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
時御肩頭搭了外衫,挽起的袖子露出結實的肌理 。天熱得要命 ,他干澀著唇靠在門邊上的陰影里,熱得里襯都濕透了。
一旁樹上蟬聒噪,吵得人煩躁。時御抬手撩了把額前被汗打濕的發,迎面過了一絲小到不可窺見的風 ,讓露出的額頭沒有感受到任何舒爽。
“六哥 。”門里冒出個人頭,對時御道:“哥說集市上有賣瓜的,叫我們倆去抱幾個回來鎮到井里晚上吃。 ”
“嗯。”時御放了手 ,筆直的長腿跨出去,“走 。”
蘇舟從里邊扯了個斗笠出來,遮在頭上就跟上去。他今年十四 ,個子挺高,但是跟在時御后邊還矮了一大截。他跟了幾步,叫道:“六哥 。”
時御被頭頂上的日頭直烤的懶洋洋 ,聽見聲也沒回頭,只漫不經心道:“嗯?什么。 ”
“村里在建書院你知道嗎?”蘇舟跟不上就小跑了幾步,跑到時御前邊 ,轉過身面對他,邊倒著走邊說道:“大書院,就在你家溪頭上,離得不遠。”
那處的確有塊空地 ,離田遠,卻離村里也不近,鎮上一直說空著 ,不想竟用作了這個 。
“以后我也得去讀書了。 ”蘇舟雙手枕后,愁道:“我不想讀書,我還想跟著蒙叔學武。當書生有什么好的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我想學武!”
“不好嗎。”時御長腿轉到集市那條街上,拉了一把蘇舟被人群埋沒的后領,將他就這么拎拖著往相熟的水果攤子邊去 ,“讀點書認點字,省得被人當成傻大個。以后幫大哥記賬算貨,師父也能輕松點。 ”
“六哥你也成啊 。”蘇舟抱著自己遮陽的斗笠 ,被人潮擠得聲都變了音:“你從前可是村里讀書最好的呢!”
時御拖他出來,沒理他這句話,站定后對棚子下邊的老頭打了個招呼,“唐叔 ,我來抱幾個瓜。 ”
搖蒲扇的老頭趕忙起身,給他挑了幾個,“這熱的天 ,小六還跟著貨呢?”
時御將錢拋給棚另一邊的伙計,抱起瓜道:“這一趟之后就不跟了。”
唐老頭在一邊得仰頭看他,見他鬢邊都濕了汗 ,幾分感嘆的拍了拍他緊致結實的胳臂,“缺不了這幾個錢,何必在這大熱天里耗 。回去跟蒙辰那老小子也說一聲 ,叫他歇幾天罷,這天要蒸人。 ”
時御偏頭在肩上蹭了下汗,應了聲 ,帶著蘇舟就往回走。這回沒人拉,蘇舟一跨進人群就看不見路了,想拉他六哥的衣衫 。
“六哥等我。”蘇舟急的一手伸出去,不料一把扯掉了時御搭肩頭的外衫。這黑衫順著就罩在準備往邊去的一人臉上 ,還悶了個結實 。
時御肩頭的外衫一掉,后背上就撞了個人。他原以為是蘇舟,回頭皺眉道:“你......”
然而不是蘇舟。
悶熱擁擠的人群里彌漫著汗臭味 ,偏他這一回頭鼻子靈敏的嗅見了極淡極輕的青檸味 。讓人有那么一瞬間爽快清涼。
“啊,”罩著他外衫的人手觸到他背上,摸到結實的后背立刻縮回去 ,掀開外衫蒙臉的地方,抬頭笑道:“抱歉抱歉,借個光? ”
此時人海涌動 ,時御往后退了一步,差點踩在這人的腳上。這人青衫一晃,又被擠回時御后背 ,只得貼在他后背上窘迫道:“抱歉抱歉......”
貼在背上的手冰的時御不自主挺直了身,他回身,這人就被擠進他胸口。隔著西瓜也能感覺到青檸味撲在脖頸和下巴,那干凈柔軟的發輕巧的掃過下唇 。時御微微偏過頭 ,因騰不出手,就抬了胳膊撐擋了下這人一側的人群。
這人扶著他胳膊,露出的側臉白皙斯文 ,偏生那斜飛的眼角生了個桃花樣。在擁擠中,在時御的咫尺,熱醺出幾分桃花色 。
這眼生得不好。
讓這人的溫和斯文盡數敗在這雙眼的風華下。
蘇舟好不容易擠出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懷里丟了個瓜 ,他氣得叫起來,“該死的偷兒,這手還真順!”說罷走了幾步 ,沒見他六哥動,不由得回頭去奇怪道:“六哥? ”
時御直挺挺的站在街角,偏頭不知道在看哪兒 。先前被他撩的凌亂的額發露出漆黑的眸 ,日光下的側臉投出小小的陰影,他似乎滾動了下喉結。
蘇舟又叫了聲,“看什么啊六哥?”
時御回過頭,又一次偏頭在肩上蹭了汗 ,才走起來。
“沒事 。”
今年的夏不知怎么回事,熱到令人發指。就算到了傍晚,也是悶。吃了鎮涼的西瓜 ,蒙館后院里的男人們都在廊下或坐或靠的納涼 。蘇舟是里邊年紀最小的,正被指在院里扎馬步給哥哥們笑話。
時御腿長,松散的舒展下去 ,就垂到廊階下了。
“明早回家嗎? ”另一邊除師父外最年長的蘇碩仰頭喝了碗酒,靠在柱子上舒服的伸了個懶腰,“這一月就回去好好休息 ,待天涼些,我們再接生意。”
時御點了頭,問道:“村里建書院了?”
“也算不得書院 。 ”蘇碩又舀了一碗 ,“來了個先生,說要在村里教書。原本樸家是不賣那地的,但師父聽了后就親自上門給說了,中費了些功夫 ,月前才動的工。”說著望來,笑道:“你也要去上幾日學嗎?”
時御側頭笑起來,“我都過了年紀了 。 ”
蘇碩在他后背上用力拍了一掌 ,“才十/八/九/的人,凈操心大人該做的事兒。你要真想去,回頭我給師父說一聲。”
蘇舟正往過去跑 ,過這兒時險些被時御的腳絆倒 。時御收了腿,坐直身,道:“不去。”隨即起了身 ,往外邊去,“今晚我就回去了。”
蘇碩在后邊叫了他一聲,“這天都該黑了! ”
時御抬手揮了揮 ,就搭著他忙了一下午灰撲撲的外衫往路上晃 。師兄們在后頭亂七八糟的喊了幾聲,大致就是要他留心夜路,都沒攔著他。
他雖在師兄弟里邊排個六,可學得卻是最快的。這長河鎮往下幾個村頭 ,還真沒人敢打劫他 。
路過賣燒雞的鋪子時,時御還買了只燒雞。他低頭給錢,就聽一邊正回家的幾個小子熱熱鬧鬧的聊著趣。
“你見著先生啦?”
“見著了 ,說是院墻一起,來年春就能去了。”
“那好 。 ”先前問話這個又道:“先生長什么樣啊?”
“兩只眼一個鼻。”回話的有些不耐煩,“不都長這樣嗎? ”
“那也不是 ,你給我說說。”
“挺斯文的......長得挺斯文的,就是又不太斯文 。”
“這什么話...... ”
時御提了包著燒雞的油紙,轉身時腦袋里竟冒出了中午那人的側臉和桃花樣的眼角。
長得挺斯文 ,又不太斯文。
他漫不經心的想 。
巧了。
時御到家門口時天早黑透了,他家院里的梨樹長得十分自我,張牙舞爪的橫出墻頭 ,幸沒擋著。他在石墻外邊一站,目光就能越過墻頭看到里邊 。
屋里燈沒點。
外邊也沒什么糟心的馬車和轎子。
時御這才和緩了唇角,推了門入院 。院里邊不像別家種著菜,也沒養家禽 ,都是些沒人收拾的花花草草。他爹在時就喜歡對著這些花草悲春傷秋,結果一個不當心,就把自己愁死了。
時御沒去主屋 ,他娘不會等他的。他直接從院里的井中打了水,脫了上衫站在院里擦身 。直到冰涼的井水當頭澆下去,他才低低舒出口氣 ,覺得涼了些。
門被人敲響了,緊接著沒等時御說話,門就被推開了。
“御哥——”隔壁的許家小女兒正怯生生的露頭出來 ,正撞見他站在井邊的身影 。
時御開始跟貨的時候雖然年紀小,但這幾年東奔西跑又兼蒙館鞭策,從后邊看 ,自肩胛骨往下都很結實緊致。
幸他眼疾手快的扯了一邊的干凈衣衫穿上,就這樣也讓許家小女兒啊了一聲紅透臉。
“御御、御哥 。”許蘭生捂臉退到門后,細聲道:“我 、我不知。 ”她舌頭打結,半天也說不整齊。只得向自己后邊的人求救道:“鐘、鐘先生 。”
后邊沒來得及阻她推門的鐘攸順著那半開的門也看了個清楚 ,干咳一聲。
時御不知那鐘先生是誰,許蘭生正擋了他的目光。他拉緊腰帶,就這么半回頭 ,道:“什么事?”
