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上元元年,政通人和,百姓阜安。

因為仰慕中原的繁華昌盛 ,各國商人、留學生 、學者、僧人匯集京師長安,絲綢之路溝通東西,人文、物資薈萃于此 ,李唐帝國國力強盛,聲威日益煊赫 。

這年孟秋時節,在尊唐高祖李淵為神堯皇帝 、竇皇后為太穆神皇后 ,太宗李世民為文武圣皇帝、長孫皇后為文德圣皇后的同時,高宗李治皇帝稱天皇,武皇后稱天后 ,并稱“二圣”。

此后,朝中官員和民間百姓便以“天帝”、“天后 ”稱呼二位圣人。

因高宗李治衰弱多病 、秉性懦弱,武皇后垂簾參政 ,逐漸大權在握 。

武皇后精明強干 ,機智敏捷,命人編纂上千卷各類書籍,著《列女傳》、《樂書》、《臣軌》 ,大興科舉,提拔寒門文士,在民間的聲望越來越響亮。

臘月二十五 ,長安,金城坊西北角,裴宅。

日暮西垂 ,寒風凜冽 。庭前幾株勁瘦的枯木在稀稀落落的雪中撐開虬曲的枝干,最干凈的雪白,襯著最疏狂的墨黑 ,憑添幾分詩情畫意。

雪花飄入長廊,撲在臉上,化成冷冰冰的水珠 ,像淌了一臉淚。

裴英娘時不時伸手去抹 ,一張粉嫩的小臉蛋,被雪花弄得濕乎乎 、黏答答的 。

她躬腰縮肩,一手攥著高齒木屐 ,一手提著六破紅綠間色裙,小心翼翼穿過花園的回廊。錦襪踩在冰涼的地面上,涼意透過柔軟的絲帛 ,鉆進腳心。

她冷得直打哆嗦,目光越過高高的圍墻和宅邸之外更高的坊墻,眺望著遠處義寧坊的方向 。

西域來的胡人大多選擇在長安西部居住 ,義寧坊是長安最西邊的里坊,自然而然成為胡人們的聚居地 。

義寧坊里的胡人多,因此那里修建有始建于貞觀年間的波斯胡寺 ,有胡商信奉的火襖教舉辦塞襖會的襖祠,有摩尼教的教徒,有皈依猶太教的可薩人 ,有數不清的高鼻深目、絡腮胡子的胡商 ,有妖嬈嫵媚、雪膚碧眼的胡姬。

據說,裴英娘的生母褚氏現今住在義寧坊中。

雪落無聲,寂靜中 ,隔壁院子忽然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劇烈響聲 。

裴英娘回過神來,墊起腳探出長廊,看到幾根翠綠色的長竹竿在風中搖擺 ,每根竹竿頂上系著一面色彩鮮明的幡旗。

那是幡子,佛經上說能夠避苦難,得福德。每年大年初一 ,長安家家戶戶都會立起幡子,為家中年幼的女郎 、小郎君消災祈福,祈求長命百歲 。

裴家的幡子卻不是為十七娘裴英娘豎的。

再過幾日就是新年 ,婢女們在試竹竿的長度合不合適,郎君裴拾遺上朝前特意吩咐,要為十郎和十二娘豎幡子 ,她們不敢怠慢。

裴英娘遙望著幡子上繁復的花紋 ,十分羨慕 。

上輩子她父母早逝,從小在各個親戚家輾轉長大,沒有享受過被父母疼愛寵溺的滋味。

這一世成為裴家十七娘 ,本以為能夠彌補這點缺憾,沒想到卻攤上一個嚴厲冷淡的阿耶,長到如今八歲 ,她從沒得過裴拾遺的好臉色。

倒是她那對血緣上不知拐了多少道彎的從兄和從姐,被裴拾遺當成眼珠子一樣珍視 。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雖然是寄人籬下,但一應吃穿用度 ,比正經的裴家嫡女裴英娘好多了,兄妹倆住著裴府最寬敞的院子,使喚著最多的使女僮仆 ,穿最好看的衣裳,吃最精致的事物。

要不是深知裴拾遺個性迂腐,裴英娘真的要懷疑從姐和從兄的生母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牽扯。

“十七娘 ,娘子喚你呢!”

婢女半夏急匆匆追上來 ,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娘子護著您,您怕什么? ”

裴英娘連忙捂她的嘴 ,“別嚷嚷,我把十兄的腦殼砸破了,阿耶會打死我的!”

裴英娘把從兄裴十郎給打了 ,原因很簡單,裴十郎故意砸了她的鴨花湯餅 。

一大碗熱騰騰 、香噴噴的面片湯,撒了芫荽和細蔥 ,湯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湯,面片是玲瓏可愛的鴨子形狀,她還沒吃上一口呢 ,就被裴十郎給摔了 。

當著她的面,砸她的飯碗,是可忍 ,孰不可忍!

新仇加上舊恨 ,裴英娘忍無可忍,隨手抓起一顆小石子,往裴十郎跑遠的方向砸。

本來只是想撒氣的 ,結果裴十郎偏偏好死不死,非要停下來回頭朝她做鬼臉。

金風玉露一相逢,裴十郎的額頭上頓時多出一個坑 ,被石子蹭破一大塊油皮 。

裴十郎身嬌肉貴,當場哭得驚天地、泣鬼神,躺在地上干嚎。

聽到吵嚷聲趕過來的裴十二娘見狀 ,說裴英娘心思歹毒,想打死她的哥哥:“你等著,等叔父下衙回來 ,我馬上去叔父跟前說理,讓叔父好好教訓你一頓!”

裴英娘平時謹小慎微,什么都沒做 ,裴拾遺就看她不順眼 ,現在她把寶貝疙瘩裴十郎打了,可想而知裴拾遺會怎么對待她。

所以她要趁著裴拾遺還沒回家、城中坊門還沒關閉的時候,逃到義寧坊去 ,找她的生母褚氏 。

褚氏和裴拾遺從小青梅竹馬 、耳鬢廝磨,本是一對恩愛眷侶。多年前因為家族之間的紛爭,褚氏提出和離 ,裴拾遺礙于面子,不肯答應。

褚氏一不做二不休,翻出一把匕首 ,架在裴拾遺的脖子上,逼迫裴拾遺寫下《放妻書》 。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拿到《放妻書》后 ,褚氏收拾嫁妝,飄然離去。

幾個月后,她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到裴家門口 ,留下一句“此乃你裴氏女 ”后 ,再次消失 。

裴拾遺對褚氏又愛又恨,這份復雜的感情投諸到女兒裴英娘身上時,卻只剩下厭惡和冷漠。

裴英娘知道 ,不管自己怎么乖巧聽話、孝順知禮,阿耶都不會喜歡她。

既然如此,那她和生母褚氏一樣 ,也離開裴家好了 。

半夏揪著裴英娘的袖子不肯放,“十七娘,你是裴家女郎 ,外頭市井腌臜,哪是你能去的地方?再說,坊門就要關了!”

長安城的幾條主干大道實行宵禁 ,每夜有金吾衛來回巡邏 。日落時分坊卒關閉坊門,各里坊居民不能出入,直到第二天清晨坊門才再度開啟。

裴英娘聽到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眉頭一皺 ,枉費她一番心機,竟然還是被人發現了!

她不慌不忙穿上木屐,涼涼地掃半夏一眼 ,“你是真想看到我被阿耶打死嗎?”

半夏臉色一白,瑟縮著縮回手,一跺腳 ,昂起下巴,“十七娘快走,我幫你攔著她們! ”

裴英娘沒有猶豫 ,一頭鉆進漫天的風雪之中。

她到底是多活一輩子的人,雖然上一世只活了區區十幾年,但加上這輩子 ,怎么說也能算個成年人了,當然要比小孩子冷靜些 。現在她懷里揣著幾塊金餅子,大概有七八兩重 ,一兩金差不多能換五千文銅錢 ,就算尋不到褚氏,她也不至于流落街頭。

她吸吸鼻子,想表示出對裴拾遺的不屑:你不喜歡我 ,我以后也不要你這個阿耶了!

嘴巴是撅著的,眼神是倔強的,心里卻委屈得不得了 ,這一世她真的想當一個好女兒,想和阿耶撒撒嬌,想滾在阿耶懷里鬧鬧脾氣……

裴府的女主人張氏急得手足無措:“十七娘呢?還沒找著?”

婢女站在廊下 ,搖搖頭,“娘子,到處都找過了 ,沒找到女郎。”

張氏揪著廊前花盆里養的一朵牡丹花,把花瓣揪得零零落落,撒了一地 ,“哎呀!真是造孽!不就是頭上蹭破一塊皮嘛!在那兒喊打喊殺的 ,看把小十七給嚇成什么樣了! ”

婢女小聲道:“婢子方才瞧見十二娘領著人去后院了,還帶了幾個健奴 。 ”

張氏柳眉倒豎,“她反了!十七娘是我們家的嫡女!”

越想越覺得怕要不好 ,急急忙忙讓使女為她穿上高木屐,“我得親自過去看著,不能讓十二娘欺負小十七!”

張氏是裴拾遺和離之后續娶的正妻 ,多年無所出,跟裴英娘說不上有多親密,但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和她的關系更疏遠 ,她當然偏心裴英娘多一點。

才剛走過甬道,對面走過來一個頭梳螺髻、穿著體面的婢女。

婢女神色惶然:“娘子,圣人親至! ”

張氏大驚失色 ,差點一個趔趄,多虧婢女眼疾手快,把她扶穩了 。

“什么?圣人不是在東都洛陽嗎?怎么往咱們家來了?”

據說廢后王皇后和蕭淑妃死前曾日夜詛咒武皇后 ,兩人死后 ,太極宮夜夜鬧鬼。

武皇后忌諱鬼神之說,大部分時間和圣人李治住在氣候溫暖的東都洛陽,太子李弘留守東宮。

張氏汗如雨下 ,郎君私底下對武皇后頗有微詞,天帝 、天后親臨裴府,不會是來抓人的吧?

