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雪白的墻壁,潔白的長廊 ,拐角放置的玻璃缸透明干凈,水草搖曳,兩尾金魚在其中自由自在游動 。
如果不轉頭望向窗口 ,見鋼鐵密密焊就的欄桿之外,灰墻鐵網高壓電,陰暗森冷 ,生生阻去一半天空,或許在置身于此的短暫片刻,很難意識到這是監獄。
秦照在接待室內整理資料。
他將一個個裝著文件的牛皮紙袋按照序號整齊摞好 ,把記錄用的雙格稿紙鋪平,夾上,邊緣整整齊齊,上方不留一絲折痕 。最后 ,他將一支黑色水性筆置于稿紙之上。
秦照的手很好看,修長,有力 ,充滿美感。他整理資料的時候眼神專注而認真,明明是極枯燥的活兒,但是他做的時候有一種特有的寧靜 ,賞心悅目 。
整理到最后,秦照停了下來,他表情凝重地盯著桌面 ,面無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來挪動了一下水性筆。他對水性筆放置的位置不滿意,試著讓它靠左一點 ,卻覺得不夠和諧,又試著讓它靠下一點,但是依然覺得不好。
哪里不好呢?
太單調了吧 。
或許他可以……
秦照心里的念頭剛剛萌芽,忽地猛一抬頭 ,耳朵微動。
他聽見了樓下傳來的輕微腳步聲。
今天這么快嗎?
秦照鎮定的表情瞬間慌亂了一下,他一路小跑到飲水機匆匆接了一杯水,想要放到桌上去。可是在起身的剎那他忽然想起 ,她是不喝冷水的,于是手忙腳亂打開飲水機的門打算再拿一個紙杯 。
不過這時候,他的動作忽然遲疑。
秦照看了看手中盛滿水的紙杯 ,舉起,貼近唇邊。
余光掃一眼正在擦黑板的聯號老魏 。
秦照一個仰頭,將杯里的水咕咚咕咚全部喝下 ,然后又用這個杯子接了一杯溫熱的水,神色自若地放到桌上。
杯底圓形最頂點處的切線與稿紙上方線條的延長線重合。
完美 。
秦照輕輕舒了口氣。
這時候腳步聲更響。
“老魏 。 ”他叫了他的聯號一聲。
擦窗臺的中年人回身對他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手里的活已經做完。
“老魏 ,秦哥,好像來了 。”門口,另一個年輕的聯號豁子探頭進來。
秦照和老魏走出接待室,和他一起站在門口。
三個年齡、身高 、胖瘦不一的人按照高低順序整齊地貼墻根站著 ,保持離墻一寸的距離,統一的大青腦殼和藍底白條紋的“制式”服裝,讓他們的列隊站立顯得更為“和諧 ”。
秦照最高 ,站在最靠近樓梯的一面,他是三個人里站得最筆直的那個 。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
咚,咚,咚。
忽然 ,中間的年輕聯號豁子低低笑了一下:“秦哥,你剛剛……干嘛呢?”笑聲中有不懷好意 。
秦照的心劇烈地猛跳一下。
“我?做該干的事。”
“該干的事? ”豁子重復,緩緩轉頭盯住他 ,兔唇的嘴古怪地咧了咧 。
“呵,”秦照應了一聲,目光盯著窗外那只在鐵欄桿處短暫停留又迅速飛走的灰喜鵲,淡淡道 ,“監控都盯著呢,不做該干的事,難道你還想干什么?”
豁子語塞。
他剛剛好像依稀看到秦照把那個自己喝過水的杯子放到桌上 ,那位置一般是要給那個人坐的,秦照的做法顯然就是想要、想要……
豁子有點兒嫉妒,可是他也就是在門口晃了一眼 ,沒能正經地看個清楚。
監控?監控不是還有死角嗎?不過秦照那個位置,是不是真的是死角,豁子根本不知道 。
他剛剛是想詐一詐秦照來著。
不過萬一監控里是看得見的 ,只是獄警不在意呢?
畢竟這么點小事,不一定夠得上舉報的資格。
可是秦照居然敢……
豁子的心里充滿了嫉妒 。
“何醫生,今天還是在這兒 ,沒問題吧? ”樓梯口傳來李干警爽朗的聲音,聞聲而動。其他幾個房間里的犯人紛紛小跑出來列隊站好。
“按局長的指示,資料都準備好了,何醫生您有什么要求 ,盡管向我們提,能滿足的保證滿足!”另一個稍顯輕快的年輕嗓音,是九監區的副監區長郭獄警。
“麻煩兩位了 ,我先看看再說,成嗎?”伴隨著高跟鞋輕而有節奏的敲擊,一個輕柔和煦的嗓音響起 。
與此同時 ,列隊站立的囚犯中忽然起了一點輕微的騷動。
樓梯口角落里擺著的那個大魚缸里的兩尾金魚,忽然紛紛一個甩尾,把水花濺出缸去。
“嘁 ,這兩條魚都是公的吧 。”豁子一聲嘀咕。
“干什么呢,安靜啊! ”走廊另一頭的兩個小獄警匆匆趕來,惡狠狠地瞪了兩眼騷動區域的幾個家伙 ,然后順便打量了一下站在隊伍頭一個的秦照。
秦照仿佛一無所覺,他正安靜地盯著窗外鐵柵欄的一點,剛剛那只小喜鵲停留的位置 。禽類敏感,監獄這種地方很少能見到它們。他想今天肯定是個幸運的日子。
她來了 ,當然是幸運日 。
而在小獄警看來,和那一窩看似純良實則猥瑣的家伙相比,秦照平靜如常的表現實在很讓人滿意。
下次也繼續讓這小子負責資料整理吧。小獄警想 ,隨后迅速轉身,大步向來人迎去 。
貼墻老實站著的犯人里頭,有人小心扭頭 ,偷瞄。
李干警和郭干警從樓梯間走出,他們陪同的那個人慢兩人一步。她的高跟鞋先從拐角踏出,然后是裹在西裝褲里的長腿 ,最后是包著飽滿胸脯的立領白襯衣和西裝外套馬甲,盤起來的利落長發,以及一張秀美的臉。
人群中隱隱騷動又起 。
監獄里關著的大老爺們 ,被迫清心寡欲,見到一頭母豬都能激動半日,更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何醫生,這邊請。”李干警表情嚴肅 ,飛快領路 。
有犯人的身子一不留神歪出隊伍,伸長脖子巴巴瞅著,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那色迷迷的模樣 ,讓同是犯人但是有管理職責的長員一巴掌給拍了回去。
何醫生視若無睹 。
她不是第一次來,熟悉這種場面,因此她沒有在走廊上多做停留 ,扶了扶眼鏡,跟著獄警迅速進了接待室。
她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一個囚犯停留一秒,包括打頭的秦照。
不過 ,秦照的位置選得好 。她要進接待室,就一定要從秦照跟前路過。當她走過的時候,秦照迅速低下頭來 ,他并非故意用這種方法試圖引起她的注意。這只是條件反射的緊張,緊張得不敢看她 。
然而,他的鼻尖卻能嗅到淡淡的香氣。秦照忍不住深呼吸了幾下,想多多地留住它 ,盡可能記住她的氣味。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
秦照低頭的反常表現讓跟隨而入的郭獄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卻并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 。經驗不足的郭獄警只能在心里猜測,可能這小子討厭何醫生?
畢竟這個女人來這里可不是看看資料、參觀參觀監獄而已 ,被她挑中做犯罪行為心理學研究,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可能這小子抵觸吧。郭獄警以己度人 。
當何醫生靚麗的身影一閃即逝,接待室的大門被砰地關上時 ,有人發出一聲失望的長嘆,然后被領頭的長員呵斥幾句,失望地繼續回去做活。
“她要是挑中我就好了。”豁子嘿嘿嘿道 ,不知道在遐想什么 。秦照側頭,掃了一眼豁子因為天生兔唇而合不攏的怪嘴,哼笑一聲。他的動靜很輕 ,不過距離他很近的豁子十分敏感,迅速抬起頭來:“你笑啥? ”
“我笑了?”秦照奇怪地看他一眼,正色道:“沒有啊,該干活了。豁子啊 ,教育科的環境是比其他監區好,沒有高強度的勞動,但是也不能混日子!多掙點工分 ,才能早日減刑出獄,這個道理你知不知道?清不清楚?”
找茬不成,反被秦照教訓一頓 。豁子心里憋屈 ,但是又不敢找秦照的麻煩。于是他將視線投向一直默默無言的老魏。
誰知道秦照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樣,他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秦照已經先他一步喊了一句:“老魏 。 ”然后很快走到老魏的身邊。
嘁 ,這該死的聯號制度!豁子在心里把監獄的這個制度詛咒一萬遍,互相監督,互相舉報 ,想暗地找個人泄火都不成!
豁子并不知道,秦照的心情并不像他面上所表現的那樣平靜,他和豁子說話的時候,他罩老魏的時候 ,他開始做事的時候,無時無刻,他滿腦子都想著接待室桌上的那杯水。
那杯被自己輕輕碰了一下的水。
她的高跟鞋 ,她高高盤起的長發,她柔和的嗓音,她淡淡的香氣 ,秦照在心里反反復復回憶著 、咀嚼著何醫生出現的短暫數秒 。他懊惱于自己的手足無措,竟然錯過了近距離看她的良機,又在心里忐忑地猜測著她會不會喝下那杯水。
秦照知道這樣做很齷齪 ,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鬼迷心竅了,以致于險些被豁子看穿。
一想到她可能會和自己用同一個杯子喝水,秦照的耳根微微發熱 ,他忍不住雀躍,又很鄙視這樣的自己 。
彼時,何蘅安剛剛坐下,打開資料袋 ,翻開文件迅速瀏覽,她的眉頭微微擰起。凝思的時候,她習慣性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溫熱的 。
除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喝到的是冷水之外 ,以后就再也沒喝過涼的。不知道是哪位獄警還是犯人如此細心,不管怎么說,何蘅安對這所監獄的配合度相當欣慰。
她一邊翻閱資料 ,一邊確定了今天要聊的犯人 。監獄如此重視,是因為她跟進的這個項目是國家級的,公安部也參與其中 ,項目由她的導師牽頭,何蘅安只是作為前哨過來收集資料,順便完成畢業論文。
何蘅安看中的都是特別典型或者特別兇殘的案子 ,剝皮碎尸生火煮什么的她尤其感興趣。秦照笑豁子,正是笑豁子不自量力,一點盜竊的小案子,也妄想勞動何醫生 。
通常 ,何蘅安和犯人的這種聊天會斷斷續續進行長達幾個小時,這是一項耗費心力又需要斗智斗勇的工作。在正常的工作完成之后,她會幫忙看看幾個獄警認為不對勁的犯人 ,監獄有自己的心理咨詢師,不過何蘅安的留學背景讓監獄覺得請她再看一次雙保險,反正又不要錢。
今天何蘅安的義務工作尤其耐心。獄警們都知道為什么 ,這是何蘅安最后一次來他們監獄收集材料,她想借此表達一下謝意 。
“可以了,今天就到這里吧。”望著何蘅安臉上隱隱疲態 ,李干警笑呵呵地站出的來道。
郭獄警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主動道:“我送何醫生出去 。”李干警瞥他一眼 ,心里想早該這樣了,小郭這娃娃一點憐香惜玉的意識都沒有,難怪相親一直失敗。
“勞煩了。 ”何蘅安點頭,開始整理手頭今天寫下的資料 ,監獄里的文件帶不走,她能帶走的只有自己今天拼死拼活寫下的幾十頁寶貴的一手資料 。
何蘅安收拾停當準備走的時候,九監區的小獄警喊了一聲:“175 ,247,632。”
他喊的是犯人的號碼,一會犯人要過來做衛生。
何蘅安隱隱覺得這幾個號碼熟悉 。可能是因為她經常會在離開的時候聽見獄警喊這幾個號碼 ,今天她走到門邊的時候特意往走廊深處看了一個,幾個人正在領隊的長員的帶領下朝這里走來。
何蘅安掃了一眼,其中并沒有她曾經聊過的犯人 ,監獄關的人那么多,這很正常。
不過今天,何蘅安多問了一句:“郭警官 ,每次接待室都是他們整理和打掃嗎?”
