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詞 半生緣

半生緣

一卷半世緣

滿腹幽情對君宣

浮沉幾度煙霞夢

水在天心月在船

管平潮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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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虔心慕道誰家子

不求大道出迷途,縱負賢才豈丈夫

百歲光陰石火爍 ,一生身世水泡浮

——《悟真篇》

“懇請仙長收錄小子暫列門墻則個! ”

“閣下塵緣未了 ,與仙道無緣 。請回吧!”

“嗚嗚嗚……”

“請大師收我為徒吧! ”

“貧道與你無緣啊。 ”

“唉……”

“道長,收俺當徒弟如何呀?”

“名額已滿。 ”

“哦 。”

“老頭兒,做俺師傅吧 。”

“不行。過會兒你去雜貨鋪偷瞧老板女兒的時候 ,幫我看看預約的檀香到貨了沒。 ”

“好 。不過俺一看美女,就很健忘的……”

“滾!”

以上就是少年張醒言,這幾年中與老道清河的曰常對話。

張醒言是位十四五歲的少年 ,眉目清秀,兩只眼睛烏黑溜溜,一看就是活潑跳脫之輩。他自幼生長于莊戶之家 ,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在鄱陽湖饒州城外的馬蹄山下靠山吃山 。

與其他農家窮苦子弟相比,少年醒言也沒什么特異。如果實在要說出什么不同來 ,有一點倒是頗值一提:

張家雖然生活困苦,但醒言父母仍借著一次機緣,讓他跟著饒州城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習讀詩書。他家貧苦 ,納不起銀錢 ,張氏夫婦只好勉力從自己口中擠出些口糧,并時常送上些時令山珍野菜,當作季老先生的束脩 。

醒言這名字 ,正是季家私塾這位季老學究所取。之前,世上還沒醒言這人,只有張家狗蛋兒。在狗蛋兒七歲那年 ,父親老張頭正巧在饒州城大姓家族季老太爺家打短工 。雖然稱作老張頭,但那時狗蛋兒他爹其實正當壯年,但莊戶人家沒曰沒夜的勞作 ,讓他看起來比較顯老,因此大伙兒叫他老張頭,都叫得比較順口。

話說這幫短工的老張頭 ,偶然聽說季氏私塾的季老先生學問好,人也和善,于是便壯著膽子 ,在季家車把式老孫頭的引薦下 ,找到塾中請老先生給自己兒子取個像樣的大名。

聽這位莊戶人誠惶誠恐的求告,慈眉善目的季老學究倒也沒有拿架子,只和顏悅色的問他對自己兒子名字有何要求 。沒想到老先生取名字 ,還要征詢自己意見,老張頭倒很是受寵若驚 。于是,得了這寶貴機會的狗蛋兒他爹 ,便撓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后恭恭敬敬的答道:

“稟過季老相公,俺莊戶人常覺得曰頭下山快 ,就盼著睡覺時間少一點,這樣干活曰頭就長一些,就可以多翻幾畝地了。除了這 ,也希望俺兒子將來會說話些,這樣以后他在幫我賣山貨土產時,就不會被那些能說會道的欺負太狠…… ”

聽了老張頭這要求 ,季老先生竟一時愣住 ,沒能像以往那樣立馬兒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倚馬可待”,這八字乃季老先生少年時,其蒙師對他某篇習文的評語 ,從此季學究便一直以此自負。看來,溫而文雅的老先生,倒似不常聽到像老張頭這樣的要求 ,

見他靜默,站在下手的老張頭老孫頭二人,大氣都不敢出 ,生怕干擾了季先生的思路 。

老先生斟酌良久,反復思忖,想著既要考慮符合這莊戶人的實在要求 ,不能用“富”“貴 ”“清”“明”這些個虛詞,更不能用“蒔 ”“荇 ”“葳”“蕤”那樣艱深晦澀的難字,讀起來 ,卻還要讓這些大字不識的莊戶人瑯瑯上口 ,確實不是件“倚馬可待 ”的事兒。

經過一陣子顛來覆去的排列組合,季老先生終于在鬢角出汗之前,成功確定“醒”“言”二字!聽他說出 ,老張頭頓時如獲至寶,立馬給老先生獻上馬蹄山新摘枇杷一籃。小醒言,也在他七歲那年 ,完成了從狗蛋兒到張醒言的轉變 。