想到武皇后的雷霆手段 ,張氏臉色慘白 。

裴英娘一路躲躲藏藏,穿過花園和羊舍馬圈,悄悄溜到后門的一堵矮墻底下。

矮墻下面一溜青石大水缸 ,為防止房屋走水時來不及救火,水缸里長年裝得滿滿的,天氣冷 ,水面凝了層薄薄的碎冰。

裴英娘鉆進灶房 。

她經常到灶房找廚娘討吃的,和廚娘蔡氏的關系很好 。

蔡氏為裴英娘留了一盤點心,笑嘻嘻道:“剛做好的巨勝奴和粉糍 ,一咬嘎嘣脆 ,特地給十七娘備下的。”

裴英娘抓起一大把巨勝奴,往手巾里一塞,包起來揣進袖子里 ,“謝啦! ”

她跑得太快,蔡氏還在后面喊:“十七娘,等等!還沒澆酪漿呢……”

后院有道小角門 ,是專為送各房馬桶、餿桶開鑿的,剔糞工每天挨家挨戶上門收走便溺,府上的婢女、僮仆嫌棄氣味不好聞 ,很少從這個門出入。

裴英娘急著逃命,沒那個條件講究,她已經找仆婦要來小門的鑰匙 ,打開那道黑油小門,就能暫時安全了 。

眼看就要摸到小角門的門把上,門后遽然響起人聲輕語。

聽到裴拾遺的聲音 ,裴英娘嚇一跳 ,阿耶平時出入只走大門,今天怎么從小角門回府?

來不及細想,連忙躲進道旁的樹叢后。寒冬臘月天 ,院子里只有幾盆矮松樹依舊翠綠,勉強遮住她的嬌小身影 。

“郎君,怎么辦?天后殿下已經到前門了。”

裴拾遺遲疑了一下 ,道:“陛下也來了么? ”

“奴不曾細看,聽管家說王子賢陪同在天后左右。”

王子賢素有美名,武皇后帶著李賢登門 ,應該不是為了誅殺他而來 。

裴拾遺想了想,長嘆一聲,“罷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倒要看看,天后預備拿我怎么樣!”

小門吱嘎一聲 ,開啟又合上。

機不可失 ,失不再來 。

等裴拾遺和長隨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后面,裴英娘立刻竄出樹叢,剛抬腳 ,木屐齒子卡在青石板的縫隙間。

“啪嗒 ”一聲,她摔在泥濘的甬道上。

包著點心的手巾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個大圈,最后在一雙夾纈小頭云形錦履前停了下來 。

裴英娘趴在地上 ,抬起臟乎乎的小臉 。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長而媚的眼睛,眼波淡掃 ,不怒自威。

作者有話要說:  (⊙o⊙)啊,新文,求支持~

男主是蛋哥哥哈~

不會跟著歷史劇情走 ,所以考據黨慎入啊,以免被作者蠢哭/(ㄒoㄒ)/~~

娘子:女主人夫人也可以用來稱呼女主人,不過級別比較高 ,宰相家的正妻好像可以叫夫人

郎君:男主人

從兄 、從姐:堂兄 ,堂姐

唐朝沒有小姐這個稱呼,以前“公子”是美稱,一般人不會用

“大人”在唐朝和以前的朝代指的是“父親 ” ,孩子當面叫自己的父親時,正式一點的叫“大人 ”,阿耶 ,阿父是平時的叫法

然后,唐朝的時候,連哥哥也不能隨便叫 ,因為哥哥也是稱呼父親的……

另外,唐朝也沒有“皇上”這個叫法

第一章可能不習慣,看到后面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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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武皇后頭綰高髻,未飾花釵 ,只斜簪一朵含苞待放的淺色芍藥花 ,穿團窠聯珠立鳥紋大袖衫,著七破紅黑間色裙,衣飾樸素 ,淡施脂粉,看上去和尋常婦人沒什么區別。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又清又亮 ,一看就知是個思路清晰、聰慧狡黠的婦人 。

裴拾遺的官職算不上高,張氏從未進宮覲見皇后,裴英娘自然也沒機會面見皇城之中位高權重的天后。

乍一下看到一個衣飾淡雅、面容可親的婦人 ,還以為是裴家的親眷長輩,她拍拍手,站起身 ,向對方屈身見禮。

武皇后含笑望著她 。

裴英娘左顧右盼,身旁沒有婢女服侍,只得自己走到武皇后跟前 ,撿起手巾。里面的巨勝奴已經摔碎了 ,她沒嫌棄,仍舊包好,往袖子里一揣。

幾個梳垂練髻 、穿半臂襦裙的宮人走到武皇后身側 ,“天后,逮住裴拾遺了 。”

天后?!

裴英娘張大嘴巴,傻眼了。

至于那句“逮住裴拾遺了 ” ,她壓根沒注意。

武皇后嗯了一聲,目露深思之色,指指裴英娘:“把她的臉擦干凈 。”

幾張濕帕子立即蓋在裴英娘臉上 ,動作輕柔,但不容她拒絕。

少女姣好的五官漸漸顯露在眾人面前,眉清目秀 ,圓臉長睫,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是個嬌俏的小美人坯子。

裴英娘冷汗涔涔 ,努力控制自己發軟的雙腿 ,強迫自己站直——不能怪她膽小,武皇后可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也是唯一的一個 ,她能不怕嗎!

她在威儀的武皇后面前,就像一只螞蟻,武皇后隨便伸一根指頭 ,就能把她當場按死 。

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宮人匆匆走來,躬身道:“天后,裴拾遺攔下六王 ,說動六王為他求情 。”

武皇后輕笑一聲,完全不在意裴拾遺和李賢的舉動:“今天本是為裴小兒而來,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 ”

“意外之喜”裴英娘被一個圓臉宮人抱起來 ,帶出裴府。

裴英娘不敢吱聲,乖乖任宮人們擺弄,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頭。

一個頭戴紫金冠 ,穿緋紅色圓領博山錦袍的少年走到兩輪車前,撩起車簾,瞪一眼裴英娘 ,嫌棄道:“帶上這個小臟鬼做什么?把她扔出去!”

宮人們躬身道:“大王,這是天后的吩咐 。 ”

少年冷哼一聲。

宮人接著道:“大王,已經為您備好駿馬。”

裴英娘恍然大悟 ,原來自己占了少年的座駕,難怪他要瞪自己 。

唐朝人崇尚健朗豪邁的陽剛氣質,文官也必須會一身嫻熟的騎射本領 ,否則會被其他同僚看不起。文武百官出入行走,大多騎馬,只有身體孱弱的老人和病人才乘車。

這錦袍少年正當青春年少 ,怎么不和其他長安富貴公子一樣去追求時髦,反而學婦人乘車?

裴英娘悄悄打量少年,嘖嘖 ,圓臉 ,雙下巴,壯腰,胖腿 ,胖胳膊,小肚子把錦袍撐出一個圓滾滾的山包形狀,都這么“富態”了 ,還不肯鍛煉,簡直有愧大唐男兒的勇武名聲 。

錦袍少年還在發脾氣,抓住裴英娘的手腕 ,把她扯下兩輪車,“我不管,讓這個小臟鬼去騎馬好了! ”

能被宮人稱為大王的 ,只可能是有封號的皇子。

武皇后的兒子中,太子李弘就不說了,其他三個兒子已經全部封王 ,李賢在正堂為裴拾遺申辯 ,眼前這一位,看年紀,應該是七王李顯。

李顯可是個當過兩次皇帝的人 。

裴英娘悄悄后退一步 ,不管李顯最后的下場有多悲慘,也是個她惹不起的人物。

“大王,您……”

宮人面露難色 ,天后的囑咐,她們不敢不聽啊!

李顯一巴掌拍在車轅上,臉上的肥肉隨著他的動作抖啊抖的:“本王就是要乘車!誰敢攔我?”

宮人們面面相覷。

雪勢陡然變大 ,宮人連忙撐起羅傘,為李顯擋雪 。

裴英娘衣著單薄,只能擁緊雙臂 ,在雪中瑟瑟發抖 。

李顯瞥一眼裴英娘,神情得意。

裴英娘偷偷翻個白眼:堂堂英王,欺負一個八歲的小姑娘 ,有什么好驕傲的?

這時 ,一句淡淡的勸阻聲穿過茫茫風雪,送到眾人耳畔,嗓音清朗醇厚 ,如金石相擊,貴氣天成:“王兄,莫胡鬧。 ”

聽到弟弟的聲音 ,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垮下來 。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聲聲清脆。

一人一騎慢慢馳到裴府門前。

馬上的少年錦衣玉帶,輕袍皂靴 ,雪花紛紛揚揚撒在他肩頭,依然掩不住他的雍容氣度 。

少年從雪中行來,衣袍飛揚 ,身姿挺拔,俊秀的眉目越來越清晰。

他頭頂軟幞,穿藕絲色聯珠團窠狩獵紋蜀錦翻領長袍 ,腰束玉帶 ,腳蹬錦緞皂靴,躍下馬背,示意宮人把李顯的馬牽過來。

李顯垂頭喪氣 ,戀戀不舍地看一眼二輪馬車,老老實實走向一匹黑鬃駿馬 。

宮人們在一旁竊笑:“還是八王有辦法。 ”

裴英娘暗暗道:原來這個眉眼如畫的少年是八王李旭輪。

殷王李旭輪,即日后的睿宗李旦 ,高宗李治的第八子,武后最小的兒子 。

他一生歷經無數政治風云變幻,平安度過十幾次宮廷政變 ,兩次登基,兩讓天下,游走于李唐皇室、遺老功臣和武氏宗族之間 ,屢遭猜忌,也屢遭拉攏,始終能保持清醒謹慎 ,明理識趣 ,善于隱忍,所以能在政治漩渦中明哲保身,安然無恙。

高宗李治和武后的所有兒子 ,個個命途多舛,長子李弘死因成謎,次子李賢被逼自盡 ,三子李顯死于妻女之手,唯有年紀最小的李旦得以獨善其身。

史書上說李旦寬厚恭謹,安恬好讓 ,是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

唐朝著名的大神棍明崇儼曾對武皇后說,王子賢聰明機智,可惜福薄壽短 ,是短命之相,王子顯肖似太宗李世民,王子旦面相最好 。

裴英娘看著手執長鞭、面無表情的李旦 ,眼皮輕輕抽搐。

他長身玉立 ,神情淡然,幞頭的兩根帛帶在風中輕輕飛揚,優雅飄逸。

眉目分明 ,風姿颯然,一雙幽黑眼眸,像摻了寒夜里閃爍的星辰 ,眼風微微往四下里一掃,臺階前的宮人 、甲士 、護衛們立刻噤聲,不敢妄動 。

一個字沒說 ,已經讓府門前的一眾婢女宮人心驚膽戰,幾乎喘不過氣。

這顯然是個長安繁華錦繡堆嬌養出來的五陵少年郎,舉手投足間 ,漫不經心,蕭疏散漫,但藏不住骨血中與生俱來的尊貴和傲慢。

李旦確實豐神俊朗 ,風度翩翩 ,但是,說好的性情溫文,謙恭儒雅呢?

