聶東遠莫名其妙 ,聶宇晟把手里的兩張紙遞給他,聶東遠看了看,沒看懂 ,“什么? ”

“DNA對比,那是我的兒子 。”

聶東遠終于變了臉色,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兒子的神色 ,覺得不似作偽。可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也太奇怪了,他問:“怎么回事?”

“她要一百萬,我沒有。 ”聶宇晟頹然地將臉埋進掌心 ,話語凌亂,沒有條理,“她問我要不要監護權 ,要的話 ,給她一百萬,否則她要告我遺棄……”

“不像話!”聶東遠動怒了,“我的孫子只值一百萬嗎? ”

他看了看兒子煞白的臉色 ,已經猜到了八成:“談靜?”

聶宇晟用盡了力氣,才點了點頭 。

聶東遠走過去打電話,聶宇晟只聽到他在電話里說叫法律顧問馬上過來 ,然后通知理財顧問,需要一百萬的現金。

聶東遠做事情非常有條理,打完電話他才重新坐下來 ,看著精神恍惚的兒子,說:“你說你,你突然弄出這么一檔子事來 ,我真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高興好?你竟然不聲不響給我弄出這么大一孫子,你說這叫什么事……孩子在哪兒呢?我們過去 ,接他過來 ,在監護權拿到手之前,不能讓談靜把他藏起來,否則麻煩了。”

“她不會的…… ”聶宇晟嘴唇都在顫抖 ,“她根本就不想要監護權……我還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她就問我要不要監護權,要的話就給她錢……”

“給她錢就給她錢 ,這女人倒也爽快 。這有什么為難的,拿錢都辦不成的事兒,才叫為難的事。”

聶宇晟沒有說話 ,他已經精疲力竭,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就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舟 ,已經被命運的湍流摔打得粉身碎骨,他簡直沒有力氣說話了。聶東遠壓根就不生氣,他甚至挺高興的 ,自己這兒子太循規蹈矩了 ,而且是個死心眼兒,拖拖拉拉簡直是一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樣子 。現在好了,有現成的孫子 ,除了孫子的媽媽是談靜這點讓他有點不喜歡,不過孫子就是孫子,多好的小孩兒啊 ,怪不得他昨天抱住那孩子的時候,覺得心都快要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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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走!走!去接孩子。律師馬上到,錢也馬上到,我們得跟她簽一個協議 ,永遠放棄孩子的監護權和探視權…… ”他看了看兒子的臉色,沒好氣地說,“瞧你那點出息 ,當年我就說這女人不適合你 ,你還偏不相信 。現在相信了吧,她就是為了錢 。 ”

“她媽媽到底怎么死的?”

聶東遠不耐煩了:“她媽媽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不是說是心臟病嗎?”

“她不會那樣對我,一定有原因。 ”

“執迷不悟啊 ,你真是!”聶東遠直搖頭,“她都只管找你要錢了,你怎么還相信她說的話?”

“她不會那樣對我…… ”

聶東遠生氣了:“一點出息都沒有 ,回頭你別見這個女人了,一切讓律師去談。”

談靜到醫院的時候剛查完房,她讓王雨玲回去睡覺 ,王雨玲問:“你感冒好了?”

“嗯 。 ”

王雨玲在病房也沒怎么睡好,打著哈欠就同意回家補眠。臨走之前,她問:“談靜 ,中午吃什么啊?我來給你買飯。”

“不用了,中午我去食堂買點得了,晚上你也別來了 ,你都熬出黑眼圈了 。不是說店子裝修得差不多了嗎?你回去看看梁元安那里 ,要不要幫忙。早點開業,不然真的是坐吃山空了。”

“好 。 ”

談靜想了想,說:“這兩天我想給平平轉院 ,你別來醫院了。有事的話,我會打電話找你。”

“轉院?為什么啊?”

“手術也不讓做了,我想做常規手術 ,轉到小點的醫院,便宜些 。 ”

“那……你有錢嗎? ”

談靜難得笑了笑,說:“很快就有了。”

“你問誰借的錢?”