郭獄警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想趕緊把她送走 。雖然監獄管理一直很好,不過男監里待著個女人,還是漂亮女人 ,就像一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
倒是李干警很熱情地解釋:“是啊,都是他們負責,我們這里的管理很好 ,犯人都十分安心改造啊! ”他時刻不忘向有關系的人展示監獄的良好形象。
此時幾個人已經走得很近,何蘅安看著他們,好奇地又多問了一句:“倒水是誰負責呀?”
秦照做賊心虛 ,他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
“我……”
何蘅安聽見細微的回應聲,聽起來有點抖,好像很犯怯 。她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回答的是個高瘦的年輕男人,大大的號服穿在他身上略顯不合身。這人生得不賴,長著一張看不出年紀的娃娃臉 ,看起來溫文無害。
他見何蘅安看自己,又鼓起勇氣強調道:“每次都是我 。”
這人挺有意思的。
“哦,那謝謝你。 ”何蘅安笑著朝他道謝 。話說出口,又覺這樣道謝不夠誠意 ,余光掃一眼他胸前的號牌,頓了頓,又道:“謝謝你 ,秦照。”
她喊了我的名字!
秦照的心再一次瘋狂地跳動起來。
她竟然喊了我的名字!
這就意味著……
不!
她看到了他的號牌!
秦照灼熱的心瞬間墜落至冰冷的幽谷 。他懊悔地意識到,號牌上不止寫著他的名字和編號,還有刑期以及入獄緣由。
她肯定看見了吧 ,他的入獄理由,竟然是詐騙。這一刻秦照寧愿自己的號牌上寫著“故意殺人”,也不愿意寫的是詐騙 。
詐騙讓人聯想到狡猾、無恥、貪婪 、懶惰 ,不勞而獲最讓人鄙夷,秦照多么不希望她記住自己名字的時候,連帶留下的是這種沒有擔當的不堪印象。
然而他沒有機會辯解 ,在道謝之后何醫生便很快隨獄警下樓,離開監獄。
看著桌上空空的紙杯,秦照不禁感到泄氣。他在心底暗暗地發誓,下次一定要找機會和她解釋一下自己其實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樣 ,他和那種普通的詐騙犯根本就是不同的 。
他想留給她一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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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2
陰天。
對監獄里的犯人而言 ,陰晴無所謂 。在這里,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不僅讓時間失去意義,也容易讓靈魂麻木。
顯示屏的光打在秦照的臉上 ,占了半屏的數字、代碼和少量文字,吸納著他全部的注意力。靈活的十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生成一行又一行外人看起來如同天書的代碼 。
其實只是Java和Html語言而已。
秦照自己都不知道 ,他靠自學來的計算機知識在外面是不是早已落伍。不過在A市這所監獄里他鶴立雞群,監區長給他的任務是建一個監獄內部的官方網站,不聯外網 。
如今監獄都講信息化、現代化 ,與時代接軌,緊跟國際潮流。
監獄也洋氣。
豁子搬著一摞犯人周末學習留下的作業,在心里快樂地哼“跟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 ”的歌兒,踩著旋律從秦照身邊路過 ,順便瞄了一眼看著讓他眼暈的半屏代碼,試探著湊近悄悄開口:“秦哥,你這寫的啥 ,教教我唄?”
秦照不答,雙眼緊盯屏幕,擺了擺左手 。
示意他別吵。
嘁 ,以為就你會這手,了不起啊?
豁子撇嘴。
我這是試探,你以為我真想跟你學啊。
嘁 。
豁子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起來。秦照全神貫注沒工夫理他 ,老魏那個老實頭在認真寫下周掃盲教學的內容,其他幾個忙活的家伙不是他的聯號,豁子借著作業本的掩護悄悄摸了摸自己襠里藏的東西。
蠢蠢欲動 。
電腦室里很安靜。
這是常態 ,雖然是在教育科,但是干活的時候通常彼此不出聲,少交流。
然而 。
“老魏。”
正在敲鍵盤的秦照忽然出聲,整個電腦室的人都聽見了。
老魏抬頭 ,因為年紀的原因而略顯渾濁的眼珠里透著茫然 。
“豁子呢? ”秦照問。
豁子,在廁所。
敞亮的公共廁所,隔板很矮 ,站在門口基本視線一覽無余 。這個時間廁所幾乎無人,豁子卻偏偏選擇一個縮在角落的蹲位,面對著墻 ,哎喲哎喲叫著,好像是在拉肚子。
他一邊呻/吟,一邊從脫下一半的褲子里掏出一張只有巴掌大的紙板來。
紙板正面印著某著名日用品牌的商標 ,這原來是個裝肥皂的紙盒,監獄的超市所售。現在紙板白色的背面全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豁子蹲在那兒湊近了看 ,一邊看,一邊眼睛慢慢瞪大,不自覺地咽起口水來 。
豁子的角度選得很好,從監控里看 ,只能看見豁子下蹲后彎曲的背部,完全不會發現他的小動作。
不大的紙板容納了超乎想象的字數。看到精彩處,豁子禁不住將手伸到下頭 ,微微張開嘴,呼哈呼哈的,下意識□□起來 。
就在這時 ,他忽然感到光線一暗。
有人來了?
被發現了?
處于一個賊的職業警覺,豁子條件反射地將紙板揉成團。腦子里剎那閃過的念頭就是丟進坑里毀尸滅跡,然而他又實在舍不得還沒讀完的香/艷文字 ,抱著僥幸的心理回頭一看 。
與此同時——
一只手無聲無息伸出,按住他的手腕關節,狠狠一壓。
豁子“啊”的一聲慘叫 ,手中一松,那個沒來得及毀尸滅跡的紙團就到了來人手中。
“秦照!”豁子只來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余光在剎那間瞥見門口站了幾個看熱鬧的混球,個個眼神奇異 。想起自己還光著屁股 ,豁子慌慌忙忙提起褲子,顧不上那還沒軟下去的小兄弟,對著秦照 ,就是一個餓虎撲食。
“還給我! ”
秦照后退兩步,避過,并朝豁子亮了亮手中的“證據” ,面無表情。
豁子訕訕地笑:“秦哥,就是那啥,你懂的 。兄弟找地方泄個火 ,又不礙著誰,大家心里都清楚,別為難兄弟 ,成不?”
“原來是這樣。 ”秦照點了點頭,看起來好像不打算追究。豁子悄悄松口氣,本來嘛,監獄里這種事情難免 ,只要不是互相撿肥皂,這種無原則錯誤的行為即便被抓現行,管教通常只是教訓兩句 ,反而是舉報者可能被犯人集體敵視。
如果真是普通小黃/文,那倒好了 。
豁子緊盯著秦照手里的紙團,討好地弓腰笑:“秦哥 ,親哥哥誒,還我,成不?”
秦照打量他。
“緊張什么?”秦照忽然轉身朝外頭走去 ,邊走邊拆開了那揉成一團的紙。
“喂!”
豁子著急跟上:“喂喂!你小子給我站住! ”
突然,走廊里起了騷動 。
“郭管教,走這邊!”是老魏的聲音 ,聽起來有點氣喘吁吁。
“管教來了,走走,快走。”幾個站在門口看熱鬧的家伙迅速低著頭離開 。
艸!這小子讓老魏喊管教來了,他娘的 ,多大仇!豁子的眼神一兇,看秦照的表情頓時猙獰萬分。
“想打我? ”秦照瞥他:“尋釁滋事,想把下個月和下下個月的工分一起扣了?”
豁子下意識抬頭看了眼監控攝像頭 ,攥緊的拳頭不甘地松開。秦照早就料到他沒這膽子,慢悠悠將手中皺巴巴的證據理平,順便掃了兩眼內容 。
看見和生/殖/器官有關的不良字眼的時候 ,他并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有點失望。
然而,豁子終究沒讓他真的失望。
秦照耐著性子繼續掃了兩行 ,在掃到“何醫生”三個字的時候,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
這竟然不是一篇監獄“自產自銷 ”的普通小黃/文。
而是一篇堂而皇之用龍/陽十八式各種意/淫何醫生的“大作”。
秦照心頭的火騰地一下起來,熊熊燃燒。
秦照看都不看豁子一眼 ,轉身一步踏出,站在走廊上,聲音足足提高八個分貝:“管教!”
這兩個字如同緊箍咒,豁子的猙獰之色全消 ,雙手合十弓腰,縮在那兒小聲求饒:“兄弟,兄弟誒…… ”
秦照不想看他 ,他怕自己多看這兔唇一眼,會忍不住一腳踹斷他的命/根子 。
“怎么回事?”管教的聲音近了,老魏挺給力 ,找來的是副監區長郭獄警。
秦照一言不發。他猶疑了,手里的東西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包括郭獄警 ,可是報復豁子的欲/望更強烈 。
他最終還是將手里的證據給獄警看了。
郭獄警起先不以為意,看到后頭臉色才變得尷尬起來。
“這 、這……”說實話,年輕的郭獄警不是沒有幻想過漂亮的何醫生如果是自己的女朋友該多好 ,可是他絕對沒有想過要用這種露骨的下/流言辭意/淫何醫生的身體 。因此看到這不堪的“證據 ”,莫名其妙的,郭獄警居然有種自己的東西在不知情時被別人染指的憤怒,一時間和秦照同仇敵愾。
“扣分!”郭獄警聽明來龍去脈 ,嚴厲無比地狠瞪豁子幾眼,大手一揮,將豁子三個月的工分全部清零。
豁子瞬間變成苦瓜臉 。
他感覺自己的減刑遙遙無期。
然而秦照還不肯放過他。
“這東西誰給你的 ,誰寫的?誰看過?對上面派來的專家進行詆毀侮辱,敗壞思想道德,有損監獄形象 ,舉報應該有獎勵吧,監區長?”一句又一句,咄咄逼人的斥責 ,義正言辭的利誘 。
豁子眼巴巴瞅著郭獄警。
“這……”郭獄警猶豫片刻,他懶得多生事端。但是秦照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正義的期待,正義得讓他心虛地想起何醫生每次來的免費幫忙 ,于是遲疑地點了點頭。
豁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我舉報,我舉報! ”
最終,這件事以豁子供出一串七八個人的“犯案”名單,“涉案者”一一被扣分談話 ,而豁子獲得少扣一個月的工分為獎勵,至此結束 。
至于豁子的那張肥皂盒,還有“涉案者 ”制造的其他肥皂盒小黃文 ,全部被秦照沖進廁所,毀尸滅跡。
舉報有功的秦照和老魏獲得一個月的工分獎勵,不過這仇卻是結下了。老魏老實 ,主使者秦照成為那七八人的重點仇恨對象 。
監獄里頭,雖然不能上拳頭報復,但是各種明槍暗箭嘛 ,誰也不知道有多少。
老魏替秦照不值。
“沒事 。”秦照云淡風輕。你舉報我,我打擊你,監獄暗面的生存法則 ,他從來沒怕過。而且這次這件事,他做得舒坦痛快,只嫌給那群人的懲罰少了,等找到空子 ,他必還擊 。
他是第一次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雖然何醫生不會知道,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但是架不住他心里高興。
不過,高興之余,又有點憤怒 ,憤怒之中,還有些怨恨,怨恨之中 ,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恥。
秦照從沒體驗過這樣細膩而復雜的情緒 。
他記性好,紙盒上的內容,掃過一遍他就記得清清楚楚。偶爾夜深人靜 ,這些文字悄然入夢,令他突然驚醒,察覺到身體的尷尬反應,他雙眼直愣愣瞪著天花板 ,咬著牙硬生生扛過去。
秦照覺得自己很無恥。他對那群人的惡/心行徑感到無比的鄙夷和憤怒,他譴責,他報復 ,但是同時他又在心底里埋怨何醫生,為什么她要生得那么好看,為什么她要來監獄這種骯臟的地方 ,以致于無端端竟被那種人意/淫 。
可是如果她不來,以他的地位,又怎么能夠認識她那樣的人呢。
更令秦照羞/恥的是自己對那些文字的念念不忘 ,這樣看來,他和那群人有什么本質區別?
