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般皆下品
延綿著下了三天的雨,終于放晴了。
范進走出臥房 ,大口地吸了一下小院的空氣,廣東的春日清晨,天氣溫暖宜人 ,即使穿著粗麻直裰,也不會覺得冷 。和濃濃霧靄全然不同的清新空氣,讓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振奮。
手上的木盆里面是接了一夜的雨水 ,房間漏雨漏的很嚴重,一夜光陰,雨水已經占去木盆八成位置。自己住的是家里最好的房間尚且如此,想來母親那邊房里 ,漏的更厲害,看來房子是到了非修不可的時候,可是手頭……卻拿不出現錢 。
這種活計 ,村子里大多男丁都可以做,但范進則是例外。固然不至于不辨菽麥,可自父親過世之后 ,這種活都只能找鄉親幫忙,也是不爭的事實。眼下正是春耕的時候,村子里除了自己沒有閑人 ,想要央人白幫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腦海里盤算著村子里誰肯幫自己修房子,所求又不多 ,腳步并沒有因此停頓。穿過窄小的院落,小心躲開地上的泥漿,盡最大可能不讓自己的衣服沾到一點泥巴。這所院子地勢較高,還不至于存水 ,可黃土地被雨水一澆,就滿都是泥,一不留神就會弄臟自己的長衫。
提著長衫下擺艱難地淌過泥濘 ,院子對角小房間就是洗漱的地方 。拿起藤黃色的葫蘆瓢,從貼近水缸底的水面打了些水上來,便開始了清潔工作。粗制的鬃毛牙刷和草藥末子始終不太習慣 ,但不管怎么說,總比柳枝和青鹽強得多。
還是電動牙刷與牙膏好用,就像水泥地面比黃土地面好 ,沖水廁所比旱廁強一樣,可惜……回不去了 。
范進摸索著自己的臉,這張臉倒是比另一個自己英俊些 ,在這個時代可以算做英俊年案子那一類。但他依舊不喜歡這里,如果可以選擇,他只想回到自己曾經生活的時空,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屬于這個時代 ,就像這個時代不屬于他一樣 。從兩年前開始,在這年輕的身體里寄居的便不再是明朝人范進,而是一個來自二十二世紀拆二代的靈魂。
當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 ,自己好好的一個拆二代,怎么一覺醒來,就成了個儒林外史中那個因中舉后發瘋而聞名的范措大。難道是因為自己在成為拆二之前是個文武老生 ,且擅長表演范進中舉這出戲?這個理由似乎并不能成立 。
當然,糾結穿越的原因,對于解決他的困境并沒有任何意義 ,經歷過穿越初期的迷惘與不甘之后,認清現實的他已經接受了現實。這一世,自己就是范進 ,那個儒林外史中的范進,自己所處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時空,與歷史上的明朝不同,這是屬于儒林外史的時空。
由于院落里都是泥 ,每天的晨練就只能取消,在這小房間里,做了幾個舒展肢體的動作 ,再做些俯臥撐就算完成任務 。由于堅持鍛煉,范進的身體并不似普通書生那么孱弱,動作之間 ,身上的肌肉充滿美感,這當然得益于這兩年間科學地鍛煉及后世成熟的健身方法。
范進自己也很慶幸,幸虧自己穿越的是儒林外史里的范進 ,而不是長堤之外,不許上岸的水上疍民,或是乞丐 、邊軍、匠戶……。更慶幸他穿越的范進還只有十六歲 ,遠非儒林外史中出場時那個五十四歲的老朽。如果真穿成那個老窮酸,人生便真的沒什么意義了 。但是想想稍后的早飯,范進又有些沮喪,這種苦日子如果非要過上三十八年才能發達的話 ,還不如現在就死。
“進仔,來吃飯了。 ”一個婦人的招呼聲,把范進的思緒重又拉回現實 ,那是這一世的母親,世界上最愛自己的女性 。他相信,在自己這一世的生命里 ,不管遇到多少女人,對自己最好的,永遠都只會是母親。即使家徒四壁 ,窮困潦倒,她也會為自己付出所有且無怨無悔,更不會在倒下之前 ,讓生活的擔子壓到自己肩上。
幾個窩窩、一盆玉米紅薯粥 、一小罐臭蝦制成的醬外加一個煮雞蛋,構成了范進母子全部的早餐 。
萬歷二年的明朝,奢靡之風已起,東南富商一飯之費輒費百金 ,普通百姓之家,家無擔石之儲,亦恥著布素。喜攀比 ,重享樂的風氣,在大明的土地上逐漸盛行開來。
經嘉隆兩代發展的大明,正呈現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富貴景象 ,但是溫暖的陽光,并不能照亮大明每一個角落,范家很不幸 ,就是生活在陰影中那群人之一 。這個盛世,與他們無關。
眼下正是春耕時節,這座名為小范莊的村莊土地并不肥沃 ,可耕種土地極為有限,產出的糧食自然也少。臺風、水災,由于靠近海洋,各種災害帶來的影響 ,都會給群村帶來為了對抗饑餓與疾病,村莊里不拘男女,都需要與天地爭命 ,努力勞作而換取生存所必須的糧食 。
一年之計在于春,于莊戶人家而言,春季的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 ,即使還未成年的孩子,也要在田地里,幫著自己的父母勞作。對于萬歷二年的大明農村而言 ,人力依舊是最為珍貴的資源,沒有之一。
由于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早餐便要吃的足。按照村里的規矩 ,都是家里壯勞力優先吃掉干糧,次要勞力只能喝稀飯 。但是范家的情形有些不同,雞蛋和窩窩,都放在范進這個村里唯一的脫產書生面前 ,家中唯一的勞動力范母,卻只肯喝些紅薯粥。
還不到四十歲的母親,手上已經滿是老繭 ,頭上鬢角,也多出了不少白發,腰板微微發駝 ,身上的土布襖裙滿是補丁。這一切都源自于貧窮,貧窮,就是范進或者說整個村莊最大的敵人 。
母親端起碗 ,卻并不肯吃,而是監督著范進用飯。直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手里的東西,母親的臉上才綻開笑容 ,連帶那稀薄的粥也喝的格外有味道。
這粗礪的食物!
時下的玉米,還被稱為番麥,因為其產量較高,與被成為番薯的紅薯一樣在廣州這個沿海城市的鄉村 ,一些農民愿意嘗試著種植 。范家沒有壯勞力,就更得在糧食上想辦法,所以范母算是村里最早種番麥、番薯那部分人。這些化外雜糧 ,走上范家這等貧苦人家的餐桌,也就不足為怪。
“揚州夢雖然好,卻總歸是要醒的 。”范進每當端起飯碗 ,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經吃喝不愁的生活。在那一世,他雖然算不上成功人士,但是依舊可以在京劇團拿一份過得去的工資 ,在自己的祖宅拆遷,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后,更是靠著補償金陡然而富 ,過上了足以稱為豪奢的生活。
談不到一擲千金,可憑借著數字驚人的補償款,加上自己沒有不良嗜好,吃好喝好總歸是做的到 。山珍海味吃了不知多少的他 ,在那一世根本不會對這種粗糧多看一眼。卻沒想到,現在自己不但吃不上肉,就算是想要做到母子溫飽 ,都是如此艱難。
曾經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日子,注定回不去 ,早已經隨遇而安的范進,已經不想著怎么逆天改命,或者回到自己魂牽夢繞的現代社會。既然成為了儒林世界里那位范進 ,那就只能認命 。接下來要考慮的,就是怎么能夠舒坦的活下去,即使物質享受不能和前一世相比 ,在這一世里,也要成為個吃喝不愁的富翁才對的起自己。
范進眼下的家世即便是以大明人的角度看,也只能用貧寒來形容。父親早喪,家里又沒有其他子嗣 ,缺乏勞力的農民家庭,就注定貧困 。
范母雖然是個勤勞而又會持家的婦人,并愿意把全部的愛都給兒子 ,但終究沒有變出財富的神燈,無法給范進他想要的一切。就算是一個小小的雞蛋,對范家而言 ,都是要咬咬牙才能吃得起的奢侈生物。
范進固然兩世為人,但是其前一世的生活技能,在這一世大多無法轉化為經濟收入 ,要靠所謂前世記憶來改變生活,在當下并不容易做到 。
廣州有靠海的優勢,村子里也曾經合舉村之力 ,選出人趕海搏富貴。初時也賺了些銀子,但是一次海難,連船帶貨都折進了海里。不但讓小范莊血本無歸,還承擔上一筆沉重債務 ,從此以后范母就不許兒子再動趕海心思 。
另一個在廣東熱門的項目,則是鋼鐵,按照時下記載:佛山多冶業 ,冶者必候其工而求之,極其尊奉,有弗得則不敢自專 ,專亦弗當。而佛山,恰好也歸南海縣管來著。
如果是某些穿越者,或許會因為這一點而變的歡喜雀躍 ,千方百計的接近這個行業,然后以此為根基,去做一番什么事業 。可是范進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都對晝夜響個沒完的鐵匠爐,以及揮汗如雨,以力氣換錢的勾當沒什么興趣,更不想參與進這種事里 ,是以這條路也走不通。
鄉村的舞臺就這么大,想要在這種環境里搞出名堂來確實很難,范進幾次提出要離開家鄉 ,都被母親無情地否決,他也就無可奈何。
由于已經爭執過幾次,范進心里明白 ,不管怎么說,母親都不會把番麥窩窩或是雞蛋吃下去。自己堅持不吃的結果,就是把寶貴的食物浪費掉 ,只能在在母親的目光下,把雞蛋和窩窩吃下肚里,趁著母親高興的當口說道:
“娘 ,紅薯吃多了會脹氣,還是少吃些為好 。其實孩兒的身體已經很好,可以下田,我吃的多就該干的多 ,您讓孩兒下田……”
母親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粥碗放在桌上,眼圈漸漸泛紅 ,范進心里一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自從發現竹篾攻擊對范進很難破防之后,范母就開發出新式絕招:眼淚。這一武器的威力遠比竹蔑為大 ,而且百發百中,無往不利 。
“你說什么,再說一次。 ”
“娘……”
“你是想要氣死為娘么?自從你爹去了之后 ,娘拉扯你長大,所付辛勞你最是清楚,從你記事開始 ,娘可曾讓你下過一天地,做過一天農事?現在你居然想要下地做農活?你伸出手來,自己看一看,你這雙手可曾有半點繭?娘說過 ,我兒子的手只當拿筆,不當扶犁。給娘記住,你的手只要沾了泥 ,就是不孝!吃過飯就去社學念書習字,娘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身上沾一點泥巴 ,你敢去田里做事,娘就死給你看!”