“公司同事 ,說了你也不認識。 ”

王雨玲說:“是那個盛經理吧?一看就是個好人 。談靜,你跟孫志軍離了吧,他真不適合你 。”

“你別管了 ,離婚的事我會考慮的,你快回家睡覺吧。”

王雨玲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今天的談靜格外平靜 ,平靜得就像是一切都胸有成竹似的。大約是因為籌到了手術費 ,以前的談靜成天愁眉不展的,不就是因為沒錢給孫平治病嗎?

王雨玲走了之后,談靜一邊給孫平擦臉 ,一邊跟他說:“待會兒我們玩個游戲好不好? ”

“好 。”孫平很高興,“媽媽,你要跟我玩什么游戲?”

“要是待會兒媽媽藏起來 ,你不能哭,聶醫生你認識嗎? ”

孫平怯怯地點點頭。

“待會兒聶醫生會來接你,他會給你換個病房 ,把你藏起來,讓媽媽去找。”

孫平很擔心:“那媽媽你會找到我嗎?”

“媽媽當然能找到你 。你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怎么會找不到你呢? ”

孫平笑著摟住談靜的脖子:“那媽媽你要快點找到我。”

“好。”

談靜摟住孫平 ,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那你要乖乖的,聽醫生的話 。 ”

“嗯。 ”孫平重重地點了點頭,“我聽話……”可是他疑惑地問 ,“媽媽 ,你怎么哭了?”

談靜把眼淚擦掉,笑著說:“媽媽怕找不著你。 ”

“沒關系,媽媽你要是找不到我 ,我會自己跑出來,讓你找到的 。”

門上有人不輕不重地敲了幾下,談靜回頭一看 ,是兩個陌生人,他們徑直問:“哪位是談小姐?”

“我是。 ”

“我是聶先生的律師,麻煩談小姐跟我們談談細節。”

聶宇晟沒有來 ,談靜很意外,可是也沒有多問,跟著這兩個人到了停車場 ,他們在車上給她看大疊的法律文書,條款多如牛毛,主要是要她放棄對這個孩子的一切權利 。

她心亂如麻 ,說:“我需要時間考慮 。”

“一百萬的現金我們已經帶來了。 ”律師指了指腳下沉重的皮箱 ,“您現在簽字,就可以拿錢走。”

“我需要跟人商量,我的丈夫……他必須得同意 。”

“談小姐 ,據我們所知,早些時候您對聶先生不是這樣說的。 ”

“我改主意了,你們條款太復雜 ,我要跟我的丈夫商量。”

律師有些失望,不過他不動聲色,什么也沒有說 ,只是問:“那您需要多長時間?”

“告訴聶家的人,把我的丈夫從派出所弄出來,否則的話 ,這個協議我不會簽 。 ”

“好吧。 ”律師說,“我會轉告聶先生您的要求。”

談靜下車之后,律師立刻聯絡聶東遠 ,把談靜的話復述了一遍 ,然后問:“您看怎么辦?”

聶東遠看了眼聶宇晟,問:“她沒說別的? ”

“沒有,就說需要時間考慮 。”

“沒有提出來要見聶宇晟?”

“沒有。 ”

聶東遠說:“那就把她丈夫弄出來 ,不過她要是再提任何要求,都不要再松口答應她。”他掛上電話,對聶宇晟說 ,“你去病房,把孩子接過來,談靜變卦了 。”

“我不去。 ”

聶東遠生氣地站起來:“你不去我去。”

“心外科不會讓您帶走他的 ,除非談靜辦出院 。”

聶東遠大怒:“我是他爺爺 。 ”

“您是想把這件事鬧得整個醫院都知道嗎?”

“知道又怎么樣?現在是她勒索我們,要一百萬。”

聶宇晟只覺得自己額頭滾燙,而且頭痛欲裂 ,他通宵沒睡,現在已經困頓到了極點。他說:“一定有別的原因,她不會這樣對我 。 ”

聶東遠狠狠瞪了一眼兒子 ,說:“鬼迷心竅。 ”

談靜沒有回到心外科病房 ,她直接去找盛方庭。他正在辦出院手續,看到她覺得挺意外,說:“你怎么來了?”