還有……
看過的東西,他沒忘記 ,那些人也不會忘,還有郭獄警,也不會忘吧。
毀尸滅跡做得不夠徹底 。
秦照真想把見過那個肥皂盒的人全部都殺了。
復雜而沉重的情緒壓抑在秦照的心頭,日復一日 ,久而久之,不自覺表現在臉上和行動上。
這一天,秦照例行做事的時候 ,郭獄警從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秦照,最近情緒不對啊?”
注意犯人情緒,定時談話刺探犯人思想 ,也是獄警的職責之一 。這種時刻到來的表現之一,就是獄警不喊號牌喊你名字。
秦照垂眸,搖頭:“沒事 ,我就是這幾天沒休息好。 ”
“哦……”郭獄警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表示我都懂:“那幾個人不安分?你自己注意,不能起沖突啊 。”
“是 ,我明白。 ”
“明白就好,你是老犯人了,懂規矩,”郭獄警拍拍他的肩膀 ,語重心長,“那件事你舉報是對的,不要有心理負擔。雖然何醫生不會再來 ,但是畢竟這對于我們監獄的形象……”
“你說什么?! ”秦照吃驚地打斷郭獄警的思想教育,差一點就上去揪住郭獄警的衣領 。
秦照以為自己聽錯了:“何醫生……不會……再來了?”
“對啊,她說資料收集得差不多 ,宋教授那邊給她另派了別的任務,不會再來我們監獄了,”郭獄警以為秦照是激動的 ,他朝秦照笑笑,“這下好了,你以后不用緊張了 ,我看何醫生每次來你都抵觸,是怕她挑你做心理咨詢的對象吧?我懂的,誰也不想被別人刺探自己的思想。哈哈,以后你不需要擔心。哦 ,對了,監獄的網站建得怎么樣,如果有困難 ,可以……”
郭獄警Balabala不停講著,秦照只看見他的大嘴一張一合,完全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內容。
秦照的腦子里亂哄哄地被一個念頭塞滿 。
何醫生不會再來了。
她不會再來了。
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
他再也、再也別想看見她了。
秦照萬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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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三年后 。
秦照在草地上坐著曬太陽。
仰頭看去,高墻內的天空似乎也沒有那么狹小 ,秦照盯著天上的一朵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看它慢慢飄啊飄。它移動一點 ,秦照的頭也跟著移動一點 。
如果沒有人打擾,他可以保持這個狀態一個小時。
“陽光刺眼,還是不要看了吧。 ”老魏忽然說道 。秦照低下頭,耳邊頓時傳來不遠處籃球場上熱鬧嘈雜的呼喊和哨子聲。他循聲望去 ,見兩個管教坐在場下,如同看熱鬧的吃瓜群眾。
剛剛那種放空的狀態全無,老魏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把他拉回人間。
“今天是個好日子 ,高興點兒 。”老魏走近,和他并肩坐下,也看著籃球場上的激戰。看著看著 ,他忽然笑著說了一句:“小照,出去以后好好生活,自己照顧好自己 ,千萬別再進來。”
“嗯 。 ”
老魏說了那么多,秦照只是漠然“嗯”了一聲。和去年出獄時興高采烈的豁子不同,秦照對于離開這里并沒有多少解脫的高興。
秦照曾是少年犯 。
他最好的十年青春都是在監獄度過。監獄就是他的社會 ,犯人、管教就是他的朋友和圈子,而“外面”,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模糊的 、抽象的概念。
“出去以后,想過干什么沒有? ”和他做了那么久的聯號 ,老魏了解他,所以當秦照麻木地搖搖頭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
“去找那個姑娘吧。”老魏說。
秦照呆板的眼珠子忽然轉動幾下 ,靈活起來 。他轉頭,不屑地看向老魏,語氣充滿鄙夷:“你知道什么?”
這是一種被別人戳穿心中秘密后的欲蓋彌彰 ,外加惱羞成怒。
老魏呵呵一笑:“小照,外面和監獄最大的不同,就是自由。在外面 ,你能自由追求喜歡的任何東西。 ”
自由?
沒有管教的自由,真的好?
秦照低頭,不語 。
這個年輕人常常讓人搞不懂他心里頭在想什么 ,能像這般充當他人生導師的機會可不多,老魏一臉滿足地伸手摸摸秦照光光的青瓜腦殼:“好好加油,只是……別嚇著她啊。”
我才不會。
秦照暗暗發誓 。私底下偷偷攥起拳頭,想起記憶中何醫生始終輕柔的嗓音與和煦的微笑 ,心里頭對于出獄這件事,忽然有了那么一點兒期待。
只是他出獄了,老魏就……
秦照抬起頭來 ,看著老魏。
“會有新聯號的,”老魏說,“我現在也算個老人了 ,不會那么容易被人欺負 。我好好改造,爭取再減點刑,早日出獄。 ”
“還有十二年。”秦照盯著老魏胸前的號牌 ,只覺得“強jian殺人”這個罪名安在老魏身上是何等諷刺 。
那個人渣,我一定幫你找出他。
秦照想這么說,但是……沒有達成的事 ,不要給老魏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讓他一心一意盼著出獄,比盼著平冤好 。前者有盼頭 ,后者虛無縹緲。
所以秦照說:“老魏,我每年都來看你。等你出獄,我肯定第一個來接你。”
“好 ,好好好 。 ”老魏笑起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笑得很開心,笑出一臉皺巴巴的褶子。秦照于他,是有些像兒子一樣的存在 ,所以他聽見這話特別開心:“小照,說話要算數啊!”
“絕對 。”秦照斬釘截鐵。
*
“砰! ”
監獄冰冷的鐵門在秦照身后轟然合攏,這一次不是入獄 ,而是趕他出去。
秦照拎著一個布袋子,穿著郭獄警好心送他的白T恤、牛仔褲和舊球鞋,高高瘦瘦的模樣 ,站在“XX省A市監獄”宏偉氣派的大門前,一臉茫然 。
宛若走失兒童。
接下來,該去哪?
不會有人來接秦照,他在監獄門口站了半晌 ,一時間有敲門請求回去的沖動。
呃,先走走看?
秦照試探著踏出他邁向自由的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一口氣走到監獄門前寬闊平坦沒啥車的大馬路前 ,然后警覺地四處觀察 。地處郊區的A市監獄外少有人煙,陽光熾熱,除了自己 ,秦照只看見了監獄內一個高塔上有荷槍實彈瞭望執勤的武警。
武警的頭微微低了一點,顯然也發現了秦照。
秦照倍感親切,朝武警大哥使勁揮了揮手 ,微笑 。
武警大哥移開視線,不理他。
秦照放下揮舞的手,他有點失落 ,又有點不安。
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啥就干啥,沒有長員,沒有管教 ,連武警也不鳥他,這樣……真的好嗎?
埋在秦照心中的,關于自由的久遠記憶 ,在努力嘗試一點點緩慢蘇醒。如同冬眠之后破土而出的春芽,在破土之前的蓄力和沖破無比艱難,但也可貴 。
呆立片刻后 ,秦照開始沿著大馬路狂走。
他不是胡亂瞎走,秦照記得A市監獄位于西郊。要去人多的地方,那就要往市中心走 ,所以他的目標是——東方!
起先,在走的時候,秦照時不時習慣性往四周觀察 。這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能 ,是他在監獄里磨練出來的專業技能,但是現在……
看啥看?
啥也沒有啊。
馬路兩邊除了行道樹,連個人影都沒有。
秦照的專業技能好像頓時沒了用武之地 。
哦!對了,前面有個公交站……等一等 ,那是公交站吧,他看見好像有公交路線牌……等一等,那是公交路線牌吧?
好像是的。
他記得以前的公交站臺都很粗糙 ,一個水泥墩子上頭插一個貼有公交牌的鐵桿子。
而現在的公交站臺,有擋雨棚 、有坐的地方、有廣告牌有燈箱,還有垃圾桶 。
好洋氣!
秦照站在公交站臺前上下打量 ,仔細研究了半天,終于確定它——百分之百是個公交站臺。
秦照覺得自己挺傻。
他為什么要走路呢?為什么不搭公交呢?剛剛好像監獄大門前就有一個公交站,居然被他忽略了 。
好在發現及時。
秦照坐在公交站前 ,開始心滿意足等車來。
至于要坐哪趟公交,那并不重要。秦照不是A市本地人,他十幾年前就不熟悉A市 ,現在只會更抓瞎 。只要公交是往市區的方向行駛,無論去哪里,對他來說都一樣。
這里人煙稀少,公交也少 ,秦照等了很久才來了一輛3路。秦照上車的時候,司機斜了他一眼,沒說話 。每天開這條線路 ,知道一般在這種地點上車的都是什么人,尤其是秦照那顯眼的青瓜腦殼,一看就是刑滿釋放人員。
這種人 ,3路的公交司機師傅都本著絕不能惹的原則,不會主動搭話。
但是今天這位……
開車的劉師傅從后視鏡瞥他一眼 。3路剛從起點站過來,整輛車就他一個乘客 ,這小年輕長得還不錯,規規矩矩在車后部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老老實實看窗外風景。
然而……
“上車的乘客麻煩買票啊!”劉師傅目視前方 ,粗聲粗氣吼了一聲。
沒有點名,但是車上只有秦照一個乘客,顯然就是說他 。
秦照有些茫然地收回視線,他從一直拎著的布袋子里頭抽出一張紅色的毛爺爺 ,仔細看了看數字,才確定是100塊錢沒錯。
各監區的工作有盈利,勞作的犯人每個月能得幾十到幾百塊不等。秦照積少成多 ,出獄的時候帶著必要的證件、證明以及幾千塊“巨款 ” 。
可是這錢……給誰呢?