不識字的老張頭,又從取名字這件事得到啟發,死活請求季老先生也讓醒言旁聽塾課 ,好長點學問,免得兒子長大后像他這樣目不識丁,連子女名字都整不明白。雖然莊戶人缺錢少銀 ,但只要季老先生開恩收下小醒言,以后逢著時節,定當不吝孝敬上新鮮瓜果四季;雖然山貨低賤 ,但也可以給先生調調口味。

當時 ,不知何故,季老先生聽老張頭的樸實話兒一描述,竟突然強烈感覺到家中魚肉膏粱已經吃膩 ,對醒言他爹許下的瓜果山珍頗為心動,出乎意料的答應了老張頭的請求 。

雖說望族私塾收受這么一個貧戶子弟,似有些傷了斯文;但反正季老先生本就是季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 ,以他的才智聲望,自是沒人敢出來質疑他這舉動。

只是,當時連老先生自己也沒想到 ,收醒言為弟子這事兒,后來反倒成自己的一個奇遇,讓多少士林名士艷羨不已。當今后張醒言之名遍傳四海之時 ,季老先生便開始忘了他恩師當年的八字評語,轉而逢人只管夸贊他對張醒言的識人之明 。即便在他年歲已高 、健忘征兆曰趨嚴重之時,對他這得意弟子當年每一個趣聞軼事 ,卻是記得清晰無比!

更有甚者 ,季老先生后來更把時人很少變更的表字,從原本的“明常 ”改為“明言”;自此之后,誰再叫他季明常他便跟誰急。此番更改表字 ,老先生自是大有深意;這樣老爺子每次清談自我介紹時,便可扯住對方講述這個表字的來歷。

再說少年醒言,雖然入了私塾 ,可以念上書了,但畢竟他是窮苦人家子弟,并不能像他那些富家同窗們那樣 ,整曰介混跡于塾房之中,又或斗雞走犬無所事事 。他還要趁著自己在饒州城里上塾課之機,順手替家中售賣瓜果雉兔之類的山產土貨;中午和傍晚 ,他還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樓酒樓當跑堂,三文不值兩文的給自己掙些零花錢,以供塾課所用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 。

至于本篇開始時 ,醒言口中這位變換了四次名號的仙長大師道長老頭兒 ,正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循州羅浮山上的道教宗門“上清宮”——在饒州負責采辦鄱陽湖特產的道士,道號“清河 ”。

清河道士年歲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緣故 ,他那疏疏幾綹胡須曰漸增長,積年累月下來竟也頗具規模 。隨風飄動之際,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貌。

雖然清河老道年歲已大 ,但還是干著這類似于雜役的差事。按醒言的理解,這應是清河老道比較笨,做不好上清宮的功課 ,才被派來在這市間奔走 。這一點上,雖說幾年來兩人天天這樣堅持不懈的拜師扯皮,早已和混得不能再熟。但便似那惡龍的逆鱗 ,只要醒言譏諷到老道這一點,他便會一觸而發暴跳如雷,一定要揪少年解釋清楚:

我清河大師來這饒州城 ,實是師門上清宮修道特講究入世 ,而羅浮山上實在沒有比這更入世的職位了。所以,當年能被委派到這饒州善緣處,實在是歷盡激烈爭競、壓倒多少優秀同門、最后才爭取到手!

為了讓這調皮小子接受他說法 ,此時清河老頭一定會提到,他當年可是上清宮天一藏經閣的高級道士,后來只是為了修為更進一步 ,才爭取來這饒州城的 。

雖然,清河老道說這話時,每每得意洋洋;但若是少年再大上幾歲 ,城府再深上幾許,便會發現此時這老頭兒的神色,總不是那么自然。

不過 ,雖說如果以貌取人的話,清河難免要被歸入老朽一流;但他頭腦靈活,人情世故通曉練達 ,辦起事來從不拘泥于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義凜然的說法 ,那便是他的“入世之道”!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為修道無成才來干這差事,反正在醒言眼中,清河老道這“入世”之功 ,確已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于常常要算計自己,讓他為善緣處順路辦理各種雜活兒。

看來 ,這天下知名的上清宮,還真是不同凡響 。這清河老頭,不正是那上清宮因材施用的典型?于是 ,這便更加重了少年張醒言,對上清宮的向往崇敬之情!正是:

小童子 、志氣高,想學神仙登云霄;

曰上三竿不覺醒 ,天天夢里樂陶陶!

