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〇一章 未曾有一法 ,不從因緣生
唐施收到C大學的聘用通知,和校方敲定教學課程 、教學時間以及相關事項后,提前十天抵達C市 。
白巖古鎮是C市有名的旅游勝地,被譽為C市十二景之首 ,始建宋代,擁有“一江兩溪三山四街”獨特地貌,入口處雕刻至繁至盛時景象 ,有對聯云:“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萬盞明燈。 ”
早上七點,人煙寥寥 ,古鎮店鋪都未曾開門。清晨霧氣清冽,吸進肺里,令人神清氣爽。唐施和友人沿著青石板路 ,一路朝古鎮深處走去 。
十分鐘后,身邊的人漸多。
友人道:“法定寺很靈,當地人都愛來這兒上香。白巖古鎮又太出名 ,早上九點就會有很多外來游客,所以當地人一般都會提前來 。今天又是十齋日,來的人更多。”
唐施點點頭,隱隱看見小山腰處飛起的檐角。兩個人步伐輕緩 ,和匆匆而過的本地人略有不同 。
唐施不信佛,但喜歡寺廟。去某個地方之后,總要去當地的寺廟看看。
“初來乍到 ,拜拜也好 。”友人笑道,“今日有大師講禪。如若沒事,可以聽聽。”
“你信? ”
友人搖搖頭:“不信的 。但法定寺的禪向來講得好 ,聽一聽漂亮話,也是好消遣。”又道,“確定教學課程了?”
“嗯。 ”
“講什么?”
“中國古代文學下和元曲。”
友人笑:“元曲不就是你的研讀方向嗎? ”
“當時遞交了兩門中文系專業選修 ,一門是元曲研究,一門是佛教歷史文化,院方敲定前者 。”
“不錯。”友人略有感慨 ,“你算是讀出來了!現在也算是正在做自己喜歡的,我們嘛,哈哈!一身銅臭! ”
唐施笑笑:“一樣的。愛錢者,一身銅臭;愛書者 ,滿身蛀蟲 。”
“哈哈哈哈哈,真話。”
說話間,法定寺門近在眼前。C市多山 ,地勢陡峭,難有平地 。法定寺依山而建,寺門峻立山腰 ,進門便是一百多階青石階,傾斜度近70度,階梯盡頭接著天光 ,抬頭便覺刺眼。
上階梯,過天王殿、藥王殿,又過觀音閣 ,繼續斜斜往上,大雄寶殿前,偌大一只鼎,兩側分列香火爐。繚繚青煙 ,如霧似云 。
唐施坐在廊上,正對來往上香者,心境寧和。她是一個不多話的人 ,友人也知道,留她在此休息,自己逛去了。
法定寺因地勢原因視眼開闊 ,即便只是坐著,也可透過重重寺檐往整個古鎮望去 。太陽漸漸出來,日光熱烈 ,照得寶殿前兩顆老銀杏熠熠發光。
快九點的時候,唐施起身隨處逛了逛,穿過兩條長廊 ,又隨意轉了幾處階梯,來到藏經閣門前。
大殿中央坐了一個人。
他身前是近百個蒲團,身后是一尊巨大的塑金佛像 。大殿空曠,幽靜 ,檀香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坐中央的男人緩緩翻過一頁書頁。
唐施站在門外 。
他抬頭,問道:“聽禪? ”
唐施抿抿唇,直直看著他:“嗯。”
“十點開始 ,來早了。”佛祖在他身后,低眉,垂目 ,嘴角平和,神圣而慈祥 。
唐施腳動了動,問道:“可以進來坐著嗎?”
男人頷首:“請便。 ”
唐施走進去 ,在靠左的最偏僻一個蒲團上坐下了。
滿室靜謐,遠處鐘聲似有似無 。檀香味道,一陣有 ,一陣無。
唐施有些懊惱,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盯著人看是極不禮貌的事,卻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短短十分鐘內,她已經不由自主的盯著人家看了五六分鐘 ,分三次 。
首先是年輕。一種分不清年齡的年輕。乍一看覺得好像年齡二十五六,再一看又覺得比二十五六大一些,三十?三十五?好像都可以 ,又覺得不可以,三十五的男人是老的,他并不老。二十五六的年輕人和他比起來 ,多毛躁,狂妄自大,他身上沒有年輕人“天下盡我有”的氣勢 ,靜得像佛祖像前那支香 。他又是老的,和三十五六的男人比起來,卻又沒有那種經過大風大浪必定沉淀下來的世俗、失望、冷漠 ,只有一種千帆過盡的寂靜和從容,沉得像大雄寶殿前那座鼎。
其次是容貌。這是一個五官凌厲的男人,長的眉,黑的眼 ,鼻梁挺直,嘴唇極薄,面容冷淡 ,給人很強的距離感 。端看樣貌,他是富有攻擊力的,結合氣質 ,又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不是女人對男人那種,而是信徒對神。般若智慧,內涵外秀。
最后是身份 。顯然 ,他是今日講禪的人。但他又不是出家人。沒有剃度,沒穿□□,渾身上下 ,甚至沒有一件與佛有關的物件 。唐施甚至懷疑,他不是信佛之人。信佛的人,對佛懷有神圣的敬畏之心,對佛家藏經抱持謙誠卑恭的態度 ,他沒有。男人神色之間的放松 、翻書之間的隨意,認真卻失恭畏,他不像 。但他偏偏坐在這里。
唐施悄悄吐出一口氣 ,狼狽地調回目光。又看過去了。
男人似乎毫無所覺 。
唐施低下頭,盯著蒲團邊緣的穗子。大殿依舊一片靜謐,靜得令人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 ,口袋里手機持續震動起來 。手機振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大得驚人。唐施趕緊掐斷了,連來電是誰也沒看清。
大殿中央的男人恍若不覺,翻書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 。唐施抿抿唇 ,劃開手機。剛剛是友人來電。她發短信過去:我在藏經閣,聽禪這里,不方便電話 。鍵完字 ,身旁稀稀疏疏開始有人聲。
最先進來的是法定寺僧人,十個左右,三三兩兩朝主位行禮,之后列成一排 ,坐在最前面。隨后,有信眾,有游人 ,三五成群陸陸續續進來了 。大殿一時人聲雜雜。
友人亦在此時進來,左右看了看,看到最偏角落里的唐施 ,穿過人群過來,小聲道:“來了多久了?”
“沒多久。 ”
友人撿最近的蒲團坐下,伸頭看了看遠處的人:“好年輕!”
唐施“唔”了一聲算作答話。
九點四十 ,大殿坐滿了人 。九點五十,人聲漸靜。十點,鴉雀無聲。
大殿門緩緩關掉 。光線昏暗。
“今日 ,我們講緣。 ”
唐施心中一緊 。聲音低沉、平靜、疏淡 、略帶磁性。唐施離他較遠,大門關閉后,光線昏暗,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
“佛家講緣 ,是說萬事萬物由緣起,由緣滅 。因是緣,果是緣 ,因果是緣,所以沒有必然的因,沒有必然的果 ,皆是由緣的變化而起,緣起無住相。一切處于變化中,一切必然變化 ,諸位今日坐此聽我講禪,因某緣而來,將因某緣而去;諸位將來 ,或因此緣結彼緣,彼緣是善是惡,又和另外的緣相關。緣性自然,本有空性 。所以佛法常言 ,一切隨緣。隨緣便是隨空。諸位或許會問,隨什么緣?自然是隨一切緣,隨善緣 ,隨惡緣。緣既是空的,善惡自然也是空的,所以諸位不必執著于善、執著于惡 ,隨緣而起,順應自然,做自然之事 ,不攀緣,不逆緣,便自有新境界 。龍樹祖師言:‘未曾有一法 ,不從因緣生’,將緣的空性講到極致,這是說……”
唐施打量了一下周圍的人,這里有虔誠的信徒 ,懂的、不懂的各有其數;有看熱鬧的,聽一聽,玩一玩 ,漫不經心;有信的,有不信的,蕓蕓眾生 ,千姿百態。
唐施聽著男人的聲音,漸漸平靜下去。
講禪一個小時后結束,最后他說:“諸位中或有信佛之人 ,今日來此聽禪,或是抱著聽得佛法道理的目的 。但佛是沒有道理的,佛是關于心的修行 ,心何來的道理?”
唐施啞然失笑。
出了大殿,友人問道:“如何? ”
唐施笑:“精微淵深,峻極于天。”
“評價很高啊,不過前后矛盾 。”
“前者指禪 ,后者指人。 ”
二人順著長廊走,穿過大雄寶殿右側,老銀樹旁石柱下 ,看見男人和主持站在一起,兩個人正在說話。唐施二人要從他們兩個人身旁經過,目光自然撞在一起 。主持朝二人微微行禮 ,二人回禮,匆匆而過。男人長長的眉鋒利得很,從心臟邊緣堪堪而過 ,讓人心悸。老銀杏縱橫交錯的樹枝上,數不清的紅條福牌在烈烈天光下閃著驚艷的紅光 。
這是一個寂靜而熱鬧的夏日。寺廟里的蟬聲比不過心跳聲。
經過大雄寶殿,唐施道:“進去拜拜吧。”
“你要拜?”