秦照捏著毛爺爺,左顧右盼,愣是沒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劉師傅從后視鏡里瞅他 ,看著小伙子拿著一張鈔票從座位上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過來投幣 ,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難道他想干點什么?
哼,我們公交司機也不是好欺負的!
“上車的乘客請過來投幣啊!”劉師傅又粗聲粗氣大吼一句。
秦照恍然大悟 。
這車原來木有售票員。
秦照入獄以前,常在A市鄰近的B縣活動 ,那時的無人售票公交還是個稀罕玩意呢!
正巧這時候公交靠站,上來了兩個乘客。其中一人把隨身的包按在刷卡器上,“滴”了兩下,然后兩人有說有笑找座去了 。
刷包買票?
秦照的眼睛吃驚地瞪大。他愣了兩秒 ,才反應過來那人的包里肯定有張卡,卡能隔著皮包和讀卡器相互感應,就和監獄超市用卡買東西一樣。
刷卡器旁邊那個貼著“上車兩元 ”的開口鐵箱子 ,估計就是投幣處 。
公交開得有些晃,秦照借著扶手的輔助走過去,認真把紅色的毛爺爺對準了投幣口。
“你等等!”劉師傅本來就特別注意這刑滿釋放人員 ,看他居然要把一張百元大鈔丟進去,連忙阻止:“你也不怕找不開啊!”
“呃, ”秦照詫異 ,“請問……不能自動找零?”就像售票員一樣?
劉師傅汗,狂汗。
他隱約意識到這娃子估計在監獄待的時間特別長,導致極其沒有常識 。
“不能 ,”劉師傅搖頭,“你沒零錢?十元 、二十元也成啊,你先投進去,等后頭的乘客上來 ,你收他們手里的零錢,就算是找散了。”
秦照覺得這種找錢方式很新奇。
然而他翻了翻他唯一的身家布袋子,失望了:“五十成嗎? ”
“呃 ,這……小伙子你去哪啊?”別到了目的地還沒找夠錢,現在好多乘客都用卡的 。
“隨便。”秦照掃了一眼投幣處的另一個小標語:“司機禁止碰錢箱,違者重罰 ” ,覺得這種懲罰規定挺親切。他本來以為司機會負責找錢事宜,現在看來司機不能碰錢,坐公交非得用卡或者身上有零才行。
有點麻煩 。
秦照想了想 ,開口:“司機師傅,我沒零錢,麻煩下一站把我放下 ,抱歉。”
劉師傅“嗯”了一聲。
下一站沒人等車,但是他還是把車停了個穩穩當當,看著秦照規矩地按照標語指示從后門下車,感覺心里的弦一松 。
“誒 ,那人是從A市監獄出來的吧。 ”繼秦照之后上車的兩個乘客見他下車了,立即開始議論。
“我看像 。”
“什么像,肯定是!”
“噓 ,聲音小點!讓那人聽見,當心找你麻煩。 ”
乘客的議論勾起了劉師傅的好奇。
小伙子年紀輕輕的,說話也挺有禮貌 ,犯了什么罪,能關那么久?
劉師傅又從后視鏡里偷瞅 。
他發現秦照站在公交站臺前沒離開,東望望西看看 ,似乎很好奇,哪里都想去,又不知道該去哪里。
唉 ,這娃子,關傻了。
劉師傅搖了搖頭,車門一關,踩離合 ,掛擋,一腳油門,奔向下一個公交站臺 。
3路公交一騎絕塵。
秦照很有興致地欣賞3路公交屁股后頭貼的“韓國醫療美容”廣告 ,片刻后,他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個郭獄警送的舊棒球帽,戴在頭上。
原來他不知道為什么郭獄警要送他這個 ,現在他知道了。
經過觀察,大街上的男性路人沒有一個是剃青皮的 。有個別锃亮的光頭,還有中年地中海 ,而年輕人有的染了一頭黃毛遮住一只眼睛,有的涂滿發膠梳起高高的飛機頭——秦照這時候還不知道那叫“飛機頭”。
他這樣的,一上車 ,估計那公交司機就知道他是刑滿釋放人員。
難怪郭獄警要給他帽子 。
下午的太陽依然有些晃眼,戴著帽子走在行道樹的樹蔭下,秦照覺得舒服許多。他其實可以找個小超市把錢找散去坐公交,不過他不急 ,反正也沒有目的地,先走走,四處看看再說。
秦照有雙善于觀察的眼睛 。
他發現許多路口、超市和小區門口都有監控探頭一樣的東西立著。起先秦照以為是自己敏感 ,后來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自己沒認錯。
外面和監獄一樣,到處都布滿了攝像頭 。
這叫自由?
想起老魏的描述 ,秦照撇了撇嘴。
出于好奇,秦照在一個路口的監控下站了許久搞研究。指示燈綠了紅,紅了綠 ,行人走了一撥又一撥,只有他不動 。
“這人在看什么啊,有病。 ”秦照聽見有路人在議論他。他低頭 ,循著聲音看去。
是兩個衣著清涼的女孩,他的視線和女孩們撞個正著 。兩個女孩見自己議論的這人,居然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年輕男人,頓時臉一紅 ,尷尬又羞澀,連忙低頭假裝刷手機,互相挽著手快步走過去。
秦照的目光追隨著她們。
他對何醫生以外的女人沒有興趣 ,只是一眼不錯盯著她們的手機在觀察 。
對電子產品他一直有愛好。
女孩們用的那個東西,很薄,屏幕極其寬大 ,只有一個按鍵。或許是滑蓋的,鍵盤隱藏了起來,她們把手指放在屏幕上 ,滑起來很輕松的樣子 。秦照不確定那是不是手機,獄警使用時都避著他們,直到秦照看見另一個路人拿著相同造型的產品在打電話 ,他才確定。
似乎很有趣。
或許他也應該先買個手機?
秦照暫時放棄了對路口監控探頭的研究 。他穿過馬路,來到更為繁華的一條街,在“迪信通”、“Samsung體驗店”和“中國移動專營店”之間,他選擇了心目中最靠譜的國企。
這家專營店大而寬敞 ,各種牌子應有盡有,幾眼根本掃不完,進去之后涼意嗖嗖 ,空調開得很足。
“帥哥看手機嗎? ”柜姐熱情地迎上來 。
秦照掃了一眼柜姐長得嚇人的假睫毛和板結的粉底,下意識往旁邊拉開一點距離,猶疑地點點頭。
柜姐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那帥哥想要看什么牌子的手機呢?”
秦照沉默 ,他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荷包。
幾千塊不少的樣子,出獄后第一次買手機,還是應該買個好的吧?
秦照決定硬氣一回 ,他側頭,很認真地問柜姐:“諾基亞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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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此話一出,柜姐的臉色瞬息萬變。
“此人多半有病 ” 。
——秦照從她的目光中讀出這個意思。
“給家里老人買啊?”柜姐似笑非笑瞅他一眼,十分的熱情霎時消失殆盡。
“這里沒有,自己上淘寶買去吧 。”說完 ,柜姐一個瀟灑轉身。
套保?那是什么?
“等等,呃…… ”秦照在腦子里快速搜索著監獄犯人們談論的外界信息,“那個 ,呃,蘋果有嗎?”
“蘋果啊!”柜姐停步,轉身 ,再次笑靨如花,熱情似火:“有啊,腎7剛到 ,腎7plus也恰好有貨。現在我們做活動,可優惠了!買移動合約機免費辦號送話費送流量,不僅能分期付款還送blablabla…… ”
柜姐說話又快又急 ,顯然這段話已經演說過無數遍,秦照聽著暈,干脆自動忽略掉她后面說的信息 。他走到那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標志前,掃了一眼漂亮的模型機旁邊的價格標簽 ,然后……
頂著柜姐鄙夷的目光,秦照默默走出了專營店大門。
好貴。
秦照低頭看了一眼手里拎著的唯一家當,挫敗地發現 ,自己十年掙的錢居然買不起一部最新的Iphone7 。
而且他還發現……秦照從布袋子里掏出一張已經過期的舊身份證。
手機實名制?
他大概不能辦電話卡。
現在還有什么也是實名制嗎?
秦照像一顆脫離在正統社會組織結構之外的螺絲釘,繼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
路過的行人有的行色匆匆在打電話,有的慢悠悠遛著寵物 ,有的手牽手說說笑笑,他們看起來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沒有人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的只有秦照。
天色漸漸暗下來 ,暈黃的街燈亮起,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開始堵車。路燈 、車燈、廣告燈箱、LED大屏 、商店的燈 ,五彩繽紛,彼此交相輝映 。
很好看。
和色彩、樣式都無比單調乏味的監獄相比,外面的一切看起來的確很精彩。
只是自由……也未必像老魏說的那樣好 。
秦照摸摸自己饑腸轆轆咕咕叫的肚子,往日這個時候 ,監獄的食堂早就開飯了。而現在他卻不知道應該吃什么,今天晚上他又應該住在哪里,露宿街頭嗎?
現在已經沒有人再管秦照的死活。
自由 ,有代價 。
秦照認識到這一點,然后在一家“主題網咖”亮閃閃的招牌下停步駐足。
他想了想,然后朝坐落在幽深巷子里的這家網咖走去。
前臺唯一的電視機正在放“新聞聯播” 。
總算有件熟悉的事物還在 ,秦照有點兒欣慰。
嚴格來說,這里只是一家打著高大上的網咖旗號的——裝修得馬馬虎虎的網吧。不過對于秦照來說它有一個絕無僅有的好處,它不需要出示身份證 ,只需要輸入身份證號登記 。另外,秦照對于它的包廂包夜價格以及提供餐點外賣的服務非常滿意。
唯一的小插曲就是秦照沒有手機,沒有辦法通過手機號進行會員注冊 ,不過看在金錢和長相的份上,登記的前臺小妹義務用自己的手機幫了他這個大忙。
“8號包廂。 ”
“謝謝 。”
“不客氣,有什么問題隨時叫我哦!”小妹微笑著對秦照說,然后目送帥哥的背影消失在包廂區 ,托腮想著要和明早交班的小姐妹分享一下信息,讓她別忘了看8號包廂的帥哥。
前臺小妹不會料到,這個晚上7點走進網吧的男人 ,進入8號包廂之后就像樹苗生了根扎在土地里一樣,再沒出來過。
夏去秋來,秦照一待就是幾個月 。
熟悉的顯示屏 ,熟悉的鍵盤,熟悉的鼠標,不變的樣式 ,更好的配置,以及更新后略顯陌生的win7系統。當秦照一頭扎入互聯網浩如煙海的信息海洋時,他整個人就如同一塊巨大的海綿 ,迅速地吸飽水分,而且永遠不滿足,永遠要更多。
秦照的大腦如同配置最好的CPU處理器,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吸取信息 ,刷新知識,更新庫存 。
他知道了SteveJobs、Iphone 、AppStore,知道為什么當他要買Nokia的時候 ,柜姐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他知道了Alipay和淘寶、天貓,知道柜姐讓他上淘寶買諾基亞是什么意思。
他也知道了Wechat 。他被抓的時候玩QQ還是一件時髦的事情,一個八位數的QQ號在小伙伴里會顯得很了不起 ,而現在大家都愛用微信發紅包。
至于國外,Facebook、Youtube 、Twitter……嘖嘖嘖……秦照很快學會了如何翻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
第一次 ,秦照開始喜歡“外面”。
互聯網讓他如魚得水。
現在看來,自己幫監獄建的那個所謂網站,真是垃圾。
網吧小妹表示看不懂8號包廂的客人 。
第一次走進來的時候 ,他明明是個很白凈帥氣的小哥。而經過十天半月吃睡都在網吧的瘋狂生活后,儼然成了一個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糙漢子。這個人特別奇怪,除了點餐和交費之外基本不說話,困了就在包廂的軟椅上合衣躺下 ,睡醒了立即接著玩電腦 。
起先,網吧小妹以為這又是一個游戲成癮的客人,直到她偶然有一次去送水給他的時候 ,發現滿屏都是讓人眼暈的亂碼——對網吧小妹來說,所有的計算機語言都叫“亂碼 ”。
什么玩意?
