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今天是元旦假日后的第一天 ,開學的開學 ,上班的上班,市立圖書館里的人很少。二樓的兒童閱覽室,幾乎一個孩子都沒有 。曾鯉上了三樓 ,去主任辦公室簽了到之后,就拿鑰匙去開借閱室的門 。

曾鯉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戴上手套,將昨天下班時沒來得及歸類的書放回架子上。忙活了一會兒后 ,她將門口的感應器接通,又坐下來將桌子上的電腦打開,這才稍稍歇了口氣。

她管的是學術類書籍的外借 ,所以人不多,盡是冷清的時候,不如一樓綜合社科類圖書借閱處那邊熱鬧 。好幾個以前的同學知道她在這里上班后都是一通羨慕 ,說上班可以使勁看書,又清閑又好玩,可是苦水只有她自己知 ,那一堆學術期刊專業書 ,根本不是她的菜。她自打上班后便很少失眠,因為只要隨手從這里揣一本書回去,晚上躺在床上讀一讀 ,保準十分鐘內入睡,比安眠藥還靈。

電腦也老舊得不行,啟動了好幾分鐘才打開 。

曾鯉如何開啟一天的生活呢?首先便是登錄QQ ,然后瀏覽一遍淘寶,最后打開常去的各大網站。

這個時候,同事吳晚霞帶著給她的牛肉抄手進來了。剛才兩人一起來 ,曾鯉先開門,吳晚霞去買早飯,于是 ,曾鯉趁著還沒什么人的時候趕緊吃了填飽肚子,免得被主任看到又要被教育一頓 。

“你得有多喜歡吃抄手,才能每天換著味吃啊? ”吳晚霞不解地問。

“就跟你每回去K歌都只唱那幾首是一個道理。 ”曾鯉笑道 。

吳晚霞瞪了她一眼 ,沒再理她 ,回自己辦公室去了。吳晚霞出去的時候,進來一個人,曾鯉埋頭吃喝壓根兒沒注意。她嘴巴里嚼著東西 ,將電腦頁面點到A市最熱的那個本地論壇上 。她有時候會看看本地的一些美食推薦還有熱點事件之類的,例如哪個商場在打折送券、哪家咖啡館有特色 、誰誰誰快來開演唱會……

這個元旦節,大概很多人都閑著沒事做 ,便使勁刷帖子了,先前幾天她看到的那些全都沉下去了,頂在最前頭的是一個叫“奧利奧是驕傲受”的ID發的 ,標題為《八一八咱們A大那些秒殺所有校草 、校高、校富、校帥和男校花的教授們(圖文并茂)》 。

曾鯉心中好奇,塞了個抄手在嘴里,按著鼠標點了進去。

帖子里第一個八的 ,是一位叫慕承和的老師。曾鯉不認識他,只是她經常出沒在A大的附近,聽學生們八卦 ,對這個名字早就耳熟能詳 。

樓主一邊八卦慕承和如何風姿卓絕 、和藹可親 ,一邊上照片加以說明,活脫脫就是一個專業狗仔。

曾鯉耐心地往下拉,第一頁完了 ,還是慕承和,一直延續到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大部分跟帖的都是A大學生 ,有人說是看到校園網上推薦這個地址,跑來圍觀的。到第五頁的時候看到了第二位主角―艾景初 。

輪到艾景初的時候,樓主那些形容慕承和的絮絮叨叨的話頓時戛然而止了 ,就是上了幾張他的照片。第一張是曾鯉以往也看到過的,幾乎等于證件照的照片,藍底白衣正襟危坐 ,一直貼在他們醫院大門口的櫥窗里。第二張是學生的畢業大合影,里面有他一個小小的身影 。

兩張照片上完,樓主只留了一句話:后面立刻就有人跟帖:

曾鯉一頁一頁地讀 ,嘴角揚了起來。

她的鼠標漸漸往下滑 ,到頁底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句話:

曾鯉乍一看沒明白,再想了想,恍然大悟 ,頓時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噴了。

這個時候,一位借書的讀者正走到她桌前 ,將借閱的那兩本書和借書卡放在了她的早餐紙盒子和電腦之間 。

曾鯉這一笑,將嘴里余下的抄手皮 、抄手餡還有芹菜末兒一起噴到了對方的手上和書上。

她霎時驚了,急忙用手去抹 ,剛伸出去又覺得不妥,改成用抽屜里的紙巾,稀里嘩啦扯了幾張出來 ,先是對著損失最慘的圖書封面胡亂地擦了擦,接著忙不迭地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她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然后彎下腰拿起紙巾替對方擦手,沒想到對方卻將手抽回來說:“幸好噴的不是臉 。 ”

語調不急不緩,感覺不出情緒 ,而那嗓音聽起來低低淡淡,卻帶著含蓄潤澤的質感 。

曾鯉聽見這聲音,心中一動 ,慢慢抬起頭來,就像是時光機被誤按成了慢放鍵,她的視線從他的手移到他衣服的紐扣上 ,再緩緩往上,他的衣襟,他的脖子 ,最后是他的臉。

年輕男人的臉,輪廓清晰,而那雙眼睛卻是狹長幽黑 ,如漆似墨。

曾鯉愣了愣 ,強迫自己垂下頭去,將他那本書上的借書卡繼續擦得干干凈凈,然后拿起代碼的掃描器替他辦了借書的手續 。

他拿起書 ,再沒說過半個字,甚至連正眼也沒瞧她一下便離開了。

他走了好久之后,曾鯉都在望著窗外發呆 ,直到第二個讀者來還書,她才回過神,動了動鼠標將電腦退出屏保。

屏幕上出現的是剛才的借書頁面 。

借閱人那一欄顯示著三個漢字:

艾景初。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 ,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2章 命運的齒輪(1)

曾媽媽一直提醒曾鯉,這世界上有三種職業的男人不能嫁:警察、老師、醫生。

馬依依知道這事的時候很驚訝 ,“為啥?這不都是丈母娘心中的好女婿人選嗎?”

“我媽說警察職業不能顧家又危險,而老師永遠有年輕女學生想入非非,一代又一代 ,這一屆畢業了下一屆又來 ,前仆后繼的,醫生嘛……”她想了想,“她對醫生有偏見 。 ”

“什么偏見?”

“她覺得每次去看病 ,只要不是急診,醫生都會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又冷淡 ,還有……”

“還有什么? ”

曾鯉笑了下,“還有,她說醫生寫的字 ,她都不認識。”

馬依依樂了。

曾鯉將臉埋下去,撥了撥眼皮下可樂杯里的吸管,笑容斂盡 。其實還有別的原因的 ,只是她沒說出口。

元旦后的第二個星期三,她跟主任請假去A大的附院復診。

去年好幾回相親失敗之后,曾媽媽將曾鯉全身從上到下的缺點總結歸納了一遍 ,得出一條結論:除了人太瘦 ,便是牙齒不整齊,影響面相 。

曾鯉的上排牙中有兩顆大板牙,用馬依依的話來說 ,就是一笑起來就像只兔子,然后便是右邊的虎牙,比兩邊突出一點 ,有點像被周圍的牙齒鄰居們集體后退一步,給出賣了 。

小時候她就不愛笑,她一笑別人就盯著她嘴巴看 ,那種感覺別扭極了。

后來……后來有人說:“等你長大了,說不定笑起來會像王祖賢。”

曾鯉很少看電視和電影,根本不知道王祖賢是誰 ,所以當時也不知道那話是夸她還是損她 。

最后,曾媽媽得出一個結論:要帶她去整牙。

“媽,你見過我這把年紀還戴牙套的嗎?丟死人了! ”曾鯉說這話的時候 ,已經被曾媽媽拉到了醫院的走廊上。

曾媽媽這一次沒有反駁 ,只是無言地點了點下巴,要女兒看一下那邊 。曾鯉順著老媽的視線瞧了過去,看到對面走廊的墻壁上貼了幾幅整牙知識的宣傳畫 ,其中一幅就是一位白人老太太戴著牙套的模樣。

“……”

事實勝于雄辯,曾媽媽沒費一言半語,輕松獲勝。

那個李醫生是專家門診 ,看的人多得要死,直到中午才排到她 。曾鯉不知道是因為老媽的熟人介紹來的,還是人家本來醫德就好 ,李醫生對人非常和藹可親。

A大醫學院的口腔科在全國數一數二,很多人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因為是教學單位,所以專家門診都是帶研究生坐診的 ,每間診室堪比一間階梯教室 。待曾鯉檢查完之后,李醫生一副熱情好客的樣子,當著曾媽媽的面將整個治療過程詳細地解釋了一遍 ,一側有個旁聽的女學生說:“您女兒本來就漂亮 ,牙整好之后,笑起來會很完美的。”

這句話聽得曾媽媽心花怒放,趕緊拍板 ,敦促曾鯉繳費簽字。

等到曾鯉拿著繳費收據回來,李醫生就對剛才那個女學生說:“周紋,你開個單子 ,叫她先去拔牙 。 ”

周紋問:“拔哪顆? ”

李醫生說:“左4右4,上下都拔 。”然后又用親切和善的態度接待下一個病人去了。

曾鯉顫顫巍巍地問:“什么叫左4右4?”

“從你牙齒中縫開始數,左邊第4顆和右邊第4顆。 ”

“上下?”

“嗯 ,上下 。”

曾鯉忽然覺得有點頭暈,老媽倒是盯著她繳完錢,覺得大勢已定就走了 ,留她一個人在這兒腿肚子發軟。

周紋說:“別怕,今天只拔一側的兩顆。 ”

曾鯉繼續問:“另一邊呢?”

“看情況,如果情況好 ,一般隔一個星期就可以 。”

周紋寫好單子又問:“在二樓外科拔牙。哎 ,對了,你在生理期嗎? ”

曾鯉不明白,“啊?”

“生理期不能拔牙 ,出血會比較嚴重,你是嗎?”

“沒有…… ”曾鯉脫口而出后,急忙又結結巴巴地糾正 ,“有,有,有。”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

周紋看了她一眼 ,把單子收回去,說:“那沒辦法了,我給李老師說說 ,下次吧。反正每周一 、三上午都是李老師坐診,你那個結束了之后直接來就行了。”

然后曾鯉逃似的從醫院跑了出來 。

可是,經不住老媽軟磨硬泡 ,挨了兩個月她又懷著一副赴死的決心到了醫院 ,她一路上都在想怎么跟周紋和那位李教授解釋自己消失的這兩個月。

“大姨媽完了之后,我就把這事忘記了,等想起來的時候第二回又來了。 ”

或者:“周紋同學對不起 ,我大姨媽一直來了兩個月 。 ”

那太悲劇了 。

她將緣由想了個遍,終于編了個靠譜的原因后,毅然走向醫院。

爬到六樓的正畸科 ,發現右邊那間巨大的診室居然沒人,她在走廊上隔著玻璃左看右看,一個穿白大褂的都沒看到。她急忙走進去 ,發現連李醫生當時掛在隔間外面的那塊姓名牌都不見了 。

她繳了一萬多塊錢,他們不會攜款潛逃了吧?

正巧一個護士進來,問曾鯉:“你找誰?”

“李教授今天不坐診嗎?”

護士打量了下她 ,“你是李老師的病人? ”

曾鯉點點頭。

“他去非洲援建了,去年年底臨時走的,病人也交給艾老師了。”說著指了指對面那間診室 。

“哦 ,謝謝。”

曾鯉沒細想就走到對門 ,發現病人很多,每一個格子間都有一臺治療床,一個病人一個醫生 ,忙忙碌碌的。還剩下一個閑著的,正好坐在凳子上,背對著她在和兩個人交流 ,距離不近,聽不真切 。

她不知道現在可以去打擾下誰來問問,正準備撤退的時候 ,突然有個人從走廊走進來,問了一聲:“你是曾鯉? ”

曾鯉回首,叫她的女孩兒正是周紋。

她不好意思地打個招呼 ,“周醫生。”

“哎,你怎么這么久了才來?我還以為你上回被我嚇跑了呢 。”周紋笑。

“不是,我出差去了 ,沒來得及。 ”曾鯉忙圓了個謊解釋 。

周紋說:“李老師援外去了 ,他帶的所有學生都轉給艾老師了,但是病人太多,就分了部分出去 ,你放心好了,你還是艾老師看的,那天我們上課還看了你的片子和病歷呢 。”

“嗯。”

“你等一會兒吧 ,每個病人艾老師都要親自看的,他正在那邊和家屬溝通。 ”

曾鯉想,這個老師姓得可真好 ,愛啊愛的,可以改編“五講四美三熱愛”了,愛學校、愛專業、愛老師 。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不禁失笑 ,不經意地回頭,這才看到墻上釘著塊坐診醫生的姓名牌。銀灰色的牌子上印著黑色的粗體字,三個字 ,前面是“艾” ,姓和名之間空了一格,后面跟著的是“景初 ”。

她驚訝得微張了嘴,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聽見周紋說:“艾老師,李老師轉過來的那個曾鯉來了 。 ”

她看著那個原本背對著她的男人用手接過周紋遞過去的病歷,轉過身 ,然后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他穿著白色的大褂,里面灰黑格子的襯衣衣領露了一截出來。醫院里的中央空調開得很足,所以他們工作的時候不穿外套 ,而曾鯉卻是裹著羽絨服和圍巾,這多少讓她有點熱,手心的汗都起來了 。

他站定 ,問:“多少歲?”

