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沙 01
一沙一世界 。
***
春水街,是宏景西南的一條老街。
與這座城市里許多繁忙街道并沒有什么不同 ,這里商鋪密布,并從長街一頭鋪向另外一頭。
將近傍晚時,街上漸漸熱鬧起來 。
臨街的水產店里 ,一條鯽魚在塑料盆里打了個挺,剛想游開,卻還是被掐住肚皮 ,撈了起來。
王春花今年已經快60歲了,與這個城市里年近六旬的中年婦女生活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剛在隔壁的理發店里燙完頭發,現在準備順路買一條鯽魚 ,回家給小孫子燉魚湯喝。
“十塊錢十塊錢,五毛錢零頭算了啊!”她從皮夾里掏出張破舊的十元紙幣,不由分說 ,強行塞進店主手里,為恰好抹去的零頭而得意洋洋,然后順手擼了擼頭發 。
空氣里彌漫著收音機沙沙的底噪聲音 ,廣播中似乎正在說什么。
水產店主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鈔票塞入皮圍裙兜里,用濕漉漉的手指 ,將收音機音量調大。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 ”女播音員停頓了一下,收斂住輕柔的嗓音,“超強臺風云娜將于12號夜間正面襲擊我市 ,氣象局提醒,從今天夜間開始,請市民朋友們盡量減少外出 。”
王春花接過魚,聽到這個消息 ,忽然抬頭看了看天。
是為了印證什么,烏云遮過夕陽,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黑色塑料袋中的鯽魚輕輕跳動 。
春水街18號里的水果攤主也同樣抬起頭 ,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像是感受到空氣中濕潤的雨意又或是別的什么愿因,他突然搬起特意撿出的半框爛水果,猛地倒在最昂貴的蛇果里。
腐爛的水果如暴雨般噼里啪啦落下 ,有幾顆濺落開來,順著鐵灰色的人行道越滾越遠……
咔嚓一聲脆響,一雙厚底皮鞋毫不猶豫地踩了上去 ,果肉炸裂、汁水橫流 。
“噢呦,有沒有素質啊。”王春花抬起腳,看著地上被踩爛地水果 ,很嫌惡地踢了一腳,“我差點滑一跤! ”
攤主沒有說話,只是將埋頭撿起的蘋果,全部抱回店里。
甚至連致歉都沒有 ,王春花忽然有些生氣,就在她走開的時候,忽然瞥見水果攤主正發瘋似地 ,將所有爛水果塞在高檔蘋果里,想起那些以次充好的新聞,她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 。
“爛蘋果還要和好蘋果放在一起賣 ,你腦子是壞掉了啊!”她跑到水果攤前,戳著一只蘋果吊起了嗓子。
攤主沒有說話,只是憋紅了臉 ,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她。
王春花清了清嗓,剛要再嘲諷兩句,剎那間 ,起風了 。
那風很輕,仿佛少女發絲,那風很軟,如同母親的嘴唇。
溫柔的風吹過她的碎發 ,拂過她的手臂,落在她的手指上,然后 ,她感到似乎有什么東西,從她手邊掉了下去。
她下意識低頭,卻發現地上多出了一截手指。
哪里來的手指?
劇痛是隨后才傳來的 ,她木納地將視線移向自己的右手,那里出現一個巨大而丑陋的豁口 。
她想喊救命,可卻發現自己什么話也說不出 ,攤主的五指鐵鉗般掐住她的喉嚨,一把狹長的西瓜刀抵在她嘴邊。
恐懼感遠比肉體的疼痛更加駭人,攤主掄起刀柄 ,向她砍來。剎那間,她皮膚崩裂,血污吞沒她所有視線,她耳邊只剩下喪失人性的喘氣聲 。
求生欲望激發了人類最大的潛能 ,王春花用力推開水果攤主,連滾帶爬,妄圖逃進隔壁店里。
那家店里坐著個老人 ,王春花幾乎什么都看不見,只覺得周遭詭異地安詳著,她弓起上身 ,想要爬進門檻,就在她將要碰到老人褲腿的剎那,她再次被一腳踹倒……
劇痛并沒有如期而至 ,過了好一會,她才有勇氣回頭。
在她身后,幾個男人正用力壓制住發瘋砍人的水果攤主 ,圍觀群眾臉上掛著驚恐不安的表情,細碎的言語蔓延開來,大多是“怎么會這樣” 、“平時人挺好的啊 ”、“看不出有神經病啊”之類的話語 。
王春花張了張嘴,想要開口 ,卻發現自己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的臉上手上都是溫熱的鮮血,她用手肘撐住地面,努力想要站起 ,只是還沒等站穩,她的膝蓋猛地抽疼,她又一個踉蹌 ,正撞在圈椅里的老人身上。
砰地一聲,老人毫無預兆倒下了 。
王春花嚇了一大跳,她撐住身體 ,后移了兩下,爾后伸手抹了抹眼前的血污。
老人依舊維持倒下的姿勢,花白的頭發整整齊齊 ,身上是一套干凈的藏青色舊制服,仿佛一尊詭異而安詳的雕塑。
王春花屏住呼吸,再次向前湊去,她小心翼翼地 ,用缺了食指的手推了推老人,老人順勢翻倒、攤平在地,一把白沙正順著老人褲袋縫隙淌下 ,好像有千百只細小的白色蚜蟲蜂擁而出 。
夕陽順著窗棱,切割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使臉上的死氣更加詭異。陰影把上半邊臉涂成了墨色 ,夕陽又讓下半邊臉變得柔和,老人的嘴角上,似乎還掛著抹微笑。
春水街靜得詭異 ,唯有收音機里,女播音員的聲音還在徐徐傳出:“警方最近表示,請各位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提高警惕……”
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整條街區上空回旋。
當所有人目光都附著在老人身上時,沒人注意到,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壓低了帽檐,逆著人流 ,走出了這條剛發生命案的長街 。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2 一沙 02
宏景是座老城。
這意味著 ,這座城市實在見過太多風浪,無論這里發生什么天大事情,都掀不起什么漣漪。朝陽會照例升起 ,學生們會照例早起,晨讀聲,也會照例在校園內響起 。
這些情形 ,都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
林辰照例檢查完學生宿舍,他將花名冊上最后一個空格勾完,然后翻到前頁 ,看著唯一一個未曾勾選的名字。
作為學校宿管,最怕遇見這種情況 。
就在五分鐘前,他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說一年三班的鄭小明同學并沒有出現在教室晨讀 ,讓他去寢室把賴床的小朋友叫起來。
可真正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檢查完寢室后,他并未看到有學生滯留。
宿舍里藍底白花的窗簾被風吹起 ,林辰嘆了口氣,在這里工作了三年,他似乎是頭一次遇上學生失蹤 。
他輕輕轉了一圈筆 ,印象中,鄭小明是個寡言少語的胖墩,并沒有任何叛逆跡象 ,況且學校門禁森嚴,門衛也不會輕易放孩子獨自出門,那么 ,似乎被家長領走或是被綁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他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他拿出電話,屏幕上是個未明身份的手機號,歸屬地在宏景市里。
他接通電話 ,按下錄音鍵,然后聽見拖長調子的慵懶聲音從聽筒傳出:“林先生是嗎,請問您認識鄭小明同學嗎?”
