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前言:盡最大誠意感謝雜食獅子 ,程騾,日兼-喵里個呱呱叫,經常改名但以灰色抽象畫為頭像現在叫“特別好用的蒸汽差分機 ”的差分機 ,還有做封面的阿蕉 ,她經常督促我早睡。

雖然知道本文讀者不認識其中幾個,不會去搜索,網文添加這樣的正式前言也很蠢 ,但幾位為了幫助本文成型耗費的精力無法計算,所以提及一二,我無以為報 。盡管大家喜好不盡相同 ,但愿天長地久的同行。【名字以微博名為準】“奸宦符柏楠,年三十有一,時任東西廠提督之職 ,兼御前掌印太監,五城兵馬指揮使,御前帶刀行走 ,光祿大夫,左侍承職,東黃門侍郎等二十余職 ,多年來仗權貪贓 ,多拓園林竟禁同王家。入朝而不趨,劍履而上殿,藐視王法杜弊主聽 ,變橘游人,焚芝歸田大賢,惡貫之盈罄竹難書!

朕登基之初 ,本應大赦天下,然者,此賊子無悔過之心 ,欲行潛阻之事,今當于西市行大辟之刑,斬首示眾 ,以正視聽!”

圣旨宣完,烈酒順刀背而下 。

頸后亂發被撥開,符柏楠抬首掃視一周 ,忽然輕笑一聲 。

黑壓壓人眾。

他緊盯模糊不清的人群 ,頸后驀然一涼,劇痛襲來。

騷/動間視野天旋地轉 。

世間在兩三翻轉后停落,他望見面前黃土中一只螻蟻。

頃刻后 ,騷/動變為嘩然,菜葉爛泥糞澆蓋在臉上,更多的砸在倒于市口的尸身上。人多腳雜間 ,視野又被人踢動,滾落在臟污堆中 。

“頭兒,上頭讓砍了掛到城門上 ,這下都埋沒了那還能找著啊?”

“廢他娘什么話,讓你干就干! ”

“可是頭兒,你瞅瞅這滿地的屎尿爛葉子 ,日頭當中,家里婆娘還等著小的們回去用午食,這翻完了滿手都是味兒 ,晦氣不說回去還得挨數落 ,您看…… ”

“我看,我看啥?”

“咳,頭兒 ,您不說上頭也不知道,咱把這閹人衣服扒光了掛上去,不是也一樣嘛。我家還有壇好酒 ,生女兒那年埋的,回頭我孝敬孝敬您老人家去。”

“你小子,就他娘會偷奸耍滑 。 ”

“嘿嘿嘿 ,走走,頭兒,今兒去我那吃去。我婆娘做魚那一手 ,嘿!真絕了……我……說……”

當差的漸漸走遠,斷頭臺上幾個小吏剝光符柏楠的囚衣,麻繩鎖椴 ,赤條條的無頭尸體打穿鎖骨掛在西市口 ,隨風微蕩。

軀體白凈細瘦,陳年舊疤橫陳,遠處看去幾乎正反不辨 。

買賣菜蔬的女子從旁經過 ,無不是嚇得花容失色,卻還用繡帕掩著口,偷偷去窺傳說中閹人的下/體。

有稚童頑皮 ,過時大聲嘲笑那光/裸的軀體,撿起地上的石頭砸上去,擊得尸身晃蕩。

日頭偏西 ,一群幼童各人用衣袍下擺兜了石頭,每人跳著去擊打尸身,爭相竟比誰能打到那個“和女人一樣”的地方 。

人來人往 ,地上新糞凝干,叢叢蒼蠅停落又被揮走 。

幾個時辰后,金烏沉落。

各家閉門起灶 ,市井漸漸寂靜了。

星子斗轉 。

夜愈冷起來 ,更聲響起。

街上忽而靜靜冒出幾個人,腳步無聲,鬼魅般前行。行人低聲交談著 ,細聽之下,卻不是夏朝官話 。

“師姐,走了半里了 ,到底在哪啊? ”

“前方。”

“前方前方,次次都是這句話。”

“思緲,你若不樂 ,可以不來 。 ”

“我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阿硯,我看小思就是見你有掛心的人 ,吃味了。”

“…… ”

“二師兄,你想找揍可以明說,不必如此拐彎抹角。”

“我找揍?哼 ,你倒說說——”

“噤聲 。 ”

三人停下腳步 ,片刻前方巷中走出個老頭,提燈拿響,和三人打個照面 ,笑道:“這么晚了,娘子怎地不在家中安睡啊? ”

打頭的白隱硯一示手中黃紙,道:“家父忌日 ,本說好與相公小妹一同祭奠,無奈相公跑貨晚歸,可祖先總不能不祭 ,這才夜半匆匆上路。”

她身旁男子也配合得一禮:“驚擾司更了。”

兩人張口,講得都是標準官話 。

司更老頭擺手道:“不擾不擾,只是今夜風大 ,小心火燭啊 。 ”

幾人謝過,待老人走遠繼續向著西市前行。

一路無話,兩刻后三人趕到西市 ,白思緲對著一地狼藉皺了皺眉:“師姐 ,我惡心。”

“那你與修涼一同將尸身放下來罷,頭我來找 。”

說話間臟物被翻動。

人言模糊著,撥扒聲不斷在耳邊響起 ,不多時,附在頭面上的菜葉被扒開,一陣輕動 ,視野上抬。

頭落入片柔軟,布料一響,凝血的斷口被什么包上 ,視野中進入一只素手,白凈纖長,它抹了抹頭顱的眼皮 ,試圖讓它合上 。

重物落地聲。

起起伏伏間,人頭前行起來。

“這陰陽人看著不沉,扛起來……好好 ,我說錯了 ,阿硯你別這樣看我 。 ”

“修涼,你先回去吧。”

“行。”

風聲起落,男人很快不見 。

兩個女人單獨上路 ,白思緲陪白隱硯行了半路,見她只用荷葉半裹,大半頭顱貼著衣襟抱在懷里 ,皺眉道:“師姐,要不我扔了紙錢,你把它放籃子里?上頭全是血。 ”

她又小聲補了一句:“而且還滿臉屎 ,抱著臟衣服。”

白隱硯頓了頓,平淡道:“不要緊 。”

白思緲沒再勸 。

兩人行至城郊一家小飯館,白隱硯在門上短促地敲了敲 ,門開了,正是早先一步回來的白修涼。

三人上板后走進后院,天井邊擱著個大浴盆 ,無頭尸被正放其中。

白隱硯放下頭顱 ,邊挽袖邊道:“今夜多謝了 。 ”

白修涼嬉皮笑臉道:“真謝就來香一個。”說著朝她湊過臉去。白隱硯淡笑一聲,沖他伸出十指晃了晃,白修涼讓那屎味兒沖得倒退兩步 ,連連擺手:“罷了罷了,下回吧 。”

一旁白思緲沖他翻個白眼,又笑道:“師姐 ,小事不必言謝。 ”

白修涼望了望天色,道:“剩下的還要我們幫忙嗎?若三師兄在就好了,你一人做 ,恐怕今夜是來不及了。 ”

白隱硯搖頭道:“我一人來罷 。”

白修涼欲言又止的望了望她,同白思緲二人清理片刻,走了。

白隱硯燒了兩大壺滾水 ,加上香葉兌好倒進盆中,將符柏楠的頭散開發泡進銅盆中。面上血污屎尿凝固已久,她用溫水浮泡 ,站在邊上望了片刻 ,低嘆一聲 。

轉身往木桶中倒水,里面白修涼已準備了半桶涼水,兩相一摻 ,溫度正好。

白隱硯用布巾將脖頸斷處包上,先剪去他鎖骨剩余的繩索,又托著腋下將尸身輕柔抱起 ,靠在自己身上,布巾從上到下擦拭著。

溫水漸涼,她將尸身從渾水中抱出 ,披上件自己的長袍,潑水時低聲道:“我屋中沒有男子衣衫,委屈你了 。”

一抬眼 ,恰撞上盆中符柏楠的頭顱,那雙眸子目光死寂,直直盯過來 。

白隱硯心驚一瞬 ,片刻后又輕笑一聲 ,搖搖頭,兌著水道:“若被你知曉我看光督公全身,怕是再出不了這間屋。 ”言罷試了試水 ,又將那尸身抱起,擱進桶中,自語咕噥道:“好沉……師兄真沒說錯。我給你洗凈 ,你莫亂動 。”

擦擦洗洗間動作細致,連下方也沒放過,合衣時 ,白隱硯望見幾處石子打破的皮膚,抿了抿唇。

將尸身擱在臥室春榻上,她又換了盆干凈水清洗符柏楠的頭顱 ,血塊糞便已被泡軟,用手一扒便落下去。抓洗頭發搓凈面容,她連換三盆水 ,終于將符柏楠面部清完 。

發尚濕 ,她用厚布扎在頸部斷口擱在腿/間,細細擦拭他三千烏絲。

天光泛白,白隱硯打個呵欠 ,低頭望他眉眼。

額頂飽滿,纖眉,細目 ,眸子沉黯,雙頰微陷鷹勾高鼻,唇薄 ,薄至近乎不見,不知是因失了血色還是本就如此,膚色蒼白 ,鼻側眼角有兩三點黑痣 。

白隱硯細細打量下來,與他渾濁雙眸對視片刻,輕笑一聲 ,抬起頭來。

“又是一日啊……。”

紅塵滾滾而碾 ,沒人會在意世間多少一個閹人 。

發絲半干,她抱著符柏楠的頭顱起身入室,將春榻拖到門口 ,取出針線,借著星點天光和燭火開始縫補他脖上大傷。

針腳起起落落,燈花爆響 ,白隱硯呼吸平穩,從斷肉到脂層,直縫到外層皮囊。

頸后皮肉不好著針 ,白隱硯揉揉酸疼的肩將他托起,倒著手縫本就不便,他干順的發又總落下 ,撥了兩次,白隱硯敲了他脊梁一下,“你安分些! ”