“娘,孩兒只是想為您分擔些事情 ,現在咱家的情形……今年要是交不上租稅,我們就要賣地了 。光指望您一個人,是不行的。 ”
眼看母親又要發動眼淚攻勢 ,范進只好放下飯碗,向母親檢討錯誤。自己只要肯讀書,母親就會歡喜 。但只要自己一提起想要幫母親分擔壓力,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在大明朝 ,讀書是改變自身命運最便捷的途徑,但是在發達之前,卻也是要有足夠的付出 ,才能有回報。
范父死去之后,范家的生活已經漸漸落魄,從去年冬天到現在 ,廣州又遭了幾次天災,既有臺風,也有暴雨 ,導致田地里收成大減 。官府的賦稅,卻不會因為這些天災就變少,范進現在還沒有功名 ,不享受優免。即使不考慮口糧,單是朝廷的正賦以及地方攤派,范家多半要靠借貸才能繳納。
范家明顯又缺乏償還能力,要想還上借款 ,最后多半就要賣田。在儒林外史原著中,范進出場時五十四歲,家中如此落魄 。多半就是因為屢試不第 ,不享受優免,是以從自耕農淪落為佃農,生計也就越來越差下去。
不管怎么說 ,自己總歸是個年輕男子,穿越后的兩年,身體鍛煉的也還不錯 ,范進想著如果自己可以下田,或許可以在秋季多收獲些糧食,這一關還有希望闖過去。
母親卻不為所動 ,眼淚還是如約而至 。“家中生計不需要你歸哦問,我且問你,娘說的話你還都記得吧?”
“兒須臾未敢忘懷。”
“那好,世間百業何者為尊?”
“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 ”
“娘要你從小學的是誰?”
“前學倫迂岡,后效海筆架 。”
范母的眼淚,終于適時收兵 ,“既然記得這些,那還提什么下田干活的混帳話,當年大頭仔的家境還比不得咱們 ,就是靠著刻苦攻讀,父子三人皆是進士及第,萬歲爺爺御筆親書:中原第一家 ,牌匾現在還立在黎涌村。你阿爹一世勤勞,起早貪黑,最后也不過落個累死的結局 ,可見種田是沒有出路的。我們要想活出個人樣來,便只有讀書 。你只要能為娘掙來誥命身份,掙來那金杯玉盞,娘就算苦死也心甘情愿。進仔 ,你要記得,你是咱們小范莊舉村之力,供養的唯一一個讀書人。大范莊一直就看你不順眼 ,千方百計,想要你做不成功名 。你如果敢去摸鋤頭,就是給了大范莊口實 ,到時候便休想再讀書。你想幫娘,就好好讀書,這一科只要你中了秀才 ,明年中了舉人,咱們的家就會變好,再也不愁糧食 ,不愁債,也沒人能奪走我們的地。你想幫娘,就好好去讀書,不要管其他事!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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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居長干里
面對母親的眼淚 ,范進除了無奈地答應,想不出更好的選擇 。兩年時間里,他不是沒有試圖說服母親離開村莊 ,搬到廣州城里住。相比起鄉村,城市的機會更多舞臺更大,自己更可能賺來銀子。可是讓一個本分的莊稼人放棄田地 ,這實在太過艱難,不管是故土難離的情懷,還是路引 ,都讓范母對于進城充滿抵觸 。
兩人交流的最終結果,就是范母退讓到可以考慮進城居住,但前提是范進必須得中功名。有了秀才身份,路引就對他沒用 ,如果有了舉人功名,就算搬到京里范母也沒關系。必須考中功名,必須讀書 ,這是范母給兒子定下的人生之路,不容更易 。
弘治年間的狀元倫文敘,以及在世宗朝抬棺諫君而名動天下的海筆架 ,都是范進的小同鄉。身為南海人,范母將這兩位小同鄉作為模板來教導兒子也不是第一次。
知識改變命運,在大明朝并不是一句空哈 。按明朝人自己的說法 ,貧士一登賢書,驟盈阡陌,家無擔石者 ,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一叨鄉薦,便無窮舉人;及登科甲,遂鐘鳴鼎食 ,肥馬輕裘,非數百萬則數十萬。再者考儒林外史原著中,范進五十四歲取得功名后的飛黃騰達 ,比起之前的潦倒,生活質量確實大有改善。母親規劃的路前途確實光明,但過程也足夠曲折 。
一不是書香門第 ,二沒有大筆家財,連讀書都要靠全村之力供應,這樣的情況想要中試 ,又哪有那么容易。
范進自己也不想從事繁重的農業勞動,但為人子者,眼看著母親在田間勞作 ,而且眼看全家還要從自耕農淪落為佃農,心里怎么也是無法歡喜。俗話說窮文富武,實際上不拘文武,都是有錢人更容易出成績。
讀書并不是一件省錢的事 ,不管是購買文具,還是買書,聘請塾師 ,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范進所在的小范莊,早在幾年前,就在村子適齡男子中 ,做了一次篩選,范進僥幸中選,成為舉村之力供養的讀書人 ,否則的話,為了范進讀書,家里恐怕早就要賣掉那本來就不多的田地。
小范莊并不是富裕村子 ,之前趕海失敗賠了大本錢,整個村莊實際也拿不出幾個錢。集舉村之力,也只能滿足范進基本的學習需求,至于家里的生活開支 ,就要自己想辦法 。
母親的身體在變差,家里的經濟環境也在逐漸變得糟糕,只有成為秀才 、舉人 ,乃至進士,只有考取功名搬到城市里,才能改變這一切。
秀才可以享受優免 ,賦稅的事就不用發愁,當了舉人更是等于發達。看著眼前的母親,范進鄭重點頭道:“娘 ,您放心,孩兒一定要考出個名堂,光宗耀祖 ,改換門庭!今年一定要中秀才,不讓您再為了生計發愁 。”
“那就好,只要你肯用功,娘就算再苦一些也不怕。記住 ,中了秀才就可以免掉賦役,咱們家的日子就好過了。你如果真的為娘著想,就去好好讀書 ,考試,中個功名回來 。”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范母問了聲是誰,片刻之后,一個清脆的女聲飄進房內。
“范大嬸 ,是我,上次范進哥哥要的那個什么……小錄,我買到了 ,又帶了掛大腸來,給您老人家煮了補身。 ”
門外站的,是個年齡與范進相仿佛的女子,個子并不高 ,一頭黑黃相雜的頭發,挽了一個雙螺發髻,配著本色額帕 。身上一件月白色襖裙 ,簡單樸素,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方便洗滌 ,也不至于因為褪色而苦惱。
襖裙上面有好幾處補丁,證明衣服的主人并不算富裕。但是這個衣著略有些寒酸的少女,手上正舉著一掛大腸 ,在腋下還夾著一個布包。
在范進的前一世,有食在廣州的說法,又有諸如廣東人不吃胡建人這種段子 。但是范進自己的生活經歷來看 ,時下的小范莊,并沒有這種好日子過。他并不是什么都吃,反倒是什么都吃不著,尤其是他另一世最喜歡的食物:肉 ,在這一世極難見到。
這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據他所知,包括周圍村子在內 ,即使是體面人家,吃肉也是很難得的事 。以小范莊為例,能夠三天兩頭見到點葷腥的 ,大抵只有少女及她的父親、弟弟,也就是本莊第一富戶,胡屠戶這一家了。
小范莊里 ,范姓是大姓,但是混得最體面的,卻是身為外姓人的胡屠戶。這個在儒林外史中 ,極精明與市儈的老者,眼下還沒到衰老的時候,正是個讓范進望而生畏的中年大漢 。