“盛經理 ,有件事情我想問問您 。”她本能地信任盛方庭,因為他辦事情都是那樣有條不紊,給人沉著冷靜的印象 ,他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幫到她。

盛方庭看出事情不同尋常,他特意把病房門關上 ,才問談靜:“是什么事? ”

“我的兒子孫平,也許您見過。”

盛方庭點點頭,看她臉色蒼白 ,渾身發抖,于是鼓勵似的問:“是要做手術嗎?你覺得手術風險太大?”

“不是,現在他的親生父親想要求他的監護權…… ”

盛方庭愣了一下 ,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她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 ,親生父親跟她的丈夫不是同一個人?他問:“是我理解的那樣?”

談靜艱難地點點頭:“孩子的親生爺爺非常的有錢,他們答應給我一百萬,但要我放棄一切權利 ,連探視權都要放棄。”

富貴人家做事情,大多求干凈利落,不留一切后患 ,盛方庭已經猜出大半真相。他近乎自嘲般的笑了笑,問:“那你愿意嗎? ”

“我不愿意……”談靜整個人已經快要崩潰了,“我原來以為我做得到 ,但現在發現根本不行……我不愿意……”

“那你想要怎么樣? ”

“我想給孩子治病……但孩子仍舊要跟著我……”

“你剛剛說過對方非常有錢……”

“是,他們派了律師來 。 ”

盛方庭猶豫片刻,說:“你愿意告訴我 ,對方是什么人嗎? ”

“東遠集團,聶東遠,孩子的爺爺。”

在那么一剎那 ,談靜覺得盛方庭的臉在陽光里明滅不定 ,百葉窗的陰影讓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充滿希冀地看著他:“盛經理,我不認識其他人,像您這樣有本事……”

“東遠集團的聶東遠…… ”盛方庭卻慢慢地問出一句話來 ,“你想爭取到孩子的監護權?”

“是,我沒辦法失去這個孩子 。”

“那么孩子的親生父親是什么態度? ”

談靜早已經心亂如麻,她不能去想聶宇晟 ,一想到他她就會崩潰,她喃喃地說:“我不知道……”

“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盛方庭突然笑了笑 ,“這是談判的最基本規則,你想要監護權,那么就絕對不能告訴對方 ,你只要監護權。 ”

談靜迷惘地看著他,盛方庭說:“東遠集團在香港上市,市值超過一百二十億港幣 ,聶東遠名下還有無數私產 ,目前聶宇晟是他唯一的法定繼承人。這場官司你一定要打,而且要好好地打 。要求對方支付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撫養費,還有 ,將來治病的手術費用,以及被遺棄多年的精神損失費。除此之外,要求對方給予一定的財產比例給孩子 ,聶東遠有東遠集團30%的股份,你就要求析出一定比例的股權給孩子。我替你聯絡律師,讓律師來跟你談 。”

談靜已經不知所措了 ,問:“這樣行嗎?”

“談判的第一步,就是絕對不能讓對方覺得你想要什么。獅子大開口也無妨,因為對方會討價還價。 ”

談靜十分擔憂:“他們會不會把平平帶走?”

“帶走就更不怕了 ,帶走你就對外宣布他們搶走了孩子,所有輿論都會同情弱者 。”

“我不想把這件事情公開…… ”

“聶家也不會想的,畢竟是非婚生子 ,這種情況他們不會愿意公開。即使是離婚官司打析產 ,他們也會想低調行事,何況現在情況這么尷尬。 ”

談靜徹底地亂了方寸,她用手掩住臉:“我該怎么辦?”

“不要接觸聶家的人 ,所有事情讓律師去談,對方的律師陣容一定很厲害,你要有心理準備 。”

“我只是想把孩子留下來…… ”

“所以你要表態爭財產 ,因為股權給孩子,你又是監護人的話,在孩子十八歲之前 ,你會代他投票。聶東遠肯定不愿意在股東大會上看到你,他會想辦法不給孩子股權,那么你就有機會爭到監護權。”

“一定要這樣嗎?”