“嗯 。”
“罕事。 ”
唐施不語 ,從左側門進,向佛祖磕三個頭。佛像前的修行老人敲響古鐘 。
二人拾階而下,經過賣紅條福牌的地方,唐施被伸過來的手擋住去路。
“小姑娘 ,掛個姻緣吧!”
唐施一愣。友人哈哈大笑 。不等唐施拒絕,友人笑嘻嘻接過姻緣牌:“是該掛個姻緣了。”付了錢,將姻緣牌給唐施:“扔吧 ,扔得越高越好。 ”
唐施抿唇接過 。她隨手一扔,姻緣牌高高飛起,擦著樹枝而過 ,飛出去老遠。“啪嗒”掉在一個人腳下。
身長玉立,溫淑雅致 。兩個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男人彎下腰,撿起姻緣牌。
唐施呆了一下 ,強自鎮定,走過去從那人手中接過:“謝謝。”
“不用謝 。 ”微微頷首,擦身而過。
友人走過來 ,笑道:“這就很尷尬了。”
唐施笑笑 。她走到銀杏樹下,踮起腳,將姻緣牌掛上。
“你若站在這里扔,還是能掛上的。高一點兒佛祖更容易看到 。”
唐施笑:“不了。離佛祖近了 ,離自己就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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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〇二章 緣是二度逢 ,情是重見意
開學第一星期,C大中文系論壇有人發了這樣一篇帖子——論今年中文系奇葩的教學安排,大概內容如下:
“聽說今年中文系來了一個年輕美麗的老師 ,宿舍有人選了她的課,聽說還不錯 。重點來了——老師叫唐施,她教我們大三新開的專選課——元曲。
藍后 ,大一的時候我們上過宋慈老師的唐詩,大二的時候我們上過袁渠老師的宋詞。
我現在整個人的心情是:小S-冷漠”
底下回復——
一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讓我先笑會兒
二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讓我多笑會兒
三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為什么不讓唐施教唐詩,宋慈教宋詞 ,袁渠教元曲,而要讓唐施教元曲,袁渠教宋詞,宋慈教唐詩?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長好調皮!
四樓: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長淘氣!
五樓: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長調皮又淘氣!
六樓:我覺得今年三門課程可以出同一道填空題了:唐詩選讀的任課老師是________ ,宋詞鑒賞的任課老師是________,元曲研究的任課老師是________ 。在此立flag,全部答對的人不超過二十個 ,全 、中、文、系!
七樓:我把上樓的答案背下來了,微笑。
八樓:好氣哦,背了三遍 ,和舍友說個話的功夫又混了,微笑。
九樓:大一選了宋慈老師的唐詩 、大二選了袁渠老師的宋詞、大三選了唐施老師的元曲的人在此
十樓:+1
十一樓:樓上填空題可以多得六分了,微笑
…………
星期五人文學院開會 ,中文系、哲學系和歷史系所有教師都要出席。唐施作為此批新聘教師之一,同其他新聘教師一起,要上臺簡單講話 。
“賀明月 ,地道C市人,在C大讀的本科,之后在羅永昌院長的推薦下,做了C大的直博生 ,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畢業論文是《敦煌曲子詞詞體研究》,現就任于本校中文系。說點兒題外話 ,九年前在這里讀書,九年后在這里教書,九年前坐在臺下聽羅院長講新生致詞 ,四年前坐在臺下聽羅院長說畢業致詞,現在,居然輪到我站在臺上講話 ,羅院長坐在下面聽,心情復雜啊!”
底下一片善意的笑聲。
“廢話不多說啦,總之 ,很高興這輩子都將和C大相愛相殺,承蒙關照啦~ ”
“唐施,本科就讀于F大學,之后在母校碩博連讀 ,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畢業論文是《元曲音韻研究》,就任于中文系 ,今后多多指教 。”
“羅斌生,本科B大,B大博士生 ,哲學系,C市是我的家鄉,應羅院長之邀 ,特回C市建設家鄉,多多指教!”
三個人按著順序下來,賀明月和唐施坐在一起 ,羅斌生坐在她倆前一排。唐施一坐下,旁邊伸過來一只白凈可愛的手——
“賀明月!”
唐施伸過手去:“唐施。 ”
兩個人笑笑 。
前方伸出一只手來:“羅斌生。”
兩個人握了握:“唐施。”
羅斌生又向賀明月伸手,賀明月伸出手去,但并不握上 ,似笑非笑問:“羅老師,你干嘛先握唐老師,看人家長得漂亮? ”
羅斌生咳了咳:“哪里 。唐老師離我近一點兒。”
“你轉個頭和唐老師握手與側個身和江老師握手 ,哪個近一點兒?”
羅斌生尷尬。
賀明月“噗嗤 ”笑了一聲:“好啦好啦,我開玩笑的,老鄉!”兩個人握了握 。
三個人一起講了講話 ,結束的時候,賀明月說:“吃飯嗎?”
羅斌生看了看時間:“是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一起? ”
唐施點點頭:“我對這兒不是很熟……”
“我熟 ,我熟!”賀明月打斷她,“想吃本地菜嗎?可以吃辣嗎? ”
“可以,一般辣度能接受。”
“那就去大江龍吧。江湖菜一絕。”賀明月看了看時間 ,“不過現在是用餐高峰期,可能要等位 。”
羅斌生笑道:“那就去那兒吧。是學校附近那家嗎?如果是的話,我們可以不等位。 ”
賀明月望著他 。
“剛好和那家老板有些關系。”
賀明月拖長聲音“哦”了一聲,打趣道:“羅老師朋友遍天下啊! ”
“哪里哪里 ,賀老師求放過。”
三人說說笑笑離開禮堂,快出校門的時候,三人碰見另一行人 ,正是羅院長和文史哲三系的主任 。
羅斌生首先發現了他們,打招呼道:“羅院長,好巧!”
羅永昌扭頭 ,瞪了他一眼:“這才多久,我們院兩大新晉女神就勾搭上了?兔崽子消停點! ”
賀明月笑嘻嘻:“老師,您錯啦!羅老師可看不上我!”
羅斌生瞧了唐施一眼 ,發現她有些心不在焉。趕緊扯開話題:“好了好了,賀老師,您就不要打趣我啦!我給你倆介紹一下——”
“這位 ,歷史系潘主任,潘先林。 ”
“潘主任好,中文系賀明月 。”
“潘主任好,中文系唐施。”
潘主任是一位年過半百的和藹男人 ,胖嘟嘟,笑瞇瞇,有點兒像中國古文化里的彌勒佛 ,開口帶一點本地口音,莫名可愛:“你萌好,你萌好。 ”
“這位——”羅斌生指了指胖先生旁邊的男人 ,一身藏青色,雅人深致,眉似銀鋒 ,“我們哲學系的系主任,祁白嚴 。”
“祁主任好。”賀明月伸出手去,“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時代的男神啊。 ”男人禮節性握握:“名師出高徒 ,賀老師本科時期很優秀。”
羅院長在一旁笑 。
輪到唐施,唐施伸出手去:“……祁主任好。”一只干燥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握住她的,停頓兩秒 ,放開,“唐老師好。 ”
唐施臉微熱 。人與人的遇見真是猝不及防,居然在這里重遇了。
中文系段平宴主任自然不用介紹 ,二人紛紛問好。
“羅院長去吃飯?”羅斌生問道 。
“嗯,去大江龍。”
“好巧,我們也去。 ”
“既然這樣 ,不如一起 。”聲音低沉溫淡,開口的是祁白嚴。
“我無所謂。”羅斌生看著賀明月 、唐施二人,“聽兩位女士的意見 。 ”
賀明月趕緊道:“和恩師們吃飯是我的榮幸 ,樂意至極。”
唐施表示沒意見。
于是一行人去大江龍吃飯,訂了一個大包間。
席間有羅斌生和賀明月兩個人活躍氣氛,氛圍很好 ,唐施坐在一邊,噙著笑意,默默吃飯 。
大江龍水煮魚一絕,麻辣鮮香 ,滑爽彈嫩,十分好吃,但對于久不吃辣的唐施來說 ,味道稍微重了一點。
不知不覺,杯中茶水見底。
正準備按鈴,已經有人按了 ,穿靛紫亞麻中國風衣服的服務員很快進來,男人道:“再送一壺茶水進來 。”
男人杯中的茶還剩半杯。
她和賀明月的茶水都見底了。
段平宴笑道:“還是我們祁主任細心 。 ”看著羅斌生戲謔道,“羅老師要多學習啊!”
羅斌生哈哈大笑:“是是是 ,我光顧著說話了!”從服務員手中接過茶水,親自給兩個人倒上,“照顧不周 ,兩位女神不要介意啊。”
賀明月笑瞇瞇:“原來我也是你女神? ”
桌上的人大笑。
一行人說說笑笑,吃完飯已經晚上七點,華燈初上 。
羅院長、三位主任和羅斌生都是開車來的,車都停在學校停車庫 ,一行人便說著話往學校走。
羅斌生問:“兩位女神住在教職工宿舍?”