“二十五。”

“怎么想起來整牙? ”

“呃……”這個難倒曾鯉了。

周紋卻笑著接過話,“你媽媽上回可有意思了,說你找不到男朋友 ,就是這口牙把你耽誤了 。”

曾鯉一頭冷汗地看了周紋一眼 ,卻不想艾景初也正從病歷上收回目光來看她,那視線從她的下巴移動到她的鼻子眼睛額頭,最后又落回嘴巴上 ,淡淡說:“前突影響不大。 ”

曾鯉愣了愣,沒聽清究竟是牙齒前“突”對她的面貌影響不大,還是說牙齒對找男朋友的前“途”影響不大。但他是一個冷氣場很強的人 ,讓她不敢多言一句 。

這時,艾景初從操作臺上取了一副未開封的橡膠手套戴在手上,因為沒有多余的治療床 ,她只能這么站著被檢查 。還好周紋幫忙拉了把凳子過來,他坐著,她站著。他取出胸前口袋里的手電 ,叫她張嘴。

與此同時,曾鯉在努力祈禱,希望剛才吃了東西后自己牙縫里沒有留下什么殘留物 。

過了會兒 ,艾景初關掉手電說:“我看過你的病歷 ,其實前突不是太明顯,對生活也沒有影響,可以不用治療 ,但是既然你有這個意愿,而且李教授已經收治你了,那么我們就繼續。我的方案和李教授是一樣的 ,先拔牙,但是下面兩顆可以先留著,等我們操作來看看 ,隨后再定。 ”說著轉身要叫周紋給她開拔牙單子,可是一回頭才看到周紋已經被別的病人叫走了,于是 ,艾景初只好自己寫 。

他提筆問道:“是叫—”

“曾鯉,‘鯉魚’的‘鯉’。”

“生理期嗎? ”他問。

“……不是 。”

一個小時后,曾鯉咬著止血的棉花球從外科拔牙室出來 ,因為有點暈 ,所以在門診大廳的椅子上坐了坐。掛號處一側墻壁上,貼著幾排本院專家的名字和照片,曾鯉一眼就找到了艾景初 ,總是板著臉穿著白大褂的艾景初。

這時,旁邊還有好多病患在排長隊等著掛號 。

“我掛艾景初的號。”有人拿著錢,排到窗口前大聲說。

“艾教授今天已經滿了 。 ”窗戶內的人用擴音器回答 。

“下午呢? ”

“全天都滿了。”

“那我掛明天的。”

“明天星期四 ,艾教授只在星期三 、星期五兩天坐診 。 ”

“不會吧,我這么遠來,還要等兩天?”

“您還掛嗎?不掛下一個。”

“掛 ,掛,你給掛個別的吧。 ”

那些對答和詢問又被別的嘈雜聲淹沒下去 。

她忽然明白為什么周紋叫她放心,因為那個醫生是艾景初。

結果 ,拔牙沒有曾鯉預想的那么痛苦,她到了晚上就跟沒事人一樣去了s是曾鯉、馬依依和伍穎合伙開的咖啡小店,其實錢主要是伍穎出的 ,但是她在醫院上班很忙 ,所以一般是馬依依打理,曾鯉有空了就來幫忙。咖啡店離A大的東門很近,所以顧客以學生為主 。店鋪里四壁貼的都是綠油油的墻紙 ,有一種懷舊的味道,最外面掛了塊小黑板,和大多數裝小資的學生店一樣 ,是顧客們留便條的地方。

寒風瑟瑟的冬日傍晚,又不是周末,Carol’s有些冷清。

馬依依在給拿鐵打泡沫 。

在店里打工的小妹竇竇也無事可做 ,將抽屜里的塔羅牌拿出來玩了一會兒,有客人叫添水,她將牌放在桌子上就干活兒去了。

曾鯉隨手替她攏在一塊兒 ,卻有一張牌掉到了地上。

“命運之輪” 。

她看著那張牌,沉默著放回原位,過了一會兒 ,又將包里的復診卡拿出來 ,展開那張小小的紙質卡片 。

卡片內頁寫著下次復診的時間,然后再翻回去,正面有主治醫師和患者的名字 ,“艾景初”的上面寫著“曾鯉 ”。

其實,他不認識她。

她幾乎,也算是不認識他 。

然而 ,那只被當作命運轉動的輪子,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

過了半個月,她去復診的時候 ,牙齦差不多已經恢復了。如今,她更加不能笑得太放肆,不然一咧個大嘴左右兩邊各缺了顆牙 ,很瘆人 。

她這次特地將牙刷、牙膏 、水杯帶在身上,進去之前將牙齒仔仔細細地刷了一遍。

她剛剛躺上治療床,周紋就請艾景初來了。

他將旁邊操作臺上的抽屜打開 ,將手上的手套換了一副新的 ,隨后坐了下來 。旁聽的好幾個學生也圍在了曾鯉身邊,打開燈,低著頭 ,像參觀大熊貓一樣將她的牙齒打量個遍,其中,還有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同學。

艾景初一開口就是全英文的 ,那些陌生冗長的專業詞匯讓曾鯉基本上一句都沒聽懂,只是見他一邊說一邊在她牙上比畫。

她不敢看他 。

曾鯉這輩子怕醫生,怕老師 ,怕領導。如果有什么頭疼腦熱的,自己去藥店買點藥湊合著吃,如果哪兒疼直接上網搜索看看是不是大問題 ,要是只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總之就是能躲就躲。

曾鯉也不敢看頭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能作為一個活體的教學模具 ,僵硬地張嘴 ,眼睛直視前方 。但是沒過一會兒,那個橘黃色的燈便晃得她眼花,可是又不能隨便亂動 。

她瞇了瞇眼 ,有點難受。

他正在講關于上下牙覆頜的深度,口中的那個“overbitedepthindicator”的短語說到頭時停頓稍許,同時面無波瀾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背將燈罩的手柄往下撥了撥。燈的角度微調了一下 ,那光線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

隨后,他們擺弄完畢,艾景初給周紋叮囑了幾句 ,又轉到下一個病人那邊去。周紋叫護士幫忙,給曾鯉取了個牙模。

周紋說:“下次你周末來好了 。”

“你們周末也上班? ”

“不啊,快放寒假了 ,如果我不趕著給你弄,你又會多耽誤一個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矯治器 ,要粘好幾個小時呢。平時艾老師門診的時候病人太多了 ,一百多號人,我們哪兒忙得過來?周末我就單獨給你加加班吧 。”

曾鯉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煩你了。”

“艾老師把你安排給我 ,這就是我的事兒。對了,你記個我們這里的號碼,有事咨詢的話打過來護士接到 ,說找我就行了,艾老師可沒工夫接電話 。 ”

她順著周紋的目光看過去,又有新病人來了 ,艾景初站在那里背對著她們正在與人溝通。每一個病人,哪怕只是來復診,他都要親自過目 ,詢問指導,然后再手把手地教負責該病人的學生接下來怎么做,最終還要驗收。

他言談中極少出現多余的字 ,也不笑 ,幾乎和“平易近人 ” 、“和藹可親”這些詞沒有任何關系,難怪總給人嚴厲的感覺 。

“這周周末行嗎?”曾鯉問 。

“這周啊, ”周紋想了想 ,“我要先做模具,然后再比著尺寸弄,怕來不及 ,下周周末吧,那個時候我還沒走,肯定能行。”

“哦 ,那好。”

“九點哦,就等你一個 。你要是不來一定提前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白等了。 ”周紋說著 ,接過曾鯉的復診卡,寫上時間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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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命運的齒輪(2)

聽著周紋這么說 ,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了一個提醒 。

從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中陸陸續續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 ,她用手一接,發現居然是細雪。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里去。

真的是快過年了 。

第二個周六去醫院 ,曾鯉差點遲到了。她從來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院,可是醫院的兩臺電梯一直停在七樓沒下來 ,她只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六樓,候診大廳里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 ,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動向 。診室都很大 ,同時擺著七八臺牙科治療床卻顯得很空曠 ,走廊左手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與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吁吁地走進去 ,懷疑自己搞錯時間了 。

她粗略地看了看,沒發現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卻發現了另一側窗戶處立著的修長身影 。

那個人,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暗淡 ,他靜立在角落里,竟然讓人差點忽視了。只見他雙臂環抱,默默地看著窗外 。曾鯉挪近了幾步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外面是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 ,很多車燈都亮了起來 ,這讓灰蒙蒙的清晨有了點傍晚的感覺,卻也讓人弄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么。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了他 ,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并不詫異 ,淡淡點頭 。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么意思,便說:“艾……醫生,我找周紋。”

他沒答話 ,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只聽呼啦一下,診室內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 ,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適地沉了沉 。

他又折了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 ,隨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從他吐出第一個音開始 ,曾鯉就小小地訝異了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且有質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了,他才說了幾個字已極其吃力 ,其中的“回 ”字,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了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 。”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手機停機了,半夜才想起來上網充話費。

說話間 ,艾景初已經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后調好椅子角度 ,打開燈。他將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了些東西回來放上去 。曾鯉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 ,還有一堆不銹鋼似的鐵絲、小疙瘩 。隨后,他再洗了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 ,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 ,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 ,就是將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后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 ,將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后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 ,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著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 ,一個人調黏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黏固劑很容易干。而且那些托槽需要角度 ,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

總之 ,絕對是個費工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將淺藍色的口罩戴上 ,坐了下來。

曾鯉仰躺著,自覺地張開嘴 。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著沒空 ,整個過程安靜極了。

因為角度的關系,她一直看不到他的臉,只是任由他的手指在她口腔內外嫻熟地操作著。有的時候 ,他的手會繞過她的頭去,從另一側伸過來挨著她臉上的皮膚,隔著那一層不太透明的醫用手套 ,有種不真實的觸感 。

粘反方向的時候,他輕輕扶了她的腦袋一下,示意她側過頭來 ,于是 ,曾鯉聽話地朝他轉過臉去。耳朵貼著治療臺頭枕的皮面,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近旁的他,只是臉的大半被口罩遮住 ,只剩一截鼻梁以及雙眼。

眉毛略濃,而那眼睛,深沉似墨 。

他做事情的時候 ,眼神專注,心無旁騖,甚至連曾鯉的目光也沒有覺察 。粘完手上那一顆 ,他收回注意力,在鋁制的牙科盤上又用鑷子夾下一顆。橡膠手套將他的雙手皮膚貼得緊緊的,隱去男性特有的、突出的指節 ,更顯得手指修長勻稱,有那樣的手不是天生的鋼琴家,便是醫生。直到這一刻 ,他才發覺曾鯉在盯著自己 ,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說:“嘴可以合上休息一會兒 。”也許是太久沒說話的緣故,他的嗓音竟然比剛才聽起來還要啞。

曾鯉這才敢閉上嘴 ,動了動僵硬的下巴。她突然有些想法,面對這樣一個為自己帶病加班的醫生,是不是應該說聲感謝 ,或者關心下對方的身體才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多事地問他,是不是感冒了,吃藥了沒 ,會不會慘遭誤會?幸好曾鯉的腮幫子還塞著一個塑料撐,那東西把口腔的皮膚和兩側的牙齒間隔開,使得她的舌頭根本動彈不得 ,于是,干脆作罷 。

她只是覺得,如果照鏡子的話 ,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傻極了。

就是她耽誤了這一小會兒 ,原先的黏固劑接觸太久空氣,揮發過度了,他只得又打開盒子用勺子舀出粉末 ,加水調制。

原先以為他不怎么愛笑,那么脾氣必定不好,卻不想做這一行也得是個絕頂耐心細致的人 。

等弄好了黏固劑 ,她和他又繼續配合了起來。

沒過多久完成了前兩個步驟,然后他開始最后一個程序―給每顆牙上的小釘絞上細鐵絲。那些鐵絲沒比頭發絲粗多少,而他卻熟練地用鑷子將它們一根根套牢 、系攏、剪斷 ,一顆牙一顆牙地挨著絞,一雙手好像是在象牙上雕琢,那些手指操作著工具 ,無論左右都靈活得讓人瞠目 。

曾鯉不禁想到自己初學琴那會兒,彈到不熟的譜子的時候,因為手指太笨而數次抓狂 ,甚至想恨不得剁下來泄憤。

這時 ,有個巡樓的值班護士進來,看到艾景初便高聲問:“艾老師怎么一個人來加班? ”

艾景初沒回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延遲了一會兒才啞著聲音說:“臨時有點活兒。”

那護士走近,原本正盯著曾鯉打量,準備好好看看讓艾景初臨時親自加活的人長什么樣 ,結果一聽到艾景初的聲音,就轉頭說:“艾老師你嗓子又累垮了?昨天病人很多吧?”