“認識 。 ”
“哦 ,小明現在在我手上,請戴好錢包,來顏家巷滄水橋認領 ,謝謝合作。”
對方說完,便干脆利落掛斷電話。
林辰望著屏幕上那串號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比起頭一回遇見學生失蹤 ,他也是頭一回遇見如此隨心所欲的“綁匪” 。
然而他只猶豫了片刻否應該報警,就拿上錢包,坐公共汽車出門。
綁匪挑選的日子很好 ,樹很綠花很紅,連滄水橋下的河水,都明亮得仿佛剛擦干凈的玻璃。
像是被定位著行蹤,他剛走上石板橋 ,電話鈴聲便再次響起 。
綁匪先生的聲音沙啞而鎮靜:“林先生,請左轉,我在第六扇門內等您。 ”
大概所有綁匪都熱愛指揮他人 ,未等林辰深思關于“六扇門”的冷笑話時,顏家巷六號的門牌就已經出現在他眼前。
粉墻黛瓦,老舊門窗 。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他抬頭,看見門框里站著個胡子拉碴的男人。
男人左手夾了支煙,右手撐著門框 ,陽光從天而降,他睡眼惺忪,眼窩卻很深 ,那雙眼睛依稀帶著點湖水綠,目光很是肆無忌憚,也因為肆無忌憚,而顯得瀟灑不羈 ,仿佛這天,這水,這滿城春光 ,都是可以輕易拋棄的玩意。
一個看什么都很無所謂的男人,大概也不會真去綁架一個80斤的小胖子 。
林辰很平靜地開口:“我來接您屋里的小鬼回去,謝謝您收留他。
他說完 ,緩緩欠身,但卻沒有聽見想象中的客套回應,他抬頭 ,只見對方把煙塞進嘴里,空出的三根手指貼在一起,并輕輕搓了搓。
顯然 ,剛才那句“帶好錢包”并不是在開玩笑 。
林辰有些無語,但還是把手伸進工裝褲的口袋里,掏出張缺了個角的暗紫色紙幣,說:“正好五塊錢。 ”
男人接過錢 ,再次揣進褲兜,半點不害臊,他抬手吸了口煙 ,然后朝旁邊挪了挪,手卻依舊撐在門框上。
林辰微微躬身致謝,從男人手臂下擠進屋內 ,徑自向里面走去。
在靠河一側的木板床上,他看到一個撅起的小屁股 。
“逃學并不是件好事。”
他在床邊坐下,伸手撈過裝鴕鳥的鄭小明同學 ,把人放在床上擺正,然后彎下腰,拿起地上的鞋子 ,套在小朋友腳上,繼續說道:“當然是男人的話,偶爾犯點錯誤都可以理解。”他耐心地系著鞋帶,并說:“但問題是 ,首先我不喜歡出門,其次我真的很窮,所以 ,比起打電話給我,偷偷溜走是更恰當的處理方式 。 ”
他聲音很輕,小胖子望著門口還在抽煙的男人 ,泫然欲泣。
林辰看了眼小胖子,又看了眼似笑非笑的男人,目光最后落在房間角落的一套藏青色制服上。
正常好心市民在撿到走失兒童時 ,第一反應應該是送去警察局,那么,一位能向小朋友拷問出宿管電話 ,還親自等人上門來接的市民,顯然并沒安什么好心 。
林辰收回視線,牽著小朋友的手,轉身想走。
就在他要跨初房門的剎那 ,他聽見咔擦一聲,然后手腕一涼,腕上多了一副銀色鐐銬。
林辰看著腿邊的小朋友 ,很無奈地說:“當然,如果你惹了警察,就不要溜了 ,撒嬌賣萌抱大腿會更恰當 。”
“林先生真是個妙人,不如一起喝杯茶怎樣?”一旁的警官先生慢條斯理開口。
“我并不很適合去警局。 ”林辰認真想了想,這樣回答 。
“多去幾次就習慣了。”對方笑著說。
———
有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進過警局 ,更恰當的說法是,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進過警局的審訊室。
所以,如果能靠撒嬌賣萌解決問題 ,就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畢竟警局的審訊室,總是很陰森很壓抑 。
窗上會攔著鐵條,正對你的墻上 ,會貼著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幾個大字,正氣凜然的警察會要求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同時 ,你還有可能被很多人悄悄看著。
張小籠是宏景市刑警隊一名普通女警。
她此刻正站在單向玻璃外,監控審訊室里那名嫌犯的一舉一動 。
她時不時低頭,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或許是因為太認真,直到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她才意識到身邊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人。
“怎么樣了?”
張小籠扭頭 ,看著新隊長英俊的側臉,然后很沒出息臉紅了,但作為受過嚴格訓練的警校學生 ,她迅速調整了心態,匯報道:“隊長,您帶來的人已經坐了一個小時十三分鐘,他就那么看著照片!”張小籠趕忙看了下表 ,又唰唰翻了兩頁筆記,“按您的要求,沒人跟他說話 ,就半小時前有人進去送過水,但他沒喝。哦,他看得最多的照片是第三張 ,真的很奇怪,隊長,這人一定有問題! ”
小姑娘按了兩下圓珠筆 ,看著審訊室里那個青年,有些激動地說道 。
老實說,張小籠其實對那名青年沒有任何惡感 ,畢竟對方是她很喜歡的斯文款。
青年人發色很黑,眼瞳更是黑得深不見底,他有些瘦,身材也并不高大 ,但或許是那平靜的面容又或許是那認真的眼神,讓他顯得鄭重而安穩,仿佛山間的松又或是湖邊的竹 ,風一吹,便有干凈至極的氣息。
如果只是這樣,那真的完全沒什么可疑 ,可他在審訊室里坐了這么久,就真的只盯著三張照片看,不吵不鬧 ,連頭都不帶抬,正常人哪有這么好的耐性?
所以果然還是不正常吧!
張小籠這樣想著,她的目光也隨之看向桌上的那三張照片 。
第一張照片上 ,是位面色安詳的老人,老人躺在床上,穿寶藍色壽衣,看上去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第二張照片顯示 ,老人所躺的位置是太平間,因為他身邊還擺放著一具具蒙白被單的尸體。
如果說,前兩張照片有些森冷 ,那第三張照片,則顯得詭異 。
前兩張照片中的老人平躺在一間商鋪里,老人雙眼緊閉 ,穿一件藏青色舊制服,他躺在地上,身邊是點點血跡 ,如果你仔細看照片便會發現,老人一側的口袋里,流出了滿地白沙。
……
如果照片擺放是按時間順序 ,那就是說,原本躺在醫院太平間里的老人,不知因何原因,被人從醫院抬到了鬧事街頭。
普通人顯然不會有這種癖好 ,如果這不是醫鬧,那就是大麻煩。
但無論是什么麻煩,那都是警方的事情 ,好像和他這樣的小宿管也扯不上什么關系?
林辰沉思著,審訊室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
他抬頭,只見一位女警在他面前坐下。
“林辰 ,9月7號下午1點到3點間,你在哪里?”
女警官嗓音清脆,甚至還沒來得及翻開文件 ,她就已經把話問出了口。
“在市實小宿管站里 。”林辰又看了眼照片,審視著面前的女警,緩緩答道。
女警官長得很漂亮 ,長發烏黑,耳垂白皙,而在那雙圓潤潔白的耳朵里,還塞著枚小巧的無線耳機。
“有人能作證嗎? ”女警趕忙打斷了他 ,又繼續補充道,“你說你在宿管站里,誰能作證?”
