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本故事純屬虛構 ,涉及醫學細節皆為情節需要虛擬,并不完全符合醫學常識 。)

談靜上的是下午班,正巧又是雙休 ,忙得腳不沾地,最后打烊的時候發現收了一百塊假錢。收到假幣是最懊惱的事了,談靜向來心細 ,以前從未犯過這樣的錯 ,今天也是忙昏了頭。王雨玲正好跟她一起上下午班,王雨玲說:“要不給梁元安 。 ”梁元安雖然向來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可是很照顧店里這些女孩子 ,偶爾有人收到假幣,交給梁元安,沒兩天他就拿一把零錢來 ,說:“喏,還有十五塊買煙抽了啊。”雖然少了十五塊,可是小姑娘們總是高高興興 ,嘴甜的還會說:“謝謝梁哥。”

談靜覺得不好,雖然梁元安拿去也是花掉,可是別人小本生意 ,收到假幣,肯定一樣地難受 。

王雨玲不以為然:“你是榆木疙瘩 。 ”

談靜沒脾氣地笑:“算了,當買個教訓。”

其實還是心疼 ,一個月工資算上加班費也不過兩千出頭 ,突然沒了一百塊,當然懊惱。埋頭繼續軋賬,突然聽到風鈴聲響 ,王雨玲說:“對不起,我們已經打烊了 。”

“我想訂個蛋糕。 ”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仿佛有磁性 ,聽在耳中,令人一震。

談靜不由得抬起頭來,首先看到的是衣領 ,襯衣領子,沒有系領帶,解開了兩顆扣子 ,顯得很隨意的樣子,一邊肘彎上還搭著西服 。從收銀臺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客人的側臉 ,雖然只是側臉 ,可是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子。

談靜覺得很失態,低下頭繼續數錢 ,耳里聽到王雨玲連聲音都溫柔了好幾分:“要不這樣吧,如果您不急著要,今天先挑個蛋糕樣子 ,明天您再過來取? ”

男人似乎微微沉吟了兩秒,說:“算了。”

看著他轉身往店門外走,王雨玲忽然靈機一動 ,叫住:“麻煩您等下,我們還有位裱花師傅沒走,要不我讓他給您加班做一個?”

梁元安其實已經下班了 ,可是王雨玲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正好還沒走到地鐵站,很爽快地回來了 ,洗手換了衣服就去了操作間 。

男人非常有禮貌地道謝 ,然后選定了蛋糕的樣子,估計是送給女朋友的,因為挑的是心型 ,又全是玫瑰花圖案。這種蛋糕店里賣得最好,俗是俗,膩是膩 ,可是愛情從來沒有不俗不膩的。

王雨玲還在耐心地詢問蛋糕上要不要寫字,要不要撒巧克力粉,要不要放上糖霜 ,男人說:“給我張卡片吧 。 ”

店里蛋糕附送的卡片非常精美,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我去車上拿支筆。”王雨玲忙回頭叫:“談靜,把筆拿過來。”

談靜只得將筆送過去 ,離得近,聞得到男人身上淡淡的香氣,似乎是薄荷的清涼 ,又仿佛是綠茶的氣息 ,純粹而干凈 。

“謝謝 。 ”

男人回過頭去寫字,因為半低著頭,談靜就看到他的手指 ,非常修長。

談靜快快走回收銀臺去,把鈔票理一理,男人來交錢的時候 ,她的心還怦怦跳,就像第一次看到聶宇晟。

那時候她剛剛考進十四中 。課業重,路又遠 ,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是周六,媽媽總是事先給她弄點吃的,跟她說不到幾句話 ,就匆匆忙忙趕著要走。那時候媽媽利用雙休教鋼琴課,每個學生住的都不近,來來回回要倒換好幾趟公交 ,可是收入還是相當不錯 。談靜知道媽媽的不易 ,從來也很乖巧。

媽媽第一次病發的時候,談靜還在學校上課。班主任把她叫出教室,告訴她媽媽進了醫院 。談靜倉皇地趕到醫院去 ,卻在急救室沒有找到母親,她正焦急地詢問護士,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問:“你是謝老師的女兒吧?”

低沉悅耳的男中音 ,仿佛有磁性,聽在耳中,令人一震。談靜轉身 ,首先看到的是衣領,T恤領子,淡藍色的條紋T恤 ,很清爽隨意的大男生。

談靜那時都急糊涂了,只會問:“我媽媽在哪里?”

“已經轉到觀察室,醫生說住院部暫時沒有床位 ,等騰出床位再轉到住院部去 。 ”他稍頓了頓 ,說,“我帶你去。”

談靜跟著他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又拐了一個彎 ,才是急診中心的觀察室。媽媽就躺在床上,身上還插著一些儀器的管子,蓋著醫院的被子 ,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是灰的 。談靜一聲“媽媽”噎在喉嚨里,眼淚頓時流下來 。

他安慰她:“醫生說已經沒事了 ,你不要太擔心。 ”

談靜從來不知道媽媽有心臟病,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多年,今天驟然聽說 ,頓時覺得像塌了天,六神無主。幸好那男生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行事倒挺沉穩 。一一告訴她前因后果 ,談靜才知道原來他叫聶宇晟 ,今天媽媽去他家給他上鋼琴課,沒想到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就昏了過去,幸好送來得十分及時 ,經過醫生急救后已經并無大礙。

談靜自然是感激萬分,謝了又謝。倒謝得他不好意思起來:“你別這樣見外,別說是謝老師 ,就是一個陌生人遇上這事,也應該送到醫院來 。”補了一句又說,“謝老師平常對我挺好。”

后來談靜才知道 ,聶宇晟還墊付給醫院五千塊的押金。媽媽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出院后才去銀行取了錢,因為醫生一直囑咐要臥床靜養 ,只得由談靜拿去還給聶宇晟 。

聶宇晟家住的那個小區在山上,背山面海,風景格外地好。那時正是鳳凰花開的時候 ,路兩旁全是高大的鳳凰樹 ,大朵大朵的艷麗花朵,遠遠看去像是無數只火色的蝴蝶。高大的喬木掩映著黑色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山頂 。山道曲折 ,談靜坐到公交的終點站,偌大的公交車上,只剩了她一個乘客。

門口的保安不讓她進去 ,談靜借了保安的座機給聶宇晟打了個電話,就站在大門外的樹下等。人行道邊落了一層狼藉的紅花,更像是下過一場花雨 。談靜站了沒多大一會兒 ,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砸落在她頭頂上,伸手摸索,才知道原來是朵落花 。剛剛把花順著頭發捋下來 ,已經聽到身后有腳步聲。

談靜轉過身,果然是聶宇晟。他一身白T恤白褲,踏著火紅的落花走來 ,對她笑:“等了好一會兒了吧? ”

談靜這次才看清楚聶宇晟的樣子 ,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生 。談靜素來內向,在學校里都不太跟男生說話 ,所以還沒開口倒先紅了臉:“沒有。 ”定了定神,把手里的信封交給他,“這是媽媽叫我拿來的 ,還有,謝謝你。”

聶宇晟沒有接信封,卻先問:“謝老師好些了嗎?”

談靜說:“好多了 ,謝謝你 。 ”

聶宇晟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這幾個月的學費還沒有給謝老師,這五千塊先付學費吧 ,還有余下一千多,等過兩天我再補上,可以嗎?”

他說的很客氣 ,談靜也不清楚媽媽教課的具體情況 ,只是媽媽特意去銀行取了錢叫自己送來,所以小聲說:“要不你還是先拿著吧,學費到時候再給我媽媽吧。”

聶宇晟不由笑 ,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擰啊? ”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談靜心里卻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學校剛測過八百米 ,跑得久了,連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的樣子。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那時候跟她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時無聊 ,租了幾張電影的DVD光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叫《心動》,談靜正在洗衣服 ,一大盆子衣服和被單,用搓板搓得兩臂發酸,偶爾抬頭看一眼電視機屏幕 。電影當然拍得唯美浪漫 ,原來全世界少男少女心動的感覺 ,都是這樣美,這樣好,讓人惆悵萬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 ,梁元安洗手換了衣服出來,笑嘻嘻地問:“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滿口答應,談靜說:“我還要回去洗衣服……”

“你那幾件衣服一會兒就洗了。 ”王雨玲打斷她的話 ,“早叫你買臺全自動洗衣機,你總是不樂意 。”

談靜沒做聲,每個月房租水電 ,樣樣開銷下來,余不了幾個錢。王雨玲已經拖著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電視。”

順著路口一拐 ,小巷子里有幾家燒烤攤 。生意正好,煙熏火燎 。梁元安明顯是熟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過招呼 ,不由分說點了一堆東西 ,然后又叫了三大杯扎啤。談靜說:“我不會喝酒。 ”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給梁元安,說:“談靜最老土了,什么都不會 ,什么都不敢 。”又想起假鈔的事來,劈里啪啦說給梁元安聽,“你說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談靜好脾氣地笑笑 ,梁元安問:“那張假錢呢,給我看看行不行? ”

談靜低頭從包包里找出來,梁元安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 ,說:“這個挺像真的,怪不得你沒認出來。 ”

談靜說:“都怪我忙昏了頭,應該從驗鈔機里過一下 ,結果忘了。”

梁元安卻把錢收起來了:“我幫你花了吧,我曉得你是沒膽子用出去的 。”

“這不太好吧。 ”

王雨玲已經撲哧一笑:“看到沒有,她就是這么老實。”

談靜訕訕地 ,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錢要回來 。正巧這時候烤肉上來了 ,梁元安招呼:“來來,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說笑,就把這事混過去了。

王雨玲現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順路 ,兩個人一塊兒趕地鐵走了 。談靜搭了公交回家,空蕩蕩的車廂,寥寥幾個乘客都面露疲色。路燈的光一跳一跳地映進來 ,像是一部壞掉的電影拷貝,照得車廂里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車窗上,夜里的風略有涼意 ,只有晚上下班的時候,公交上才會有座位,因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 。也只有這時候 ,她才會想點什么――其實什么也沒有想 。對于生活,其實早就麻木了,只是腦子里雖然空著 ,可是整個人卻無法放松下來。

下了公交車還得走十來分鐘 ,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兩旁有不少小店小飯館,這時候還有好幾家開著門 ,店鋪里的燈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馬路上。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談靜停下來,買了兩斤桃子 。這個季節的桃子便宜 ,也很甜。找零錢的時候有個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后還是老板眼尖 ,撿起來給她。

裝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過五六只桃子,塞得滿滿的 ,不一會兒就勒得她手指發疼 。她換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正巧有盞很亮的路燈。還是很老式的鐵門 ,一條條的柵欄影子映在地底下 ,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身來。

車沒開大燈,沒聲息就停下了 。有一瞬間她覺得這大約是夢境 ,因為只有在夢里才會是這樣子。她有點無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過馬上她就知道這并不是做夢了。因為聶宇晟下車了 ,他不僅下車了,還朝她走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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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談靜沒有動彈,晚風撲撲地吹著她的裙擺,像是鴿子的翅膀 ,輕軟地拍著她的肌膚。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發紅發緊發疼,她有點后悔買桃子了 ,或許空著手可以逃得更快。不過她下意識挺直了腰 ,逃?不,她并不需要再逃避 。事隔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比從前更軟弱了 ,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覺得,原來粗糲的生活并沒有讓自己軟弱 ,反倒令她更加堅強 。

聶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燈下投射出的陰影籠罩了她,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 ,眼中只是一片平靜。

剛剛在蛋糕店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了她,不然他不會訂那個蛋糕,可是當年她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他們之間早就已經銀貨兩訖,誰也不再欠誰。隔了這么漫長的歲月,當再次相遇的時候 ,她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再怨懟 。從前種種的痛苦與難堪 ,原來真的可以隨著時間而淡化甚至淡忘。

聶宇晟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無波無瀾地看著她。談靜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倒不是被他的氣場壓迫 ,而是她必須得說點什么 。他為什么會跟著她回家來呢?是好奇嗎?不,聶宇晟從來不好奇,他也從來不做沒有用的事情。她覺得自己不能不開口了 ,當年踏著落花而來的白衣少年已經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見 。 ”

他看了看她身后敝舊的樓房 ,淡淡地問:“你住在這里?”