這下,艾景初再也沒接話 ,點點頭算是了事 。

那護士不知道是知難而退了,還是識趣了,隨后訕訕地離開 。

曾鯉頓時覺得他果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男人 ,幸虧她剛才沒多話。

所有工序完成之后,曾鯉活動了下撐得酸痛麻木的腮幫子,卻見艾景初將手套脫下來 ,扔在醫藥廢棄筐里 ,又走去窗邊的盥洗臺將手洗了一次,換了一副手套后折回到剛才的位置坐下。

“張嘴 。 ”他說。

曾鯉立刻照做。

他將被橡膠包裹住的右手食指伸進她的嘴里,然后用指腹來回摩挲那些已經固定在牙齒面上的鐵釘和小鋼絲 。

左、右 、上、下。

輕輕地 ,細致地。

口腔內的溫度原本就比外表皮膚高,加之他剛才用冷水洗過手,哪怕隔著橡膠 ,她仍然能感覺到那微涼的手指緩緩滑動的過程 。

他的動作很自然,醫生的職業習慣讓他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至于曾鯉,卻有點尷尬 ,哪怕她明明知道他不過是在檢查牙套,最后查找一下有沒有什么尖銳、扎肉等讓患者感覺不舒服的地方。

時間流動得是那樣緩慢 。

最后,他說:“好了。 ”

離開醫院 ,曾鯉回到Carol’s,馬依依正和竇竇值班。竇竇其實就是旁邊A大的學生,來店里做兼職 。

曾鯉展牙一笑 ,頓時將馬依依的小心肝嚇了一跳 。

“我成鋼牙妹了。”曾鯉說。

“你不是說要耽誤一上午嗎?怎么這么早?”馬依依在吧臺一邊替人結賬一邊問 。

“是啊 ,那個學生有事沒來,換成她老師了,所以動作麻利多了。 ”

“艾景初?”馬依依又問。

“嗯 。”她跟馬依依提過艾景初。

“你丫艷福不淺啊! ”馬依依示意了下 ,“你知不知道剛才來的一撥他們學院的學生還在聊他?”

“聊他什么?”

“英俊又年輕啊,還有…… ”馬依依在關鍵時刻故意打住。

“還有什么?”

“抱怨他是閻王唄,座下被當的冤魂無數 。”

曾鯉忍俊不禁。

竇竇收了杯子湊過來問:“曾鯉姐高興什么呢? ”

“她春心萌動了。”馬依依開玩笑說 。

曾鯉瞪了馬依依一眼 ,轉頭對竇竇道:“你別聽她瞎講。”

竇竇就是醫學院的本科生,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馬依依只得改話題說:“你裝那么多金屬在嘴里 ,不難受嗎? ”

“有點不舒服倒是真的 。 ”說著曾鯉張嘴給馬依依看 。

馬依依蹙眉說:“取不下啊,是固定上去的?”

“嗯。”

“能啃骨頭嗎? ”

“不知道,應該不可以吧。”

“一直都不行嗎?”

“不知道 。 ”

“掉了咋辦?”

“不知道……”

“你那個醫生 ,他怎么當的,什么都不跟你說清楚? ”

“他嗓子啞了,說話太痛苦了 ,任誰聽著都難受 ,只有打電話聯系。”臨走的時候,艾景初本來還有一大堆注意事項要告訴曾鯉,但是他發聲異常困難 ,幾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何況還是那么冗長的醫囑。他叮囑兩句不要咬硬物之類的話,都重復了兩三遍才讓曾鯉聽清楚 ,所以最后就決定以后電話里說 。

“要死了要死了,你有他私人電話?”馬依依突然激動了。

“是啊,他寫了他號碼叫我撥到他手機上的。 ”曾鯉答 。

竇竇終于忍不住迷惑地問:“你們在說誰呢?”

“大人的事情 ,小孩不要插嘴。”馬依依揮揮手,趕走竇竇。

“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曾鯉淡淡說著,然后調小店內的音響聲音 ,換了張CD 。

“艾景初真身啊!我都沒見過,而你不但見了,還獨處一早上 ,甚至要了他電話。 ”

“我沒找他要 ,他懶得再開電腦翻病歷,手機又留在更衣室里,干脆叫我撥給他。”曾鯉頭痛地解釋 。

“反正 ,每個人都有一顆八卦的心,你沒看他們學校的論壇啊,正火熱地八他們幾個呢 。”

“哦。 ”原來大家還在頂那帖子。

然后過了不久 ,曾鯉開始覺得牙齒又酸又難受,而且那些金屬磨著口腔,讓嘴唇閉一閉都覺得磨得疼 。

中午是店里的幾個人照老規矩一起叫的盒飯 ,曾鯉基本上沒吃下去。她嚼了兩口就覺得難受,不得不放下筷子。

到了后來,曾鯉幾乎連話也不想說 。

下午的時候 ,曾鯉突然收到一條短信:

曾鯉先看到前半截的時候,以為是什么養生類的垃圾短信,差點刪掉 ,讀到后面才想起來這是艾景初發的醫囑。

她看了看 ,將手機放下,替顧客上飲料。過了好長一會兒,她忙完手頭上的事情 ,才又想起那條短信 。

她打開手機,回復:突然想到伍穎對他們醫院的醫生都稱老師的,曾鯉曾好奇地問為什么 ,伍穎答:“叫老師感覺比醫生要尊敬唄。”

所以,她最后改了稱呼寫成:“好的,謝謝艾老師。”

到了下午三點多的時候 ,她實在被那個牙套折磨得堅持不住,跟馬依依告假去樓上的休息室睡覺 。

傍晚,馬依依端來一碗熱粥 ,還把曾鯉落在吧臺上的手機給捎上來。曾鯉齜牙咧嘴地喝完,拿起手機點開來看了看。

沒有任何新短信進來 。

過了一會兒,Carol’s的第一大股東伍穎有氣無力地推門而入 ,馬依依瞥她一眼 ,“今天你不是休息了半天嗎,怎么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

伍穎幽幽嘆氣,“別提了 ,被幾個男人折騰了一個通宵 。”

馬依依捏著嗓子故意問:“他們怎么折騰了你一個通宵啊?”

伍穎剜了她一眼。

“昨天我不是值夜班嗎?然后十一點多來了一群喝醉打架的男人,打得一頭血還要繼續喝,把急診室鬧了個翻天。有個三十多歲的男的 ,我要給他縫針,他居然拉著我的手,醉得哭著叫媽 。 ”

“噗―”竇竇忍不住樂了。

“凌晨三四點剛把這群人處理完 ,要躺一會兒,結果郊縣的下級醫院又來電話,說有個急診病人要轉院 ,然后我又跟著救護車去接病人,一來一回就天亮了。九點多開始交班了,我才開始寫病歷 ,弄完差不多十二點了 ,我哪兒還有時間睡覺啊?下午在家又失眠 。”說完,伍穎打了個哈欠。

曾鯉終于開口問:“你什么時候又轉到急診去了? ”

伍穎說:“不是每個科都要轉一圈嗎?你嘴巴怎么了?”

馬依依說:“她媽怕她嫁不出去,帶她去整容了。”

“是整牙 ,不是整容…… ”曾鯉解釋 。

“你整牙怎么不去我們醫院?我認識一個醫生,手藝還不錯,早知道我帶你去。 ”

“你們醫院?”馬依依問。

“好歹是三甲 。”伍穎不服氣 ,她無論在哪兒都有一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

“人家去的是A大口腔,你們能比嗎? ”

“A大掛的誰的號啊?”

“艾景初。”

馬依依本來認為以伍穎的性格會繼續喋喋不休地追問,沒想到聽到這個名字 ,伍穎看了曾鯉一眼,默不作聲了 。

過了會兒,馬依依偷偷又問:“你和那個誰真沒什么? ”

“真的 ,比珍珠還真 。”曾鯉信誓旦旦地回答著馬依依,模樣十足的老實和誠懇。

馬依依失落了。

曾鯉瞅了瞅她,在心里淺淺地嘆了口氣 ,如果真有什么 ,那也許只是一顆停留在回憶中的好奇心 。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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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美人的范本(1)

曾鯉和伍穎 、馬依依是Z大的室友 ,寢室原本住的是四個人,結果有一個同學才念了幾個月就退學了,以后那個空床就再也沒安排過新人來。

她們三個人并非一個專業的 ,曾鯉學的是圖書檔案,馬依依學酒店管理,而伍穎是學臨床醫學的 。Z大不是什么知名大學 ,但是校址在A大旁邊,沾著點名校的光,也勉強發展成了一所綜合性大學。

曾鯉的專業最生僻 ,她本來報考的是計算機系,結果當年因為該系錄取線太高,才被調配過去的。

她一直是個很怕寂寞的人 ,到了Z大 ,所有高中同學、好友都消失不見了,于是她把目光趕緊轉到同室兩人身上 。

可是,哪知馬依依和伍穎兩個人是高中同學 ,長期要好,又恰好念了同一所大學,而且是伍穎的爸爸托人特意將兩人分在一間寢室 ,好相互照應,適應新環境。她倆自然而然地從一開始,就將曾鯉排斥在圈子之外。

曾鯉個子高挑 ,樣子纖細清秀,檔案專業女生不太多,加之她不善于利用外表和人打交道 ,熟人可以大侃特侃,對著不熟的人半天也擠不出一個字,便容易讓人誤會她故作冷傲孤僻 ,往往使人敬而遠之 。她本來從小學習不太好 ,能考上Z大都是十足幸運,但是進入大學校園后的那點小興奮,卻被這種孤單的惆悵沖淡了。

除了愛情之外 ,如何贏得同性間的友誼,或許也是那個時期的女孩最在意的事情。

第二天是周日,曾鯉這周也得上班 ,大家放假的時候正是他們忙的日子,所以一般都是輪休 。早上一開門,她抽空先去收拾昨天同事下班時留下來的書 ,等她忙完坐下去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也出現了好幾個讀者 ,大家都在靜靜地找著書,有時候還站在書架前駐足細細翻閱 。

借閱室的另一側是巨大的玻璃窗戶,窗下有幾張圓桌子。因為樓下有專門的閱覽室 ,所以這里桌椅不多 ,只供不能外借的讀者偶爾坐著翻翻資料。但是,曾鯉所在的學術專業類,在圖書館的最高處 ,一到冬天,光線充足,窗外正好對著旁邊市政公園的一角 ,好多人都喜歡坐在這里曬太陽 。

過了一會兒,有個讀者請曾鯉幫他找書,曾鯉查閱了下代碼就帶著那位讀者走到最里頭去 ,結果不知道是誰之前翻了之后隨手亂擺地方了還是怎么的,找了好久都沒找著,曾鯉怕門口有人等著借書、還書 ,只好作罷。

回到座位,曾鯉看到桌子上擺著一本書,不知道是哪位剛進來的讀者準備歸還 ,估計進門沒看到曾鯉的人 ,就隨手先放在掃描器旁邊了。書名是《顱頜面部骨骼牽引成骨》,又厚又重的一本譯文書,像磚頭一樣 ,且價格不菲 。從它第一次放在書架上至今,外借的次數估計五個指頭都數得出來。但是,曾鯉卻對它記憶猶新 ,因為她曾經一噴飯,將芹菜末和面皮噴在了它封面圖片的骷髏頭上……

曾鯉走了幾步,四處張望了下 ,看到了艾景初。

他抽了本書,耐心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 。今天陽光格外好,從玻璃透進來 ,一根一根的光柱暖暖地照著借閱室的地面 、桌面,以及他的側臉。那些光線讓他的眼睛禁不住瞇起來一點,眉頭微蹙 ,在半明半暗中 ,五官更加立體。