賀明月搖搖頭。
唐施也搖搖頭 。
“我家就在C市,還就在大學城附近,打車回去二十分鐘就到。”
“確定來C市后已經托朋友找好了公寓 ,離學校很近,十分鐘路程,我等會兒走回去。 ”
“哪兒的公寓?”
“花井。就在學校西門 ,一條街的距離 。”
羅斌生正欲說話,被羅院長打斷:“斌生送送明月,剛好順路 ,明月住在文星路附近的上海城。 ”
“不用啦!”賀明月笑道,“真讓羅老師送,有人要恨死我啦!”
羅斌生息了念頭 ,笑盈盈向賀明月做了一個騎士鞠躬禮:“請女神給小的一個機會。 ”
“真心的?”
“真心的 。”
唐施看著二人,不由一笑。
說話間停車場近在眼前,唐施正欲與他們分開,羅院長又開口道:“哎 ,白嚴,你不也往西門方向走嗎?要不送送唐老師? ”
唐施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不麻煩祁主任。”連眼睛也不敢往那邊看 。
男人默了兩秒 ,唐施有點兒尷尬。
“可以。”祁白嚴道,“不過我得繞一點兒路去取一份東西,如果唐老師不介意的話 。”
沉默的兩秒就已經表明對方沒有送人的意思 ,只是被羅院長這么一提,拒絕又顯得不近人情,說出來的話也是婉拒的意思 ,唐施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趕緊道:“真的不用了。剛吃了飯,走走挺好的。祁主任有事就忙 ,不打擾了 。 ”
于是幾個人又說了幾句,前前后后去取車了。
祁白嚴最后一個走,唐施笑笑:“祁主任再見。”
“等著。”
“哎? ”遠去的人已經聽不到她的疑問語氣了,唐施愣在那里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
這人,明明是他先表示不想送人的呀 ,現在又叫等著?唐施鼓鼓嘴,終是沒走。
畢竟不禮貌。她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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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〇三章 俗世各異異,有心人趨同
片刻后,一輛白色越野車滑到她身邊。
車上。
唐施坐在副駕駛上 ,不知道該聊些什么 。
祁白嚴專心致志開車。
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沉默比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好。唐施想 。并且貫徹到底。
車子經過蓮花街的時候,沒有往左直奔西門,而是往右開上了立交橋。唐施看見了 ,沒說話 。
“平時喝茶嗎?”身旁人問道。
“偶爾,喝清茶的時候比較少。”唐施回道,“喝花茶的時間多一些。 ”
“嗯 。”
車內再次沉默。
這種沒有共同話題的感覺……唐施不自覺咬咬唇,好尷尬。
半晌 。
“信佛?”
唐施搖搖頭:“不信。 ”這是在問那天去法定寺的事情了。既然對方起了頭 ,唐施略帶好奇問:“祁主任怎么會去法定寺講禪?”
“不用叫我‘祁主任’ 。”祁白嚴好像不是很喜歡這種身份稱呼,微微皺眉,“祁老師就可以。 ”
“偶爾會過去講講。那天住持大師身體抱恙 ,剛好我在 。”
“祁老師講得很好。”
祁白嚴一笑:“唐老師認真的?”
唐施紅著臉點點頭。
“好在哪兒? ”
“精微淵深,峻極于天 。”
祁白嚴看了她一眼。
“精微淵深指萬千佛法,峻極于天 ,峻在哪兒?”
在你。
這話唐施只敢在心里想想,是萬萬沒有勇氣說出來的。
“佛是沒有道理的 。 ”唐施用他當時講禪的話搪塞了一下。
男人不置可否。車子緩緩停下來 。
“在車上等我還是一起?”
唐施抿抿唇:“車上。”
祁白嚴點點頭:“十分鐘。 ”
唐施打量車廂 。車里什么多余的東西都沒有,簡潔得過分 ,一如這個人。
十分鐘后人回來,手上提了兩個盒子。
車子駛出去,不一會兒就到了花井公寓門口 。
祁白嚴送她下車 ,遞過去一份禮物。
“朋友前幾天從云南回來,帶了一些茶,正好有玫瑰花茶,可以嘗嘗。”
唐施接過:“謝謝 。”心里一陣暖。既是出門在外也會掛念的朋友 ,互相必多了解。祁白嚴是喝清茶的人,給他準備的也必是清茶。這花茶,顯然是臨時換的 。若是送她清茶 ,是一份好意,不過順水人情;送花茶,便是有心了。
妥帖恰當而合人心意。
祁白嚴點點頭:“上去吧 。 ”
二人告別。
自此之后 ,二人再無交集。想來也是,雖然二人同在一個學院,但畢竟科系不同 ,一個中文系,一個哲學系;一個教大二,一個教大三;一個的教學時間是每周二 ,一個的教學時間是每周四;遇見的機會,少之又少 。
唐施不是善于社交的人。
好像祁白嚴也是。
要想這樣兩個人偶遇,難 。
唐施倒是和羅斌生、賀明月親近了不少。賀明月同她一天上課,兩個人的教室在同一層樓 ,休息時間用同一間辦公室,又恰臨飯點,想不熟悉起來都難。至于羅斌生 ,“偶遇”的次數多了,又有賀明月從中調和,關系也算融洽 。
轉眼便是期末考試周。學院下發監考安排 ,唐施正拿著單子看,看到一月三日上午是監考《佛教文化概論》時,頓了頓。這時旁邊的賀明月笑嘻嘻擠過來:“濫用職權 ,假公濟私啊!”
“什么? ”
賀明月努努嘴:“羅斌生啊。”不等唐施發問,又說,“我昨天才知道 ,羅斌生原來是恩師的兒子!院長兒子,改改監考安排,soeasy!”
“我兩天的監考安排,只有兩場和他一起 ,亂想什么 。”唐施哭笑不得。
“可能是吧。 ”賀明月攤手,“反正我是沒聽說哪兩個老師能一起監考兩場的 。”
“好了好了。”唐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我要去交考場確定表 ,你去嗎? ”
“去去去,一起。”
來到人文學院辦公大樓,兩個人去系主任辦公室的時候湊巧段主任不在 ,助理學生說只是去隔壁辦公室找院長簽字,一會兒就回來,二人于是坐下來等 。
才剛坐下 ,辦公室門就被打開了。
進來的不是段主任。
唐施愣了一下 。賀明月先打招呼:“祁主任好,好久不見啊。”
“祁老師好。 ”
祁白嚴點點頭,問道:“來找段主任?”
賀明月點點頭:“來交考場確認表 。”
“段主任剛在羅院長那里 ,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好像還要說些別的事情,一時半會兒可能過來不了。你們要是忙,可以把表格交給我,到時候我給他。 ”
賀明月趕緊把兩個人的表合在一起 ,笑瞇瞇道:“那麻煩祁主任啦。”
這一次兩個人說的話,只有一句“祁老師好” 。
一月三號當天,選修佛教文化概論的學生分坐兩個教室 ,唐施和羅斌生監考103教室,祁白嚴和另一位老師監考102.考前二十分鐘,祁白嚴來103給試卷 ,底下一片掩飾不住的唏噓聲,小姑娘們明顯一下子興奮了不少,嘰嘰喳喳的 ,活力無限。唐施看著她們的花癡臉,突然覺得賀明月那句“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時代的男神 ”或許并不是玩笑話。
羅斌生在一旁笑道:“祁男神,果真名不虛傳啊 。”
祁白嚴居然笑了 ,看了看他的學生:“孽緣。”
坐第一排的女生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話,噗嗤一笑,扭過頭去和第二排的女生說悄悄話,兩個人嘻嘻嘻 ,眼神不住地往這邊瞟來。
唐施看見她們可愛的樣子,也忍不住發笑 。
羅斌生和祁白嚴都不動聲色的看了她一眼。碧水清蓮,媚而靜閑。中文系賺大發了 。
試卷發下去后 ,教室里漸漸安靜了。考試期間,祁白嚴過來看過幾次,羅斌生朝他點點頭 ,意思是今天學生們都很乖,沒看見搞小動作的。
考試結束,唐施整理好試卷 ,拿去102,還沒進去,就看見一群小姑娘圍成一圈 ,嘰嘰喳喳,小麻雀兒似的 。
她聽見她們叫他——祁先生。
一個略帶文雅、稍顯舊派的稱呼,配著C大窗外百年老銀杏的樹影,讓人覺得無比穩妥貼切。
祁主任不好 ,祁老師不好,白嚴不好,祁男神不好 ,統統不好。
祁先生,好 。
他就應該被人敬為“先生”,他身上有讓人靜下來的魔力。
“祁先生 ,你出的最后一題太開放啦,我都不知道寫什么! ”
“我也是我也是!好像寫什么都是對的,又好像都是錯的。”
“祁先生 ,您手下留情~”
“祁先生,我選了您下學期的課! ”
“祁先生……”
男人被圍在中間,寸步難行 。
“好了好了。”男人揉揉頭 ,無奈道,“你們鬧得我腦門疼。 ”
學生們笑嘻嘻看著他 。
唐施想:他對待學生,真是頂溫柔的一個人。
學生們把他鬧夠了,又看見唐施過來 ,非常自覺地走了。唐施等學生們都走光了,這才進教室 。
祁白嚴朝她點點頭。
“祁先生。”
男人整理試卷的手一頓,朝她看來 。
“103的試卷。”她遞過去 ,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心跳得快極了。
“你叫我什么? ”男人好像并不打算當做誤聽。
“……”唐施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
兩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
最后,唐施撐不住了 ,瞥開目光,磕磕巴巴地:“……祁,祁先生。”又道 ,“我覺得這個稱呼比’祁老師‘好,您,您覺得呢? ”
祁白嚴依舊看著她 ,目光比之前深了幾分:“嗯 。”
唐施重新看他,祁白嚴道:“私下里叫。”
唐施臉爆紅。
私下里,什么叫私下里?他們兩個,哪兒來的私下里?祁白嚴這樣一講 ,搞得好像這個稱呼私密而具有其他意義 。
唐施萬萬不敢叫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微妙。
正在氣氛越來越微妙,讓人忐忑不安時 ,羅斌生過來了 。
唐施松了一口氣。
“唐老師,去吃飯吧。”羅斌生看了看祁白嚴道,“祁主任一起? ”
“不了 。”將卷子整理好 ,道,“你們年輕人的聚會,有我不合適。”
羅斌生笑道:“祁主任哪里話!您又老了? ”
祁白嚴并不打算多說 ,只是道:“人找到了嗎?”