“也不一定 。 ”盛方庭說 ,“要不你和聶宇晟好好談談,大家心平氣和地解決這個問題 。”

“我沒辦法跟他談。”談靜喃喃地說,“我不想看到他。 ”

“其實你只需要姿態強硬一些 ,也許聶家會知難而退 。”盛方庭說 ,“聶東遠那個人,不會允許自己吃虧,如果發現要動搖到根本 ,他也許就放棄對這個孩子的渴望了。”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說,“要不要跟律師談 ,也看你自己。你如果愿意,我就給相熟的律師打電話 。 ”

“盛經理,你為什么愿意幫我?”

盛方庭想了想 ,說:“也可以告訴你實話,我看不慣聶東遠這個人很久了。你或許也知道,他是做快消行業起家的 ,在業內他的口碑實在不怎么樣。如果能讓他失去點什么,我會覺得很高興 。”

談靜迷惑地看著他,他的神色從容 ,好像剛剛說的話 ,只是開個玩笑罷了。談靜覺得脊背上有些微涼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病房里空調太冷,她自以為是地揣測:“你也是老三廠的孩子嗎? ”

“什么老三廠? ”

“沒什么。”談靜垂下眼簾 ,說,“是我自己傻氣罷了 。”

盛方庭沉默了片刻,問:“你愿意跟我講一講 ,你和聶宇晟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過去嗎? ”

談靜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問:“你只是單純地好奇嗎?”

“不 ,我希望了解對手,如果你需要我繼續幫助你,如果你真的想跟聶家打這場官司 ,我們就必須足夠了解對手。”

談靜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該如何去講述呢?那段早已經被她深藏在心底的往事,那段她早已經刻意不去回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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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談靜幼年的印象里,父親只是一個模糊的名詞 。在她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家里沒有人來接她 ,幼兒園的老師陪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鄰居孫婷婷的媽媽才慌慌張張地來了 。談靜只看到婷婷媽媽小聲跟幼兒園老師說了些什么,幼兒園老師就把她交給了婷婷媽媽 ,那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教室里開著燈,老師摸摸她的頭發 ,非常溫和地對她說:“乖,跟齊阿姨回去,你媽媽有事不能來接你。 ”

那天婷婷媽媽用自行車把她馱回了家 ,談靜還記得一路上風很大,婷婷媽媽用自己的紗巾圍在她的脖子里,一邊吃力地蹬自行車 ,一邊還問她晚上吃蛤蜊燉蛋可不可以。婷婷比她大兩歲 ,已經上小學了,趴在燈下寫作業 。婷婷媽媽進門就忙著做飯,找給談靜一本小人書 ,讓她打發時間。談靜喜歡看小人書,所以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吃飯的時候,婷婷媽媽把一碗燉蛋都舀進了她的碗里 ,都沒有分給婷婷 。吃完飯后是婷婷媽媽給她洗澡,那天她就在婷婷家里睡。第二天上午的時候媽媽才來接她,她看到媽媽紅腫的雙眼和散亂的頭發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爸爸走了,不是走了 ,是死掉了 。

從此老師們看她的眼神,永遠帶著一絲憐憫。同學們倒沒有人欺負她,也沒有電影電視中常見的狗血情節 ,她和其他學生也沒有太多不同。那個時代 ,大家經濟條件都差不多,她家里或許比普通的雙職工家庭困難一點兒,但左鄰右舍都肯幫忙 ,日子過得并不算舉步維艱 。

她媽媽是音樂老師,還能掙些外快,到聶宇晟家里教鋼琴 ,也是為了掙外快。在遇上聶宇晟的起初,談靜從來沒有想過,未來會是什么樣子。在她的想像里 ,自己應該和班上所有的女生一樣,好好學習,考上大學 ,然后,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那時候的喜歡與依戀,是一種很純粹的事情 。直到她媽媽表示反對 ,她才覺得遇上了人生的第一個困難。

媽媽反對她的理由很簡單:她年紀太小。談靜也覺得媽媽說的有道理 ,起初媽媽是很鼓勵她跟聶宇晟通信的,因為他們談的全是學習,或許媽媽覺得聶宇晟只是一個兄長 ,一個值得學習的楷模 。等她進了大學一年級,鼓起勇氣向母親坦陳自己與聶宇晟不是普通的同學往來時,媽媽表示了最激烈的反對。