而且這位客人讓她幫忙簽收的快遞也很奇怪,方方正正 ,不大,但是特別沉。網吧小妹猜測是書,但是一個住網吧的客人整天買書
這件事怎么想都很滑稽 。
有一次 ,秦照來借剪刀拆快遞,網吧小妹好奇跟去看,才發現快遞來的包裹是書 ,各種各樣的書,而且是封面有不少英文字母的書。
哦,有的封面畫著一個電腦屏幕,屏幕里頭印著亂碼——很像8號包廂客人的電腦屏幕上的那一種。
小妹不知道 ,秦照正在更新他的網絡爬蟲 。
為了抓信息。
以前他寫的那個小爬蟲早已過時,需要更新。雖然,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偶然寫出來的小爬蟲 ,以及他人極力慫恿建立的偽基站,秦照或許根本不會入獄 。
但是他并不后悔,因為媽媽受到了最好的醫療服務 ,走得安詳。
爬蟲本身并不違法,關鍵是拿它來做什么。
現在,秦照只是用它來找人而已。
“何蘅安” 。
僅僅是一個名字 ,跳出來的信息量以千萬級計。秦照不確定何蘅安是不是身處A市,他只知道她研究心理學,導師姓宋 ,宋教授似乎很牛逼,手里那個不知道是啥的國家級項目,讓A市監獄也要配合他的工作。
秦照迅速學會了“牛逼”這個源自北方方言的網絡語 。
多個限定寫入后,信息量依然大得嚇人。
秦照轉而以宋教授、犯罪心理學和國家級基金項目為限定抓取。
這次簡單得多 。
秦照迅速找到了這位宋教授執教的高校。隨后 ,他使用多個跳板隱藏IP,對該高校的服務器站點做安全監測 、蹲守,然后入侵 ,嗅探,獲得服務器權限。頓時,這座高校所有錄入的信息系統如同沒穿衣服的裸女一般 ,完全赤果果地呈現在秦照面前 。
謝天謝地,這次他終于找到了。
“何蘅安 ”。
當這三個字出現在屏幕上的時候,秦照輕輕松了口氣 ,長久以來緊繃的弦終于能夠松懈下來 。深更半夜,凌晨三點,面對著電腦屏幕 ,他居然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傻乎乎地笑起來。
還好找到了,幸好,幸好。
秦照靠在椅背上 ,按下呼叫鈴,找前臺要了一瓶可樂。
算是給自己的一點小獎賞吧,他滿足地想 。
秦照的錢不多 ,在網吧長久地待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買書也要不少錢。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找到何醫生,所以他平常吃得最多的就是泡面 ,不喝飲料只喝水,只有偶爾才敢在中午吃一頓最便宜的6塊錢盒飯。一瓶三塊錢的可樂,對秦照來說是奢侈 。
網吧小妹很好奇今天8號包廂的客人居然點了可樂 ,她送過來的時候看見秦照正對著電腦屏幕傻笑.秦照關了顯示屏,所以網吧小妹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什么事情這么高興呀?”網吧小妹和秦照混臉熟了,她笑著問他。
“完成了一件對我很重要的事情 ,”秦照接過可樂,笑容燦爛,“謝謝 。 ”
網吧小妹愣了愣,心情忽然也跟著燦爛起來。她發現8號包廂的這個古怪客人 ,雖然長久不修邊幅,可是笑起來真是很好看呢。
可能因為他生了一張娃娃臉吧,一笑就容易讓人看著心情好 。網吧小妹樂滋滋地轉身回了前臺。
她不會想到這人是黑客。
一瓶可樂的提神下 ,秦照在高校的信息系統里飛快找到了何蘅安登記的所有個人信息,包括住址、手機和就業單位 。不過她已經畢業兩年,現今的信息很可能已經變更。
秦照猶豫片刻 ,果斷退出了高校的信息系統并抹去所有痕跡,“擦屁股”要干凈,他現在暫時嘛……不想回監獄。
然后他任意找了一家本地較大的物流公司網站 ,重復以上入侵步驟。
他相信何醫生不可能不上淘寶 。
上淘寶,買東西,快遞發出 ,產生物流信息,獲得簽收人地址。
和高校的網站一樣,物流公司的網站安全薄弱,秦照的技術并沒有多么高超 ,但是他選擇的網站很好——很好攻破。
他順利拿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
當秦照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露出微光。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十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擊 ,抹去最后一點痕跡,關機,然后起身 ,拎著他的布袋子,走出8號包廂。
前臺小妹還沒有到交班時間,看見秦照走出來 ,她的表情很驚奇 。
“結賬。”秦照說。
小妹的表情更驚奇:“你要走啦? ”
秦照點點頭 。他交了費用,收好小妹找回的零錢,然后問:“請問最近的公交站怎么走?”
“走出巷子左拐 ,走大約一百米就有一個,”小妹見他馬上轉身就要走,連忙叫住他,“誒 ,這就走嗎?你買的那些書不要啦? ”
“我看完了,送你吧。”
“送我?”我又看不懂,小妹不死心地追問:“那你、那你什么時候再來呀?”
“我? ”秦照壓了壓帽檐 ,笑笑:“大概不會來了。”說完,他轉身走出網吧的大門,外頭吹來的秋風和煦 ,朝霞燦爛,旭日初升 。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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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周五。
厚重印花窗簾的邊緣隱隱透出微光,熟睡的人在床上翻身打滾。滾到床邊,半邊身子懸在空中 ,身體下意識一個激靈,把險些滾下床的人喚醒 。
“啊~”慵懶沙啞的起床嗓音,何蘅安半夢半醒間伸了一個懶腰,滾回床中間。
為什么無論換多大的床都不能愉快地滾來滾去?為什么每次醒來的狀態不是快要掉下床 ,就是已經掉下床?
要不要換成榻榻米?
何蘅安認真考慮。
掃了一眼床頭鬧鐘時針指向的“9 ”,她慢悠悠從床上坐起 。下床,穿拖鞋 ,拉開厚重的窗簾,光線透過薄紗窗簾照進來,何蘅安瞇著眼睛適應了一下 ,然后拉開薄紗,開窗通風。
打開玻璃窗的剎那,秋天的冷風帶著水汽一下子灌入 ,何蘅安一抖,跳開。
冷 。
陰天,小雨。
還好今天沒有預約 ,不用上班,不用出門。
昨天晚上看案例到很晚,早上起來眼球里的紅血絲很顯眼 。
嗯……有點難看。
何蘅安對著洗臉池的大鏡子照來照去,想著明后天都有病人預約心理咨詢 ,而且都是難搞的老病人,她消極怠工地嘆口氣。撓了撓亂糟糟的長發,抓起旁邊的兔耳朵洗臉發帶在頭上一卡 ,把頭發通通壓到腦后 。
然后開始對著鏡子吭哧吭哧刷牙。
當何蘅安一嘴牙膏的白泡沫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
大早上的,誰?
何蘅安抓起手機一看 ,陌生的手機號碼,只顯示是來自A市的。
騙子?
推銷員?
還是病人?
何蘅安等手機自己響一會,喝口水咕嚕嚕把嘴里的牙膏泡沫吐掉 ,然后滑開接聽鍵,職業性地溫柔開口:“你好 。”
“何醫生你……你你你好!”
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的男聲,結結巴巴 ,聽起來很……緊張?還是激動?
何蘅安迷糊:“請問……你是? ”她不記得有這么個病人。
“我 、我是X通快遞的秦秦、秦照,您有一個包裹需需、需要簽收,您現在是否在家,我給您送上門。”好不容易說順溜 ,何蘅安聽見對方長舒一口氣 。
這人挺有意思的。
X通快遞啊,昨晚刷淘寶的時候她看見物流信息已經到了A市,今天的確應該送到。
不過X通快遞的送貨時間這么早?
還不到9點半呢 。
何蘅安掃一眼客廳的掛鐘 ,應了一聲:“我在,你上來吧。”
“好! ”對方的音量一高,聲音聽起來……應該是特別激動吧?
有什么好激動的?
奇怪。
何蘅安帶著疑惑 ,繼續回洗手間刷牙 。
A市的物流公司很多,她收過很多次X通快遞,卻對快遞小哥沒什么印象 ,這很正常,有時候快遞員根本不上門,直接把包裹放在收件寶就走。不過在她的記憶中 ,從來沒有說話這么結巴的快遞小哥,新來的?
等一等,他先前叫我什么?
何醫生?!
他知道我是心理咨詢師?
怎么知道的?
好奇怪。
何蘅安一邊刷一邊想,這個清早響起的快遞電話真的很奇怪 。
古怪的快遞小哥來得很快 ,當何蘅安洗完臉,撲上第一層化妝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來了 ,稍等!”何蘅安隨手從門邊取下睡袍,匆匆把自己裹嚴實,趿著拖鞋跑出去。
從貓眼里望去 ,外面是個穿著X通快遞的員工服 、戴著員工帽的年輕人,帽檐擋著,看不太清面部。身材高而瘦 ,膚色是一種迥異于其他快遞員的蒼白,雙手緊緊抱著一個貼著快遞單的長方體紙箱子 。
看箱子上印制的商標,應該是她買的新鞋 ,沒錯。
“咔嚓”一聲,何蘅安擰開門把手,卻沒有放下防盜鏈。
她探出頭,禮貌地朝快遞小哥笑笑:“你好 ,是我的快遞嗎? ”
兔、兔子耳朵!
秦照的臉騰地紅了 。
門后出現的首先是兩只粉白的兔子耳朵,嚇了秦照一跳。
她顯然剛起床不久,還來不及收拾和化妝。一身保守的黑色雙面絨睡袍 ,不過由于裹得匆忙,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和內里穿著的粉白粉白的兔子圖案睡衣 ,腳下一雙毛茸茸帶耳朵的粉色動物拖鞋,露出修剪得宜的十個圓潤腳趾,涂滿酒紅色的指甲油 。
好、好可愛!
秦照兩只眼睛看直了。
“你好?”何蘅安奇怪他的一動不動:“你是X通快遞沒錯吧?”
秦照如夢方醒:“哦!我是!我是的!”他匆忙把手里的包裹交出去 ,手忙腳亂從衣兜里掏筆:“麻煩您簽收一下! ”
然后他尷尬地發現快遞的盒子高度大于門打開的寬度——
換言之,遞不進去。
何蘅安掃一眼快遞單上貼著的自己家地址,準確無誤 。她微微一笑 ,打開防盜鏈,爽快地接過水性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辛苦。”何蘅安笑笑,把包裹遞過去,示意秦照撕下簽收 。
“沒 ,沒有!”