說罷自己一愣 ,先笑出聲 ,又默默無言 。

符柏楠靠著她,渾濁雙眸直視地面 。

穿針引線小半個時辰,白隱硯將他殘尸收拾齊整。拖了床被褥蓋在符柏楠身上 ,她燒水沐浴,換了身干凈衣裳卸板開門。

白隱硯的館子在近郊瓦市算得一絕,許多有頭有臉的官家子弟都來吃過 。

能叫響名頭憑著兩個 ,一是她凈琉璃三面透光的后廚。

她自己手上出來的飯菜好吃得人能嚼掉舌頭,其中面是招牌,做法步驟誰都能來看看是怎么回事 ,誰都能看,誰都知道步驟,偏誰都學不去。

再一便是日日限數的規矩 。

用師父話就是【裝逼】 ,來客有定數,到了點不伺候,達官貴人每月開席請客叫她去掌廚也有定數 ,白隱硯認識的人多 ,這邊惱了她就搬出那邊來,拉虎皮扯大旗,日子也算平穩。

早年下山時 ,她為在此落腳沒少作打點。

年輕時白隱硯尚覺這樣做有些趣味,年紀愈上,她反而越慶幸當時的決定 ,飯館是忙活,一日歇業生意就垮一半,一年到頭沒有閑的時辰 ,她精力逐漸不濟,好在給自己限得數夠她干到四五十 。

忙到近午時,請得廚娘準時到崗。

白隱硯做完最后一份 ,盛了兩碗面端到臥房。

剛一推門,屋中便沖來股血腥氣,昨夜屎尿橫流的久了不覺 ,現在一進門 ,腥氣分外重 。

白隱硯擱下面,半推開軒窗,平靜地推了一碗到春榻前。

“督公 ,晌午了,用膳吧。”

言畢,她自己撈面吃起來 。

一人一尸對坐 ,窗外雀聲啁啾,平靜得如尋常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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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用過午飯,白隱硯給符柏楠掖了掖被角,收碗出去洗。

不多時她回到屋中 ,手中端著一小碗葡萄擱在桌上,從架上抽了本書,脫去外衫半臥到床上。

軒窗微敞 ,暖秋的風順縫刮進來 ,前方館子門面熱熱鬧鬧,隱約有酒聲傳來 。

幾刻后,視野暗了暗。

風又暖了些。

白隱硯手中的書落在了床前春榻上 。

再睜眼 ,正陽下去了一些。

她打個哈欠坐起身,抬眼瞧見床前靜臥的符柏楠,微驚道:“督公?你……”話剛到一半 ,就打住了。

尸停了有一日半,眼珠渾濁,尸身僵硬 。

她和符柏楠對視片刻 ,輕笑一聲站起身,換上外袍轉頭出去。

符柏楠死寂雙眸望著梁頂垂下的幾縷木碎。

院中轆轤搖響,涼水砸進桶中 。

院門開了 ,嬉鬧人群齊聲歡呼,伴雜著敲碗聲。

“老板娘出來了! ”

“白娘,生意興隆生意興隆!”

“孫大人劉大人 ,久疏問候。小店招待不周 ,還請多多擔待 。”

“哎呀,有你這手藝在此坐鎮,我等豈敢說喝不盡興啊?來來給你介紹 ,這是我朝中同僚時鈺遷,年紀輕輕便官途坦蕩,久慕白娘你這兒的好酒菜 。 ”

“時大人 ,久仰。”

“不敢,朝中擔一閑職,禮不全處還請白姑娘多擔待。”

“你小子靦腆甚么!老板娘我同你言講 ,這小子可不敢小覷,昨日剛斬了那閹狗符柏楠,今日他就接了圣旨任中書省左丞 ,我等以后恐怕還要仰仗他呢! ”

“哈哈哈是啊是啊,時兄前途無量! ”

“前途無量!”

“……那,以后還望時大人多來小店走動 。”

“一定一定。 ”

又是一陣喧嘩聲。

人聲嘈雜中 ,白隱硯向跑堂低語:“南子 ,去將院門掩上 。”

“好嘞。”

【喀——】

院中雀啾靜靜將嘈雜人聲壓了下去。

夕陽西斜 。

星移斗轉。

紅塵又是一日。

送走最后一波客,白隱硯上板回院,搬出條凳子坐在屋前 ,燈下又靜靜翻起午時未讀完的那本書 。

燈花爆響,未幾月上中天。

院中杏樹一陣颯颯而過,鳶尾沉香溢來 ,白隱硯抬頭,正對白修涼蹲坐于枝干上,沖她嬉皮笑臉。

“阿硯 ,一日不見可想我啊? ”

白隱硯收起書,平靜道:“思緲呢 。”

白修涼跳下枝頭,癟嘴道:“六師妹 ,你好冷淡 。”

白隱硯道:“二師兄,你別作死。 ”

白修涼大笑:“還是你學得最溜,我永遠想不起用這詞堵人。”

白隱硯勾勾嘴角 ,從院墻上收回視線 ,道:“可惜學了也沒甚么用處,除了咱們,沒人聽得懂 。”語罷站起身。

“師姐! ”

二人聞聲望去 ,墻頭丟過一只沉香木棺,白思緲一身鵝黃躍墻而入。棺木震起的塵土讓二人齊齊向后一退,白修涼反應最大 ,當即跳起撣著自己月白的衣衫 。

“小鴨子,小心我的衣裳!”

“呸,誰管你 ,你最好去土堆里滾兩滾。”白思緲接過白隱硯的帕子擦了擦臉,踢踢棺木沖她笑道:“師姐,這只可好啊? ”

白隱硯道:“……思緲 ,你可知這棺木多沉? ”

白思緲愣了片刻,點點頭。

白隱硯又道:“那你可知督公多沉?”

“……”

“兩相一加,又有多沉? ”

“……”

白思緲苦著臉道:“師姐 ,我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 。”

白隱硯道:“我原囑咐你帶張大草席來 ,是早在葬地備了棺槨,你這一來回,多花銀子不說 ,還往我院中丟了口棺。 ”

白修涼在旁邊幸災樂禍,抱胸沖她擠眼:“多事多事,哈哈。”

白思緲剜他一眼 ,又勉強道:“師姐,我、我能搬得動 。”

白隱硯摸摸她發頂,無奈道:“算了罷。 ”她轉向白修涼 ,“修涼,又要麻煩你了。”

白修涼聳聳肩,進屋連人帶被將符柏楠尸身搬起 ,出門便見白思緲又抬起那沉香木棺,白隱硯帶上東西,三人飛檐走壁越瓦而去 。

夜沉沉 ,云層后月暗而無光 。

星點輝光下三人在枝頭疾行 ,白思緲一馬當先領在最前頭,氣息平穩,白修涼功夫只略高于白隱硯 ,二人所長均不是飛檐走壁舞刀弄槍,他又多負一人,跑得氣喘吁吁。

白隱硯在他身側 ,張了張口,終是沒做聲。

三人疾行了半個時辰,趕到城郊一座荒山半山腰 ,白隱硯微喘著停下,白修涼整個人都要背過氣去了,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 ,他能當即將符柏楠扔在地上,再補兩腳 。

彼此知根知底,白思緲也沒多嘲諷 ,打開水囊遞與他。

待白修涼喘勻氣息 ,三人合力將符柏楠葬進棺中。

撕開紙錢,白隱硯望了他面目片刻,忽而輕聲道:“還是沒能合上這雙眼 。”

白思緲和她一同將紙錢銀角往棺木中填倒 ,忍了兩忍,忽道:

“師姐。 ”

白隱硯抬了抬眼。

“你……你與他……你生前許過他嗎?”她咬咬下唇,余光見到白修涼身形一僵 。

白隱硯淡淡搖首。

“那你為他收尸是做什么?”

“…… ”

白隱硯將剩余的紙錢填入棺中 ,拿過酒壺,沖白思緲平靜道:“入殮吧。 ”

三人無話 。

寂靜中,四十年陳釀酒香滿山。

棺蓋緩緩劃上 ,良夜如許,一片混沌的模糊中,那清涼的女聲縹緲響起 ,隱約似有,隱約若無。

“符柏楠,愿你來生 ,莫再投此處 。”

.

.

.

“走水了!雁回居走水了!走水了!督主、督——哎喲!”

“! ”

符柏楠霍然睜開眼 ,下意識掐住來人脖頸,看清那人面目后猛地甩開,揉著眉心坐起身 。

“走水該多喚宮女寺人去平火勢 ,在本督這嚷嚷些甚么!”

話剛落,他手一停。

【雁回居走水該多喚寺人平火去,在本督此處嚷嚷甚么!】

場合。

來人 。

言語。

經歷。

一切似曾相識 ,記憶猶深 。

喉頭微動,符柏楠摸向后頸。

莊周夢蝶,還是兩生再世。

頓了頓 ,他沖跪在地上的寺人道:“陛下如何了?”