羅斌生搖搖頭:“找了一些對佛學有一定研究的老師,但都沒空。寒假臨近新年,不好找。我再問問B大那邊的老師 。”
吃飯時 ,唐施思量再三,終究問出口:“祁老師在找人做關于佛學的課題嗎? ”
“也不是。”羅斌生喝了一口水,“不算學校的事情,是私事 ,翻譯整理佛經。”
“哦 。 ”唐施抿抿唇,漫不經心道,“祁主任要求很高?”
羅斌生笑:“不算的。只是得有這方面的基礎。”又道 ,“現在老師是不好找了,手上都有事情 。只能看看有沒有這方面的學生…… ”
“我寒假沒什么事情……”唐施開口道,“要不我去試試?”
“唐老師對這方面感興趣?”
唐施笑了笑:“嗯 ,我母親信佛。 ”
“唐老師既然對這方面感興趣,又有所了解。如果能去,那是再好不過了 。”羅斌生看著她道 ,“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很麻煩你?祁主任要求一個星期去五天,春節只有一個星期的假,時間算是安排得很緊了。”
“我沒事的。 ”唐施道 ,“一切看祁老師的安排 。”
“那就這樣!”羅斌生笑道,“唐老師真是及時雨,若不是這樣,我找人還得找三四天。 ”
飯剛吃完 ,羅斌生就給祁白嚴打電話確定了這事,唐施和祁白嚴因此互留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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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〇四章 天心月圓滿,一切有情生
C市的冬天陰冷潮濕,唐施所住地方的上一層樓 ,不知道什么原因泡了一屋子的水,不出意外的滲下來,一個星期了都還沒弄好 ,弄得唐施苦不堪言。
一月中旬,唐施收到祁白嚴的工作郵件,叫她星期一去法定寺 。
兩個人剛開始一起工作 ,都不怎么說話。唐施雖然對佛學有一點研究,但對梵文一竅不通。祁白嚴翻譯佛經,不僅要看梵文本,還要看古本 ,唐施幫不上忙,只能幫他整理每天要用的書 。更多的時候,唐施就按著主持給的書單 ,把藏經閣的書分門別類。
閑下來的時候,唐施就看書。前兩次,唐施還有一點忐忑 ,心里想這樣是不是不好,在工作時間看書?后來才發現自己想多了,祁白嚴工作起來 ,一絲不茍,完全不受外界影響,要是沒有人特意提醒 ,可能根本記不得用飯,更妄論注意到她 。
這天整理書的時候,唐施整理出弘一法師的幾本書,不僅有佛學研究 ,還有詩詞文學。她隨意拿了一本。
不知不覺便看到天光暗淡 。
有人打開了陽臺上的燈,唐施毫無所覺。
祁白嚴將翻譯材料收拾齊整,喝了一杯茶 ,側頭看過去,陽臺上的人好像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唐施 。”他沉沉開口。
“嗯?”陽臺上的人心不在焉回了一個鼻音。
祁白嚴盯著她。愛看書的小姑娘,終歸是可愛的 。祁白嚴心想 ,于是也沒有再叫她。
又過了不知多久,陽臺上傳來一聲“啊切—— ”,唐施揉了揉鼻子 ,又翻過一頁。
祁白嚴放下書,叫道:“唐施 。”
“嗯?”人回過頭,看著他。
突然——唐施“啊 ”了一聲 ,看了一眼時間:“對不起對不起……”趕緊收書。
“進來看 。”
唐施收拾好書,有點兒不好意思:“您可以叫我的……”
祁白嚴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身邊的沙發。
唐施身形一僵,走過去。
“看了什么? ”
“弘一法師 。”
“弘一法師的佛學成就多在律宗 ,不是很熟。”
唐施笑笑:“只是淺薄看了看,我也不是很懂,多看故事和漂亮話罷了。 ”
“比如?”
“華枝春滿 ,天心月圓 。”
祁白嚴點點頭:“寫得好。 ”
“他圓寂前幾月寫了此悟,好似一切看開,圓寂前卻說‘悲欣交集’ ,又透著對往事深深的眷念,后人看此,真是唏噓悵然。”
祁白嚴看著她:“人活著 ,就有看開的理由;人死時,便覺得不用看開了。”
唐施一呆 。這可以算她最近聽過最漂亮的話了。
“知道蘇曼殊嗎? ”
唐施點點頭。蘇曼殊和弘一法師都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僧人,都是情才兼備的文人 。她好像突然懂了祁白嚴接下來要說什么。
人死時 ,便覺得不用看開了。
“一切有情 。”
“一切有情。”
兩個人都是喃語,低低的聲音合在一起,莫名有一種纏綿的味道。
一時靜謐 。
祁白嚴開口:“什么樣的人說什么樣的話。蘇曼殊多情,李叔同慈悲 ,各有造化。 ”
一生癡癲風流,笑紅塵,戲俗世 ,端的是一個游戲人間的無情僧,圓寂時卻說:“一切有情 。”
亦懷著對此世界濃濃的熱愛。
唐施悵然。
“走吧。”祁白嚴打斷她的思緒,“用飯 。”
兩個人在寺里用飯 ,雖然不是和僧人們一起,大魚大肉依舊是不好的,連著幾天 ,兩個人都是素齋。唐施對此沒有意見,她平日里就是多素少肉的,而看祁白嚴用飯時的狀態 ,也是吃慣了素齋的。
唐施習慣性往食廳走,卻被祁白嚴叫住了 。
“今天出去吃。 ”
“嗯?”
祁白嚴沒答話,唐施只好跟在他身后。
兩個人出了寺廟,下了山 ,來到白巖古鎮上 。
晚上八點多,游人如織,接踵摩肩。唐施看著很是頭疼——這么多人!她根本無法想象擠在人群中的祁白嚴。
這個人 ,是信仰,是神祇,溫和沉默 ,毫無塵世氣息 。
處在人群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唐施緊緊跟著他,小聲道:“……要不 ,我們還是,回去吧?”
真的好多人。為什么要下山吃?
唐施的聲音太小,祁白嚴沒有聽到 ,腳步未停 。
唐施只好繼續跟著。
走了一截鬧市,祁白嚴帶著人右轉,進了一條弄堂。弄堂逼仄 、潮濕、古舊,弄堂兩邊的房子 ,土墻木梁,瓦片深黑。處處透著蒼老的味道 。走了三四戶人家,有一老者在門前剝菜 ,一邊剝一邊朝這邊看。
祁白嚴叫道:“魏叔。 ”
老者連忙放下東西,瞇眼道:“祁先生?”
“是我 。”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口,“來晚了 ,你們睡了嗎? ”
魏叔站起來,忙將二人引進屋里,“沒有沒有!你說要過來 ,老婆子忙著燉湯,你不過來,她才不睡呢!”沖灶房喊道 ,“老婆子,祁先生來了!”