“你說的時間里 ,我一個人在宿管站,學生們都在上課,的確沒人可以作證 。”
林辰答完 ,很明顯看見女警有些郁悶,她低頭按了按筆,照著筆記本上的問題繼續問詢:“那 ,你近期沒有去過第三醫院? ”
顯然,這是有人提前寫好了問題,派手下人來問口供 ,那么領導當然就站在單向玻璃后,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只是為了一具被移動的尸體,顯然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告訴我,為什么抓我?”林辰打斷了女警的問題 。
女警眼神游移 ,下意識看向審訊室一側的玻璃墻。
林辰向前靠了靠,大概明白這具體是為了什么:“我聽說,最近在第三醫院的太平間里 ,總會出現穿戴整齊的男尸,尸體邊總會出現一把白沙。”他盯住女警的眼睛,然后靠回椅背 ,“這事情古怪之極,如果市局覺得棘手,大概會求助兩種人——一種是道士 ,另一個是心理學家……所以,你們的合作單位是H大沒錯吧? ”
張小籠瞪大眼,看變態似地瞪著林辰 ,忽然間,她按著耳麥,似乎從里接到了什么指令,她噌地站起來 ,掉頭就走 。
林辰側了身子,對準單向玻璃,淡淡道:“出來吧 ,別藏著了。”
片刻后,審訊室的門被再次打開。
一個身材微胖的男子推門進來,他左手提著熱水瓶 ,右手拿著剛洗干凈的瓷杯,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從口袋里掏出紙包茶葉倒進杯中 ,然后迅速倒入熱水,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做完這一切,他彎下腰 ,很恭敬地把茶杯遞出,聲音有些顫抖:“師……師兄……”
“原來是付教授 。 ”林辰沒有接過茶杯,語調有些冷冷。
“師兄……不是我抓的你啊!”作為市局唯一外聘的犯罪心理學專家,付郝在警局里 ,很少有手足無措的時候。“為什么要抓我?”林辰干脆利落問道 。
“是一把沙子。”
“這算什么物證? ”
“師兄,我不敢欺瞞你啊。”付郝向前湊了湊,有些狗腿 ,“最近市醫院里鬧得人心惶惶,太平間里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具死尸,尸體都穿戴整齊 ,而床角總是撒有細沙,這事你知道 。”
林辰點了點頭。
“今天早上,刑警隊隊長在路邊遇到個走失的孩子 ,那孩子扒著車窗,從口袋里掏出把沙,說叔叔我想吃肯德基 ,能拿這個跟你換嗎? ”
“天才。”林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嘿嘿。”付郝訕笑道,“爾后,經物證處對比,孩子拿出的沙和尸體旁邊的應該是同一種。 ”
“好巧 。”林辰皺了皺眉頭
“何止是好巧 ,師兄你知道嗎,就在昨天,春水街騷亂 ,一個老人在眾目睽睽下倒地不起,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說老人起碼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付郝壓低了聲音 ,一字一句說道,“而且,老人口袋里 ,掉出了一把沙子。 ”
“到底是什么樣的沙子?”
“很特別的沙子,非常白,但物證那邊還沒琢磨出來。”
林辰聽完這話 ,眉頭一皺:“拿來我看看 。 ”
他話音未落,審訊室的門被再次推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提了個證物袋,大大方方走了進來。
“林先生 ,鄙人姓刑,刑從連。”男人不知何時換上了警服,舉止端莊 ,態度極好,與先前搓手指的流氓判若兩人,“我希望您能辨認一下 ,您是否曾經見過這種沙子?”
林辰懶得看他,只是順手拿起桌上那袋沙 。
整代沙大約50g重,他拉開證物袋 ,小心地捻起一點。
沙子很白,顆粒都非常干凈,與工地上夾雜了粗糙的石子或者海灘上的細沙 ,都有明顯區別。
林辰將白沙放回袋中,他看著付郝,語氣冷峻:“這沙子你沒見過?”
“好像沒有啊 。 ”付郝老實回答。
“這都不認識,你是怎么畢業的?”林辰認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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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沙 03
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被質問 ,總會不高興 。
可付郝卻沒有半點不樂意,他滿臉訕笑,雙手合十 ,眼巴巴看著林辰。
不得不說,這招非常管用。
刑從連看見那位原本不茍言笑的青年低下頭,很不好意思地拿起桌上的證物袋 ,認真告訴他們:“這些白色石英砂,應該來自沙盤 。心理治療中有一類療法,名叫沙盤游戲 ,大致就是利用這樣的白沙和許多擺件,探索和整合人類心靈。”他仿佛在思考什么,說得很慢,但很仔細 ,“如果在沒有淘寶之前,一整套沙盤療法的器材售價在兩萬元以上,生產廠家和經銷商都屈指可數 ,但現在,你要追查白沙的來源會非常困難。 ”
他說話聲音有些清淡,但無論是那平和的眉眼還是端正的姿態 ,都帶著絕對的、讓人信服的姿態。
該怎么說呢,在絕對的專業面前,一切妄加猜測都顯得太過小人之心了 。
刑從連很難得地 ,有些歉意,只是,他的歉意只維持了短短數秒 ,便被林辰接下來的話所打破。
“你放我走,保證以后不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告訴你這些沙從哪來。”
“好啊 。”刑從連半點沒猶豫,很爽快地回答 ,說完,他單手支頤,饒有興味看著林辰。
這下 ,換林辰詫異了。
他也沒有想到,警方竟然回答應這個要求 。
他認真盯著刑警深綠色的雙眼,似乎能夠從里面看到真摯和誠信 ,好像確實不像在唬人:“小胖子手里的沙,是從我房里偷出來的,但其余尸體旁邊的白沙 ,我確實不知情。 ”
他于是回答道。
刑從連點點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
林辰沒有再說話,他看了眼自己的師弟 ,站起身來,想要離開。
就在這時,輕微的震動聲在審訊室內響起。
林辰下意識回頭,只見坐在椅子上的那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 ,然后各自接起電話 。
“林先生。”
刑從連按住話筒,忽然叫住他。
“我們等會去中心公園,正好可以順路送您回家 ,請您稍等一會兒。”
他說得順其自然,毫無破綻,令人無法拒絕 。
如果知道所謂的順路 ,是先順去兇案現場的話,林辰一定不會坐上刑從連那輛吉普車。
案發地在中心公園,死者是30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據報案者表示 ,當時該男子正在公園里鍛煉,不小心從吊環上摔下來,死因可能是顱底骨折 。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路燈光線稀薄,公園里的香樟樹輕輕隨風搖曳,夜色中,警方拉起的黃色警戒線格外清晰。警戒線外圍了很多人 ,以至于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況。
剎車的慣性讓林辰微微前傾 。
轉瞬后,駕駛室里的那位警官先生就已經脫掉警服 、拉上手剎、放下車窗。
未等他反應過來,警官先生已經下車鎖門 ,把他和付郝都關在車里。
“林先生,那么就麻煩您再等會 。 ”
隔著車窗,警官先生向他來了個飛了個吻 ,然后瀟灑跑遠。
林辰坐在吉普車里,夜風橫貫車窗而過,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很離奇 ,但這歸根結底是因為他今天遇到的人很奇怪。
在他身邊,小師弟戰戰兢兢,悄聲道:“師兄 ,你別生氣,刑隊長大概就是想送你回家而已 。他人不壞,就是因為有四分之一戰斗種族血統和四分之一意國血統,所以為人比較奔放……”
“這兩個血統混起來 ,基本出不了正常人。”林辰看著刑從連遠去的背影,這樣說。
刑從連當然聽不到林辰對他的評價。
作為血統復雜的人類,他完全是能屈能伸的典范 ,他抓亂了頭發,點了根煙,混進圍觀人群 ,然后站在一個穿廣場舞裙的大媽身邊 。
“阿姨,這怎么回事啊,這么多警察。 ”刑警隊長叼著根煙 ,裝成圍觀群眾,驚恐又好奇地戳了戳身邊的大媽。
“死了人呀!”大媽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湊到刑從連耳邊說道 。
“誰死啦 ,這是出大事了啊!”
“可不是大事嗎,小伙子我每天都看得到的,我昨天還和他一起鍛煉過類。”說起八卦,大媽非常熱情 ,“他不要太厲害噢,可以兩只腳勾著吊環,這么倒過來。 ”邊說 ,大媽還激動地彎下腰演示,“就是這個樣子呀,然后吊環就斷掉了呀 ,他么就吧嗒摔下來,摔死了!”