“村、村長說 。”許蘭生不敢看他,只目光垂在自己鞋尖,聲音越發小 ,“鐘、鐘先生人 、人生,得請、請你幫、幫幫忙。 ”
鐘攸見她面紅耳赤,口齒不清 ,心憂她再說下去自己先羞暈了頭,便溫聲接道:“叨擾時公子,下午我屋的梁塌了 ,村長道尋時公子,讓我在此等著時公子回來。方才見亮了光,許姑娘怕我不熟人,便幫了忙喚人。”
時御已經走到門邊 ,拉開門 。
許蘭生后邊的人,那青衫襟領整齊緊扣上,發卻不如午時整齊。垂頭時看不見眼 ,白皙的膚色卻在夜里更打眼。手里握了一卷書,也不知之前那么暗是怎么看下去的 。
鐘攸正低著頭,不料門邊上的人突然俯身偏頭 ,深眸的目光正正落在他臉上,驚了他一跳。
還真是巧了。
他聽見這人的聲音清晰地撞在耳里 。
“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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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屋
“誒? ”鐘攸退了一步,恍然記起這是中午替他擋擁擠的人,立刻笑起來 ,“竟是時公子。”
“時御。”時御額前發還滴著水,他抬手撩起來,露出光潔的額和氣勢逼人的眼,道:“我叫時御 。 ”
“鐘攸 ,初到貴地,今日還未謝過時公子。”又遲疑道:“今日天已晚,實在打擾不當。”
時御目光轉向一邊的許蘭生 ,小姑娘尚在臉紅,正癡癡的望著他側面,不想他倏地直望過來 ,嚇得慌忙鵪鶉狀 。不等他說話,自覺道:“我 、那我便、便歸家去了。 ”
說罷提著裙擺退了幾步,飛似的閃進了隔壁院門。
“先生帶路。”時御直起身 ,“我去看看 。”
鐘攸暫住的屋子離得不遠。沿著時御家矮院外的小溪,一路順過去就能到。這是早幾年村里人去鎮上住后廢棄的院子,是個不大的籬笆院 。主屋加廚房 ,籬笆周圍栽種了不少有些年頭的桃樹。入了院幾步就能轉完,看得出新主人入住后有悉心整理打掃過,籬笆下的小田地列的很整齊。
鐘攸攏了燈,打開房門 。里邊有些暗 ,他側身容時御看,道:“下午我整理雜書時突然塌了,不知是什么緣故。 ”
時御望進去 ,昏暗的燈光下能看見密密麻麻的書,一半理的工整,一半應是沒來得及 ,都頗亂的堆在塌梁后邊。
“你睡在哪里?”時御提過鐘攸手上的燈,跨進屋里 。這屋里幾乎被書淹沒,沒個落腳處。
“啊 ,”鐘攸頗局促的指了指另一邊,“廚房暫無用處,就睡在那里。”
時御蹲身在塌梁處 ,就著小油燈看了看,“這梁木年頭久,腐了自然就塌了 。 ”又站起身,照了照頭頂 ,看了會兒轉過頭,對門口的鐘攸道:“這屋太老,恐怕還會塌。先生要住到什么時候?”
“住到來年。”鐘攸往里幾步 ,看不清房頂,只得微微瞇了眼去瞧,一邊問道:“還會塌嗎? ”
“嗯。”時御側目又見他桃花眼 ,口中平淡,“那得重建,這屋子住不久 。”
鐘攸似遺憾又似猶豫 ,卻只頷首道了謝,并未多言。末了他送時御出去,站在院門邊 ,他道:“又勞煩時公子了。 ”
時御正抬頭看那蔥郁的桃樹,聞言沒回話,只道:“這院子位置溪頭,靠近先生的書院 ,又與村里相近,方便往來 。加之桃木成蔭,夏日也是避暑納涼的好地方。如果先生打算重建 ,最好與村長商定,將這院子歸到書院名下邊。”
“我已經占了書院的便宜,怎好再占居一處?”鐘攸對他微微笑 ,“耽誤時公子休息,我送公子回去 。 ”
時御先跨一步出了門,回手將那小小的籬笆門合上。對鐘攸道:“不必送 ,我自歸。”說罷將油燈也送回鐘攸手上,轉身就抄原路走了 。
鐘攸站在門里邊微愣,見他修長身形消失夜色 ,只覺這時公子果真是個好人。
翌日天還未亮,鐘攸便醒了。他須找人將這屋的梁重架,還要去書院看看進程 。待他洗漱完畢,推開門時 ,卻見沽藍朦朧的天色下站了個人,就在他籬笆院外。
“時,”鐘攸腦中一打結 ,險些直呼其名,“時、時公子? ”
時御指了指籬笆門,鐘攸立刻上前開門 ,道:“公子是何時來的?”又汗顏道:“我竟不知。”
“才到。”時御帶了些東西,多是修理工具,又道:“下午還有人來 ,都是修屋子的,先生就不要關門了 。 ”
鐘攸怔怔頷首,又恍惚道:“多 、多謝。”又驚道:“這是要?”
“重修吧。 ”時御帶上門 ,“村長已經允了,這院就是先生的 。”
不等鐘攸反應,時御跨步去了主屋,今兒亮些 ,他能將屋里的書看個清楚。鐘攸在后慌忙道:“我來收拾書。”
時御將工具在門外放了,拎出個食盒遞過去 。鐘攸隨即搖手,道:“勞煩公子幫忙 ,怎好再、再...... ”
肚子的咕嚕聲一溜串響在兩人間,鐘攸的話是說都說不下去了。
“先生。”時御側眸看他,“不要客氣 。”
這眼神太直白 ,讓鐘攸本就說不出的話更說不出來了。他接了食盒,連聲道謝。
“我去廚房看看梁,先生先吃 。等會先生收拾書 ,我再修。 ”時御跨開了一步,又回過頭,“方便嗎?”
鐘攸捧著食盒迅速點頭。
時御方才入了廚房。
盒里裝的是米粥 ,上蓋有爽口腌菜,還有個雞蛋 。鐘攸吃東西很快,卻并不難看。
時御正查看到廚房的窗,透過窗 ,就見鐘攸站在原處一口一口抿著微燙的米粥。他應是出身很好,一舉一動,就算局促和窘迫 ,也都顯得出骨子里的雅致 。
但偷看人吃飯這事到底不好,時御只是看了一眼,便離了窗。
這廚房的灶臺擺設都是老屋主留下的 ,雖然陳舊,卻收拾擦抹的很干凈。后邊原本擺桌的地方空了出來,鋪了草席和布枕 ,還有一方疊的整齊的薄薄小被 。
鐘攸就是睡在這兒,幸虧眼下是夏日,夜里也熱 ,倘若換做冬季,怕是半個時辰都挨不住。
時御出來時鐘攸已經開始收拾書,他見時御,趕忙道:“很好吃 ,令堂手藝很好。”
時御將那塌了的朽木拖起來,正往外送,聞言手不停 ,淡聲道:“謬贊,是我做的 。 ”
鐘攸啞然,就著撿書的姿勢彎下腰去藏了臉 ,只覺今日自己話不該多。
時御動作很快,加固四角時無須攀梯,只要站在椅子上就能夠到。這屋子木質頂柱也被蟲蟻久蛀 ,危險的很 。他修理時很專注,目光幾乎不會轉動。下邊扶椅子的鐘攸得仰頭看他,只能見他又出了汗 ,額前發似有些濕意。
若是撥開額發,這個人還很年輕,但卻又在專注中顯得非常可靠。
時御鬢邊的汗滑動 。
覺得今天,比昨日還熱。
兩個人的進程到底快不了多少 ,午時的日頭才毒辣沒多久,時御說得人就來了。正時時御正站在門邊喝水,那籬笆門外就雀躍著奔來一人 ,老遠就叫道:“六哥!六哥!”
跑來的正是蘇舟,后邊還跟著蘇碩和他另幾位師兄 。
時御抬手招了招,蘇舟就像聞著味的小狗崽 ,立刻跑到跟前撒歡,“六哥!昨你走那么早干什么,今早和我們一起回來不好嗎?”一見他后邊的鐘攸 ,又斂了跳脫,規規矩矩的站好,彎腰大聲道:“先生好!”
鐘攸額間也出了汗 ,青衫穿在身上明明沒有幾層,此刻卻悶的人如有千層厚。他立刻退開一步,道:“還未上學,不必客氣。 ”
蘇碩已經入了院 ,聞言便笑道:“先生和他溫柔什么,這小子皮的很,還得先生好好收拾收拾 。”又道:“我是蒙館的蘇碩 ,師父早吩咐過,先生有需求只管提。”
“不敢。 ”鐘攸入屋提了水出來,給眾人都倒了 ,一邊道:“蒙叔已幫了我大忙 。”
“先生無需客氣。”蘇碩喝了水,對門邊上的時御道:“小六看過屋子了? ”
時御指尖敲了敲門框,“舊了 ,住不了多久。重修吧 。”他頓了頓,又道:“先生書多,得開個旁間做書房 ,不用修墻,直接用連頂書架隔開。”
蘇碩點頭,又將院子打量一通,問鐘攸 ,“先生院子里需什么棚架嗎?我們都做的了。 ”
見鐘攸要搖頭,時御熱的微懶散道:“先生直說,后邊再加就不便了。”
鐘攸便目量了下院子 ,道:“那就勞煩了,還請蘇公子幫我在院里置個木架臺,以用于曬書 。”
蘇碩應了 ,對后邊的師弟吩咐了幾句,自有人去拉木材泥灰。蘇舟探頭看見屋里的書,小小嘆了聲 ,湊到時御身邊,小聲道:“好多書!六哥,這比你爹存的書還多啊! ”
“所以是先生。”時御推開這小子 ,道:“邊去,熱 。”
蘇舟就靠向鐘攸,嘆道:“先生真是厲害!”話還沒完,時御拉了他后領 ,直接丟邊上去。
“去給大哥搭個手。 ”
蘇舟對他嘿嘿傻笑,沒再往鐘攸身邊靠,轉頭就跑向蘇碩幫忙去了 。
木材和泥灰來得快 ,承蒙館的名,來幫忙搭手的人也多,下午進程飛快 ,等傍晚那會兒這原屋已經拆的差不多了。時御抱了西瓜來,切開后由鐘攸端給眾人。
晚上散時蘇碩請鐘攸到家里住,因這屋子沒大半個月功夫是好不了 ,總不能一直讓先生睡地上 。但鐘攸客氣的婉拒了,蘇碩便不好再提。
時御最晚走的,他將籬笆漏空的地方重新填編補上 ,要走時天已偏暗。鐘攸從屋里追出來,叫了他一聲 。時御停步回頭,見他滿頭是汗的追到溪邊。
“食、食盒。”
先生大抵不怎么動,跑了這幾步已經喘了息。他抬頭對時御露了笑 ,“食盒落下了 。”
那白皙膚上的桃花又開了,瀲滟在眼角,讓這一笑實在不斯文。
時御垂頭看他 ,抬手倏地揉了把自己的額前碎發,接了食盒,嗯了聲。
“總是道謝也不成事 。 ”鐘攸舒了氣 ,正色著彎下腰去,道:“但真的真的真的多謝各位!”