“你年紀太小了 ,還不懂談戀愛是怎么回事。再說,聶家跟咱們家不是一回事,像他們那樣的有錢人 ,太復雜了 。”

談靜沒有為這事煩惱很久,母親不讓她與聶宇晟往來,那就偷偷地寫信打電話好了。在她年輕單純的心里 ,只覺得媽媽是杞人憂天。不過她和聶宇晟確實都太年輕,那么等一等吧,等到畢業或許就足夠年齡 ,讓大人們正視他們的戀情了 。

聶東遠太忙了 ,壓根不知道兒子在談戀愛。有一次他出國去了,聶宇晟趁機讓談靜去他們家玩,談靜不肯去。

“為什么不來啊?”聶宇晟在電話里十分不滿 ,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戀人 。

“我媽媽知道會不高興的。 ”

“你媽媽不是挺喜歡我嗎?”

“她喜歡教你彈鋼琴,她覺得你學習好……她又不喜歡你跟我談戀愛。”談靜小聲說 ,“反正我到你家去,不太好 。 ”

聶宇晟也沒有生氣,反正兩個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 。在河邊散步 ,放風箏,看劃小船的人偷偷用電網打魚。遇上販賣蓮蓬的小販,聶宇晟就買一束蓮蓬給她吃。通常小販會送一張荷葉 ,他們坐在河邊榕樹陰下,看遠處鷺鷥蹚水尋覓著小魚,然后剝開蓮子 ,邊吃邊聊 。談靜會把蓮子殼放在荷葉上 ,聶宇晟偶爾拿起蓮子殼,套在手指頭上,用筆給蓮子殼畫上彎彎的眼睛和嘴巴 ,裝成木偶戲的樣子,用幾根手指扮演好幾個角色,逗她玩。夕陽透過榕樹的枝葉灑下來 ,晚風里有蜻蜓三三兩兩地飛過,時光清澈如同水晶。

后來呢?后來?

談靜茫然地想,后來應該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吧 ,那時候兩個人都從不曾想過,命運的陰影早已經悄悄接近 。

直到母親去世,談靜也沒有想過 ,事情會變得有什么不同。謝知云的心臟衰弱,各種治療也只是延緩而已,在醫院進進出出了幾次 ,最后一次病發的時候 ,是在課堂上。上音樂課的時候她突然昏迷,學生們驚惶失措,找到班主任把她送進醫院 ,然后,她再也沒有醒來 。

談靜當時還在外地的大學校園里,接到電話后連夜趕回去 ,連哭都忘了,只急著四處籌集醫藥費。那時候學校還沒有改制,教育經費最困難的時候 ,老師們連工資都不能按時發放,何況她母親又不是什么主課的老師,更不受重視。談靜借遍了親友 ,才交上第一筆住院押金 。后來聶宇晟知道了,又給她匯了兩萬塊錢救急,可是最后還是沒能挽留住母親的生命 ,在醫院拖了十幾天 ,還是走了。學校派了兩個老師來幫談靜處理后事,因為謝知云是在課堂上發病,被認為是殉職 ,教育局一層層復雜的手續辦下來,艱難地補償了一筆錢,金額正好讓談靜把親戚借債都還清了。談靜那時候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備受打擊造成免疫力低下,得了帶狀皰疹高燒不退,疼得沒有辦法 ,還是聶宇晟翹課趕回來,把她也送進了醫院,出院已經是半個多月后了 ,談靜這才鼓起勇氣回到家里,收拾母親的遺物 。

母親留下的財產不多,這么多年來 ,母女相依為命 ,談靜也知道母親獨力供養自己上大學,殊為不易,不可能攢下什么錢來 。她把寥寥幾張存折整理好 ,拿著母親的死亡證明,一家家銀行去跑,把錢轉存出來。每辦一筆 ,幾乎都要掉一遍眼淚。余下的錢不夠她繼續上大學的費用,聶宇晟說:“以后我養你 。”

那樣自信滿滿,她情緒低迷 ,只說:“你自己還是學生,拿什么養我?”