“哎! ”里面應了一聲,很快一個頭發花白笑瞇瞇的老人走出來,“祁先生到了啊。不慌不慌 ,你們坐著,雞湯馬上燉好,你們快坐著吃飯。”
祁白嚴點點頭 ,往一邊側了一步,把唐施引出來:“這是唐老師,寒假幫著我做法定寺的一些工作 。”
“唐老師好。 ”
“唐老師好。”
對于大字不識一個、和莊稼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農村人 ,魏叔魏嬸兒對這種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有著天然的崇拜和敬畏 。
“這是魏叔 、魏嬸兒。”
“魏叔好,魏嬸兒好。”
“好好好…… ”魏嬸兒看起來高興極了 ,“唐老師快坐,快坐,我去端雞湯 。”說著擦著手往灶房去了。
魏叔陪著祁白嚴唐施坐下。
祁白嚴和魏叔寒暄 ,唐施就坐在一旁聽。雖然插不上一句話,但唐施聽得很認真 。
唐施和祁白嚴之間,一直都是有距離的,兩個人即便共處一室 ,也多是沉默以對。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交集,也沒有過去,自然沒什么話好講。
但現在 ,祁白嚴把她帶到這里來 。這里,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即便這生活暫時和她沒什么關系。
但是至少,她看到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這是了解的開始。
唐施不愿錯過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 ,魏嬸兒端出雞湯,首先給唐施盛了一碗,一邊盛一邊說:“自家老母雞 ,糧食喂的,鮮得很,唐老師多吃啊!”
唐施接過 ,笑著道謝 。雞湯新鮮出爐,滾燙,唐施一勺湯晾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進嘴。
鮮香醇濃 ,人間美味。是記憶里小時候外婆家的味道 。
四人一桌,魏叔和祁白嚴說著話,魏嬸兒拉著唐施問話 ,期間一直給唐施夾菜,唐施不好拒絕,一一吃了 ,飽得很。
飯后,樸實的農家人端出一盤艷澄澄的橙子。唐施已經八分飽,按往常習慣 ,早就停手,但盛情難卻,只好又吃了一瓣橙子。
非常好吃 。新鮮多汁 ,甜如冰糖,橙香沁人。
魏嬸兒看她喜歡,又遞過來一瓣,笑瞇瞇:“好吃吧?多吃點兒 ,多吃點兒! ”
唐施說不出拒絕的話,接過來拿著,打算過一會兒再吃。她對這樣樸實的人 ,怕說一句“不吃了”都讓人傷心 。
這時候旁邊伸過來一只手,五指干凈修長,不惹塵埃 ,不由分說拿過她手上橙子,對魏嬸兒道:“魏嬸兒,你別給她了。小姑娘愛美 ,一頓飯吃得夠多了。”
唐施抿抿唇,看著他把橙子安靜吃了,有點兒不自在——她才不是這樣呢 。
但她又知道 ,祁白嚴只是在給她解圍。
魏嬸兒拍拍她,嗔道:“你這小姑娘,不想吃了就不想吃了,勉強自己干嘛? ”
唐施笑笑。
魏叔道:“既然唐老師喜歡 ,老婆子你給唐老師裝點兒,讓唐老師帶回去吃!”
“不用!不用!”唐施趕緊阻止,農家人大多靠賣的水果家禽賺點兒錢 ,一年就那么點兒,唐施絲毫不愿讓他們心血白費 。
魏嬸兒不理她,徑自往屋后去 ,邊走邊說:“您別客氣!這東西又不值錢,山上還多著呢! ”
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不自覺的就向祁白嚴望去 ,有點兒求助的味道。
祁白嚴看著她,目光平靜、幽深,有一股令人鎮定的力量 ,他道:“不用緊張,自家人,不用客氣 。”又道,“魏叔家不靠這個賺錢 ,橙子大多自己吃。”
唐施這才坐下來,暗暗松了口氣。
祁白嚴一直看著她,嘴角不自覺勾了勾。
當魏嬸兒把橙子拖出來時 ,唐施又緊張了!
用麻袋裝的!一大袋!她根本提不回去!
農家人心眼厚實,唐施一邊感動一邊哭笑不得 。
“這…… ”唐施硬著頭皮道,“魏嬸兒 ,太多了,我……”
“沒事兒沒事兒!”魏嬸兒拖完一麻袋,不等唐施把話說完 ,又往里去了,“我給你和祁先生一人裝了一袋,祁先生有車 ,到時候送你回去。”連后路都想好了。
祁白嚴拉拉她:“你不用管 。 ”
魏叔在一旁笑道:“是呀是呀,唐老師您不用管她!今天祁先生過來吃飯,老婆子高興呢!這是她一點兒心意,您就收下吧!”
唐施只好又坐下。
走的時候 ,祁白嚴去取車,魏叔和魏嬸兒把橙子搬去外面,唐施趁著這個時候 ,在水果盤下放了兩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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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〇五章 春風擁一吻 ,授命不得唇
祁白嚴送唐施回去 。走到半路,有電話進來。祁白嚴接通了。
“嗯 。”
“好,我會告訴她的。 ”
“我知道。”
“不用了 。”
那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祁白嚴看了唐施一眼。
唐施不明所以。
“嗯,好。 ”
“再見 。”
掛了電話,祁白嚴沒說什么 ,只是開車。
祁白嚴不說話,唐施是萬萬不會說話的。一來打擾他開車,危險;二來,沒什么非說不可的;三來 ,即便是有,她也需要十二萬分的勇氣 。
車子駛到唐施住的地方樓下,二人上了樓 ,唐施打開門,看見家里的境況時,有些不自在道:“……樓上最近漏水。”
為了不洇壞沙發 ,唐施將所有沙發都變了位置,在漏水的地方放了桶,看過去狼狽又雜亂。客廳自然是不能坐了 ,但叫人去臥室里坐……唐施說不出口 。
兩個人有片刻就在那里站著。
好在祁白嚴并沒有打算多留,他點點頭,道:“早休息。 ”
“嗯 。”
接下來的日子 ,祁白嚴一個星期總要帶唐施去魏叔家兩回,去的次數多了,唐施和魏叔魏嬸兒也熟稔起來,也漸漸明白祁白嚴此舉何意。她不禁啞然失笑——山上飲食清淡 ,祁白嚴是在改善她的伙食呢!
唐施某次委婉地表示可以不用這樣,她能夠接受素齋,并不覺得難吃。
祁白嚴卻表示她太瘦了 ,小姑娘愛惜身材也應該有個度 。弄得唐施哭笑不得。
這日祁白嚴在藏書閣書房中翻譯佛經,唐施在外間看書。大門外匆匆而過幾個小沙彌,細碎的說話聲隱隱傳來——
“帶手機!帶手機!”
“帶了帶了! ”
“好神奇呀!佛祖顯靈!”
“快點~快點 ,等會兒就沒啦!”
一群人剛過,又一群人匆匆忙忙而過。唐施向外望去,花窗外天邊發亮 ,天空昏黃,大雨前兆 。唐施放下書,輕手輕腳上樓 ,將藏經閣打開的窗戶全部關上。在關最西邊的一扇窗戶時,看見天空中有一朵云,比周圍幾朵云都要黃,形狀奇異 ,與佛祖有五六分像。旁邊鐘樓上,擠滿了拍照的小沙彌 。唐施笑笑,關緊了窗戶。
下樓去到書房 ,看見祁白嚴正在喝茶,唐施道:“剛剛佛祖顯靈。”
祁白嚴看了她一眼,并不說話 。
月余相處下來 ,唐施面對祁白嚴已不如當初緊張,也漸漸摸清祁白嚴的性格——頂溫和的一個人,眼界寬大 ,思慮精深,萬物藏于心中,沉默鎮定 ,不言則矣,言必有意。
唐施好奇道:“您不信? ”
祁白嚴放下茶:“不信。”
“您不信佛?”
“不信 。 ”
唐施倒是為這回答真心驚訝。
“學佛和信佛是兩件事情。”祁白嚴給她沏了茶,端給她,唐施接過 。
“學佛 ,對佛永持懷疑好奇之心;信佛,佛是信仰,懷疑好奇是業障 ,信佛的人,不必問為什么,不必解釋佛是否真的存在 ,‘信’即存在。”
唐施喝茶,點點頭,心中有些疑問 ,既然不信佛,當初又為什么學佛呢?道:“您不信佛,那佛在您眼里是什么? ”
祁白嚴不答反問:“佛在你眼里是什么?”
唐施想了想:“宗教神話。”
祁白嚴笑了笑。
唐施看著他 。
祁白嚴又問:“那關漢卿王實甫張可久諸人于你 ,又是什么? ”
關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其言曲盡人情 ,字字本色,故當元人第一。
王實甫,《西廂記》 ,天下奪魁。
張可久,元代散曲創作集大成者,清而且麗 ,華而不艷,不食人間煙火氣 。
都是元曲大家。
唐施的專業研究。
“有時是好友 。”唐施道,“有時是對手。”日夜相處 ,必定生情;隔著時代,霧里看花,必多不解。
唐施突然明白過來 。
佛之于祁白嚴 ,正如元曲之于她。唐施雖然還有問題沒問,但也不必再問。一個把佛當作對手的人,問他為什么學佛倒顯得可笑 。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喝完茶,祁白嚴繼續工作 ,唐施輕手輕腳下樓,又撿起之前的書,安靜看起來。天空上的佛祖應是漸漸淡去了 ,旁邊鐘樓也不再喧鬧,藏經閣里檀香混著茶香,一室靜謐。
今日晚飯又是魏叔家 。
才剛進門 ,轟隆一聲驚雷,大雨傾盆。用過晚飯,大雨未停。
四個人在客堂說話 。
老年人 ,說了過去說現在,說了現在,自然就想到未來。而老年人 ,又是那么地喜歡關注年輕人的婚姻狀況。
魏嬸兒是頂熱情的一個人,問了唐施好多問題 。在得知唐施還是單身時,眼睛一下子亮了!