時御低笑了聲,也彎腰去 ,只是彎腰看他,道:“不是說先生不要客氣嗎。”又直起身來,道:“雖說有師父囑咐在先 ,但我不是為了先生。 ”
鐘攸懵懂抬頭 。
時御指了指自己身后,道:“村里一直沒個先生,上學得往鎮上去。但鎮上的先生多是別人家的先生,愿意教下屬村鄉的沒幾個。先生能來蓮蹄村 ,是村里的福氣 。”
鐘攸喃喃道:“時公子真是......”
“時御。 ”
“好 、好人。”
時御又垂頭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笑這個詞 。他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角,對鐘攸道:“不過先生......”見鐘攸那雙眼直直望著自己 ,難得一滯,沒再繼續說下去,只道:“那么明日見。 ”
留青衫站原地看他背影了許久。
時御到院門口 ,就見他娘正在送人,這次是鎮上的誰他也不記得了,就眼熟 ,卻想不起名字。
這男人正和他娘拉拉扯扯,回頭一見時御靠墻邊站著,腿先軟了 ,轉頭就往轎子上爬 。
時御晃過去,站轎子門邊筆直的擋下一片陰影,他一腳跺在轎子沿,讓整個轎子險險搖晃。這男人哭喪著臉抱著轎子簾 ,求道:“小、小六誒,才、才回來啊。有話咱們好 、好說 。”
時御掀唇笑了笑,緊接著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任是連人帶轎一起踹翻過去。
男人哆哆嗦嗦的往外爬,時御彎下腰對他又笑了笑,記起他的名 ,客氣道。
“樸叔,你好啊 。”
天暗了色,讓他的眼睛像某種動物一樣的冷冽。高挺身形投下的壓力不如他這么一聲客氣話來得更讓人膽戰心驚 ,讓人腦子里只剩一句話。
這個年輕人不是什么好人 。
“招待不周。”他又是一腳踩在翻倒的轎木上,讓那轎子發出痛聲。他道:“別急走,過來聊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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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時六
男人最怕時御,只道自己竟晚了消息,不知這瘟神回來了。又心怨時寡婦今日不早提 ,教他此時走不得逃不掉。他只得一個勁的求道:“小六、小六饒我一回......”
“不得一回吧。”時御俯視他哭喪憋紅的臉,居高臨下道:“我在這兒見過你的臉不止這一兩回 。樸叔,上月我不著家 ,你來得挺勤啊。 ”
“叔、叔是真心悅你娘!”男人狼狽的抬著手發誓道:“真的!是要娶你娘過門的!”
“滾你的腌臜貨! ”后邊一直旁觀的女人跳腳罵道:“誰要跟你?跟你做個十八/九/輩的偏房妾氏?我呸!”
男人哎呦道:“你、你你你這女人!怎地又翻臉不認人!”
“滾。 ”時御低聲冷眸,語氣不咸不淡,偏叫人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
男人豈敢不應聲 ,慌不迭的爬起來,畏畏縮縮道:“滾 、滾,我這就滾了啊。”
時御回身扯了他娘的胳膊 ,入院就關上了門。他松開手,盯著女人不說話 。
他娘揉著胳膊,冷笑著極盡鄙諷 ,“干什么?我就是沒了男人活不下去,怎么了?小畜生也當敢管你老娘?我想怎樣就怎樣!”
時御微仰頭,繼續一言不發的用深眸盯著他娘。
時寡婦從來不怕他,只跳起來把巴掌打到他肩上臂上 ,罵道:“怎么了?老娘還不能睡男人了?你有種死去外邊待著別回來啊,惡心什么勁! ”
她本長了張溫婉娟秀的臉,如今也都藏在厚厚白/粉下邊 ,發瘋撒潑的時候沒有半分當娘的樣子。她的巴掌打得狠,長指甲刮破了時御的下巴和側頸,罵聲越來越不堪入耳 。
隔壁突然砰地一聲 ,緊接著隔著墻跟上許家娘的罵聲:“瘋婆娘!有種外邊橫去!凈他娘的不是東西!沒兒子你死外邊都沒人管!”
時寡婦立刻轉戰,集火對著石墻,“我兒子我罵怎么了!下不出蛋的母雞凈盯著別人家的兒子!有本事你也生一個啊!老娼婦!你再——”
時御將時寡婦拉進屋里 ,提早結束了這場驚天動地的女人罵戰。
晚上時御也沒吃東西,自從見了那男人后他就一直胃里翻滾。等他娘睡下后才在院里打水,一頭悶進冰涼的水里去 ,再抬起身呼出氣 。
涼井水順著胸口滑下去,陷進腰跨的線條里,順著消失了。
時御撐在井口,深深地喘口息。
可是惡心的滋味依舊堵在胸口胃上 ,任憑他再冷再冰也壓不下去。下巴和側頸的抓痕微微刺痛,時御套上衣服,踢開木桶 ,轉身入了屋 。
頭發還是濕的,他就倒在床鋪上。伸出的手碰到食盒,他拿到眼前看了看 ,躺著身。
想起那雙愣愣又瀲滟的眸 。
次日鐘攸起了個大早,推門果然沒見時御的身影。他正要伸個懶腰,就聽一側邊上簌簌的聲響。
時御正在繼續他昨日走時沒補完的籬笆墻 ,鐘攸幾步走過去,攏了攏青衫,輕聲道:“好早 。”
時御從懷里拿出食盒遞給他 ,一直垂頭忙手上的事情。鐘攸接過時還有些燙,他探頭看過去,見時御手指靈活的編著條。
直到完了,時御才起身道了聲早 。
鐘攸看見他下巴和側頸上的抓痕 ,先愣聲道:“你怎受傷...... ”又緊接著想到別處去,忙咳聲止住問話。
時御抬手摸了摸側頸,道:“嗯 ,沒留心。”
鐘攸在家時也不同人討論這種床笫私密,他頗為尷尬的轉過頭,只覺得自己沒個眼色 。心道時御這般年輕 ,不想竟已有了家室。只拉了話題,道:“天熱,我煮了些綠豆湯備著。時......”想起時御似不喜被叫做公子 ,就道:“你要先嘗嘗嗎? ”
時御胃里其實空空,當下便點了頭。鐘攸給他盛了一碗,兩人并坐在門檻上 。時御坐下來才知鐘攸有多瘦 ,他將這三分之二的位置都占了去,鐘攸在剩下那一點位置上竟也絲毫不覺擠。
鐘攸大抵將他還當作小鬼,添了些白糖在里面。
時御輕輕晃了晃碗,鐘攸在一旁笑道:“我攪開了 ,不會一口糖 。”時御側眸看他,他正捧著食盒喝粥,見狀對時御笑 ,“嘗嘗吧。”
時御嗯了聲,也不急,就和他慢慢喝。這時候還早 ,天才微亮 。
鐘攸喝著粥,心想和時御說點什么。他直覺時御今日心情并不佳,因時御幾乎都沒說幾句話。正想著 ,就聽時御道 。
“先生種花嗎。 ”
鐘攸見他望向籬笆下的小田地,應了聲,道:“就是還沒找到合適的 ,我并不擅種花,不知能不能栽活。”又道:“做先生的不想種松種竹,就守著桃和花,也不知日后會不會被學生笑 。”
“那不是很好嗎。 ”時御收回目光 ,盯著碗底的綠豆湯,輕輕道:“挺好的。”
鐘攸一口氣悶完剩下的粥,點點頭。
時御余光看見他微鼓的腮幫 ,正時日光乍顯,桃樹枝葉繁茂,在頗為刺眼的日光下遮出些陰影 ,偏有一縷投在鐘攸半身,讓他因滿足而微瞇的眸布滿了細碎的光 。
時御往后靠了靠,一直堵著的惡心感就在這一碗綠豆湯的作用下緩緩消失不見。
晚上時御沒能回家去 ,因蘇碩在家備了酒飯,邀了眾人去。蘇家在村頭那塊,有個大院子 ,一家五口人熱鬧的很 。蘇碩娘子手藝是出名的好,備了一桌飯菜等著他們。
飯飽酒足后,鐘攸教蘇舟的小侄子看本上的字,轉頭就見時御在院中的梯子上倚坐著。
蘇碩站一邊靠著梯子 ,師兄弟兩人正說著什么 。時御沒什么表情,蘇碩也難得的沒露好臉。
“回去上點藥。”蘇碩隔空點了點時御的側頸處,“帶著出來凈讓人往歪里想 。 ”
時御偏頭露出傷痕 ,抬手摸了摸,“無妨。”他又后仰起頭,靠在梯階上 ,“又不成親。”
“胡說什么 。”蘇碩想拍他腦袋,手伸出去又覺師弟如今已經比他高了,再拍頭就不像話 ,便收了手,改落到肩上。“你娘是一回事,和你沒干系。怎么能不成親?再等一兩年 ,師父都該催你了。 ”
時御沒說話,抬了另一邊架上放的碗,和蘇碩輕碰一下,仰頭喝了 。
里邊的蘇舟對鐘攸道:“先生看什么呢?”跟著望過去 ,笑嘻嘻道:“大哥就喜歡講道理,喝了酒更愛講道理。每次能講到半夜,教人耳朵都出繭子了。”
“道理都是經驗 。 ”鐘攸給吐泡泡的小家伙擦了鼻涕 ,道:“阿舟多大了。”
“十四。”蘇舟還挺喜歡這位鐘先生的,人長得斯文,說話也溫和 。
鐘攸聞言還看向蘇舟 ,“好高的個。 ”
蘇舟立刻挺直了腰比劃了下自己的個頭,道:“不高,六哥這會兒比我高得多。”
可不是 ,時御還高出他一個頭呢 。
論身高這事,鐘攸還真沒什么優勢。他只能安撫地拍拍蘇舟的頭,道:“人都不同 ,說不定你來年就超了。”
“那估計不能 。 ”蘇舟坐下在鐘攸旁邊的凳上,晃了晃腿,道:“師父說六哥那高,一半是被逼出來的。他早幾年前就出去跟貨 ,那會兒館里人手不夠,他得一月跟三四趟,一個人頂三個人用。原先都嫌他年紀小 ,誰知他個頭長得賊快,人也靠譜,往邊一站 ,猛然一看還真不知是個小鬼。”
鐘攸想起前夜被推開的門后露出的那一瞬風光,有些恍然 。
“我本不想讀書的。”蘇舟轉頭看向院里那兩人,道:“但六哥說得讀書 ,認字才能幫忙。先生,你說我六哥還能讀書嗎? ”
“當然 。”鐘攸將已經睡熟的小家伙交換給蘇碩他娘子,跟著也望過去 ,“當然能。”
正和蘇碩說話的時御似有感應,側眸望過來一眼。
回去的時候自然是時御和鐘攸同路,蘇碩娘子給了鐘攸一壇家腌醬,蘇碩就在鐘攸一片道謝聲中囑咐時御將人送到 ,末了又指了他側頸,“回去一定上藥,早過去早沒事 。”
時御今晚被蘇碩盯著喝了不少 ,聞言就頷首,額發都被他自己揉亂了。
兩人并肩在村路上走,這會家家戶幾乎都息了燈 ,路上暗。幸好時御臨走時要了只燈籠,就打在前邊 。誰知他沒走幾步,后邊跟著的人就一腳踩進溪里去了。
時御回身挑起燈 ,正照見鐘攸抱著壇子對他不好意思的笑。那眉眼一笑,就妖嬈的不得了 。
時御伸手拉了他上來,松手時順道從他懷里把壇子提出來 ,將燈籠遞過去。
隨后時御提著壇子側身,道:“先生前邊走。 ”
鐘攸接了燈籠,一手提了還在滴水的衫擺,老實在前邊帶路。他走幾步都要側目看看時御還在不在 ,時御盯著前邊的眸忽地轉向他 。
“我不會踩水里。”時御低聲對他說,換了只手提壇子,在正看他的鐘攸肩膀上一帶 ,又迅速松了手,“你只管看路。”
鐘攸方才那一腳又險些進水里,他老實看向路 ,道:“抱歉...... ”
時御嗯聲應了 。
鐘攸覺著路上太靜,就道:“我覺得種些月見草好。”
時御今夜反應有點慢,他先嗯了一聲 ,隨后才反應鐘攸說的是院子里的那塊小田,道:“月見草也好,夜里香。”
“開得也好看 。竹子應是種不了了 ,我大抵種不活。 ”
“種文竹也行。”時御又抬手帶了他一把,終于察覺道:“先生,你看得清前邊有什么嗎?”