常年醉醺醺的模樣,魁梧的身軀 ,胸前那長長的護心毛與絡腮胡,配上他那一臉兇像。讓范進總是忍不住想到,他如果有一天做不成屠戶 ,大可提起兩柄板斧去做綠林好漢。
在村子里,他最出名的兩件事,一是不講理 ,二是膽子大,與人發生口角,就敢拿起殺豬刀 ,把對手追的滿村亂跑 。身體夠強壯,還敢拿刀砍人,酒酣耳熱之余又常常說與縣衙門里某位老爹相善 ,在鄉村里便很少有人敢惹。逐漸的便成了一個近似于潑皮的人物,雖然姓胡的就他一家,倒也沒人敢欺負他。
在范進看來,胡屠戶這樣的作風也不難理解 。作為村里的少數派 ,又是最有錢的那一個,如果不夠兇不夠惡,怕也很難在村子里站住腳 ,財產也難以保的住,光是攤派就讓人招架不住。他靠著兇惡在村里立住腳,胡大姐兒則借著父親的兇名 ,在村子里沒人敢招惹。
同齡的女孩,不大喜歡與她往來,她也與那些人沒有話說 ,只有范進才能算是她的玩伴。兩人的交情,算是從小就打下的基礎 。作為胡屠戶唯一的女兒,胡大姐兒生的雖然不美 ,倒也不算丑,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的營養比大部分同齡女性要好。
胡屠戶妻子死的早,賺來的錢,主要用來換酒 ,其余大部分用來養妻子留下的兒子。胡大姐兒在父親那里,得到的重視不多,也無法保證每頓都吃飽 ,但是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是吃不飽的,這一點也算不了什么 。比起剛一出生就被父母溺死的女嬰 ,胡大姐兒絕對算的上幸運兒。
酒足飯飽之余,偶爾能煥發一點人性的胡屠戶,也會把一些下水邊角 ,煮了給女兒來吃。因此她的頭發不似同齡女子一般枯黃 。與范進年齡相近的她,相貌雖然只能算普通,可是靠著良好地發育 ,本該對男性有著足夠的吸引力。但是其一雙紅眼睛,卻讓她成了村里的笑柄,乃至范進私下里也給她起了火眼狻猊的綽號。
不知是感染了什么疾病,或是寄生蟲 ,胡氏的眼睛常年通紅,眼邊還有些爛,這就有些丑陋了 。當然 ,這算不上什么大問題,對于缺少女性的村莊來說,女人再丑一些 ,也不至于愁嫁。按照正常發展,她現在應該說了個婆家,等著成親過門 ,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舉著大腸去敲一個男性人家的門。
這個問題,還是出在胡屠戶身上 。看上去仿佛綠林好漢的胡屠戶,實際是個極精明的人物 ,對于女婿的人選,早就定下了嚴格的標準。總結起來,不外有錢有勢四字,可是以胡屠戶的結交圈子 ,符合這個標準的男性并不多。偶爾有一些,也不會屬意火眼狻猊,于是胡大姐的親事也就這樣耽擱了下去 ,到現在也沒有著落。
十六歲的女孩沒有婆家,在明朝而言,就有些讓人焦急 ,可是胡大姐并不恨嫁,反倒是很呀享受這種自由 。當父親進城做生意,屬于她的春天就到了。
范母打開門 ,胡大姐乖巧得叫了聲大嬸,隨后小跑著進了院子。
“大嬸,雨漏的厲害不厲害 ,要不要我回頭上房幫您看看 。”
“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哪有個女仔上房的道理,把東西給我,進屋里去吧,這房子的事大嬸想辦法。進仔就在房里 ,正要去讀書呢,你們正好說說話。”
胡大姐對范進的念頭,范母自然很清楚 。胡家自己沒有田地 ,胡大姐兒于農事上,卻是把好手。這身耕作的本事,就全是在范家的幾畝田地里鍛煉而來 ,雖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單薄,但是論起田地耕作的本領,一個胡大姐兒差不多可以頂三到五個范進。正因為有她幫襯 ,范母才能支撐的到現在還不至于賣田交稅 。
一個未出閣的女子,這么幫助一個男性人家,什么意思 ,大家心里有數,無非是礙于胡屠戶驍勇,沒人敢議論。比起村子里那些常年勞作,手有老繭 ,滿面黑紅的莊稼漢子,范進這個穿直裰的白面書生,在賣相上確實更拿的出手。加上青梅竹馬 ,兩小無猜,讓一個屠戶之女青睞,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
村子里惦記胡大姐兒的后生 ,著實是有幾個的,可惜在胡屠戶那等強悍的人物面前,就紛紛沒了火種 ,不敢打他寶貝女兒主意。胡屠戶對于自己女兒與范進的交往,保持著不支持但也不明確反對的態度,范進相信 ,如果自己是個種田后生,怕也要被胡屠戶提著殺豬刀追殺幾回。
一個讀書人,在眼下算是潛力股,他多半是抱著投資的心態 ,看待兩人的交往,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功名,這門姻緣胡屠戶就樂見其成。反之 ,也隨時可以反悔 。再說提刀追殺讀書人,胡屠戶也沒這膽子。感謝大明對讀書人的優待,感謝自己生活在附郭縣 ,感謝兩廣總督和他偉大的標營就駐節廣州。
刨除胡屠戶的算盤,胡大姐對于范進的情感,倒是沒那么多算計 ,單純就是小兒女的愛慕相思 。為了這份相思,她付出的代價頗為可觀,除去來范家幫著干農活 ,還把自己嘴里省下來的肉,偷偷帶來范家,給這母子兩個打牙祭。甚至拿出私房錢,供范進讀書進取 ,在儒林外史中,這個女人能陪著五十四歲的窮童生范進過毫無希望的困苦生活,多半也是靠著這種愛在支撐。
范母對于這個準兒媳 ,其實并不算滿意,至少在眼下而言,她的內心并不愿意胡大姐兒成為自己的兒媳 。畢竟范進現在還年輕 ,如果科舉得第,怎么也不會娶這么個屠戶之女。
但是從私心上,又舍不得這么個得力幫手與她帶來的實惠 ,慌忙地接過大腸,小聲問道:“大姐兒你怎么來這么早,你阿爹已經上集了?你的腿怎么樣 ,聽說前段時間害了病,可好了些?能吃肉? ”
“大嬸,沒關系的,我的腿冬天時候生瘡 ,等到天氣熱就會好的,不妨事。我一會先跟您下田,等回來就洗大腸 ,給您和進哥兒煮了補身 。今年年成不好,先是起大風,后又是雨 ,朝廷又不會減免賦稅,真是要人性命。”
范進這時也笑著走出來,朝胡大姐兒道:“胡老爹想必是上集了 ,不知幾時回來,若是他知道我吃了他的腸子,一準要罵人。”
“進哥兒……你別和我爹一般見識 ,他吃醉了酒,除了縣太爺和三班六房各位老爹,連皇帝首輔也一樣敢罵,不要理他 。再說 ,你上次說的那個什么炒肉片,他按著你說那法子做,下酒極是得味 ,也不好總罵你的。這掛大腸,是他讓我吃的,我愛送誰送誰 ,他管不到。進哥兒你快看看,這是不是你要的那個……小錄? ”
胡大姐兒一與范進說話,臉就莫名地紅了 ,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只把布包遠遠地遞過去。等到范進接過布包,取出里面的書籍 ,她又滿是忐忑地,偷眼瞄著范進,生怕自己買錯了東西,進哥兒不高興 。
這幾本小錄 ,是她借著與父親一起進城趕集的當口,跑了兩家書局才買到。大明朝到了嘉萬年間,民間刊印業已經很發達 ,書籍也很流行。但是要知道,這不是買什么雜書話本,對于一個不識大字的女子來說 ,買這種科舉專用指導書籍,是何等艱難之事 。
眼下的書籍并不便宜,這種時文 ,又尤其昂貴,單是這幾本薄薄的小冊子,就用去了胡大姐兒全部的私房。如果買錯了……那兩家書局到底退不退錢啊?