“那好慘的!”刑從連應和著 。
“何止慘啊,他那個臉哦 ,當時嚇死人了,眼珠子要掉出來一樣,叫聲是十里外都好聽到的。 ”
“您是說 ,他掉下來的時候還沒死?”刑從連忽然意識到什么。
“沒有呀,我們去搬他,他那個時候還在動嘞!”
……
“剛那位阿姨說,吊環是突然斷裂的 ,人并沒有當場死亡 。 ”
刑從連林辰一側的窗邊,手里夾著煙,雖然吧 ,付郝覺得他是在對自己講話,但話完全像是講給林辰聽的。
而林辰則靠在椅背上,雙眼輕閉 ,像是已陷入淺睡。
一人在夜風中似有似無地說著話,另一人在夜色里半真半假的淺眠 。
付郝簡直要被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灼傷,趕緊挺身而出:“是意外事故嗎?”
刑從連沒回答他 ,反而看著林辰說:“這要等鑒證科勘察完現場,才有結論。”
付郝覺得自己簡直多余,正當他想繼續說下去時 ,在他身旁的林辰忽然睜開眼,并且搭著車門直起身,付郝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依稀可以穿過人群 ,看到那片剛發生命案的場地。
天很黑,警燈閃爍,健身器材泛著藍瑩瑩的光。
這些器材分散而立 ,都是高低杠、仰臥起坐一類的標配器材,它們半新不舊,有些地方被摸得很光滑 ,但卻并沒有生銹或毀壞的痕跡 。
唯獨在最角落的地方,吊環架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只吊掛在半空中 ,另一只則掉在了地上。
在那只似乎還掛著零星血跡的吊環下,是一片草皮退化后形成的沙地。
林辰看了眼刑從連,兩人靠得極近 ,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氣息 。
夜色中,他見警官先生的眼底多了幾分探尋,似乎也是發現了關于沙地的線索,只是按捺著沒有挑明。
同樣是沙。
在這個城市里 ,已經連續數日發生了似乎與沙子有關的案子,這或許是巧合,也很有可能 ,它們背后有聯系 。
但林辰想,這些事情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案發時我在警局。 ”林辰說,“所以兇手不是我。”
他說完 ,然后在刑從連眼中看到了一絲失望 。
“林先生說什么,鄙人聽不很懂啊。”刑從連吸了口咽,然后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 ,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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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沙 04
林辰認為自己已經很明顯表現出拒絕與警察深交的態度 ,但血統這個玩意實在太奇怪了,刑從連不僅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在他表示要自己坐公交回家后,對方竟飛速鎖上車門 ,然后用一種誠惶誠恐地語氣說:“這么晚了,讓林先生一個人回家,我的母親一定會責怪我 。 ”
他說不由分說 ,就把車開向與市實驗小學相反的方向。
望著窗外流逝的霓虹燈影,林辰總有種被警察綁架的感覺。
等車再次停下時,他們已到了市里最著名的大排檔一條街。
“今天冒昧請您到警局協助調查 ,我內心萬分愧疚,請千萬答應讓我請您吃頓便飯 。”警官先生扭頭,極為真摯地對他說道。
林辰張了張嘴 ,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任誰面對那般誠懇的言辭,在短時間內都找不到恰當的拒絕理由。
反倒是付郝用了拍著椅背 ,嚷道:“今天你耽誤我師兄一天時間,光吃大排檔賠罪,老刑你能不能要點臉?”
“大排檔怎么了,現在小龍蝦都要6塊錢一只了 。”刑從連滿臉肉痛地說道 ,“案子沒破啊,這個月的獎金都沒了,必須提前省點。 ”
上回是請喝茶 ,這回是請吃飯,但幸好不是牢飯。
雖然臺風將至,但宏景的夜市依舊開得很好 。
霓虹燈下 ,煙霧都被著上了迷離的光色。
雖然嘴上吐槽近來小龍蝦價格飛漲,但刑警隊長還是很豪氣地要了6斤麻小。
一時間,白色塑料桌被鮮紅的麻辣小龍蝦占滿 。
四周是杯盞交錯的熱鬧聲響 ,大排檔老板在油鍋里撒了一大把辣椒,嗆人的白煙飄得到處都是。
付郝環顧四周,被嗆得連連咳嗽:“好歹是有身份的人 ,你能有點品位嗎?”
林辰抬眼,只見刑從連巋然不動地與小龍蝦戰斗,非常認真專注。
聽到付郝的質疑,刑從連只是端起啤酒瓶 ,與之輕輕碰了下,嚴肅道:“麻小是國粹,再吐槽麻小和你翻臉啊 。”
林辰聞言挑了挑眉 ,伸手剝了個花生,然后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了口啤酒。
從刑從連的角度看過去 ,林辰好像也沒那么難搞。
他剝蝦殼的動作很認真細致,喝啤酒的姿勢也沒有半點故作的矜持,街燈昏黃 ,他眼神清澈明亮,嘴唇因為麻辣小龍蝦變得有些紅潤。
“你覺得這是怎么回事? ”刑從連舉起杯,與他輕輕一碰 ,問道 。
“我不知道。”林辰喝了口酒,回答得很干脆。
“醫院的事情無所謂,就算是有些神經病把死人擺個pose,這種案子都夠不上立案標準 ,可如果再加上菜場的尸體和剛才摔死的市民,這些事情加起來,可就不那么簡單了吧?”
林辰被盯得有些吃不消 。
畢竟刑從連的眼睛本來就好看 ,睫毛長度又有天生種族優勢,因為仰起了頭,還勉強可以在他胡茬覆蓋的臉上 ,分辨出側臉的輪廓來。
不得不說,刑從連確實非常英俊。
林辰移開視線,刑從連見他沒有回應 ,依舊鍥而不舍:“那你能給我講講,怎樣的人,會喜歡玩弄尸體? ”
“心理變態 。”林辰很理所當然地答道。
“當然是變態 ,不變態還能搞這?”刑從連敲了敲桌。
“所謂心理變態,是指人的行為偏離社會認可的準則,你必須追溯行為背后的產生機制 。 ”大概是倍輕微的酒氣侵襲了神經,林辰鬼使神差給刑從連解釋起來:“造成這樣行為的原因 ,大概有三種。第一種是儀式,它代表了某種訴求。第二種是幻覺,出自于大腦錯亂的神經元活動 。”林辰頓了頓 ,好像在考慮第三種可能性,“第三種,也是最難以捉摸的一種 ,這是犯罪行為本身的一個環節。”
“犯罪行為本身的環節,什么意思? ”
林辰看向原初,廚師在油鍋里倒下細密的配菜 ,香氣翻騰:“或許是土豆絲,或許是青椒,誰知道這盤菜 ,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話十分隱晦,刑從連卻像得到了點撥。
警官先生拎起外套,說走就走:“走,去醫院看看。”
付郝反應更快 ,刑從連還跑出沒兩步,他就沖上去勾住刑從連的脖子,大喊:“又想逃單是不是!”
“付老師付老師 ,我真沒錢啊! ”
“老子明明在你錢包里那張黑色信用卡呢,別以為我不知道,金卡往上才是黑卡 ,你這個死土豪!”
“那是馬克筆涂黑的道具啊!”刑從連很無辜地說 。
刑從連被付教授強硬地拽回酒桌,可等他們回到桌邊時,周圍已經沒有了林辰的身影。
付郝要去找人 ,刑從連卻一把按住他:“老付,你老實告訴我,那到底是誰? ”
“我師兄啊!”付教授理所當然地答道。
總之 ,這個問題,基本上問了等于沒問 。
刑從連當然也很想深入問一些諸如:為什么你已經評上副教授了你師兄還在小學當宿管,或者你師兄明明很牛逼的樣子為什么還扭扭捏捏不提供破案線索之類的問題。
但他終于還是沒有問,畢竟這么刨根問底實在是太八卦了!