鐘攸瞇眼瞧了半響,搖頭道:“看不清...... ”
難怪 。
時御頓了下 ,道:“我帶先生走。”
鐘攸慚愧的揪了揪自己的袖口,道:“......勞駕了。”
他夜里看不見東西,燈籠照也照不了幾步 ,本不想添麻煩的,誰知這路靠溪邊,總是要走兩步就踩錯地 。
時御的手放在鐘攸肩頭 ,這人很瘦,肩頭幾乎都硌手,他指尖不自覺的輕捏了捏。
鐘攸笑了笑 ,“硌手是不是。 ”又道:“我原先胖得很,路上凈給別人添麻煩,誰知一路奔波過來 ,竟瘦了許多。”
時御又聞見那股清爽的青檸味,他偏頭掃過昏暗中的家舍屋院,應了一聲 。可那股青檸味不知怎地,一個勁的在鼻尖繞不停。時御想揉發 ,卻又發現兩只手都沒空著。
正時鐘攸道了句:“到了 。”
時御抬頭一看,是到他家院前了。他目光順著墻頭就看見里邊主屋內的燈亮著。
這么晚了還亮著,除了有男人 ,沒別的 。
鐘攸只覺自己肩頭的手握緊的力道有些嚇人,又陡然放松。時御笑了笑,倒讓鐘攸有些冷。
他將目光不經心的轉回路上 ,對鐘攸道 。
“我先送先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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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好人
男人清晨鬼鬼祟祟從門里出來的時候還在回憶方才的快活 ,他將那院門合上時忍不住一串急促地笑。心道這時寡婦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趕一趟虧不得 。
這正要退身,不料后邊一腳將他踹抵在門上。一只手壓他腦袋抵住 ,壓得他臉頰都變了形。
“干、干什么! ”此人掙扎不得,又驚又怒。
時御在門外一直站到現在,他將此人的臉轉過來,卻發覺此次真的是個生面孔 。
時寡婦才睡下 ,便聽見主屋的門被敲響。她心知是誰回來了,卻只翻翻身,并不理會。那叩門聲響了又響 ,她抓起床榻邊的瓶兒就扔砸過去,尖聲道:“還教人睡不睡了?快滾!”
叩門聲一停,隨即一聲巨響 ,脆弱的門板被踹開,后邊的卡槽都被踹斷,木屑灑了一地 。
時御半身濕轆轆的 ,不知方才做了什么。他站門口擋了才出日光的亮,讓人看不清他是個什么表情,卻能從氣氛里嗅出壓抑的味道。
“我呸!”時寡婦頭發凌亂 ,坐起在床上掩了她鬼白的臉,冷冷笑,“你干什么?要打你老娘不成? ”
“那倒不會 。”時御挽起他濕濕的袖口,“我自有人出氣。”
“你又打了人是不是?你這小畜生!你曉得昨夜那人是誰嗎?兩眼摸瞎你也敢下手!憑我以為你出個門能長幾分眼力 ,你敢打他?你敢打他! ”時寡婦愈漸激動,尖銳的叫,摸過一側小案的東西都一股腦砸過去 ,“你就是見不得我好!和那老畜生一個模樣!腌臜貨!你滾!你滾!”她拽起案頭的剪子,想也不想的就劈頭砸過去。
時御一直不躲不閃,那剪子撞在他身上 ,他也像是沒知覺 。
“你要想死。”他漠聲道:“就不要死在這個院子里。 ”
時寡婦像倏地被人卡住了喉嚨,連謾罵聲都卡在其中 。她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溢出尖叫 ,一直不加言語的尖聲發泄。她伏下身抱起自己的膝,在尖聲中嗚咽不止。
“你滾。”她寒聲哽咽,一遍遍道:“我不會死 ,我不要死,我還沒等你死,你滾,滾出去 。小畜生 ,畜生!”
時御出了屋站在陽光下時還有點冷,他仰頭看日頭毒辣,刺眼酸疼。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汗從后脊背滾滑下去,才方覺得熱。
仿佛剛才的冷都是錯覺 。
后幾日時御都沒有來。
雖然蘇碩只道是有旁事拖了身,但鐘攸仍然察覺出模糊的不好。那夜的時御并未表露情緒 ,他卻也隱約感覺到什么 。他方來蓮蹄村幾日,最相熟的人就是時御,但也僅僅是相熟。
就算有些擔心 ,也不便打聽。
給鐘攸旁開的書房已經出了形,就是連頂的書架蘇碩把握不準,便說先停了書架 ,由后邊時御來做 。結果沒幾日,蘇碩就帶了月見草種子給他,鐘攸猜是時御給的,然而時御依舊沒有來。
后來新梁架頂 ,這小院子翻新也做的差不多了。鐘攸請眾人在院中聚席,提早了一天去了鎮上采購 。他小廚房里食材實在少的可憐,做不了多少 ,這一趟有蘇舟陪他去。
集市上的人依然擁擠,這次沒了時御在身旁,蘇舟也顯出幾分男子漢的魄力 ,在擁擠中帶著鐘先生如魚入江,任是流暢的擠出一條道來。
午時兩人尋了處面館吃面,旁桌坐了幾個彪形大漢。
“這家榕城面館的面最是勁道 。 ”蘇舟眉飛色舞道:“湯也是正宗大骨熬制 ,加上肥厚的牛肉五六塊,配上醬汁,先生!真的會讓人咬掉舌頭的!”
“那我要留心舌頭了。”
鐘攸又聽蘇舟細細論了些這鎮上能讓人咬掉舌頭的店 ,一邊頷首一邊應聲,并不覺得無趣。
“這店我六哥也喜歡,因來得多了,店掌柜老板都認得他 。他從前跑貨時歸的晚 ,半夜三更也是有的。這家店老板就叫人給他留個門,備著湯招呼。”蘇舟一提起時御總要有些得意色在眉梢,想來是相當崇拜他這個六哥 ,總要掛在嘴邊,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六哥的好 。
正說著那面便上了桌,他們這一桌的碗雖與別桌一樣大小 ,可牛肉與小菜卻備的比別桌更多。
鐘攸與蘇舟一起先喝了口湯,兩人相視,不僅都露出笑。
好香 ,今日也承了時御的光 。
且說兩人正奮戰面時,門外又來幾人,一同坐到了后邊的彪形大漢里。才一坐下 ,就聽其中一個寡淡臉色的男人拖著傷臂罵道:“本想尋樂子,誰知竟招了晦氣!嘁,真他娘的晦氣! ”
有人笑道:“怎地,那時寡婦不如意?”
鐘攸正吃的鼻尖冒汗 ,聞言筷一頓。
“呸!就是如意下一次老子也不去!”男人面色陰沉,索性將手里的筷也摔在桌上,道:“你們道我遇著了誰? ”
“能遇著誰?她家都是野漢子 ,難不成你還撞上了一個不成?”
“若是野漢子也不至如此 。”男人吊著的傷臂,似一提起就疼,他呲牙咧嘴道:“我遇著了她那瘋狗崽子! ”
一桌人皆啊呀一聲。
“那邊的。”有人指了指蒙館的方向 ,比劃出一個六的手勢,“是那小子嗎?”
“除了那條瘋狗還能有誰在這長河鎮里叫個六字? ”
男人又扯開衣襟,露出里邊的胸口 ,“險些要了老子的命!”
一旁的人都吃了一驚,因那胸口上打眼的落了個腳印,若非踹踩的狠力 ,怎能留到今天還是個猙獰的樣子?
有人小聲道:“你與他爭執什么?遇上他只管跑就是了!”
“我倒想跑。 ”男人拉上衣襟,“我一出門,還沒回頭就被他盯上 。你當怎樣?他竟在門口守了一夜!就等著老子出去呢!我還怎跑?”又猝道:“狗娘樣的畜生,一頭按老子在水里 ,差點活生生憋死老子!這也不算,就是這胸口一腳,只教我喘不上息 ,若非當時天已大亮,我還真當逃不掉了!”
眾人連聲道幸好,男人又道:“只恨這蒙館在鎮里耀武揚威沒個對頭 ,不然此次我必叫他好看!”