看著范進迅速地翻閱起了書籍 ,胡大姐兒的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見范進的眉頭微微皺起,她的臉色就漸漸發白 ,難道自己真的買錯了?自己真的那么沒用?不該啊,明明掌柜指天發誓,這就是小錄啊……
“進哥兒……我是不是……買錯了?”
“不……”范進揮手打斷了胡氏的話 ,繼續翻閱,胡氏不知什么情形,一時僵在那里。范母終究看不過去 ,咳嗽一聲,道:“大姐兒,你別理他 ,我看他是看書看的著了魔,你別理他,我們下田去 ,留他自己在這發瘋 。”
“小錄……果然是小錄,你沒買錯什么。 ”范進這時才開口說話,隨即又道:“我只是覺得,這些文章寫的很不錯 ,人說我嶺南是化外之地文教不昌,但從這小錄上看,卻非如此。除非這一科的才 ,奪舉人,將來再去奪進士,心里有些踟躇 ,一時竟忘了招呼大姐兒,實在是對不住 。”
范母哼了一聲,“男子漢大丈夫 ,不要說些沒骨髓的話。廣州一府,不知出了多少進士舉人,人稱海外衣冠盛世 ,文章自然不會差。可是你也是不比別人差些什么,只要肯用功,又憑什么考不中,若是考不中 ,又怎么對的起合村鄉親和大姐兒的心意?”
胡大姐兒也道:“大嬸說的對,進哥兒,你是咱們村子里 ,最會讀書的一個 。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個樣子來,給咱們村子揚名 ,不讓外人再欺負我們。我今天來除了送書送肉,還有件事要說。昨天阿爹吃多了酒,說漏了嘴 ,大范莊那邊,聽說又在想壞主意欺負我們小范莊。阿爹說,這是你們范姓內事 ,外人不該插手,可是我覺得,還是該告訴進哥兒一聲 。你去社學,可千萬仔細些 ,別吃了大范莊的虧。如果他們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去給你報仇!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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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遠大志向
“為我報仇 ,就像以前一樣,拿著殺豬刀砍他們么?”胡大姐兒的這句話,仿佛一只無形的手 ,撥動了范進心底里,某根久已不動的弦 。一些潛藏的記憶,隨著這句話被激活 ,仿佛黑白電影一般在范進眼前出現。
“書呆子……沒用的廢人……愛哭鬼”
孩子的世界,與成年人不同,尊敬書生是大人的事,對于十來歲的孩子而言 ,一個人讀的書多,并不代表他值得尊敬,相反誰胳膊粗力氣大 ,誰才是老大。那時的范進,靠著父親留下的一本三字經,成為村子里認字最多的孩子 ,被村老決定栽培做合村供養的書生 。
這意味著他可以脫離勞動,在別的孩子要幫著家長下田勞作時,他背著書箱前往社學讀書寫字 ,還能吃飽肚子。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樣的優待條件,為范進吸引了足夠的仇恨。孩子們開始有意識的疏遠、孤立范進 ,乃至開始排斥欺負他,也是常有的事 。
當時的范進身體素質很一般,在村里雖然輩分不低,但是一群孩子沒人跟他講這個。當面對一群輩分比自己小 ,但是年齡比自己還大的敵對者時,他實際是沒辦法的。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女救星的出現 。
“不許你們欺負進哥兒! ”一聲大喝之后 ,女俠閃亮登場。胡大姐兒的身體素質也不算多出色,如果打架,肯定打不過這么多男孩子。但是她手里拿著其父的殺豬刀不管不顧地沖出來 ,那不知宰殺了多少牲畜的兇器,足以把所有起哄的孩子,嚇得一轟而散。
如同關王轉世的胡大姐兒 ,在驅逐了那些討厭的孩子之后,會立刻化身為乖巧少女,把刀藏在身后 ,走到范進面前,詢問他是否有被打傷,又信誓旦旦地保證,有她在沒人能欺負進哥兒 。至于她回家后是否因為偷拿老爹的殺豬刀出來挨打 ,便是范進都不清楚的事。于范進的世界來說,四書一經就是全部(此時明朝讀書人,五經只制一經即可 ,不需要五經精通),其他的,他都不在意。
這段記憶如同泉涌般出現 ,或許可以證明,他只是裝成自己不在意而已 。兩個平行世界的人,在女孩拿起殺豬刀 ,為男孩主持公道的那一刻,產生了交集。
見范進提起少年往事,胡大姐兒的臉微微泛紅 ,低頭道:“進哥兒別取笑我了,我沒有你那么本事,讀過那么多書,知道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 ,進哥兒是好人,欺負你的一定是壞人,大范莊那些人 ,雖然也姓范,但卻不拿你當親族看,還總是不想讓你念書 ,恨不得你下田耕種 。他們這回要是欺負你呢,你就記得跑,跑回來就沒事了。如果他們想要壞你功名 ,你就來告訴我,看我不跟他們拼命。”
范母見兩人說的入港,忽然咳了兩聲 。“大姐兒 ,莊稼不等人。現在趁著天氣好,得趕快搶些口糧回來。進仔,你也該去社學念書了,帶上兩個窩窩 ,中午做干糧 。等你晚上回來,娘給你煮腸來吃。”
“大嬸說的對,進哥兒 ,你好好用功,家里的事,就交給我來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就是考個功名回來光宗耀祖,給村里和大嬸爭面子。需要什么東西就對我說,千萬不要辛苦自己 ,我知道進哥兒你一定行,一定能中功名的 。 ”
在走出院門的一刻,趁著范母去鎖門 ,胡大姐兒快步來到范進身邊,把不知藏在何處的一塊干糧塞到范進手里。見他把干糧收進袖內,胡大姐兒才笑著跟著范母走向田間。邊走邊回頭望向范進的背影,心里暗自想著:進哥兒是不是也像我一樣偷偷回頭看我來著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一塊白面摻了玉米面混烙的餅,雖然不大 ,但是這多半是胡大姐兒兩頓不吃,才省得下的口糧 。一塊小小的口糧,卻讓范進覺得分量格外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承擔的起這份女兒心思,將來又該如何還清今日的恩情?