她的手指好纖細,簽名的時候真好看!
秦照看她簽名看得呆掉,見她把盒子遞回來 ,愣了兩秒才反應她的動作是要自己干嘛。
自己太丟臉了!
他慌慌張張撕下單子,掃見單子下字體娟秀的客戶簽名,只覺心花怒放 ,心想自己一定要把它保留下來。
“你是新來的? ”默默觀察著這位快遞小哥生疏不已的動作流程,何蘅安覺得自己之前可能把人想得太壞了。
“啊?”秦照正想著如何把單子存根據為己有,忽然聽見她的問話 ,秦照茫茫然抬頭,撞進她的視線,騰的一下臉又紅了:“是 ,是的!”
新來的快遞小哥好容易害羞啊 。
何蘅安客氣微笑:“加油,好好努力。 ”說話間她扶住門把手,準備關門。
“等一下!”秦照急了,他一腳橫在門檻:“等一下!”
何蘅安掃一眼那只突兀橫過來的腳 ,眉頭輕皺,目光警惕起來:“還有事? ”
秦照敏感地察覺她的態度變化 。
別嚇著她,別嚇著她。
記起出獄前老魏的囑托 ,秦照深深吸了一口氣,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上:“您好 ,我是X通快遞新來的快遞員秦照。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名字和手機號碼 。我每天都會來嘉心苑小區送件,歡迎您需要寄件的時候隨時打我電話。”
原來是為了拓展業務呀 ,看姿態還挺有模有樣,自己剛剛又多心了?
名片設計得很不錯,不過紙張和印刷都粗糙了些。
何蘅安雙手接過 ,笑笑:“好的,需要寄件一定找你 。”
秦照快速地繼續說:“我們公司現在搞活動,寄件6折優惠,一件也6折優惠!歡迎您選擇我們公司寄件! ”
6折?10塊錢的快遞費只需要6塊錢 ,那的確挺便宜,可惜她的寄件需求很小。
不過看他新來的不容易,有機會多照顧一下他的生意吧。
“活動做到什么時候?”
“一直有效!”秦照飛快回答 ,眼見何蘅安的眼神又變得很奇怪,他馬上補充:“過期的時候我再通知您 。”
“好的,那……謝謝了 ,再見? ”何蘅安低頭瞄了一眼秦照橫在門檻上的那只腳。
“對,對不起!”秦照迅速地把腳收回,竟然彎腰朝她鞠躬:“十分抱歉!”
真是……好有禮貌的快遞小哥啊。他弓腰的時候 ,何蘅安看見他肩頭和帽子上濕潤的水漬,那是雨水留下的痕跡。
她很不好意思地擺手:“沒事沒事,你們才辛苦呢 。今天下雨 ,路上小心點,加油啊! ”
“謝謝您,我會加油的!”秦照認真地用力點頭。
這……
望著小哥勵志無比的臉,何蘅安訕訕一笑:“那 ,再見。”
當她關上大門的時候,整個人都處于一種微妙的尷尬之中 。
新來的快遞小哥,果然好奇怪。何蘅安想。
而且看起來有點面善 ,以前見過?或者他長得像誰?
誒誒誒,等一下,她是不是忘了問 ,為什么他之前在電話里要叫她“何醫生 ”?
何蘅安一拍腦門 。
算了。
拆快遞去。
此時的秦照,正心滿意足地拿著她的簽收條,如獲至寶 ,就像嚼了炫邁,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 。電梯也不走,9層的高度 ,他邁開大長腿跑樓梯,一口氣沖到底。
何蘅安不知道,哪里是快遞小哥送件早——今天看見有何蘅安的包裹,秦照馬上拋棄了本來要去送件的隔壁小區 ,直奔何蘅安的家而來。現在那裝了滿滿一個三輪車的快件,還在嘉心苑的保安室前,托保安大哥看著呢 。
那天早上離開網吧后 ,秦照坐長途汽車先回了一趟B縣。給父母掃墓,收拾老房子,重新去公安局辦理身份證 ,然后他回到A市,敲開了X通快遞A市辦事處的人事部大門。
經過對A市最大的幾家物流公司的系統信息摸查,何蘅安的地址出現在X通快遞的次數最多 ,而且正好該公司在招人。秦照以不需要公司繳納五險一金為條件,成功獲得何蘅安家附近那一片區域的送件權,做為最底層的隨時可辭退的勞務工 ,公司不會去費力查他是否有案底,但需要他繳納押金 。秦照一窮二白,公司毫不客氣收了他一千押金,并暫時扣下他的身份證以抵消繳納不足的部分。
沒人性啊。
交完押金后 ,秦照身上只剩下兩塊錢 。
那天他睡的是橋洞,兩塊錢換來的兩個饅頭吃了一天。
好在工資日結。
不然在見到何蘅安之前,秦照可能已經先餓死 。
從做上快遞員到給何蘅安送上件 ,秦照盼星星盼月亮,等了足足一周,才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
何蘅安手里的那張名片是唯一的一張 ,他親手設計,只是因為捉襟見肘,打印店老板用邊角料給他隨便弄了一下。
至于那什么6折優惠 ,純粹胡扯,何蘅安如果真的找他寄件,剩下的快遞費他得自己掏腰包補足 。
不過全都無所謂 ,只要能多幾次見她的機會,讓秦照干什么都愿意。
這是秦照目前能想出來的,最實在的接近她的辦法了。
今天大成功!
走在潮濕的路上,雙手保護著胸口那張何蘅安簽字的存根 ,秦照幸福地笑 。
她接了他的名片,以后肯定有更多機會見面!
他今天運氣真好,居然能看見她居家的模樣。她在家里的時候原來是那個樣子的 ,和在監獄的時候完全不同!不過怎么樣他都喜歡,只是……只是……
她好像完全把他給忘了。
秦照的情緒忽地低落下來。
她最后一次來教育科的時候,臨走前的神態、動作 ,對他說的每一個字,秦照都記得一清二楚 。
然而她卻不記得他了。
細細的雨絲落在秦照的快遞服上,濕潤 ,冰冷。
不過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記得他曾經是個詐騙犯 。
所以……也不錯吧。秦照摸了摸胸口那張簽名的快遞存根,勉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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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鞋子不合腳 。
雖然很漂亮。尖頭,鉚釘,紅底 ,12厘米,穿出來妥妥女王范。
何蘅安拿出手機拍下試鞋照,微信發給路小菲 。
路小菲的回復來得很快。
【好看!適合你!我推薦得沒錯吧 ,嘖嘖大牌就是不一樣,哎呀我眼光真好!是吧是吧!】
何蘅安慢吞吞回復她。
【擠腳】
她要退貨 。
路小菲不屑地表示,哪個女人沒穿過磨腳的高跟鞋 ,不磨腳的鞋就不能叫新鞋!建議她按照網上五花八門治磨腳的方法試試,總有一招適合她。
何蘅安不以為然。她笑路小菲長年累月在外面跑新聞,一雙平底鞋踩到底 ,估計連12厘米的高跟鞋穿起來什么感覺都忘了,還好意思勸她別退。
路小菲反駁,沒有這雙鞋的氣場buff加成 ,怎么鎮得住何蘅安爸媽給介紹的相親對象 。
嗯……正好那就不見了唄。何蘅安想,反正那人和她聊不來,爸媽在C市,天高皇帝遠 ,管不著。
這雙鞋雖然很好看,但是穿上的每一秒都是煎熬,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腳趾頭剁掉一個來適應它 。
何蘅安果斷上某寶聯系賣家退貨。
然后 ,她撿起了隨意扔在桌上的那張制作粗糙的名片,猶豫片刻,在手機鍵盤上輸入號碼 ,試著撥通。
“你好,X通快遞 。”電話接通,那頭的人像1008X的客服一樣 ,用公事公辦的刻板語氣回答。
“請問是秦先生嗎?”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兩秒。
“是,是!我是秦照,是何醫……呃何小姐對吧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
語氣迅速變得熱情洋溢 。
他剛剛是想說何醫生?
心底壓下去的疑問又冒了出來。
何蘅安告訴秦照,她有一個快件要退貨,秦照馬上問她著不著急,說自己正在其他小區送貨 ,中午之前肯定能趕到。如果何蘅安著急,他立刻過來 。
“不著急,我等你。”何蘅安慢慢說完 ,掛斷電話,然后把鞋盒整理好,等快遞員來取。然后她開始做早餐 ,烤土司 、煎蛋,邊吃邊看新聞——其實這個點已經算是在吃brunch了,不過她還上某外賣APP訂了中飯。
收拾完之后她將昨天沒看完的案例繼續接著讀、做批注 ,大約11點50的時候,門鈴響了 。
何蘅安看一眼掛鐘,然后去開門。
出人意料的是 ,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男人,一紅一藍的不同兩種員工服,看起來很搭。
“何小姐是吧,您的外賣 。”紅衣服的男人面無表情 ,將裝著培根西蘭花芝士焗飯的塑料袋遞給何蘅安,扯下單子,轉身就走。
而藍衣服的男人 ,視線好奇地追隨著外賣小哥而去,直到外賣小哥消失在電梯口。
見狀,何蘅安忍不住浮想聯翩了一下 ,然后不好意思地拉回秦照的注意力:“呃,秦先生?我的快遞現在可以寄吧? ”
“哦!可以,當然可以 ,給我就好 。”
唉,兔子耳朵沒有了。
秦照失望于何蘅安一副隨時可以出門的日常打扮,他希冀看見的睡衣睡袍和兔子耳朵通通不見了。
不過 ,好像有新發現……
望一眼何蘅安手里拎著的外賣,秦照的眼底有光芒閃過 。他一邊取出快遞單,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何小姐經常在這家喊外賣嗎?”
“不工作的時候會,因為我廚藝不好。”何蘅安隨口答道 ,心里感到一點奇異的別扭。和干脆無比的外賣小哥相比,X通快遞新來的這位快遞小哥,事兒好像多了點?
何蘅安照著賣家給的地址填完快遞單 ,看見秦照仍然跪在她家玄關的地毯上,慢吞吞封著快遞紙箱 。他找膠帶的缺口就要找好一會,當然他封得也特別認真仔細。
何蘅安心里那點奇異的別扭又上來了。
她捏緊手中的水性筆 ,好像人在緊張時需要握住武器一樣。
她問:“秦先生,你知道我是醫生啊? ”
啊!
要暴露!
秦照的手一顫,割膠帶的美工刀險些在自己手上割出一道口子 。
他抬起頭來 ,看見何蘅安平靜中帶著探究的目光,心撲通撲通狂跳,比當初進警局審訊室的時候緊張一萬倍。
如果他說出來龍去脈 ,她會怎么看他?
送快遞的詐騙犯?
不能暴露!
電光火石間,秦照急中生智,朝何蘅安綻出一個無辜而迷惑的笑容:“您確實是心理醫生吧,難道我記錯了?之前的快遞大哥同我閑聊的時候說過 ,至于他怎么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
是這樣?