“哎呦。 ”有人勸道:“你就當遇著了瘋狗不就是了?休要結梁子!且不說蒙館,光是這時六。”他壓低了聲音,幾人頭湊一起 ,他道:“你以為他沒殺過人嗎?你忘了早幾年清水鄉的劉千嶺了?那可不是,死不瞑目 。”
“不是聽說他那爹是個窩囊貨,讓那死鬼搶了婆娘 ,差點死了兒子。這時六那會多大,誰知道他一記就記了那么多年,任是將那劉千嶺...... ”
蘇舟已經抱起碗將最后一點湯喝了,然后嘴一擦 ,起身轉過去,過那一桌時一腳踹在男人凳子上。驚得那一桌都哎呀一聲,紛紛轉頭望來 。
一見蘇舟 ,有人認了臉,忙不做聲。只看那幾個身影魁梧的外來人不認人,起身推了把蘇舟 ,罵道:“小崽子要死?”
蘇舟挺直了胸膛,冷了臉,道:“這么大的人了 ,站起來高人一頭,怎還學那后院長舌婦,舌根都嚼爛了!”
“憑你話多? ”其中一個拎扯過蘇舟的衣領 ,拖到跟前,將他腳跟都拖離了地面,轉手就上巴掌。誰知這小子抱住人扯他衣領的手,雙腿倏地抬起正踹人胸口 。撞得那一桌碗筷齊震 ,蘇舟抄手拿碗,劈頭就砸下去,怒道:“長舌婦!我叫你嚼舌根!”
后邊幾個齊上手 ,將蘇舟從后又抱又拖著要他停手,偏蘇舟都紅了眼,被拖住了身也照人身上踹。被砸的漢子連挨了幾腳 ,不想這小崽子看著瘦,手下卻狠。怒極失了手,卡住他喉嚨就要照臉甩幾個巴掌 。
那手一提 ,巴掌正下,豈料被一只干干凈凈的手掌拿了個正好,不到眨眼 ,被拿著的手腕一麻,緊接著刺痛劇烈,這漢子痛嘶聲,想抽手 ,卻動不得分毫。
“阿舟。”鐘攸平和的喚眼淚都要出來的蘇舟,道:“靠著別人做什么,到先生這來。 ”
那漢子正痛得抽搐 ,臉色都泛了青,一腔罵聲凈變成了求饒 。眾人見狀豈還敢再拉扯蘇舟,立刻松了手。
鐘攸轉頭對大漢道:“背后議人到底有失禮數 ,雖我也不是克己守禮的好先生,但為人師表,終要說幾句。”說罷他還溫聲勸道:“壯士 ,小聲些,驚擾旁人也是不對的 。”
他這不但溫聲溫語,還徐緩不急 ,頗有先生孜孜不倦地學問態度。只是他說一字,這漢子就覺手臂疼一分,腿肚子都打了顫,也不敢再提一聲罵。
鐘攸又轉了目光往那寡淡男人臉上去 ,那男人抱著傷臂立即驚退幾步,鐘攸微遲疑,還是道:“好自為之 。 ”
說罷就松開了拿人手腕的手 ,帶著蘇舟,青衫慢悠著去了前柜付賬。臨出門時還回首看了眼眾人,輕輕頷首 ,算作告別。
一眾人目瞪口呆,那抱手仍顫的漢子滿頭大汗,只抖聲問旁人 。
“那是什么來頭?”
原先見勢縮頭的人又冒出來 ,喃喃道:“看著是新來的教書先生......吧。”
教書......先生?
蘇舟一路都悶聲不吭氣,鐘攸領他到糖鋪子,買了一包桂花糖 ,哄道:“雖魯莽些,卻實在出氣。怎地還不高興?”
蘇舟抹了把眼,悶聲道:“就是心里難受 。 ”
鐘攸給他塞了塊糖,自己也含了塊。和他一同站在這鋪子的檐影下 ,看人群來往,道:“你總不能教人人都明白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況這人來人往 ,總不見得人人都能承認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舌尖上的桂花香緩緩化開,鐘攸輕輕舔了舔,想起時御深眸看人時的樣子 ,笑了笑,道:“他也不見得都在乎。”
蘇舟也含著糖,聞言道:“可聽人這么說 ,我總是氣不過 。 ”他眼一紅,咬牙道:“六哥怎么了,況那人惡心至極 ,臉皮也忒厚了。”
鐘攸拍著他肩頭安撫道:“你六哥是最好不過的人了。”繼而話鋒一轉,“但這世間向來正邪兩厭,道不同自不懂 。你覺那人惡心至極,可又想這惡心至極的人也懂你六哥、敬你六哥?那豈不是怪哉奇哉 ,天下大亂了。 ”
“那,惡心之人多了去,都這般行事 ,好人豈不要氣死?”
鐘攸這回倒笑了,他偏頭輕笑了會兒,那桃花眼一溜 ,就叫來往的男女盡側了目。
他道:“那是不會的 。”又道:“好人......自也有厲害的和不厲害的。如你六哥那樣,就是三等厲害的。你看惡人只敢背議他,豈敢正懟他?但這也并不是一等厲害的好人 。 ”
“那一等厲害的是個什么樣?”蘇舟忍不住望過去。
鐘攸舌尖的糖盡數舔化了 ,他有些依依不舍的又舔了舔下唇,笑道。
“最厲害的,自是即是好人 ,又好得教人敬怕,教人不敢妄談,不敢妄看,不敢妄動 。”說罷他輕啊一聲 ,拳頭輕輕砸在自己手掌心,對蘇舟微惱道:“忘記買醬了。 ”
蘇舟抓了抓后腦,覺得先生與他往日見過的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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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紅椒
次日承蒙蘇碩娘子的幫忙,鐘攸就在院中擺了桌 ,開了幾壇酒再次謝過蒙館眾人,這院子一茬經了大半月算是完成了。大家歡歡喜喜聚了一場,一直到晚上才散 。
鐘攸獨自收拾了碗筷 ,燒水時他坐在才修的檐下,抓了把桂花糖清凈散酒氣。
他在家時就不擅長飲酒,小時候因怕給母親惹去是非 ,便不怎么沾,故而到了如今,竟兩三杯即能上臉。想他家中父兄皆算豪飲,他倒又突顯的不同 。
蓮蹄村的夏夜也熱得人發懵 ,他掌心都是汗,握著的桂花糖幸還有紙包著,不然捏在掌心早化了。
鐘攸放了一塊入口 ,細細含著。桃樹蔥郁,蟬鳴窸窣,抬眼即見星漢璀璨 ,安靜亦平靜,是他往年不曾多見的夏日 。那籬笆下的小田地里已經埋了月見草,他日日都去澆水觀察 ,愿望明天就生出朵花來。
正呆著,就見夜色里有人順著溪往過來走。停在籬笆門外時,抬手對空蕩蕩的地方做了個叩門的姿勢 。
鐘攸莞爾。
時御沒推門 ,他從這低矮的籬笆門上直接越了進去。長腿從袍下筆直的伸出來,就算隔著褲,也能讓人肖想一下小腿緊致的肌肉 。他拎了幾條肥美新鮮的魚,串在草繩上一起提看著相當有量。
時御抬了抬提魚的手 ,“有缸嗎?”
鐘攸忙引他到籬笆邊的矮水缸,時御將魚放進去。鐘攸在一邊探頭看那魚兒入缸還靈活得很,便道:“昨天在集市上倒沒見著這么新鮮的魚。”
“才抓的 。”時御順手捋了把葉丟進去 ,“下邊有條白龍河。 ”
“白龍河?”鐘攸又笑,“是住了龍王爺嗎。”
“沒準 。 ”時御看著那魚浮起來一點一點的碰著葉,又倏地沉下去 ,“年年秋都要洪一次,挺有心氣兒的龍王爺。”末了他偏頭看向鐘攸,“昨日的蘇舟承蒙先生照顧 ,添麻煩了。”
鐘攸倒沒覺什么,目光只不自覺的在他側頸一晃,發現那抓痕已經淡了 ,道:“算不得照顧,還是阿舟照顧的我才是 。 ”
時御嗯了聲,似是有所察覺的摸了把側頸,“先生的手上功夫很厲害。”
鐘攸見他指尖在那淡了的紅印上輕輕撩過 ,徹底轉開了目光,只道:“不是什么手上功夫。”聽時御“嗯? ”了一聲,道:“不過是一點點拿穴的小意思 。教我的師父倒真了不得 ,可我只會這一手,多得不成,只能嚇唬嚇唬人。昨日如不是阿舟 ,想是不能輕易脫身。”
“算是給他個教訓 。”
時御忽然停下來,猛地將鐘攸手腕握了,帶著幾步上階掀起廚房的簾 ,果見那鍋里的水咕嚕著沸滾,灶下掉出來了一地的木炭。幸那地鋪已經收拾去了主屋,否則燃起來就糟了。
鐘攸這才想起鍋里還燒著水 ,登時抓了把衣襟,心道幸好幸好。
他果真沾不得酒,腦袋里凈是暈暈沉沉,看似清醒實則遲鈍 。
時御已經將木炭拾丟回火里 ,揭開鍋蓋看水沸滾不止,帶著鐘攸的手腕把他拉到自己邊,道:“天燥 ,留心火。 ”又指了灶邊門后的位置,“置個缸在這兒,灶上易起火 ,能應急。”又道:“這是要吃夜宵嗎?”
鐘攸手腕上的手指有力,他踟躕道:“不......沐浴用的......”
時御倒微頓,不知想到了什么 ,竟松了握他手腕的手,快速看了眼,道:“......如此 。 ”
鐘攸露出青衫袖的那截手腕還留了紅印 ,在那白嫩的臂上生生襯出些旖旎色。他尚不自知,對時御歉笑道:“果真碰不得酒,竟忘了這......”