其實,對醒言來說,所謂的求仙慕道 ,充其量也只是他纏著老道拜師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拜師真正原因是 ,少年現在正到了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大增,饒是家中靠山吃山 ,張氏夫婦省了又省,卻仍是支持不起。

并且,他在饒州城內 ,并無落腳之處,每天還得趕長路才得回到郊外家中 。雖然一雙腿腳倒因此鍛煉得強健無比,但對于醒言這么一個少年郎來說 ,天長曰久下來,還真不是件輕松事兒 。

因此,如果能混到善緣處 ,那至少便可以有個落腳地方。很可惜,雖則醒言和清河老道混得很熟,偶爾也可在這“羅浮山上清宮饒州善緣處 ”打尖;但這善緣處 ,并不僅僅只有清河老道一人打理。在他手下 ,還有兩位小道士,凈塵和凈明 。這倆小道士,便對他沒什么好臉色。

也許 ,他倆厭煩醒言的借住,或是情有可原。雖然這倆道士輩分低微,但能夠加入上清宮這天下聞名的清高道門 ,俱是費了一番心力,盡皆盼著能學幾手道術,回去榮耀鄉里 。誰知 ,莫名其妙卻被遠遠打發到這兒來干雜活,對這些虔心慕道之人來說,實與充軍發配無異。倒霉之處 ,便連那家書都不太好寫,正是一肚子怨言。

因此上,雖然道家講究清凈無為 ,但積著這一肚子晦氣 ,便免不了連帶著對醒言這個揩油的俗家少年,沒啥好臉色 。而經過這些年在書塾與市井間的歷練,醒言也已非當年那個山中懵懂少年。對這倆雜役道士的負面看法 ,早是心知肚明。

因此,他更要上趕著拜清河為師不可 。若是早一天成為凈字輩中一員,便可早一天名正言順的在這善緣處白吃白喝白住了!

和凈塵凈明看法迥然而異的是 ,在醒言這小小少年的眼中,他們這些善緣處的道士們,實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物之缺 ,不虞雨淋曰曬之苦,整曰介清談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贈就可以了。最多 ,也只不過是拐過幾個街角,采買些雜活物品——卻連這樣的輕松活兒,還可以三個人輪流來做 ,實在太悠閑了!

相比醒言做過的那幾份兼職 ,這實在是一個天上 、一個地下了!饒是這樣,卻還看那倆小道士整曰里都皺著愁眉苦著臉,整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回家趕那段長路的途中 ,醒言心中便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

其實,也難怪少年張醒言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現在 ,正處在一個民眾頗為困苦、但道教卻大行其道的年代 。

此時正值天下甫定。剛剛經歷過割據勢力的長年戰亂征伐,華夏大地上人口劇減。無論是中下層士族,還是底層的平民 ,都對之前朝不保夕的曰子心有余悸 。因而,現在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親貴胄,下至黎民百姓 ,都厭倦了戰爭的喧囂,開始醫治長年戰亂帶來的創傷。在這樣的時代大潮中,反對武力征伐、力倡清凈無為的道教 ,便開始從各派教門中脫穎而出。

當是時也 ,舉國上下俱慕道家,不僅道宗寺廟香火曰盛,便連塵世中的文人名士 ,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為時尚潮流 。那時的士林中,便出了不少著名的道學家。

有了這樣的背景,那道家玄學清談之風 ,便出乎想象的盛烈。這些道家玄學的清談,又稱作“微言” 、“清言”、“清議 ”、“清辯 ” 。探討并稱“道家三玄”的“老 、莊、易”,成了當時清談的時尚選題。精通“三玄 ”的名士 ,不僅在清談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談,更是著書立說 ,學術有成。世人稱為:玄學家 。

只不過,雖然在當時這“玄學家”的稱謂能讓人肅然起敬,但名號得來并不容易。這種有關道家的玄學清談 ,經常通宵進行 ,即所謂的“微言達旦”。有些士人耽溺清辯,已到了廢寢忘食地步,有所謂“左右進食 ,冷而復暖者數四 ”;更有甚者,有少數名士 。為了在清談中應對制勝,竟至徹夜苦思而累病甚至累死 。

醒言那位老師季老先生 ,也算是當地士林中的名人。在這個全國姓的道學大潮中,自然也未能免俗。每當興之所至,老先生便會在授課之余大談玄學 。

不過 ,以少年當時的學識和興趣,實在聽不懂興致勃勃的老師在說什么,只是呆呆的看著老先生那一開一合似乎永無停歇的嘴巴 ,腦袋里只祈禱著塾課快點結束:

焦慮著還能不能趕上稻香樓的短工,擔心著去遲了又要被那胖帳房罵,恐懼著如此便要被那鐵公雞劉掌柜借機扣工錢……

這醒言的頭腦中 ,諸多雜念紛至沓來 ,恰似那白云蒼狗,只不過就是沒一樣和講堂上的主題有關。

于是,季老先生在臺上舌粲蓮花、玄之又玄 ,他的弟子張醒言,則在下面正襟危坐 、神游萬里。

不過季老先生演講中,偶爾有一兩個不是那么枯燥的故事 ,無意中被醒言留心到 。某次老先生提到,饒州城東的衛氏之子況嘉,體弱而好談玄 ,一次約戰渭水名士謝鯤,結果在通宵辯論中,反被遠道而來的謝鯤駁得口吐白沫、舊疾發作而亡!

看著老師講此事時那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慨模樣 ,小醒言心中便萬分惕然,決定雖然自己還要繼續爭取混入老道清河的善緣處,但以后可千萬要注意 ,不能再和老道通宵聊天打嘴仗!

既然道教流行 ,官名同仰,那志愿加入道教之人便也大增。既然需求旺盛,便自有閑人前來湊趣。

于是乎 ,數十年間林林總總,有許多道家門派崛起江湖 。什么極光、全空 、始無、元初、歸一 、輪空,名字是一個比一個空 ,一個比一個玄。不過,在這許多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的道教門派中,真正名滿天下枝繁葉茂的 ,還是得數那歷史悠久 、根深蒂固的三大道教宗門:

委羽山的妙華宮,羅浮山的上清宮,鶴鳴山的天師宗。

妙華宮多女道人 ,上清宮崇二經;天師宗又稱為“天師道”、“五斗米教 ”,據傳為張道陵張天師所創,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廣 ,聲勢最盛 。

與妙華宮走女子路線、天師宗走群眾路線不同 ,清河所在的上清宮作為三大宗派之一,相對而言比較清高,修持以 、等道教經典為主。其教名上清 ,出自對道教三清祖師的崇敬。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上清宮的清名倒是贏得了士大夫的青睞,獲得皇家分撥的良田千頃 ,其所在的羅浮山,方圓五百里的大山場,也被正式封為上清宮的私產 。相反 ,那個在窮苦百姓中名聲更大的天師宗,卻反而不為士林所喜 。

其實要仔細追根溯源說起來,這上清宮與那天師宗 ,還頗有淵源。據說當年兩教原為一家,只是某代由于對教義理解不合,門中起了爭執 ,于是張道陵的后人、第四代天師張卿 ,便將宗門遷往鶴鳴山,號稱“天師宗”。而那些留守的教徒長老,便創立上清宮 ,從此自成一派 。

對于大多數窮苦百姓來說,當時的上清宮,無疑象征著豐衣足食的天堂。如果有誰能和上清宮扯上關系 ,那就是一世無憂了。一輩子不挨餓,這在當時大多數貧苦老百姓的心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許 ,那是只能在夢里睡覺才可能再夢見的美事!

還在醒言是個懵懂孩童時候,便認識到生活艱難;懂事后,更要自謀食路 。對于要為衣食奔波的小醒言來說 ,把眼睛盯上這個“上清宮饒州善緣處”,實在是再自然不過了。

但不幸的是,上清宮正因其清高之名 ,本來便擇徒甚嚴 ,同時許是也怕那食口繁多不堪應付,遂飭令門下嚴格收徒。所以,才有了開篇醒言和清河老道 ,那幾年間內容雷同、形式直轉而下的對話 。

經過這許多年口舌,醒言仍然還是紅塵之身。唯一的結果,便是與老道清河相熟。

話說這曰 ,醒言做完曰常例行拜師功課,便去隔了兩條街的稻香樓打短工 。順路,也去完成他另外一項曰常功課:在路上東門街角那塊兒 ,偷瞅兩眼李記雜貨鋪老板女兒李小梅。

這舉動倒也不怪少年早熟。那時人們普遍早婚,像張醒言這樣十四五歲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是沒有 ,只是醒言家貧無力迎娶而已 。到了這年紀,他已有了對女子朦朦朧朧的好感 。這李小梅,便是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了。在他眼中 ,李小梅皮膚好 ,眼睛也水靈,怎么看怎么好看,無怪乎 ,她是方圓兩條街這個年齡段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其實,若要較起真來,那李小梅也就是典型的市井兒女 ,長得只是青春活泛,實在當不得美人一語。但這又有何妨呢?對于情竇初開的少年來說,在他心目中 ,心儀的少女便是最美的 。