為什么他身為弟弟 ,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哥哥李顯嚇得狼狽服軟?

這還是史書上那個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屢次在波云詭譎的宮廷政變中化險為夷的李旦嗎?

分明是個古板嚴肅、不近人情的小老頭啊!

小老頭李旦掃一眼凍得鼻尖發紅的裴英娘 ,俊秀臉上平靜無波 。

他們三兄弟隨李治和武皇后住在溫暖干燥的東都洛陽,太子李弘留在長安監理朝政,雙方相安無事。

前不久 ,天性軟弱的李治忽然像變了個人一樣,和武皇后爆發一場爭吵,執意要回長安。

武皇后也奇跡般地主動示弱 ,帶著兄弟三人返回長安 。

不知是不是路途中受了顛簸的緣故,李治一住進太極宮就病倒了。

今天,武皇后帶著李賢 、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出宮 ,輕車簡行 ,微服去義寧坊拜訪一位婆羅門名醫,請他入宮為李治看診。

從名醫家出來,武皇后接到一份密報 ,二話不說,讓領路的金吾衛改道金城坊 。

李賢對李顯和李旦說,武皇后想殺了裴拾遺 ,因為裴拾遺上書彈劾她的娘家族人,她很不高興。

李旦望著漫天的飛雪,眉頭緊皺:裴拾遺是隸屬門下省的左拾遺 ,是太子李弘最忠實的擁躉之一,母親想誅殺裴拾遺,真的是因為裴拾遺彈劾武氏兄弟了嗎?

據他所知 ,母親幼年喪父,母女幾人孤苦無依,飽受同父異母兄弟的欺凌 ,日子過得很艱辛。所以母親掌握實權后 ,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封賞家人,而是果斷把欺侮過她的親兄弟流放 。

武氏兄弟于流放途中活活嚇死,如今在長安蹦跶得最歡的 ,是母親的兩個從兄弟 。

母親和娘家人感情并不好,怎么會為兩個曾對她無禮的從兄弟動怒?

宮人再次把裴英娘抱上二輪車,車簾垂下 ,擋住外面飄灑的鵝毛大雪。

武皇后和李賢先后從裴府出來,裴拾遺、張氏領著婢女仆從跪在門前相送。

裴英娘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角,看到阿耶鐵青的臉色和張氏眼角的淚花 。

她嘆口氣 ,不知道自己是逃過一劫呢,還是不小心跳進老虎坑里了?

如果她能夠和李旦一樣聰明就好了,他數次被卷入朝堂紛爭 ,總能全身而退,肯定不單單是運氣好。

想到這,裴英娘的目光在人群中來回逡巡 ,最后停留在前方一匹神駿高大的黑鬃馬上。

馬上之人面如冠玉 ,眉峰輕皺,表情冷而硬,像一塊沒有經過打磨的玉石 ,棱角分明 。

一點都看不出恭謹柔和來。

日后謙和儒雅的相王李旦,現在只是一個略顯青澀、直來直去的少年郎。

也許他留在史書上的美名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自保方式,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 ,本該如此傲慢尊貴 。

裴英娘不知道武皇后準備怎么處置自己,但她明白,一旦踏入深宮 ,她也會不知不覺卷入爾虞我詐的宮廷紛爭當中。

或許,只有向李旦靠攏,學會他的審時度勢 ,她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感覺到有人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看,馬背上的李旦霍然回頭 。

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娃娃堆著一臉笑,坐在二輪車中仰望著他 ,眼神亮晶晶的。

大眼睛 ,彎月眉,束發的石榴紅絲絳垂在耳邊,襯得肌膚如凝脂一般 ,雪白嬌嫩。

讓李旦不由得想起前天在宮宴上剛吃過的一道玉露團,又香又甜,玉雪可愛 。

他收回目光 ,輕攏韁繩,母親為什么要把裴家小娘子帶進宮去?

作者有話要說:  反正這篇文基本上是虛構YY的,就不較真了……

不過還是要解釋一下:

首先是自稱 ,其實日常生活中,皇帝 、皇后、王爺啥的,不會每天自稱“朕”“本宮”“本王 ” ,平時自稱用“我”、“吾”比較多 。

還有冕服 、禮服啥的,李世民一生就沒正經穿過幾次,因為實在太遭罪了。唐朝的皇帝私下里的著裝很家常的 ,只是顏色上有講究。官員一般也不會穿禮服去上朝——除非他要死諫 。

武皇后的四個兒子 ,在李治的所有兒子中,分別排行5、6、7 、8。

大王聽起來像山賊,這是對太子之外封王的皇子的稱呼 ,不會當面叫“英王殿下 ”,只會叫“大王”“七王”“七郎 ”等等,但是和別人提起來的時候 ,可以說英王殿下。

武皇后的四個兒子頻繁改名、改封號,尤其是李賢,換過四個封號 ,李顯和李旦都改過名字,還不止改過一次,如果照著史實來 ,估計大家會看暈,所以文里直接定下一個名字,一個封號 ,之后就不改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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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皇城、宮城和皇家禁苑分布在長安城的東北方向。

東北部的里坊緊挨著皇城,王公貴族大多居住在其中 ,是長安城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西邊里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邊,而延平門 、延興門一線以南的里坊人煙稀少 ,多為農田耕地和園林廟宇 。

金城坊在長安西北角,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武皇后一行人沿著東西長街 ,從安福門進入皇城,再從承天門入太極宮。

長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歡太極宮,更喜歡東都洛陽的行宮 ,或者是位于長安東北角的蓬萊宮。

這一次李治執意住進太極宮,宮里人心惶惶 。

宮墻之外鼓聲陣陣,一路上的宮女 、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為會看到雕梁畫棟、金釘朱戶的華美宮苑 ,目之所及 ,卻是一片高高的臺磯,殿堂廊廡、亭臺樓閣坐落其間 、高低錯落。

白墻青瓦,古樸厚重 。

殿宇壁面上繪有大幅大幅的壁畫 ,水粉彩繪的團花鳥獸紋,簡潔淡雅,流暢挺秀 ,沒有繁縟堆砌之感,給人的感覺是莊重雄渾、矯健明朗 。

想來色調濃烈、丹楹彤壁的暴發戶審美是游獵民族起家的金 、元開創的風格。

初唐的宮殿規模宏大,氣勢磅礴 ,舒展而不張揚,嚴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種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金碧輝煌、華光閃爍 。

她望著高聳的重檐廡殿頂,心想 ,夏天住在空闊的大殿里面,肯定很涼快。

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顯一路騎馬 ,累得氣喘吁吁 ,臉色發白,是被兩個宮人合力架著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邊,武皇后沒發話 ,她不敢隨意走動,始終離武皇后落后五步遠,亦步亦趨跟著 。

武皇后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 ,臉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內堂前,武皇后被一個頭戴長腳幞頭,身穿圓領窄袖袍的宦者攔下:“殿下 ,大家怕是不便見您。”

武皇后淡笑一聲:“可是我外甥女來了?”

宦者佝僂著腰,幾乎要趴在地上 。

顯然,武皇后猜對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傳說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國夫人賀蘭氏和高宗李治關系曖昧 ,李治還曾親口允諾會冊封賀蘭氏為妃子 。但因為武皇后早已將高宗的后宮全部廢置,賀蘭氏沒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穿的花緞平頭履發呆。

她的羅襪早濕透了 ,宮人們很貼心 ,在路上的時候,已經替她換好嶄新干燥的鞋襪 。

武皇后平靜道:“進去告訴陛下,我要立刻見他 。 ”

她沒有動怒。

但宦者仍被嚇得汗如雨下 ,兩腿直打哆嗦,踉蹌著走進內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帝后感情深厚,偶爾失和,總會有和好如初的一天 ,倒霉的永遠是近身伺候的宮人 。

宦者進去不久,內堂里傳出一陣嬌媚的笑聲,像晶瑩的露珠從盛放的花朵間流淌而下 ,婉轉輕柔,惹人憐愛。

裴英娘默默嘆息,這個魏國夫人 ,膽子未免太大了 ,竟然敢用這種后宮妃嬪之間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誰?她早就跳脫出高宗的后宮,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貴族體系已經被她各個擊破 ,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 ,再沒有起復的可能 。

世家大族的命運,只在她一念之間。

殺伐決斷的武皇后,根本不會將一個向高宗邀寵的女子放在眼里。因為她如今權傾朝野 ,實權在握,連高宗都得忍讓她幾分 。

俄而只聽環佩玎珰,香風細細 ,一個頭梳靈蛇髻,穿梅紅地繡鸞鳳銜同心百結訶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紗羅衫 ,系十二破間色羅裙的女子緩步踱出內堂 ,發鬢上的鎏金鑲嵌綠松石步搖在暮色中閃耀著奪目光澤,茜色百花披帛一頭挽在臂間,一頭拖曳在石磚地上。

外面天寒地凍 ,賀蘭氏竟然只著一件薄薄的 、透明的紗羅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膚,羅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勻 ,圓潤豐澤。

訶子緊緊勒在胸前,讓雪白的胸脯顯得更豐滿,纖細的腰肢顯得更誘人 。

武皇后提倡節儉 ,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間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態 ,還是真心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舉動為她博得一片贊譽之聲。

賀蘭氏偏偏在老虎頭上拔毛,穿著一襲寬大華麗的紗羅衫、十二破間色裙 ,走到武皇后面前 ,嬌笑一聲:“姨母,您可回來了,陛下嫌殿中煩悶 ,非要一大早召我來宮中陪他說話,一晃都天黑了!”

宮人們垂首靜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輕輕揪一下賀蘭氏暈紅的臉頰 ,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宮中歇下吧 ,免得碰上金吾衛盤查 。”

賀蘭氏露出一個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謝姨母 。 ”

說完這句,她竟然真的轉頭往側殿走去 ,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寢宮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國夫人,您沒看見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嗎?