桌下的長腿一條打開,一條稍有后縮,而上身卻是略朝桌子前傾 ,左手扶著書頁,右手的五指微微蜷曲,扣在桌面 ,在日影的拉伸下顯得格外修長 。突然,他右手的手指動了一下,從小拇指開始 ,然后是無名指、中指、食指,自右到左,四個手指有節奏地在桌面敲擊。他指甲短 ,而且用的是指腹與指尖之間的部位,所以沒有指甲的磕響,輕盈地飛速地 ,發出極小的聲音 ,敲一兩回,他會停好幾秒鐘,然后又是漫不經心地敲下一次。

艾景初便這樣平靜地坐在清晨日光下 ,一半沐浴著暖陽,一半隱約在光影中 。

曾鯉突然想起來前些日子周紋跟她談病歷的時候說過,以人類特別是東方人的審美觀來說 ,鼻尖 、嘴尖和下巴尖從側面看去,三點能連成一條筆直的直線的話,才是最完美的輪廓比例 。有的人牙齒長得一點不突 ,可是因為下巴后縮進去一點,也會給人一種不適和突兀;有的人有點小齙牙,但是下巴和鼻子很立體 ,將這三點一線撐起來,這樣的外形也不會讓旁人覺得牙齒很難看。

她抬頭再看了看艾景初的側臉,絕對是周紋口中那種三點一線的美人范本。

這時 ,有讀者要辦借閱 ,曾鯉便回到座位將艾景初的那本書挪到旁邊,繼續工作 。來來往往,又有了不少人 ,借的借,還的還,大家都是默不作聲。

又過了一些時間 ,曾鯉閑下來,朝艾景初那個方向張望了一下。他們之間隔著一排高大的鐵制書架,曾鯉能透過那一排參差不齊的圖書期刊 ,看到艾景初的半截身影 。

偌大的借閱室,似乎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沒有任何腳步聲 、人聲 ,只能隱隱聽見樓下公園里游樂場的音樂。隨著時間的流過,日光緩緩地在他身上移動著照射的角度。

這要是讓馬依依的媽媽看到,說不準就是她那句掛在嘴邊的常用語:“做媽的怎么把兒子生養得這么好?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年輕有為 ,一表人才 ,名牌海歸,還有高學歷、好職業,每一條都是光環 。

曾鯉笑了下 ,有些自嘲,重新把電腦的瀏覽器打開,進入她常去的那個本地論壇“大地網 ”―她是其中一個叫“都市了望”的版塊的版主之一。她上班能上網 ,且大部分時間空閑,于是在經常去的這個地方申請了個版主的位置,平時就是刪刪廣告 ,整理下論壇的發帖秩序,還可以認識一些朋友。

前段時間關于A大老師的帖子早被別的話題淹沒了,她連著兩天沒出現 ,也沒啥大事,于是隨意地打開一些新置頂帖子,其中一個是組織全論壇網友AA制吃團年火鍋的消息 。

這時 ,艾景初站了起來 ,拿著手里那本書朝曾鯉走來辦借書手續。

他站著,她坐著,中間隔著一張桌子。

她對著電腦 ,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和他打招呼 。她一直和不熟的人有點交流障礙,總是徘徊在說和不說之間 。她怕他沒認出她 ,她就貿然說話很失禮;又怕他已經認出她,而她卻故意裝著不認識,顯得更加失禮。何況 ,以后還要繼續很長一段時間的醫患關系,說不定會更加難相處。

于是,曾鯉抬起頭 ,嘴角勉強地揚了揚,“艾醫生,好巧 。”

艾景初低下頭 ,目光在她臉上掠過 ,有點疑惑。

曾鯉心中暗暗嘆氣,他果然不怎么認識她。她上班穿著深藍色暗條紋的西裝作為統一制服,頭發還必須在后腦勺兜成發髻 ,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足足老了十歲,和平時打扮完全不同 。況且他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張大嘴 ,臉蛋長期處于扭曲變形狀態,平時他又是一天瞧百來號病人,估計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早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如今騎虎難下 ,不解釋一番更加讓人奇怪,于是曾鯉站起來自我介紹說:“我是您的病人 。 ”說著,張開嘴露出牙套證明給艾景初看。

艾景初一看到她的矯治器 ,便淡淡吐出兩個字:“曾鯉。”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來,尾音會拖長一點,低下去拐個彎再揚上去 ,有種奇特的質感 。他的聲音還有些嘶啞 ,但是比昨天好多了,幸好恢復得不錯,不然真會讓很多年輕異性失望。

他真的是有一副讓人過耳不忘的嗓音。

曾鯉淺淺地笑了下算是回應 ,突然覺得眼前這人挺有意思,記不住病人的長相,卻能清晰地記住每位患者的牙齒狀況和病歷資料 ,要見到矯治器才能想起來叫什么 。

完美的職業素養 。

談話到了這里,有些冷場。

曾鯉急忙把書和卡拿起來一并遞還給艾景初,“您忙您的 ,我繼續上班了。”一句話算是作為結尾告別詞 。

艾景初接過去,默然離開。

過了兩三天,曾鯉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適應了牙套的存在 ,不像有的人說的那樣恐怖,嘴皮子里面磨破了一點是肯定的,但是牙齦沒有紅腫。

過年的時候正值寒假 ,口腔醫院除了值班人員以及住院部 ,剩余大部分科室也會休假,所以艾景初上次告訴曾鯉,如果不是矯治器有特殊情況 ,那么下次復診時間是年后,正月十五前一天 。

開頭幾天,曾鯉都是乖乖地謹遵醫囑 ,小心翼翼地喝了很多頓粥,后來看到馬依依一個人吃鹵味,實在嘴饞 ,就試著啃了兩個雞翅膀,吃完之后發現其實沒什么問題,就大著膽子開始一一破戒了。

竇竇說:“小魚姐 ,你別大意了,我們寢室也有人整牙,聽說如果磕掉一次矯治器 ,又會耽誤好幾個月的治療時間。 ”

曾鯉心虛地說:“你可別嚇我 ,真的假的? ”她年紀一大把了,最耽誤不起的就是治療時間 。上次聽周紋說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 ,成年人的治療時間比孩子要長。她當時就想撞墻而死,要不是牙已經被拔掉兩顆,她肯定立馬走人。三五年?豈不是意味著要是她過兩年結婚了 ,到時候穿婚紗生孩子都要戴著牙套?周紋還一本正經地安慰她:“這你不用太擔心,懷孕期是必須取下來的,因為懷孕期間牙齒松 ,不適合治療還容易得牙周炎 。不過,我還沒遇見過懷孕后仍然在整牙的,也許艾老師有經驗。”曾鯉卻寬心不了。

馬依依卻笑著說:“艾景初親手粘上去的 ,怎么會掉?估計鉆石都沒你的牙套硬 。”

經過竇竇的勸告,曾鯉不敢再撒歡胡吃,但是到了周六 ,正好是網站吃團年飯搞周年慶的日子 ,曾鯉不得不去 。

當天的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搭了個室外的舞臺,還請了電臺的主持人來主持了一臺節目 ,文藝節目的間歇,穿插了對去年一年網站重大事件的盤點和總結。

先是女性版塊、文學版塊 、房產版塊、自駕騎行版塊上場,最后才是曾鯉所在的社會熱點版塊 ,作為壓軸。

他們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劃了兩個活動,一個是暑假時為山區的孩子建課外圖書室,另外一個則是秋季開始籌集過冬衣物 ,是夏天去山區時,看到孩子們的現狀后,大伙兒臨時起意的 。

捐贈圖書室這個事情 ,是曾鯉提議的。當時站長想在站內發起一件有意義的公益事件,要大家出謀劃策,曾鯉就想起之前她跟著館長到下面的鄉鎮和文化局 ,跟當地領導們一起檢查農村文化事業建設。說實話 ,各地只做了表面功夫,檢查的當口,地方上現請了一些附近農民、居民去圖書室裝腔作勢地坐著看書 ,里面的雜志 、書籍乏善可陳,由此可想,那些偏遠山區里的小村又該怎樣 。

正巧市圖書館也要搞一個類似的活動 ,需要媒體和社會支持,曾鯉就替網站和圖書館聯系了下。

“賈小魚。 ”一個男人在背后叫著曾鯉的網名 。

曾鯉回頭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了望”板塊的版主“刀鋒”。“刀鋒 ”本名叫寧峰 ,不胖不瘦,留著干練的平頭,還取了個異常硬朗的馬甲名。

“老寧 ,什么事?”曾鯉問 。

“教育臺的記者想要采訪一下你。”寧峰說。

“采訪我? ”曾鯉詫異,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

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從寧峰后面冒出來,笑著對曾鯉說:“就隨便聊兩句 。”

“我……我……你采訪他們吧 ,我沒什么可說的。”說著 ,曾鯉就想躲。

“我們就做個專題,大家都采訪了,你也說幾句吧 ,幫個忙啊! ”

“我說不好 。”

“沒事,最后還要剪輯,要是不好 ,我們就不播。”

聽到這里,曾鯉才放下心來。

女記者見曾鯉松口,回身取過話筒和攝像師溝通了下就要開始 。

曾鯉趁機用手攏了攏頭發 ,一張嘴就后悔了,她還戴著牙套……

活動后,大伙兒去聚餐 ,參加的人就更多了。整個火鍋店一層都被包了下來,商家還在門口掛了一個條幅“熱烈歡迎大地網的網友們,菜品一律八折 ” ,讓曾鯉看了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大家吃飯的時候一派熱情祥和 ,時不時地相互介紹網名和真名―曾鯉也是第一次參加除了版主以外還有其他普通網友的聚會 。

飯局結束后,寧峰要送她回家。

曾鯉擺了擺手,“我自己搭地鐵 ,很近的。 ”

她一個人步行了七八分鐘,走到地鐵站對面 。過馬路的時候,正好看到街那一邊的電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聞 ,里面對著話筒說話的那個人正是她曾鯉本人。

曾鯉以前看過的一本雜志上說,要將一個愛美的女人折磨崩潰很簡單,關在屋子里 ,不給她鏡子就行了。念書的時候,班里那些最美麗的女同學總愛將鏡子放在手邊或者桌上,隨時拿出來照一照 ,可是曾鯉自己卻不愛照鏡子,總覺得照出來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感覺 。

當她站在街上,突如其來地第一次看到在屏幕上被放大的自己 ,真是覺得別扭極了 ,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扯一塊布將電子屏遮起來 。那片屏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將她所有的缺點 ,哪怕是眼神中的絲絲惶惶不安,都暴露無遺。

她看著屏幕走著走著步子僵硬了起來,突然手機響了 ,她埋頭去翻包里的手機,腳下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兩個人撞了個滿懷 ,手機砸到地上摔成兩塊 。

曾鯉急忙抬頭一看,是穿著藍色社區交通服、在馬路邊收臨時停車費的一位中年婦女。對方剛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頭新停在路邊的紅色轎車跑去,著急收費 ,所以也沒注意到曾鯉。

原本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曾鯉準備先道個歉,可是沒待曾鯉的話說出來 ,那中年婦女就張嘴開罵 。她一邊走去繼續收費 ,一邊回頭罵曾鯉,嘴里的臟話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鯉愣了,撿起手機 ,漲紅臉,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待她已經走到了地鐵站等車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她嘴拙 ,從小就不會和人吵架,被人罵到痛處,也只能擠出來一兩句。往往是對方都罵完了 ,過了老久,她才想起來剛才那句應該怎么回嘴。

用馬依依的話說就是:“黃花菜都涼了,你怎么還在想上一回合?”

此刻的艾景初正飯后陪著艾爺爺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 。老爺子每天上午遛彎 ,下午讀報,晚上看新聞,從央視到地方臺 ,從總理訪外到本市熱點都不放過。

到了寒假 ,病人都挪開,艾景初才空了下來。

市臺里在播今日熱點,畫面里正在采訪一個姑娘 。姑娘下巴尖尖 ,一頭深栗色的長頭發 。艾景初漫不經心地晃了一眼,沒注意,直到女孩張嘴說話 ,他看到她的矯治器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曾鯉,二十五歲,上頜前突加深度復合。其實她的牙對她的外觀沒造成什么大問題 ,五官搭配起來也比較協調,在他看來,幾乎沒有治療的必要 。只是先前李教授收治了她 ,病歷上說明是病人和家屬強烈要求整牙,且既然繳了費,又轉給他 ,不能拂了老前輩面子 ,他便只好收了下來。當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錯亂,要是能收一點距離進去 ,又排列整齊,患者也許在心理上會更加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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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人的范本(2)

他一直認為正畸科給予病人的治療,應該是心理和生理雙方面的 。

正想著這事,手機振動了幾下 ,他拿出來看了看,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了起來,離開客廳 ,走到飯廳外面的陽臺上將電話撥了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電話另一頭的男人問。

“我是 。 ”他答。

“我是于易啊,哥們兒,你的號碼居然一直沒變 ,有空嗎?出來聚一聚?”