“是啊。”她像遇見老朋友,語氣平靜無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

他揚起半邊眉毛 ,這個男人還是那樣英俊,一舉一動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聲音仍舊仿佛帶著磁性 ,只是字句里卻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經常邀請男人上去坐坐?”

“當然不是。”她很快地說 ,“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老公應該下班回來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

他笑了笑 ,說:“不必了。”

他開車跟著她到這里來,是眼看著她過得不好,他才會覺得安心 。她笑了笑 ,說道:“要不上去吃點水果,我記得你最喜歡吃桃子 。”

有一次他發燒吊水,坐在輸液室里 ,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給他吃,一邊喂一邊心疼,因為他燒得連眼睛都紅紅的 ,眼底出了細小的血點。那個時候他還叫她老婆,那個時候她還以為他們一定會結婚,那個時候有多傻啊 ,把所有的一切都當了真。

“謝謝 ,還是下次吧 。 ”他仍舊彬彬有禮,就像是對待陌生人。

她輕松地笑,說:“那我上去了 ,再見。 ”

他沒有跟她說再見,再見,不 ,永世不見 。今天的這一面已經是純屬多余,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見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樓道里才覺得手心是潮的 ,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著那袋桃子,像抱著什么寶貝,在漆黑的樓梯間里一步步摸索著朝上走 ,唯恐驚醒了什么似的 。

原來――原來已經七年了。

她過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并沒有撒謊,不過剛剛她邀他上來的時候 ,心里還真有點怕他當真上來 ,那時候她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殘局……當她摸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客廳里嘩啦啦一陣響,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落下來 。她一腳踏進黑暗里 ,孫志軍果然已經下班回來了,不過跟往常一樣,喝得爛醉。沒有開燈她也能聞見他身上的酒臭煙臭 ,她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積蓄了一點力氣,伸手摸索著開關 ,把燈打開了。

孫志軍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開透氣,去廚房鏟了煤灰來清掃穢物 。本來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 ,但她跟開電梯的王大姐討了不少煤窩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車棚旁的小平房里,沒有天然氣 ,日子過得十分儉省 ,平常還燒蜂窩煤 。她討煤渣,就是因為孫志軍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談靜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溫水來給孫志軍擦臉 ,毛巾剛碰到他臉上,他就一胳膊拐過來,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 ,撞得她腦袋一懵,整個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開始流鼻血了 ,她隨手拿起卷筒紙,揪了點紙卷成一團塞上,然后繼續給孫志軍擦臉 ,擦胳膊 。溫熱的鼻血慢慢浸潤了紙卷,她低頭擰毛巾的時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臉盆里 ,血絲化成細縷 ,沒一會兒就散入水間,再不見了。她去換了一盆水來,這時候孫志軍倒乖起來 ,像個大嬰兒,由著她擺弄。她幫他擦洗完,又替他脫下腳上的鞋 ,換了毛巾替他擦腳 。看他橫躺在沙發上,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從臥室拿了床毛巾被出來 ,給他搭上,讓他好好睡。

忙完這些,劉海已經被汗濡濕 ,緊貼在腦門上。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洗衣服 。孫志軍的牛仔褲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 ,她只差又忙出一身汗 ,最后端著盆子去陽臺晾衣服,陽臺上夜風十分清涼,她忍不住就站了一會兒。

只那么一小會兒 ,就足夠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極度疲勞和極度困頓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時光。這種回憶太奢侈了 ,她靠在紗門上,遠近都是人家,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遙遠的車聲傳來,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今天聶宇晟的出現還是打亂了她,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水了 ,但他為什么還要斬盡殺絕?

幸好她已經結婚了,她從來沒有這樣慶幸過,但內心深處有小小的惶恐聲音。其實沒結婚又能怎么樣呢?他們相互之間的怨毒已經深刻入骨 ,聶宇晟說過:談靜你以為這算完了嗎?早著呢 ,不讓你身敗名裂,我絕不會放過你。

身敗名裂算什么,比身敗名裂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的她都受過來了 。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熬過來的 ,幸好已經全都過去了 。

第二天早上她起來的時候,孫志軍的酒已經醒了。他已經上班去了。她有時上早班有時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時白班有時夜班 ,兩個人常常見不著面,見著了也說不著話 。孫志軍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館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絕不會回來。起初她還勸 ,畢竟喝酒傷身。后來有一次她勸得久了點,他一拳頭捶過來,把她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湯掀翻在地上 ,瓷碗摔得粉碎,湯濺了一地,從那以后 ,她再也不勸他了 。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 ,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場買菜,做了西紅柿燉牛腩,還有魚丸子。牛肉漲價漲得厲害 ,也顧不上了,做好了這兩個菜她就裝進飯盒里,本來已經拿了交通卡打算出門了 ,后來想了一想,又坐下來了 。今天她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陳婆婆那里。

平白無故空出一整天時間 ,她把家里的床單被褥什么都洗了。又把廚房瓷磚上的油煙積垢仔細清潔了一遍,最后是洗廁所 。里里外外收拾過來,處處窗明幾凈 ,她才脫了橡膠手套,喝了口窗臺上晾著的涼茶。喝了一會兒茶,她心神不定 ,又起來拿鑰匙開抽屜 ,把藏在底板下頭的存折拿出來。孫志軍已經有快兩年沒給她一分錢了,他那點工資,喝酒打牌都不夠用 。家里的水電煤氣 ,樣樣都得開銷,她只好盡量節省 。可是怎么省也省不出多少來,這么多年 ,存折上也就一萬多塊,這是她壓箱底救急的錢,每隔一陣子 ,她就拿出來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過沒錢的苦頭,媽媽最后病危在醫院里的時候 ,等著錢救命,可是她一點兒辦法也想不出來。從那時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幾天 ,總要把存折拿出來看看 ,可是再怎么看,后頭也不會多出一個零來 。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來鎖好,目光落到昨天買的桃子上。毛茸茸的鮮桃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 ,帶著清新甜美的氣息。其實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卻買了兩斤桃子 。從前的時候一遇上聶宇晟她就鬼迷心竅 ,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見他,還是會失魂落魄。

“快看!聶宇晟!”

聶宇晟走進門診的時候 ,旁邊小護士一見了,飛快地推著另一個小護士的胳膊,像是影迷看到了偶像 ,幾個小護士都轉過頭來,齊齊對他行注目禮。他其實并沒有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徑直上電梯去了 。一群小護士這才松了勁 ,一個說:“都說聶醫生是本院最帥的醫生 ,果然是真的。”另一個說:“是單身醫生中最帥的吧,可惜常醫生結婚了,其實常醫生比聶醫生帥。 ”

“我倒覺得常醫生沒有聶醫生帥 ,再說聶醫生比常醫生高,男人高才叫玉樹臨風啊 。不過常醫生長得像陸毅,一笑可帥了。聶醫生不怎么愛說話 ,成天板著一張臉,我不是有個同學在心外嗎?她說居然從來沒看到聶醫生笑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有同學在心外啊?那還不趕緊近水樓臺一下 。都說聶醫生還沒有女朋友 ,叫她努力努力搞定這鉆石王老五,多好啊!”

“近水樓臺有什么用,全醫院都知道聶醫生的爸爸是聶東遠 。聶東遠你知道么?上市公司的董事長 ,每天掙的錢數都數不過來。聽說他們家連私人飛機都有,這樣的鉆石王老五,克拉數太大了 ,一般人誰配得上啊 ,咱們還是看看得了。 ”

電梯到四樓停下,心外科和胸外科都在這一層 。大廳里很多等叫號的病人,電子屏不停地翻滾 ,報著掛號順序。比起住院部,這里要嘈雜許多。聶宇晟很少到門診里來,本來按慣例每個醫生每月都得有三天在門診 ,只有科室主任副主任可以例外 。不過聶宇晟手術非常多,排得太滿,科室主任就說:“不要給小聶排門診了。”

科室倒沒人說閑話 ,畢竟手術比門診累。他剛到醫院的時候,雖然同事都待他很客氣,不過這客氣里多少有點疏離 。一個富家公子 ,留美歸來,雙博士學位,偏偏執意來公立醫院上班。雖然他們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醫院 ,但大多數同事心里是犯嘀咕的 ,包括科室的方主任,據說還跟院長慪氣,并不想要他。但是后來時間長了 ,大家互相了解了,對聶宇晟倒好起來 。畢竟他技術精湛,對病人又細心 ,一點公子哥的脾氣都沒有。有一個有錢的董事長爸爸又不是他的錯,所以心外科的大部分同事都對他印象不錯。方主任對他更是青眼有加,每次會診都親自帶著他 ,人人都說連脾氣古怪的方主任都喜歡他,聶宇晟果然招人喜歡 。

不過最喜歡他的還是醫院那幫小護士,雖然他不怎么愛說話 ,也很少參與醫院的集體活動,不過他的人氣一直排在全院八卦排行榜第一名,連最易讓人親近的消化內科常醫生也常常屈居其下 。小護士們最愛研究聶宇晟穿了什么鞋 ,因為醫生袍一穿 ,只有鞋子露在外頭,據說還有人專門用手機偷拍他鞋子的照片,發到醫院內部的BBS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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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醫生正在看造影,見他進來跟他點點頭 ,打個招呼:“我拿不太準,所以讓你過來看看。”

那帶子明顯不是本醫院的,也常常有病人帶帶子帶病歷轉院看病 ,所以聶宇晟也沒多想,仔細看了看帶子,倒過去又看了一遍 ,才說:“還是讓病人再做一次造影吧,如果要排期手術的話 。 ”

李醫生說:“病人家長聽說我們的造影比原來那個醫院要貴一千多,有點不太樂意。”

聶宇晟又看了眼帶子 ,明明是小孩子的心臟 ,現在的家長對孩子都恨不得赴湯蹈火,這種家長倒是罕見。于是問:“病人呢?”