“太小看我了! ”

聶宇晟被她這么一激,放暑假的時候就跑去做飲料促銷。那時候飲料競爭還不十分激烈 ,街頭促銷這種方式并不多見,他搞了一個街頭展點,雇了些同學打工 ,忙了一個夏天 ,除去物料人工成本等種種開銷,竟然掙了將近一萬塊錢。除了給她買了枚胸針,還把余下的錢存進她的戶頭 ,給她當下學期的生活費 。

“為什么買胸針送給我? ”

“因為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臟位置的那樣東西,是我送的。”

情人間的甜言蜜語,再多再濃也不嫌膩吧?

就是因為這次的暑期打工 ,聶東遠才發現兒子在談戀愛。推廣經理覺得這種街頭促銷方式效果很好,當成經典案例一層層報上去,負責快消業務營銷的副總 ,終于認出了照片里的促銷負責人是老板的寶貝兒子 。聶東遠這才知道兒子頂著酷暑賣了一夏天的飲料,成績斐然。

聶宇晟在大學期間,除了每個月有五千塊的固定零花錢 ,其他購物如電腦衣服這種東西,都可以刷聶東遠的附卡。聶東遠就詫異了,為什么兒子要去頂著烈日曬兩個月 ,站在街頭做促銷?他缺錢嗎?他當然不應該缺錢 。那他這么做是為什么呢?這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 ,保姆叫他早早起床上學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什么事能夠讓他肯放下架子去吃苦?一定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很重要,一定要查出來。

等知道談靜其人之后 ,聶東遠沒有見談靜,他覺得犯不著 。他直接叫人送了張十萬塊的支票去給談靜,那人客客氣氣地說:“談小姐是聰明人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

談靜雖然內向,卻也有自尊 ,更兼年輕氣盛,反問了一句:“那么在聶先生眼里,我和聶宇晟的交往是一種災難嗎? ”

倒把來人問得怔住 ,回去告訴聶東遠。他哈哈大笑,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姑娘伶牙俐齒的 ,不用和她一般見識。”

聶東遠確實沒把談靜放在眼里 ,一個剛念大學的小姑娘,除了長得漂亮,能有多大的殺傷力?這種事情越是打壓越是反彈 ,聶宇晟的性格他十分清楚,他不打算再嘗試棒打鴛鴦,省得真把兒子跟這小姑娘逼成了一對鴛鴦 。在他看來 ,這種年紀的戀情都是一時癡迷,聶宇晟正在迷戀這姑娘的勁頭上,自己做什么都只會適得其反 ,不如靜觀其變。

聶東遠第一次真正覺得談靜是一種威脅,是聶宇晟堅持要換專業的時候。當初聶宇晟高考選擇第一志愿生物工程的時候,聶東遠已經非常失望了 ,但多少還算跟自己的公司產業沾邊,所以他隱忍著沒說什么 。沒想到聶宇晟竟然申請換到臨床醫學,因為跨學院換專業需要校長簽字 ,所以最后驚動了聶東遠 ,他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飛到兒子的學校所在地,跟聶宇晟一席長談,聶宇晟還是那樣子 ,不愿意跟他說的話,就半個字也不肯說。但他通過各種渠道收集信息,終于明白了兒子為什么鬼迷心竅要學醫 ,當初他反對聶宇晟跟談靜在一起有一個理由:談靜的媽媽有心臟病,不知道會不會遺傳,對下一代風險太高 。當時他拿這個理由反對的時候 ,聶宇晟也沒有說什么,可是竟然為了這個理由去學醫,聶東遠終于不再輕視那個姓談的小姑娘 ,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她不適合你。”他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你跟她不是一個環境長大的,現在是沒有什么問題 ,將來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 。你學醫就能保證什么嗎?醫生能救人 ,可是也不是萬能。你這么聰明一個人,怎么想不明白呢? ”

聶宇晟完全無動于衷:“您已經這么有錢了,還需要我娶一位有錢的大小姐 ,以便增加您的財富嗎?”