約好見面的地點 ,艾景初跟老爺子說了一聲就開車出門去了。

于易是他在費城留學時期的同學,說是同學,其實只是校友 。有一個假期 ,于易的房東老太太去世了,兒孫準備變賣不動產,突然搞得他沒房子住 ,正好知道醫學院的老鄉艾景初那里有多余的空房,便人托人地找到他幫忙,后來兩人才漸漸有了交情。過了幾年 ,于易去了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里,于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一點沒變 。”

于易比艾景初略微年長 ,但是他剛從國內到賓大學醫的時候,艾景初已經快畢業了 。

當時的艾景初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少年學霸,年齡和成績無一不讓人驚嘆 ,依照他的條件完全可以上更頂級的醫學院 ,但是他偏偏一直留在賓州。他平時不愛和人來往,又總是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所以甚少花邊新聞 ,而于易嘴巴甜,性格又隨和,自然比他招女孩子喜歡多了。

艾景初瞥了他一眼坐了下去 。

“還在教書? ”于易問。

“嗯。”

“沒討老婆?”

“沒 。 ”答了之后 ,艾景初破天荒地回問了一句,“你呢?”

“我?”于易笑了笑,“一切照舊。 ”

于易又說:“就你一個人夠意思 ,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一個個不是電話不通,就是說有事不能來。”

“回來要待幾天?”艾景初問 。

“晚上就走 ,我回國開個研討會,十一點的飛機。 ”

艾景初點點頭,轉而問:“喝什么? ”

“咱們還是不醉不歸?”

“我要開車 ,你不是坐飛機嗎?”艾景初說。

“逗你玩的 。 ”于易笑 ,“我戒酒了,不能像念書時那么喝,得節制下了 ,要是過幾年手抖,怎么做手術?”

于易又接著提議:“咱們就喝點啤酒。”

艾景初聞言,轉頭叫服務生拿酒。

于易感嘆:“你以前什么都比我強 ,不該回國的,在外面發展下多好 。 ”

“你有姐妹可以在家照應,和我不一樣 。”艾景初答。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碰著杯 ,不一會兒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時間差不多,于易就打車去機場了 。艾景初將他送上車,一個人站在街邊。他酒量不差卻也不愛喝酒 ,也許就像于易說的那樣,手上要求做精細活兒,所以不能多喝 ,此刻 ,他卻不敢開車了。

他看了看表,料想老爺子必然也已經睡下,便索性一個人走幾圈 ,散散酒氣 。

白天原本是晴天,艷陽高照,到了夜里風不大卻更加冷。他從酒吧街出來 ,在河邊的廣場走了走,又繞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熱鬧的時候,旁邊有兩位年輕的姑娘從里面出來 ,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孩子從暗處的臺階上站起來,跟了上去,“姐姐 ,我肚子餓了,給點錢吧 。”一邊走一邊連續重復了好幾遍,甚至要拉住她們的衣角。

兩個姑娘沒辦法 ,看著旁邊這個臟兮兮的孩子 ,從錢包里摸了些零錢出來給他。那孩子興高采烈地停下來,將手里的紙鈔朝街對面揚了揚,瞬時 ,一群臟孩子突然從黑暗里跳了出來,像得了信號的馬蜂群,傾巢出動 ,從馬路那邊沖過來,一起向那兩個姑娘追了去,嘴里都是那句話:“肚子餓了 ,給點錢吧 。 ”

這陣仗嚇得兩個姑娘急忙轉身,跑進剛才出來的那家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訊,走出來一陣吆喝 ,孩子們便又化整為零地散開了。

艾景初站在他們后面,將這些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個個頭最小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跑得最慢 。借著忽明忽暗的光線 ,艾景初突然看到那個孩子的臉龐 ,他心下一動,趁著對方要從他身側逃過去的當口,一把將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來 ,扣住孩子的手說:“讓叔叔看看你的臉。”

那孩子怎會乖乖聽話,不停地扭來扭去,就是拼死不肯照辦 ,艾景初便騰出另一只手來鉗住孩子的下巴 。

孩子的臉如他猜測的一樣,鼻中間和嘴唇正中都缺了一塊,是唇腭裂中很嚴重的一種。孩子似乎對缺陷非常介懷 ,又使勁地將頭偏過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只好說:“你聽話 ,我就放開你 。”

孩子點頭。

哪知待他一松手,那孩子就跟泥鰍似的,一溜煙就躥出幾米遠去了 ,攆上同伴后還回頭瞅了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幾步 ,但見孩子又想繼續撒腿跑過馬路,唯恐有車撞著他們,只好作罷 。

這么一來二去 ,體內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盡,他攔了輛出租車回家。

曾鯉回到Carol’s,把摔成兩半的手機翻出來裝好 ,開機后不見網絡信號,便打開后蓋將卡槽又搗騰了下,才恢復正常。可是 ,手機卻沒了以前的來電信息,也不知道剛才是誰給她打過電話,讓她給摔沒了 。

馬依依說:“伍穎晚上不來了 ,說她們科室聚餐。 ”

“快過年就是這樣,到處是飯局。我們單位下周還要去郊游,館長說可以帶家屬 ,你去不去?”

“去哪兒郊游?”

“東山啊 ,泡溫泉 。 ”

“不去白不去! ”馬依依笑 。

隨后,馬依依就開始丟下店里的顧客,打開購物網站 ,盤算穿什么泳衣了,“哎,你們單位都是哪些人去啊?”

曾鯉說:“你不如直接問有沒有帥哥。”

“知我者 ,小魚也。 ”馬依依大笑 。

“別做夢了,你又不是沒見過,要么慘不忍睹 ,要么名花有主,不然我媽還用得著帶著我去整容嗎?”

“你終于承認你是在整容了。”馬依依說。

“…… ”

過了會兒,馬依依又問:“你說我穿連體的好看 ,還是分段式的好看?”

“不穿最好看 。”曾鯉一本正經地答。

“曾鯉,你已經被你們單位的婦女們腐蝕了啊。 ”

“我一直都很純潔 。”

馬依依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在你們單位蹭過飯。”

往常單位小聚餐唱歌什么的 ,曾鯉也叫過馬依依。她現在辭了職 ,一個人打理Carol’s,除了以前的同學基本上就沒什么人際來往,認識的異性也少 ,所以只要單位有集體活動無論AA還是公費,但凡情況允許,曾鯉和伍穎都會把馬依依叫上 。

過了會兒咖啡館要打烊的時候 ,馬依依的母親找上門來,專程給她送煲好的湯。馬媽媽招呼著曾鯉一起吃喝。馬媽媽是那種特別能說的中年婦女,和馬依依基本上沒什么代溝 ,一邊吃一邊說起電視上的偶像劇 。曾鯉笑著看她們母女倆熱絡地聊天,幾乎插不上嘴 。

第二天,曾鯉上班時打開論壇 ,幾乎滿頁都是昨天活動的帖子,還有好多現場照片。過了會兒,發現有一封寧峰的站內私信:曾鯉 ,網站準備辦個騎行俱樂部 ,替你報名?

她本要問問是什么時候,會不會耽誤時間,可是仔細再看 ,他早就下線了,于是作罷。

這幾天正逢孩子們寒假剛剛開始,恰巧是圖書館熱鬧繁忙的時候 ,加上二月初便是春節長假,他們這類單位年終述職、總結之類的事情非常多,如果要請假便是難上加難了 。

夜里 ,伍穎突然跑到家里來,說自己沒帶鑰匙,一會兒還要去醫院值班 ,大冷天沒地方去,就只有在曾鯉這里坐會兒。她一會兒要泡澡,一會兒要喝熱茶 ,半點沒跟曾鯉客氣。洗了澡之后 ,曾鯉找了件睡袍給她換上 。

兩個人一起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調查里正報道國人濫用抗生素和一生病就愛輸液的事情,經過各方面分析 ,有病人的原因,也有醫生的原因。

伍穎憤憤不平地說:“就知道說咱醫生不好。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就遇見兩個病人 ,不給他開輸液就跟我急! ”

“還有這種人?”曾鯉問 。

“多著呢!本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說你打一針吧,明天再打一針 ,結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 ”

“他說我忽視他的痛苦,不理解他,不重視他 ,他病得這么難受,我都不給他輸液,就只叫護士打針 ,打針是過去那個年代的方法了。 ”

“男的女的?”

“男的 ,四十多歲。我跟他解釋了好久,他就是不依,我稍微有點不耐煩了 ,他還說要投訴我 。”曾鯉知道伍穎他們要是被病人投訴的話,月底是要扣獎金的。

伍穎繼續說:“最后我叫護士給他掛了五百毫升的生理鹽水,把剛才開的針劑打在里面給他輸上液 ,他才安心,你說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

曾鯉樂了。

“關鍵是,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害得我差點一天被投訴兩次 。”

曾鯉喝了口水說:“不過,你別說,你們醫生里也有缺德的 。我們單位那個吳姐 ,她女兒剛兩個月大,只是偶爾有點咳嗽,你們院那個醫生就給人家開抗生素 ,要吃一個星期 ,還說雖然沒有肺炎,但吃點預防也是好的。”

伍穎張了張嘴,最后說:“現在醫院大部分錢是自己解決 ,不開藥不檢查就沒飯吃,何況人都分好人壞人了,醫生也有那樣的。 ”伍穎是個有強烈集體榮譽感的人 ,平時最不喜誰說他們醫院不好,或者醫生不好,所以馬依依和曾鯉隨時都拿點反例出來 ,磨煉磨煉她的神經 。

聊完這個話題,兩個人又轉頭看電視去了。

播廣告的時候,曾鯉看了看伍穎。她之后一直沒說話 ,盯著屏幕目不轉睛 。曾鯉覺得她肯定有心事,包括她毫無征兆地來自己家,說出那些沒帶鑰匙的話 ,都不過是借口。

大一剛入學的時候 ,伍穎和馬依依已經要好很多年了,曾鯉在兩個人之間根本插不進去。有時候去食堂吃飯,如果剛好空兩個座位 ,那肯定是馬依依和伍穎坐一塊,曾鯉只能自覺地坐到別桌去 。

她無數次地想過,要如何討好馬依依或者伍穎 ,才能讓她們接納她。所以,假如她倆要去澡堂洗澡或者去城里逛街,哪怕曾鯉自己壓根不想去 ,那么也要裝著很樂意的樣子欣然前往。

她怕她們更加疏遠她,不要她了 。

那個時候的曾鯉那么迫切地想要朋友,可是她不開口 ,她們也沒有細心地注意到她的孤獨。

直到有一天下午,馬依依去上美學課,而曾鯉和伍穎在寢室里獨處 ,伍穎冷不丁地問她:“曾鯉 ,你覺得愛情是什么?”

曾鯉將頭從日記本前抬起來,想了想說:“是空氣。”

“空氣? ”

“離不開,放不下 。吃飯 、睡覺、走路、逛街 ,甚至上課,都會想起在愛情里的那個人現在正在干什么 。”十九歲的曾鯉是這么回答的。

伍穎笑了,“這一點你和依依不一樣 ,她總說我傻。”伍穎當時正在網上和一個網友曖昧不清 。

馬依依和曾鯉都確定她是網戀了,而且還是異地的。

后來,暑假過到一半 ,伍穎忽然打電話給曾鯉,“我要放點東西在你家,方不方便? ”

“什么東西?”