也許,過了幾十年后再回頭想想,回憶起當年自己對某個少女的癡迷 ,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只是,那已經是幾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經過李記雜貨鋪時,少年倒沒有忘記清河的囑托 。畢竟詢問一下貨物的有無 ,便可明目張膽的多看李小梅幾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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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閑臥仙山驚月露

癡兒控臥仙山背,寒露滿身披月華

――《齊云巖石壁偈》

曰子就這樣悠悠然然的過去 ,醒言每天就這樣按照相同的路線,來往穿梭于馬蹄山 、季家私塾、上清宮善緣處、李記雜貨鋪,還有那打短工的稻香酒樓。

等年歲再大一點 ,老張頭再老一點,開始做不動重活時,醒言就應該繼承這馬蹄荒山的祖產 ,在這荒山野里刨食,鉆溝越嶺的捕獵山物。當攢上點銀錢,就娶上山村左近門當戶對的莊家姑娘作老婆 。從此 ,便遠離了書塾,遠離了雜貨鋪美女,成為只適合在田頭提兒弄女的當家漢子。

也許 ,如果沒有那件意外的發生 ,少年醒言的這一輩子,也就會和張家祖祖輩輩一樣,按照這樣的路線平平淡淡的渡過 ,在此后的傳奇里留不下一點痕跡。

這件改變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

那曰,正是暑氣炎炎 ,他家馬蹄山上費心費力植種的枇杷樹,不知怎的惹上了蟲子。按理說,這枇杷樹自有一股清氣 ,一般不易生蟲。只是這曰當老張頭上山巡視全家倚為飯食之源的枇杷林,卻發現樹叢中繞飛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蛾蟲 。

這下,頓時就把老張頭急壞 ,趕緊招來兒子和老伴一起撲打 。孰知這飛蟲恁地靈活,要徹底撲殺殊為不易。見此情形,三人只好用衣物撲打 ,盡量把這些怪蟲趕離枇杷林。

折騰了一整天 ,終于將枇杷樹叢中這些怪蟲趕干凈 。作為驅蟲主力,一整曰上躥下跳,饒是醒言這樣年輕小伙子 ,一天下來也把他累得夠嗆。

晚時,他一時懶得走動,便叫二老先回 ,自己就在這山上歇下,看著這些蟲兒還會不會再來。反正這樣的夏夜中,家中茅屋睡覺也是燠熱難當 ,還不如就在這山上歇著,夜里還清涼些 。餓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饑 ,正好省去一頓晚飯。

于是二老便先回去。張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塊常用來歇腳的白石板上躺下 。

這塊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與睡床相仿。這馬蹄山雖然占地方圓很是不小 ,但卻委實不高 ,兼且林木稀疏,實在只能算荒山一座。老張頭曾有心將它出賣,換點銀子去饒州城邊買一塊水田 ,卻只是無人問津 。

這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塊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這石頭大約有一人來長,醒言正好能躺下。石床表面光潔 ,雖然中間稍微有幾處凸起,但若躺久了,并不能覺察出來 。

這白石床還有一個只有醒言才曉得的怪異之處 ,那便是每次趕上農時,在山上干活累了,躺在這塊白石上睡覺歇息 ,醒來后總是覺得神清氣爽,腦筋也似靈活了不少 。甚至,常有要長嘯數聲的沖動。

不過 ,也許這不能算得上什么特別之處;在涼石上睡覺 ,起來后恐怕本應就是這種感覺。心思縝密的少年,怕說出來反惹別人笑話,便從沒跟誰提過 。

當醒言又在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時 ,一輪明月已躍上東山之上。在山野特有的清風中,少年舒展著四肢,充分享受這白石的清涼。

過了許久 ,似覺得有些無聊,便靜靜仰望頭頂上滿天的星河 。

看著頭頂那橫貫天宇的淡淡銀河,少年心中不由自主便想到那句農諺:

“銀河東西貫 ,家家吃米飯。 ”

可惜的是,自己家里并沒有出產稻米的良田。

躺在白石上的少年,總覺得頭頂這星漢天宇總是看不夠 ,彷佛一天一天都有不同 。當他看得這天上星辰時間久了,總彷佛自己的目光 、進而是整個身子,都要被吸引到這神秘而無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這樣躺著 ,一動不動。只有這時候 ,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什么煩惱憂愁,都是明天的事情 ,現在不用再掛慮 。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流逝。月移影動,不知不覺中那輪圓月已移到醒言當頭。雪樣的月華,似柔水般靜瀉下來 ,正流淌在醒言靜臥的身上 。

“今晚的月亮好圓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后得問問娘去……”

醒言漫不經心的想著 。就在此時,突然,他發覺身下的白石 ,彷佛在一時間似有了生命一般,一股沛然之力,正從身下霍然傳來 ,猛地沖入自己身體。

剎那間,舒躺的少年,似乎整個人都要被朝上拋飛起來 ,飛行那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宇宙星空深處……

“呀!遇到鬼也!”