聶東遠的公司那時候剛剛在香港上市,順風順水,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哪里容得下兒子這樣忤逆。不過他沒動聲色,從兒子這邊著手,不會有太大效果 ,那么就從談靜那邊著手吧 。

聶東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談靜,談靜仍舊能夠清楚地記得 。聶東遠為了這次談話,特意約在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里。咖啡廳里人很少 ,空調的冷氣很足,他也沒多說什么,見到談靜就說:“你不能和聶宇晟在一起 ,你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你媽媽活著的話 ,也會堅決反對的 。”

那時候談靜很單純,于是傻乎乎地問:“這跟我媽媽有什么關系? ”

聶東遠沒說話,只將一張照片輕輕推到她面前。談靜看到照片里的人是自己的媽媽和聶東遠 ,背景是香港山頂,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無數摩天高樓似瓊樓玉宇 ,美得像個夢。談靜沒去過香港,但看過很多的TVB電視劇,這樣浪漫的地方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

談靜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去過香港,有一段時間媽媽倒是去過外地培訓,那時候談靜已經住校了 ,媽媽真實的行蹤她一無所知。

談靜簡單的思維一下子沒法接受這么復雜的事情,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為什么媽媽會跟聶東遠在香港拍這張照片。

“你媽媽很喜歡維港 ,說這世上她能想像最美好的事情 ,大約就是在香港的半山有一套房子,可以天天看見蔚藍的海 。晚上的時候有許多燈,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下來。”聶東遠不緊不慢地說 ,“你媽媽去世之后,我很抱歉,不曾幫助過你什么。不管你怎么想 ,我打算把香港半山那套房子過戶給你,只要你答應不和聶宇晟來往 。你們不合適,在一起會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談靜沒了分寸 ,只說:“我要想一想。 ”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花過我什么錢 ,她跟別人不一樣,她不是為了錢跟我在一起 。她常常提到你,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地長大 ,幸福安寧地生活 。聶宇晟的脾氣或許你不知道 ,很多年前我想過再婚,但他以死相逼,就從家里陽臺上跳下去 ,幸好摔在草坪上,只是把胳膊摔折了,把我嚇壞了。他不讓我結婚 ,我就不結婚了。這孩子從小沒有母親,特別敏感,他不希望有任何外人來打擾我們父子 。我跟你媽媽的交往 ,都是瞞住他的。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如果你要讓他知道,你自己選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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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談靜的心里亂糟糟的,一個人搭公交回校園 ,包里還有一個紙袋 ,是聶東遠給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談靜想到母親最后躺在醫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 。父親去世十幾年 ,她對爸爸的印象已經淡化得若有若無,只是家里墻上掛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她周歲的時候拍的。照片里的父親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 ,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照片的那個影像上。十幾年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嫁 ,她習慣了和母親一起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不會有再結婚的想法 。

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私 ,所以母親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方面的問題。母親就像個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獨自拉扯著她長大。

那幾年社會風氣已經漸漸開化,離婚與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 。可是媽媽從來沒有提過 ,她也就習慣了 。她從來沒想到聶東遠會以那樣的口氣提起她的母親 ,媽媽確實是個好女人,安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左鄰右舍可憐她們母女倆 ,什么事都惦記著幫她們一把,還在燒蜂窩煤的時候,鄰居不論誰家買煤 ,都會幫她們買一百個,碼得整整齊齊在樓道里。媽媽很少求人幫忙,而且很努力地回報鄰居們的各種關照 。

如果不是為了考慮她的感受 ,或許媽媽會再嫁。談靜非常內疚地回到校園里,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她與聶宇晟的問題。她把聶東遠的話想了又想 ,想起去年的時候,聶宇晟失魂落魄地來找她,當時他什么都不肯說 ,發了一場高燒 ,嚇得她提心吊膽,最后聶宇晟才告訴她,自己的父親曾經有過一個情人 ,還有一個孩子 。這件事給聶宇晟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覺得父親背叛了,要離開自己 ,重新再建立一個家。