村子里的路,比院子里還要糟糕。這種鄉村是沒有官道的 ,靠人為踩出來的路,此時已經變得泥濘不堪,有不少地方甚至變成爛泥塘 ,不小心踩進去,得用好大力氣才能把腿拔出來。
范進即使用盡力氣躲避,鞋子和直裰下擺依舊滿是泥巴,自從踏出家門的一刻 ,不染污垢的想法,注定實現不了 。田地間,赤著上身 ,揮舞農具的男性鄉親見到范進,多半會朝他揮揮手,又或者有人喊一聲 ,“進仔,好好讀啊,給村子里爭面子。”
“進仔 ,咱們村子就要看你了,好好念書,將來記得照應鄉親。”
這一聲聲淳樸的問候 ,于范進聽來,卻如同一塊又一塊的巨石壓在他的肩頭,背后,腳步都有些沉重 。自己沒有退路……只能成功 ,不能失敗。
小范莊沒有社學,要想讀書,只能去十五里外的大范莊。大小范莊 ,從源頭上,屬于一個祖宗,隨著人口的繁衍 ,因為土地丁口以及其他問題,現在是分村別居狀態 。
大范莊是長房,人口也比小范莊為多 ,在相處中,也就更為強勢一些。同樣是讀書,范進交的束脩就比大范莊的自己的儒童多些。兩個村子的范姓中人 ,雖然可以論上親戚,但是彼此關系,卻并不怎么親厚。
因為賦稅以及徭役,兩下頗有些矛盾 ,大范莊靠著長房身份加上人多,一直壓在小范莊頭上 。范進這個由小范莊舉村攤派糧款供應的讀書人,于大范莊而言顯然是個危險信號。一旦范進真的有了功名 ,小范莊就可以借勢翻身做主,大范莊再想像現在一樣欺負小宗就不容易。
在宗族利益面前,他們沒有理由拒絕范進的讀書 ,可是背后搞些小手段是常有的事 。各種阻礙乃至些小伎倆,從范進進學開始,就沒停止過 ,但是真說如何可怕,實際也談不到。
像胡大姐兒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可能會把針鼻大的事 ,看的比天大,加上胡屠戶酒后吹牛,就更可能把事情說的走了樣。對于胡大姐兒的提醒,范進實際沒往心里去 ,背著書箱走在路上時,腦子里便只剩那些時文上的文字 。
在大明正直版圖上,兩廣云貴屬于煙瘴之地 ,是犯重罪者充軍發配的首選。這種蠻荒之地的文教水平,不能和腹里地區相比。
但是這些被朝廷強制遣送到嶺南吃荔枝的政斗敗犬,在仕途沒有希望之后 ,把精力轉移到教育上,在嶺南設辦學校,傳播文化 。靠著自宋至明若干代敗犬的努力 ,到了現在,廣州及周邊鄉村文教其實并不算太差。
靠近省城,百姓日子相對好過一些 ,有余錢供家中子弟讀書改變命運,這也給了讀書人誕生的土壤。廣州十府整體的科舉水平或許不能和東南相比,但是就廣州一府而言,卻不乏有能文士 。那幾本小錄上選錄的時文水平在范進看來并不算差 ,如果跟他們同場競爭,范進也不敢說有十足把握。
范進繼承了本體的全部記憶,包括其在八股文上的造詣 ,也都繼承下來。但是大范莊社學的塾師自己也只是個童生,于學問上的水平算不得出色,范進不管怎么用功 ,也是很難獲取大成就。
原著里,范進五十四歲才能考上秀才隨后中舉,還是靠遇到一個同病相憐的倒霉鬼周進督學才有機會 ,顯然這一世如果不想點辦法,他也別想提前發達 。
如果非要等到五十四歲去找貴人周進……,那就意味著現在的家要賣掉 ,高堂和胡大姐兒要跟著自己受幾十年的罪,乃至發跡之后,母親也因興奮過度隨之去世。這樣的事,絕對不能發生!
不管怎么樣 ,自己都必須在這一科考出個名堂,這個秀才自己做定了。
“望省城,路幾程 ,多少長亭和短亭 。山又高,水又深,無錢寸步也難行。我手上全無有縛雞力 ,腹中只有八股文。倘若是流落在異鄉無人問,豈不要死在了溝壑做孤魂?罷罷罷,且耐忍 ,待等今科登龍門 。 ”
山野之間,四下無人,只有范進的唱腔在山林間回蕩 ,若干年后,范進回憶起此時的情景,于自己所讀過的文章內容已經記不清。懸梁刺股,鑿壁偷光所學道德文章 ,圣賢文字,在腦海里只組成了一句話:一定要考取功名,離開這個村子 ,一定要做人上人。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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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
大明洪武年間規定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學,以便良家子弟求學,社學都是官辦 ,教材免費,教師由縣令選任,開支都是公費。學生所要付出的 ,只是第一次拜師時的贄禮。這一制度在仁宣之治期間達到頂點,但是自嘉靖朝始,私學大興官學衰落,如今的大明社學發展 ,已是私遠勝于公,學生也要真金白銀的付錢 。
大范莊的社學正是一所私學,與大明大多數社學一樣 ,社學臨宗祠而建。由于財力有限,請不起有名的坐館,只能由一位過了縣試、府試卻始終未能通過道試的老童生擔任塾師 ,大小范莊總計六名學子在此讀書。當然,教師如此,弟子成色不問可知 ,也都是未青一矜的平頭百姓,最多也只是通過了縣試而已。
這六個人不出意外的全都姓范,其中出自小范莊的只有范進一個 。作為異類 ,平日受的白眼和排擠,不問可知,好在范進不管穿越前后,都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里。在穿越前 ,范進的眼里只有四書一經,穿越后,只有真金白銀 ,同宗兄弟如何,他壓根就不在意。
雖然不從事勞動,但是按著后世科學的方法鍛煉身體 ,加上武術操練,眼下范進的身體遠比普通農夫更好,在社學里更是武力最為強橫的一個 。幾個同學都吃他揍過一頓之后 ,兩下便自和睦相處,兄友弟恭。
因為路不好走,范進到學校的時間 ,早已經遲到,按規定該挨戒尺,可他平素就不怎么招老師待見,挨罵挨戒尺的次數不少 ,已經不當一回事。他看不起這個童生老師,一如看不起儒林世界里未來的自己 。
一個五十幾歲的童生,安心教私塾不再科舉 ,人生也就沒了前途。于學業而言,這窮鄉僻壤的社學也沒什么意義,塾師自己的文墨就只能算二流 ,又不像那些書香門第掌握四書五經精義,跟他學也學不出什么本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縣試的時候押題 。
大范莊的社學成立已經有六七年 ,雖然連個通過府試的都沒有,一起讀書的人里,倒是有兩個過了縣試的。可見 ,這個塾師在縣試押題上,還是有點道行。這也是他能在大范莊一直坐館的原因,否則膏火之費,也不是那么好賺 。
剛一進入村口 ,路旁的田間就有人向他這邊看,隨即有人大喊起來“九叔!是九叔來了!”
隨著話聲,一個赤了腳的中年漢子從田里拔出腿 ,費力地向范進跑過來。來人只穿著短衫,下面的褲腿掀到膝頭,小腿上及赤足滿是泥巴 ,臉色黑紅,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看模樣是那種典型樸實憨厚的莊稼人。
范進的年齡比之小了許多 ,但是宗族之中的輩分,不是按歲數算的。一把白胡子的老朽,要喊三歲孩子做爺叔也屬尋常 ,范進恰好在范家輩分甚高,因此對大漢的稱呼也坦然接受 。
他后退兩步,不讓對方身上的泥碰到自己衣服,“是志高啊 ,你找我有事?不能等我散了學再說?”
“九叔,不是小侄找您,是族長找您。本來族長是打發小侄跑一到小范莊去請九叔 ,可是小侄想著,九叔總要來社學的,也省小侄點氣力不是?您看看 ,今年的年成眼看要糟,地里實在是離不開人。”
范進深知,眼前這個名叫范志高的莊稼漢 ,是大范莊有名的多智之士,靠著他那憨厚模樣可是沒少坑人,誰要是信了他是老實人 ,最后一定是自己倒霉 。對方雖然滿臉帶笑,但范進的警惕心理并未因此而有所放松,他點頭道:“出了什么事,族長要找我?事情很急么 ,不能等散學再說? ”
“族長他老人家請您商議什么事,小侄哪里敢問?不過社學九叔就不必急著去了,這遭瘟的雨一下 ,社學都塌了,怕是一時間難以復學,您正好可以休息休息 ,讓那些圣賢滾一邊去。圣賢哪里大的過族長?他老人家就在祠堂那邊等,您還是趕快著過去,別讓老人家等的太久。”
大明如今是典型的二元制社會 ,于城市里,衙門有絕對權威,到了鄉下 ,則是宗族掌握一切 。族長在本族里的威風,甚至超過父母官,尤其是在祠堂里,更可比土皇帝 ,聽到祠堂召見,范進就覺得事情不會太簡單。
大范莊的族長范長旺是范進父親一輩的人,論起來 ,范進要喊他一聲大伯,彼此的關系,卻談不上親厚。長房與他房 ,大村與小村,因為利益分配而產生的矛盾,導致彼此貌合神離 。聽到族長的召見 ,范進不禁想起胡大姐兒的提醒,大范莊難道真對自己有什么惡意?