在付教授的威逼下 ,他終于還是付了小龍蝦的錢。
夜晚的天氣已比白天差了許多 。
樹影幢幢,或許是臺風將至,氣候變化極快 ,空氣中有濕潤的水意,雨也似乎要淅淅瀝瀝下起。
林辰回到學校,和門衛打過招呼 ,移門喀拉喀拉挪開,他的手機聲也隨之響起。
屏幕上是個陌生號碼,林辰看了眼來電地址 ,接電話的動作有些許遲疑 。
電話接通前三秒,兩邊都有數秒沉默。
“陳先生,您好。”林辰靠在門衛室后墻上 ,單手提著電話 。
“林辰,你還是這么不安分啊。 ”電話那頭聲音很冷,并且拖長了語調,因此聽起來非常殘酷。
“如果向您匯報的人足夠仔細 ,一定會提到,我是戴著手銬被帶到警局‘協助調查’的,這說明我并非自愿 ,希望您能夠理解。”
“聽說你現在在做宿管?”
電話那頭的人并沒有理睬林辰的解釋,反而變換話題,顯得更加居高臨下 。
“是 ,在您的施壓下,這是我勉強能找到的,最體面的工作。 ”林辰微微垂首 ,他另一只手插在褲兜里。
“哈,沒想到當年永川大學的林辰也會有今天,你現在 ,過得苦嗎?”
“是,我現在過得很苦、很窮,失去了夢想和人生目標,每天像一只卑賤的螻蟻 ,如您所愿 。”
林辰熟知男人想要聽的話,他每說一個形容詞,電話那頭的喘息聲便粗重上一分。
但他雖然那樣說 ,表情反而很輕松。從門衛室傳出的稀薄燈光輕輕落在他身上,他的衣衫宛若透明 。
“你不能再害人了! ”
“是啊,也是多虧了您。”
“啊 ,說起來,你最好離你愚蠢的警察朋友和你的好師弟遠一點,萬一你又害死他們 ,豈不是又要懺悔很多年,你這樣的人,怎么配有朋友呢?”
“好。”
他話音未落 ,電話便被掛斷 。
雨下了起來,落在他的發絲和肩膀上,帶著初秋的涼意。
像是掐著點一樣,在他走進宿舍樓后 ,暴雨就如期而至。
雨很大,噼里啪啦的雨點落在樹木和葉片上,發出巨大的 ,仿佛野獸呼嚎般的聲響 。
林辰轉身上樓,按照管理預案,準備將學生們統一安置起來。
實驗小學的寄宿學生本就不多 ,并且大部分孩子都被擔憂的父母們提前接走,所以留下來的孩子也就十幾個。
他和另外的宿管挨個宿舍敲了門,清點好人數 ,幫孩子們整理好書包及換洗衣物,一起帶到早已準備好的大宿舍里。
宏景的孩子,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臺風 ,因此沒人顯得過分擔憂 。
大大小小的孩子聚集在兩間大宿舍里,或許是宿舍一角擺放的零食和飲用水,讓窗外不見五指的黑夜和怒號的風聲,都顯得不那么可怕了。
將近天亮時 ,孩子們都才再次安睡,林辰與值班的宿管打過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間。
風越來越大 ,雨卻好像暫時停了 。
屋外,芭蕉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碩大的綠色葉片嘩啦啦抖動 ,在墻壁上投下凌亂的陰影。
他打開燈,白色的光瞬間照亮這片狹小空間。
這里除了書桌和床,便再沒有其他任何家具 。
書桌前的窗不知何時打開了 ,書面被雨水打得濕透,變成汪洋一片。
然而,就在那片汪洋里 ,似乎飄著一艘粉色的小船。
那似乎是一封信,被折成了愛心形狀,林辰快走幾步,從水里撈起那封信 。
信封被雨水浸得濕漉漉的 ,林辰看了眼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內心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摸索著信封邊緣 ,想要將之拆開,然后他摸到信封里面,似乎有團硬梆梆的東西。
那東西很硬 ,又似乎很綿軟……
林辰飛快拆開信,映入眼簾的,是一團粘附在信紙上的沙。
沙的顏色潔白無瑕 ,卻在被雨水浸泡后丑陋地凝固在一起 。
林辰皺了皺眉,在房間里找了個塑料袋,輕輕將信紙里的白沙撣落 ,底下模糊的字跡逐漸顯露了出來。
那是一首詩,字跡邊緣早已模糊,黑字柔軟化開,好像絲絲霧氣卷纏在整張信紙上。
【親愛的 ,我終于能平靜地面對死亡了/我不再猶疑 、膽怯和恐懼/死神雙臂溫柔,眼神迷人/他那烏黑瞳仁綻放出濕潤的花朵,我終于嗅到了它的芬芳/我看到他的指尖伸出無數根系 ,一頭扎進人世間,你可不可以摸到?】
望著那些模糊的字體,林辰突然感到,有一股涼氣順著他脊柱 ,緩緩彌漫到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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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沙 05
林辰覺得 ,某些陰魂不散的人真是很麻煩 。
刑從連卻覺得,林辰有些麻煩。
他早上剛到警局,坐在座位上看新出爐的報告 ,食堂買的包子才吃了半口,他便被手下通知要去局長辦公室喝茶。
老局長沏了杯不那么正宗的龍井,捧著杯子,在他對面前坐下 ,一副要和他促膝長談的樣子 。
“從連啊,案子怎么樣了? ”局長摸著茶杯,很是語重心長。
刑從連望著局長半禿的頭和噌亮的腦門 ,坐直了身體:“案件還在調查中,我剛拿到鑒證科的報告,報告顯示公園的吊環有明顯的人為損壞痕跡 ,所以,這應該是謀殺案。”
似乎是聽見了“謀殺案”三個字,局長表情一瞬間變得痛心疾首:“從連啊 ,我年紀大了,心臟也不好啊,這么刺激的詞我希望你能小點聲說? ”
“兇手的作案動機和犯罪手法都尚未明確 ,或與醫院與長街的白沙案都有關聯……”
“住嘴!”老局長幾乎要捂著心口:“這種關系就不要隨便扯了! ”
“但付教授說……”
“胡扯!”老局長猛一拍桌:“付郝要有這水平他老師做夢都能笑醒了! ”
“我們付教授畢竟是外聘專家嘛 。”
“鬼扯,付郝學的是心理測量,外勤都沒出過你跟我扯他會分析刑事案件了?”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指點付教授? ”刑從連神秘兮兮地反問道。
“刑從連!”老局長真是氣不打一出來 ,“昨天,有人向上級舉報,說宏景市局利用編外人員參與辦案 ,嚴重影響程序公正性和警隊純潔性!”
刑從連皺了皺眉,也真是奇怪了,就他昨天把林辰銬進警局的功夫 ,馬上有人向上級舉報了?
這是什么毛病?
“付教授不是您通過正規手續聘用的顧問嗎?”刑從連繼續裝聽不懂
“白癡,當然不是付郝! ”老局長被氣得夠嗆:“你抓誰不好偏要抓林辰!”
“果然是林辰嗎?”刑從連定定地看著局長,“林辰是誰? ”
老局長望著下屬認真的眼神 ,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對方反訊的圈套。
“年輕人不要太八卦!”老局長強作鎮定飲了口茶 。
“還有人因為林辰,特地向我們上級打招呼?”他說話時,也有些不確信 ,“我昨天只是帶林辰回來做個筆錄,如果不是我們局里有人認出林辰,就是有人通過內部聯網得知了這個消息,能這么快反應必然是因為他的名字上了黑名單…… ”刑從連邊說 ,邊看著上司的臉色越來越黑,“他之前也是警察嗎,如果不是警察 ,就是警方曾經的顧問吧?”