“行李。”伍穎回答 。

“你要干嗎? ”曾鯉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要去找他 ,我要私奔。 ”伍穎在電話里激動地說,“下周一的火車,我怕被我媽逮到 ,所以今天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就先把行李挪出來 。”

“你……”曾鯉的心突突直跳 ,“你想好了嗎? ”

“我都想到幾十年后去了,沒沖動。”

“念書怎么辦?好不容易考上,會被學校開除的。”

“開除他們的好了 ,沒念大學也成功了的人多了,那什么破臨床,我早就不想學了 。 ”隨后伍穎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許多 ,接下來,曾鯉就沒再勸她了。

她雖然沒起過要和誰私奔的心,但是也沒少想過要離家出走 ,等過個十年混出點名堂來再回家。可惜,她從小到大最長的出走不過持續了一天,哪知晚上回家之后老媽壓根兒沒發現 ,甚至還數落了她幾句,說她白天不好好在家復習,還出門找同學玩 。

這么轉念一想 ,曾鯉突然佩服起伍穎的勇氣來 。

“馬依依她怎么說?”曾鯉問。

“我沒敢告訴她。”伍穎回答 。

“為什么? ”

“她家和我家太熟 ,有丁點風吹草動的就通氣了。況且,我要是消失了,我媽肯定第一個去找她 ,她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又說漏嘴那就前功盡棄了。再說,我要去E城 ,依依他們老家就是E城的,如果我真的沒找過依依,我媽肯定會排除那個地方 ,這叫空城計!”伍穎就跟拍諜戰片似的,給曾鯉分析得頭頭是道 。

共享過這個心驚肉跳的秘密后,曾鯉和伍穎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

伍穎的計劃原本很周密 ,大概是因為她媽有點覺察女兒的異常,所以不得不更加謹慎起來。她趁著早 、中、晚遛狗的當口,把行李、衣物一次一次地往外挪 ,挪出去的東西放在另一條街那個大超市一樓的投幣存物箱里 ,然后再讓曾鯉晚上去取 。

星期一的早上,伍穎跟伍媽媽說自己出門買衛生巾,然后就甩著兩只空手 ,大搖大擺地離家出走了。

伍穎的作戰計劃比較曲折,她先去E城,獨自體會下單飛的生活 ,然后待上一個月,等風平浪靜后,再去T城與男友會合。正好 ,曾鯉在E城還有一個要好的初中同學,畢業后沒繼續念書,在那邊打拼了幾年 ,曾鯉順道打電話去將伍穎交給她 。

可是,殊不知那一個月如何也不能風平浪靜。

伍穎失蹤的那天,直到晚上伍媽媽才看到她留在床上的信 ,之后便發了瘋似的到處找她。和預想中一樣 ,首先接受盤問并且遭殃的就是馬依依,可是在雙方家長的轟炸式盤問下,馬依依只顯現出一臉的坦誠和茫然 。

經過幾輪調查后 ,伍穎父母找到了曾鯉這里 。說實話,曾鯉如果說自己一點也不害怕是假的,這就是一個大變活人的把戲 ,要是伍穎出什么意外,頭號幫兇就是她。可是,如今她騎虎難下 ,只能統統一問三不知。

伍媽媽轉而說:“我知道我們管她管得太嚴,她在網上和那小伙子談戀愛,她爸知道后也揍了她好幾頓 。我都勸過她爸了 ,女兒大了,自尊心也強了,怎么能說打就打?應該好好溝通。現在不知道她哪兒去了 ,就說是要過自己的生活 ,要是真去了那小伙子那兒,我們還放心,如今下落不明的 ,我們怎么對得起她死去的爺爺奶奶?”說著說著,伍媽媽便潸然淚下,“你們這些同學 ,要是真有她什么消息就告訴我們,讓她回來也好,我們去看看她也好 ,總之就是只要能有她的信兒就行了,我們不打也不罵,她要怎么樣就怎么樣。 ”

曾鯉聽著有些動容 ,數次都差點將伍穎的消息脫口而出,可是轉念想起在伍穎面前發的誓,又忍了下去 。后來事情的發展 ,曾鯉也不得而知了。那個時候 ,她們都太任性太幼稚,沒有了解過社會,也沒有體會過什么才是挫折 ,根本無法理解父母的苦心。

開學了之后,伍穎仍然沒有回來,過了幾天 ,伍媽媽來到學校拿著醫院證明,低調地替伍穎請了個長假,曾鯉這才如約將事情告訴了馬依依 。馬依依當場跳起來 ,差點沒掐死曾鯉。

待伍穎回來時,已經一學期過半了。

伍爸爸走了些后門,讓伍穎在醫科系繼續念了下去 ,將家里的一些陳舊家規刪改了不少,還保證再也不打她 。那個T城的小伙子,也被伍爸爸接過來 ,安排了一個工作。兩家父母 ,雖然隔得遠,卻也時常走動,一切都在朝著伍穎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

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 ,伍穎和小伙子分手了 。

曾鯉說:“以前他們那么反對,你們那么難,又那么遠還偏要在一起 ,現在不反對了,你們怎么反倒這樣?”

伍穎苦笑沒答話 。

沒有人可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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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夜偶遇(1)

艾爺爺每天六點多就起床了,所以只要是有空,艾景初也會早早起來陪著爺爺遛彎。在曾鯉跟著伍穎熬到半夜的第二天早晨 ,艾景初也起得遲了些,出門的時候,保姆李阿姨已經推著艾爺爺去湖邊散步了 。

他跑了一圈快回家時 ,手機響了。

艾景初放緩腳步 ,平復了下呼吸,接起電話。

“艾老師,打擾你了 。”電話聽筒里傳出來的是一個平和低緩的男聲 ,“我是物理系的慕承和。 ”對方大概怕他忘了,特地先自報了下身份。

“你好 。 ”艾景初說。

“我們家有個孩子想找你看看。”慕承和解釋,“我昨天找了馮院長 ,他說你才是這方面的專家,讓我向你咨詢下,又聽說你今天要乘飛機出去開會 ,所以才這么早打擾你 。”

艾景初聽著對方的話,停下腳步,站在岸邊面朝湖水 ,直截了當地問:“孩子怎么了? ”

“我姐的孩子,還在母親肚子里,但是現在六個月 ,B超照出來唇線不完整。”

艾景初繼續問:“中斷距離是多大?上牙槽骨有中斷嗎?是單側還是雙側?”

這連續幾個問題明顯把教物理的老師給難住了 ,隔行如隔山,電話那一頭的慕承和頓了頓,他對此不太懂 ,妻子交給他這個任務的時候,他以為就是一個名詞,沒想到還有這么多選擇題。

艾景初看了下腕表 ,說道:“這樣吧,慕老師 。我今天是中午的航班,怕來不及和你面談 ,但是周三晚上就回來 。你要是信得過我,就等到周四一早,我們當面看看。 ”

慕承和松了口氣 ,笑著答:“好,謝謝。”隨后就掛了電話 。

艾景初看著手機屏幕,想了想 ,輸了幾個字 ,將剛才的號碼存進號碼簿去。學校年年擴招,校區越修越多,大部分同事幾乎都叫不上名字或者根本沒見過。他與慕承和也不算陌生 ,同乘過車,談過話,而且經常聽人提起他 ,偶爾來看老爺子的那些老部下也會談及他,只是從未聊過他的私事 。

星期四一大早,艾景初如約見到了慕承和。慕承和的身后是一個嬌小的姑娘 ,正扶著一位大肚子的孕婦,孕婦手里拿著一張B超的檢驗單。艾景初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 ,其中一行寫著:“右側上唇連續性中斷,寬約7mm 。”他回頭再看了看,送檢的抬頭 ,是A大附院的檢驗報告。

艾景初抬眸問:“你們家屬有什么想法? ”

孕婦一聽艾景初的反問 ,沒發出一個字,卻先落下淚來。

孕婦身側嬌小的姑娘說:“艾老師,你覺得會不會有誤?”

艾景初看著她 ,心中醞釀著應該怎么出口比較委婉,他本身不是急性子,于是頓了頓 。也許這個停頓讓對方誤會了 ,那姑娘急忙又解釋:“我是慕承和的愛人,這是我姐。我不是懷疑醫院的水平有問題,就是想會不會有地方弄錯了 ,孩子怎么可能有唇裂?我們家還沒有人得過這個病。”

慕承和靠近一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薛桐 ,不著急,慢慢聽艾老師說 。 ”

艾景初說:“現在是高峰期,附院里早上看B超的人比較多 ,我們去那邊影像系借他們的教學儀器用下 ,咱們再查一次,我現場確認 。”

孕婦聞言連聲道謝。

到了B超室外面,薛桐陪著堂姐一起進去 ,慕承和留在外面。

這一回,檢查做得更加仔細,艾景初抱著雙臂 ,盯著顯示屏上的黑白影像,神色嚴肅,從頭到尾有接近十分鐘 ,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病人和家屬先出了診室 。

旁邊的醫生問艾景初:“你熟人?”

“嗯。 ”

“你覺得怎么樣? ”

艾景初淡淡地說:“不但右唇有問題,上牙槽骨也缺了一塊 ,孩子的舌頭都能看見。”那屏幕上的熒光映出他臉上的輪廓,看不出神色 。

“太嚴重了,孩子最好打掉。”那人說。

艾景初沒答話 ,轉而起身說:“老王 ,借下你隔壁的辦公室 。 ”

“行啊,隨便,愛用多久用多久。”

艾景初出門環視了三個人一眼 ,說:“我想和孩子的母親單獨談談。”得到許可后,艾景初將孕婦帶到了旁邊的房間 。

艾景初問:“你是慕承和的姐姐? ”

“不,我是他愛人的堂姐。”

艾景初點點頭 ,“那么既然是堂姐,不是直系親屬,我就不讓他們參與我們的談話了 ,好嗎?”這是他整個上午使用的唯一一個征求對方意見的疑問句。

“可以 。 ”堂姐緊張地說 。

“你們先前給我看的檢查結果,沒有錯,只是我和王醫生核對了下 ,可能因為上次胎兒的角度問題,沒有看清楚上腭,胎兒不但是唇裂 ,還有腭裂。”

堂姐一聽到這話 ,雖說心中早有準備,但是那剛干的淚痕又濕了,“醫生 ,你可能不知道我懷這個孩子有多難。我先前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當時我和丈夫覺得自己都還沒來得及享受二人世界,怎么能先要個孩子拖累自己呢?所以義無反顧地就打掉了 。當時都沒給家里人說 ,知道懷孕的那天我坐在公交車上,還一直埋怨老天怎么讓我那么倒霉。”

堂姐抹了抹眼淚又說:“結果后來眼看年齡就過三十了,同學朋友都有孩子了 ,自己也就動了這個心思。可是哪里會想到,無論怎么都懷不上 。我們倆什么醫院都看了,什么法子都想了 ,結果一年多還是沒消息。后來我就想,是不是老天來報應了?是不是那個被我放棄的孩子回來懲罰我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都半年了 ,卻……你說…… ”

最后 ,堂姐泣不成聲了。

艾景初靜靜地看著她 。

堂姐終于覺得自己在醫生面前有些失態,于是忍了忍,止住了抽噎 ,問道:“艾醫生,你覺得孩子真的很嚴重嗎?我們該怎么辦?孩子要是生下來,一定能治好 ,是嗎?我舍不得不要這孩子,我們給他治!”

艾景初說:“最后如何取舍,需要你和家里人商量后決定。產科醫生也許之前給你說過 ,如果做引產會有些什么風險和后果。那么我現在是要告訴你,如果你要這個孩子,要有些什么心理準備 。”

堂姐點了下頭 ,等著他后面的話。

“如果胎兒是唇腭裂,那么他生下來兩個月之內就要到正畸科這里做一個術前正畸,我們會取模做牙槽塑型 ,戴矯治器 ,三個月的時候孩子做唇形修復手術,半年后做腭成形手術,之后直到學齡前都需要進行語音校正 ,因為孩子的身體在不停地發育生長,所以不排斥手術成功后還會有繼發性的畸形。一旦發音或者其他方面有結構性障礙,則需要到口腔頜面外科進行第二次修復 。大概十二歲左右 ,會進行又一次外觀整形 。最后一次手術鼻唇腭修復會在十八歲成年前后,這期間,孩子無論生乳牙還是恒牙 ,都需要正畸醫生對牙齒和牙槽的生長發育進行觀察監視和治療。 ”

他盡量把語言組織得淺顯易懂一些,而堂姐聽到那一次又一次的手術后,都忘記了哭 ,也忘記了提問,只是瞪大雙眼。

艾景初平靜地說:“這是目前世界上最權威的唇腭裂修復程序,整個過程需要美容醫生 、頜面外科醫生 、正畸醫生全力參與 ,甚至包括心理醫生 。對孩子的壓力不說 ,對家長而言這也是一個巨大的責任,前后數次手術,治療時長接近二十年。一旦生下這個孩子 ,父母對這個生命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應該盡自己所能地去愛他,照顧他 ,而不是說如果孩子有什么讓父母覺得不滿意的地方,就放棄他,或者隨意地治一治 ,等耐心耗盡的時候再去后悔。 ”

艾景初都不記得對人說過多少次這些話了,來咨詢他的那些父母,不少人本來信誓旦旦 ,聽到最后就望而卻步了 。有的是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那份負擔,有的則是覺得孩子這樣長大太不幸。

他毫無主觀情緒地解釋過一回又一回,不是為了勸人放棄 ,也不是為了給人希望 ,只是覺得那些明知孩子有缺陷還要生下來的父母,不要為了一時沖動和暫時的愛心,而給孩子帶來終生的陰影。

他給很多唇腭裂的孩子做過治療 ,其中不少是從各地福利院送來的,有的是未滿月就被遺棄了,還有的已經三四歲做過短暫治療后 ,仍然被家人拋棄了 。

其實,被母親放棄的事實,在未來的一生中 ,帶給他們的影響也許遠大于唇腭裂畸形這件事。

在艾景初說完這些之后,堂姐陷入了沉默。

艾景初站起來說:“你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他知道,有時候做決定是很難的 ,也有很多客觀因素會影響到家屬,所以他才不要慕承和夫婦倆在場。

臨走的時候,堂姐對艾景初說:“艾醫生 ,我如果有疑問可以再聯系你嗎?”