“在外面候診室,我讓護士把他們叫進來 。 ”

談靜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聶宇晟 ,一時之間都傻了,聶宇晟明顯也沒想到,所以也怔了一下。談靜有點慌亂地坐下來 ,換手讓孩子坐在自己膝蓋上。聶宇晟看了看病歷,病歷封面上的名字年齡什么都是由病人自己填,他認出談靜雋秀的字跡 。寫著:孫平 ,六歲,男。說是六歲的孩子,因為太瘦弱 ,看上去頂多有五歲的樣子。頭發稀稀疏疏,又黃又脆,所以剃得很短 。不過長得跟談靜非常像 ,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子。孩子大約因為心臟供血不足 ,所以嘴唇發烏,有明顯的紫紺癥狀。不過眼珠黝黑,一對寶石似的眸子 ,有點怯意地看著面前陌生的人,不一會兒就轉過臉,小聲叫:“媽媽 。”

談靜哄著他:“乖 ,我們不打針 。”

李醫生扶了扶眼鏡,說:“我們還是建議再做一次造影,現在看來血管的情況并不清晰。這造影還是一年前做的 ,拖到現在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沒手術的機會了。 ”

談靜囁嚅:“我知道 。 ”

“知道就別再拖了。”李醫生說,“手術風險是有 ,但是治愈率也很可觀。你回去跟孩子爸爸商量一下吧,越早手術效果越好,別再拖了 。”

“好。 ”談靜低垂著眼睛 ,“謝謝您了。”

等他們一走 ,李醫生就直搖頭:“真作孽,一看就知道沒錢做手術,再拖下去 ,這孩子完了 。”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來,“喲,這造影的帶子怎么忘了拿走。 ”他急著叫護士 ,“小陳,快去把病人追回來,她忘記拿帶子了。”

“我去吧 。”聶宇晟隨手抽走帶子 ,徑直出了診室。他看了一眼電梯,轉身朝樓梯走去。果然,談靜抱著孩子 ,正低頭下樓梯 。

“你帶子忘了 。 ”

談靜沒做聲,將孩子放在地上,然后接過帶子塞進背著的包包里 ,重新抱起孩子。

“法洛四聯癥 ,肺動脈狹窄 、室間隔缺損、主動脈騎跨和右心室肥厚,法洛四聯癥是最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之一。唯一可選擇的治療方法為手術糾正畸形,不然活不過二十歲 ,你兒子肺動脈狹窄情況嚴重,很難活過十歲 。”

談靜抬起眼睛看著他:“你想說什么?”

他站的地方比她高,他本來身高就比她高很多 ,所以只能看見她發頂,蓬松干枯的頭發隨便梳成馬尾,用皮筋扎在她腦后。他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重新遇見她 ,他也想過她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平庸的婦人。現在就是這樣,平庸的幾近令人厭煩,曾經讓他迷戀的象牙色肌膚黯淡得像舊塑料 ,頭發早就失去了光澤,還有她緊緊抓著包帶的手,指關節粗大 ,皮膚粗糙得遠遠超過她的年齡――原來她只戴九號的戒指 ,那樣纖細柔軟的手指,握在手里幾乎讓人心碎,現在這雙手 ,幾乎讓他沒法認出來 。想必一個病弱的孩子,一個不體貼的丈夫,才會讓她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忽然生了一種痛快的戾氣 ,幾乎是冷笑,一字一句地說:“這就是報應! ”

她有點定定地看著他,像是下意識似的 ,將孩子摟得很緊。她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不敢信的樣子,喃喃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你兒子的病 。”他伸手指著孩子泛著紫紺的臉 ,一字一句痛快地道出,“他這病,就是你的報應。 ”

他以為她會說點什么 ,甚至會破口大罵 ,他曾經見過有些女人罵街,那歇斯底里的樣子令人生厭。如果她真的破口大罵,他一定會覺得痛快極了 。

可是她什么都沒有說。那雙跟孩子一模一樣點漆似的眸子 ,只是迅速地蒙上一層水霧,含著淚光,仍舊有點定定地看著他 ,就像是根本不認識他。這么多年,或許他們早已經相互厭憎,巴不得對方不再活下去吧 。他有一種殺人之后的痛快 ,像是手術臺上,利落地切除病灶,剝離腫瘤 。她曾是他生命里的腫瘤 ,現在他終于可以將她剝離得干干凈凈。

她只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他短短的片刻,很快就低下頭去,大約是怕他看見她哭。她一貫如此要強 ,她抱著孩子 ,轉身就走了 。

樓道里并不明亮,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再看不見了。

快下班的時候 ,聶宇晟接到張秘書的電話,他說:“聶先生想約您一起吃晚飯。 ”

“我沒空 。”

張秘書脾氣挺好,脾氣不好也做不了聶東遠的秘書 ,他笑著說:“您還是來見聶先生一面吧,他最近也挺忙的,推掉好多應酬 ,就想跟您吃頓飯。”

父子兩個僵持也不止一年半載,起先聶宇晟還有點生氣,到現在 ,連生氣也懶得了。張秘書一再婉言相邀,他就去 。約的地方當然是高端會所,從外頭一路進去除了服務生幾乎看不到旁人。進了包廂才看到聶東遠一個人坐在桌子邊 ,這些年來聶東遠養尊處優 ,在自己的商業帝國里說一不二,任憑見了誰,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可是看到兒子 ,還是顯得很高興:“怎么樣?今天晚上咱們吃什么? ”

“隨便 。”

聶東遠把餐牌給服務生拿走,說:“安排一下。”

打發走了閑雜人等,他才端詳兒子:“怎么又瘦了? ”

“沒有。”聶宇晟眼皮都沒有抬 ,“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時間寶貴 。”

“你啊,再大也跟小孩子一樣 。 ”聶東遠親自替兒子斟上一杯茶 ,說道,“你都大半年沒回家去了,跟爸爸生氣 ,也不用這樣吧?”

聶宇晟懶得答話,不停地撥弄自己的手機。

“你也知道,我血壓高 ,血脂高 ,沒準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見不著你了。”聶東遠好像十分傷感似的,“你就真的不肯原諒爸爸? ”

“您從來不會做錯事 ,不需要我原諒 。”

聶東遠笑了一聲:“犟脾氣!”

服務生在外邊輕輕地敲門,父子兩人都不再說話,一道道的菜上上來 ,微暖的燈光映著,色香味俱全。

“嘗嘗這個。 ”聶東遠說,“你不是喜歡吃獅子頭 ,還說家里的廚師做的都是大肉丸子?這里的師傅說是蘇州人,所以我今天才讓你到這里來,嘗嘗他手藝怎么樣 。 ”

聶宇晟默不做聲 ,服務生早就將瓷盅端過來,紅燒獅子頭十分入味,但他也只是沾了沾牙就擱回碗里 ,根本沒有半分食欲。忽然聽到聶東遠說:“你也該交個女朋友 ,都三十歲的人了,一天到晚忙著做手術。男人雖然應該以事業為重,可是總不能為了事業 ,連女朋友都不找一個 。再這么下去,哪天我要是死了,都看不見你成家。”

“我對女人沒興趣。”聶宇晟無動于衷 ,“你就當我喜歡男人得了 。 ”

“胡說!”聶東遠一直按捺的脾氣終于發作,將手中的細瓷小勺“鐺”一聲扔在了骨碟上,“你不就為了那個談靜嗎?都七八年了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兒子?你真是鬼迷心竅你!你這幾年過的什么日子 ,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姓談的丫頭早就嫁人生孩子去了,你還在這兒當情圣,她到底哪一點兒配得上你啊?她哪一點兒值得你這樣 ,啊? ”

“跟她沒關系。”

“跟她沒關系?”聶東遠冷笑起來,“你是我兒子,你眉毛一動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跟她沒關系 ,你這七八年過得跟和尚似的 ,連看都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跟她沒關系,你學什么心外科?跟她沒關系,你能口口聲聲跟我說 ,你對女人沒興趣?我看你是被她下了蠱,我真是想知道,姓談的那丫頭哪里就值得你迷成這樣? ”

“真的跟她沒關系 。”聶宇晟卻是一臉的厭倦 ,“你不用在這里亂猜疑,有合適的人我自然領回來給你看。”

聶東遠又冷笑了一聲:“這話從六七年前,你就說過了。你在國外沒遇上合適的人 ,回國來,醫院里,也沒遇上合適的人 。在你心里 ,全天下最合適你的就一個談靜。可惜她這會兒只怕早嫁了人,說不定連孩子都有好幾歲了。 ”

聶宇晟慢慢地握緊拳頭,聶東遠掃了他一眼:“怎么?戳著你的痛處了?”

聶宇晟憤怒地緊閉著嘴 ,并不吭聲 。

“你死了那條心吧!”聶東遠說 ,“天下好女人多的是,放開眼來挑一個,哪個不比她強。 ”

“我吃飽了。 ”聶宇晟將餐巾往桌上一扔 ,“我要回醫院上夜班 。”

一直開車走上四環,才發現車窗沒有關,風呼呼地灌進來 ,吹得兩頰滾燙。他踩著油門,車子其實有巡航功能,可是渾渾噩噩 ,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有很多很多次,他都想過,如果一恍惚 ,會不會沖進對面車道,撞個粉身碎骨 。

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在國外的時候,可以用課業麻痹自己 ,博士學位一念就是兩個 ,做不完的試驗,寫不完的paper;回到國內來,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 ,做不完的手術,排不完的會診。可是見到談靜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一切卷土重來 ,就像是海嘯 。隔得那樣遠,他也一眼認出來那是談靜 。她穿著蛋糕店的制服,低著頭在那里忙碌。生活將她磨礪成另外一個人 ,可是他仍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的談靜。

是真的鬼迷心竅,才會走進去 ,那時候就像踩在云上,看著她,一分分地近了 ,更近了 ,近得觸手可及 。后來她抬起眼睛看他的時候,就像中間的這七八年,不曾過去。他心里一陣陣地發軟 ,覺得自己都有點把持不住,想要伸手去碰觸她的臉,看她是不是真的 ,真的就那樣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變了很多,可是又一點兒也沒有變,就像是夢里的樣子 。

他曾經無數次地想過 ,再見了談靜,會是什么樣的一種情形,想到最發狂的時候 ,就對自己說,不能再想了,可是這一天真的來臨 ,卻原來 ,亦不過如斯。

沒有天崩地裂,沒有排山倒海,原來她也只是一個活在世間的凡人。

原來 ,曾經那樣深刻的愛,最后也只留下不可磨滅的仇恨 。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那樣刻薄的話 ,尤其對著一個無辜的孩子。

此刻才漸漸明白,原來是嫉妒。

嫉妒那個跟她結婚的男人 。

嫉妒那個跟她生孩子的男人。

嫉妒得發了狂。

他幾乎不能想像她跟別的人一起生活,他根本不能去想 ,只要這個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要失控,有一種毀滅一切的沖動 。這種沖動讓他幾乎同時也想毀掉自己 ,毀掉這個世界 。