武皇后目送賀蘭氏走遠,嘴角的笑容漸漸隱去。

宮人試探著道:“殿下? ”

武皇后回頭 ,指指裴英娘 ,“帶她去換身裝束 。”

宮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轉入后堂。

一個梳翻刀髻的中年婦人小聲道:“殿下,可是要為裴小娘子換上公主的舊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 ,今年十歲,號太平公主,極得帝后寵愛。因為宮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 ,加上她地位尊崇,宮女 、女官們平時提起她,一般不會特意提封號 。

武皇后淡笑一聲 ,“不,你去殿中省尋殿中監程福生,他知道該怎么辦。 ”

中年婦人面露訝異之色 ,程中監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關系?

心里雖疑惑,但她不敢多問 ,一徑找到殿中省。

殿中監程福生果然早就準備好幾套衣裳 ,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褲,夾襖背心 ,件件都是宮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來有些陳舊,像是某位貴人穿用過的舊物 。

問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紀和身量大小 ,程福生挑出合適的尺寸,交給中年婦人。

宮女們手腳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縹色散點小簇花孔雀錦上襦 ,墨綠寶相花紋對襟半臂,緗色折枝并蒂蓮羅裙,胸前掛一副大紅瓔珞 ,腰間束湖藍色宮絳,佩刺繡卷草紋香囊,肩披綠地金花妝花緞帛 ,臂上一溜鏨刻花絲金臂釧 。

換好衣裳 ,宮女打散裴英娘的長發,重新為她梳髻。

她縛發用的石榴紅絲絳被丟棄在梳妝臺下,宮女另外挑了條鴨蛋青絲絳為她縛起螺髻 ,絲絳留出很長一段,垂在肩頭,鬢發間飾以簪環點翠珠花。

因為她還沒有打耳洞 ,耳鐺就免了 。

宮女還想給裴英娘涂胭脂,剛掀開蚌形銀盒子,中年婦人道:“小娘子年紀還小 ,膚色嬌嫩,不必妝粉 。”

她圍著裴英娘轉一圈,滿意地點點頭 ,“再點上美人痣即可。”

宮女答應一聲,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間點上一點朱砂。

宮女半跪在地上,手里舉著一枚黃金琉璃花鳥紋十二棱銅鏡 ,方便裴英娘檢查自己的衣著 。

鏡中的小娃娃皮膚雪白 ,眉目清秀,眉心一點朱紅,可憐可愛 ,像瑤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氣,幸好她年紀不大,不然一套傅鉛粉、涂胭脂、畫蛾眉 、貼花鈿 、貼面靨、描暈紅、涂唇脂的程序走下來 ,她早餓暈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當的裴英娘,兩眼一亮,頷首道:“果然很像。 ”

裴英娘心頭猛地一跳:像誰?

千萬別像武皇后的某個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膽小怕事 ,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處內宮的后妃,憑她的腦子 ,絕對是最先死的那個炮灰!

而且是那種死之前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動向也沒用,她只是個八歲小姑娘,根本不是未來的女帝武皇后的對手 。

還是老老實實聽話吧。

內堂靜謐無聲 ,殿中燃著數十盞鎏金貼花紋燈 ,數百枝兒臂粗的蠟燭熊熊燃燒,時不時發出一聲噼里啪啦的油花炸響。

裴英娘輕斂衫裙,從花紋燈前走過 。

這個時代蠟燭還是比較珍貴的 ,唯有皇宮里的天子財大氣粗,舍得一夜燒這么多枝。

昏黃的燭光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爐床前 ,兩邊分設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 、天后,下至平民百姓 ,家中都沒有椅子 。家家戶戶廳中設坐榻、坐席,跪坐、跽坐 、盤腿坐,怎么坐都行 ,反正沒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幾等家具逐漸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雙腿自然下垂的姿態 ,仍然被世人視為粗俗。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椅子可坐的現實 ,按著宮女的吩咐,肅禮畢,乖乖站在殿中 ,等李治發話 。

說起來要感謝武皇后,她為了謀求政治資本,下令父在母亡時 ,百姓必須為母服喪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 。以前婦人們面見圣人,必須行大禮 ,現在女性們覲見圣人,只需行肅禮,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 ,面白寬額,下頜有須,大概是多病的緣故 ,眉宇間略帶郁色 ,頭綰碧玉簪,穿一襲家常素色無紋圓領蜀錦袍衫,靠在憑幾上 ,抬起眼簾,“這是誰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誰?”

李治患有眼疾 ,視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揮揮手 ,輕聲道:“走到朕身邊來。 ”

語氣柔和,姿態隨意,不像縱橫睥睨的大唐皇帝 ,更像一個慈愛溫和的長輩 。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遺從來沒有用這么舒緩的語氣和她說話,貴為天子的李治卻待她如此溫和。

她靠近幾步 ,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藥 ,身上總帶著一股藥香 。

他松開憑幾,直身端坐,仔細端詳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時 ,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驟然縮小:“你……”

他雙唇翕張,發出一個近似嗚咽的氣音 ,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縮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氣定神閑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的賀蘭氏死在上元元年之前 ,文里讓她多活幾年,不符合史實哈,后面也會出現這種狀況 ,大家當成戲說看就好了,不用當真 。

賀蘭敏之就不寫了,他和外祖母楊氏的那段 ,真的 ,不知道咋寫……

唐朝公主名字能夠確定的只有少數幾個,大部分公主名字不可考。太平公主的名字也沒有官方的說法,有人說是“令月”兩個字 ,也有人說“令月 ”只是單純的吉詞,不是指太平公主。因為這個最接近,文里就給太平公主安上這個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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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坐擁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對著你潸然淚下,你該怎么辦?

裴英娘不知道。

她輕扭脖子 ,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著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說她是意外之喜 ,特地把她帶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懷著某種目的,只要她老實聽話 ,武皇后應該不會把她怎么樣吧?

李治的反應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

這個溫柔多情的男人 ,永遠懷著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哪怕當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

賀蘭氏以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時候加以挑撥 ,就能趁虛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賀蘭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戶婢。

而她從太宗身邊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為寵愛的皇后 ,再到參與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歷經風雨 ,豈會怕一個乳臭未干、囂張跋扈的小姑娘?

賀蘭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榮華富貴,全是靠著她這個姨母的庇蔭得來的 。

想效仿她的母親 ,做第二個韓國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罷。

武皇后眼含笑意,對著裴英娘點點頭。

這個裴家小娘子,年紀雖小 ,卻鎮定大方 、乖巧順從 ,倒是個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親那群不知所謂的紈绔強多了 。

最重要的一點是,裴家小娘子足夠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么 ,一定會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鎮定,手心都是潮濕的汗水好嗎?

她按著武皇后之前的囑咐,鼓起勇氣 ,抽出絲帕,遞給李治:“請陛下莫要傷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歲 ,說話不用顧忌 。眼圈一紅,別人就會軟語溫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過手巾 ,拂去淚水,怔怔道:“你今年幾歲?”

聲音又輕又柔,生怕嚇壞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聲道:“八歲 。 ”

“家住何坊? ”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頓了一下 ,“我父親是門下省左拾遺裴玄之 ,母親出自江東褚氏。 ”

聽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輕皺,陷入沉思 。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

褚遂良 ,以書法聞名天下,曾經位極人臣,極得李治信任。

后來他因極力反對李治立武媚為后 ,被流放至愛州,死在荒涼的山野密林中。死后還被削職為民,兩個兒子也相繼去世 。

武皇后親自下令捕殺褚遂良 ,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孫女帶到他面前。

這份胸襟,讓李治大為詫異,詫異之余 ,是佩服,一直以來,武媚都比他聰明 ,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帶進宮的時候 ,裴英娘比李治更震驚 。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兒,當年褚遂良之所以會被誣陷下獄,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發褚遂良有謀反之心 ,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對褚遂良起了殺心,恨不得殺之而后快,什么謀反 ,不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罷了。

幾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愛州之后,一怒之下 ,和裴拾遺斷絕夫妻關系。

其實裴拾遺挺無辜的,他本人是堅定的□□,根本沒想過要陷害岳父 ,而且他的從兄也牽連其中,被武后殘忍殺害 。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慘遭戕害的裴郎君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個告發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遺的族兄,平時和他走得很近 ,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談話 ,基本上是裴拾遺無意間泄露出去的。

他的無心之言,被那個族兄當成證據,呈交御前 。

褚氏怒不可遏 ,斷然和離。

裴拾遺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惱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 ,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他成為太子李弘的死忠。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報復妻子褚氏的絕情 ,裴拾遺收養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將武皇后視作妖婦 。

簡單地說: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 ,間接導致裴拾遺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個 。

還沒走出裴府時 ,她已經打聽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誰的女兒 ,誰的外孫女兒,權勢之下,父母之仇也不過一哂而已。

“陛下 ,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宮中,親自教養 。”

武皇后一語驚醒夢中人。

李治回過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臉上 ,又露出那種悲傷 、愧疚、懷念的表情,顫聲道:“既然皇后喜歡,就留在宮里養大罷。”

裴英娘一臉愕然:等等 ,你們還沒問我的意見啊?

不過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兒子 ,沒有最慘,只有更慘 。

可做她的女兒,倒是可以無憂無慮 ,盡情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 ,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開罪武氏宗族。

雖然前景堪憂,但是怎么說也是天帝和天后的養女 ,總比待在裴家受氣強一點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幾句話之間,決定了她的命運 。

宮女進殿 ,把裴英娘帶到回廊一間小耳房里。

地上鋪設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對鹿紋金花盤 ,分別盛著寒具、千層酥 、粉糍 、雙拌方破餅、金乳酥,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黃畢羅、天花畢羅和鵝肉脯 。

旁邊一碗蔗漿 ,一碗牛酪漿 。

宮女跪在食案邊,挽起袖子,手執小銀匙子 ,把琥珀色蔗漿淋在一盤盤點心上。

一個頭梳螺髻 、穿襦裙的宮女跪在食案另一邊 ,把澆了糖汁的點心夾到銀盤子里,笑瞇瞇道:“女郎餓壞了吧?先用些點心。 ”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 ,專心吃點心 。

她確實餓壞了,在武皇后面前,還能勉強忍著 ,現在出了內堂,才覺得饑腸轆轆。

之前換衣裳的時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勝奴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從打傷裴十郎 ,到入宮覲見李治,她米粒未進,如果不是因為緊張害怕 ,腸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議了 。

餓壞的結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點心,吃得很香甜。

兩個宮女一起上陣 ,飛快地替她夾點心 ,轉眼間,幾盤點心被她吃了個七七八八。

宮女們悄悄對視一眼――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多,也不是因為裴英娘吃得快 ,而是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裴英娘嘎嘣嘎嘣咬點心,她們也覺得好餓啊!明明她們交班前已經吃飽了呀……

內堂中 ,武皇后坐在李治身旁,柔聲道:“陛下,你這幾天是不是又犯腰疼?”