等來到祠堂,才知道為什么今天上不了課 ,曾經社學的所在,現在已是一片廢墟,祠堂也垮塌了一半有余。對于迷信天人感應的明朝土著人來說,這顯然不是什么吉兆 ,是以當范進來到時,正看到族長范長旺帶著一干族人,給放在一塊青石上的祖宗牌位磕頭請罪。
“進仔 ,你來了啊,也先來給祖宗磕頭 。大小范莊現在分成兩個村子,可是一個祖宗 ,我們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大家日子可以過的下去,全靠祖宗保佑。現在祠堂成了這副樣子 ,證明是我們這些子孫后輩不肖,讓祖宗生氣了。如果祖先不保佑我們,咱們的田里再也長不出莊稼 ,家宅也不得安寧 。先磕頭,給祖宗賠罪,有話再說。”
范進骨子里并不信這套東西,但是入鄉隨俗 ,便也只好撩起衣服下擺跪在泥濘之中,朝著這些書寫著范家列祖列宗名諱的木牌磕過頭去,心里卻在嘀咕著:這些木牌要真是有什么靈性 ,怕是第一個不放過我這個冒牌范家人。所以他們最好安心當木偶,不要多管閑事 。
泥水浸濕了衣服,連臉上都沾了泥 ,等起身時,范進用袖子擦去頭上的泥濘,心內想到:這回算是徹底臟了。
范長旺在前 ,范進于后,兩人在祠堂的廢墟中穿行。在當下這個注重祖宗的時代,對鄉下人而言 ,祠堂是第一等大事,祖宗比自己的生活更為重要 。范進已經想到,范長旺接下來,要談的是什么問題。
“進仔 ,你也看見了,祠堂成了這副樣子,不重修是不行的。祖宗是咱們兩村共同的祖宗 ,進孝之事一視同仁,不拘大小 。出工出力,都該是兩村平攤 ,祖宗在天之靈,蔭庇子孫時,也會公平對待。你是個讀書人 ,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吧。 ”
“大伯,道理的事我們先不談,但是小侄不明白 ,這件事難道不該是和我們小范莊的村長去談,與小侄談……小侄怕是也難做主 。”
范長旺并沒有回頭,“你不用先把肩膀卸的這么干凈,自從兩年前開始 ,你們小范莊的事,明面上是長友兄弟說了算,背地里卻是你范進拿主意 ,這事你當別人不知道么?兩村過去支差完稅,都是按村攤派,按人丁口數田畝數字分派的主意 ,難道不是你出的?這件事我對長友說了,他肯定也是要問你,我就不如直接從你這先問問 ,你對修祠堂到底是個什么態度,當著老朽的面說個明白,話說在明處 ,總比說在背后好。”
大范莊的人丁田畝都遠比小范莊為多,經濟條件自然也比小范莊好。可是在支差力役等問題上,向來是按村為單位,平均分派 ,不考慮具體的人數及經濟實力,這在范進看來,當然是極大的不公。關鍵是 ,村里多出一分,給自己的學費就少一分,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 ,也得爭到底 。
自他魂穿之后,就一直在小范莊村長那里提建議,改變以往的攤派方式。沒想到 ,村長居然把自己給出賣了。想來這兩年,自己在族長這總是挨白眼,多半也與這事脫不了干系 。
既然事情已經挑明 ,否認也沒有意義,他只好點頭道:“大伯說的是,小侄年紀輕,思慮不周之處 ,您做長輩的還得多擔待著些才是。至于說修祠堂,小侄自然沒有什么異議,出人出工出錢 ,都是子孫后輩應盡之責,但是小侄只有個疑問,這祠堂重修 ,到底修在哪?是繼續修在大范莊,還是小范莊? ”
范長旺站住身子,取出腰間的煙袋 ,不緊不慢地裝煙,范進不等招呼已經走上前去,取了火石為范長旺點煙。
白色的煙從范長旺嘴里吐出來 ,連吸了幾口,才不緊不慢道:“進仔,你這么問,是想要重定社火?這是你的意思 ,還是你們村子的意思?”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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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定社火
一座祠堂影響的并不只是個祭祖地點,祠堂所在的村落,實際是擁有很大相關利益的。包括社學 、社倉等公益項目 ,以及因此而產生的祭田、社田、學田。
這些田地由于是全村公益開支,所以在繳納糧稅時,肯定是要刨除在外 ,不用考慮進去 。但是朝廷的賦稅,不會把社田學田豁免掉,這部分開支 ,還得所有人共同承擔。由于都是范氏宗族中人,田選在大范莊,小范莊也要承擔租稅。祠堂的位置,既有著經濟利益 ,也代表著一個社的中心所在 。
范長旺這個問題,如同一位武林高手刺出一記花槍,內藏無數變化 ,萬千后招,一個回答不當,便會遭到一記凌厲的殺招攻擊。范進心內暗笑:鄉村老朽 ,也想與讀書人斗智?他微笑道:
“大伯,這不是小侄的意思,更不是我們村子的意思 ,而是祖宗的意思。修一座祠堂耗費人工物力不小,不可草率行事,在行動之前 ,一定要想明白,祠堂是怎么塌的。您看,之前臺風過境祠堂都可以挺住,區區三天的雨 ,祠堂就塌了,這合理么?依小侄看來,這分明是祖宗示警于子孫 ,他們不想繼續住在這里,想要換個地方承襲香火,保佑子孫 。可惜沒辦法對子孫說明 ,就只能作出警告。人說順者為孝,我們既然要做孝子賢孫,就得聽祖宗的話 ,祖宗想搬家,咱就得順著祖宗的心意。否則的話,這祠堂怕是不容易修好 。即使把祖宗強留下來 ,也再難得到庇佑。當然,小侄歲數小,見識短淺,若是有話說的不到 ,大伯還請多多見諒。”
煙霧繚繞間,范長旺一雙老眼直視范進 。他的年紀已經過了六十,在大明朝 ,這絕對算是長壽那一類的老人,尤其是廣東這種鬧海盜倭寇的地方,男性的平均壽命更低。范長旺算是經過風浪 ,見過大場面的主,雙目之內精氣十足,兩眼緊瞪著范進 ,一字一句道: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祠堂修在小范莊了? ”
“不,小侄的意思 ,是讓祖宗說了算。”
范長旺被他氣的一時語塞,如果自己略有松懈,怕是不敬祖宗的言語,就會順著嘴說出來 ,連帶方才帶著鄉親參拜靈牌的舉動也就成了笑話 。他不怒反笑,刻板的老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進仔 ,你說說看,祠堂修在小范莊,對我范姓子孫又有什么好處?”
“大伯 ,小侄說過了,從沒說過祠堂一定要修在小范莊,而是說交給祖宗做決定。不管是抽簽還是扶鸞都可以 ,萬事先問祖宗,再做定奪 。祖宗歡喜,我們做子孫的 ,就都有好處了。比如一向騎在我們頭上的洪總甲,說不定就不能再欺負咱們,那才是我們范姓之人真正翻身的一天。 ”
總甲為里長別稱,大小范莊皆屬于金沙鄉管理范圍之內 ,金沙鄉的里長洪承恩,也是這一鄉的糧長。洪武年時,糧長授錦衣職 ,幾可頡頏知縣 。到了現在雖然早已經沒了國初威風,但于整個鄉而言,依舊是皇帝一般的存在。
范長旺在自己村子里雖然可以呼風喚雨 ,但如果在洪承恩面前,也只能低眉順眼,做個應聲蟲。
洪家人丁興旺 ,族里后生幾百人,打起群架來,范家肯定不是對手 。洪家子弟里有一個秀才 ,在南海縣衙里,還有個子侄做刑房管年,外帶幾個幫役。這樣的宗族,在鄉間幾乎等于無敵。
大小范莊為對抗洪家 ,采取的手段就是兩條腿走路,一面選人趕海貿易,到海外博富貴 ,另一方面設立社學,希望從中培養出幾個讀書種子,好與洪家對抗 。可是就在范進穿越的那年 ,趕海的船出了事,連船帶貨點滴無存,非但沒能發財 ,反倒大大折了本。
趕海失敗,讀書人又培養不出來,范姓在洪姓面前 ,就根本抬不起頭。朝廷差役由縣派到鄉,由糧長進行分配,洪承恩下轄十八村,按照正常的分派方式應是按村輪轉 ,可是洪承恩去非要按社輪轉,擺明就是欺負其他幾族孱弱 。
于金沙鄉五族十八村而言,大多數鄉民提到洪承恩 ,都是感恩戴德,每天祈禱著老糧長早升仙界。
大范莊被盤剝的也很苦,即使范長旺以同樣的手段 ,把一部分損失轉嫁到小范莊頭上,自身的損失也不在少數。大范莊社學存在的目的,就是培養幾個秀才出來 ,跟洪家平起平坐,不受欺凌 。
聽到范進的說辭,他先是一愣 ,后又搖搖頭,“進仔,你這好大的口氣,我們只求祖宗保佑風調雨順 ,地里多打些糧食,讓鄉親們少挨餓就心滿意足。咱們范家人不比洪家人多,很多事自己心里想想是可以的 ,說出來,不但給自己找麻煩,也給鄉親們帶來災禍 ,這便大不應該。讀書人應該少些火氣,戒急用忍……”
“我們已經忍了很久了。洪家做了百多年糧長,我們范家忍了百多年 ,也到了該不忍的時候 。其實洪總甲所倚仗的,無非二三吏役,一生員而已。我們范家 ,只要出一個有生員身份者,即可與之分庭抗禮,若是可出一舉人,區區一總甲 ,又何足道?”