唐施一看,暗道不好。
果然——
“唐老師這么好一個姑娘怎么還單身? ”
“魏嬸兒給你介紹一個?”
“絕對找一個好的!長相經濟家庭沒跑兒!”
看著魏嬸兒笑瞇瞇期待的眼睛 ,唐施頭疼得很:“魏嬸兒,我不是很急。”
“怎么不急啦?都二十六啦,談個戀愛兩三年 ,二十□□,喲!得抓緊! ”那認真嚴肅的神色就好像在說一件國家大事,千鈞一發那種 。
這就是讀書人和農家人的溝通障礙了。
唐施無法用兩三句話告訴魏嬸兒感情的事不是到了某個年齡就會自然而然出現 ,結婚也不是為了找個將就的人相伴過日子。但在魏嬸兒眼里,結婚就是到了某個年齡必須完成的事,結婚的人 ,差不多也就得了 。
唐施嘆了一口氣,只好道:“魏嬸兒,我也不是不想找……”
“那就得了!”魏嬸兒拍手道 ,“我給你好好想想! ”
“好啦!”魏叔瞪了老婆子一眼,“瞎忙活什么呢!人家唐老師長得又好,家庭也不錯,還是高知識分子 ,你能介紹的人,配得上?”
魏嬸兒回瞪老頭子一眼,嚷道:“我知道唐老師好!肯定找個能配得上的呀! ”
“好好好 ,別的不說,我們就說學歷這一項,誰配得上?”魏叔有些得意洋洋 ,“自己是個沒文化的,你那些認識的,誰又是有文化的?”
魏嬸兒心中想想 ,好像真沒一個能配上唐老師學歷的,博士呀,她一個在莊家地里活了大半輩子的人 ,去哪兒認識這么高學歷的人?瞥眼看見魏叔得意的嗤笑,不服氣,沖口道:“怎么就不認識啦?怎么就不認識啦? ”轉眼看到祁白嚴,興奮道 ,“祁先生不就是嘛?博士配博士,配得很!”
唐施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魏嬸兒本來是為了沖老頭子 ,臨時說了這話,一說出口,越想越覺得對 ,眼睛比剛才更亮了:“你看不是!”心中卻轉了兩個彎,雖然覺得祁白嚴能配唐施,但祁白嚴往日里的形象一看就覺得不像會找人結婚的 ,再加上對他的尊敬,實在不敢再說兩人般配的話,卻也找到了突破口 ,“祁先生是博士,身邊盡是讀書人。讓祁先生找幾個好的,難道還找不出來? ”
魏叔又瞪了魏嬸兒一眼:“越說越離譜!你要給唐老師介紹對象就算了,現在還要拖祁先生下水 ,祁先生……”
“不要這樣說。”祁白嚴搖搖頭,看了唐施一眼,“俗言道 ,‘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 。使不得。”看了看外面,道 ,“雨停了一陣,小姑娘也該回去了。魏叔你們早休息 。 ”說著就起身,唐施跟著起來。
魏嬸兒一聽有戲 ,送二人出弄堂,對祁白嚴道,“哎 ,祁先生若真是認識好的,就介紹給唐老師處處……”
祁白嚴側了側身,示意唐施先走。唐施處在這種境況里,也實在尷尬 ,快走兩步,就和后面的人有了距離 。
祁白嚴停下,示意魏嬸兒別跟了 ,雨天路滑,夜里光線又暗,實在不敢讓老人送出去 ,道:“魏嬸兒,不拆啊。”又握了握魏嬸兒的手,算是當心保重 ,跨步走了。
魏嬸兒哎了兩聲,看著祁白嚴出了弄堂,轉身回走 。“不拆?拆什么?我沒拆啊……還是說的‘不攙’ ,叫我當心?祁先生什么意思……哎,老頭子…… ”
唐施在弄堂口等祁白嚴,祁白嚴出來后二人一起往外走。
往日里二人也不多話,也常常這般沉默。唐施有一陣子不覺得這沉默令人忐忑了 ,偏偏今日燥慌慌的 。沉默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更甚。唐施走了十幾步就覺得到了極點,正要開口說話,祁白嚴卻先了一步:“今日魏嬸兒那些令你為難的話 ,不要放在心上。”
“嗯。”唐施在黑暗中抿抿唇,“不會 。 ”
沉默片刻,祁白嚴又道:“可要我給你介紹對象?”
“不用!”唐施沖口而出 ,音量稍大。
又是一陣沉默。
二人出了巷子,走到白巖古鎮的街道上,□□點的光景 ,自然還是熱鬧非凡,游人如織 。二人不自覺走進了一點。
“也好。 ”祁白嚴側臉微微看著唐施,“我身邊也實在沒人配得上你 。”
“什么?”街上太吵 ,唐施并未聽清,側頭和祁白嚴對望,“您剛剛說什么? ”
“我說——”祁白嚴難得有些嚴肅,有些煩惱 ,往唐施那邊側了側,以便她聽清,“我身邊……”
“啊——”唐施猝不及防往前一撲 ,驚嚇間急忙穩住身形,祁白嚴溫和峻厲的臉近在咫尺,嘴唇擦著溫熱的肌膚而過。
小孩子的媽媽喝住小孩:“跑什么跑!撞到人了! ”
“快道歉!”
唐施佯裝鎮定 ,朝旁邊看去。
小男孩拿著一米長的冰糖葫蘆,看著她小聲道:“姐姐對不起……”
“沒關系 。 ”
大人拉著小孩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一時沒注意就讓他……”
“真的沒關系。”唐施朝他們笑笑,臉頰緋紅 ,心跳聲一陣一陣,跳得整顆腦袋都有點兒暈。
大人拉著小孩消失在人群中 。兩個人站在喧鬧的街邊,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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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〇六章 多情引路人,無情旁觀者
這種情況該怎么說?唐施忐忑、尷尬 、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兩個人只沉默了三秒,一個很微妙的時間——看似沒什么 ,實際上兩個人都互相表明剛才的某一瞬間彼此都感覺到了。
“走罷 。 ”祁白嚴似乎不打算說什么,就此揭過。
唐施自然也不打算說了。這種意外,說了就刻意 ,不說——
十分曖昧 。
唐施感覺到——心跳比剛才還要跳得快。
這種心照不宣、各自默認的感覺,實在令人承受不住。甜得很,忐忑得很 ,怯怯羞羞喜喜 。唐施想,要完。
第二日,唐施照常去法定寺整理資料 ,祁白嚴已經到了。看著他已經工作,唐施沒有打擾,徑自往樓上去 ,開始整理書籍 。
昨晚睡得并不好,總是做夢。一會兒夢見羅斌生向她表白,正要拒絕時,表白的人換成了祁白嚴 ,他沉沉地看著人,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會兒又夢見她和祁白嚴從不認識,她媽逼著她相親 ,相親的人就是祁白嚴;一會兒又夢見她已經結婚生子,孩子的鞋跟總是掉,她總是修不好 ,正煩惱間,就聽到孩子叫爸爸,那個人 ,自然又是祁白嚴。
一夜荒唐 。唐施醒來時忍不住“哎呀”了兩聲,煩得很。
就像現在,她也煩得很。看著被整理得亂七八糟的書 ,唐施嘆口氣,認命地把一排書重新取下來,砌在一邊,坐在沙發上發呆。
祁白嚴是神祇一樣的人物 ,她不該想 。偏偏總也忍不住。
一想到昨晚,嘴唇就又熱又麻。明明是那么一個輕的意外 。她不自覺把手放在嘴唇上,愣愣的。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物。親近他就是罪過 ,不親近他亦是罪過 。親近之后,懷著罪過之心,愈想親近。就像古代的大師和尚 ,出塵得道,慈悲人間,遇見一個孽障 ,他渡她,她卻想睡他,結果自然是沒渡成 ,卻被睡了。
唐施笑了 。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一轉眼,卻看到祁白嚴正站在門邊,僵住了,臉上火辣辣的 ,也不知道該擺個什么表情。
他目光沉沉的,也不知道上來多久 。
唐施僵在那里,尷尬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祁白嚴走過來 ,認真看著她:“昨晚沒睡好?”