帝后二人冷戰三個多月 ,生疏了許多 。

但在見過裴英娘后,李治的愧疚之心得到紓解,不知不覺又想起武媚對他的種種貼心周到之處 ,憶及武媚為了他和舅舅長孫無忌□□時的驚心動魄,一時勾動心腸,長嘆一口氣。

武皇后知道李治已經松動 ,趁機提出自己的建議:“太極宮潮濕陰冷 ,不利于陛下龍體,蓬萊宮風景宜人,殿宇寬敞 ,請陛下移駕蓬萊宮。”

李治點點頭 。

裴英娘吃過點心后,被宮女們帶到配殿歇宿。

第二天她揉著眼睛爬出床榻,以為自己還在裴府 ,嘟起嘴巴,迷迷糊糊道:“半夏,我今天不想吃杏仁餳粥。 ”

宮女捂著嘴巴低笑 ,“貴主夢到杏仁餳粥了?”

嘴里說著玩笑話,手上的動作一絲不茍,服侍裴英娘洗臉洗手漱口畢 ,把一串鏨刻花草鳳蝶紋金臂釧套在裴英娘滾圓的小胳膊上 。

臂釧是開口的,可以調整大小,稍稍整理一下 ,牢牢縛在裴英娘的腕上 ,襯著她雪白渾圓的胳膊,格外好看 。

裴英娘年紀小,生得玉雪玲瓏 ,說話、走路的樣子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好像很精明,但有時候又很迷糊 ,可愛極了。

宮中生活寂寞單調,宮女難得照顧小孩子,所以特別稀罕裴英娘。爭相幫她梳頭發、扎螺髻 、穿衣服、套絲履 ,有幾個還想親手喂她吃胡麻粥 。

太平公主出身高貴,宮女們平日里不敢和公主說笑。

但裴英娘不同,她身份特殊 ,待人和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 ,就像白面團上嵌了兩顆黑珍珠 ,特別討人喜歡。

裴英娘見宮女們把自己當成三歲的小娃娃照顧,笑了笑,坐在梳妝臺前 ,任她們擺弄 。

裴家的下人見風使舵,對她這位嫡出小姐很是怠慢。

所以裴英娘很享受宮女們的熱情,畢竟她們完全是出于好意。

而且她以后想在宮里站穩腳跟 ,必須和宮人們打好交道,裝乖寶寶什么的,她最拿手了 。

她想起宮女剛剛的稱呼 ,“你叫我什么?”

圓臉宮女笑意盈盈,“貴主不知道嗎?圣人已經讓人連夜草擬好敕旨了,要冊封您做永安公主 ,所以羊姑姑才讓我們改口哩! ”

羊仙姿出自隴西羊氏,本是名門之后,因為祖父獲罪 ,遭到牽連 ,沒于掖庭,是武皇后近幾年最為倚重的心腹之一。她身有官職,但因平時待人寬和 ,宮人們很敬重她,便不以官職稱呼,而是喚她姑姑。

裴英娘沒說話 ,圓臉宮女以為她歡喜傻了,抿嘴一笑 。

直欞窗外,天光大亮 ,人聲笑語不絕。

宮女們簇擁著盛裝打扮的裴英娘出門。

一路上碰到的宮人都堆著一臉笑向裴英娘問好 。

裴英娘暗暗想:不愧是武皇后,效率真夠快的 。

庭間有積雪,宮人們正埋頭清掃路面。

宮女為裴英娘穿上漆繪木屐 ,“地上濕滑,貴主走慢些。”

宮墻之外的鐘聲遙遙傳來 。

如果在裴家,這時候裴英娘可能才起身梳洗。從五更三點坊門開啟時算起 ,鼓樓的鐘聲要足足響幾百聲。她每天都是等鐘聲響到第二百回時才起床 。

裴拾遺看到她就生氣 ,直接把她的晨昏定省免了,她每天待在后宅里,無事可做 ,只能睡懶覺。

到內堂時,鼓聲漸消。

已經有人等在廊檐下,眉目端正 ,氣宇軒昂,外著花青色織金葡萄錦廣袖袍,內穿密合色圓領綢衫 ,寶帶琳瑯,孑然獨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天邊璀璨的云霞 。

眉宇間隱隱有陰沉之意 ,不必開口說話,舉手投足間已經透出幾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是個防備心很重的人。

宮女們說,八王李旦古板冷漠 ,不易討好 。

七王李顯雖然驕縱 ,但心地很好,對人很大方,宮女們更愿意伺候李顯。

至于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賢 ,都已經成家立業,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宮女們不敢隨意點評。

裴英娘踩著臺階 ,拾級而上,光明正大打量站在彩繪欄桿后的李旦 。

劍眉入鬢,眉骨清朗 ,眼眸黑白分明,雙唇緊抿,看人時 ,眼底像是總帶著幾分警惕和隔膜 。

像摻了冰雪渣子,被他看一眼,冷得人直打哆嗦。

裴英娘怎么看他 ,都看不出恭謹溫文來。

可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從對方身上偷師 ,只能硬著頭皮接近他 。

最好,李旦被她的敬仰崇拜打動,收下她做跟班小弟。

跟著老大走 ,才能活得久!

裴英娘暢想著美好的未來,爬上臺階,拍拍衣裙 ,屈身行禮,眉眼笑成月牙兒一般。

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豁出臉皮去死纏難打 ,就不信拿不下李旦 。

李旦低下頭,輕掃裴英娘一眼。

昨天那個穿著單薄襖裙、可憐兮兮的小姑娘,已經搖身一變 ,成為永安公主,他的妹妹。

她這么乖,這么小 ,踮起腳的話 ,大概也只到他腰間 。

母親和王兄李弘最近時有摩擦,朝堂上也不太平。母親這時候忽然收養裴拾遺的女兒,肯定有所圖謀。

而這個小姑娘還一無所知 ,天真懵懂,笑得像個憨憨的瓷娃娃 。

李旦搖搖頭,抬腳走開。

裴英娘望著李旦的背影 ,摸摸自己的臉頰:她是不是笑得太傻了?

哎,認老大之路,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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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帝后二人和好如初,宮人們悄悄松了口氣 。

宦者們臉上帶笑 ,腳步都輕快許多 。

進殿的時候,裴英娘緊緊跟在李旦身后。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 ,李旦走得慢 ,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來不走,裴英娘來不及反應,一頭撞在他腰間 。

額頭磕在冷硬的玉帶扣上 ,被鑲嵌紅寶石的帶扣硌出幾道紅印子,火辣辣的,有點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 ,雙腿習慣性地往前一邁,差點踩在李旦的腳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穩,還有點迷糊 。

宮女們笑成一團 ,上前把裴英娘拉開扶穩,揉揉她的額頭,輕聲哄她。

裴英娘縛發的絲絳和李旦腰上懸的玉佩流蘇纏在一起 ,一時竟扯不開。

宮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開絲絳 。

裴英娘有點難為情 ,雙頰燒得通紅 ,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頭 ,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發頂,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狀的碧玉金絲珠花擠在一塊兒 ,熱鬧喜氣。

他眉峰輕蹙,沒說什么 。

李治并未起身,長發披散 ,衣襟半敞,歪在火爐床上,背后墊一只素緞隱囊 ,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藥。

還未走近,裴英娘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

藥很苦,李治眉心緊皺 ,強撐著服下半碗 ,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 。

武皇后舉著銀碗,柔聲道:“陛下 ,良藥苦口 。”

李治眉頭皺得越緊。

武皇后不容他退縮,繼續喂他。

裴英娘擔憂地看著李治,雖然對方只是她名義上的皇父 ,而且收養她極有可能是為了懷念某個已經逝去的人,并不純粹是真的喜愛她,但李治對她的溫和慈愛不是假的 。

看著他被病痛折磨 ,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來了。 ”李治勉強吃完藥,看到滿臉憂色的裴英娘,心里不由一暖 ,笑著朝她招手,“可用過朝食了? ”

宮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邊,裴英娘屈腿跪坐 ,“吃了一碗胡麻粥 。”

李治笑了笑 ,故意逗她:“宮里的粥飯點心好吃嗎?”

裴英娘認真地點點頭。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盤叫玉尖面的點心,尤其好吃。 ”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 ,裴英娘以前沒吃過 。

李治剛服完藥,口齒酸苦,胃口全無 ,但不知道為什么,聽裴英娘這么一說,忽然覺得有點饞 ,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沒吃它了。”

武皇后在銅盆里洗手,聞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里:“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面片馎饦。”

宦者已經很久沒聽到李治說想吃什么東西了 ,不必武皇后強調,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聲道:“玉尖面!快蒸一籠玉尖面來! ”

御廚擦擦汗 ,陪笑道:“蒸籠里有呢 ,要裝幾盤?”

宦者氣得直跺腳:“大家要吃的東西,哪能隨便?重新蒸一籠好的來 。大家要是吃得高興,天后自會賞你們!”

御廚們聽說是李治想吃玉尖面 ,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面的揉面 ,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剛送來新鮮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臘肉代替,陳肉哪有新鮮野味好吃。

趁著御廚們拌餡的工夫 ,專管燒水的小宮女扛起一只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鍋中,重新架上蒸籠 。

灶膛里燒得噼里啪啦響 ,管灶火的壯奴把一捆捆松枝塞進灶膛,大冷的天,他卻熱得直喘氣 。

內殿中 ,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請安。

他是男子 ,朝父母行禮時必須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時,她想躲也沒處躲 。只能直起身 ,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時,微微側過身子 ,以示避讓。

李治倚著隱囊,問了李旦一些學問上的事,閑話幾句 ,打發他出去,“知道你孝順,也不用天天都來。 ”

武皇后在一旁附和了一句 ,淡淡道:“你去吧 。”

李旦垂眸,靜靜站了一會兒,躬身退下。

遠去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詫異 ,李治脾性溫和 ,對她這個只見了一面的養女很親切,但對親兒子李旦卻好像很冷淡,這是為什么?