“舉人?你說是你自己?”
范進點頭道:“舍我其誰!大伯,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祠堂修在哪里,其實都是小事情 。如果我中了舉人 ,難道大小范莊的田土,還能不寄在我名下?到時候大家一口鍋里吃飯,還分什么你的我的?到了那時候 ,自己人照顧自己人,租子都不用交,不是比現在的日子強的多。所以 ,我們范家應該齊心協力,共抗外侮,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自家人頭上。與其把目光放在從親族的碗里爭米 ,不如想辦法,從別人的碗里,奪一些米來到自己口袋,大伯以為如何? ”
范長旺不動聲色 ,沉默了良久,才悠然道:
“進仔,以前你這個人總是話少 ,性子也是忠厚有余,機變不足 。當然,做個莊稼人 ,忠厚是好事。但是做個書生,光是忠厚,卻做不成大事。我不同意你念書 ,不是對你們小范莊或是你有什么看法,而是覺得即使你考取功名,也很難幫上我們村子 。眼下你這番話 ,如果是個普通后生,我肯定要賞他幾記耳光,但是你終究是個讀書人,我就要仔細考量一二。祠堂的事 ,先行緩議等我想個周全,再做定奪。”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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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兄友弟恭
雖然范長旺沒同意把祠堂修在小范莊,但至少收回了兩村以村為單位平攤工費 ,共修祠堂的主張,于范進而言,便可以算做是個勝利。
其實他一開始 ,也沒想過真能把祠堂修在小范莊,這對于大范莊來說基本是無法接受的條件。之所以提出來,無非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在前世 ,他就不缺乏談判的經驗,否則又怎么靠正府征地成為吃喝不愁的拆二代,在這一世,無非是活學活用 。先給出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然后彼此退讓,表面上看起來各退一步,實際占便宜的還是自己。
他見范長旺做出讓步 ,自己也不迫人過甚,點頭道:“小侄一時信口之言,大伯您別見怪才好 ,這大主意總歸是要大伯拿,小侄不敢多說什么。另外這社學……也得想想辦法,畢竟幾位族內子弟學業要緊 。”
“我何嘗不知學業要緊?學舍倒了 ,讀書不能耽誤,我自己家還有幾間空房,我把它們騰出來 ,給你們做讀書之用。就是李先生自己不小心,下雨天出門跌傷了腿,一時間沒法來教書,你們就只能自己用功。你方才一句話說的很對 ,我們范家只要出個有功名的后生,他洪總甲又哪敢來欺負我們?金沙鄉五族十八村,張氏一族就因為出過舉人 ,便可以橫著走 。實際張氏中舉人那支早就搬到城里,與鄉下親戚不大往來,饒是如此洪總甲遇到張家的老倌兒 ,還得過去賠個笑臉。人比人氣死人,你們好生念書,一定要給我讀出個名堂來! ”
范長旺的家其實也談不到如何闊綽 ,不過在大范莊而言,便可算的上一等門戶,院落比范進自己家那小院為大 ,房屋也整齊得多。兩間廂房,都作為臨時的書房,范長旺的老妻還給幾個學童燒開水 。
房間里幾個學童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房門開處 ,范進帶著笑走進來,朝眾人逐個看過去,輕咳一聲 ,“后生仔,用心念書,不要辜負父老鄉親的期望。志文 ,你躲開點,給我讓個座位。”
幾個人都已經站起來,從喉嚨里溜出爺叔的稱呼 ,隨即各自爭相遠離范進,讀書的聲音都小了不少 。外來人的身份,加上過高的輩分 ,讓兩方有極深的隔閡,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橫亙于心,彼此雖是同窗卻同路人。
由于沒有塾師,大家就各自讀自己的書 ,四書集注 、五經、又或是三傳。一個眼尖的書生,看著范進手里的書,悄悄捅向身邊的人 ,低聲嘀咕幾句,那人又招呼另一人,不多時 ,幾個書生都停了口,偷眼看向范進手里的書本。
幾個人里年紀最小的一個書生,干咳兩聲 ,問道:“九爺叔……您手上拿的,可是新出的時文?”
范進點點頭,“是啊 ,馬先生精選近三科小錄,有什么問題么? ”
“沒……沒什么,只是這些時文,聽說很貴啊 。”
范進的臉一沉 ,“這叫什么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我輩讀書人,身家性命 ,榮華富貴,全都在科場之中,小錄為前輩科場得第之精華心血 ,一如指路明燈,如何能以金銀俗物為衡?你們啊,只知道讀書是沒用的 ,書讀的再好,也是要科場上論英雄,不好好讀小錄 ,你們怎么知道考官的口味,又怎么知道該如何破題承題,才能得入宗師法眼?”
幾名學子一時啞然,一人忍不住道:“左右不過是有那渾身豬屎味的蠢女人 ,為你不惜破家而已。大男人花女人的錢,也好意思?志文、志和二位兄長也不曾買過什么小錄,不一樣過了縣試 。等到二位兄長中得生員 ,看你是否還這般傲氣。 ”
范志文 、范志和兩人,在一干學子中年齡最大,已經接近三十歲 ,范志文本人就是范長旺長孫,平素在學房,也是最有威嚴之人。此時見火燒到自己頭上 ,連忙咳了幾聲,
“安心讀書,休逞口舌之能 ,不能因為先生不在,大家就失了管束為所欲為 。若是叫先生見到,少不了賞你們一人一頓戒尺。”
范進點頭道:“二位賢侄說的對啊,大家安心讀書么 ,科場無老少,八十童生見到二十歲的秀才,也要稱一聲老前輩。院試之下 ,皆為螻蟻,任你千般說辭,萬般學問 ,我只問一句,可得功名否?等得了功名,再論短長也不遲 。”
其實對于小錄最為在意的正是志文、志和兩人。他們確實過了縣試 ,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幾年間屢戰屢敗,身上背負的壓力極大 ,還不到三十的人,鬢邊已經可以看見白發。范志文雖然是族長的長孫,但是要文家里拿錢買時文,卻依舊力之不及 。
對于時文的重要性 ,范志文很清楚,當今科場上出頭的舉子分兩類,一類是皓首窮經 ,苦讀文章的苦學派。另一類,就是專門背時文,把所有中試小錄背的滾瓜爛熟一旦押題成功 ,就可輕松中舉的取巧派。
后者雖然為人所不恥,腹笥也極有限,但是從結果上講 ,都一樣的。八股取士沒有所謂標準答案,很多時候文章好壞取決于考官的判定 。
熟記小錄,不但可以賭一把功名 ,于判斷考官的個人愛好,科場得第也大有好處。但是讓他們拉下臉去找范進討要小錄,這事一來實在是于尊嚴大有妨礙,二來就是看范進的態度 ,似乎也不大可能會給。
范志文咳嗽一聲,“九叔,小侄有句話 ,還望九叔別見怪 。我們范家社學,由全族公攤使費,希圖培養讀書之人 ,為朝廷出力,也為族里分憂解難。究其本意,還是希望族里能出幾個秀才、舉人 ,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九叔連縣試都不曾中,此時讀這小錄,并無十分用處 ,不若將其中文章拿出來,由各位鄉親共同參詳,不論誰有所得,對我們全村都是好事 ,不知九叔以為如何? ”
范進放下手上的書本,點頭道:“志文賢侄,你說的很有道理 ,我對這個提議也無意見,只不過……”他伸出手道:“這小錄是用銀子買來的,你們要看可以 ,得付錢啊 。這樣吧,大家都是鄉親,你們又是后生晚輩 ,算你們便宜一點,每篇文章一百文,交了錢的就可以看。”
“九叔……你……這些文章又非九叔你所做 ,怎么可以要錢?”范志文先是一愣,隨即臉漸漸漲紅。不管是君子恥于言利還是鄉親的關系,他都想不到范進會伸手要錢 。大范莊雖然生活條件比小范莊為好,但是這幾個脫產學子的家庭生活也未必比范進強到哪去 ,背后又沒有胡大姐兒這種癡心女子支持,哪里拿的出一百文?