談靜。

談靜。

多么普通的兩個字,可是刻在了心上,今生今世 ,再不能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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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下班的時候梁元安塞給談靜九十塊錢,一疊軟軟的舊舊的十元票子 ,他說:“還有十塊錢買煙了。”

談靜剛想推托,梁元安已經吹著口哨到更衣室去了。王雨玲看她遲遲疑疑站在那里不動,忍不住說:“你就拿著吧 ,能買好幾天小菜呢! ”

這是句大實話 。談靜默默地將那卷錢放進口袋里。因為有心臟病,所有幼兒園都不肯收孫平。談靜上班的時候總是將孩子放在店子附近的陳婆婆家,然后每個月給陳婆婆六百塊辛苦費 。陳婆婆人厚道 ,對孩子也非常好,有時候談靜是下午班,總是來不及去接孩子 ,陳婆婆就照顧孩子過夜。談靜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總給陳婆婆的小孫女買點零食水果什么的。這失而復得的九十塊,能頂好幾天的菜錢 。應不應拿這九十塊 ,讓她只猶豫了一會兒 ,就不再多想。

她吃過太多沒錢的苦頭,老話總是講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何況九十塊。

這天她是上午班 ,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先去了小菜場,奢侈地買了一大條魚 ,預備回去紅燒,給孩子改善生活 。其實孩子吃什么都瘦,可是只要條件允許 ,她總是盡量想辦法,讓孩子能吃得好點 。以前媽媽身體不好,所以她從小就學著做飯 ,廚藝一直不錯。聶宇晟從前就最愛吃她做的飯,她隨便燒兩個小菜,他都能吃下兩碗米飯。他吃飯的樣子特別斯文 ,吃什么都細嚼慢咽 ,唯獨吃魚特別快,簡直像貓一樣,而且可以把刺理得干干凈凈 。吃完他就坐在沙發上摸著肚皮 ,總是說“老婆你又把我喂胖了”,要不就是“老婆,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減肥了”。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 ,接連兩次遇見他,打亂了她原本死水一般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呢?再想起他,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

孩子看到她就非常高興 ,搖頭晃腦地朝她跑過來,陳婆婆怕孩子摔著,跟在后面一路嚷慢點慢點。她笑了笑抱起孩子 ,問:“乖不乖? ”

“乖著呢。”陳婆婆說,“今天還跟玫玫學了加減法 。”

陳婆婆的孫女玫玫上小學了,寫作業的時候總會順便教孫平數數什么的 ,談靜總是感激不盡 ,連忙把手里的一袋蘋果擱到桌上,說:“這個是給玫玫的。 ”

陳婆婆推辭著不肯要,說:“隔三岔五地總讓你花錢 ,你帶回去給平平吃。”

談靜一邊說不要,一邊抱著孩子閃身出了防盜門,陳婆婆被攔在了門里面 ,只好大聲招呼:“那你下次過來吃飯吧!”

談靜“哎 ”了一聲,遠遠向陳婆婆說再見 。

孩子摟著她的脖子,很乖巧地揮著手:“婆婆再見!”

“再見!”

在公交車上是很快樂的時候 ,見她抱著孩子,總有人會給她讓座。她再三道謝才坐下來,孩子總會咿咿呀呀地問她一些稚氣的問題 ,跟她一起看路邊的風景啊,人啊,商場啊 ,還做算數題給她聽 ,讓她覺得麻木的生活里,總還有一絲希望在。

她抱著孩子一口氣爬上四樓,不由得氣喘吁吁 。把孩子放下來 ,正低頭找鑰匙,鐵門突然從里面被打開了 。她不由得怔了怔,看著孫志軍那張臉。她很難得在白天看到他 ,也很難得今天他沒有醉醺醺。他沒吭聲,打開了鐵門 。

孩子一直有點怕他,突然見到他的時候 ,總是呆呆的,膽怯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談靜小聲說:“怎么不叫人? ”

“爸爸。 ”

孫志軍哼了一聲 ,算是回答了 。沒理睬他們娘兒倆,徑直走回沙發去。

談靜這才發現家里亂七八糟,箱子柜子抽屜全打開了 ,第一反應是進來了小偷 ,看著孫志平大咧咧坐在沙發里,一副沒好氣的樣子,她才明白過來 ,問:“你在找什么?”

“沒找什么!”

孩子有點膽怯地看著她,她最不愿意的事就是當著孩子的面吵架,所以總是把孩子接回家的時間少 ,放在陳婆婆那里的時候更多。她看著孫志平聲氣不對,于是蹲下來問孩子:“平平困不困,要不要睡午覺? ”

孩子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 ,她抱孩子進臥室,發現臥室里也被翻得亂七八糟,連床底下的鞋盒都被翻出來了 。她把床上的衣物理了理 ,把孩子放在床上,替他蓋上毯子,哄著說:“平平睡一會兒起來吃晚飯好嗎?”

孩子怯怯地看了她一眼 ,小聲說:“媽媽我不困。”

“那就玩一會兒。 ”她從零亂的東西中找到一個半舊的玩具汽車 ,那是孫平不多的玩具之一 。

“媽媽出去跟爸爸說話,你一個人在這里,好不好?”

孩子的聲音更小聲了:“媽媽你別和爸爸吵架。”

她覺得很難受 ,孩子見慣了他們爭吵,即使她已經努力想要避免,可是孫志軍那脾氣 ,經常當著孩子的面就跟她吵起來。所以孩子一看到情形不對,就敏感地知道必然又有一場爭執 。

她也知道今天免不了爭吵,所以走出去的時候就順手帶上了房門 。她努力克制著情緒 ,讓語氣盡量顯得溫和,問坐在沙發上抽煙的孫志軍:“你到底要找什么,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 ,把家里弄成這樣,回頭我又得收拾半天。 ”

孫志軍卻冷笑一聲,將一盒東西“啪”一聲摔在她腳下。

玻璃碎了 ,鏡框里照片上的兩個人 ,卻還安然微笑著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那是當時他寫在照片背面的字。后來她才知道竟然是出自胡蘭成與張愛玲 ,果然是一語成讖。

她低頭看了看照片,那時候她的臉竟然是圓潤的、飽滿的,像是有著特殊的光彩 ,連眼睛里都透著笑意,而他攬著她的腰,俊逸的眉眼都舒展開來 ,同她一樣笑得燦爛 。

只不過短短數載,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似的,恍惚得令人覺得不曾有過 ,只是一場夢境一般。

盒子里還有些零碎的東西,都是聶宇晟送給她的。并不值錢,最值錢的也就是一枚胸針 ,上面鑲了些碎鉆 。當初他把戒指要了回去 ,本來她也想過把這枚胸針還給他,但最后終于沒舍得。他沒向她討還,她就悄悄地留了下來。因為這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東西 ,送給她的時候,她驚喜極了,一直以為 ,自己會長長久久留一輩子,傳給子孫 。

后來,后來就跟這張照片一起 ,被她深深地藏了起來,藏得她自己都不知道擱在了哪里,沒想到今天卻被翻了出來。

她聽見孫志軍在冷笑 ,她也知道自己看得太久,或許目光中甚至還有留戀。不,她并不留戀 ,因為從前的一切她盡皆失去了 ,那甚至已經不再屬于她,包括那段記憶 。

“還惦著那姓聶的呢?”孫志軍鄙夷地看著她,“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 ,只怕那姓聶的在大街上遇見你,也認不出你來了! ”

“我沒惦著誰 。”她把盒子拿起來,淡淡地說 ,“這些東西還值幾千塊錢,所以就留下來了。”

“那是,人家隨手送樣小玩意兒 ,就值幾千塊錢。你怎么不賣掉這個給兒子治病?你不成天發愁弄錢嗎? ”

她沒有理會孫志軍,知道他雖然沒有喝酒,但也蠻不講理 ,跟發酒瘋差不多 。所以她把盒子隨手擱在桌子上,問:“你到底在找什么? ”

“我找什么關你屁事?”

她沉默了片刻,才問:“你又欠人家錢了?”

孫志軍倒沒否認 ,反倒笑起來:“是又怎么樣? ”

“家里沒錢了。”

“就欠兩萬 ,你給我我還人家,回頭我再還給你。”

她忍住一口氣,說:“我沒有兩萬塊錢 。 ”

“你不是一直在攢錢嗎?怎么兩萬塊錢都沒有?”

“你都好幾年不拿工資回來 ,我那點工資,還要給平平看病……”

孫志軍冷笑:“聶宇晟不是回來了嗎?你們不是又搭上了嗎?那天他不是還送你回家嗎?你沒錢,姓聶的有的是錢! ”

她腦中“嗡”地一響 ,沒想到那天他竟然全都看見了。

“怎么,心虛呢?叫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跟你離婚!”

孫志軍的嘴一張一合 ,還在說什么,她耳朵里嗡嗡響著,只是覺得一切都那么遠。孫志軍對她的態度并不奇怪 ,這么多年來,只要一提到聶宇晟,他就會想盡辦法挖苦她 。而她從來也不回應什么。沒什么好說的 ,在旁人眼里 ,自己一直是愚蠢的吧,尤其是在孫志軍眼里,她又有什么立場反駁呢?

哪怕聶宇晟早就不喜歡她了 ,哪怕命運和歲月把當初的愛戀變成深切的恨意,哪怕其實那天聶宇晟根本就不是送她回家。

還有什么好解釋呢,她自欺欺人地想 。原來的談靜在七年前就死掉了 ,活著的談靜是另一個人,連她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要臉! ”

最后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孫志軍的唾沫幾乎都要噴到她臉上 ,她反倒有點凄惶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房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孩子烏黑的眼睛擔憂地看著她 ,她連忙走過去對孫志軍說:“你餓不餓?要不我先做飯吧 。”

這樣溫柔的聲氣并沒有令他平靜下來,因為他也已經看到孩子,反倒冷笑起來:“老子不餓!”

他摔門就出去了 ,鐵門重重地磕在墻上 ,整個屋子都似乎一震 。孩子也被嚇了一跳似的,怯怯地扶著房門看著她,她勉強笑了笑 ,說:“爸爸不在家吃飯,媽媽做魚給平平吃,好嗎? ”

孩子點了點頭 ,悄悄地問:“媽媽,爸爸又生氣了嗎? ”

“沒有。”她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爸爸要加班 ,所以不在家吃飯了。來,平平看動畫片,好不好?”

家里最值錢的電器是一臺電視機 ,是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因為孫平喜歡看動畫片 。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她總是努力滿足孩子的需求。因為在漫長而無望的時光里 ,其實這個孩子 ,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吃過飯她收拾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孫志軍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給收拾得像模像樣 。然后她就燒水給孩子洗澡,然后哄孩子睡覺。

因為太累了 ,孩子睡著之后,她也迷糊睡了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 ,就夢見聶宇晟。

他仍舊穿著白T恤白褲,踏著落花而來,對她微笑 。

等她伸出手想要碰觸他的臉 ,他的整個人就突然消失在空氣中,連一絲影子都沒有留下。只余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什么都沒有。

她很快醒過來,并沒有哭,只是有些心酸 。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過聶宇晟。他已經吝嗇到連在她夢中都不肯出現 ,自從離開他之后 ,她一共才夢見他三次,今天是第三次。

前兩次夢見他都是七年前,那時候她會哭著醒來 ,淚水浸濕了枕頭 。她會睜著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想著夢里的情形 ,想著他的人,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 ,他看著她時的眼神……真是像真的一樣啊……所以不舍得再睡 。

而如今,她看著天花板,有些麻木地想 ,只有在夢里,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吧。

現在他是什么樣子呢?