他說完,希冀能從上司的神色上分辨出一些信息,不是老頭除了臉色不好看之外 ,連個眼神都不肯給他看見。
“你今年八十嗎?”老局長的茶終于喝光了,他放下杯子反問。
“離八十那是還差一點 。 ”
“滾滾滾,沒事別跟個老太太一樣八卦!”
刑從連終于還是沒問出什么 ,他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其實,您的意思是 ,讓我必須把林辰排除在案件偵破工作之外?”這雖然是疑問句,但刑從連語調很平,反而更像是冷漠的陳述句。
他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 ”老局長忽然抬起頭 ,望著下屬筆挺的背影,說:“咦,我剛有說什么嗎?”
反正像老頭那樣的老油條 ,遇事絕不會暴露出內心的真正想法,又何況從他嘴里套出關于某人的背景?
刑從連坐回自己的位置,窗外暴雨傾盆而落 。
雨絲很細很密 ,然而也很急切,被狂躁的風一吹,傘柄便東搖西晃 ,甚至連人都沒法站穩。
他收起閑心,開始翻閱剛放在他桌上的的現場勘查報告。
基本上他能讀懂這份報告上的每一個字,卻無法讀懂報告背后的東西 。
醫院穿戴整齊的男尸、水果店傷人案、死去的老人 、公園斷裂的吊環……
這一切 ,似乎毫無關聯,卻又因為沙子,緊密又牽強附會地聯系再一起。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位安靜的宿管,想起對方平和的雙眼和極度鎮定的言辭 ,他非常想站起來、沖入雨幕、跑到對方面前,問一句:“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這樣想著,隨即便站了起來 ,他拿起鑰匙,提上外套,走出警局 ,正當他想跨入雨幕時,突然間他看見風雨中,四野茫茫 ,有人自遠方而來。
那人身形單薄,撐著把黑傘,傘骨一邊有些塌陷 ,整張傘面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
然而吧握傘的手很穩,那走路的不乏很穩,甚至連落在傘面上的雨水,都發出沉穩的聲響。
望著從雨中而來的人 ,刑從連忽然想抽一支煙。
林辰踏上臺階,收起傘,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
他渾身濕透 ,整個人像從水里撈起,臉上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沒有寒暄或是閑聊 ,他微微抬頭,很直接了當地問:“你想破案嗎?”
“想。 ”刑從連很干脆地回答。
“你相信我嗎?”他又問 。
“信。”
“你怕被打擊報復嗎? ”
“怕。”刑從連很誠實地回答,想起方才局長的警告 ,他大概明白林辰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他以為自己的回答會令林辰失望,可他卻很明顯看到林辰眼底有了笑意 ,于是他也笑了起來,說:“但我更怕破不了案拿不了獎金啊,畢竟現在是麻小盛放的季節啊……”
他說著,見林辰點了點頭 ,仿佛非常認同他的觀點:“所以,為了您的獎金和麻小,請讓我加入。 ”林辰這樣說 。
其實林辰的語音并不算響 ,尤其在漫天大雨中,就更顯得輕不可聞了。
但那一瞬間,刑從連有些怔愣。
在他做出決定尋找林辰幫助到出門的那短短一分鐘時間里 ,他想過該怎樣對林辰說“請你幫忙”才不會突兀,他也想過林辰會怎樣拒絕自己 。
但他未曾想過,林辰會對他說:
請讓我加入。
如果沒有早上在局長辦公室那五分鐘 ,他一定會覺得林辰一直處心積慮想要參與案件。
但當林辰問出那句“你怕被打擊報復嗎”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林辰很清楚自己將承受多大的壓力 ,并且很清楚,他們將承受多大的壓力 。
但他依舊撐著傘,冒著雨,走到了這里 ,說“請讓我加入 ”。
他吸進一口煙,問:“為什么,不是有很多人不讓你查案嗎?”
“你在乎嗎?”林辰笑了笑 ,“我一點也不在乎。 ”
刑從連有俄羅斯血統 。
這樣的血統戰斗力極強,并且,這意味著 ,當他想做什么事的時候,一定會愛誰誰去你媽。
很奇怪的是,平和安穩如林辰 ,骨子里,竟也是這樣的人。
刑從連哈哈大笑起來,他被煙嗆得連連咳嗽 ,卻還是在笑 。
“歡迎加入。”他伸出了手,扔掉了還在燃燒的煙。
———
雖然并不在乎投訴或是警告,但刑從連還是考慮到一個常年心臟病犯的老人的心情。
所以他沒有將林辰帶回警局,而是把人帶到了他位于顏家巷六號的家 。
屋子里一片安寧 ,狂風暴雨都被關在了外面。
同樣的位置,不同的時間,看著林辰在靠河的木床上 ,刑從連還是有些心虛的。
所以他主動拿出了毛巾,還泡了杯熱姜茶 。
林辰似乎對渾身濕冷的雨水毫不在意,他接過刑從連遞來的干毛巾和茶 ,卻隨手將這些東西放在一邊。
“其實我這次來,是因為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有把白沙。”他這樣說 ,從口袋里掏出放在密封袋里的粉色信件 。
刑從連接過密封袋,看著里面那把細膩濡濕的白沙,他只覺得頭皮發麻。
因為沒有手套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在密封袋中攤平信件:“你知道這信誰寫的?”
林辰沒有很快回答。
因為他對寫信的那個人,其實并沒有很深的印象,在他記憶里,那應該是個很年輕很安靜的姑娘 ,如果不是要登記每天出入宿舍的人員名單,他或許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 。
他曾很多次注意到,那個女孩在偷偷看他 ,也曾很多次收到過那個女孩小心翼翼放在他桌上的信。
天藍色的 、米黃色的、粉色的,封面上的字很秀雅,永遠是“林辰收 ”這三個字 ,但他從來沒有拆開過……
“寄信人,名叫于燕青,是給我們學校修剪花木的園丁。”
“園丁這么有文化?”刑從連端詳著信件 ,他讀了好幾遍,才讀通信上拗口的詩句 。
“她年齡不大,大概在25-28歲之間 ,并且應該受過良好教育。 ”
“她為什么給你寫信?”
“她給我寫過很多信,我之前以為,她暗戀我,所以一直認為 ,她給我寫的都是情書。”林辰很平靜地陳述著,哪怕說起暗戀兩個字時,他也完全沒有臉紅或者害羞 ,因此顯得非常正直,正直到連刑從連這樣愛開玩笑的人,也無法打趣園丁暗戀宿管事件。
“她暗戀你 ,那信里的白沙總不能也是從你房間里偷出來的吧? ”
“我不知道 。”林辰非常坦誠。
“那她為什么要在信里塞白沙,這些白沙和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有關系嗎?”
“我不清楚。 ”林辰頓了頓 ,又說:“但我懷疑是有關的 。”
刑從連忽然有所覺悟:“你懷疑這件事情可能和你有關,所以你必須參與案件偵破,對嗎?”