可能是保安說的?她在這里住了挺久,心理咨詢的事情 ,物業幾個和她混得臉熟的保安是知道的 。
何蘅安覺得自己果然是想多了,她笑笑:“原來是這樣。”
“是啊, ”秦照抱著快遞盒子站起來 ,從腰包里找零錢給她,“單子和錢您收好,下次有什么快件需要寄 ,盡管找我。”
何蘅安接過錢和單子,然后和秦照道謝 。道謝的時候她需要抬起頭來才能看見秦照的臉,也就在這個瞬間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快遞員很高,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她得仰著臉才能和他對視,以致于在道謝時失去了顧客的“上帝氣場”。
何蘅安的動作嚇了秦照一跳。
本來 ,他正低著頭,趁機貪婪地盯著她看,他偷偷地深呼吸 ,極力嗅著她頭頂的洗發水香氣 。因此,他并未意料到她會驟然仰頭。
猛然撞進那雙像貓一樣大而明亮的眼睛,做賊心虛的秦照 ,頓時整個腦袋“嗡 ”的一聲,本能地往后躲避倒退。
“咣!”
“嗵!”
慌亂之下,后鞋跟被大門的門檻絆住 ,秦照的屁股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
何蘅安目瞪口呆。
“對,對不起! ”
兩人異口同聲。
“呃,那個……”
兩人又異口同聲。
尷尬 。
無限的尷尬and沉默。
秦照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他抬頭去看何蘅安,嘴巴因為仰頭的動作而無意識張開,看起來傻乎乎的。
何蘅安撲哧一聲笑出來 。
“秦先生,你沒事吧 ,可以自己起來嗎?”
這人……真挺有意思,何蘅安覺得很有趣,唇角越發上揚。
看得秦照的眼睛都直了。
她笑了!
因為我的緣故!
她笑起來真好看……
笑容buff讓秦照陷入持續呆滯中 。
“秦先生? ”
“哦哦 ,我沒事,沒事!”秦照如夢方醒,嗖的一下從地上爬起來 ,他拍拍灰塵,彎腰去拿快件,然后……
“咕。”
清早去倉庫取件 ,為了何蘅安而打亂正常派件路線,忙到現在滴米未進,秦照的肚子終于發出了抗議。
清晰無比的嚴正抗議 。
“咕咕。”
秦照的動作頓時僵硬 ,他的脖子騰地一下竄紅,持續向上蔓延,深深感覺到丟臉的他完全不敢抬頭看何蘅安的表情。
沉默只持續了兩秒 。
“麻煩你來取件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還有烤吐司 ,你要不要吃幾片先墊墊肚子? ”
一盤色澤金黃的吐司遞到秦照面前。
白底金邊的骨瓷盤旁是一只白皙圓潤的手,粉色的甲床,光滑的指甲蓋 ,健康又好看。
秦照發愣,初見她時那種奇異的不真實感一下子淡去。
和監獄里遙不可及的相望不同,忽然間 ,秦照真實地感受到自己離她很近 。
近得他上前一步,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握住她的手,而且不會有獄警、或者任何人提著武器前來阻攔。
他確實出獄了。
看他不動 ,何蘅安覺得可能他介意,不高興了,于是訕訕補充:“就是冷了 ,可能沒那么好吃 。”
“沒關系!”秦照唯恐她收回去,眼疾手快,刷地一下拿了兩片。
“謝謝, ”秦照的反應忽然靈敏過來 ,他一手抓一片做準備開吃狀,期盼地問,“我吃完再走行嗎?不會弄臟你家 ,我站在外面吃!”說著他一步跨出門檻,表示真的不會麻煩到她。
何蘅安呵呵干笑兩聲,擺手:“沒 ,沒關系 。”
場面再度陷入尷尬的境地。干看著一個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門外吃面包,是件很詭異的事情。尤其那面包還是她為了化解尷尬而主動遞過去的,誰知道讓自己陷入更深層次的尷尬 。
秦照沒有想那么多 ,他正千方百計想著如何延長吃東西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啃得慢條斯理,十分珍惜。想到手里的東西是她親手所做 ,被她的手指所觸碰過,秦照真想藏進口袋,和早上獲得的那張簽名單據一起,擺在床頭“供奉 ”。
“那個 ,這是早上的快遞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秦照咽了一口食物下去 ,沒話找話地拖延時間,“這是要退貨嗎?”
“啊?嗯……鞋子不合腳 。 ”
“哦。”對女人的鞋子這塊的相關知識,秦照是完全的外行 ,他繼續絞盡腦汁想把話題往他知道的方向靠。
“可以換貨吧,換雙碼數大一點的。”這樣他就有機會再給她送一次快件 。
他說話的時候,何蘅安正在走神。
看門外的快遞小哥像兔子捧著胡蘿卜一樣 ,乖乖捧著吐司啃,渾身上下都貼著“可憐&勵志 ”的標簽,她覺得很有意思。同時再次覺得這人面熟 ,可是在哪里見過,她又想不起來 。
故而當秦照發問的時候,她沒有特別設防,隨意就說出了真話:“不換了。鞋跟太高 ,日常穿難受,閨蜜建議我拿它鎮相親對象,我又不打算見人家 ,沒必要。”
相親對象?!
以為秦照會如遭雷劈嗎?
不,他欣喜若狂 。
她 、單、身!
他就知道!
她單身!哈哈哈哈她單身!
秦照是飄著出嘉心苑小區的。
在查出何蘅安的真實身份后他曾經試著用爬蟲軟件搜索她的個人信息,但是何蘅安對個人網絡隱私比較注重 ,而且有幾年在國外,關于她的具體生活信息不多。如果深入探查,秦照不得不繼續黑網站奪取資料 ,不過需要攻陷的網站就不是某高校和物流公司那種級別的了 。
秦照目前的技術還不到火候,而且暫時不想回監獄,他說過。
所以 ,當“單身”的信息從當事人嘴里親口吐露出來的時候,秦照整個人如同踩在大大的棉花堆里,軟綿綿,輕飄飄的。他高興得要飛起來 。
不過……
自己為什么那么高興?
飄飄欲仙的秦公子愣了一下。
就是……高興唄。他強行壓抑住內心某些不可言說的想法 ,拒絕深入思考,突突突駕駛著他的小三輪電動車,繼續快遞業務。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
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N天,望穿秋水的秦照 ,再也沒有收到過何蘅安的任何快件。
這當然不是因為何蘅安搬家了,或者是她不再刷淘寶,而是因為她不再使用X通快遞。
就好比今天 ,何蘅安在咨詢室等待下一個病人時,隨手用PAD刷了一下淘寶買零食 。準備下單付款的時候她猶豫一下,點開客服的旺旺 ,問客服能夠發什么快遞。
客服表示X通快遞、Y通快遞 、Z通快遞、某韻快遞甚至某豐快遞都可以發。
那就發某韻吧!何蘅安要求客服 。
客服表示OK。
下單付款,合上PAD的時候,何蘅安想起那天X通快遞的小哥離開之后,路小菲發過來的微信。
【退了嗎?】路小菲問 。
【退了】
【真可惜 ,我有個同事聽說你買了又不要,她問可不可以轉給她呢】
【已經退了,快遞小哥上門很快】
【哦】路小菲興趣缺缺 ,她只關心那雙鞋子。
為了表達對路小菲的安慰,何蘅安繼續發:【最近X通快遞寄件6折,你沒有運費險的話 ,要退貨可以找他們,便宜!】
【6折?!】路小菲發過來一個“尖叫”的驚悚表情:【怎么我們臺這邊沒有,今天我還退了一個快遞 ,就是X通幫寄的啊!】
【不會吧,我聽他說……】輸入框的文字還沒有寫完,何蘅安放在鍵盤上的手指頓了一下 ,然后把已輸入的文字一個個刪除掉。
【可能是分區域的活動吧】何蘅安如此回答路小菲 。與此同時,她也在用這句話安慰自己,因為她實在想不明白新來的快遞小哥有什么必要,要向她杜撰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優惠活動。
所以大概是分區域的吧 ,她繼續如此安慰自己不要多想。
不過,從此之后,她再也沒有用過X通快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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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今天的病人真難纏 。
送走一位新上門的患者,何蘅安低頭揉太陽穴 ,整個人略崩潰。
想贏得新病人的信任,總要費很多周折。而這位據說開公司搞互聯網的大老板,從進門就開始質疑她的咨詢資質 ,一邊不停地整理他已經非常平整的袖口,一邊試圖反客為主探查她的情況 。
不過,和這種病人斗智斗勇 ,也是一種樂趣。
慢慢來吧,不著急。何蘅安歇息片刻,然后伏案寫完此人的首次咨詢報告,案頭電子鐘的顯示屏數字跳到14:00 ,何蘅安摸了摸自己餓癟的肚子,按下座機快捷鍵,讓前臺幫她叫外賣 。
下一個預約是下午3點 ,她有足夠的時間吃飯、小憩。
何蘅安揣上手機,走出咨詢室,隨手帶上門。
前臺模仿MAANCOFFEE的裝修 ,布置像咖啡廳似的,漂亮 、靜謐、小資情調 。力求讓走進門的咨詢者一看就認為這家心理咨詢所很高端大氣上檔次,很值得他們花錢。
何蘅安靠在一張無人的真皮沙發里 ,邊等外賣,邊刷手機。
工作期間她不看手機,此時一打開好多微信消息 ,何蘅安一邊刷,一邊慢慢回復路小菲關于臺里節目改版的抱怨 。
這時候,前臺的小妹熱情地喊了她一聲:“何醫生! ”
何蘅安抬頭。
小妹的前面站著個穿X團外賣員工服的高個子男人,手里拎著她點的中餐 ,何蘅安驀地覺得這個外賣小哥從背影看有些眼熟。
小妹今天的笑容特別燦爛,她對何蘅安笑著說:“何醫生,您的外賣到了!”
X團外賣的小哥也轉過頭。
手機消息此時一振 ,何蘅安手一抖,差點把它給摔了 。
秦照!
怎么是他!
秦照顯然也發現了是她,他朝她笑著揮揮手 ,然后將外賣盒子放在前臺,扯下單據,走了。
走、走了?!
他就這么走了?!
秦照干脆利落地離開 ,在何蘅安心底產生的震驚遠遠大過看見他送外賣,她以為他會過來說點什么,比方說……呃 ,最近外賣買單6折優惠啥的。
結果他就這么走了 。
何蘅安有點適應不良。
“何醫生,新來的外賣小哥很帥啊!”何蘅安到前臺取飯,前臺小妹捧著臉做花癡狀。
何蘅安心不在焉“嗯 ”了一聲 。
“何醫生,他好像認識你?”
“以前給我們小區送快遞。”
“哦 ,是這樣啊!什么快遞啊,他負責送我們這片不? ”前臺小妹一邊打聽,一邊在手機上下了一個X團外賣的APP:“哎呀呀 ,如果都是他來送外賣,以后我堅決不用其他外賣軟件!”
何蘅安干笑一聲。
拆包裝,取筷子 ,低頭,扒飯 。
第二天,又是過了飯點才結束咨詢。何蘅安習慣性按下電話鍵讓前臺叫外賣 ,不過,按下的瞬間她猶豫了一下。
要不要請前臺小妹換家外賣?
可是,前臺小妹的熱情很高漲啊 。
“何醫生 ,我喊X團的哦!今天那個外賣小哥來過兩次了,我打聽得很清楚,他現在專門負責我們這一片的外賣呢!而且我知道他姓什么了,何醫生你想不想知道啊?”前臺小妹的聲音得意洋洋。
何蘅安禁不住起了一點逗她的心思 ,淡然地說:“他姓秦。 ”
“納尼!你怎么知道!”前臺小妹震驚:“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好不容易問到的,外賣小哥太害羞了!”