冷漠,安靜 ,拒人千里 ,甚至,帶著一種戾氣。

這戾氣只是針對她,她也知道 。

她想得有點難受了 ,終于忍不住爬起來,把那個盒子悄悄地拿出來。

借著窗子透進來的路燈的光,朦朧可以看見照片 ,他嘴角微翹,笑容像是透過如此漫長的時光,一直映到她的眼底。

她都快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 ,她一直刻意地去忘記,忘記他這么個人 。她把心里焊了個牢籠,把他和有關他的一切都鎖了進去 ,深深地暗無天日地鎖著,連她自己,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可是今天晚上有點失控了 ,也許是因為孫志軍把這張照片翻出來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她讓牢籠里的那頭猛獸跑了出來,對著自己張牙舞爪。

七年了 ,七年都過去了 。

那么她想念他一小會兒,也是不打緊的吧?

她看著照片中的自己,雖然看不清楚 ,也知道那時候的自己笑得有多甜蜜。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樂的時光,也就是那么短短一瞬吧。因為太少,所以都快被她忘記了 。千辛萬苦地活著 ,或許這一生都再不會有那樣的一瞬,讓她覺得,是值得。

有濕濕的水印烙在了照片上 ,她都詫異了,才知道是自己哭了。她以為自己再不會哭的,即使那天在醫院里遇上聶宇晟 ,他說了那樣難聽的話 ,她都沒有哭,可是原來還是會哭的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在獨自醒來的時候 。

她先是舉手拭了拭眼淚,然后放任自己 ,默默地淚流滿面 。

窗外的竹子映進屋子里,竹影搖曳,仿佛一幅流動的水墨畫。外面的平臺是空中花園 ,每次聶宇晟回到家里,都會先給花園里的植物澆水,然后再洗澡。

可是今天他不想動彈 ,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

確實是困了,下午做了一臺漫長而復雜的急診手術 ,他是主刀 ,所以就沒有再安排他的夜班。

他倒是愿意值夜班的,因為在心外科,半夜總會有突發的危重病人送來 ,整個夜晚總是十分忙碌。忙碌的時候他不會胡思亂想,而獨自在家待著的時候,他總覺得會失控 。

比如現在 ,他就想到了談靜。

她會在做什么呢?

已經下班了嗎?

蛋糕店打烊那么晚,說不定她還在路上的公交車上。

她在蛋糕店是收銀員,一天也得站好幾個小時 ,下班的時候,她會不會累得就在公交車上睡著?

他非常非常鄙夷自己,當他獨自待著的時候 ,當他想起那個女人的時候,竟然仍舊會覺得心疼 。

她原來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溫柔 ,那樣的令他著迷。

她應該是一朵花 ,放在溫室里,被精心地照料著,細心地呵護著。

而不是 ,變成今天這種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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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手機響起來 ,他十分慶幸這時候有電話打來,讓他停止這種胡思亂想。或許是醫院有急事,他拿起手機 ,看到來電顯示,怔了一下,還是接了。

“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 ,這次你要是再不來救我,老娘這次就死定了! ”

電話那頭有細細的背景音樂,襯得舒琴的聲音越發咬牙切齒 ,上次她打電話來叫救命 ,背景音樂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這次竟然有進步了 。他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才說:“你不用那么大聲 ,我聽得見,還有,好女孩說話的時候 ,不可以帶臟字 。我欠你的人情早就已經還清了,而且我警告過你,你再這樣 ,我會掛你電話的。”

“好的好的,聶醫生求你了,醫者父母心 ,看在我們多年患難之交的分上,快點來救我。”

“這次是哪里? ”

“凱悅酒店 。”

“好的,我大約半小時到。”

“聶醫生你真是白衣天使! ”舒琴的嗓音變得十分甜美 ,“我把包廂的名字短信發給你!”隔著電話也能想像她眉開眼笑 ,可能沒想到他會輕易地答應。其實這次真是她運氣好,他不愿意獨自待在家里 。

走進酒店的包廂他還是有點意外,舒琴滿面笑容地站起來 ,向他介紹在座的幾位客人。舒琴的小姨和姨父,一個是律師的年輕男人,還有律師的父母。這明明是局相親飯 ,雖然舒琴做事情向來沒譜,可是沒想到這次竟然這樣離譜 。

舒琴把手插在他的臂彎里,一臉甜蜜地說:“這就是我男朋友聶宇晟 ,他在醫院工作,是心外科的醫生。”

在座的人都一臉尷尬,尤其舒琴的小姨和姨父。聶宇晟雖然不習慣撒謊 ,可也只好含糊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我今天上白班,下班已經很晚了 ,接到舒琴的電話 ,才趕過來 。 ”

這頓飯自然吃得沒滋沒味,倒是舒琴不停地給他夾菜,一邊吃還一邊說:“不好意思啊 ,他可挑食了,蔥姜蒜都不吃的,一點也不像當醫生的人。”

聶宇晟被她這半嬌半嗔的口吻說得一陣陣起雞皮疙瘩 ,等吃完飯走出來,舒琴自然上了他的車,輕快地向眾人揮了揮手:“我們先走啦!”倒是聶宇晟 ,還規規矩矩向舒琴的小姨姨父道別,才繞到駕駛室去。

他一邊系上安全帶,一邊對舒琴說:“下不為例啊 ,我還以為你叫我出來救命,沒想到是撒大謊 。 ”

“撒大謊也是為了救命啊 。 ”舒琴一臉的笑意在頃刻間都沒有了,委頓在副駕的位置上 ,“我快被他們逼死了。”

“上次讓我冒充你哥哥 ,這次讓我冒充你男朋友,下次這樣的事情別再找我了。我這個擋箭牌偶爾用用可以,用多了會被拆穿的 。”

舒琴嘆了口氣 ,聶宇晟這才看了她一眼,問:“怎么啦? ”

“我快堅持不下去了。”舒琴將臉埋入掌心,“聶宇晟 ,告訴我,這么多年,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他的眼角跳了跳 ,卻不自然地笑笑,說:“什么堅持不堅持,我是沒遇上合適的人 ,再加上跟我爸賭氣,其實我早就…… ”他稍稍停頓了一秒,說 ,“早就無所謂了 ,真要遇上一位好姑娘,我就結婚 。”

舒琴將手放下來,瞥了他一眼 ,說:“你這才是撒大謊。”

“是真的。 ”

“那我是一個好姑娘,你肯跟我結婚嗎?”

聶宇晟看都懶得看她一眼,只是說:“你都堅持這么多年了 ,怎么會嫁給我?”

“我快等不下去了 。 ”舒琴憂郁地說,“有時候我都覺得我不是愛他,我只是習慣了等在那里。”

聶宇晟并沒有說話 ,他有一點兒恍惚,或許他自己也早就不愛談靜了,他只是習慣了等待。可是這個習慣總讓他在心里有個地方 ,隱隱作痛 。

把舒琴送到家,她還鄭重地跟他握手:“今天的事,謝謝你了!你真是無敵好用的擋箭牌 ,一表人才 ,職業又體面,相親的誰見了你,都自慚形穢。聶醫生 ,下次他們要是再逼我相親,你一定還要來救我。”

聶宇晟習慣了她嬉皮笑臉的胡說八道,只是微微一笑 。

他和舒琴是在美國認識的 ,那大概是他生命里最漫長最無助的一段時光 。聶東遠反對他學醫,得知他要出國的時候簡直勃然大怒,一分錢生活費也不給他 ,而且把他所有信用卡附卡都停掉了。但他成績優秀,拿到獎學金,還是走了。

異國他鄉自然有很多不適應 ,何況他幾乎是逃到美國去的 。水土不服,而醫科的課業又十分繁重,初到美國他就大病了一場 ,保險判定他需要支付幾千美元的費用 ,那時候對他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用獎學金支付完這筆費用后,他就沒有生活費了。所以病還沒有好利索 ,他就開始利用假期打工,就是那時候認識舒琴的。

在美國的中國學生其實也分幫派,一般大陸的學生是一幫 ,臺灣的學生是一幫,香港的學生是另一幫 。而大陸的學生里面,又因為地域的關系分成很多小團體。他跟舒琴不是老鄉 ,只是初到美國的時候在聯誼會見過一次面,也沒說過話。

那天他替老美剪草坪,波士頓的夏天并不熱 ,可是剪草機嗡嗡響,而他前晚在圖書館剛熬了一個通宵,只覺得這噪音吵得心神不寧 ,不知怎么回事 ,剪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就暈了 。倒把雇傭他的美國白人夫婦嚇了一大跳,怎么喚都喚不醒他 ,正巧舒琴住在隔壁,隔著后院的籬笆看見了這一幕。舒琴本來不欲多管閑事,但一想畢竟都是中國人 ,還是自告奮勇翻過了后院的籬笆,跟那對白人夫妻一起將他抬進了屋。是舒琴拿定主意不送急診室,她知道美國的急診室越少去越好 。于是從冰箱拿了塊冰敷在聶宇晟的額頭上 ,沒過幾分鐘,他果然悠悠醒轉。

從此舒琴的口頭禪就是“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情 ”。那時候舒琴正與男友偷偷同居,還瞞著國內的父母 。舒琴家里的條件不錯 ,她的父親是內蒙一個著名的礦老板,發跡之后把女兒送出國念MBA 。后來得知她竟然結交了一個美國籍男友,試圖留在美國 ,保守的舒家父母都沒法接受 ,直接用計將她騙回國內,就把她護照給撕了,找關系既不讓她補辦護照 ,也再不讓她出國去。

聶宇晟之所以跟她走得近,一半是因為在美國的時候,多承她的照料。那次聶宇晟暈過去 ,就是因為貧血 。他挑食,原先在中國家里的時候,如果菜不對胃口 ,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地混過去,何況在美國,手頭又拮據 ,成天就面包之類的打發日子,偶爾去中國超市買幾盒泡面,都算改善生活。舒琴雖然自幼嬌生慣養 ,可舒家媽媽是個特別賢惠的女人 ,抱著會做飯的女人才嫁得出去的傳統觀點,硬生生把舒琴逼出來能做得一手好菜。在美國的時候,舒琴自己開伙做飯 ,就經常叫聶宇晟去打打牙祭什么的,當然聶宇晟也并不白吃,常常幫她改改paper什么的 ,舒琴雖然念的是商科,可是整個學校校風嚴謹,功課也是不輕松的 。