談靜想到這件事情,就知道聶東遠沒有說謊,聶宇晟不愿意父親再婚 ,聶家的事情太復雜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樣的有錢人家,她不應該摻和進去 。可是她愛聶宇晟 ,聶宇晟也愛她,這種愛戀單純而簡單,她從來沒覺得 ,聶宇晟的家庭環境 ,會給這段戀情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知自己媽媽與聶東遠的交往之后,她真的覺得不安了,媽媽生前的激烈反對 ,似乎正印證了聶東遠的話。如果她和聶宇晟交往,媽媽是不會贊成的 。

談靜說到這里,不知不覺就沉默了 ,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里,甚至聽得見遠處走廊上護士推動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 ,是橡膠輪劃過地面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

“不是 。 ”談靜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 ,“這件事情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 ,是因為另一件事 。”

“是什么樣的事情?”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 ,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可是最后她還是說了:“聶東遠當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體所有制的飲料廠 ,變成自己的私營工廠。 ”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內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 ,解放后公私合營,文革后又改成集體所有制的工廠,最后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 ,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內迅速擴張,做到市場占有率第一 。一直到現在 ,東遠的保健飲料、純凈水 、果汁、軟飲料……仍舊在市場中占有很大的優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定 ,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 ,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說是六十年老配方 ,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后,交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濟時代存活了那么多年 。我爸爸是技術科的 ,之前一直負責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仿佛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 。謝知云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 ,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后,她在收拾家里的衛生的時候 ,意外地從蝦醬壇子里 ,發現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記。在這本日記里 ,謝知云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 ,讓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女兒 。車禍之后的幾天 ,她的記載很零亂,但是后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 ,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撫恤金,數額不多,因為談少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瀕臨破產 ,正在打算拍賣 ,據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 。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情,所以當地的政府還有主管部門 ,都大力地推進此事 。工廠里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心一個技術人員的意外身亡。謝知云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場種種證據顯示 ,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說 ,可能是因為司機發現撞傷人之后,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 。因為那個年代 ,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字,撞殘了的話 ,后續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 ,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云當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她一個弱女子 ,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交警大隊之后,謝知云絕望了。

后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 ,字里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 。談靜當時翻過這些文字,只覺得母親不易 ,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家里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 ,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 ,好幾家人合用廚房 ,液化氣沒了,謝知云也扛不動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 ,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干干凈凈,周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 ,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么歡樂 。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在日記的后半本里,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 ,心里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云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云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 ,她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 ,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 ,她發現自己被陌生人跟蹤,于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 ,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

謝知云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她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覺得害怕 ,袁家福卻主動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么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 ”

袁家福吞吞吐吐 ,謝知云已經幾步沖到了路燈下,那里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 ,她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 。袁家福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么就走了 。過了好幾天,謝知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 ,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 ,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愛人和女兒。謝知云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再三追問 ,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云沒有哭,也沒有大罵 ,只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 ,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 ,上海的醫院說可以做手術,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 。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在我老婆也死了 ,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 ,我已經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

謝知云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 ,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 ,我也全都花在醫院里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 ,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 。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云再說什么,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云在當天的日記里寫:“我一定要追查 ,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云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 ,又回來了 。過了幾天 ,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云去了交警大隊 ,把這事都告訴了交警。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交警也很重視 ,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后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 。警察告訴謝知云說 ,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松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 ,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控。這件案子于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云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情況 ,現在這個飲料廠已經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 ,據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動一些工人集資 ,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

港商已經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后,港商索性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 ,按配方開始生產保健飲料。領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雙方的競爭很激烈 ,還為了飲料的注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云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的保健飲料 ,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 ,獲得了保密配方 。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 ,只有廠長、書記 、技術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時日無多 ,在醫院挨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時很高的薪水 ,也不太可能泄密 。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后保險柜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密 ,但因為沒有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當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 ,并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占據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回購開始的 。當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 ,廠里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 ,調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少部分人參與了集資 ,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巨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 ,但廠里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愿意退股 ,據說當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于只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 ,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任有限公司 ” 。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 ,換了更高級的生產線 ,更換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包袱甩掉,只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 ,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 ,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 。后來的聶東遠一發不可收拾 ,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大殺四方,成為著名的民營企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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