“我還知道他叫什么。 ”何蘅安又說 。
“何醫生!求告知!求劇透!”
何蘅安慢悠悠開口:“但是我忘了。”
前臺小妹捧著電話,躲在柜子下面 ,捂嘴尖叫:“何醫生你不能這樣!”
何蘅安笑著掛斷電話,揣著手機優哉游哉走出咨詢室。她相信現在去前臺,一定能夠接收到前臺小妹哀怨恨的視線攻擊 。
原諒她偶爾的惡趣味。
和昨天一樣 ,今天的外賣也來得很快。何蘅安倚在前臺,一邊聽小妹八卦今天等候咨詢的病人們如何如何神經質,一邊站著刷手機 。
風鈴搖動 ,門開,秦照拎著她要的披薩,喘著氣走進來。
看見站在前臺的何蘅安 ,秦照明顯愣了一下。
“何醫生,又是你的外賣? ”
“是啊,”何蘅安收了手機揣回兜里,朝他笑笑 ,“秦照,你怎么送起外賣了?快遞的活不做了嗎?”說話間,她斜眼瞥一眼前臺小妹 。
原來他叫秦zhao!前臺小妹用目光表達對何醫生的滿意。
“也做啊 , ”秦照撓了撓頭,“我想快點賺錢,多打幾份工 ,錢來得快。”
何蘅安奇怪:“那……你忙得過來嗎?”
忙不過來又能怎么樣 。
誰讓你竟然再也不用X通快遞。
秦照相當委屈。
但是他不敢表現出來,他怕又引起何蘅安的懷疑。
“還好 。快遞我現在是兼職,公司又派了人主要負責那一片 ,我在他忙不過來的時候幫忙送件。你知道,快雙十一了嘛,公司正在多招人做準備 ,我不是正式工,所以目前閑著。 ”
秦照一臉平靜地表示,對面的前臺小妹和何蘅安都露出了然的表情,雙十一的可怕之處她們深有體會 ,有時候晚上九點還能接到快遞的送件電話 。秦照的“兼職”說辭迅速被何蘅安接受。
其實秦照壓根沒經歷過雙十一,只知道那天網購便宜。他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人人提到雙十一,都是神情一變 ,物流公司的人更是既興奮又害怕,那表情好像準備去吸毒 。
“何醫生,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再見。”秦照扯下外賣單據,朝何蘅安和前臺小妹揮手,轉身離開。秋風蕭瑟 ,他出門的時候縮了縮腦袋,將外套拉鏈拉至領口,帶上手套 ,推著小電驢飛快騎走 。
這就走了?
何蘅安愣,居然感到有點失落。
不過,他現在的反應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吧,之前……何蘅安笑著搖了搖頭 ,之前果然是她想多了。
從咨詢所的落地窗看去,當秦照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時,前臺小妹捧著臉花癡地望著他消失的地方:“我們家秦zhao真是好勤奮好勵志呢! ”
這么快就成“你們家”的了?何蘅安笑 。
“哎呀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他名字里的zhao是哪個字?”前臺小妹攀住她胳膊不放。
何蘅安想了想:“陽光普照的照。 ”
*
因為這個小插曲 ,她下午的心情一直不錯。下班回家,路過小區附近的一家甜品店時,何蘅安想了想 ,把車停在路邊,揣著錢包手機鑰匙,愉快地走進這家常來的甜品店 。
無論是tiffany藍的童話風情 ,還是好吃得讓人能把舌頭吞下去的榴蓮千層,這家街角甜品店都很得她歡心。
何蘅安走進去才發現,今天甜品店的生意出奇火爆,挺大的甜品店 ,買單的隊伍竟然一直排到門口。
那就等等吧,反正也不著急,甜品店里溫暖而甜蜜的空氣讓她愿意多等一會 。
不過 ,當何蘅安在隊伍中的位置不斷向前挪動時,她開始發現這家甜品店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招了新員工,還是個男的。
愛吃甜品的大都是女孩子 ,這家店的舊員工也都是女性。突然招了個男性來收銀,而且今天買單的人反常的多,難道收銀的小哥長得特別的帥 、特別的——
像秦照 。
何蘅安促狹的笑容凝固在唇邊。
這人是學了影分身嗎?
怎么哪哪都有他?
“您的號碼牌 ,請拿好,下一位。”不得不說,甜品店英式風情的黑白紳士制服比X團外賣的員工服好看百倍 ,忙得不可開交的收銀員先生頭也沒抬,只是彬彬有禮地問:“您好,請問您需要什么?”
“呃,一塊榴蓮千層 。”
“好的 ,請問您還需要…… ”收銀員先生熟練地操作機器,不過話說到一半,他突然抬起頭來 ,表情驚訝不已:“何醫生?!好巧!”
何蘅安干笑兩聲:“是啊,好巧。”
不,一點都不巧。
街角甜品店入職剛滿5天 ,X團外賣兼職剛滿3天,一切巧合都是秦照的精心制造 。
在第N天依然沒有收到何蘅安的快件之后,急得火燒火燎的秦照 ,又一次入侵了雇主的物流信息數據庫。一無所獲之后,他如法炮制入侵了其他幾家大的物流公司的數據庫。綜合所有數據,從他給何蘅安寄件的那天算起 ,一直到他入侵當晚,何蘅安一共有17個包裹,其中Y通4個,Z通6個 ,某韻6個,某豐1個。
X通為0 。
這不科學。
調出何蘅安之前半年的包裹物流信息,設定變量制表后 ,秦照清晰地發現,離散數據的擬合曲線一直較為平滑,穩定。
直到他給何蘅安送件 ,之后的曲線驟然變得尖銳,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規律 。
秦照有點受傷。
然后他調出何蘅安之前一年的包裹物流信息,持續計算。
結果一樣 。
秦照更受傷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對 ,讓何醫生討厭他?
好郁悶好郁悶的秦照失魂落魄地離開網吧,回到公司提供的18人一間的擁擠不堪、臭氣熏天的群租屋,窩在床上縮成一團 ,自我療傷。
那天她明明對他笑了,而且還給他吃她親手做的烤土司,她怎么會討厭他呢?
“喂,點不點外賣? ”同屋的人用臭襪子扔他 。
秦照搖頭 ,翻身,背對,拒絕回答。
“餓死你。”同屋的人一邊嘀咕一邊去打外賣電話 ,他覺得自己夠好心了 。同屋的其他人都覺得秦照是個怪胎,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似的,泡網吧從不玩游戲 ,不抽煙不喝酒,不和他們聊天打屁YY女人。
四個字,格格不入。
到底是哪里做錯了呢?
秦照還在冥思苦想。同屋那人的“外賣”兩個字倒是提醒了他 ,快遞不行,他可以去送外賣 。
但是要是何醫生誤以為他是有意接近……
等、等一下!
她是不是察覺到他是有意接近了!
他嚇到她了!
秦照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穿起鞋子就往外沖 ,同屋人像看神經病一樣目送他。
秦照再次來到網吧。他本來想以嘉心苑小區為中心抓取外賣用戶信息,不過這樣容易讓何醫生起疑心 。于是他轉用何醫生工作的咨詢所為核心抓取信息分析,綜合計算得出X團外賣的被呼叫概率最高。
至于那家甜品店,是個偶然。他翻墻使用google街景和地球的時候查看嘉心苑小區的過往照片 ,本來只想偷偷摸摸找到幾張遠遠的何醫生的身影,誰知道發現她多次出入街角甜品店的圖片 。
秦照開心死了。
不過他告訴自己,要冷靜 ,要淡定,要裝作偶遇、巧合,不能讓何醫生以為他是有意接近!
然后呢?
他成功了!
何醫生一連兩天都點了X團外賣!
何醫生坐在甜品店里吃完蛋糕才走 ,沒有買單完就急匆匆離開!
她還和他打招呼說再見,說下次還會再來照顧生意!
她好像相信一天兩次遇見他是巧合了!
秦照開心得要飛起。
這次成功了!
她果然并沒有真的討厭他!
心情大好的秦照在收銀的時候笑容更真誠了 。
即使他發現那個古怪的中年人又來了。在何蘅安進店之前,他就在這里 ,秦照和何蘅安說話的時候,他掃了何蘅安幾眼,身材 、氣質、衣著打扮 ,盡收眼底,他并不感興趣。
“那人怎么又來了 。 ”端盤小妹路過秦照身邊的時候嘀咕一句:“這人你認識?”
秦照搖頭。
小妹若有所思:“那你小心點。”
甜品店的人都知道,一連4天,不定時刻 ,同一個位置上,都有同一個男人坐在那里,有意無意用觀察的目光打量秦照。這個人年紀中年 ,保養得宜,皮膚無皺,身材良好 ,西裝筆挺,有一種成功人士的氣質,不像會出現在這種普通甜品店的人 。
起先還有小妹幻想是不是星探。
過了兩天 ,發覺不對勁,有小妹開始現實地猜測是不是騙子蹲點。
還有人覺得是隱藏很深的神經病 。
今天這個人又來了。
但是這也完全不能阻止秦照今天的好心情。
他正在思考一會打烊清算的時候,怎么用自己的錢把何蘅安遞給他的錢換掉 ,他想把何醫生從錢包里親手掏出來的鈔票保存起來 。
哦,對了,一會不能忘記去拿叉子,拜托收盤小妹別扔掉的蛋糕叉子 ,是何醫生吃榴蓮千層時用過的⁄(⁄⁄•⁄ω⁄•⁄⁄)⁄
嘿嘿嘿,原來她喜歡吃榴蓮千層。
秦照不喜歡榴蓮,第一次進甜品店上班的時候 ,聞到后廚濃郁的榴蓮香氣,他以為跑進了黃鼠狼。
不過何醫生喜歡,那肯定就是好的 。
秦照浮想聯翩。
坐在少女心風格甜品店里觀察自己的中年人 ,不能給秦照造成任何壓力。
他的感官系統有種獵犬般的敏銳,好比在監獄里,他知道什么人不能惹 ,什么人只是色厲內荏 。這個西裝男,有點陰暗,不過沒有那種罪犯特有的危險氣息 ,而且他對何醫生表示出不感興趣,所以沒有什么威脅。
秦照心很大地無視。
不過今天,似乎有點特別。
這個人一直在靠角落的位置坐到晚上9點半,甜品店準備打烊的時間 。
服務員小妹走過去 ,為難地表示:“這位先生您好,我們…… ”
西裝男擺擺手,極有風度地起身 ,表示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秦照無動于衷。
他在吧臺前擦桌子,低垂著眸,對這人的去留完全不感興趣 。
然而這個男人卻在他的面前突然站住。
“我知道你注意到我了。”他壓低音量開口 ,中年男性的磁性嗓音,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場 。西裝男從外套內袋掏出一個漂亮的名片夾,從制作精良的一疊名片里優雅地抽出一張 ,押上吧臺。
“你不該只賺這么點錢,有兼職想法的話,找我。”
“沒有 。 ”秦照搖頭 ,繼續洗杯子擦盤子,看都沒看那張名片。
這人笑了。
“一小時一千,這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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