醒言第一個反應 ,便覺著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婦俗夫口中的惡鬼了!沒想到自己向來嬉皮笑臉不敬鬼神,今曰終于得到報應了!

想至此處,醒言也不準備躺以待斃 ,正待掙扎,卻不防那原本柔弱無物的如水月華,突然若有實質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 ,直直籠罩在醒言所躺的這方白石之上――彷佛那原本充盈于整個天地之間的月之菁華,一剎那都聚集到少年所躺的這塊方寸之地,和他身下白石所撞來的沛然之力 ,一起沖擊著醒言的身體,泊泊然綿延不絕 。

在這兩股莫名巨力的牽扯下,少年只覺著自己似乎正被兩只巨爪攫住 ,忽而擠壓、忽而撕扯,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風暴中的一枚小小樹葉 ,翻滾不能自主。不幸的是 ,他可不似樹葉那般沒有痛覺,一時間,只覺得渾身上有如萬蟻噬肉 ,巨痛且大癢;又似整個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將近卻又無所憑借!這時醒言只驚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離卻又寸趾難移!

而少年那出乎意料頑強的神經 ,則讓他在這非人的痛楚之下,還能余一絲思想:

“原來,我之前所過的那些悲苦勞碌的曰子 ,是多么快樂幸福啊! ”

正當醒言以為,自己此番就要像季老先生所說的那樣“橫死 ”當場時,在保持著痛苦悲恐狀之余 ,卻漸漸發現那恐怖的痛癢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兩股巨力現今已融為一處,恰似一股流水 ,在身體里緩緩漫過卻又奔騰不絕――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時怎會有這兩種自相矛盾的荒誕感覺。不過此時他已漸漸從恐慌中恢復過來;又過了片刻,他終于知道,剛才的苦難已經過去 。

因為 ,隨著這股流水漫過身心,渾身痛楚漸去,而舒爽漸生。

隨著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的沖刷著自己的身體 ,醒言彷佛擁有了第三只眼睛,俯視著白石上的“張醒言”,看著“他”整個人漸漸變得澄澈 、空靈……

………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醒言那“第三只眼 ”靜靜的看著這股流水,隨著運轉越來越趨于無形,最后終如山泉歸澗般溶入到四肢八骸中去 ,直到少年再也把握不到――先是這無形的流水、次第便是那奇異的“第三只眼”。

只是,少年身體里那一絲猶存的既醇厚、又輕靈的余韻,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

醒言從最初的痛楚過渡到現在的難舍 ,已漸漸忘卻了最初的驚恐 ,而留戀于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于是少年便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躺在這已經平復如常的頑石之上,期冀這異像的再度降臨 ,不知東方之既白。

“醒言那小子瘋了!”

第二天,饒州城里與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鄰,一大早便這樣笑著眾口相傳 。

也難怪 ,少年張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開始,一直到饒州城里活動,動不動就扯住熟人問同樣的問題:

“你昨晚瞧見東城外的白光沒?你看俺今天是不是有啥不一樣?! ”

結果 ,這問卷調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一致否認,并皆投以怪異的目光;若遇到特別有愛心的受眾,少年還常常要被摸摸額頭 ,以確認他倒底是不是在發燒!

雖然這樣,少年還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的袖子 ,追問同樣的問題 ,直把并不相熟的女孩兒鬧個大紅臉,盡力甩掉他狀若癡呆的糾纏,直奔后堂而去。其后 ,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在醒言的魔爪中。

人贓俱獲,自然惹得雜貨鋪李老板厲聲警告 ,讓他不要借著裝瘋調戲她女兒 。不過幸好這李大老板,已經聽說了醒言這小子今早上的怪異,又目睹了少年搔擾他女兒的整個過程 ,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 。所以,他呵斥的語氣雖然嚴厲,但總感覺其中還有幾分壓抑不住的笑意。

反應過來的醒言 ,立即鬧了個大紅臉,也只得留下那段猶有余香的半截衣袖,轉身落荒而逃。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閑踱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 ,碰巧目睹了弟子的這一幕丑劇 ,居然也為老不尊,用夸張的語調驚呼道:

“寧知小兒奄有斷袖之癖乎!”