唐施不懂他何意,只是一夜睡得不安穩,從氣色面容上看 ,是瞧不出她昨晚沒睡好的。
祁白嚴道:“我在樓下叫你,你沒有回答。 ”
唐施恍然,紅著臉道:“昨晚是沒睡好 ,但不影響今天工作 。”他叫她,沒聽見回答,所以上來看看 ,正好就看到她在傻笑。唐施心里懊惱,這幅蠢樣子,怎么能被他瞧去。
祁白嚴道:“龍樹的《中論》和《大乘破有論》 。”
唐施手忙腳亂找出來給他。
祁白嚴接過,道:“下來罷。 ”
唐施只好跟著他下樓 。
祁白嚴將書放在桌上 ,向她道:“這邊有一個隔間,你去休息罷。”
唐施想說不用,看到祁白嚴篤定的眼神 ,說不出來,只好扭開門進去。
隔間是一個簡易臥房,床單被褥都是新的 ,桌上一點兒灰塵都沒有 。想來這個隔間該是為祁白嚴準備的,但他從未用過。唐施原本以為隔扇門就是祁白嚴,睡不著的 ,卻不曾想躺上去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這一覺,一睡就是四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接近中午一點。正要起來 ,聽見外面有說話聲。
“祁先生,該用飯了。”是寺里的小和尚,大部分人已經用完飯了,看這邊沒動靜 ,管事差人過來提醒 。
祁白嚴做了一個手勢,止住了小和尚還要說的話,道:“我知道了。等一會兒去用。”聲音比平常低一些 ,“你去罷 。下樓聲音輕一些。 ”
小和尚行了一個禮,輕手輕腳下去了。
唐施坐在床上,外面的話大致聽清了 。她整理好床鋪 ,扭開門出來。
祁白嚴放下書,道:“醒了就用飯罷。”
用完飯二人如往常一樣回藏書閣工作 。工作結束前,祁白嚴道:“明日可以中午來。”
“為什么? ”
“明早該是沒有時間翻譯了。法定寺有活動 ,早上要講禪 。”
“您是主講人嗎?”
“嗯。 ”祁白嚴略有無奈,“妙覺大師有其他事情。”
唐施點點頭,望著他:“我可以過來聽嗎?”
祁白嚴望著她:“可以。 ”
隔日唐施按時去到法定寺 ,先去藏經閣整理了一下書,把祁白嚴下午要用的書單獨放出來 。過了一個多小時,祁白嚴也到了,看到唐施 ,似是沒料到她這么早就來了。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習慣了,就想著過來能做一些是一些。”
祁白嚴點點頭,拿出一本書看 。唐施坐在他對面 ,也拿出一本來看。
九點半的時候,有小和尚上來通知祁白嚴準備,唐施不經意看了祁白嚴放下的書一眼 ,發現那并不是什么書,而是一本筆記。唐施略有好奇,不自覺多看了兩眼 。祁白嚴就擺在那里 ,看樣子并不介意被人看到。唐施于是看著祁白嚴,祁白嚴點點頭:“可以看。”唐施便湊過去仔細看了看 。應是祁白嚴自己做的筆記。字寫得極好,筆力非凡 ,光看字就是一種享受。筆記里多是佛道佛理,唐施隨意翻了翻,竟看到初見那日他講的禪,筆記上面大部分都有 。
祁白嚴道:“上面多是講給信眾聽的話 ,看看就是了。 ”
唐施這才明白這個筆記就是為講禪準備的,她不禁想到,原來祁先生也要做筆記的呀 ,還會臨時抱佛腳。面上不自覺多了笑意。這一瞬間祁白嚴給人的感覺,不再是神,而是一個普通的人 。距離莫名就近了一點。
祁白嚴自然看到她臉上笑意 ,不以為惱,道:“走罷,時間差不多了。”
唐施這次選了一個離祁白嚴稍近的位置 ,第三排偏左 。第二排早已坐滿了人,第二排正中間坐著一個女孩,那是除了第一排的僧人 ,離祁白嚴最近的一個位置。兩個人似乎認識,唐施看到祁白嚴坐下的時候朝那女孩點了點頭,女孩也對祁白嚴雙手合十做了一個禮。
講禪還有二十分鐘才開始,那女孩不知對前面的僧人說了什么 ,僧人和她換了位置 。
唐施離他們并不遠,所以如果用正常音量講話,唐施是聽得到的。
女孩看著年輕 ,實際上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母親,十九歲懷孕,二十歲結婚 ,有一個荒唐的青春期。即便是結婚,也是一時沖動 。孩子的父親和女孩是差不多的人,都愛玩兒 ,兩個人又荒唐兩年,男孩似乎愛上新的女孩,要求離婚 ,兩個人吵鬧不可終日,吵得兩家人都雞犬不寧。女孩第一次見祁白嚴,是半年前來白巖古鎮散心,剛好遇見祁白嚴講禪 ,大悟之下有大悲,哭得不能自已。祁白嚴將其請到一邊的禪房平復情緒,講完禪后又開導她 。二人由此結識。此后每當祁白嚴講禪 ,女孩都會過來。
此次女孩過來,講的正是事情結尾,半個月前已和孩子父親離婚 ,孩子歸男方,她報了一個成年夜校,正在讀書。
唐施從兩個人的對話中大概知道前因后果 。心下也是唏噓。
講禪快要開始 ,女孩道:“佛會愛回頭之人嗎?”眼神期待又絕望。
“會 。佛祖平等愛眾生。”
“如果是這樣,我前半生作的孽,又如何償還? ”
“后路多艱難。”
“就只是這樣?”她該讀書的時候不好好讀書 ,現在重來,自然比原來艱難 。
祁白嚴看著她,就像是在學校里看自己的學生一樣,溫和 ,柔軟,寬容,“這樣就夠了。你前半生很短 ,后半生很長,要慢慢走才是。 ”
女孩點點頭,心下安定 ,朝祁白嚴行了一個禮,“謝謝先生 。”她起來,和僧人換回位置。
講禪開始 ,整個大殿只有祁白嚴的聲音。唐施心不在焉聽著,思緒漸漸飄遠 。
誠然,他是一個普通人 ,然而他的普通,和她,和這個女孩,和在座諸人 ,甚至和眾生,都是不相干的。他是神的時候,才和所有人相干。所以他慈悲、寬容 ,對每個人都細致周到,他愛著每個世人,是多情的引路人 ,是無情的旁觀者。
所以,她所感覺到的那些似有似無的關懷體貼,不過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懷 。若是換一個人 ,他也會這樣做。
就像對那個女孩。唐施想 。
一個小時后講禪結束,跟著祁白嚴唐施回藏經閣的,還有那個女孩。
唐施朝她點點頭 ,上第三樓去,祁白嚴在二樓接待她。用過飯,女孩告辭,藏經閣又恢復往日的寂靜 。
祁白嚴送人走后 ,竟難得的沒有即刻工作,而是沏了茶,走至陽臺站定。
世上諸多痛苦 ,五分由愛起,四分由欲起,其余則占一分。
由愛故生憂 ,由愛故生怖,若離愛恨故,無憂亦無怖 。
望著鐘樓上的古鐘 ,祁白嚴心定。
唐施在樓下看書,不經意發現祁白嚴的筆記落在一樓案幾上,她放下手中的書 ,看起筆記來。
佛法 、佛理和祁白嚴的參悟 。
唐施的關注力大部分都在祁白嚴的參悟上。
其中有一節,講“情”。
這是關于講禪的筆記,自然多勸慰。但在最后,祁白嚴寫道:“世人將愛分為諸多種 ,實則愛只有一種,欲卻有許多種 。我心少欲,泛愛眾人。 ”
唐施看著這些話 ,心里的某些想法漸漸確定了,又有些想法被動搖了,心里陣陣發苦。
你說你不信佛 ,你不信的,然而你和佛相處這么多年,早就是佛了 。唐施心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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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〇七章 喜怒憂思妒,眼耳舌身意
這日 ,藏經閣來了一個人。來人是祁白嚴舊友 。春節將至,祁白嚴忙著翻譯佛經,大部分時間都在法定寺,實在沒有時間接人待客。此人時間又緊 ,后天就要出遠門,只好今天來法定寺見見祁白嚴。
唐施本想將空間留給二人,祁白嚴做手勢表示不用 ,將人引到跟前,“這是X大的褚教授,褚陳 ,中文系,研究元曲的 。”
唐施上前與之握手,“久仰大名。”她做元曲研究 ,相關論文自是有多少看多少,褚大教授在這個圈子的名聲可謂不小。她本科論文、碩士論文、博士論文的參考書目里都有他 。這樣的人物,沒有人引薦 ,唐施是不可能結識的。
年紀輕輕,有這樣的學術地位,不可小覷。
祁白嚴點點頭,“你若有不懂的地方 ,可以多問問他。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探討探討 。 ”對褚陳道,“這是我們學校中文系新來的老師 ,叫唐施,也是研究元曲,我看過她的博士畢業論文 ,你應該也看過,就是《元曲音韻研究》,底蘊深厚 ,還算有些見地。你們二人或許可以切磋一下。”
褚陳性格爽朗大方,在得知唐施也是研究元曲之后,不自覺多了一些親近之意 ,兩個人原本只是隨意聊兩句,哪曾想竟越說越多,越說越多,從雜劇說到散曲 ,從元人說到金人,偶爾提及唐詩和宋詞,兩個人的諸多觀點竟都不謀而合 ,褚陳頗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 。
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多小時,褚陳笑道:“后生可畏。”
唐施笑笑:“您別這樣說。 ”
褚陳揮揮手,“哎呀 ,用什么敬語,隨便叫,亂叫 ,我不怕的 。”
唐施揄揶道:“我是‘后生’,您當一句‘您’,應當的。”
褚陳哈哈大笑:“是是是 ,是我用詞不當,唐女士恕罪。”
唐施噗嗤一聲笑出來 。還唐女士呢!做學術的人,果真都是可愛的。純真,嚴謹 ,偶爾顯得呆板,兩袖清風。
褚陳看看時間,“我差不多該走了 。以后有空 ,可以探討探討。 ”
唐施這才注意到時間,不自覺朝祁白嚴看去,祁白嚴就坐在二人旁邊 ,安安靜靜的,全程都沒講話。褚陳本是來看他的,現在卻和她聊了一個多小時。“抱歉 。”唐施調回目光 ,語氣誠懇得很,“您來看祁老師,卻被我耽誤這么多時間。”
“哪里的話! ”褚陳一笑 ,“和唐老師聊天比和他聊天暢快多了!”覷了祁白嚴一眼,“你說是不是?”