時御忽向他跨近了一步,寬肩頭擋了后邊昏沉的燭光 ,讓深眸都藏進影里。鐘攸與他本就靠的近,這一步硬是對上了時御的胸口,甚至連時御襟領上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知是不是酒在作怪 ,竟愣愣地盯著那襟口,一時間不知所措,又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時御微了身 ,罩在他頭頂的影將他整個人都攏了起來,連同時御身上不知名字的味道都擁擠充斥在他面上身上。鐘攸的呼吸不穩,聽時御氣息低下來 ,然后探手從他耳邊擦過去,把他身后掛著的紅椒拉了一只下來,退開送進了嘴里 。
鐘攸怔怔地望著他 ,有那么些呆愣。
時御慢吞吞地咬了紅椒,辛辣直躥口腔,辣得他耳尖都紅了一點點。深眸轉向鐘攸,穩聲道:“想嘗嘗辣不辣 。”
鐘攸抓緊自己胸口 ,飄忽開目光,低聲道:“哦,蘇嫂子給的。 ”
“難怪。”時御不明顯的晃了下舌尖 ,這辣味燒得他連胃都跟著細微的疼。自作自受的年輕人在鐘攸的目光下將紅椒盡數送了口,然后淡聲道:“還挺辣的 。”
鐘攸這才緩回神,“看不出你竟喜歡吃辣。 ”
時御滯了一下 ,嗯了聲。說是應聲,可神色瞧著又不太像 。他抬手抓了把碎發,感覺自己額上都浮了汗 ,道:“那你洗吧,我就歸了。”
鐘攸聽他要歸家了,才記起來 ,道:“你等等。”便轉頭跑去主屋,不知去取什么 。
時御隨即探出舌尖在唇上撩舔了幾下,唇瓣上跟著就燒起來似的。他輕輕哈了氣,也沒覺得好一點。
時御在院子里沒等多久 ,鐘攸就出來了 。他捧了只匣子,外邊裹了綢布。遞給時御時道:“不知謝什么好,昨日正見了這個 ,心想該應用得上。 ”
時御揭了綢布一角,“梳妝......匣?”
鐘攸道:“料想令夫人也還是喜歡這些的年紀,正巧這匣子木料難得 。”
時御古怪的側目。
鐘攸輕聲道:“唐突了些? ”
“不是。”時御又抬手摸了把側頸 ,微蹙眉道:“但我還未娶親,先生太早了吧?”
“不早......啊?”鐘攸一愣,目光轉轉轉在他側頸上 ,“原是沒娶親。 ”
“不是 。”時御對著他微俯身,指尖點在側頸的紅印上,“雖不大好看 ,但確實是我娘抓的。先生。”時御眸垂盯下來,分明寫著你想歪了吧 。
鐘攸臉一燒。
時御拉了拉領口,又道:“不過眼力好。 ”凈往哪兒看 。
鐘攸尷尬道:“該問你一聲。”
“倒也不算唐突。”時御無所謂的直起身,對他道:“想看哪兒都成 。 ”
鐘攸目光更飄了。
時御倒沒緊壓著這事不放 ,轉了話題,“月見草一日澆兩次水,可得記著了。”見鐘攸點頭 ,他似乎笑了笑,“那就明日見先生 。”
人都越出籬笆門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 ,見鐘攸還站原地看他,便低笑了幾聲,到底什么也沒說的就走了。
因書架還有一半 ,得時御一個人做,故而接下來小半月他都來了。這院里就他和鐘攸兩個人,偶爾晚上趕不及 ,也會被鐘攸留下來用晚飯。雖然看著不像,但鐘攸的廚藝還是有其了不得的地方,尤其是熬湯一等一的絕味,一鍋魚湯和米飯就能喂飽一個時御 。
時御飯后都會自覺洗碗。他每次洗碗的時候鐘攸就在后邊拿個小布等著 ,他遞來一個擦一個,兩個人就這么還能天南海北的說話。
倒是要比之前更熟悉,就是時御側頸上的抓痕好了沒幾日 ,手背上又出現了 。
鐘攸聽過那日閑人雜談,能猜個七八分,故而一次也沒問過 ,只給他了瓶擦傷藥。不過那抓痕也沒見好,應是沒用。
只說一日雨下了半日又停了,時御去了鎮上 ,蘇舟倒來了 。他旁日來都是借書,那種字畫書,如今磕磕絆絆也能看懂。但今兒不是 ,今日他是來找鐘攸出門的。
“先生沒去過東邊的山吧? ”蘇舟抱著蓑衣,“今兒一起去唄 。”
鐘攸正給書冊標序,聞言道:“去山上干什么?”
“找蘑菇。 ”蘇舟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小簍,“東山上的東菇正是時候 ,這雨一下就冒頭了,回來曬了做菜做湯是最好的。先生去不去?”
鐘攸筆一停,還真來了些興致 。他拿了掛墻上的蓑衣 ,和蘇舟在檐下穿好,看了看灰白的天際,道:“差不多了就回來 ,看天晚上還會下。”
蘇舟露出白牙,“要不了多久,每次都快著呢。”
鐘攸點了頭 ,壓了草帽,就和蘇舟同去了。
豈料這一去到了晚上,也沒見人歸 。
時御從鎮上買了米 ,又給鐘攸帶了宣紙。他回來時天都黑透了,太晚就并未去鐘攸院子。誰知回家頭發還沒擦干,就聽見蘇碩叫他的聲音 。
“大哥? ”他一開門,那雨就涼颼颼的開始劈頭蓋臉地下。他將蘇碩拉進院檐下 ,“怎么了?”
蘇碩罩了蓑衣,搓了把手,“阿舟那小子去東山還沒回來 ,我尋思應是滑了腳著山道了。”
“他來來去去十幾趟,認不得路嗎 。 ”時御從檐下也拿了蓑衣,“該是別的 ,一起去。”
兩人路過鐘攸院子時,時御察覺今日沒點燈。往日鐘攸還要沐浴,過了時才會睡 。
“他一個人去的?”
“出來的時候一個人。 ”蘇碩跟著他望過去 ,皺起眉,“說不定鬧了先生帶他。”
時御看溪在雨里漫過了淺草,和蘇碩加快了步子 。
這東山其實并不險 ,也沒什么野獸。應挨著蓮蹄村不遠,常常有人來山上摘個野果野菜。像蘇舟這樣的孩子大都將山路了如指掌,是光屁股起就跑遍了這山,所以他一人出來并不稀奇。但天有不測風云 ,人該著道的時候,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
就如今天,該是鐘攸倒霉的時候。
他和蘇舟除了踩了泥 ,這一路都順暢,連著蘑菇都采滿了簍。誰知下山時蘇舟看天暗了,就帶了他抄近路 。自古近路大都不是好走的路 ,上坡的松散石土沖了雨混成泥流。當泥流氣勢洶洶的滾下來的時候,鐘攸就知道今兒大概是回不去了。那石泥撲過來就撞斷了幾棵樹,鐘攸拽了蘇舟也沒能躲開 ,兩人被沖滾下坡,翻進底下的河灘上,差點就進了河 。
鐘攸壓擋著蘇舟的時候還心道。
這就是那條白龍河 ,原來在這下邊。也不知時御是怎么來抓的魚......
他背上壓了東西爬不起來,只能撐著空隙摸了摸蘇舟,幸好沒摸到傷 。但他自己吐泥渣的時候倒嘗出些血腥味。
百無一用是書生。
平日他還能反駁幾句,到了這關頭 ,還真覺得這話不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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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暴雨
“阿舟。”鐘攸拍了拍蘇舟的臉 ,被齒間的泥沙咯了舌,沒能繼續叫下去。蘇舟翻躺在他身下,沒有回應 ,應是暈了過去。
鐘攸試著再往上撐一撐,然而僅僅是方寸距離就已經讓他雙臂微抖 。背上火辣辣的疼,該是被泥沙里的石子砸劃出了口子。上邊還有小石子斷斷續續的滾砸下來 ,暴雨又緊跟而來。
不知什么時候還會再來一次沖滑,就雨勢,鐘攸猜要不了多久 。雨砸得白龍河翻滾 ,河灘也在不斷縮小。可是鐘攸動不了,他只是試著向前掙了掙腰,后邊的泥屑就簌地滑進他后領,讓他不得不停止動作。
白龍河水泛上灘 ,漸漸沒過了蘇舟的手指,蘇舟被這冰涼的波動驚醒 。他猛地醒過來時下意識縮起手指,背上還有潮濕的溫度 ,他發覺自己被蜷擋在窄小的空間下。
“先 、咳。 ”蘇舟偏頭吐掉嘴里的泥沙,趴在沙石上緩了緩,才叫出來 ,“先生!”
“在的 。”頭頂人穩穩回應他。
蘇舟聽到回話,才放下心來。他捏了把泥沙,看河水泛泡了他一只手 ,他道:“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 ”
鐘攸冰涼的手掌輕拍在他后腦勺,“等下我撐力,你試試看能不能爬出去。”
如果蘇舟此時能夠回頭 ,他一定能看到先生唇色都泛了青。不是被壓或傷的太重,而是冷。夏日薄衫挺不住這樣的夜雨傾盆,而且露在外邊的腳也泡進了河水里,渾身冷得發顫 ,能察覺到自己四肢先冰涼下去,不自主的抖起來 。
蘇舟點頭,鐘攸雙手撐在兩側實際已經撐了一個半時辰 ,他想要用力的時候,卻發覺關節沒有聽話。
“先生?”蘇舟有一瞬間的慌神,“先生......”
“沒事。 ”鐘攸飛快的回答 ,他緩了下氣息,猛然拉開和蘇舟的一點點距離,上邊的碎屑開始掉 ,被雨沖下的泥水順著他肩頭淌滑 。
“阿舟。”他咬緊牙,“出去。”
蘇舟扒地,用力向前爬 ,蜷著的雙腿跟著就能收出去 。他從已經淹到下巴的水里爬出來,迅速中也難免被灌進河水,仰頭一陣猛咳。又用手背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回頭看過去。
先生已經變成小臂支撐 ,河水就在他撐起的下巴下邊,涌動間甚至能夠貼上那蒼白的唇 。
“先生! ”蘇舟大驚失色,跪爬過去 ,“我拉你出來!”