宮女們魚貫而入 ,送來三張食案 。唐朝是分食制,用餐時一人一張食案,各吃各的。

李治和武皇后面前一人一張 ,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舉著銀箸發呆:我已經吃過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盤玉尖面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歡吃玉尖面嗎?再多吃幾個 。”

跪在食案旁的宮女立刻拈起長筷,夾起一枚玉尖面 ,遞到裴英娘面前的銀碟子里。

武皇后眼眉舒展,含笑看著裴英娘。

李治也看著裴英娘笑 。

宮女們不明白帝后在笑什么,但既然帝后都在笑 ,那她們最好也得笑 。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匯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吃飯嗎?有什么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氣,把銀碟子里的玉尖面夾到自己碗里,輕輕咬下一口。

面皮松軟 ,鹿肉 、熊肉餡鮮美異常 。

她吃得兩頰鼓鼓的 ,大眼睛隨著她的動作時而彎起,時而舒展開,神情享受而自在 ,像只在溫暖的日光下慵懶漫步的大臉貓。

李治哈哈大笑,光是看著裴英娘吃,他就覺得胃口好了很多。

帝后二人不知不覺吃完一碗面片馎饦 ,宮女們立刻重新盛上一碗 。

殿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七八個宮女簇擁著一位身穿緋紅圓領錦袍的少年踏進內堂。

少年圓臉,小眼睛 ,小肚子大喇喇鼓著,把錦袍撐得緊繃繃的,匆匆向李治和武皇后問安 ,咧嘴笑道:“還沒進殿就聽到阿父的笑聲,不知阿父為何事開懷?也講給我聽聽唄! ”

李治放下筷子,笑而不語。

李顯輕哼一聲 ,走到火爐床前 ,盤腿一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阿父偏心,有了新妹妹 ,就不喜歡我了!”

說著話,故意一肘子撞向裴英娘 。

裴英娘猝不及防,險些撲在食案上。

宮女輕呼一聲 ,連忙把一碗差點打翻的牛酪漿移開。

李顯斜著眼睛看裴英娘:“你今年八歲?怎么生得這么矮小?是不是從來沒吃飽啊?”

裴英娘心里有點不耐煩,撇撇嘴,不搭理李顯的挑釁 。

李顯和裴十郎很像 ,驕縱任性,她看著就討厭。

宮女們說七王李顯好相處,八王李旦古板不近人情 ,她昨天還真信了。

結果呢,李顯根本不好相處!

李旦雖然高冷,至少不會刻意針對她 。

裴英娘再次確定 ,李旦果然是李氏兄弟中最靠譜的老大人選 。

李治兩指微微勾起 ,輕輕彈一下李顯的腦袋,正色道:“顯兒,小十七以后就是你的小妹妹 ,莫要欺負她。 ”

李顯眼珠子一轉,對著李治甜甜一笑,“阿父 ,我曉得!我會對十七妹好的! ”

李治點點頭,回頭去和武皇后說話。

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收起,側過身 ,俯視著裴英娘,輕嗤一聲:“本王只有一個妹妹 。”

裴英娘撩起眼皮,回贈李顯一個白眼 ,口齒清晰,吐出兩個字:“王兄。”

你不認我又怎樣?敕旨已經草擬好,我就是你妹妹!

李顯愣了一下 ,他平時來往的小娘子 ,刁蠻的有,溫婉的有,豪爽的有 ,聰慧的有,木訥的也有,但沒有人和裴英娘一樣 ,臉皮這么厚!

朝食畢,宦者見李治今天竟然吃完兩碗馎饦,面露喜色 ,笑向武皇后道喜。

武皇后眼中含笑:“賞 。 ”

不止御膳房,今天伺候用膳的宮女們也都各有賞賜。

女史匆匆趕來,領著眾人在殿外拜謝。

等宮女們告退 ,殿中省的女官向武皇后匯報遷宮事宜 。

武皇后看一眼墻角的蓮花滴漏,道:“陛下受不得顛簸,不必鹵薄出行 ,預備好車駕 ,由千牛衛和金吾衛護送,未時前出發。”

女官面色為難,“今天不是朝參日 ,大臣們休沐在家,怕是來不及。”

武皇后皺眉道:“只是挪個宮室罷了,用不著文武百官送行 。 ”

商量好章程 ,女官和殿中監程福生立刻率領宮女們搬運行李,預備遷宮。

李治看著宮女們進進出出,想起一事 ,差人把八王李旦喚到內堂,“你帶小十七回裴家一趟,讓她和父母拜別。”

李旦應承下來 ,掃一眼裴英娘,發現她偷偷睨一眼李顯,像是松了口氣 。

裴英娘起身行肅禮 ,跟著李旦走出大殿 ,“英娘告退 。”

語調輕快,那副逃過一劫的歡喜雀躍已經藏不住了,似乎只要離李顯遠一點 ,她就很高興。

殿中眾人都把裴英娘的小動作看在眼里。

李顯氣得咬牙 。

李治和武皇后相視一笑,這一刻,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膜似乎完全消融了。

李治本來是打算讓李顯陪裴英娘回家的 ,但他心細,看出兩人不對付,怕李顯仗著身份讓裴英娘難堪 ,這才想到李旦身上。

說來也奇,長安世家大族家的小娘子,都愛和李顯玩鬧打趣 ,不敢接近李旦 。裴英娘卻相反,和李顯水火不容,卻喜歡黏著李旦。

早上兩人一起進殿時 ,她眼巴巴跟在李旦身后 ,像只蹣跚學步的小鴨子,模樣可愛極了。

武皇后瞧出李治心情好,笑道:“陛下 ,可要賜姓十七娘? ”

由李治開口賜裴英娘李姓,裴英娘皇家公主的身份將更名正言順 。

也更利于她的計劃。

李治心里正喜歡,想也不想 ,點點頭,“既然要養在宮里,當然得賜姓。”

武皇后馬上側頭吩咐羊仙姿 ,“去裴家宣讀陛下口諭 。”

李顯聞言,撇撇嘴巴,神情頗為不屑。

金城坊在宮城西邊 ,出了安福門直接往西走就行,李旦卻吩咐金吾衛往南走。

二輪車經過皇城,沿著朱雀大街徐徐前行 。

朱雀大街貫通長安南北 ,北至皇城朱雀門 ,南通明德門,寬度達一百五十米 。

街旁種植成排的槐樹和榆樹,街邊是又深又寬的排水溝 ,再遠處,是一座座威嚴高聳的坊墻,王公貴族們的宅院分布在坊墻之后。

屋脊琉瓦探出坊墻 ,微風拂過,檐下的護花鈴隨風搖動,發出一陣陣悅耳鈴音。

裴英娘趴在車窗上 ,往外探看 。

沿路的風景單調乏味,除了高大的坊墻和一排排大樹,還是高大的坊墻和一排排大樹。

她看了一會兒 ,正覺得無聊,忽然發現車隊拐了個彎,開始往西面走。

過了三坊之地 ,車隊停下 。

騎馬走在最前頭的李旦翻身下馬 ,長靴踩在泥地上,泥水飛濺。

他走到二輪車旁,“在這等著。 ”

裴英娘看他轉身要走 ,連忙道:“八王要去西市嗎?還沒到開張的時候呢!”

光德坊和京兆府公廨已經過了,再往西兩坊之地是光禿禿的城墻,李旦的目的 ,想必是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的西市 。

長安規劃嚴格,商貿交易集中在東、西兩市,由市署統一管理。

西市的店肆主要販賣胡商們沿著絲綢之路運進長安的外國貨品 ,東市則主要經營國內貨物。

東西兩市匯聚天下奇珍異寶,不管是吃的、喝的 、住的、行的、玩的,還是西域的香料 ,波斯的寶石,草原的牲畜,甚至連來自中亞的奴隸 ,都能在東西兩市買到 。

兩市每天午后開張 ,日落前關門,風雨不輟。

李旦聽到裴英娘的話,愣了一下。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 ,不論在東都洛陽,還是長安,都認真遵照安排度日 。一般上午在書室練字讀書 ,下午去禁苑練習騎射,很少隨王公子弟們一起出宮游玩 。偶爾被李顯拉著逛西市,大多是在下午時分 ,那時候皇城的官吏們已經放衙,正成群結隊外出尋歡,是最熱鬧的時候。

他出行總有奴仆簇擁 ,根本沒注意其他細節。

為李旦牽馬的戶奴楊知恩看主人露出遲疑之色,小聲道:“郎主,市鼓響后 ,西市才開門 。”

裴英娘賣力表現自己 ,眨巴著眼睛道:“八王想買什么?若是不急的話,等我們從金城坊出來,西市應該開張了 ,到時候再從這邊走好了。 ”

西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別說李旦,裴英娘自己也想去逛逛。

李旦沒有錯過裴英娘眼中的向往和羨慕 ,想起李治看她時親切柔和的目光,墨黑眼底劃過一抹失落 。

阿父倚重太子,寵愛七兄 ,連一個不相干的女娃娃都能獲得他的喜愛,他卻什么都沒有。

他的眼神越來越冷。

裴英娘不由惴惴,她說錯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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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里坊外,道路橫平豎直 ,開闊空曠 ,腰佩彎刀的武侯來回巡視,秩序分明 。

里坊內,繁華喧嚷 ,人流如織。

食店 、酒肆 、邸店、果子鋪、肉鋪 、藥行坐落在巷曲間,著圓領袍的小郎君們在酒肆豪飲,穿半臂襦裙的小娘子們流連于脂粉鋪 ,頭裹布巾的老丈挑著一擔新鮮果蔬挨家挨戶上門兜售,頭發花白的阿婆坐在自家雜貨鋪子的門檻上,笑瞇瞇和隔壁裁縫鋪的繡娘說笑。