“回 、回督主,圣上無恙 。 ”

他披衣起身推開窗,纖長枯指緊緊摁在窗柩之上。

“什么時辰走得水。”

“二更剛過時 。”

天色已近三更 ,遠遠黃光沖天。外間寒風過境,初冬的風刀眼鋒利,迎面扎穿他全身 ,又自背后狠狠透出來。

符柏楠渾身血肉一緊 ,徹底清醒了 。

他深吸口氣,手下用勁兒,一把抓碎了窗沿 。

回頭望向哆嗦起來的寺人 ,他道:“多派人手增援,若火勢過大,先遣人披上棉服用冰水澆透 ,沖進火場搶救用物,不必在惜人命。 ”

寺人深知他威重,不敢質疑半個字 ,躬身退出房中。

符柏楠在原地停了一停,即刻開始更衣 。

束發簪髻,宮帽朝服。

半刻后符柏楠打理完畢打開房門 ,腳方踏出半步,忽而一頓,回頭望了一望。

“……”

他眼瞼微垂 ,回身掩上房門 。

雁回居的大火長明到天亮方熄 ,宮殿盡毀,金黃的琉璃瓦熏得焦黑。

一場大火焚去了宮中近半數的財物和用人,最主要的 ,雁回居的寵侍鄭雁也被燒死了。

大夏自開國以來,四朝更迭延續百載,清一色的女人把政 。

當今女皇夏邑年正當中年 ,好男色,后宮面首人數眾多,奈何早年朝事繁忙 ,多年來膝下只得七女,又夭折了一雙,只余五個。

皇后不誕子嗣 ,朝臣可以上疏廢后;皇上若是生不出孩子,百官也只能齊齊閉嘴。

侍君鄭雁半年前同二弟鄭孔一同進宮,此君是京郊一個五品京官鄭伯佘的嫡子 ,生來一副跌月的好皮相 ,唇紅齒白,聲低而綿長 。

夏邑年睡前常常命他入殿念些不相干的奏本史話,一來二去 ,便受寵起來,賜宮位不說,弟弟鄭孔亦住進宮中明月居 ,父家也是恩賞不斷,近緣親族有官職的均加封一級,老父鄭伯佘更拔至吏部侍郎 ,外戚隱隱有抬頭之勢。

這次一場大火不僅燒死了鄭雁,燒去了皇上睡前的金嗓子,更燒沒了鄭伯佘位極人臣的最大依仗。

消息傳出宮 ,火將撲滅,老頭子就趕來跪在宮門外哭得老淚縱橫,喊著活要見人 ,死要見尸 。

符柏楠剛剛趕到火場便接到回報 ,沉吟片刻,道:“皇上起身了么 。”

寺人恭敬道:“半刻前皇上已起了,現下正在洗漱準備。 ”

符柏楠道:“火勢起因可查明了?”

寺人道:“回督主 ,還在日夜排查。”

“…… ”

果然如此 。

五年一場輪回,夢中那年便是此時埋下的禍患,牽出了后來一連串的頹敗。

符柏楠在原地立一立 ,手遮口,譏笑一聲道:“多添人手,加緊排查。 ”言罷轉身向暖閣疾行而去 。

行至半路 ,他停下腳步,循著記憶做了個手勢,身旁檐低陰影處瞬時躍下兩名廠衛。

“主父。”

符柏楠點點頭 ,道:“明月居可有人守著 。”

“有。 ”

符柏楠道:“‘明月’可在宮中。”

“是 。”

頓了頓,符柏楠低低出聲,話語幾乎不可聞:“想必明日夜半陰天 ,明月升不起了罷。 ”

“屬下遵命。”

為首的廠衛領命而走 ,符柏楠沖另一個道:“清理火場,動作要快 。”

面目寡淡的廠衛點點頭,道:“屬下等該去何處? ”

符柏楠道:“雁回居死者中有個名喚鄭易的寺人 ,打掃干凈他 。”

“屬下遵命。”

幾句話隨風就散,不過半刻符柏楠重新上路。

疾行一陣后他方到暖閣,便聽得內里一聲瓷器碎響 ,龍顏震怒 。

壓下通報等了許時,符柏楠才遣人入內,片刻后宮人出來高聲傳喚。他理了理宮服 ,跨過門檻,恰路過二進擺著的龍鳳雕花大鏡。

鏡中人朝服烏琛一絲不茍,面青目厲 。

符柏楠垂下眸 ,想起戲話里白臉的厲鬼和小人。

掀開門簾,熊熊暖意撲面而來,暖閣內響起聲沉沉的吾皇萬歲 ,極盡諂媚 ,道盡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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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待他再出暖閣時 ,天已經大亮了 。

天上飄起細微的雪,零星地落在頭上臉上,抬頭去尋卻又不見了。薄陽灰蒙蒙照在雪地上 ,反出光來,映射宮墻。

今日原定朝休,可這場火事一起 ,刑部和宮正司的不得爬出被窩清查火源,收拾爛攤子 。

符柏楠這日,本是不在宮中的。

他當時并未將這場火當作什么大事 ,吩咐手下查明火情后,便去東廠處理之前被秘密抓捕的駙馬,等趕回宮中時卻已經晚了。

宮正司先一步查明了火情來源 ,是雁回居的一個灑掃宦寺 ,那人曾在符柏楠手下任職 。他跟刑部右司郎王穎川 、吏部侍郎鄭伯佘三方聯合上疏,指責符柏楠玩忽懈怠,順帶狠狠參了東廠一本 。

女皇正在悲慟中 ,未細查之下便對符柏楠罰俸降級,宮正華文瀚接手了他后宮近三分之一的勢力,刑部封賞 ,鄭伯佘更是因痛失愛子被安慰得妥妥當當,東廠頹勢初顯。

符柏楠撩下袍子,與早候在暖閣外的華文瀚錯身 ,瞥見他面上壓不住的驚愕,抬眉道:“司公一早便在這冷風中候著,真是兢業勤勉。 ”

華文瀚拱手 ,勉強道:“不及督主 。”

閣內出來宮人傳喚,符柏楠諷笑一聲,道:“方才陛下還是龍顏震怒 ,本督進去時被批罵得一文不值 ,現在心緒穩泰,反輪到司公入內,司公好運道。”

“…… ”華文瀚面色緊繃 ,瞇了瞇眼道:“想來是督主口燦蓮花,我等也跟著沾光了。 ”

言罷,打簾入內 。

三言兩語 ,刀劍鏗鏘。

符柏楠垂眸收刀入鞘,回身往宮外走,半道上遠遠見到小竹子拎著拂塵和一包細長的東西向他疾奔而來 ,口中一連串的主父。

符柏楠停下等他走近,皺眉道:“何事 。”

小竹子住腳,扶正宮帽 ,喘著氣道:“主、主父,您的……鞭子……。”

符柏楠一摸懷中,果不見腰間的鋼鞭。

小竹子喘得像頭牛:“主父晨起時忘……忘在衣架上 ,小的原想您不會這般 ,但今日事起匆忙,天又暗,小的不放心 ,就忙跑來跟您說一聲 。 ”

符柏楠連鞭帶布收進袖中,片刻將布還給他,拍拍他肩膀 ,他將布放進懷里,跟符柏楠一同向宮外走。

“符肆呢。”

“肆公公還在哭喪呢 。”小竹子擦擦汗,壓著嗓子回答:“九哥和幾個弟兄們把周圍口舌都封了 ,雁回居那個小子收拾干凈之后,肆公公就一直守在那哭,絕不能讓人說出什么 ,主父放心 。今日先換小的跟著您。 ”

言斃,見符柏楠將兩匹馬牽出來,他笑嘻嘻道:“主父不坐轎子嗎?”

符柏楠看他一眼 ,道:“上馬。”

他當即苦下臉:“主父 ,小的不是肆公公,不會騎馬啊 。 ”

符柏楠嘴角扭曲,哼笑一聲道:“那你便跟在后面跑吧。”

雙腿一夾 ,人便出去了。

待小竹子氣喘吁吁地趕到,符柏楠已經表完哀思,從鄭伯佘家宅邸中出來了 。

從宮里到宮外 ,小竹子跑了一個早晨,跟在符柏楠身后,正陽下蔫兒得跟朵小白菜花似的。

符柏楠這回沒再騎馬 ,打從鄭府出來后,便一路慢慢踱著去得東廠。同前世一般處理完秘密抓捕的駙馬,晌午回到宮中時符肆已經回來了 ,手下人回報,雁回居的事了了 。

火源乃是侍君鄭雁睡前點起的熏香,香爐被宮中豢養的貓扒倒 ,掉在地毯上 ,點著窗簾,焚了一整間宮殿。

符柏楠甩去手上的水,擦著手道:“宮正司那邊怎么說的。”

符肆道:“司公上奏 ,火事起因為昨夜值守的那名灑掃,我已照主父吩咐先一步去證實,昨夜火起前同他在一起 。皇上已斥責了司公辦事不嚴。 ”

“嗯。”符柏楠坐下端起茶杯 ,道:“刑部有奏本么 。”

符肆搖頭:“沒有半點動靜 。 ”

符柏楠譏笑一聲:“本就是個破碗,一震便碎,鄭伯佘還平白搭進去個兒子。 ”喝了口茶 ,他抬頭道:“可還有事?”

符肆低聲道:“主父,明月居那里,事沒成 ,鄭孔不知什么原因起得極早,一早將父親勸回去,守在雁回居廢墟前哭喪 ,小九他們撲了個空。”

符柏楠沉吟半晌:“此事先延后罷 。 ”

符肆點點頭。

符柏楠道:“圣旨估計明日就下了 ,今日事畢,你去吧。”

符肆不答,停了一陣 ,符柏楠看他一眼 。

符肆笑道:“主父下午有約?”

符柏楠抿起嘴角。

符肆聳聳肩:“您牽馬回來,卻沒讓人喂。 ”

“……”

符柏楠擱下茶碗,垂眸靜了片刻 ,道:“去見個人 。”

過午的瓦市熱鬧非凡。

一條大道兩邊,酒樓飯館茶堂鱗次櫛比,店中刺啦下鍋的油煙聲 ,行酒令的高聲喧鬧,暖熱的黃酒傾倒入杯,喧囂煙火 ,民以食為天。

轉過向緊西街是清一色的煙花巷,倦梳妝的小姐小倌打著哈欠湊些銅板,一齊買上七八份餐飯送到樓里 ,多數倚窗梳妝 ,等待申時樓中開業 。

街東頭則是綢緞鋪子,繡莊胭脂店面,穿插著書肆澡堂 ,用過午飯的老爺小姐們擦擦唇上的油脂,在道口兵分兩路,各自尋歡。

大夏朝自建朝起四代女皇 ,女官滿朝,先代的男尊女卑經過百載更迭,早讓奴性與平和日子磨得七零八落。

自古來民從不求多 ,一簞飯一瓢飲,管你坐上是誰,管這天下姓夏姓唐 。

符柏楠到了街口 ,在馬上坐了半晌,忽而撥轉馬頭又往回走 。

符肆跟在他身后也往回去,結果沒走多遠 ,符柏楠卻忽然下馬 ,將韁繩遞給符肆道:“你先回宮。 ”

語罷在原地望了瓦市片刻,又將他叫住,道:“算了 ,我同你一齊回去。”

符肆自入宮跟了他七八年,極少見符柏楠如此舉棋不定,不禁目瞪口呆 ,小心道:“主父……不去了么?”