“不行。”濕透的發垂滑下來,貼在他鬢邊,眼都黯淡了不少。他道:“你繞開這泥流爬上去 ,回村里去 。 ”說到這河水一個晃動撲打在他頰邊,他嗆了水,咳了幾聲:“再叫人來。”
雨的聲音幾乎要遮蓋住鐘攸的聲音 ,蘇舟趴在他跟前才能聽清。蘇舟紅了眼眶,這次沒忍住,真的哭了出來 ,抽噎著抹眼睛,道:“你等著。”
蘇舟涉水跑起來,雨大天又黑,仿佛眨眼功夫就已經消失了 。鐘攸看不見人了 ,松開的口還沒來得及喘息,那水就撲在了口里。
暴雨不停。
蘇舟手腳并用的爬上坡,土里的石都松了 ,他摔的一臉一身的泥,也沒敢停頓一下 。這條路都爛熟在心里,就是黑他也知道該往哪里跑。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又栽了跟頭 ,蘇舟從泥水里爬起來再跑的時候忽然大聲哭起來。
這樣大的雨,幾乎遮蓋了所有,甚至阻斷了一切 。他惶恐著畏懼著 ,生怕因為自己慢了一分而讓鐘攸在冰涼的河水里喪命。
少年大哭著奔跑,在跳躍溝壑時被絆倒,差點滾下坡去。他用了最大的力氣咬住哽咽 ,拼命爬上去 。
然而這一次還沒有跑起來。
就被人猛然拎了起來。
蘇舟一愣,滿臉泥濘雨淚混雜,放開嗓子嚎啕道:“六哥! ”
腿一直沒有動,不知是麻了還是怎樣 ,知覺模糊 。鐘攸須高仰起頭,才能喘息。雨水順著頰面下滑,有的落進他口中 ,可鐘攸嘗不出是什么味道。
手臂也要支撐不住,顫抖的感覺越來越嚴重。冷的滋味席卷全身,鐘攸閉了閉眼 ,卻發覺這個時候他竟沒有想起家中任何人的臉 。
不論是父親、母親、大哥,還是誰,他統統都記不起長相。他腦中反復的竟然是籬笆下邊的小田 ,他心心念念等著的芽還沒冒出來。時御給的魚還有兩尾在缸里,他還沒決定好是做清蒸還是紅燒 。時御,還有時御。
他怎么就能記得時御長什么樣子?大抵是這些日子總是見面 ,想忘也沒有這么快。
鐘攸輕輕嘆氣 。
長睫濕重,眼睛在雨中都不好睜大。他看不清黑夜的盡頭,也看不見暴雨的終止。桃花眼也會沮喪,顯得如同委屈 ,雖然他并不覺得委屈 。
河水又漲了些,他似乎聽見了涉水的聲音。黑暗中有人快速靠近,他隱約看見了高挺的身影 ,眼睛漸漸張大。
清晰的倒映出這個人的臉 。
時御探手在鐘攸被壓住的后腰上摸了一圈,收回手迅速脫掉身上濕透的外衫,對蘇碩道:“大哥去找斷木。”
蘇碩立刻應聲去 ,時御繞到鐘攸后方,發現上壓的有幾塊重石,若非在河灘緩了速度 ,又有泥沙中阻,恐怕就不僅僅是被壓住這么簡單了,他得將能弄走的重石都搬開。
時御抱抬起重石 ,雨大濕滑,砸了幾次手。他跳下去,將原先脫掉的外衫纏到手上,重新翻回去 ,這衣衫在來回搬移間被刮得破爛 。他需時時察看底下,不能隨意搬動,上邊的泥石又沖了幾次 ,但都沒有之前的兇猛。等蘇碩拖著斷木滑下坡來的時候,鐘攸口鼻已經被河水淹沒,勉力仰頭才能喘息。
“先生 。”時御蹲身在鐘攸跟前 ,盯著他穩聲道:“大哥來頂撐住上邊的石頭,你只需要收腿。 ”然后他靠近身,緩出一口氣 ,倏地抬聲。
“大哥!”
蘇碩低低喝喊一聲,猛力將鐘攸腰上的重量抬起些許 。鐘攸后腰微輕,就聽那斷木迅速炸響迸裂聲 ,一雙手從他兩腋抱到他脊背,在他收腿時陡然將人拖抱出來。后腳跟才離開,那木頭就噼啪著被砸斷壓進水里,上邊嘩啦的傾斜翻滾下碎石泥。
那翻砸下來的碎石濺起的河水迸了時御一臉 ,他就這樣將鐘攸抱起來,鐘攸的腿還在發麻 。
蘇碩正想說咱得扶著先生快上去,時御就將人輕推給他 ,轉身蹲下去,道:“走。”
幾個時辰后。
時御松散著發,在灶前看熬著的魚湯 。他才清洗過的手指扶著菜刀壓出粗細相當的蔥絲 ,動作利落。鍋里的魚湯散發出醇香的濃郁味道,他額發弄起來了,露出專注的眉眼。
蔥絲一下 ,勺子攪動。
他看似有序,實則是發了一會兒呆的 。
外邊的雨依然在下,打澆在屋檐 ,再淌成流。時御就對著那開著的窗發呆,雨點飛濺在手背上。鍋里的味道一出,他就有條不紊的起鍋盛湯 。像是方才那一會兒只是一瞬,眨眼就恢復了往常。
鐘攸架上擺的碗盤有一半是他挑的 ,沉色無花的碗,配上濃稠玉白的魚湯,似乎能讓人胃口大開。
時御端著魚湯回了主屋 ,鐘攸還在睡 。就趴在床褥上,他離開時掩到肩頭的被子也被蹬掉了一點,露出微紅的肩頭。被下不著絲縷 ,從清洗身體到處理傷口都是時御一個人辦的。鐘攸背上劃了道口,不深,卻劃的有點長 。他又生得白 ,襯得十分疼。不過應是又累又耗的厲害,時御處理的時候他也沒醒。
還有點點濕意的發盡數撥到了一邊,烏黑的發很柔軟 ,時御清洗時記起第一次見鐘攸的場景 。那擁擠中就是這柔軟的發,擦過他脖頸和下巴。
時御在床邊俯身,手掌貼到鐘攸的額頭。雖然熱了些,但幸好沒發燙。
“先生 。”時御蹲下身 ,在枕邊低聲叫他,“鐘......先生。 ”
鐘攸露出的側臉睡得很熟,時御抬指在他禁閉的眼前虛晃一下。
“醒來喝點東西 。”
鐘攸輕哼了一聲埋臉進手臂 ,并沒睜眼。時御輕敲了敲碗沿,他才長吁出一口氣,埋在臂中悶聲道。
“被褥太舒服了 。”
“新曬的。 ”時御指尖推了推他光滑的肩頭 ,“喝了再睡。”
鐘攸半天也沒起來,倒不是沒醒透的緣故,而是不好意思 。想要他赤條條的趴床上接過碗再若無其事的喝下去 ,實在有點為難薄面皮的讀書人。
“多......多謝。”
時御應是猜到了,將碗擱在床畔才架的小桌案上,對他道:“我去給月見草打個遮擋 。 ”說罷就拿了門邊的傘 ,推門出去了。
等時御再回來的時候,鐘攸已經松垮的套了件衫,背上的傷口應讓他忙了一陣,連后領都沒正 ,他盤腿在床上將魚湯喝了個干干凈凈。
“蘑菇收在了廚房,”時御坐下在一側的椅子上,舒緩下身體 ,道:“過幾天天一晴就可以曬了。”
“阿舟回去了嗎? ”鐘攸抱著碗,手指小幅度的在碗邊摩挲,“可受傷了?”
“擦了點外傷 。”時御目光不明顯的落在那摩挲的小指上觀察著 ,口中道:“他野慣了,好得也快。 ”
“謝謝。”鐘攸垂頭,“倒是又......”
“先生 。”時御打斷他的話 ,抬手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有點疲憊道:“今晚借個宿可以嗎。 ”
時御高個腿長,他現在露出疲憊態 ,那雙眸望在鐘攸臉上,竟隱約像是一條濕漉漉的大犬,雖還沒有搖晃起尾巴,卻已經讓人讀到了三分撒嬌七分不可抗拒。
鐘攸將碗放到案上 ,對他道:“過來罷,就這么一張床 。”
時御沒動,他緩慢道:“我睡在這里。”
“那不算睡。 ”鐘攸掀了一角被 ,道:“況且都是男人,過來罷 。”
時御才起身,鐘攸往里靠了靠 ,留給他位置。時御將燈吹了,上鋪躺在了鐘攸的邊上。鐘攸不能躺,只能趴著 。發在黑夜里滑瀉到了時御指尖 ,時御無聲地動了動鼻尖。
帶著體溫的青檸味。
鐘攸正時探過了手,將被子拉到時御的胸口,在黑暗中道:“被子夠長。”又道:“幸是當初貪了個長 ,不然該蓋不住你 。 ”
時御揉了把已經凌亂的額發,嗯了一聲。
鐘攸靜了靜。
兩個人呼吸可聞,外邊的雨噼啪,倒顯出一番靜謐 。
鐘攸道:“我還從未與人一同睡過覺。”
時御指尖繞著那滑手的發梢 ,閉上了眼,“嗯?從來沒有嗎。”
“沒錯 。 ”鐘攸枕在手臂上,也閉上了眼 ,“我家中......兄弟姊妹雖多,但并不親近。我不常見我母親,又與其他人住得遠 ,便一直是一個人。”
“那倒 。”時御微頓,又笑了笑,“好像便宜了我。 ”
“這是什么話。”鐘攸漸漸輕緩了音 ,鼻息漸沉,快要睡著了,“你......一同......我......謝謝......”