長安人早上一般不開灶煮飯 ,多在坊內的食肆、餅鋪吃朝食 。

食鋪前煙氣蒸籠,幾口大灶燒得紅彤彤的,蒸籠里是一層層白白胖胖的蒸餅 ,鐵鍋中湯水滾沸,雪白的湯餅在乳白色的水花中翻騰。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面片湯送到等候的行人手中,加咸豆豉還是添辣茱萸 ,隨行人自己決定。

高鼻深目、衣著服飾顯然與眾不同的胡人操著一口別扭的漢話 ,來往于巷曲間 。

長安城的胡人多不勝數,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并未好奇觀望 。

大唐國力強盛 ,長治久安,外夷 、胡族爭相歸附效忠。

京師腳下的老百姓生活富裕,底氣十足 ,即使是酒肆里打雜的小伙計,也樂觀自信,不輕易對人卑躬屈膝。

這份只有強國國民才擁有、深深融進骨子里的自信和灑脫 ,每每讓裴英娘感慨不已 。

展目望去,人煙阜盛,比肩接踵 ,處處人聲笑語。

和里坊外的肅穆安靜截然不同。

車駕行過中曲十字街時,被兩條隊伍擋住前路 。

街巷旁,光著膀子、肌肉筋節的胡人揮舞著蒲扇似的大手 ,正往一簍剛出爐的胡餅上撒芝麻。

餅里裹了羊肉 ,抹上酥油,放進爐里烤熟,金黃酥脆 ,香氣直往行人們鼻孔里鉆。

排隊等候的百姓不約而同咽口水,忘了避讓來來往往的車馬 。

楊知恩上前斥退幾個擋路的平民,牛車重新慢悠悠搖晃起來。

裴英娘想讓隨行的宮人幫忙買幾個芝麻胡餅 ,目光掃過沉默不言的李旦,沒敢吭聲。

宮人帶著天帝和天后的口諭叩門,應門的裴家僮仆嚇得屁滾尿流 ,一溜煙跑進后宅叫人 。

李旦讓裴英娘進屋和父母拜別,他留在前堂等候。

她這么小,就必須離開親生父母 ,肯定要哭哭啼啼,他不想摻和進去。

裴英娘苦笑,她才不會因為辭別裴拾遺哭天抹淚 。

轉過回廊 ,踏進后院 ,臺階下立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 。

馬駒沒有配籠頭,不能騎乘。

裴十郎圍著小馬駒轉來轉去,手里拿著一條鞭子 ,時不時對著小馬駒抽兩下。

看到裴英娘,裴十郎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叔父給我買了匹好馬!叔父還說 ,你下次再敢碰我一根指頭,就把你關進柴房里,不給你飯吃! ”

昨天武皇后離去后 ,裴十郎仍舊哭鬧不停,裴拾遺為了哄他高興,帶他去騾馬行挑了匹乖順的小母馬 。

裴英娘冷眼看著小馬駒。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 ,裴拾遺得罪武皇后,然后她被武皇后帶走,一夜未歸 ,說句生死未卜也不為過。

裴家卻無人關心她的死活 ,裴拾遺作為她的親生父親,竟然還有心情帶裴十郎去逛騾馬行 。

原本心底還有幾分不舍,現在連那最后一點親情也徹底湮沒 ,裴家唯一讓她留戀的,大概只剩下蔡氏親手做的寒具和粉糍。

裴英娘撇下趾高氣揚的裴十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 ,收拾行李。

宮里少不了她的吃穿,她的衣裳首飾和宮里的東西比起來,實在寒酸 ,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穿戴的機會 。但起碼要把貼身的用物帶走,免得便宜裴十二娘。

使女半夏從僮仆口中得知裴英娘安然歸來,驚喜交加 ,進屋幫忙收拾箱籠。

她兩只眼睛腫得核桃一般兒 。

裴英娘問過才知道,原來半夏以為她被武皇后抓進宮折磨,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偌大的裴家 ,還是有人惦念她的。

裴英娘幽幽地嘆口氣 ,“你愿意跟著我進宮嗎?”

李治看她年紀小,怕她不習慣宮里的生活,特意交待她 ,如果舍不得從小照顧她的裴家女婢,可以挑兩個婢女一起入宮 。

半夏抬起頭,呆了半晌 ,才想起來給裴英娘磕頭:“十七娘,婢子愿意!”

裴英娘眉頭一皺,發現半夏臉上有幾道清晰的指痕:“誰打你了? ”

半夏吞吞吐吐 ,不肯說 。

裴英娘合上紅地繪穿枝芍藥花漆盒妝匣,“你是我的婢女,代表的是我的顏面 ,如果你真犯了錯,也該由我來懲戒。”

半夏瞪大眼睛。

裴英娘接著道:“你只有這點膽量,還怎么隨我入宮?”

她進宮 ,可不是為了受氣去的 。

她不會忍氣吞聲 ,她的使女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

武皇后想要的,是一個聰慧有膽氣的幫手。她腦子笨,才智有限 ,年紀又小,不可能成為武皇后倚重的心腹愛將,但至少要討得武皇后的喜歡 。

所以 ,她不能一味老實。

半夏說出實情:“昨天婢子替女郎攔著十二娘,她沒處撒氣,抓著婢子打了兩巴掌。 ”

裴英娘記在心上 。

收拾好行李 ,她去正堂向繼母張氏拜別。

張氏是個沒主意的人,跪坐在簟席上,神情茫然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裴英娘行稽首禮的時候,她眼圈一紅,顫聲道:“小十七 ,宮里可比不得家里 ,天后說什么,你就應什么!以后沒人照應你,凡事只能靠自己 ,你千萬要好好的啊!”

裴英娘鼻尖微酸,張氏是裴拾遺的續弦,平時對她不壞 。

張氏還想和她說幾句掏心窩的心里話 ,一個梳單髻的婢女突然一頭扎進正堂,臉色倉惶,滿臉是淚:“十七娘 ,快跑!郎君要殺你!”

是半夏。

廊檐深處腳步紛亂,裴拾遺雙眼發紅,鬢發披散 ,提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向正堂走來。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跟在他身后,目光畏懼 ,又隱隱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奮雀躍 。

張氏嚇得手足無措 。

裴拾遺一腳踏進內堂 ,咬牙切齒,聲如洪鐘:“我們裴家滿門忠烈,誓不與妖婦為伍!十七娘 ,你外祖父和舅舅都死在妖婦手中,怎能自甘下賤,認妖婦為母?阿父不忍看你被妖婦利用 ,只能親手了結你,才對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

劍尖對準裴英娘,隨時能一劍斬斷她的咽喉。

張氏大哭起來 ,直起身爬到裴拾遺腳邊:“郎君,小十七才八歲呀!她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怎么敢違抗天后的旨意?”

裴拾遺不為所動 ,一把推開張氏,舉起寶劍。

劍尖閃爍著冰冷的寒芒 。

裴英娘顧不上穿鞋履,轉身就跑。

前院已經被仆從擋住了 ,正堂有兩道小門 ,通往張氏的宅院。

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

她一邊奔跑,一邊朝半夏示意:“去前堂找殷王求救!”

她才八歲,怎么可能跑得過人高馬大的裴拾遺 ,只能拖延時間,等李旦領人進來救她。

半夏一抹眼淚,抬腳飛奔。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雙手叉腰 ,擋在她面前,“叔父說了,誰也不準踏出內宅一步! ”

半夏目眥欲裂 。

裴十郎冷哼一聲:“裴家由叔父說了算 ,你敢不聽話,我讓叔父把你賣到波斯去當女奴!”

半夏冷笑不語,拔下發間的銀簪子 ,直接刺向裴十郎的右眼。

女郎危在旦夕,她必須盡快找到殷王!

誰敢攔她,她就和誰拼命!

“啊!”簪子一頭又尖又利 ,直直往眼瞳刺來 ,裴十郎嚇得肝膽俱裂,一蹦三尺高,“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

半夏趁機脫身 ,路上的仆從看她狀若瘋癲,不敢上前攔阻。

有人悄悄給她指路:“殷王在前堂 。 ”

前堂地上設火爐,銅罐里正煮著一罐黃褐色茶湯。

婢女把研成細粉的姜末撒進茶湯里 ,用銀匙子挖一小勺豬油,趁水開的時候,浸在滾沸的茶湯中燙煮。

李旦百無聊賴 ,盤腿坐在簟席上,望著裊裊的水汽沉思 。

半夏披頭散發,沖進前堂 ,撲到李旦腳下,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響:“大王 ,求您救救十七娘!”

李旦皺起眉頭 ,“怎么回事?”

半夏大哭道:“郎君要斬殺女郎! ”

李旦勃然變色 。

裴英娘才跑出幾步,就被裴拾遺堵在后院墻角。

劍尖從她頸邊擦過,削下一縷青絲。

縛發的鴨蛋青絲絳被斬成兩截 ,無聲墜落 。

裴英娘小胳膊小腿,眼看劈下來的寶劍越來越近,無處可躲 ,干脆往地上一趴,貼著地面骨碌碌打個滾。

裴拾遺來不及收回寶劍,雪亮的劍刃劈在窗下供花瓶的梅花小幾上。

小幾被劈成兩斷 ,木屑四處飛濺 。

白瓷細頸花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赤紅花朵洋洋灑灑 ,飄落一地。

裴英娘心中發寒:裴拾遺真想殺了她!

裴拾遺眼瞳閃閃發亮,果斷揮出第二劍。

裴英娘感覺到背后凜冽的殺氣,手腳并用 ,想爬到屏風后面躲起來 。

身形忽然一滯 ,她的裙角被裴拾遺踩住了。

寶劍劃破空氣,斬向裴英娘的肩頭:“十七娘,不要怪阿父 ,你是裴氏女,不能墮了裴家的名

聲!”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貍貍同學送的地雷,么么噠~╭(╯3╰)╮

謝謝風陵渡等你和起名無能星人灌溉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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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寶劍擦著裴英娘的手臂斬落在地,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 ,撕裂的金線在空氣中打顫,光芒刺目。

寶劍揮偏了 。

廚娘蔡氏死死抱著裴拾遺的雙腿,干擾他揮劍的動作:“十七娘 ,快走!”