“…… ”

符柏楠不答,眉心緊蹙 。

符肆不敢再問,二人在薄雪中一路跑馬回宮。

符柏楠回到屋中 ,符肆在外頭候著他,半盞茶后,符柏楠開門出來 ,褪下東廠的朝服宮帽,換了身玄青色的私服,月白腰封間盤著鋼鞭 ,袍下滾著暗紋。

“……”

這身衣服相較沉暗內斂的官服明顯騷包得多 ,符肆喉嚨梗了梗,覺得自己大概是瞎了 。

符柏楠面無表情,撣撣衣袖沖他道:“走吧。”

符肆剛要去馬廊牽馬 ,符柏楠對他搖了搖首,二人便一路走去了瓦市。

這一來一回得折騰耽擱了時間,待兩人再回到瓦市 ,天已有些暗 。冬日天短,過了飯點很快就黑沉沉地昏暗下來,多數店家掌上燈了。

符柏楠肅著臉 ,在昏黃天色和盞盞燈籠間一路穿行而過,快到白記飯館時,他停在一家書肆前 ,指尖一劃道:“你在此等我。 ”

“……屬下遵命 。 ”

符肆心中那份好奇像有上百只貓爪撓來撓去,可張了張嘴,只得領命。

待他進了書肆 ,符柏楠收回目光 ,踏進白記。

“喲,爺,您來啦?爺幾位啊?”

“一人 。”

“好嘞——貴客一位——! ”

白記常有微服的官宦子弟來此用餐 ,跑堂的掃了眼他一身行頭,就要將人往雅間里請 。

符柏楠隨意挑了張桌子,撩袍坐下 ,道:“在此即可。”

“這位爺,這大堂塵土飛揚的哪合您的身份啊,您——”跑堂的讓符柏楠掃了一眼便住嘴了 ,“呃,好嘞,您今日想用點兒什么啊? ”

望了望墻上的餐牌 ,符柏楠點了碗臊子面。

現下不是飯點,堂中人稀少,墻角炭盆噼啪 ,暖而寂靜 。

不多時小二將茶水小菜上上來 ,賠笑道:“這位爺,您可能也知道我們小店兒的規矩,這過了午時啊 ,我們老板娘就不在店里了,您要想吃她的面,現下是沒有了 ,得請早兒來。所以您點的面是我們后廚孫師傅做的,要是有哪不合口味啊,”他將最后一樣菜擺上 ,“還得請您多擔待。”

符柏楠喝了口茶,動作一停,抿著唇咽下茶水將杯子推遠 ,道:“你們老板娘可是去了坊市? ”

跑堂笑道:“喲,這可說不準,我們手下人只管干活兒 ,上哪兒知道當家的去哪了啊 。”

符柏楠不再言語。

待面上來后 ,他抽出雙筷子,撈起把面。

【督公,晌午了 ,用膳吧 。】

符柏楠閉了閉眼,張口正要吃,門外忽然打簾跨進一人。

簾子起落 ,隔絕街上的冷風,符柏楠自碗沿抬眼,正巧對上來人的視線。

那人撣衣襟的動作停住了 。

半晌 ,她挪開目光,對跑堂淡淡道:“南子,怎么不請督公雅間里坐。”

跑堂的瞬間變了臉色 ,沖符柏楠一連迭聲地告饒,口中盡是些小的有眼無珠,罪當萬死一類的話。

符柏楠也不吃了 ,擱下筷子擦了擦手 ,慣常譏笑一聲道:“是本督說在此即可的 。 ”

白隱硯道:“緣是這樣,那是我錯怪你了,還落得督公看笑話 。”

她掃過桌上分毫未動的飯菜 ,卷袖子道:“不過小店終是怠慢了督公,若不嫌棄,請等上一時三刻 ,白娘親自為您做上一桌,以滋補償。”

符柏楠嘴角扭曲,諷道:“聽這口氣 ,白老板似乎對自己的手藝極為自信。 ”

白隱硯頷首道:“不錯 。 ”

符柏楠道:“自信到這一碗面便足以補償對本督的怠慢?”

白隱硯道:“的確如此。”

符柏楠手掩鼻,一雙細目微瞇,道:“可不瞞白老板 ,本督對你的廚藝,并不那么相信。 ”

白隱硯道:“那督公要如何?”

符柏楠譏笑道:“簡單,若不合本督胃口 ,我取白老板項上人頭 ,如何?”

“…… ”

刀劍交鋒瞬息而過,迅速開場,又極快落幕 。

符柏楠話落 ,垂下眼瞼,眉頭幾不可聞的皺了皺。

言語過快,他出于慣性拔劍 ,光影過去才看清來人。

但人已死了,話已說了,覆水難收 。

他緩緩抬眼 ,一旁的南子嚇得面色鐵青,扶著桌沿發抖,白隱硯無聲息地站在方桌對面 ,靜靜望他。

堂中一片死寂。

“……”

片刻,白隱硯忽然皺著眉頭笑了 。

她從鼻中微出氣,面上有些淡漠的無奈 ,笑容莫名而寬和。

“督公要換種口味 ,還是仍吃臊子面?”她走到柜臺后,將墻上扣下的牌子全翻開,轉頭望著符柏楠 ,方才的肅殺似乎不曾發生過。

“…… ”

符柏楠喉頭上下滑動,深吸口氣,許久低聲道:

“不必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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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白隱硯點點頭,將牌子翻回 ,轉身走進后廚 。

門后隱隱傳出交談聲,一個胖碩的中年女人開門將手中圍裙遞回,去偏房休息了。

片刻 ,廚房中爆起油花聲。

剛才一番險象過去,跑堂的也不敢再多嘴,哆嗦著收了桌 ,重新給符柏楠沏了一壺茶 ,他卻再沒碰過 。

堂中零星的幾位食客知道是他在這,吃到一半便繞道付了飯錢,從門簾縫里溜出去了。

堂中悄無聲息 ,只余符柏楠一人。

簾外不時有腳步聲匆匆而過,鬧市中孤島一座,倒像個和他相稱的廣口棺材 。

鍋臺碰撞聲持續在后廚。

符柏楠指尖不斷在腿上敲打 ,過了一會,他終于肅著臉起身走到白記外面。

堂中很暖和,乍一掀簾 ,寒風穿衣給他渾身扎了個通透,肌理僵硬 。

符柏楠不自覺牙關緊咬,深吸口氣 ,他繞到店面與店面間一人多寬處,站在兩三步外往里看。

凈琉璃的墻面映出后廚,面上有些許霧氣 ,下方多上方少 ,映出里面忙碌下廚的女人。

因有霧遮著,看不分明,只能見到她眉目溫和地低頭 ,對著手中的鍋 。

符柏楠望著她,目光陰冷,唇角漸漸扭曲 ,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關節發白。

白隱硯將面撈起來,動作間和他對上視線 ,朱紅嘴角彎了一彎,又低下頭切起菜來。

“……”

符柏楠呼出口白霜,垂首從袖中掏出帕子掩起口鼻 ,勉強遮住破碎的表情 。

他身邊不遠處零散站了幾個人,有的常來吃飯,和白隱硯相熟 。

“喲 ,今兒這是怎么了 ,先是初冬就下雪,這后又是老板娘下午掌勺。六子你趕明兒試驗試驗,說不定能懷個大胖小子 ,比你家婆娘還能生。 ”

身旁那人啐他一口道:“呸,閉上你那張臭嘴!”

那人揣著袖子杵了杵六子,又道:“哎咱倆去問問 ,說不定湊個熱鬧還能吃著她家的面,這大冷天的 。”

兩人又咕噥了幾句,齊齊向白記門前走。

打符柏楠當前走過時 ,揣袖子那人似有若無地瞥了他一眼,低罵了一句燒包。

符柏楠早恢復了面色,后退半步讓開兩人 ,沒什么反應 。

兩人沒能在堂中呆多久,出來時神色有些匆忙,慌慌張張得掃了他一眼就向街頭跑去。

符柏楠眼風都懶得給 ,做個手勢 ,對身后躍下的廠衛懶聲道:“不用抓回去,找個荒郊處理掉。 ”

“是 。 ”

“等等。”他停了停,笑笑道:“話多的那個 ,扒光他衣物,若是他真如看上去一樣臃腫,捉回去蒸熟了喂狗。”

“是 。 ”

廠衛領命而去 ,他收起帕子跨進白記,恰好此時白隱硯也打后廚出來,見他進門 ,輕聲道:“督公還坐原位置?”

近乎條件反射般,符柏楠譏笑一聲:“不然白老板給本督安排安排?”

白隱硯沒有接話,又皺眉淡笑 ,隱隱露出那種寬和而無奈的神情。

符柏楠的手在袖中緊握起來。

待他撩袍坐下,白隱硯將托盤擱在符柏楠面前,托盤中除了面碗還有個小碟 ,里面擱著一根銀針 。

“…… ”

符柏楠盯著那根銀針 ,喉頭微動,勉強諷道:“世上總有許多用銀針驗不出的毒物,白老板不必如此故作玄虛 。”

白隱硯淡笑道:“督公身份比不得我們尋常人 ,謹慎些好。再說總不能因為這種小事,讓我砸了招牌不說,還丟了腦袋。”

符柏楠沒有做聲 ,拿起針象征性地探了探,執起筷子撈面 。

白隱硯不再看他,背身走回柜臺后。

收拾片刻 ,她對縮在角落的跑堂道:“南子。 ”

跑堂應了一聲 。

“我的茶壺呢?”