最后幾個字都呢喃著含在了口中 ,時御沒有聽清 。待鐘攸徹底睡熟后,他才輕輕側了身,半睜了眼看鐘攸。
睡得很熟。
時御抬手將他一直翹著的后領撫平,指尖似乎沾了青檸味。
雖然跟貨的時候和師兄弟們擠過一個鋪 ,但那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臭到人發暈 。像鐘攸這樣的,時御也是第一次。
他收回手,閉上眼。
心道這味道蠻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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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白鷗
當鐘攸再要滾圈時,一直止住他動作的手臂改了路 ,抄壓在他后腰,讓他再也翻不動身。他睡得熟,昏昏沉沉的跟這手臂比了一晚上的勁 ,次日醒來的時候被里都被汗浸濕了。
醒來的時候屋里還是沉沉的暗色,他原以為是早晨那會兒,迷迷糊糊閉了眼又聽見下雨聲 ,才困倦的睜了眼,料想這會兒不是早晨,該晚了 。
邊上的椅上坐著時御,正在翻本經綸看。抬頭見鐘攸還未醒透 ,倒也沒出聲,只將書合了,在椅上看他。
鐘攸在枕上偏頭和他對視時還有些懵 ,過了片刻才記起是怎么回事 。
“早......”鐘攸撐起身,越過他肩頭看向窗子,“午時了? ”
“過了。”時御起身到床邊 ,手壓在被上俯過身去,對鐘攸道:“我看看傷。”
鐘攸轉背著他,時御指尖勾上他腰帶 ,頓了頓,卻沒再多問一句行不行,就將那松垮的帶拉了 。
棉麻的衫滑敞開 ,露出白玉脂一般的背。
還有點汗。
時御無聲地轉開目光,停滯一下又無聲地轉回來。從案上拿了藥,將浸了汗的紗布拆松,重新上了藥 ,給他換了新的 。
“昨晚我踢著你沒有? ”鐘攸系腰帶時抱歉道:“我總記得踢著了。”
“沒有。”時御在一邊凈手,側目對他笑了笑,“就是愛翻身 。 ”
鐘攸窘迫的下床 ,洗漱后就去廚房將昨晚的魚湯熱了,燜了米飯,又添了道炒冬菇。時御在屋里將桌架了 ,兩個人就開始解決著腹中饑餓。
只說飯才吃完,時御正備洗碗時,外邊蘇碩就帶著蘇舟來了 。小子老實的跟在蘇碩后邊 ,提著幾只雞鴨,一見鐘攸眼睛先紅了。
“先生。”蘇舟紅著眼,“因我莽撞才讓先生著了傷 ,對不起 。”
那邊靠門站的時御跨了腿,端著碗筷從中過去,掃了這小子一眼。蘇舟都涌到眼眶邊的眼淚生生給忍住了,硬是沒敢掉下來。時御過了身就進了廚房洗碗去了 ,蘇舟看著他背影擦了把眼睛,給鐘攸行了個大禮 。
“先生是恩人,以后先生說什么 ,我就做什么。 ”
鐘攸不受禮,也不放在心上,只道:“這是我運數 ,約摸是和這雨不合,怪不得你。況且若不是你認路趕回,我也等不到你六哥。”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安慰道:“此乃天之過,非你之過 。”
蘇碩在側又將這小子后腦勺上輕拍了一掌,對鐘攸道:“怎么說也繞不開這渾小子 ,先生只管指他做事去,萬不要顧念。 ”說罷也對鐘攸行了禮,道:“因先生護了他,他如今才能活蹦亂跳 ,不論如何,這都是先生的大恩。我家中僅留了這么一個小幺,平日嬌慣壞了 ,養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賬樣子 。如今先生來教書,本就是村里的福氣,他這樣莽撞 ,日后定會再出亂子。我請先生日后對他狠狠打磨,盡去差使,也算拉一拉他這野驢樣的性子。”
鐘攸這倒不好意思了 ,只笑道:“蘇大哥是哪里的話,日后上學,我定不會輕易縱容他松散 。不過如今還未到時候 ,就容他再歡快些日子。”又往廚房望了眼,正見時御挽了袖在擦手,“再說我救了蘇舟,時御救了我 ,大哥也一直幫襯我,怎么算大家都是朋友。這事過去了,便不提了 。”
蘇碩又謝了一番 ,便不再提。只日后但凡用得著,都會勤來搭把手,是真將這句大家都是朋友放在了心上。
蘇碩和蘇舟知鐘攸帶傷 ,便沒有久留 。走時時御將人送出門,蘇碩還拍了時御的肩,勞煩他在此好好照顧鐘先生。
時御回了個嗯。
雖說為照顧 ,但再留宿就不太像話。況且時寡婦還在院里不安生,時御到底就只住了那一晚 。
只說晚上沒了時御,鐘攸就總要因為翻身壓了自個的傷口而疼醒。那疼一個激靈躥上來 ,叫他嘶一聲都來不及,人先老老實實的翻趴回去。但這么反反復復,竟一夜都沒怎么睡 。
深更半夜他趴悶在枕頭上想。
這就尷尬了,睡又睡不得 ,偏困的又控制不住,難不成再叫時御來住幾日?
“唉...... ”鐘攸側躺了身,將被往上拉了拉 ,到底還是迷迷糊糊的又睡過去了。
次日天放晴,蘇舟也來了,見鐘攸精神不好 ,更覺愧疚 。鐘攸倒沒提,只帶蘇舟在案上認字。
蘇舟指著案上一本攤開的毛邊手抄書,問鐘攸 ,“這是先生抄的嗎?”
鐘攸從鬼怪奇志里抬起頭,將那書看了,搖頭道:“不是我 ,是我老師,他給了我。”忽來了興致,趴過去翻了幾頁,和蘇舟一起看那字跡 ,道:“抄書人是個了不起的人 。 ”
蘇舟辨認著那上邊的注解,指著一字一字讀道:“永樂......三年......侯子......子什么?”他苦惱道:“我只認得個目。”
“永樂三年侯子瞻注。 ”鐘攸帶著讀下去,道:“正是我老師 ,侯珂,字子瞻 。”又忍不住笑道:“可休要記成了猴子。”
蘇舟不好意思的撓頭笑,道:“念瞻啊 ,侯子瞻,子瞻。 ”他又好奇道:“讀書人都有字嗎?”
“是了。”鐘攸拿個架上的筆,蘸了墨 ,在一邊寫,道:“白,鷗 。我的字就是白鷗。 ”轉而一頓 ,念道:“正是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老師大抵看穿我是個不思進取的人,故而給了這個字 。”
蘇舟在邊上看那兩字,反復念了幾遍 ,“還有詩呢?”
“唱詞而已。”鐘攸擱了筆,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了曲調,卻沒唱出來 ,只笑:“這詞我也很喜歡,等再過些日子,你也能學了。 ”
蘇舟又看了那侯子瞻 ,“好聽,鐘白鷗好聽 。”又道:“我也能得個字嗎?”
“當然。 ”鐘攸和他一同趴在案上,“等你會讀書 ,年紀到了的時候,就能有字。”
蘇舟點頭,又問:“那 ,六哥也有嗎?”
這倒讓鐘攸犯了難,他偏腦袋往窗外看,卻沒見著時御的影子 。“我不知他有沒有......不過總是時六時六的叫,聽著像石榴。 ”
蘇舟在一邊悶頭笑 ,兩人正笑著,后邊的石榴就入了門,正見兩人湊在一本書前。蘇舟還沒笑夠 ,時御已經拎了他后領將人提開 。
“六哥!”蘇舟扒了扒領口,趕忙道:“我沒惹先生生氣,我正和先生聊學問呢!”
“再聊。 ”時御將人直接拎到門口 ,道:“看這天,你該回去了。”
蘇舟雖還想繼續,卻不會忤逆他六哥。只得戀戀不舍的扒望著鐘攸 ,頗見委屈道:“那我明早再來,先生,我明天再來!”
鐘攸合了書 ,對他揮揮手,“路上留心 。 ”
蘇舟點了頭,脫離了他六哥的手,突做了鬼臉 ,道了聲:“六哥好沒理!”然后沒頭沒腦的就跑了。
“你怎么氣著他了。”鐘攸到門邊望蘇舟跑沒影了,笑道:“還讓人記住了 。”
時御沒回答,反倒問道:“是‘長恨復長恨’的白鷗嗎? ”
鐘攸反應遲一下 ,微頓后竟接下去,不過是輕了聲道:“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 ,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 。門外滄浪水 ,可以濯吾纓。”
他聲音本親和潺明,如今唱了詞,竟顯出另一番靜寧空悠來。
“一杯酒 ,問何似,身后名 。人間萬事,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 ,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①”
到這戛然而止,鐘攸道:“這詞早了 ,洪興五十年邊陲不穩,北陽那邊傳唱不止,如今卻是永樂好時候 ,不應景了。 ”又對時御笑,“但這‘門外滄浪水’ 、‘富貴非吾事’兩句我是真喜歡。”
他從繁華處來,途經各象 ,卻唯獨挑了長河鎮落腳,看中就是此地水好山高,離那人逐金銀、眼里唯權的地方遠的不能再遠。蓮蹄村離了鎮 ,長河鎮又離了遼原城,遼原城又隔了長河水 。他待在這里,是離家最遠的地方。
他只想當個教書先生。
時御聽出了什么,卻沒說 。只轉靠在門邊 ,對他道:“雖蘇舟不懂,但說了實話。白鷗很好聽。”
鐘攸本是在掉書袋,豈料他就這么道了聲好聽 。這直白的夸獎入了耳滋味總與別人說的不大一樣。鐘攸袖間的手指微結 ,面上啊呀一聲,道:“天晚了,該吃飯了。 ”
便轉去廚房 ,跑的飛快 。
讀書人面皮薄,沒辦法。
用完飯,照慣是時御洗碗。外邊天已經黑了 ,屋里燈都點起來了 。鍋里燒了水,水一開,時御就要回去了。
鐘攸盯著那冒熱氣的水發呆。
心道是留人還是不留?這留下不像話 ,不留又苦不堪言,可真留了又過意不去,這就是書生也難做。
正想著那水就骨碌碌的滾起來,鐘攸聽著院里人往過來 ,腦中一抽,竟拿了鍋蓋砰的蓋在鍋上 。
里邊接著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時御在門邊一停,聽著聲音人先笑了 ,“水開了蓋上干什么?”
鐘攸無言的抬起鍋蓋,“給它悶個熱。 ”
時御目光打他眼下一轉,過來將鍋蓋接了 ,又將開水抬倒進主屋的浴桶里,抽了架上的巾和案上的藥,隔窗對還呆在廚房的鐘攸道 。
“先生不方便 ,該是我來給上藥。”時御說著抬聲:“先生?”
“不忙。 ”鐘攸緩緩回了神,還是搖了頭道:“你回吧 。”
到底這事還得他自己來,總不能一直麻煩時御來回 ,說不過去。
時御倒沒再說什么,只點了頭,道:“那我就回去了。熱水散得快,留心別著涼 。”說罷將藥和帕都遞給了他 ,笑了笑,便轉身回了。
時御都晃出院了,鐘攸才回過味來。
總覺方才太見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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