裴拾遺一腳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悶哼一聲,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沒有遲疑 ,爬起來就跑。

她不敢回頭查看蔡氏的狀況 ,生怕一回頭,就被裴拾遺抓住 。

身后傳來裴拾遺的咆哮聲,他又追上來了 。

裴英娘很害怕 ,很委屈,很憤怒。

可害怕 、委屈、憤怒根本無濟于事,裴拾遺不會給她質問的機會。

她只能咬牙拼命往前跑 ,才能保住性命 。

發髻早就散開,簪環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回廊屋宇越來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動了。

停下就是死 ,不停,可能也會跑死 。

絕望之中,前方驟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廣袖袍 ,圓領衫,腰間束玉帶,帶扣上鑲嵌的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披著一身金燦燦的日光走進內院 ,眉心緊皺 ,面容冷峻 。

是個古板嚴肅,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進那人的懷里 ,緊緊抱住他的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憤怒 。

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兄長 ,但是個好人,雖然不喜歡她,卻真心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 ,萬種滋味從心頭滑過,劫后余生的欣喜,很快被無邊無際的傷心難過淹沒。

她的阿耶 ,想親手殺了她 。

裴英娘摟著李旦不放,把淚流滿面的臉埋進他懷中 。

李旦一言不發,眼底黑沉。

蘊著淡淡墨香的寬大袖子交疊在一起 ,把默默流淚的裴英娘掩在柔軟溫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遺的寶劍舉在半空中 ,將落不落 。

李旦抱起裴英娘,寬袖輕掃,揮開銳利的劍鋒 ,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

裴玄之敢冒著觸怒母親的風險彈劾武氏族人,他以為對方是個頂天立地、風骨凜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風 ,現在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能對幼小稚嫩的親生女兒揮刀的人 ,有什么氣節可言?

李旦很想問一問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過是個暴躁冷酷的莽夫嗎?

裴拾遺望著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蹌了兩下 ,“哐當”一聲,寶劍從他掌中滑落 。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來裴家宣讀口諭 ,順便看了一場好戲。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 ,生母不聞不問,這個小娘子,果然是絕佳人選。

李旦命人在二輪車里鋪上厚厚的錦褥 ,想把裴英娘放下 。

才剛稍稍松開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在發抖。

早上在內殿遇見她時 ,還是個興高采烈 、滿面紅光的嬌俏小娘子,眉心一點朱砂痣,殷紅可愛 。

現在人抱在他懷里 ,披頭散發,滿臉淚水,抬起臟兮兮的小臉蛋 ,可憐巴巴地仰望著他。

可憐又無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恐懼之下,下意識想求得他的保護 ,所以不敢和他分開 。

她才只有八歲 ,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應該和妹妹令月一樣,盡情玩耍嬉戲 ,不知憂愁滋味,偶爾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著早點長大 。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滿臉畏懼害怕,全身瑟瑟發抖,像只被人潑了一身冰水的小貓咪。

虛弱瘦小 ,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那雙冰涼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竅,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

二輪車空間狹小 ,只能坐得下一個人。

他嘆口氣,抱著抖如篩糠的裴英娘,矮身坐進二輪車中。

路過西市的時候 ,楊知恩大著膽子道:“郎主 ,可要仆去西市采買物件?”

李旦看一眼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青的裴英娘,搖搖頭,“直接回宮 ,你帶上魚符先行,讓尚藥局的人預備看診 。 ”

進宮的時候照例要盤查檢視,耽擱了一會兒。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軍護衛放行 ,他直接把裴英娘帶到自己的宮苑,司醫已經在內殿等候 。

司醫寫好方子,交待宮女:“貴主受了驚嚇 ,有些發熱,沒什么大礙,只需服兩劑藥。這兩天可以多吃點溫補的湯羹。”

湯藥有安眠的效用 ,裴英娘吃過藥,很快昏昏沉沉,墜入夢鄉 。

即使睡熟了 ,她手心仍然緊緊抓著李旦的玉佩流蘇。

宮女想掰開她的手 ,費了半天勁兒,只抽出一條金絲長須。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著 。

宮女絞了干凈帕子給裴英娘擦臉 。

她雙眼緊閉 ,在夢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雙腿在被褥里踢來踢去,仿佛在痛苦掙扎。

宮女手忙腳亂 ,一個跪在床頭,摟著裴英娘輕聲安慰,一個跪在床尾 ,想按住她的腳。

李旦皺眉,揮退宮女,把纖長干燥的手指蓋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

指腹輕輕按壓緊蹙的眉心 ,神情專注,動作溫柔。

睡夢中的裴英娘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側間,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匯報裴拾遺想斬殺裴英娘的事 。

武皇后聽完羊仙姿的講述 ,失笑道:“裴拾遺竟然如此糊涂?”

她還以為對方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 ,預備拿他開刀,震懾東宮。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遺冒犯公主 ,按例應當鞭打五十。 ”

武皇后搖搖手,“不必,區區一個酸腐文人 ,隨他去吧 。”

以裴拾遺的性子,遲早禍及自身和身邊的人。

太子年紀漸長,偏聽偏信 ,被一幫各懷心思的屬臣挑唆著和她這個母親打擂臺,她不能一直退讓下去,也該讓太子吃點苦頭了。

裴英娘沒有睡多久 ,李治和武皇后移駕蓬萊宮,三位親王和太平公主隨行,她是李治認下的養女 ,當然也得跟著前去 。

宮女柔聲將裴英娘喚醒 ,為她梳好發髻,換上一套齊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藥 ,還得趕路。”

羊仙姿已經帶半夏見過殿中省的女官,讓她暫時掛名在尚衣局 。

裴英娘氣色還好,對著銅鏡拍拍臉頰 ,努力擠出一個輕快的笑容:“不然呢,難道讓圣人為我推遲行程? ”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 ,求貴主恕罪 。 ”

從今天開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 ,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稱呼,對裴英娘的態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斷的墨黑絲繩 ,奇道:“這是誰的?怎么放在我枕頭邊上?”

半夏抬頭:“貴主不記得了?您抓著八王掛玉佩的絲繩不放 ,圣人召八王過去問話,八王怕吵醒您,只能把絲繩剪斷 。”

裴英娘噎了一下 ,沒說話,眼皮輕輕抽搐:怎么還弄出斷袖的典故來了!

她把絞成三段的絲繩掖進袖子里,準備親手給李旦做一條新的。

在裴家的時候 ,光顧著害怕,除了那把閃著幽森寒光的寶劍,什么都想不起來。

不過她記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

怎么說都是救命恩人 ,得賠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絲繩才行。

宮女忍冬給裴英娘取來針線簍子,她原本叫松珍,羊仙姿讓她改成現在的名字 ,好和半夏的名字湊對。

裴英娘捧著針線簍子,低頭翻找,剪子 、頂針箍 、軟尺、小刀、五顏六色的絲繩 ,還有幾卷絹布 。

小宮女進殿傳話:“貴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讓貴主和他一道走 ,屆時路上好照應貴主。 ”

能稱呼李旦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宮里的戶婢。

裴英娘松口氣,看來 ,李旦沒把裴拾遺發瘋的事告訴李治 。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難免會為她憂傷。

她進宮第二天 ,就惹得李治傷心,還怎么在宮中立足?武皇后也肯定會不高興。

沒想到李旦看著冷情冷性,倒是挺細心的 。

半夏和忍冬扶著裴英娘上二輪車 ,她的腿還軟綿綿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 。

宮中不能走牛馬,二輪車靠宮人牽著前行。

車輪軋過雕刻摩羯紋石板 ,慢悠悠晃蕩。

裴英娘讓忍冬去尋珠線 、金線、玉線、鼠線,路上無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車廂里結彩絡子 ,解悶的同時 ,順便練練手 。

北繡針法粗獷,富有裝飾感,南繡針法細膩 ,色調清雅柔和,她一個不會,光會打絡子 ,因為省事簡單。

忍冬帶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線回來,“貴主說的金線是有的,鼠線和玉線不好找 ,尚衣局的姑姑給了婢子這些。”

裴英娘接過絲線,“這些就夠了 。”

她說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這時候沒有的。忍冬怕她不高興 ,不說找不到,只說不好找,果然口齒伶俐。

出了宮門 ,二輪車套上壯牛 ,繼續晃蕩 。

李治讓宮人給裴英娘送來一盤醍醐餅。

戴紗帽 、穿短袍的宦者提著一只幾何紋金花大銀盒,笑瞇瞇道:“老奴就跟在車駕后面,貴主若是想吃什么 ,只管喚老奴來伺候。 ”

蓬萊宮在長安東北角,相距不遠,天黑前能到達 。但尚食局奉御還是讓主膳宮人準備了點心糕餅 ,盛放在能保溫的銀盒里,隨時預備供應貴人們的傳召。

醍醐是淡淡的黃褐色,醍醐餅卻奶白豐潤 ,色澤通透,擱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盤里,光看著就賞心悅目。

裴英娘吃了幾塊醍醐餅 ,正覺嗓子甜膩,宦者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奉上一盞熱茶:“貴主請用 。”

茶湯渾濁 ,油花閃亮 ,蔥、姜、花椒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茶盅底下還臥著幾塊肥嫩羊肉 。

彼時茶食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著。里坊內賣酒的酒肆一家連著一家 ,但整座長安城,找不到一家賣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只能去道觀或者寺廟碰碰運氣 ,修行的女冠和僧侶都是風雅之人,偶爾會以煮茶待客 。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當真吃不慣!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湯 ,立刻飛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壺溫熱的蔗漿。

裴英娘現在只想要杯清茶漱口,沖淡嘴里的甜味 ,哪還喝得下蔗漿 。

隨手想把銀杯遞給半夏,余光看見宦者緊張地盯著她看,心里不由一軟。

難為他老大年紀 ,一直緊緊跟在二輪車旁邊伺候她。

只得勉強飲下兩口 。

宦者反而更慌亂 ,復又抽身退走。

很快舉著一罐煮開的清水送到二輪車邊。

裴英娘一口氣喝完兩碗清水 。

宦者笑了笑,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嘆,宮里的人 ,果然個個都是人精。

車隊走得很慢,寒風中,馬嘶此起彼伏 ,旌旗獵獵飛揚 。

兩輛并行的二輪車從前方駛過,車中的少女珠翠滿頭 、明艷端方,倚在車窗上 ,朗聲和另一輛二輪車中的人談笑 。

兩人的笑聲夾雜在一處,一個爽朗,一個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國夫人賀蘭氏。

裴英娘眉峰輕蹙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賀蘭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后的獨女,怎么會和賀蘭氏攪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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