聶宇晟之所以跟舒琴走得近的第二個原因就是同病相憐 ,兩個人都有一個霸道保守而且說一不二的暴君父親。舒琴被騙回國內之后曾經給聶宇晟打過一個漫長的電話,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而他 ,只是無能為力。后來等他也回到北京,那時舒琴已經跟家里人奮斗了好幾年,毅然出走直奔北京 ,找了份沒滋沒味的HR工作 ,雖然不回家,可是也不結婚 。氣得老父成天吹胡子瞪眼,僵持了這么多年。

大約因為這種感同身受 ,所以聶宇晟唯一的異性朋友就是舒琴。舒琴偶爾帶幾罐啤酒過來找他,兩個人坐在天臺上喝酒,看著不遠處長街上熙熙的車燈如流 。舒琴總是伏在欄桿上 ,慢慢地唱:“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 ”那時候他總是微笑不說話,兩個人通常只是各人喝著酒 ,想著各自的心事。舒琴酒量很差,可是喝醉了也不鬧酒,就在他的客房里乖乖睡一晚 ,第二天爬起來,生龍活虎地上班去。

舒琴的家里盯了舒琴這么幾年,可能也有點絕望了 ,并不要求她再回內蒙 。而且舒琴的幾個姨媽都在北京 ,于是開始輪流給她介紹男朋友,都是些品學兼優的大好青年,可是舒琴能推就推 ,像昨天那種情況,可能是實在推不過去了,才撈出聶宇晟當擋箭牌 。

聶宇晟沒想到第二天還能見著舒琴。他倒是很少上班時間見到舒琴。她穿得像所有OL一樣 ,精致又得體 。她在護士站問到聶宇晟的值班室,一聽說她要找聶醫生,好幾個小護士都不由得扭過頭盯著她看。聶宇晟見到她也十分驚詫 ,一問才知道她的頂頭上司,一位臺灣派過來的副總,心臟病突發 ,送到他們醫院來了,昨天晚上整夜都在急診觀察室,今天希望能夠住院動手術。眾所周知 ,他們醫院的床位十分緊張 ,所以舒琴特意過來請托他 。聶宇晟沉吟片刻,說:“住貴賓病房吧,只有那個有空房。”

一聽見他這樣說 ,舒琴就飛快向他使了個眼色,聶宇晟沒辦法,只好站起來跟她出去 ,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里,舒琴才告訴他:“貴賓病房的話,保險不給報銷 ,你想想辦法。”

“那也沒辦法,我們醫院的手術都要排期的,在他前面 ,還有許多病人在排隊 。 ”

“考慮一下兩岸關系嘛!”

“是啊,所以我說可以安排到貴賓病房。”

舒琴有點哭笑不得,說:“你真是個死腦筋! ”她素來知道聶宇晟的個性 ,他是非常直截了當 ,而且在醫學院待久了,其實挺簡單的,不怎么太擅長處理人情世故。沒接觸的人常常覺得他為人冷漠又清高 ,實質上他是不怎么太會跟人打交道,尤其是復雜的人事關系 。

舒琴嘆了口氣,說:“算了 ,我想想別的辦法吧。”她心事重重,懶得再走過去搭電梯,轉身就朝樓梯下走去。她今天上班 ,長卷發高高地束成馬尾,顯得干脆利落 。她意興闌珊地一步步往下走,樓道里并不明亮 ,她一步步走到那暗沉的底下去,聶宇晟沒來由突然覺得心軟,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 ,他已經“喂”了一聲 ,很沒有禮貌,也沒有叫她的名字,只是很沖動地想要阻止她 。

舒琴扭過頭來看他 ,他這才覺得自己十分失態,所以勉強笑了笑,說:“算了 ,我再替你想想辦法吧。 ”

最后他去跟方主任說,說是自己家的一個親戚病了,想盡快排期手術 ,請方主任幫忙。因為他從來不向科室開口提任何要求,這種人情請托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所以方主任很痛快地答應了 ,讓人安排了一個床位 。

舒琴一直站在走廊里等消息,聽到他從方主任辦公室出來說有床位了,頓時眉開眼笑 ,說:“聶宇晟我欠你一個人情 ,我晚上請你吃飯。”

聶宇晟說:“吃飯就不用了,你以后少找我麻煩就行了。”

“吃飯一定要的!你以為我會一直欠著這個人情不還嗎?咱們吃飯,吃完就算兩清! ”

聶宇晟沒有辦法 ,只好點頭答應 。

舒琴對吃很講究,而且聶宇晟又是個挑食的主兒,她請客選的地方還不錯 ,菜好吃,環境也安靜。吃飯的時候聶宇晟才知道為什么舒琴這么著急甚至來找他托關系進醫院,原來這個副總不僅是她的頂頭上司 ,而且是董事長的一個親戚。

“公司的重要主管不是臺灣人就是外國人,我特別受排擠 。可是他們越排擠我,我越想做出個樣子來給他們看看。我不算這位副總的嫡系 ,可是這次我幫了他這么一個大忙,連我們董事長,也格外見情。所以 ,今天要好好謝謝你!”

聶宇晟沒想到這中間還這樣復雜 ,醫院雖然也有各種人事關系,可是醫院畢竟是個憑技術吃飯的地方,尤其方主任又是個唯人才是舉的老牌知識分子 。只要技術好又勤奮好學 ,科室主任就喜歡他,他肯幫助別人,科室其他同事也喜歡他。他對病人好 ,病人和家屬也就十分信任他。正是因為這樣一個簡單的環境,讓他循規蹈矩地生活,平靜而無波 。

他明白舒琴為什么堅持 ,因為自己也是這樣的執拗 。聶東遠不止一次表達想讓他回去學著管理公司,可是他只是深表厭惡。他離開家庭,希望自己能夠憑著雙手獨立。因為那個家曾經給自己帶來傷害 ,所以希望以這種方式,脫離自己厭惡的一切 。

舒琴比他更不容易,一個女孩子放棄安逸的環境 ,在外頭闖蕩 ,自然比他更艱難,所以他舉杯:“來,敬你。”

“謝謝! ”舒琴的眼波一閃 ,倒似有無限傷感似的,“聶宇晟,幸好有你 ,你簡直是我的救命稻草。 ”

他有意放松了語氣打趣:“那你的Mark呢?”

Mark是舒琴的男友,聶宇晟一次也沒有見過他 。據說舒琴回國之后,Mark就跟她分手了。一來二去 ,Mark漸漸成了一個忌諱。舒琴幾乎從來不在他面前提到Mark,就像他從來不在舒琴面前提到談靜一樣 。

大約是喝了點酒,所以舒琴明顯遲疑了一下。她歪著頭 ,一手支頤,像個小女生一般,想了好久好久 ,終于說:“他是愛情――有時候 ,某個人就是愛情本身。你可以忘記他的樣子,你可以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你可以滿不在乎地說 ,一切都早已經過去 。可是你怎么能夠忘記愛情本身?”

舒琴的話讓聶宇晟怔了怔,舒琴的這些話,讓他覺得無限的傷感和迷惘。聶東遠總說他是鬼迷心竅 ,他也無數次地掙扎,想從某個魔咒中獲得解脫,他甚至刻意地不去想某個名字 ,他甚至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過去,而所謂的愛戀只是一時癡迷。

可是有時候,某個人 ,就是愛情本身 。

你怎么能夠忘記愛情本身?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6章

自從上次孫志軍把家里翻得亂七八糟之后 ,談靜就覺得把存折放在家里太不安全了 。她把存折藏得很嚴密 ,但再嚴密也總是擔心被孫志軍找到。那些錢,都是她一點一點從牙縫里攢出來的。她想來想去,打算不把存折放家里了 ,于是跟王雨玲說,能不能把存折放在她那里 。

王雨玲平常最不喜歡孫志軍的為人,聽到她這么一說 ,就猜到了七八分,說:“他又問你要錢了? ”

談靜不出聲,只用筷子挑著面條。她和王雨玲都是下午班 ,現在還沒到上班時間,兩個人在巷口小店里吃面。每次下午班的時候總來不及在家吃飯,都是這樣隨意在外面打發一頓 ,然后再到店里去換衣服交接班 。

王雨玲說:“這種男人你還要來干什么啊?既不往家里拿錢,還管你要錢。”

結婚之初他們和王雨玲合租一套兩居室,所以王雨玲對他們的情形非常了解 ,也因為那段合租的時間 ,王雨玲非常同情談靜,可是她的同情,并不能給談靜帶來太大的幫助。

這時候見談靜垂著眼皮不說話 ,王雨玲又恨鐵不成鋼了:“你真是心腸軟!要是我,早就跟他離婚了 。”

談靜這才說:“他也不是總這樣,是這兩年才變成這樣的。 ”

王雨玲不吭聲 ,孫志軍剛開始對談靜也還真的不錯,尤其談靜坐月子的時候,孫志軍一個人忙里忙外 ,既要上班,又要照顧談靜和孩子。經常回家之后匆匆忙忙洗尿布,然后跑到菜場買菜 。那時候談靜不能上班 ,孫志軍的收入也不多,王雨玲曾經在菜場里見孫志軍跟魚販子軟硬兼施地講價,就為了買條便宜點的活鯽魚回去燉湯給談靜喝。憑良心說 ,王雨玲覺得那時候的孫志軍還是個不錯的丈夫和父親。但后來他迷上了喝酒和打牌 ,談靜的日子就漸漸難過起來 。

王雨玲素來心直口快,是個直來直往的脾氣,一看到說到孫志軍談靜就不做聲了 ,她就直皺眉頭:“唉呀,當我沒說好了,你要放在我這里就放在我這里吧 ,反正我不會問你要保管費的 。你自己把密碼保管好,要是被小偷偷走了,我可不負責。”

談靜笑了笑 ,說:“謝謝。”

王雨玲翻了個白眼,說:“真酸! ”

她們吃完了面條,就直接去店里上班 。剛換好制服 ,就聽見值班經理說:“今天大家都打起點精神,待會兒總公司的主管要過來巡視。”

他們是大型連鎖店,管理嚴格 ,每個月總公司的各級主管 ,都會輪流不定期抽查巡視各連鎖店面。因為這種巡視很常見,所以店里的員工都沒太在意,只是像平常一樣工作 。下午的時候 ,店里的客人不多,就一個中年婦女模樣的人在挑面包。

因為店里的柜臺都是半開放式,尤其是面包柜臺 ,都是有機玻璃做成的透明隔斷,顧客有時候自己拿著盤子挑選。而花式的蛋糕切片,通常因為比較容易弄壞造型 ,所以特意放在冷柜里頭 。王雨玲一看到客人走過去,就笑著招呼:“您要什么蛋糕,我幫您拿吧。”

那中年婦女沒有理會王雨玲 ,徑直去開冷柜門,王雨玲眼疾手快,連忙幫她開門 ,又說:“您要哪個蛋糕 ,我幫您拿吧! ”

那人還是沒理她,徑直拿夾子去夾蛋糕,新鮮的蛋糕特別松軟 ,夾的時候非常需要技巧,而那位客人沒什么經驗,一手拿著夾子 ,一手拿著托盤,剛剛一夾起來,還沒來得及放入托盤里 ,就“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王雨玲見狀,連忙拿抹布和拖把來收拾,那人似乎也覺得甚是無趣 ,旁邊的店員走上來替她夾了蛋糕,走到收銀臺結賬 。王雨玲本來心中有氣,看到她走去結賬 ,就放下拖把 ,走過去對談靜說:“兩塊黑森林。”

談靜怔了一下,看盤子里只有一塊黑森林,還沒有說話 ,那中年婦女已經嚷起來:“憑什么收我兩塊的錢! ”

“您開冰柜門的時候,我就問您要哪塊蛋糕,我替您拿 ,您不理我,結果拿的時候又不小心,蛋糕掉在地上…… ”

“我又不是故意的 ,憑什么叫我賠?”