南子起身,朝柜臺后邊探頭邊道:“在柜上吶,我沒動——哎 ,這不在這呢么,這兒這兒。”說著指向右角一張桌子。

堂中一趟來回,南子把大茶壺遞給白隱硯 。

那茶壺大得很顯眼 ,天青色的碎瓷 ,壺口都磨舊了,沒蓋蓋子,符柏楠眼尖的看到里面濃茶近滿。

白隱硯接過來喝了一口 ,低頭開始寫賬。

適才那種寂靜又回來了,卻不是死寂 。

算盤不時清響,爐火劈啪中 ,多出來的那道呼吸格外刺耳。

堂中因為多出一人,似乎連空氣都帶上一些淡漠的香,如白骨沉棺中開出幽蘭。

蘭當然是美的 ,可那白骨,卻連骨帶棺都顯得局促而不搭調 。

門簾迅速起落 。

白隱硯從賬本中抬起頭,堂中已空無一人 ,桌上只剩吃到一半的面,和一錠十兩的金子。

白隱硯一碗面兩錢銀子。

南子眼有點直,收著桌子嘆道:“當家的 ,這有錢人脾氣是怪 ,可架不住是真有錢啊 。 ”

“……”

打柜中走出,白隱硯執起桌上的金子,垂下眼簾 ,半晌道:“南子,把這金子找開,尋個人將找錢送回東廠。”

符柏楠從白記出來 ,使上輕功狂奔,跑出瓦市半里才停。

他面色沉郁,咬牙在空巷里站了許久 ,才喚出費勁跟上來的廠衛,叫符肆回來 。

符柏楠神情極為不善,符肆心中縱使有再多好奇也不敢多舌 ,二人一路回到宮中。

收拾一番后,符柏楠去暖閣請安,處理了些公務 ,臨睡前他散著發靠在官椅中 ,桌上擱著一小包銀子,扎口得結很秀氣。

靜默許久,他忽然將符肆喚進屋中 。

“主父。 ”

“…… ”

符柏楠神色陰冷 ,燈影中看不分明眼眸。他緩慢地低道:“符肆,你道世人在我身上,圖得是什么 。”

符肆照實答道:“權。”

符柏楠低笑一聲:“她不做官。 ”

符肆道:“那便是利 。”

符柏楠頓一頓又道:“她未收賞銀 。”

符肆笑道:“那便是伎倆 ,總不會是圖色。 ”兩人都是太監,這玩笑話講出來,頗有幾分心酸。

符柏楠卻沒有作聲 。

符肆本是玩笑 ,但看符柏楠神情仍舊沉郁,不禁驚異道:“主父,此人……”

“……”

符柏楠指尖在那個包袱的耳朵結上撥了撥 ,停住半晌道:“著人去詳查白記的當家人。 ”

言罷不再多話。

符肆領命退了出去 。

禁衛軍換崗,宮中深燈隱隱。

夜,很長。

第二日天明 ,符柏楠早早起床梳洗 。

一夜失眠 ,他胃部隱痛,銅鏡中的人面目有些灰敗。

他在面上鋪了層淡淡的脂粉遮掩眶下青白,換上朝服 ,先百官一步進了玄武門,腰上裝飾用的佩劍并未卸下。

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

當日朝事不長 ,女皇不出他所料,下旨追封鄭雁平陽侯,授三千單戶 ,以皇族禮節厚葬,并加封鄭伯佘益陽侯,官升半級。

反觀刑部和宮正司 ,出功出力不說,加班半天連根毛兒都沒撈著,華文瀚還挨了一頓訓 ,被罰俸三個月 ,氣的心口窩疼。

外戚和言官的脆弱聯合,在這次封賞中輕易被打破 。

第二日早朝時,徐賢上朝第一個遞折子 ,上疏反對以皇制厚葬鄭雁,并同為刑部侍郎王穎川叫屈,甚至還好心捎帶了身為太監的華文瀚一把 。

洋洋灑灑千字奏折 ,話里話外,全是拐著彎指責夏邑年偏袒外戚,于百官朝臣不公。

戶部尚書徐賢是個翰林老筆桿子 ,人清而耿直,跟冬日民家門欄上掛的老臘肉一樣,又老又硬 ,文章寫得還漂亮,兩朝為官手底下門生眾多。

徐賢男尊思想根深蒂固,雖然私底下看不起王穎川女人為官 ,但事及君臣之綱 ,還是國家禮法更占上風 。而且這老頭嘴碎事兒多,每天有事沒事他得參一本,有話沒話他得評論評論 ,別說夏邑年頭疼,符柏楠都不愿意和他多說話。

他會遞折子在符柏楠意料之中,他原想朱批之前先把折子扣下來 ,結果這老頭在不僅早朝上呈遞,還展開念了半個時辰。

夏邑年聽得腦仁兒疼,加之之前符柏楠請安時所說的話 ,便沒多給百官好臉色,牽連昨日剛討得賞的鄭伯佘也被掃了兩眼,抖著胡子下得朝 ,也算意外之獲 。

回到宮中已近正午,夏邑年換下龍袍,聽華文瀚回報了些宮務 ,揉揉額道:“今日便到此罷 ,朕乏了。”

華文瀚躬身道:“那臣便將剩下的事撿些重點謄成文書,過午遞交給陛下,萬事以陛下龍體為主。”

夏邑年接過鄭孔遞來的茶 ,點點頭道:“嗯,你去罷 。 ”待華文瀚退出書房,沖一旁等候的符柏楠道:“今日三品以下遞來的折子 ,你替朕打發掉。”

“臣遵旨。”

符柏楠領了旨,又說了兩句恭維話便退出了御書房,轉頭便吩咐御廚 ,做碗安神醒腦的湯膳呈遞上去 。

午飯過后,陪著夏邑年的鄭孔將湯遞給女皇,底下寺人趁機諂媚道:“這湯說是符公公專門遣人做的 ,他老人家嘴上不說,心里可記掛著陛下的安危呢,不像有些人 ,光會耍嘴皮子。 ”

夏邑年沒有說話 ,從碗沿掃了眼他。

鄭孔立刻吩咐人將他驅出了殿外 。

夏邑年性情溫吞,甚至為人、為皇都有些憊懶,但龍威猶在 。寺人被趕出去后 ,余下的宮人不敢再多嘴。

待她喝完湯,鄭孔湊近用帕巾給她拭凈嘴角,一雙琉璃似的眸子會說話般 ,脈脈望著夏邑年。

夏邑年向后一靠,懶笑道:“直面見君,冒犯天顏 ,該斬 。 ”話起話落間,眼角的笑紋暴露了年紀。

鄭孔和他兄長一般,生來一付好嗓音 ,低而綿長地劃過地面,攀到人耳中:“陛下生得好看,若能一直這般望著陛下 ,臣甘愿領罪。”

恭維得話怎么說都好聽 ,夏邑年維持著溫顏,等他的下文 。

鄭孔果不其然垂了垂眸,輕輕執起她左手 ,摩挲著道:“臣恨不得日日伴在陛下身邊,只可惜生性愚鈍,沒有符大人那樣一顆七巧玲瓏心。”

“…… ”

夏邑年抽出手來 ,拿起本奏折,半晌才隨意接道:“那你欲如何?”

鄭孔低聲道:“臣只要能陪在陛下身旁,怎么都好 ,只是替符大人感到不忿。陛下不若下旨賞賜他些什么,再說,此次兄長的居所起火 ,最先也是符大人查明的火情,臣……甚為感激 。”

說到此處,他喉頭適時梗了一下。

夏邑年慢條斯理地抬起眼簾 ,打奏折上沿看他片刻 ,收回目光,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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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第二日早朝,符柏楠接到圣旨,夏邑年同賜他三千單戶 ,加封郁南候,贈田千畝,特準他在宮外另設私府 。

這圣旨下在早朝 ,群臣霎時炸開了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符柏楠連緩轉的余地都沒有 ,只能跪地接了。回宮時他一路上唇抿得死緊,那條淡白的線近乎不見。

及到屋中,他將圣旨擱下 ,金黃的絹帛讓內力捏碎 ,中間溶出一個大洞 。

符肆摸摸鼻子不敢多話,只道:“主父,這計太惡心 。 ”

符柏楠譏笑一聲:“圣天子搭臺 ,鄭伯佘唱戲。他當跳梁把火引來,六部那批老臘肉就能饒過他。”

符肆道:“那…… 。”

符柏楠掃了一眼桌上殘破的黃絹,嗤笑道:“怕甚么 ,給便要著。君要臣死,臣豈有不死之理。 ”

符肆領命,正要退出去 ,符柏楠忽然叫住他,蹙了蹙眉,卻又不言語 。

符肆了悟道:“白老板那還未有回報。”

“……”符柏楠垂了垂眸 ,道:“你去罷。 ”

“是 。”

轉過天來,一切毫無懸念。

符柏楠讓朝臣上疏彈劾,噴了個狗血淋頭。

下朝后 ,提交去御書房的文書中 ,還有翰林院太學生聯名寫的一份千字文,文中痛斥皇上親奸佞而遠賢臣 。

更有甚者借此次不合規制的賞賜,搬出故人論調 ,引用思論家唐甄之言,批罵眾宦奴“豹聲陰鷙,安忍無親。”

天家起用 ,以奔走宮中傳遞書信端茶遞水,已經是皇恩浩蕩,而如東廠白靴校尉 ,或符柏楠之流,從頭至尾便不該出現在朝堂之上。

十幾封奏折,符柏楠閱完便全數壓下 ,沒做任何反應 。

下午朝休后,他走在宮道上將廠衛喚出,問道:“今日朝堂上怎么不見左僉都御史 。 ”

廠衛道:“回主父 ,薛大人今日稱病在家。 ”

符柏楠瞇了瞇眼 ,低聲道:“什么病。”

廠衛搖頭:“屬下不知 。他是今日忽然病的,那片又是九哥轄區,還不到換鐘的點 ,故而不清。主父,要屬下替他回來嗎?”

符柏楠道:“不必,你去吃飯罷 ,晚上叫小九來一趟。 ”

廠衛點點頭,一個鷂子翻身消失在暗影中 。符柏楠繼續前行,回到居所 ,他同符肆道:“明日隨我出去一趟。”

符肆將帕巾遞給他,笑道:“主父,明日休沐 ,還去吃面?”

符柏楠從帕巾中抬起眼簾,緩緩看了他一眼。

符肆瞬間收起戲謔,跪下道:“是符肆失言 。 ”

“……起來。”符柏楠將帕巾扔回銅盆 ,撩袍坐下 ,淡淡道:“薛沽今日稱病朝堂,未見人影。”

符肆起身:“昨日見他,他還一副神清氣爽的樣 ,怎么突染惡疾? ”

符柏楠揣起袖子,靠在春榻上,瞇著眼隨意道:“今日彈劾本督啊 。”

符肆瞬間了悟。

他思索片刻 ,躬身道:“主父,明日坐轎還是騎馬?”