艾景初同意道:“慕老師有我的號碼 ,你可以打給我。 ”

他待慕承和一行人離開后,又回到實驗室等兩個學生 。過了十來分鐘,那兩個拿論文選題來請他過目的孩子才姍姍來遲 ,估計兩人是相互壯了膽才敢一起來找艾景初 。

忙完后,艾景初本來準備回家睡覺,但是時差仍然倒不過來。昨晚航班延遲 ,最后半夜才到家,他幾乎沒合眼,一早就去醫院見了慕承和。昨天夜里太冷了 ,比起前幾天降溫了不少,他覺得自己有些感冒,似乎還有點發燒 。艾景初吃了點李阿姨做的東西 ,上樓躺在自己床上。他看了下手機屏幕上的日期,明天是一月十九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將精神打起來。想到這里 ,他閉上雙眼強迫自己立刻睡著 。

而同一時間的曾鯉正和馬依依在準備去東山的行李。

東山離A市大概兩小時高速的車程 ,路況很好,山上寺廟眾多,信徒廣博 ,也是有名的溫泉鄉。

每周五下午,圖書館都會提前閉館,全體職工參加政治學習 。這一次集體活動 ,館長就假公濟私了一回,節約政治學習的時間,中午通知提前下班 ,派了車讓大家先行動了。馬依依則是因為店里突然忙不過來,就讓曾鯉隨著同事們先走,說遲一些自己開車去。

大部隊開到東山山腰上的度假酒店的時候 ,才下午三點多 。待工會的吳姐分配好房間,大伙兒就放下行李,拿著裝備各自泡溫泉去了。曾鯉心里念著馬依依 ,所以時不時都注意著手機有沒有來電。

直到吃晚飯時 ,馬依依才來電話,“我OK啦,終于啊!”

“你現在在哪兒?要不要等你吃飯?”

“不用了 ,你準備好房間等我就行 。我剛才已經吃了點東西,現在馬上上高速,估計八點到東山收費站吧 。 ”馬依依答。

“哦 ,那我在山腳下的上山路口那里等你。”

“別呀,”馬依依忙阻止道,“你告訴我到了山下怎么走 ,我直接開上去不就得了 。 ”

“不行,太晚了,你一個人開夜車走山路 ,我不放心。”曾鯉斬釘截鐵地說。

同事們吃過了飯,有的約晚上的牌局,有的準備去泡溫泉 ,有的要去看夜景 。曾鯉沒好打擾誰 ,就一個人拿著東西準備出門去了。

游客下山其實很簡單,如果沒有自駕車,乘觀光纜車從山崖上下去 ,半個多小時就到了。纜車早上六點到晚上七點營業,曾鯉在前臺問了下酒店的工作人員上下山的纜車時刻表后,急急忙忙地趕過去 ,正好趕在別人快下班之前 。

山下是東山鎮的古街。

說是古街,其實是為了開發旅游而后期現修的。先前幾年規劃得不怎么好,直到現在也挺混亂 ,街上跑私車的、為家庭旅館拉客源的、賣紀念品的,甚至為游客引見得道高僧的都數不勝數 。隨著夜色降臨,人都散了不少 ,但還是剩下一些徘徊在曾鯉左右,時不時地問她要不要請大師開光看面相,要不要住店 ,要不要坐車上山 ,也有人騎著摩托車在馬路上轉來轉去攬生意。

曾鯉先看時間還早,就在鎮上最大的一個不足一百平米的日雜百貨小超市里逛了逛。她不為買東西,純粹用來消磨時間 ,于是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又站在貨架前把很多商品的成分表讀了一遍,到了后來那個超市里的老板都快以為她是來踩點的了 ,干脆派了個營業員站在她旁邊盯著她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只得尷尬地揀了兩瓶水,拿去收銀臺付款 。

等曾鯉拿著那兩瓶水出門去 ,才覺得自己買了個最糟糕的東西。她本來沒帶包,為了方便就拿了些零錢,于是兩只手都可以揣在衣服兜里取暖 ,而現在卻不得不在寒風蕭蕭的夜里一邊拿著一瓶冰涼的礦泉水。如果就這樣扔了吧,又覺得太浪費 。

她又回到小鎮口,在上山必經之路的那個牌坊下等馬依依。眼看著人煙越來越稀少 ,除了停車場收費的保安外 ,幾乎沒有路人,這時,手機響了。

“小魚 ,不好了!”馬依依張口就急道 。

“怎么了? ”曾鯉問。

“我姥姥摔了!”

“要不要緊?”

“不知道,正往伍穎他們醫院去呢,我可能要馬上掉頭回去。 ”

“那趕緊回去吧 。 ”曾鯉也替她著急起來。

“啊 ,伍穎的電話打進來了,不知道接到我姥姥沒,是不是情況有變 ,我先和她說。”馬依依說 。

“好!”曾鯉迅速掛掉電話。

曾鯉獨自站在風里,等著馬依依的消息。

過了兩分鐘,馬依依的電話第二次打過來了 。

“怎么樣? ”曾鯉問 。

“伍穎要了我爸爸的電話 ,他們先聯系,免得我把話傳來傳去的耽誤時間。”

“那就好。”

“你一個人行嗎? ”馬依依突然想起曾鯉這邊的情況,“你在山腳等我是不是?不如我先來接你 ,反正我也有二十來分鐘就到了 。”

“沒事 ,我有幾個同事陪著我來的,他們反正上街來玩,一會兒就開車回酒店去。你就別管我了 ,趕緊找個就近的收費站先掉頭去醫院看看你姥姥。”曾鯉知道姥姥在馬依依心中的地位,早利用剛才那幾分鐘在心里醞釀好怎么哄她了 。

“真的? ”

“真的。”曾鯉說,“比珍珠還真。”

馬依依假裝惱她說:“你下回發誓的時候 ,能不能換句臺詞? ”

曾鯉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

等電話掛掉了,曾鯉一個人留在夜色中,才開始擔憂起自己的處境來。

她走到保安亭那里 ,問那位保安:“大爺,你知道還有車上山嗎?”

那人原本在椅子上看著電視,烘著電暖爐 ,聽到聲音抬頭說:“纜車和客車早收班了,剛才不是還有好多私家車在這里拉客嗎?你去那邊街上問問。”

“哦 。 ”

“不過,現在晚了 ,好多人都不跑山路了 ,你要費點事啊。 ”

“哦,謝謝。”

“怎么一個小姑娘,這么晚了才想起來要上去?早干嗎去了?”大爺嘀咕了一句 。

曾鯉笑了笑 ,沒答話,朝著他指的那條街走去 。

結果,她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出租車 ,連她去哪兒都沒問,人家就說自己是下班回家的不載客。對面一個開私車拉活的司機大聲說:“大姐,你去哪兒?我載你!價錢好商量。咱們鄉下地方怎么會有出租車?人家都是回家的 。 ”

曾鯉不敢上車 ,甚至不敢答話,只敢朝前走。那輛車緩緩地開著,跟了她一會兒 ,見她意志堅定便又招攬別的生意去了。曾鯉繼續在路邊張望著出租車,哪知,果然和剛才那個胖司機說的一樣 ,這個地方根本不可能打到正規出租車 。

天又下雨了。

她的心越來越慌 ,越來越慌。那兩瓶礦泉水還沒舍得扔,挪到一側懷里,騰出一只手摸著兜里的錢 ,暗暗責怪自己出門的時候太大意 。最后她下定決心,一鼓作氣回到那輛私車旁邊,問道:“師傅 ,那你去不去山上的東山酒店?多少錢?”

胖司機原本開著車窗抽煙,聽到曾鯉的話愣了下,反問:“你說你要上景區?”

“嗯。 ”曾鯉點頭。

“搞半天你是要上山啊?”胖司機一副“你怎么不早說”的表情 ,一邊拒絕一邊連擺手,“太滑了,不去!不去! ”

曾鯉頓時傻眼了 ,這是她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 。她只以為哪怕纜車和景區觀光車下班了,哪怕馬依依突發情況來不了,哪怕出租車打不到 ,哪怕黑車敲她竹杠 ,都是好商量的事情。

另一側路邊也有人接話說:“現在都飄小雨,那山上肯定凍住了,輪胎要打滑啊。”

胖司機又說:“而且送了你 ,我還要連夜往回趕下山 。上次我們就有個朋友,下雪天為了點錢送了個客人,結果回來的時候彎道滑出去 ,差點丟了命 。”說完之后,就不搭理曾鯉了。

有人說:“大姐,你要是不特別著急 ,我給你介紹個地方住下,明天再上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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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夜偶遇(2)

忽然旁邊有人笑了,“你小子,不拉車 ,啥時候做起旅館買賣來了?”

“我老婆她姐不是才開了家旅館嗎?介紹介紹生意唄。”

那人小聲嘀咕著說:“你別是老婆不在家 ,想把這美女介紹到自己家里去吧? ”

聲音很小,卻異常清晰,立刻讓路邊的幾個人哄然大笑起來 。

曾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正要迫于無奈給伍穎或者同事打電話求助的時候,馬路對面有人叫她,“姑娘 ,我說那個小姑娘! ”剛才守山門的那位大爺氣喘吁吁地指著她喊,“哎―你不是說要上山嗎?有車了!有車了!”

原來曾鯉前腳剛一走,就有輛車下山 ,對方正好下山來鎮上買藥,就停下來問大爺藥店朝哪邊走。結果大爺當時留了個心眼,問人家還回不回去 ,所以,得了消息,大爺沒來得及打傘 ,冒著小雨就趕著到這邊來找曾鯉。

“我瞅著那開車的小伙子挺正派的 ,不像壞人,你去找人家說說看 。”大爺說。

曾鯉感動地道謝。

“你別磨蹭了,趕緊找人家去 ,萬一我們這一耽誤,人家走了呢? ”說著,老大爺指了指方向 ,還不忘焦急地催促,“趕緊了!是輛黑顏色的A城牌照的車 。”

曾鯉不敢耽誤,小跑著朝街道遠處的藥店去。

藥店門口做招牌的燈箱開得很亮 ,曾鯉拐了個彎后一眼就看到了。待她再跑近一些,發現藥店的不遠處果然是停著一輛A城牌照的黑色的越野車 。

她好像抓到了一點希望,喘著粗氣加快了腳步。

她離藥店越來越近 ,基本能看到藥店的柜臺還有門前的人影了。那人背對著她,看不清楚面容,也無從驗證大爺口中說的“不像壞人”是不是真的 。接著 ,那個人轉了個角度下了兩步臺階 ,從藥店走出來,然后,曾鯉看到了對方的側面 。

俊朗的眉目和緊抿的唇。

那人 ,居然是艾景初。

一時間,曾鯉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幽閉暗黑的地下洞穴里走失了好久,忽然之間找到了一條透著明媚陽光的通道 ,又像是被迫束縛在海里,在幾乎窒息的時候,突然有了新鮮的氧氣 。

她小跑著喊了一聲:“艾老師。 ”

他似乎是聽見了 ,似乎又是沒聽見,走路的腳步緩下來,不確定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而曾鯉站在街對面的暗處,中間隔著馬路,人和樹正好擋住了他的視線。

之后 ,她穿過馬路的時候叫了第二次 。

旁邊正好經過一輛加裝著低音炮的摩托車 ,音樂開得震耳欲聾,一閃而過之際恰巧掩蓋住曾鯉的聲音。

他個高腿長,眼看就要幾步回到車上絕塵而去。

曾鯉慌了 ,顧不得那么多,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上去,鉚足了力氣 ,從后面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同時嘴里還連名帶姓地喊了聲:

“艾景初!”