“您把蛋糕弄掉在地上,您不賠難道叫我賠?”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我又不是故意弄掉的,掉地上的蛋糕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撿起來再賣! ”中年婦女惱羞成怒 ,“這蛋糕我不要了!”

王雨玲拉住她不讓她走,一時兩個人爭執不下,值班經理也過來了 ,那中年婦女就嚷嚷起來:“你們這是什么態度?買個蛋糕還強買強賣!我要上工商局投訴你們去!”

“您投訴吧!隨便您上哪兒投訴! ”王雨玲是個火暴脾氣 ,氣鼓鼓地說,“反正這蛋糕是你弄掉在地上的,你得賠!”

“你拉著我干什么?放手!”

“我不拉著你你就想開溜!你把蛋糕錢付了我就放手! ”

那中年婦女破口大罵 ,罵得甚是難聽。門鈴一響,店里進來了幾位客人,值班經理怕王雨玲再跟客人爭吵 ,努了一下嘴,示意王雨玲去招呼顧客,自己好聲好氣地安撫客人:“這樣吧 ,雖然蛋糕掉地上真是您的責任,但我們這次就不要求您賠償了 。可這塊黑森林,已經從冷柜取出而且為您打包 ,您就付這塊蛋糕的錢得了 。”

那中年婦女見進來的幾位客人都往這邊看,益發趾高氣揚:“這塊蛋糕我就不要了!剛才要不是那個人推我,我也不會把蛋糕掉地上!我今天就不買你們家蛋糕了!你們還能強迫我不成?”

王雨玲本來已經去招呼那邊的客人了 ,一聽到這話 ,忍不住沖過來,說:“誰推你了?你把話說清楚!我一邊幫你開門,一邊還說 ,要哪塊蛋糕我幫您拿。結果你壓根就不理我,自己把蛋糕弄掉在地上,還誣陷說是我推你!誰推你了? ”

“就是你推我了!你不推我蛋糕怎么會掉在地上?”

“我根本就沒碰過你!”

“就是你推我了!我要投訴你們!你們自己把蛋糕弄掉在地上 ,還說是我弄掉的,硬逼著我把蛋糕買回去! ”中年婦女洋洋自得地沖著那堆客人嚷嚷,“千萬別買他們家蛋糕!這就是一個黑店! ”

王雨玲氣得渾身發抖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談靜素來不會跟人吵架,值班經理看她沖著其他客人大喊大叫,心下也著急 ,說:“我們已經不要求您賠償了,您說話要負責任的!我們同事并沒有推您,是您自己把蛋糕弄掉在地上 。”

“你親眼看見了嗎?在冷柜那邊只有我們兩個人 ,就是她推的我!她推完就說是我自己弄掉的 ,血口噴人!”

“這個角度應該有監控器。 ”在一旁似是看熱鬧的客人突然指了指冷柜上方的攝像頭,插了句話,“把監控錄像調出來看吧。”

值班經理有些為難:“我們沒有調看監控錄像的權力 ,我們只能向總公司安保部門申請,一層層申請上去,通常得好幾天時間 。”

“給他們授權。 ”客人回頭跟自己的同伴說。

拎著筆記本電腦的人立刻答應了一聲 ,打開電腦,輸入密碼和一連串指令,然后將電腦屏幕轉過來對著眾人 。

就是剛剛監控器的畫面 ,拍得清清楚楚,只見王雨玲替客人開冷柜門,然后客人夾蛋糕的時候掉在了地上 ,王雨玲去拿抹布,另一位店員上前來,拿了另一塊黑森林 ,替客人打包。

中年婦女這才啞口無言 ,她本來想借機鬧一鬧賴賬,沒想到這群客人竟然跟店里是一伙的。悻悻地取了錢出來,一邊付賬一邊罵:“黑店!”

那人微微笑:“我們打開門做生意 ,歡迎客人來買蛋糕 。顧客就是上帝,可是上帝也不能蠻不講理。”

中年婦女拿著蛋糕悻悻地走了。值班經理忐忑不安地向那兩位客人自我介紹:“您好,我是本店的值班經理 。 ”

“您好 ,我是安保部的同事,我姓孫 。”拿著電腦的那人向值班經理介紹,“這位也是同事。”卻沒有介紹剛才仗義執言的那個人的姓名。

值班經理早就猜到了這兩個人是總公司派來巡查的 ,所以格外的懊惱,連忙叫過王雨玲,王雨玲也沒想到正好撞見總公司派人來巡視 ,總之是自己倒霉,心里早就把那胡攪蠻纏的客人罵了好幾遍 。但好在總公司派來的人還替自己說話了,又調了監控錄像證明清白 ,總算不覺得憋屈。所以她低著頭 ,一聲不吭。

那人說:“今天的事情,我需要你們兩個人都寫一個…… ”他頓了一下,才說 ,“一個解釋信,最好是英文的,我需要你們解釋 ,為什么同客人爭執 。還有,我也需要向我的上司解釋,為什么越級調用監控錄像。這封信請直接交給你們的區域督導 ,他會轉給我。”

公司管理等級森嚴,王雨玲素來不跟上層管理人員打交道,值班經理卻是知道一點兒的 。這位總公司的同事仗義地違規調用監控錄像 ,讓無理取鬧的客人知難而退,實在是幫了自己和王雨玲的大忙。聽他說需要向上司解釋,所以連連點頭:“您放心 ,我們會寫解釋信。”

“OK ,謝謝你們的配合 。 ”那人彬彬有禮,他可能是南方人,說話的時候咬字不準 ,前后鼻音分得不是特別清楚。談靜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像所有總公司的同事一樣,他穿著淺色襯衣 ,大熱天袖口還扣得好好的。并沒有一點像聶宇晟,只除了說話的時候,那不標準的普通話 。

她覺得自己一定很失態 ,因為那個人也注意到她在看他了,所以也看了她一眼,她連忙低下頭 ,眼觀鼻,鼻觀心 。

等總公司的同事走了,快到打烊的時候 ,王雨玲一邊清理架上沒有賣完的面包 ,一邊犯愁了:“這個解釋信,應該怎么寫? ”

值班經理也犯愁了:“我打電話問問吧。”他給其他幾個店的值班經理打了電話,其他店的值班經理也很少寫過什么解釋信 ,就是有一位值班經理某次因為衛生檢查的時候不合格,寫過一個中文的檢討。

值班經理和王雨玲都沒轍了,還是王雨玲想起來:“談靜 ,你讀書更多,你知道這個解釋信應該怎么寫?”

“我也沒有寫過…… ”談靜想了想,“不過解釋信……英文應該叫做Theletterofexplanation吧?就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 。”

王雨玲大喜 ,說:“我都忘了你英語好,得了,這個解釋信 ,你幫我寫吧!”

值班經理也一臉的詫異:“談靜,你還會英語啊? ”

談靜很快地低下頭,她不太愿意提到從前的事 ,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高中的時候學過。”

“別扯了 ,你比高中生的英語好多了,你原來跟我租房的時候,只有一臺收音機 ,你天天聽那個什么……BBC!我都不知道嘰里呱啦在講什么,你都聽得懂。”

談靜淡淡地笑了笑,原來為了跟聶宇晟一起出國 ,她下功夫學過英語,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

下班之后值班經理請客,請她和王雨玲吃飯。值班經理一直挺喜歡談靜。因為談靜勤快 ,對工作從來不挑肥揀瘦 。所以他說:“把你兒子接出來,一起吃頓飯吧。 ”談靜連忙說:“不用麻煩了,他在陳婆婆那里也挺好的。小孩子跟著咱們 ,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睡,可麻煩了 。”

“就接出來吧。”王雨玲插話 ,“我也有好一陣子沒看到平平了 ,接出來讓我看看。 ”

值班經理因為有求于談靜,也順水推舟:“是啊,把他接出來 ,咱們去吃點好的 。”

談靜拗不過,只得先去接孫平 。孩子看到她特別高興,聽說要帶自己去餐館吃飯 ,就更高興了。談靜細心地叮囑,一定要叫人,一定要有禮貌 ,吃飯的時候不可以挑食,這才帶著孩子到了約好的餐廳里。

值班經理只聽說談靜結婚有孩子,這也是當時肯聘用談靜的原因――未婚女店員流動性太大了 ,可能公司剛做完上崗培訓,就鬧著辭職走人 。所以有家有孩子的員工,反倒更穩定。值班經理還耐心逗孫平玩 ,笑呵呵地對談靜說:“你這么點年紀 ,孩子就這么大了,真是好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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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談靜笑了笑,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尤其在值班經理面前 。倒是孫平很少到餐廳吃飯 ,忍不住瞪著一對烏黑的眼睛四處張望。但他一向很乖順,聽大家說話,也不插嘴問東問西 ,只是老老實實地吃飯。王雨玲說:“哎,每次看到平平,我就想嫁人 ,好生這么一個乖寶寶,太可人疼了 。 ”

值班經理笑著說:“也只有談靜這么斯文,才生得出來這樣的乖寶寶 ,你要嫁了人 ,也只會生個調皮鬼。 ”

王雨玲背著值班經理做了個鬼臉。值班經理平常不怎么喜歡王雨玲,王雨玲原本就是個刺頭兒似的 。不過這次因為那個無理取鬧的客人,值班經理跟王雨玲倒是生了一種同仇敵愾的心。吃完飯之后 ,兩個人就一人拿一張白紙寫那封解釋信。

王雨玲的作文不怎么好,只能勉強達到句子通順,值班經理寫得倒還挺不錯 ,條理清楚 。值班經理看王雨玲寫了半天才寫了幾句話,于是把她那張紙拿過去,說:“我替你寫得了 。”

一會兒值班經理就幫王雨玲寫完了 ,然后一起交給談靜翻譯。談靜看了看兩個人寫的信,都是平鋪直敘從顧客拿蛋糕講起,于是大著膽子建議 ,說:“公司的經理們聽說有很多都是從國外回來的,他們不了解國內的情況。而且他們理解的角度跟我們不太一樣 。既然讓我們寫英文的解釋信,那么肯定是給一個更熟悉英文的人看的。從前員工培訓的時候 ,培訓老師就說 ,不管什么原因,跟顧客吵架就是不對的。作為店員,我們跟顧客吵架 ,管理人員就會覺得我們做錯了 。所以要不我們把那個客人誣陷王雨玲推她這段放在最前面,表明我們不是跟她吵架,我們是和她據理力爭。”