符柏楠瞇著的眼幾乎要閉起來,半晌才懶聲道:“坐轎。 ”

“是 。”

片刻 ,房門被輕聲闔上 。

符柏楠在春榻上靜躺一陣,忽然伸手到身下,緩緩摸了摸榻上的緞面。

大夏朝實行高薪養廉 ,皇帝比官員慘,朝臣十作一休,僅有刑部 、兵部等重部終年不能缺人 ,年節無休 ,由皇帝親任軍隊直升的武將擔任。

符柏楠任東廠提督,又負掌印,身背十多項官職 ,手下閹軍一萬,按例也照國制休沐 。

符柏楠轎子還在兩條街之外,薛沽便聽說他往這來 ,他本想借故逃出府去,可被符柏楠先一步堵在弄巷中。

見薛沽出門,符柏楠也不坐轎了 ,慢條斯理打簾出來。日頭下一身玄色,從宮帽到朝服烏沉沉反不出半縷光,死牢一樣鎖住生氣 。

薛沽握著扇子的手全是冷汗 ,只覺得符柏楠每靠近一步,天就暗一分下來,待他走到近前 ,薛沽連襯褲都要濕了。

符柏楠掃了眼他打顫的雙腿 ,哼笑一聲道:“御史大人這是要去哪啊?”

“…… ”薛沽咽口口水,干笑道:“隨、隨便轉轉,隨便轉轉。 ”

符柏楠帕巾掩口 ,諷道:“本督聽聞薛大人身染惡疾抱病在身,怎么,今日便好了?”

薛沽擦去頭上冷汗 ,顫道:“大好了,大好了,承蒙符公公掛念 。”

“哦—— ”符柏楠刻意拖長聲道:“既已無恙 ,那今日本督請薛大人酒樓一敘,大人不會拒絕吧?”

“這,這老……老夫……”

符柏楠沒留下半分緩轉的余地 ,旋身上轎。

“薛大人, ”符肆走上前來,行了一禮:

“請吧。”

請字咬得極重 。

薛沽前后一望 ,街頭巷尾站滿了東廠廠衛 ,他皺著老臉,用紙扇敲了下手心,也進了轎子。

行至京畿一家酒樓 ,二人入內請了雅間。

飯菜流水般上上來,席間符柏楠不發一語,只顧點上煙桿 ,半歪在太師椅上吞云吐霧 。

薛沽在軟椅上坐立不安,紫煙中符柏楠那張肅白的臉影影綽綽,細目蛇一樣緊盯 ,薛沽每次同他客套,他卻只笑勸他多吃些菜,其他事宜半句不說 。

一場飯局拉拉雜雜下來一個時辰之多 ,桌上飯菜卻幾乎沒動,直到符柏楠換第三管煙時,薛沽終于坐不住了 ,一撂筷子道:“符公公 ,老夫家中還有要事,若無他事,薛某就、就此告辭。”

符柏楠懶道:“薛大人 ,急甚么,再坐一會。 ”

薛沽一推桌子站起來,語氣有些強硬:“薛某告辭 。”

符柏楠瞬間瞇起眼:“你敢!”

“…… ”

薛沽張了張嘴 ,強道:“符 、符公公,你敢拘禁朝廷命官?”

符柏楠低笑一聲,惡目道:“問得好。本督也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出 ,這可全取決于薛大人啊。”

他懶懶起身將煙桿兒擱下,慢條斯理地走至薛沽身邊,附耳輕道:“你說 ,若這臨時稱病的左僉都御史,朝中四品大員家里搜出買賣官位,盜取稅銀的證據 ,本督做不做得出拘禁他嚴加審訊的事呢? ”

薛沽面色一白 ,抖著唇道:“你……你……你這……你這純屬子虛烏有,構陷……構……哈…… ”說到最后,捂著心口喘不上氣來 。

符柏楠拍拍他肩膀 ,道:“薛大人,在朝為官,又有妻兒要養 ,本督非常理解你的做法,甚至看見了,還要交手稱贊。”

他將薛沽扶到座上 ,雙手撐在他肩兩側,笑容可掬地道:“本督只是給咱們的談話做一個良好的起始,并不是為此事而來 ,薛大人萬不要誤會。”

薛沽臉上已是汗如雨下,聽他這么說,心中剛松 ,符柏楠忽然厲聲問道:“薛沽 ,你昨日為何稱病! ”

“我、我……”

“本督要實話!”

薛沽慌神道:“昨日群臣彈劾宦官,我身為御史必要聯名同叱,但……我…… ”話剛出口他立刻后悔 ,可已覆水難收 。

符柏楠又笑起來,輕聲細語地替他接下去:“但薛大人不愿彈劾本督,又不好得罪黨人 ,故而稱病,可是這樣啊?”

“……”

薛沽半張著口和符柏楠對視,他望著他眼神 ,知道一切為時已晚,他此番已站在懸崖邊緣,若不咬牙吞下著碗毒酒 ,轉身便只有粉身碎骨。

他吞咽一下,閉目點點頭。

他感到肩被放開,耳邊聽得符柏楠輕笑一聲 ,睜開眼 ,便見他身形歪斜地坐回原位 。

“薛大人, ”符柏楠撐著頭,輕慢的聲音仿若毒蛇吐信:“本督記得 ,你大兒子薛紹元可是今年初夏被送進宮中了?”

薛沽猛然握緊雙手,咬牙道:“老夫所做之事與我兒毫無牽連!符柏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柏楠低笑道:“薛大人誤會了。本督只是覺得 ,鄭家一雙兒子在皇上身邊侍奉已久,她老人家想必膩了。 ”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緩緩道:“皇恩……可是很難揣測的 。”

薛沽眉心一跳 。

屋中時間仿佛停滯了。

良久 ,薛沽將紙扇擱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忽然沒頭沒腦道:“我答應你。”

符柏楠微瞇起眼道:“薛大人不會回府后酒一醒 ,便將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凈吧? ”

薛沽抿著嘴,搖了搖頭 。

符柏楠道:“那薛大人,明日可否表一表您的誠意啊? ”

薛沽捋捋胡子道:“符公公想要甚么。”

符柏楠道:“明日早朝 ,要勞煩您遞本折子。”

薛沽用膝蓋想都知道是什么:“為避今日之嫌 ,可是要老夫彈劾符公公? ”

“對也不對 。”符柏楠再次將煙桿拿起,輕聲道:“彈劾是不錯,只是不只本督 ,還有宮正司。”

薛沽沉默片刻,微微點頭。

符柏楠笑起來,他伸手倒酒 ,沖他舉杯:“薛大人,官運亨通 。 ”

“……”

薛沽亦默然舉杯,一飲而盡。

酒落入肚 ,符柏楠打袖中掏出個瓷瓶,推到薛沽面前:“還有一事,要勞煩薛大人決斷。”

天青色瓶肚上映出符柏楠的笑臉 ,扭曲容顏一閃而過 。

薛沽此人,本是前朝進士,論資排輩不在徐賢之下 ,但他身材五短長相頗丑 ,符柏楠高他近乎兩個頭有余。

當年殿試,朝堂之上國策文書他對答如流,可惜滿腹詩書全被一張丑陋容顏壓住 ,惜落一甲,加之他頗有些懦弱,官途也被橫在中游的四品左僉都御史多年 ,未前進半步。

薛沽有個容貌極美的妻子,家中兩房妾室也是天仙之姿,又得老天垂憐 ,妻子小妾都戰勝了他丑到不行的基因,一雙兒女沒有半點像他,常被人拿做茶余飯后的談資 ,都說他生兒子不用自己出功出力,凈是鄰人的骨血 。

他送兒子薛紹元進宮,原是想從偏路上一搏 ,誰知兒子不僅被埋沒后宮 ,自己也還是沒有出頭之日 。

他已在四品御史位置上待了十年,這職位低權重,得罪人不說還撈不到半點油水 ,十年,十年又十年,何時才是頭!

舔符柏楠的鞋底雖為士人同僚所不齒 ,但他是被這妖人強逼而行,說來說去,怎么也錯不到他頭上。

閹人這種東西 ,怪得很,它們是世事夾縫中的怪物,非男非女 ,左右不容,茍且偷生。

世人懼它,士人厭它 ,可到頭來 ,卻還是要靠它 。

靠它,靠一只閹狗。

薛沽站在群臣之中,沉沉一聲吾皇萬歲過后 ,他視線上抬,望了眼坐在皇帝下首的符柏楠,出列 ,躬下身去。

“臣,有本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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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日子很快滑過又一個輪休,那天早朝過后敲定了兩件事,一是整頓吏治 ,二是華文瀚又被罰俸了 。

打一個月前雁回居失火之后,這小子已經被二度罰俸,滿打滿算下來得替皇家干上半年的白工 ,氣得他腦仁兒疼 ,背地里沒少罵符柏楠。

雖說明面上的收入減少并不影響生活,可宮正司和東廠頭子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原先不過打照面時互相噴兩句毒汁 ,現在華文瀚恨不得撕巴了符柏楠,一天踹他八遍。可他武功沒有符柏楠高,只能暗自慪氣 。

華文瀚和符柏楠就是后宮中的兩扇大門 ,華文瀚掌北司,宮正司、□□ 、內宮宮獄、朝臣家眷,跟這些扯上關系的他都能伸手 ,只是重刑輕武,且每日瑣碎宮務繁重,手下人也不多 ,身上背的官位就少;而符柏楠手握東廠,又拿著很大一部分批紅權,一萬閹軍直屬禁衛 ,話便比他有分量得多。

武乃權之根本 ,一切陰謀權術必須建立在此之上,拋去武力,剩下得俱是空談 ,世事歷來如此。

“呼…… 。”

冬深了,出口成霜。

近夜,華文瀚提燈走在宮道上 ,白霜不時順口鼻呼出。他走得不快,故而當身后那人戳他肩胛時,他能迅速轉身抓住對方 。

“……你干甚么 。”

“還能干什么 ,叫你啊。 ”

那人眨眨眼,歪頭沖他笑起來,一雙秋水翦瞳在宮燈映襯下熠熠生輝。

她反手抓過華文瀚的手一頓亂搓 ,口中一連串地說道:“冷不冷冷不冷?我快冷死了,咱們靠一塊,我給你暖暖 。”

華文瀚連忙將手抽回 ,張張嘴惱道:“不、不知廉恥。”

“…… ”

他眼看著那小宮女癟起嘴 ,眼里上了霧,抽抽鼻子,大紅披風里的小臉皺起來 ,帶著三分哭腔大聲指責:“你罵我! ”

華文瀚慌了手腳,結巴道:“我……我不……”

“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我沒…… ”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嫌棄我了,你不想和我好了!”小宮女說著 ,兩顆熱淚順頰滾落,伸手推他一下:“你走!”