范進卻理直氣壯道:
“這小錄也不是馬先生寫的,他選錄成冊 ,不一樣是要賣錢?公平交易,童叟無欺,至親好友 ,賒欠免談,有銀子一切好說,沒有銀子就好生讀自己的書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看在鄉親份上,奉送你們一句話,讀書是手段 ,不是目的,你們如果把讀書當成人生目標,這書就等于白讀。不想辦法搞銀子,你們就算讀成了書 ,又有何用?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你們的長輩,不能白教訓你們一通 ,不給你們一點好處,我就隨便摘錄一篇小錄給你們,算是一人送你們一百文錢 ,到了外面,不要說我這個九叔不大方,給我看仔細了!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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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范家棟梁
當夜 ,范長旺臥房內。
范妻看著丈夫拿著那篇范進手書小錄在手里端詳個不停,納悶地問道:“你這老東西左右不過是認識三五個字,還裝起讀書人來了?連孫兒都不看的東西,你拿在手里看了半天 ,還能看出什么花樣?這范進的膽子也忒大了一些,在咱的大范莊的地頭上,訓斥咱們自家后生 ,志文被他氣的面皮發青。我看他眼里根本就沒有你這個族長,等到明天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不然他非以為咱大范莊沒人了 ,他們小范莊將來怕不騎在我們大范莊的頭上!”
范長旺卻不理會老妻,直看了良久,才把小錄用心的放在桌上。明代此時的社會風俗對字紙格外愛惜 ,認為胡亂丟棄踐踏字紙,會得罪文昌帝君,影響自己的前程 。是以不管對范進謄寫的小錄如何不滿 ,也沒人敢真把它撕碎。
范家長孫范志文垂頭喪氣的站在爺爺對面,他作為范家長孫,又過了縣試,平素在家里極是得寵。可是今天爺爺看過小錄之后 ,連罵了他幾頓,態度竟是少有的嚴厲,讓已經成家立業的他 ,很是有些難堪 。但家規森嚴,長輩訓斥小輩不管對錯,小輩都必須承受 ,他也沒什么話可說。
他并不認為,這種態度與這篇小錄有關系,畢竟爺爺不認識字 ,怎么可能看的懂。只怪自己做的不夠好,如果能夠中了秀才,那不管做什么 ,都不會被罵 。可是看到爺爺如此愛惜這張紙,他還是有些疑惑,自己一個讀書人都看不出什么,爺爺又能看出什么妙處?
范長旺端詳著自己的孫子 ,“范進留下的這篇文章,你肯定是看過了,有什么話想說?”
“回大父的話 ,孫兒沒什么話可說。這篇文章確實做的好,怪不得可以中試。孫兒看了之后,受益非淺 ,到場中下筆時,就多了幾分把握 。但這文章不管多好,都與九叔無關 ,他最多只是謄錄一遍,于其中精義未必就能領會多少。依孫兒看來,九叔原本還是個敦厚性子 ,可是近兩年性情大變,頗有些急功近利,且牙尖嘴利心術不正。恕孫兒以小犯上,九叔如果不能修心養性 ,怕是難有什么大成就 。 ”
范長旺的妻子心疼孫子,也幫腔道:“我看孫兒說的對,范進不過是仗著有個殺豬的賤丫頭倒貼 ,就來欺負我們。孫兒別難過,趕明個祖母為你想辦法商借幾個錢,也買幾本這個書 ,只要這一科你中了功名,這點債又算什么。”
范長旺哼了一聲:
“還是把這幾個錢省下來修祠堂吧。志文,爺爺一直覺得你聰明 ,讀書又用功,是我們村子更是我們家的希望,現在看來 ,卻是我看錯了 。你看了半天,就只看出來這個?范進說的沒錯,咱們大范莊這幾個后生,就算讀書有成 ,又有什么用處?讀書是手段,卻不是目的,可惜我們大范莊花費許多銀錢供養書生 ,還不如小范莊的人看的透徹。你當范進這文字,真是寫給你們看的?他分明是寫給我看的。”
“老東西,你又不懂文章 ,寫給你看做什么? ”
“老太婆,你個婦道人家有什么見識?我雖然不懂文章優劣,但是卻等字跡好歹 ,你且看看,這一筆干凈漂亮的字,志文他們誰寫的出?老夫雖然沒考過科舉 ,但是好歹也做了這么多年甲首,考場規矩略有所聞 。考秀才不光看文章,也要看墨卷功夫,志文 ,你的年紀比范進大了將近一倍,可是論起筆頭來,怕是反倒要比他來的遜色。論起心機來 ,那就差了一天一地,等你到了爺爺這個歲數,能斗的過范進?”
范志文臉上一紅 ,他于書法上很下了些苦功,但是與范進這一筆小楷相比,實在差了一天一地。半是羞愧半是不甘 ,范志文漲紅了臉,頭慢慢低下去,房間里沒人說話 ,門外陣陣哭聲,就順著風飄了進來 。
范長旺的煙袋指向窗外,“我們不提做文章,再提做人。小七嫂今晚上又犯了瘋病 ,來咱們門上哭鬧,你可能把這個婦人打發了?”
范志文面上一紅,“大父 ,孫兒無能……七奶奶是個婦人,孫兒一個男子…… ”
范妻也道:“咱們孫兒是個念書人,怎么對付的了一個瘋婆子。那潑婦是出名的難纏 ,為了她死鬼男人留下的十畝田產,還鬧到過縣里 。官司輸了,就來門上要死要活 ,依我看,讓大媳婦出去把她打走就是,孫兒出面不是壞了讀書人的體面?”
范長旺搖搖頭 ,“婦人之見。我供志文讀書所為何事?還不是為了家里有個讀書人,好支撐著門戶,不受外人欺負。為咱家多置辦些產業,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就他這個窩囊樣子 ,就算中了秀才,能讓咱家多收幾處田地?中了舉人,就能讓咱家的銀子多過皇帝?今天若是范進在 ,這小七嫂他就能打發!”
他看看無地自容的孫子,揮手道,“你下去好生溫書 ,那什么小錄,我想辦法,湊銀子為你買一份 。這一科你用心考 ,若是祖宗庇佑考取功名,爺爺砸鍋賣鐵也供你進學。要還是考不中……就去尋個館教書,已經成家立業的人 ,也不能一輩子讀書,該是做點正事了。 ”
范志文對于小七奶奶也頗為熟悉,仔細聽來,她今天的哭聲比往日更慘 ,忍不住指向窗外,“大父,那邊要不要孫兒去……”
“你去能做什么?隨她去吧 ,我好歹也是本村族長,她一個沒兒子的寡婦,還能翻起什么風浪來?任她怎么鬧 ,我不怕她。”
烏云遮住月亮,天地間一片漆黑,不見半點光亮 。冰冷的雨水 ,透過茅草縫隙,落到木盆之中丁冬做響,范進抱膝靠在墻邊 ,將就著入眠。心內不由暗自揣測,當日鐵馬冰河入夢的陸放翁,是不是也是被雨水攪的無法入眠,于是有千軍萬馬大殺四方之想?
晚上由于有豬大腸下飯 ,范進難得的吃了個飽,范母和胡大姐兒都只吃稀飯不肯與他搶大腸吃。兩人加起來沒有他一個人吃的多,卻都笑的格外甜 。就算為了自己的母親能夠敞開吃肉 ,自己也得要想辦法了。
今天在學房說的話,以及留下的墨卷,就是自己下的藥引 ,如果范長旺不是太蠢,應該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范家莊想培養讀書人,自己則是最合適的人選 。范長旺當然會對自己孫子有偏愛 ,可只要他腦子沒徹底壞掉,就該知道在范志文和自己之間,誰才真正能維護宗族利益 ,不受外人欺負。
他要是想明白了,明天就讓他先把自己家的房子修了……,祖宗祠堂的事,又哪比的上自己重要。他要是想不明白……那將來就別怪自己對他不關照 。
夢里的范進重又回到了前世自己熟悉的舞臺上 ,唱的正是那出范進中舉,隨著演出進行,臺下陣陣掌聲響起 ,他唱的就更為起勁:“目不識丁莊稼漢,敢說老爺是瘋癲……”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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