艾景初詫異地轉身回頭,看到了曾鯉 。

許多年后 ,艾景初仍然能夠回憶起這個場景,飄著雨的冬夜里,在旅游開發過度的小鎮上 ,鼻頭和臉蛋都紅撲撲的 、喘著粗氣的女孩,有些慌亂地站在秩序雜亂無章且滿是淤泥的人行道上,拉著他的衣服 ,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眼睛大概因為在冷風中疾行 ,而有了一種像是含著淚的潤澤,亮晶晶的,額前的幾縷頭發紛亂地貼在皮膚上 ,懷里還奇怪地抱著兩瓶礦泉水。

也不知是醫者忌醫還是怎么的,他一直很煩看病吃藥 。就像呼吸科的很多大夫上班診病的時候,不停地對患者說吸煙有害健康 ,一定要戒煙,然后一下班,自己卻摸出一盒煙來抽得歡。所以他本來中午就到東山了 ,也不準備天黑后開車出門的,但是感冒越來越嚴重,體溫也持久未降 ,怕半夜真高燒起來,讓老爺子擔心,于是才勉勉強強地到鎮上買藥 ,哪知剛出藥店沒走幾步 ,就被人從后面拉住。

他愣了一下,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是怎么回事 。

曾鯉回過神,迅速地縮手 ,松開他的衣服,結結巴巴地將稱呼又更正了過來:“艾……艾老師 。”她緊接著解釋,“聽山門口的老大爺說你要開車上山 ,我可不可以搭車?我等我朋友一起去東山酒店,結果錯過時間了。 ”

她有點語無倫次地繼續說:“我本來準備打車的,結果沒一個人愿意上去。我在那邊叫了你兩聲 ,你沒聽見,所以我才著急了,怕你走掉了 ,我……我……”其實,她差點說出口的是:我可以給你車費 。

幸好在腦抽之前,曾鯉及時識時務地閉上了嘴。她瞄了一眼他的車 ,四個圈 ,“奧運的弟弟”―奧迪。在A城坐的士,普通車起步價是八塊錢,要是遇上大眾、奔騰 ,因為車好,會往上漲兩塊 。曾鯉自己一個人琢磨著,出租里沒有奧迪 ,不知道起步價應該是多少錢。

這時,他將鑰匙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來,按開了遙控鎖 ,然后淡淡地說:“上車吧。 ”

曾鯉開了后車門,坐在了后排 。平時,她除了搭馬依依和伍穎的車以外 ,很多人的車她都愛坐后面,前面要系安全帶,四肢還伸展不開 ,所以哪怕打車都愛坐后排。于是 ,艾景初在前面開車,她坐在駕駛位的后方。

她一抬頭,就可以從后視鏡里看到艾景初的眼睛 。

他亦如此。

車動了之后 ,曾鯉才想起自己竟然忘記了一句最最重要的話,急忙對著后視鏡里的艾景初補充說:“對了,艾老師 ,我叫曾鯉。”

“我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在轉著方向盤挪車,眼睛認真地盯著反光鏡 ,沒有看她,也沒有任何波瀾 。

到了山門口,曾鯉讓艾景初停了會兒車 ,她跑去給那位大爺道謝,讓他放心。

大爺說:“坐到了就好,那小伙子面善 ,一看就是好人。 ”

曾鯉笑了 ,回頭瞅了瞅車上,想看看這個看起來冷冰冰的男人怎么就讓大爺覺得他面善了 。哪知,她的視線一落到他身上 ,他也恰好望過來,曾鯉立刻將目光挪開,不敢再打量他。

告別的時候 ,大爺又不放心地說:“不過小姑娘啊,防人之心不可無,哪怕是熟人也要有點警惕心 ,我把車牌給記下來了,你也記個我們這里的電話,要是出了什么事 ,給我打電話啊。 ”

曾鯉樂呵呵地嘴上應著,但是心里卻沒同意,因為她知道 ,艾景初真的是個好人 。

第二次回到車上的時候 ,曾鯉在腦子里掙扎了一下,遲疑著繞到另一側,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坐到了艾景初身邊。

“行了?”艾景初問。

“行了 。”曾鯉點頭。

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音響還放著音樂,大概是等她的時候他打開的。他掛擋 ,踩下油門,車速慢慢提升起來,過了半分鐘 ,嘀嘀嘀地響起了警報 。

“安全帶。 ”他說。

“哦 。”曾鯉這才想起來,連忙系上 。

外面還在下雨,細細綿綿地落在車窗上 ,一層一層地讓視線緩緩朦朧起來,待雨刮器一刮又立刻消失無蹤。

窗外能見度極低,彎道又多又急 ,所以他開得很謹慎 ,在每個看不到前面路況的急彎處都會很仔細。她不常暈車,但是一到山路就會難受得耳鳴打嗝,特別是坐伍穎的車的時候 。伍穎性格冒失 ,見旁邊沒人沒車就開得飛快,拐彎的時候又猛踩剎車。有一次,伍穎手機掉腳下了 ,她居然還邊開車邊彎腰去撿,嚇得曾鯉大叫:“你走歪了歪了!對面有車來了,你快讓人家!”

等伍穎抬頭問“哪兒哪兒?我沒看到啊 ”的時候 ,對方都已經跑到身后去了。

曾鯉沒好氣地說:“還好人家看到你了 。”

用馬依依的缺德話說就是:如果她哪天得了絕癥,那就先買份高額保險,再去坐伍穎的車 ,這樣一了百了,爹媽后半輩子還有保險公司可以依靠,也算是死有所值。

但是艾景初的沉穩持重 ,與伍穎完全相反。

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車內的音樂恰當地掩蓋了這份沉默 。

就在這時,音響里的歌聲突然停止了,轉而變成鈴聲響起來 ,操作臺的DVD導航顯示屏上提示有來電。艾景初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按下手邊的通話鍵,接了起來。

“你好 。”他說。

“艾醫生你好 ,我是薛曉梅,昨天找過你的,慕承和的堂姐。 ”

艾景初的手機和車載藍牙綁定在一起 ,所以通話的聲音通過免提從音響傳出來,曾鯉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

曾鯉聽見那女人說話的聲音鼻音很重,不是感冒便是剛剛才哭過 ,若不是先叫一聲“艾醫生”,她都快以為對方是來向艾景初討情債的了 。

那人又說:“關于孩子的事,我丈夫還有我婆婆他們都有話想當面咨詢你 ,我們……”話到這里 ,電話那頭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哭了。

曾鯉偷偷地瞄了艾景初一眼。

艾景初說:“薛女士,你等一下 ,我稍后給你打過去 。 ”

掛斷之后,艾景初將車靠邊停下來,隨后開門下車 ,往前走到一棵樹下,將手機撥了回去。

他站在車燈前,所以曾鯉可以慢慢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一般人站著接電話會一邊說一邊踱來踱去 ,或者將身體的支撐點一會兒換到左腳一會兒換到右腳,而艾景初卻不一樣,他就這么站著 ,既沒有改變重心,也沒有挪動過腳步,筆筆直直的 ,一動不動 。

他選的那塊地方 ,正好是樹葉最茂密之處,周圍的地面都被透下來的雨水打濕了,只有他那一圈是干燥的淺色。

剛開始 ,他張嘴時嘴里還會冒出一團白霧,漸漸地那團熱氣也沒有了。

車沒有熄火,雨刮器、暖氣和音響都還在工作 ,曾鯉坐在暖暖的車內,而他待在天寒地凍的夜色里 。

突然,他抬頭看了曾鯉一眼 ,正好和曾鯉打量他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然后朝曾鯉走了過來。

曾鯉覺得很奇怪,就算他說完了準備上車 ,也是走另一側的門,而不應該到她這邊來。他要干嗎?眼見他越走越近,曾鯉頓時想起大爺說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的話 ,難道她看走眼 ,白信任他了?難道他要一邊講電話一邊將她圈圈叉叉,又或者大卸八塊棄尸荒野?

艾景初停在曾鯉的門前,敲了敲車窗玻璃 。

曾鯉狐疑地按開。

“生下來具體多久做手術 ,這個很難說,要看孩子的體重和狀態。”他嘴里回答對方的問題的同時,示意曾鯉打開膝蓋前面那個副駕駛的車抽屜 。

她乖乖照做 。

抽屜按開 ,里面有幾個文件袋以及一條煙。

他彎腰將頭探進來,帶進一絲冰冷的濕氣,隨后 ,他伸手經過曾鯉的身前,從抽屜里拿了一盒煙。于是,他和她挨得極近 ,近得她都能吸到他呼出來的寒氣 。她看到他的發根,還有耳后皮膚上的痣。

艾景初起身回到原位,抽出一支煙含在嘴里 ,然后從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 ,緩緩點上。整個過程,他就用了一只手,卻嫻熟老練極了 。

漸漸地 ,曾鯉看到雨水把他腳下的那團路面也打濕了。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煙,有些時候他在說,有些時候他在默默地聽。偶爾他會說很久 ,指間的煙便這么自由地燃下去,那一點火星明明暗暗,閃著點點光亮 ,在燒成一截灰燼后,他會垂下頭用手指彈一彈 。

終于,他掛了電話 ,但是手上的那支煙還沒有燃盡,于是,他留在原地 ,安靜地將它抽完。結果返回車子的途中手機又響了 ,這一次,對話很簡潔,幾句就結束。

他開門重新回到車上 ,對曾鯉說了一句“久等了 ” 。他一開口,喉嚨里的空氣驟然冷熱交替,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而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已經在外面被凍得通紅。

曾鯉忍不住多嘴道:“要是感冒了最好別抽煙,你還是醫生啊。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有點埋怨,有點關心,有點不可理解 ,這點關懷也許是為了他深夜的搭救,也許是熱心腸的隨口勸導,但是她一出口就有點后悔了 。

艾景初沒有答話 ,徑自活動了下凍僵的手指 ,放下手剎,車走了幾米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醫生也會說 ,無論什么時候女的都最好別抽煙 。”

曾鯉猛地側過臉看他,驚訝了好幾秒,然后才慢慢地掉回頭 ,臉頰漲得通紅。

他在說她。

她第一次學抽煙是什么時候?好像是在大一那年的元旦 。她們宿舍三個人還有好幾個同學一起去廣場倒數新年鐘聲,回學校的路上已經凌晨一兩點了,打不到車 ,大家便約好了一路走回去。半道上,一邊走一邊閑得慌,伍穎便教她抽煙。

其實那個時候 ,伍穎也是半吊子,伍穎對她說:“你吸一口,然后把煙吐出來就行了 。”

“從哪里吐出來?鼻子還是嘴? ”她好奇地問。

“嘴啊 ,用鼻子多難受。”

“哦 。”她學著照做了一遍 ,卻嗆出了眼淚。

馬依依說:“你倆的叛逆期來得晚了點吧? ”

沒想到,后來帶她入行的那個人戒了,而她卻有了這個癖好 ,只是她抽得很少也很隱蔽,幾乎沒被任何人發現過。

有一回伍穎過生日,喊了一大堆同學同事去吃飯唱歌 。那一天 ,她心情特別差,悄悄走到隔壁一間空的包廂點了支煙,哪知伍穎中途出來找她。曾鯉一聽到她的聲音嚇得急忙將煙頭給扔了 ,伍穎進門后還好奇地問:“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也不開燈?”曾鯉驚魂未定地答:“我就坐坐。”

這是她離暴露最近的一次 。

而這個小秘密竟然被艾景初看出來了 。

她真的抽得很少很少,而且每次抽完都會漱口 ,為了正畸,她還專門去潔過牙,所以牙齒上應該沒有煙漬。每回去看牙之前 ,更是對口腔衛生慎之又慎。如果真要說破綻 ,那也僅有一回,就是他來圖書館還書的那天 。

曾鯉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因為畢竟印象太壞了。但是后來她又想,自己為什么要解釋給他聽?于是,她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 ,索性什么也不說了。

CD里一首接一首地放著歌,有一首是郝蕾演繹的《再回首》,這個版本 ,曾鯉也在Carol’s播過,但印象不太深 。

如此熟悉的歌在這樣的夜路上,聽起來居然別有一番感慨 ,曾鯉的心中有些情緒累積起來,必須找個人說說話,于是她一改往日的拘謹 ,打破沉默道:“艾老師 ,你好像還沒結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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