華文瀚腦仁兒又疼起來,但這疼里夾著點甜 ,夾著點心甘情愿。

他將宮女拉到道邊冬青叢中,又不會安慰人,用宮服袖子給她胡亂擦擦臉 ,手足無措了片刻,僵硬地伸手虛抱住她 。

“好了好了,別哭 ,多大人了……。 ”

他拍著小宮女的背 ,手法木得很。

她吸吸鼻子,悶聲道:“剛才誰說我不知廉恥的,現在怎么抱著我啦?”

華文瀚頭疼道:“……狗說的 。”

小宮女破涕為笑。

她回抱住他 ,把眼淚胡亂蹭在他大氅上。兩人靠得很近,隔著厚衣服,體溫仍舊緩緩傳來 。

抱了一會 ,華文瀚僵直道:“我……能放開了嗎……。 ”

小宮女低低地問:“為什么呀?”

華文瀚道:“……這樣不大好。”

宮女癟嘴:“可是你也不準我去北司找你,叫你來明月居找我你也不來,自從入了宮 ,白天見面你也不理我,就低頭走過去,我還以為進來了就能多見你幾面 ,結果反而更見不著了…… ”她把頭埋在他胸膛里一頓亂蹭,又抬起眼看他,軟軟地道:“司公 ,人家好想你…… 。”

“……”

華文瀚讓她叫得從頭到腳連心尖都酥了 ,哆嗦著打顫,好半天才找回聲音:“宮里……宮里人情險惡,我…… ”

“嚯喲 ,誰敢找我家司公的不痛快,小宛撲上去咬他 。 ”鄭宛說完,竟真的踮腳咬了咬華文瀚的耳垂。

他渾身一僵 ,慶幸此刻天光不明,看不清臉。

“那也要小心,不要成日來找我 ,知道嗎?快回去罷 。”他溫聲勸她,冰涼的指尖摸過鄭宛頰邊。

鄭宛皺皺鼻子,哼一聲 ,嗔道:“死太監,討厭你。”

“…… ”

“死太監 。”

“……”

華文瀚忍不住想掐她,心里又極舍不得 ,臉上表情微妙。鄭宛和他湊得很近 ,睜大雙眼看了一會,咯咯笑出聲,仰頭道:“司公~。 ”

“……嗯 。”

“親親小宛好不好呀?”說著期待地眨眨眼。

華文瀚僵在原地。

“親親我我就走 ,快點快點 。 ”說著她又朝他伸脖子,華文瀚條件反射向后撤,兩人拉拉扯扯 ,最后靠到棵樹前。

“哈,”鄭宛低笑一聲,女魔頭一樣抓住他衣襟道:“司公 ,你跑不了啦~”說罷踮起腳啾地親了華文瀚一下。

華文瀚臉上的顏色徹底暴露了 。

鄭宛嗤嗤地笑著,不再逗趣,使勁兒抱了他一下 ,輕聲道:“司公,小宛是真想同你過一輩子的 。 ”

說罷她燦爛一笑,提裙轉身出了冬青叢。

“……”華文瀚停了片刻 ,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小宛!”

“嗯? ”

鄭宛方轉頭 ,卻猛被人拉到懷中,吻住了。

兩人中間,隔著一整道冬青叢 。

宮道深深。

萬物寂靜 ,忽然,暗影中有什么瞬間消失。

符柏楠從奏折中抬起頭,思索片刻道:“那宮女叫什么 。 ”

廠衛回道:“鄭宛。她是明月居的侍女 ,在鄭孔手下做事。”

“鄭……孔?”符柏楠緩緩吐字,撂下奏折又想了一會,忽然冷笑一聲道:“你可還記得這女子的容貌? ”

“記得 。”

“好 ,你即刻把她容貌找人描出來,拿去詢問明月居值守的人,如當真無二 ,”他瞇一瞇眼。“那他華文瀚便是自己送到我手上來了。 ”

第二日去暖閣請完安,兩人見面時,符柏楠注意到華文瀚步伐輕快 。出入閣時兩人交鋒了幾句 ,但他都好似啞火一樣 ,攻擊性不強。

領命下朝后,符柏楠去和幾位大臣通過氣,臨回宮時他路過瓦市街口 ,腳步不自覺緩了緩。

符肆適時在他身后道:“主父可是餓了?”

“……”

符柏楠站了片刻,搖搖頭,低聲道:“回罷 。 ”

路上符柏楠微瞇著眼 ,不知在想些什么 。

晚間回到宮中,廠衛回報,前一日宮道旁的小宮女確系鄭宛無疑。

此女自打隨鄭孔入宮以來便一直黏在華文瀚身邊 ,二人似乎在宮外便認識。她與鄭家主母關系極密,鄭孔能夠跟隨鄭雁入宮,有一部分她攛掇的功勞 。

“……”

桌上一張畫像一份文書 ,符柏楠對著兩份物件,沉沉不語。

靜默許久,他忽然低聲道:“必是貪圖地位。”

“主父? ”

符肆抬頭 。

符柏楠譏笑一聲:“此女必是貪圖華文瀚的地位 ,是鄭伯佘下鉤的餌 ,利用她牽線搭橋。”他面色陰冷,聲音聽不出情緒。

“……”

符肆默然不語 。

符柏楠手猛地收緊,桌上畫像被他抓做一灘齏粉:“他華文瀚也是鬼迷心竅 ,竟被這種小伎倆騙去神志,昏頭轉向栽了進去,不過一個閹人 ,以為爬得位高又如何?嗤。 ”他越說越快,不知是為了說服別人,還是其他什么。“他不是愿意扎進這溫柔鄉里不出來嗎?好 ,本督正好讓他替鄭伯佘陪葬,符肆,你去同—— ”

“主父 。”

“——值守說 ,叫他們……。”

“主父! ”

一聲主父炸雷般阻住符柏楠,他猛然頓住話頭,豁然而起。

他背身走向角落 ,朝著陰影而立 ,渾身繃得死緊 。

靜了片刻,符柏楠壓著聲音道:“……符肆 。”

“是。”

“明日遣人將‘學舌鳥’召來。 ”

符肆出口氣,點點頭:“白天還是夜里?”

符柏楠道:“夜里 。”接著又道:“去弄一套明月居的女用宮服。 ”

符肆跟隨他多年 ,立時明白他要做什么,張了張口道:“主父……。”符柏楠轉身看他 。

他垂下頭,宮道上那兩條模糊人影在腦海中閃過 ,猶豫片刻,終還是低道:“此計一用,司公……怕是要瘋的。”

符柏楠嗤笑一聲:“符肆 ,你還記得那日,我問你世人在我身上所圖何物,你是怎么回答的么。 ”

符肆道:“屬下記得 。”

符柏楠道:“那他華文瀚 ,又與我符柏楠有何不同?”

符肆道:“并無不同。 ”話落不等符柏楠言語,壓著話尾又道:“主父,白記之事已有眉目了。 ”

符柏楠嘴邊的話生生吞了回去 。

“……講。”

“白記當家人白隱硯時年二十有三 ,五年前忽然來京開起白記 ,屬下著人查證了她的戶籍,她原籍蘇州,為當地大戶白家長女 ,因家中大火逃難來京,但屬下派人詳查后發現,白宅實存 ,可他家長女早在出生三月便已夭折,家中大火更是子虛烏有。”

“…… ”符柏楠道:“可查到她的師門?”

符肆一頓,道:“未曾 。”

“…… ”

符柏楠垂下眼簾 ,陰影中看不清神情 。

一片死寂中,符肆的聲音靜靜響起:“主父,您與司公 ,并無不同。”

靜默良久,符柏楠抽出佩劍遞給他:

“符肆,你來刺我一劍。”

寒風過境 ,嘶吼呼嘯著打窗縫中唱出一曲咆哮 ,一旦有機會便猛擠開軒窗,肆虐而入 。

白隱硯已不記得這是晚上第幾次起床關窗了。

她窗柩上的扣搭壞了,夏秋時又不礙事 ,便一直拖著沒修,誰知今夜忽起大風,來來回回折騰到最后 ,還是自己受苦。

用力合上窗,她打個哈欠正要上床,卻聽得外間細微的叩門聲 。

她一停 ,從枕下摸出匕首收在袖中,走到門旁冷聲問:“誰? ”

“……”

門外無人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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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白隱硯思索一瞬,迅速披上外袍,打開那扇壞窗攀出窗外 ,自房后繞到屋前。

門前陰影中倒著一灘不知什么玩意 ,白隱硯悄無聲息地走近它,猛地厲聲道:“甚么人!”

“…… ”

那灘東西動了動,白隱硯又湊近了兩步 ,睜目驚道:“督公?!”

“給 。”

“……多謝。 ”

符柏楠靠著春榻接過茶杯,面容因失血過多現出一派青白之色。白隱硯將門窗關牢,自柜中拿出一個小箱 ,坐到他身邊,挽起袖子溫聲道:“督公,外袍脫得下來么? ”

“……”

符柏楠垂下眸 ,燈下睫毛投影在頰上,顯出些許赧然之色 。

白隱硯動作一頓,望著他幾不可聞地皺皺眉 ,聲調不變:“我燒些熱水罷,血液有些凝固,直接扯想必很疼。”說罷自院中提了桶水擱到屋中爐上燒熱 ,又順手給符柏楠被中塞上只溫熱的水囊 ,抵在足間。

“還冷嗎? ”

話落她伸手進被里,隔著布襪握了一下符柏楠的腳尖 。

“……!”