值班經理說:“對!對!就這么辦! ”

談靜把兩封信的內容稍微修改了一下 ,然后埋頭翻譯。談靜雖然下苦功學過英語,可是畢竟丟了這么多年,很多單詞一時都想不出來 ,即使想到了,也拿不準對錯 。最后終于翻譯出個大概內容。三個人又找了個網吧,談靜就用在線詞典一個個核對修改 ,最后弄到半夜,才把這兩封解釋信翻譯完了。這兩封信雖然很簡單,但談靜好長時間沒有做過類似的翻譯 ,不放心又檢查了三四遍 ,才對值班經理和王雨玲說:“應該差不多吧 。”

依著值班經理的想法,就想第二天找個打字復印的小店,把這兩封信打印出來寄到總公司去。談靜說:“寄過去雖然是市內 ,但在郵局里轉一圈,得好幾天呢,不如直接發個郵件得了。”

值班經理雖然經常上網聊天 ,可是從來沒有發過郵件,談靜就仍舊一手代辦了 。她好幾年不曾用過電腦,打開免費的郵箱網頁 ,幾乎是不假思索輸入一個用戶名,剛剛輸到一半,就怔怔地呆住了 。王雨玲看她發呆 ,就問:“怎么啦? ”

“沒事。”她飛快地將那行用戶名刪掉,重新進首頁隨便注冊了一個郵箱,然后把電郵發往負責他們店的區域督導的郵箱。

因為這件事辦得格外順當 ,值班經理也十分感激 ,對談靜說:“謝謝啦!真沒想到咱們店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

談靜笑了笑,說:“應該的啊,再說今天的事明明是那個客人不對。值班經理你也是為了我們說話 ,才要寫這封信。 ”

他們從網吧出來,時間已經很晚了 。孫平早就睡著了,談靜翻譯信件的時候 ,王雨玲就替她抱著平平。這時候地鐵也已經停了,王雨玲住得近,就跟談靜說:“要不你跟平平去我那里湊合一晚得了 ,明天還要上上午班。”

談靜一個人抱著孩子,又累又困 。心想自己回家去,若是孫志軍上夜班還好 ,若是他在家,不定又要吵架,她今天實在是覺得累了 ,不想抱著孩子再轉好幾趟公交 ,于是就答應了。

王雨玲跟老鄉合租,屋子里亂糟糟的,談靜看不過去 ,就隨手收拾了一下。王雨玲說:“你這個人,就是太賢惠了 。”

談靜笑了笑,將大堆的衣服掛到簡易的衣柜里去 ,問她:“你跟梁元安,打算怎么辦啊? ”

“什么怎么辦啊?”王雨玲倒是一下子連耳朵都紅了,“我跟梁元安有什么關系?”

“你不挺喜歡他嗎? ”

王雨玲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誰說我喜歡他了! ”

談靜只是微笑不語 ,王雨玲瞪了她一會兒,倒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談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談靜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說:“梁元安人不錯,心地挺好的,就是太大手大腳了一點兒。”

“就是啊 ,他是高級裱花師 ,每個月工資比我們高多了,可是就存不下錢 。好容易去年攢了點錢,一股腦兒寄回老家 ,給他妹妹辦嫁妝去了 。誰要是嫁了他,還不跟著他喝西北風啊。 ”王雨玲似乎挺煩惱的,“再說 ,他那個人沒事還喜歡喝點酒,談靜,我真的有點怕了。”

談靜當然知道她在怕什么 ,怕梁元安跟孫志軍一樣 。想想自己過的日子,她嘴角微抿,倒是再也不愿意說什么。王雨玲看她連眉頭都皺起來 ,連忙好聲好氣地安慰她:“談靜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就是不會說話,這張嘴太笨了 ,老惹人生氣 。”

談靜勉強笑了笑:“我沒生氣。你考慮的也挺對的 ,結婚是件非常鄭重的事情,考慮得多,以后的煩惱就會少。 ”

“我都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嫁給孫志軍 。”王雨玲是個心直口快的人 ,“老實講,他真是配不上你。”

談靜笑了笑,說:“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我自己命不好罷了。 ”

這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床上的平平醒了,揉著眼睛叫“媽媽” 。談靜連忙過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卻抓了抓肚皮,揉著眼睛,說:“沒洗澡……睡不著。”

剛才在網吧里太悶 ,母子兩個都出了一身汗,陳婆婆將孫平照顧得很好,夏天的時候每天都給他洗澡。這孩子習慣了清清爽爽地睡覺 ,明明睡著了 ,這個時候還是醒了 。

王雨玲連忙找了條新毛巾給談靜:“洗澡去吧,這房子有熱水器,洗澡可舒服了 。 ”

熱水器洗澡確實舒服 ,孫平站在花灑下,眼睛都瞇成了月牙兒。咕噥說:“媽媽,我們也買個熱水器吧。”孩子很少開口向她要什么東西 ,因為太懂事了 。知道自己的病花了不少錢,她的工資永遠不夠用。談靜心酸地想,真應該買個熱水器 ,每次給孫平洗澡,她都是用煤氣灶燒水,尤其是冬天 ,一燒一大盆。每次洗完澡,母子兩個又是一身汗,而且水也省不了 。可是她也去商場里看過 ,有牌子的熱水器都得一千多塊 ,太差的熱水器,又不敢買,怕用著出事故。

洗完澡她把孩子抱回床上 ,王雨玲說:“你們娘兒倆睡這兒,我去隔壁跟老鄉擠一擠。”

談靜還要推辭,王雨玲已經拿了衣服洗澡去了 。

談靜躺在床上的時候 ,暫時把熱水器放到腦后,今天她已經非常累了,尤其在網吧翻譯那兩封解釋信。網吧里人又多 ,又悶,還有不少人在抽煙,空氣實在是污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對單詞 ,修改語法,改了又改,像在完成一份困難的作業 。

以前總是聶宇晟替她改英文作文的 ,他學什么都比她快 ,比她好。她已經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可是對于他,真是望塵莫及。而且他的成績 ,通常并不來自于勤奮 。

“那是因為我聰明 。 ”他總是用指頭輕輕戳戳她的腦門,“笨丫頭。 ”

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沒想到自己打開郵箱的首頁 ,還記得那個用戶名。或許她真是笨,所以才對過去的一切念念不忘 。

她實在是太困了,有一種身心俱疲的虛弱 ,平平急促的短暫的呼吸聲,就在她的耳畔,跟常人的呼吸不同 ,孩子經常喘不過氣來。每次去醫院,醫生都對她說,必須得做手術了 ,可是她上哪里去弄那一筆天文數字的手術費。

她一定得想出辦法來 ,半夢半醒之間,她模模糊糊地想,她也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

“聶醫生。”

聶宇晟回過頭來 ,見是同事,淡淡地打個招呼:“李醫生。”

“今天你跟方主任爭得臉紅脖子粗,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 ”李醫生笑嘻嘻地說 ,“先是用中文吵,吵到一半換英文,最后又換德文 ,兩個人引經據典,把霍普金斯最新的幾篇論文都拿出來理論,連基因學都捎帶上了 ,吵架吵得這么有水平,真是太難得了。”

聶宇晟低著頭說:“主任是留德的,德語說的比我好。”

“這不是德語好不好的問題 ,敢跟方主任據理力爭 ,你真是頭一份! ”李醫生忍不住伸出手指搖了一搖,說,“全院上下 ,連院長都不敢說的話,你全都說了 。你厲害,我服了。”

“方主任反對引進這個項目 ,是因為風險太大。可是對新生兒而言,即使是傳統的心臟手術,仍舊有很高風險 。”聶宇晟嘆了口氣 ,“但是人類醫學的進步,無不是以風險和失敗為代價,我們只是給病人一個更多的選擇 。 ”

“但是那家醫療公司給予高額的補貼 ,或許有生活困難的病人,就會不得不選擇這種手術方式。”方主任的話似乎又一字一句清楚地響起,“聶宇晟 ,我知道你不以為然。病人選擇這個手術 ,肯定是因為他們沒錢做常規的心臟手術 。醫者父母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病人的家長 ,你被迫選擇一種高風險不成熟的手術方案,你會承受什么樣的心理壓力和愧疚?”

“可是如果他們沒錢做常規手術,仍舊是拖延病情甚至不治。 ”他冷靜理智地反駁 ,“我們給病人機會,總比不給病人機會要好。”

“你給的是機會嗎?你給的是一個荒謬的選擇 。把病人當成練習不成熟方案的靶子,你是醫生 ,你有沒有想過,你每一刀下去都是人命?”方主任最后氣得連臉都紅了,直接指著會議室的大門 ,“聶宇晟你給我滾出去! ”

他怔了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從會議室走出來。沒過半天時間,這場爭執就整個科室都知道了。大家倒也沒覺得誰對誰錯 ,在臨床的時候太久 ,有時候看到病人甚至都麻木了,尤其他們心胸外科,生離死別 ,幾乎每天都在病房里頭上演 。聶宇晟剛到醫院的時候,通宵搶救一個病人,結果沒救過來。病人家屬在手術室外號啕大哭 ,他沖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眼淚紛紛地往下掉。

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逝去 ,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有那種強烈的震撼與驚慟的 。可是又怎么樣呢?最后連他都已經習慣了。他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救治病人,他會在手術臺邊聚精會神一站數個小時 ,但如果最后的結果是不幸的,那么就承認這是命運的安排吧。

李醫生很能體諒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 ,說:“我知道 ,你是為了十四床那個病人 。 ”

那是個很可愛的小寶寶,才六個月大,因為特別復雜的先天性心臟病 ,輾轉送到了他們醫院 。為了給孩子治病,年輕的父母已經把鄉下的房子賣掉,又借遍了親朋好友 ,可是仍舊湊不齊手術費。昨天的時候終于要求出院,年輕的父親握著他的手,嘴角直哆嗦:“聶醫生 ,謝謝你,娃兒沒這福氣,就當她白來這世上一遭。我們實在沒辦法了 ,不治了,回去再生一個 。”

他看著年輕的母親躬著身子抱著孩子,一路哭 ,一路去辦出院手續。

醫院里這種事情太多太多 ,不勝枚舉,他仍舊覺得心酸。這種時候,即使是一線希望 ,也總比絕望要好吧?所以當國外那家醫療公司提出補貼計劃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建議方主任接受 。結果在開會的時候,兩個人就這件事爭執起來。

方主任的話其實有道理 ,他并不是不知道。這世上并沒有免費的午餐,何況是資本主義的跨國醫療器材公司 。所有補貼的目的,自然是全力推廣新型的人造心血管和人工起搏器以及心臟支架等等器材。

他只是有一點郁悶 ,也有一點不甘心。不由得嘆了口氣 。

李醫生聽見他嘆氣,說:“你別煩惱了,主任也是為你好。換作是別人 ,他才懶得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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