林辰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反而說:“不管如何,我都有可能幫到你,不是么? ”
刑從連很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后聽見林辰對他說:“如果你信任我 ,就請派人搜尋于燕青,因為她很可能,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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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沙 06
信任,本就是個很古怪的詞。
初次相識 ,未及深交,說起信任,便有些可笑了 。
但林辰說 ,如果你信任我。
刑從連想,我當然信任你。
這種信任的來源倒是很奇怪,那時刑從連只是認為 ,他之所以信任林辰,完全是覺得這個宿管人不錯 。
于是他安排手下在全城布控,搜尋于燕青。
但于燕青一未犯案,二未被報告失蹤 ,所謂的布控也只是監視她的身份證和各種市民卡、□□信息,并通知她暫住地和公司附近的民警注意,一有情況便向上級匯報 ,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但這確實也是刑從連能做到極限。
刑從連撂下電話 ,回望林辰 。
林辰微微垂首,雙手捧著姜茶,小口小口綴飲 ,仿佛感受到刑從連的目光,他抬起頭,說:“帶我去醫院看看。”
宏景市第三人民醫院 ,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如果想要完整這個故事,那么必須回到這里。
因為臺風的關系,醫院里沒有什么人,狂風一下下撞擊著大門 ,送入一張又一張擔架 。
四周是冰冷的白墻和比白色更暗些的煙灰色地磚,因臺風意外受傷的病人被安排在急診大廳內外,那些低沉的哀嚎在空間里回蕩 ,極度痛苦煩躁又極度冰涼可怖。
林辰放下傘,撣了撣肩上的雨。
醫務人員在病患間忙碌,所以接待他們的 ,是醫院保安科科長 。
保安科長體型巨大,在最前方引路,將近樓梯拐角時 ,林辰沒由來感到一陣寒意。
他身后的電梯門突然打開,穿白大褂的醫生第一個沖出電梯,兩個護士推著儀器 ,緊隨其后。
醫生迅速沖入一間病房,不多時,心臟起搏警報器的尖銳聲音響起,死神的呼喚幾乎要刺破人耳膜 。
病房外有人開始哭泣 ,有人安靜坐著。
唯獨有一人,他施施然地離開了紛亂的人群,若無其事地四處看了看 ,然后找了排藍色長椅,繼續躺下睡覺。
在上樓梯前一刻,林辰的目光 ,便停留在那張排長椅上 。
“那是醫院的護工。”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慮,刑從連解釋道。
“很奇怪 。 ”
“奇怪什么?”
“有人即將離去,他卻沒有任何悲傷情緒。”林辰說。
“看多了 ,當然就麻木了。 ”一旁陪同的保安科長回頭看了眼那護工,不以為意道 。
“看得多了?”
“那是當然,我們醫院和勞務公司簽約 ,清潔工 、護工一類都是長期工,他們在醫院時間比有些醫生還長……”
林辰忽然停下腳步,他與刑從連心有靈犀般地互看一眼,刑警隊長敏銳地問道:“和你們醫院簽約的勞務公司 ,是哪家? ”
“‘好家’啊,市里最大勞務公司就他們家了。”
林辰收回視線,刑從連果斷打起電話 ,向手下吩咐:“把于燕青的照片同曾出入三院太平間的嫌疑人作比對。”
他電話打得極快,掛斷后,他便和保安科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然而,大醫院的科長,又怎會對一個女孩有太多印象 ,他并沒有得到什么同于燕青有關的信息 。
刑從連下意識搜尋林辰,發現林辰在他身后,走得很慢 ,并且林辰真的只是很認真在走路,甚至沒有東張西望,窺探四周。
“想什么呢? ”刑從連簡直想戳戳他,“想于燕青是不是那個在醫院擺弄尸體的人?”
“不。”林辰搖了搖頭 ,說,“我在想,為什么是這里? ”
“選這里肯定是因為這個地方很特別 。”刑從連答。
林辰點頭 ,抬頭問道:“那么,特別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啊,可能是這里的某個人、曾經發生的某件事、甚至他就是看上這里了 ,這個答案太寬泛了……”
“也并沒有那么寬。 ”
說話間,他們停下腳步 。
在他們面前,是扇普通白色木門 ,門牌上寫著“太平間”三個字。
他們頭頂的白熾燈輕微閃爍,哭泣聲在望不到頭的空間內幽幽沉浮。
保安隊長取出鑰匙,小心開門 。
涼氣撲面而來。
整個停放尸體的地方不過兩百平大小 ,床與床之間挨得極緊,白床單垂到地上,仿佛無際的雪原,明明此間并不寬廣 ,但生與死之間的距離,卻比天塹更難逾越。
出現過古怪男尸的床鋪都空著,林辰迅速走到一張空床邊 ,圍著它繞了一圈。
因為空間狹窄,他還不小心碰到了旁邊一位死者的手,他看了眼那僵硬而慘白的手背 ,忽然想起付郝曾說過,停尸床下曾被睡過 。
又為什么要躺在一具尸體下呢?
躺在一具尸體下,是什么感覺?
無法用理性分析 ,那就閉上眼睛,好好感受。
林辰驀地掀開垂下的床單,彎腰鉆進床下 ,平躺在地。
地面很涼,四周一片黑暗,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到 ,好像所有感官都被封閉起來,唯獨思維清醒 。
你可以想象到周圍那一具具尸體,你可以想象他們有或悲或喜的一生 ,想象他們是如何出生又如何死亡。
那時心跳會因為恐懼而不由自主地加快,大腦卻會因為恐懼而冷靜下來。
在那樣幽冷 、安靜、閉塞的空間里,你才會發現 ,似乎死亡真的離你很近很近……
到底,是什么感覺?
林辰猛然睜眼 。
輕快的鈴聲在房間內響起。
刑從連掏出手機,趕忙按下接聽鍵。
等他接完電話 ,林辰已經從床下爬了出來,他捏著手機,對林辰說:“有線索了 。”
發現線索的人 ,是刑從連手下的技術員。
技術員名叫王朝,王朝小同志擁有技術宅的一切優良秉性,手快、話嘮、以及會賣萌。
見到林辰的第一眼時,戴著鴨舌帽的少年人就掏出口袋里的所有糖果排在桌上 ,然后快速挑選了里面的巧克力全部送了出去,嘴上還說個不停:“阿醬 、白菜、馬玉玉,你更喜歡誰?魔獸、DOTA 、LOL你更喜歡玩那個 ,有空單挑一盤怎么樣? ”
林辰頭一回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看著王朝純真的眼神,只得向刑從連求救 。
刑從連吸了口煙 ,淡淡道:“還想報打車費嗎?”
正在吹泡泡糖的少年一臉臥槽你太無恥的表情,但還是乖乖在桌前坐下,攤開筆記本電腦。
因為下雨 ,顏家巷6號泛著輕微的霉味。
少年打了個噴嚏,邊開機邊說:“頭啊,不是我說你 ,為什么要住這里,我奶奶才住這種房子,老了容易得老寒腿……”
“你奶奶真有品位。 ”刑從連說著,敲了敲王朝的腦袋 ,問,“別閑扯了,什么線索?”