符柏楠立馬向后縮腿,臉上瞬現的肅殺很快隱沒在羞赧下 。偏偏頭 ,他低聲囁喏:“白姑娘,不……不必如此。”

白隱硯笑了一下,洗洗手 ,將熱水壺提下,輕聲道:“督公怎么會來找我? ”

“夜巡晚歸,被仇家暗算 ,不料一時失察。”符柏楠咳了兩聲:“白記面館離我遇刺之處最近,我想姑娘又是可信之人,便大膽叨擾了 。”

“……哦 ,緣是這樣。 ”

水壺落回爐子上,白凈的布巾入水又出水,半干著被提起來。

“督公 ,勞煩您坐直些 。”

“……”

“疼嗎? ”

“……”

帕子落回水盆 ,染紅清水。

“失血量有些大,等會包扎完了,我給您熬點湯罷 ,您有什么忌口么?”

“…… ”符柏楠望著她背影,輕聲開口:“白姑娘似乎對這些極為熟悉啊。 ”白隱硯側過臉對他笑了笑,視線仍在水盆中 。

屋中靜了片刻 ,符柏楠再度出聲:“白姑娘想必——”

“我道督公為何深夜來此,原來是為這個。”

“…… ”

白隱硯轉身坐下,將頸邊披著的發向后一撩 ,再度伸手輕摁在他傷口上,聲線平靜:“您若想來吃面,可以直入前廳 ,若想打聽我的來歷,可以直入后堂。”她視線從猛被攥住的手上移:“督公想問什么,白娘都會講 ,您不必委屈自己用這般伎倆 ,同我強笑做戲 。”

“…… ”

符柏楠臉上的表情全然消失了。

他肅白的臉面具般靜靜直盯著白隱硯,漸漸地,她看到那面具扭曲起來 ,挺直的鼻梁上皮肉堆壘,眉心緊緊蹙起,細目微瞇 ,整張面孔豹變。

蛇蛻假面,嘶嘶吐信 。

“白隱硯,你究竟是什么人 。”

“……”白隱硯垂一垂眸 ,再抬起后,她語調平淡:“民女年二十有四,姓白 ,雙字隱硯,蘇州人士,長居通州 ,現居京城 ,以京郊小飯館白記為生,白日里奉公守法,不曾短賦。 ”頓了頓 ,她語調輕抬,笑道:“至今待字閨中,未曾婚許。”

聽到最后兩句 ,符柏楠被燙到一樣甩開她的手,傷口離了按壓,原止住的鮮血再次泊泊而出 。

“啊。”

白隱硯慌了一下 ,忙扔下帕巾將繃帶遞給他,有些急道:“我知督公不愿我近身,您自己用溫水洗一洗包扎起來 ,我去熬湯。 ”話落邊擦著手上的血邊向外走,方打開門,她又回頭囑咐 ,語氣微橫:“您不要提前跑掉 ,一定等喝完湯再走 。”

“……”

門戶掩上,隔絕外間寒風。

良久,一室暖寂中響起聲嗤笑。

待白隱硯再回來 ,屋中只余一只空盆 。

血跡臟衣俱都不見,春榻和水囊也已歸位,只有短了一截的繃帶昭示著夢的真實。

她端著碗在屋中站了片刻 ,垂下眸,仰頭將湯盡數喝掉,洗凈了碗 ,脫衣躺下了。

符柏楠回到宮中時,天已亮了 。

他重新換了身朝服,午時下朝后 ,符柏楠換過傷藥,洗凈手對符肆道:“明月居那有動靜么。 ”

符肆道:“不曾。 ”

“嗯 。繼續盯著,盡可能讓華文瀚和那個宮女在宮中碰面 。”

“是。”

“白記老板娘的事兒 ,繼續著人去查。 ”

“是 。”

符柏楠甩去指尖的水 ,抽出帕巾拭凈,頓了頓忽然道:“本督記得,宮獄里可是有個叫涼鈺遷的?”

符肆一愣 ,思索片刻道:“似乎是有,不過興許職位不大,屬下去查問查問。 ”

符柏楠點點頭 ,符肆躬身退出去,不過兩刻便回來了。

符肆道:“主父,確有此人 。”

符柏楠道:“什么職位?”

符肆道:“獄吏。 ”

“……”

果然如此。

符柏楠飲了口茶 ,起身道:“走,去宮獄 。”

近年末,獄中潮而濕冷。

宮獄監牢按新舊入牢關押犯人 ,越新越靠近門口。現在正是午飯時,符柏楠剛踏進牢獄,新囚不顧來人一頓喊冤 ,深處的死囚也跟隨起哄 。

唾沫飯粒四處亂飛 ,敲碗聲混雜一片。

符柏楠面色不變,抽出帕巾掩住口鼻。

獄卒間很快走出一人,宮靴方帽監服緊束 ,眉眼有些艷麗,臉上有些將睡未睡的樣子 。他同樣拿條帕巾拭著嘴角,跨過地上潑灑的飯菜 ,徑直走向喊冤聲最高的牢房,將那犯人拖出,單手按在牢柱上 ,道:“小指,無名指? ”

“你,你大膽!一個小小獄卒 ,竟敢威脅與我!我父乃當朝要員!我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皇上!讓我見皇上!我冤枉啊!”

那人右手拂拂鬢角,道:“小指罷 。”

語罷抽刀。

“啊啊啊啊啊啊—— ”

男人被扔回牢中,那人將桌上一小節指肚拂去 ,擦著手 ,踏過一片死寂。

待推開獄卒間,他抬眼看見端坐里面的符柏楠 。上下打量兩眼,他收帕坐下 ,拿起筷子。

“東廠的人來做甚么? ”

符柏楠不答反問道:“你為何不剁下他整根小指?”

獄卒道:“剁下小指,他就只剩四個坦白罪行的機會,只剁去小指指肚 ,他就還有十三次,做人不可太不厚道。”

符柏楠哼笑一聲,緩緩道:“涼鈺遷 ,你不覺此處太過陰冷了么? ”

涼鈺遷從碗沿看他一眼,道:“不覺 。”

符柏楠道:“可本督于心不忍啊。”

涼鈺遷擱下碗,冷笑道:“我對錦衣玉食并無興致。 ”

雖然是早已重復過一次的對話 ,符柏楠卻仍舊興致勃勃 。他指指上面,道:“那倒也好,既然你不怕冷 ,本督便不懼將你向上推了。”

涼鈺遷手一頓 ,挑眉道:“東廠人五千眾,北司汲汲營營者也不乏千百,你為何挑我。”

符柏楠揣起袖子 ,慢條斯理道:“你不怕冷啊 。 ”

“……”

“……”

屋中寂靜片刻,二人相視而笑。

符柏楠在獄卒間坐了很久,再回宮中時天已暗了。

他邊收拾洗漱邊聽宮務回報 ,說到華文瀚時,手下人報,那名叫鄭宛的小宮女又在道上哭了 。

晚間無事時 ,符柏楠對符肆道:“符肆 。 ”

“主父。”

“他華文瀚是心瞎還是眼瞎?”他描摹著茶杯邊緣,緩慢道:“這種作天作地的女人,宮里哪不是一抓一把 ,你當真看見他放下身段哄那宮女,不是做戲? ”

“…… ”符肆道:“當真看見了。”

“……”

符柏楠不接話,沉默中卻顯出驚奇來 。片刻 ,他喝了口茶 ,低道:“本督與他,還是有些不同的。 ”

符肆忍笑不語。

二人在屋中呆至深夜,忽然有人敲門三聲 ,門外有女聲輕道:“督公,奴家來啦 。”

符肆開門引人入內,來人一身黑袍 ,看不清面容。

那人在符柏楠對面坐下,再開口時,卻是老婦的嗓音:“督公深夜喚老身前來 ,有何指教?”

符柏楠將一包金魚推到它面前。

那人伸手撥了兩下,道:“扮誰? ”

這回又換了京師壯漢的口音 。

“符肆,帶它去聽聽那宮女的聲音。”符柏楠偏偏頭道:“還需得在宮中多待幾日 ,你不必著急。”

“多待? ”小倌的歡快笑聲一陣馬踏銀鈴,“那得加錢 。”

符柏楠道:“剩下的符肆會給。”

那人聽罷起身,輕笑道:“朕知道了 ,天涼夜深 ,愛卿早些歇息罷。 ”惟妙惟肖,赫然是當今圣上 。

符柏楠抬抬手指,倚在春榻上懶聲道:“那臣 ,恭送皇上大駕 。”

學舌鳥隨符肆走后,符柏楠也不解衣,就著榻便睡下了。

他眠得很淺 ,不怎么安穩,時睡時醒著,在夢里穿梭來去 ,這個破滅便去往那個。夢里帶起很多,現事摻雜往事,似也有些臆想 ,染缸一樣糅雜在一處 。

他夢見剛入宮那一陣的事,他被宮里的侍君深夜召入,扒下衣服用藤條狠敕。瀕死之際 ,夢又轉了 ,他坐在竹溪邊,和養父符淵浮世偷生,持著釣竿打瞌睡。

不多時大魚上鉤 ,魚出水一瞬,他躍入水中撲魚,水花四濺 。水幕漲又退 ,符柏楠抬頭,望見自己在枯井前絞殺宮人,擦去面上鮮血 ,拋尸入井。

水再漲起來,波紋沖刷,他見朦朧中萬千軍士叩首 ,口稱督調使行軍大司馬,他離開坐騎踏馬而起,直刺前方軍隊中明黃的宮轎 ,人沖進去卻換了番景象。

坐下烏壓壓人眾 ,身旁烈酒順刀背而下 。

他冷笑一聲,頭離身前一瞬,忽然在庸民中瞥見一人。

【嚓】

視野翻轉。

片刻 ,他被人拾起來攬在懷里,又擱在春榻上 。

耳畔朦朦朧朧,有水聲 ,有寂靜,有遼遠的行酒令,也有人說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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