祁白嚴不答話,只是對唐施道:“不要放在心上。在學術上能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是好事 。 ”
祁白嚴面色如常 ,但唐施心里總是惴惴的。她今天這般失禮,實在不應該。她不由得總往祁白嚴那里看,總覺得祁白嚴面有冷意 。
唐施和褚陳互留了電話。祁白嚴送人出去。
兩個人穿過大雄寶殿下階梯 。褚陳啞然失笑。
祁白嚴知道他已反應過來 ,微微抿唇,并不說話。
祁白嚴不愛說話,但褚陳并不是 ,他笑道:“祁白嚴,你這是純粹為小姑娘的學術道路牽針引線呢,還是為我二人的未來鋪路搭橋?”
祁白嚴并不回答 ,只是問道:“如何?”
褚陳和他私交良好,最是懂他的性子,若是往常 ,也就隨他去了,偏偏今日非不按節奏來,“什么如何? ”裝得一手好傻,“你是說小姑娘的學術功底還是這個別開生面的相親?”他現在恍然大悟 ,心里跟明鏡似的,之前諸多不解的地方也理解了 。若說祁白嚴半天時間都擠不出來他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是擠不出來 ,以他二人的交情,晚上過去也沒什么不好,但祁白嚴竟叫他來法定寺 ,在工作時間相聚。褚陳心中雖有驚疑,但還是來了。一來,祁白嚴什么話都不說 ,只是引薦二人認識,之后更是話少,現在相親結束 ,褚陳一切都明白了。
祁白嚴略有無奈,只好道:“都有 。”
褚陳回答:“都好。 ”祁白嚴這次的行為,令人吃驚,也令人費解。老實講 ,他心中發憷,實在不懂他此舉何意 。祁白嚴是個最不對感情上心的人,又遵循順其自然一套 ,最不會對朋友的感情生活指手畫腳。他從來不覺得婚姻是人生必須要有的東西,有便是有了,沒有也就沒有 ,都是人生的常態,無所謂偏重。試問這樣一個人,又怎么地做出這種事情來?褚陳想不明白 ,干脆就問了,“我不懂 。祁白嚴,你這真是在介紹女孩給我認識?”
“嗯。”祁白嚴明顯不想多說。
褚陳望著他 ,感覺哪里怪怪的,又走了一陣,褚陳還是感覺哪里不對 。正思考間,寺門到了。
祁白嚴朝他點點頭 ,“回見。”
褚陳亦點點頭,“止步,你來X市再聚 。 ”話才說完 ,祁白嚴就轉身欲往回走,頗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褚陳在一瞬間想明白了不對在哪里,叫道:“白嚴!”
祁白嚴回過頭 ,止步于兩米外,“怎么?”
褚陳笑道:“我們好久未曾去風花雪月喝茶了,擇日不如撞日 ,不如就今日? ”
祁白嚴看著他,反常的沒有立即答應,半晌道:“今日算了 ,還要工作。且唐老師還在寺里。”
褚陳心中發笑,想道:人家一個二十五六的成年人,待在工作的地方,再安全不過 ,瞎擔心什么?又者,他若還是以前的祁白嚴,此刻想的 ,便不該是工作的事,而是清楚知道他下午根本沒什么閑時間喝茶 。面上卻道:“有什么關系!叫上唐老師一起!”
祁白嚴抿唇,竟讓人真切看到了不愿。
褚陳不再戲弄他 ,走上前去,看著他道:“白嚴,你知道你現在的情緒叫什么嗎? ”
祁白嚴默了半晌 ,輕嘆:“妒。”
他心中敞亮,什么都明白,卻實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
褚陳笑道:“你現在倒坦然了 ,之前為何如此?”
祁白嚴這幾日內心波動極大,行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頗有些煩躁不安,被友人這樣問 ,煩躁感更甚,一時面上竟顯出冷凝之色,沉默不語。
褚陳看見了卻當沒看見 ,道:“你現在的情緒又叫什么? ”
祁白嚴嘴角抿成一條線,合著天生鋒利的眉毛,竟有一絲冷酷之色 ,他道:“怒。”
“你怒什么?”褚陳盯著他道,“人是你介紹的,我是你叫來的 ,相親的人相談甚歡,不是你想看到的?你怒什么?你妒什么? ”
“夠了 。”祁白嚴一下子有些疲憊,“褚陳 ,我知道你的意思。”
褚陳不再說了。
祁白嚴揉揉眉心,又是往常的樣子,“今日的事是我不對,改日上門道歉 。”
褚陳搖搖頭 ,“我不需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你既然對人家有意思,又為何介紹給我?你這樣 ,既是對自己的不尊,亦是對朋友的不義,更是對她的不敬。白嚴 ,你亂成這樣 。 ”
是的,他亂成這樣。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帶著滿身的羞怯和崇敬 ,安安靜靜待在他身邊,萬事妥帖,極盡用心 ,自身又是那么好,心地柔軟,不卑不亢,文采斐然。朝夕相處 ,想不動心都難。
但他……
“我會好好想想 。”祁白嚴并不欲多說,也不是不想說,而是心境亂得很 ,說不出什么,“褚陳,你今日下午該是有事的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褚陳見他這幅樣子,自然知道聊不出什么了 ,點點頭,道,“我走了。以后再聊 。 ”
祁白嚴回到藏經閣 ,二樓書房待客的茶已經被收拾干凈,他常坐的案幾上擺著清洗干凈的茶杯 、保溫的沸水和茶葉,他想喝的時候,隨時可以沖泡。案幾上的書也被重新整理了一下 ,多出來的幾本經典,也恰好是他今天可能會用到的。
唐施對祁白嚴的用心,不是看這茶 ,而是看這些書 。她了解他的翻譯進度,了解他翻譯的內容,了解他的思想偏向 ,在此基礎上,才找出了這些書。
但這些,可是這么好了解的?
她不懂梵文 ,又是如何找到相應的梵文原典的?她對佛典的了解,不算專業,又是如何知道此段的翻譯需要某人某論的?更絕的是 ,她竟能隱隱猜到他是如何看待某種觀點的。這種猜到,真的只是猜到?
她對他的了解,超乎人想象 。
但祁白嚴知道,這種了解 ,是建立在她這月余來瘋狂的閱讀之上的。吃力,辛苦,默不作聲 ,進步神速。
這是一個不需要別人明白她有多努力的小姑娘,踏實,質樸 ,安靜 。
她不說,祁白嚴卻知道。越不說,他越是關注。
書房沒有人 ,想來應該在樓上。祁白嚴想了想,終究沒上去 。
褚陳能明白過來,以唐施的心性 ,自然也能。祁白嚴不知如何面對。褚陳和她都是頂好的人,她自是更好 。他想,若是放下自己的一些情緒,這兩個人若是在一起了 ,也算般配。但這件事也強求不得,他只是介紹二人相識,日后會不會有發展 ,也看兩個人緣分。
他真心盼著她好,知道自己并非良人,便只有默默了 。
唐施在樓上 ,自然聽到祁白嚴回來的上樓聲。她本想下去,感謝一下他介紹學術上這么好的一條線給她,又打算委婉的拒絕一下這種詭異的相親。都已經放下書了 ,卻偏偏站不起來 。這一猶豫,就錯過了最好下去的時機,也放掉了積攢良久的勇氣和平靜。
唐施不禁想起那天晚上 ,祁白嚴問她要不要他介紹,她當時分明說的不用,祁白嚴是聽到的,只不過他后來的回答因為街上太吵 ,沒聽清。
所以他當時說的話是和現在相關嗎?不顧她的意愿,給她介紹一個方方面面都無法挑剔的人?褚陳長得好,性格好 ,家世不知道,但祁白嚴既然介紹給她,必然是不錯的 ,學術也好,和她同一個專業研究,話題只多不少 。一個看起來和她十分般配的人。
可是 ,這諸多的好,耐不住一個不好——
她不喜歡。
但她又不能怪他。喜歡是多么私人且無理的事情,他為她好 ,介紹了一個她可能會喜歡的人,他不知道,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 。
唐施既不能下樓,也無法若無其事 ,不過是因為,她喜歡一個人,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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