“你早上不是讓找一女人么 ,我剛看到她,你猜她在哪?”王朝臉上掛著濃重的黑眼圈,邊快進邊說 ,“當當,就是你說的,醫院第一次發現 ,有尸體自己會穿衣服的那段時間里,她曾經推清潔車進過太平間 。 ”
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女子,王朝按下暫停 ,將圖片放大。
那是一張干枯瘦小的面孔,五官也小得似乎要擠作一團,那張臉上無悲無喜,似乎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棱角。
林辰看著那干枯瘦小的女子 ,點了點頭,確認那是總給他遞情書的園丁 。
“這妞是叫于燕青吧。”王朝說著,快速調出一溜視頻文件 ,然后選中一個,雙擊打開:“我利用了簡易的人臉識別技術,在與今日案件相關的視頻資料里搜了搜她的照片 ,你猜怎么著!”他說著,迅速按下暫停,畫面定格在傍晚騷亂的街道 ,“她在這里! ”
王朝伸手指了指一位站在街邊近冷眼旁觀的長發女人。
“最后,你猜怎么著,真神了 。”王朝嘖嘖嘆道 ,眼中有傲人的光彩,他飛快地點開列表中最后一個視頻文件,說,“攝像頭的位置在中心公園前十字路口 ,時間是案發前35分鐘左右。”
監控視頻中,于燕青似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穿了條紅裙 ,還抹了口紅,整個人容光煥發,正神采飛揚地朝小公園走去。
巧合無法解釋同一個人出現在三起看似乎并無關聯的案件中 ,刑從連摸了摸下巴,望向林辰:“那我們不如請這位漂亮的女士來喝茶吧?”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們再去春水街看看 。 ”林辰搖了搖頭 ,嗓音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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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沙 07
顏家巷到春水街并不很遠 ,步行可達。
暴雨還在下,烏云濃重,白天與黑夜的界限,再分明 。
不知是受臺風還是命案的影響 ,春水街人煙稀薄沒有幾家店還開著。
雨水已一遍又一遍沖刷過街面,曾經的血跡早已不見蹤影,地面很干凈 ,空氣也因此變得清新。
清新得,令人只想放慢腳步。
林辰走得很慢,且沒有打傘 ,刑從連撐了把黑傘,跟在他身后 。
不知為何,刑從連總覺得 ,林辰應該很年輕,雖然付郝總是叫他師兄,可他似乎比付郝還小一些。
明明就還是剛大學畢業的年紀 ,卻好像老僧一樣腐朽,冷漠淡然,無悲無喜。
他可以冷靜地做出推斷,也可以很平靜地 ,獨自一人躺在尸體下面,甚至出來的時候,臉色毫無變化 。
刑從連因此很想知道 ,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讓林辰動容。
兩人走得有些緩慢,到當日案發的水果攤前 ,攤上早已沒有人,卷簾門緊緊拉著。
林辰在當日于燕青所站的地方立定 。
此刻陰云密布,暴雨如注 ,那天的情形,卻并不是這樣。
好像太陽還沒有落山,人很多空氣里有些腥味 ,也有些香味。
然后,很突然地,騷亂開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發瘋的水果攤主 ,他們看著攤主一刀刀砍向無辜的婦女,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面前還坐著一位死去多時的老人 。
而當婦女撲向店門 ,老人悄無聲息倒下時,死亡的恐懼被無限制放大再放大,每個人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而變成親歷者。
兇手是誰,他為什么在太平間做那些奇怪舉動 ,又為什么要在這,觀看這個場景?
他站在這里,想要什么 ,又看到了什么?
林辰微微仰頭,雙目輕閉,任憑零星雨水,飄落在自己面門。
見此情景 ,刑從連總有些不安,他左右看看,拍了拍林辰的肩 。
林辰驀地睜眼.
刑從連手指著街道一頭的監控攝像 ,說:“這個監控是幾年前裝的東西了,說是為了商戶安全,其實也只擺個樣子。”他邊說著 ,又指向長街的另一頭,“另一邊那邊那個早就壞了。”
“小公園和太平間里,也沒有監控覆蓋嗎? ”林辰問。
“公園面積太大 ,總有監控盲點,而太平間……就算裝,也沒人敢看吧 。”
“那么 ,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林辰頓了頓,說:“罪犯似乎很了解攝像頭的分布構造,總能在犯案時躲過監控。那么為什么于燕青,總是被監控捕捉到 ,這不是很奇怪嗎? ”
“說得很有道理……”刑從連笑了起來,“但,技術是死的 ,人是活的嘛 。”他環顧四周,向水果店斜對面走去。
那里,還開著一家五金店。
“聽說心理學問案很神奇 ,我一直想見識下 。 ”刑從連湊到林辰耳邊,輕聲說道。
五金店老板是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禿頂 ,兩鬢斑白。
見到刑從連亮出的證件,他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語氣非常熟稔:“您又是來問那天的事情的吧 ,我是真沒看清對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掛著東西,我連老爺子是啥時候開的店門我都不知道吶 。”
老板語速很快,同樣的話 ,他好像已經重復過很多遍,所有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您再跟他說一遍。”刑從連打斷了他 ,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
林辰向前走了半步,將擋在老板面前的東西向旁邊移開,他語氣溫和 ,如同在漫天大雨中,撐開的一把傘:“您不用想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希望你告訴我 ,那天天氣怎樣么? ”
他的聲音平靜而目光寧和,甚至不需要任何指使,老板便不自覺閉上了眼 ,仿佛陷入漫長的回憶。
“天氣挺好的,太陽還沒落山,但菜場里,一直陰沉沉的 ,黑乎乎的。”
“你吸了口氣,周圍有一點點聲音,人群走來走去 ,你能聞到那時的味道嗎?”
隨著林辰的話音,老板真的長長吸了口氣,爾后緩緩開口:“有 ,有香香的雞蛋糕,生肉味,還有魚腥味……”
“你聽見 ,周圍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腳步聲越來越響,你努力 ,想要把那些聲音,聽得更加清楚。 ”
林辰的嗓音越發柔和,和著雨聲,仿佛一抹悠揚的笛音 。
五金店老板沉默了一會兒 ,才再次開口:“哭聲,我聽見了哭聲,街上很亂 ,到處都是哭聲喊聲,那個女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我不敢動 ,我嚇得不敢動!”
“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覺得很害怕,砍人什么我一點都不怕,我手邊有刀 ,他敢砍我我就敢砍他,但是后來,對門老爺子倒下去的時候 ,我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身上很黑,臉上還在笑,我想起我爸死的時候 ,好嚇人…… ”
老板邊說,臉上的肌肉也隨之緊繃起來,他緊緊攥起拳頭 ,忽然間,一道寧和的聲音,如同很細的水流 ,緩慢而有力地,沖刷開他緊閉的心房。
“你忽然發現,在你的眼前 ,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很長很寬,它從天而降 ,慢慢地,包裹住整條街道。”
那聲音很輕很緩,老板發現,在他的腦海里 ,真的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從街道一端滾向另一端,包裹住所有一切 ,令他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
他輕輕皺了皺眉,仿佛感知到什么,那停頓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現在 ,請伸出你的手,慢慢地把那張紙揉小,它里面有很多東西 ,所以你揉的時候,必須很小心,很緩慢……”
隨著輕柔的指示音 ,老板呆呆地立在原地,他的雙手垂放在褲袋兩側,指尖卻奇妙的,輕輕抖動起來。
刑從連幾乎要看呆了 。
他的目光時而落在林辰寧和的臉上 ,又時而落在閉眼的五金店老板臉上。
林辰再次開口:“請你把紙團握在手心。 ”
聽他這樣說,老板也握緊了拳頭 。
“幻想著,抬起手 ,越抬越高,直到手臂超過你的頭頂……你覺得手有點累,手里的東西 ,卻變得很輕、很輕……然后,請你用盡全身力氣,拋出紙團。”
鬼使神差地 ,在老板的腦海中,他似真的把紙團扔了出去,他感到自己抬著頭 ,直到那雪白的一點,消失在視線里。
然后,他感到肩頭被拍了一記 。
他驀地睜開眼。
在看面前站著方才那位年輕人。
年輕人不高,有些瘦 ,穿一件白襯衣,衣衫濕漉漉地貼在他身體上,他面容平靜 ,而雙眼睛,清澈得宛如朝陽下的溪水。
老板耳邊,再次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
“非常感謝您。”
年輕人頓了頓 ,直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還有,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
天依舊灰蒙蒙的 。
他們告別攤主 ,刑從連把傘往林辰那里靠靠,壓低聲音:“剛才那是什么,催眠?”
林辰搖搖頭:“心理學沒有你想象的那么詭異 ,沒有人能看你一眼,就催眠你。”
“那是什么? ”
“那只是心理治療師慣用的一種治療方法,幫助來訪者,擺脫一些過分恐怖的記憶。”林辰看了他 ,然后默默移開視線 。
刑從連不知該說什么,在問案時,還順帶治療心靈創傷 ,這服務也似乎太周到了點。
“那,你有問出什么嗎?”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制造某種氛圍 。”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間床下幽寂的恐懼,街邊店鋪里突然倒下的老人 ,吊環下垂死掙扎的青年,將死亡帶給人的恐懼一步步呈現出來……
“把付郝叫來吧。 ”像是想起了什么關鍵,林辰忽然開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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