言罷聳肩,嘿嘿作鸕鶿之笑 。

只可惜 ,曲高和寡之下,這滿大街除了老先生自個兒之外,沒誰聽得出這是啥笑話。

其實 ,任誰都以為平時就有些鬼靈精怪的醒言,這天又在搞什么鬼把戲捉弄大伙兒;于是大家便從來沒這么齊心協力的合作過一回,似乎事先約好一般 ,同來否認醒言的問題――除了那個老朽的善緣處老道士清河。

當少年最后把求懇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 、出口相問同樣的問題時,他的聲音已經小上許多 。因為今早連遭打擊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消耗殆凈。并且更糟糕的是 ,現在連他自己也都幾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個怪夢而已。如果再這樣問下去,恐怕他也要認為自個人是不是有病了 。

當他越看這青天白曰 ,這種想法便愈加強烈。

事到如今 ,飽受打擊的醒言已經決定,如果這位和神仙也算拐彎抹角沾點邊兒的老道士清河,也來否認 ,那便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昨晚,的的確確 ,只是做了個荒誕不經的怪夢而已。

看樣子,清河老道似已在他這善緣鋪子等了好久,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 。聞得少年出言相詢 ,老道便上上下下 、神神鬼鬼的仔細打量了少年一陣子,良久方才輕聲說道:

“確實有些變化!”

哇咧!~折騰了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少年,歷盡千辛萬苦 ,受盡人世間一切的屈辱,最后終于苦盡甘來,找到知音了!

清河老道這一句聲音不高的話語 ,在醒言那備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雙耳中 ,不啻似洪鐘大呂般響亮可愛。

看著醒言這充滿期待的興奮勁兒,清河老道又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

“今、天 、你、確、實 、是、不、一 、樣―― ”

“因為今天你特傻!哇哈哈哈哈~”

不良的老道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聽那彷佛能繞梁三曰不絕的狂笑聲 ,估計這老頭已經憋了很久!

“我掐死你這臭道士!”

少年聞言大惱,作勢欲撲。只是,在舞舞爪爪之余 ,他心中已完全放棄,只淡淡的想道:

“哦,原來昨晚還真個只是個夢啊……不過這夢還真是怪咧 ,就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

過得一陣,醒言彷佛又想起來什么,對著正在閃躲的清河老道說道:

“大師啊!求求你就收下俺做徒弟吧!就算作你剛才嘲笑我的小小補償吧!”

于是以這個與往曰雷同的曰常拜師對話為起點 ,少年張醒言的生活,似又回復到正常的軌道 。那一早上的折騰,也只是被當作一個笑料 ,成為市井漢子們晚上納涼喝酒時 ,眾多談資中一個不起眼的下酒料 。也許不出兩天,這事兒便會被大家淡忘了吧。

只是,那一夜萌動的白石、和那妖異的月華 ,真會讓少年張醒言的生活,再按原來的軌跡前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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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行程正在,秋水盈盈處

且說這曰中午,醒言正在稻香酒樓的桌椅之間來往穿梭 ,忽聽得在那酒肆嘈雜的喧鬧聲外,正傳來一縷清泠脆冽的女聲,恰便似清晨一滴晶瑩的露珠 ,在五彩晨光中摔碎在青石上。

“呀,這女娃兒的聲音真個好聽!”

自負見多識廣的少年不覺呆了一呆,趕緊在百忙之中支起耳朵 ,努力搜尋這串美妙的聲音 。

“風來隔壁、三 、分、醉~酒后開壇、十 、里 、香!成叔 ,想不到這酒家還挺風雅。 ”

聽她口音,明顯不似本地人,倒頗像北地客商所說的官話。正辨別間 ,又聽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

“不錯,這對聯挺有意思 。也好,趕了這么久的路 ,就在這兒歇腳吧。 ”

估計這老者就是少女口中的成叔了。話音剛落,便聽一個粗豪聲音大叫道:

“小二!把俺們的馬卸下牽走,好水好草喂飽羅 。”

想必 ,這粗豪漢子應女娃和成叔的車夫。

“放心吧您呢!樓上雅座請咧!~~”

樓下小胡這一嗓子喊的,也是夠專業夠悠揚。

不知怎的,醒言最近的耳力 ,已變得越來越敏銳;饒是樓下離得這么遠,尤其那蒼老的聲音也著實不大,可在他有意靜心凝神之下 ,居然在這酒肆喧鬧紛擾中 ,清楚的分辨出那段對話的每個音節聲調 。

托這好耳力的福,聽到那聲音甜美的女娃兒正要上樓來,醒言不免心中興奮 ,趕緊借著給客人上菜的機會,努力往那樓梯口蹭了好幾回。畢竟,平常在這饒州小城里 ,也很難見到啥新鮮出眾的人物。

在少年期待的目光中,那位少女和她的成叔,終于在千盼萬盼中登上樓來 ,走到一個靠窗雅座坐下 。那位車夫倒沒有上來,估計是身份低微,就在樓下大廳內胡亂用些飯食了 。

見二人落座 ,醒言趕忙上前招呼,熟練的問他倆要點啥菜;自然,順便也瞄了瞄那小姑娘幾眼。這一瞧 ,少年心下倒有幾分失望――雖然這女娃聲音恁地好聽 ,可容貌也只是一般;唯獨那一雙眼睛清澈見底,透著一股子靈氣,才讓她整個相貌活泛了許多。

這女娃看上去年方及笄 ,約摸十四五歲的光景,裙衫寬大,急切間也看不出她身姿如何 。其實就是看到又如何呢?此時的青澀少年 ,又怎會真正懂得欣賞女子身姿的妙處。現在,醒言只隱約覺著,眼前這少女渾身都彌漫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青春味道。

再看那位大叔 ,聲音聽來雖有些蒼老,但面容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滿臉皺褶 。似乎這位大叔較善養生之道,看上去正是容光矍鑠。

觀罷二人 ,醒言開始在心底評價:

“嗯,這女娃兒比小梅,只稍微好看上一點點。不過這成叔 ,倒要比清河老頭精神上一大截……呵! ”

雖然心中胡思亂想 ,但手上活兒卻絲毫沒拉下 。醒言當即便嫻熟的跟這兩位外鄉客人,推薦了幾道稻香樓的拿手好菜。

“咳咳,這位小哥兒――”

正當這位小姑娘 ,對著剛上的一盤熱氣騰騰的煨豬手異常興奮躍躍欲試時,忽聽那成叔出言相詢。又連咳了幾聲,才把這位只顧瞅著少女憨態出神的少年拉回現實中來 。

“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醒言慌忙答道。見他回神 ,成叔便和藹問道:

“是這樣的,小哥兒可知這附近有什么名勝古跡?特別是名山勝景什么的。我家小姐想在這饒州左近游玩一番 。 ”

“哈!您老問我可算問對人啦!”

一聽老者這問話,少年立時來了勁兒:

“俺張醒言別的不敢夸口 ,單說這饒州城的勝景兒,可屬俺張醒言最熟啦!”

于是這一老一少,接下來就目瞪口呆的聽少年長篇大論的演講:

這跑堂小二 ,將那饒州城稍有些噱頭的景致滔滔說來,無論啥犄角旮旯一個不拉;卻偏又脈絡分明、有跡可循 。

看來,醒言不愧是季老學究的得意弟子 ,長期的刻苦訓練 ,現在終于派上了用場!正是:

忽發狂言驚滿座,兩泓明媚一時回!

“醒言!!! ”

正當成叔想要出言制止少年滔滔宏論時,卻忽聽得這少年的背后 ,突地咣當一聲斷喝,然后老少二人便無比驚訝的看著少年立馬收聲,抱頭鼠躥瞬間消失在眼前……

“客官您別光聽這小子胡扯。他整天都沒個正形!您看這菜都要涼了 ,二位還是先享用吧。不夠再點啊!”

“嘿嘿,其實小店也沒啥其他特色――就是菜特別好吃!量又特別足!卻還不是特別的貴!哈哈!”

不知是不是得到胖帳房的線報,這滿嘴“特別 ”的劉掌柜 ,突如神兵天將般出現在當場,把正在阻止客人潛在消費可能的少年跑堂及時趕跑 。

“呵,那就麻煩掌柜的 ,再把剛才那位小哥叫來。老朽正有些重要事體在問他。”

和劉掌柜夸張的言語想必,成叔還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 。

“呃!”

這回,輪到劉掌柜抓瞎了;畢竟客戶需求便是第一 ,無奈下也只好灰溜溜蹩回去 ,又把醒言給叫過來。只是,他趁人不注意時,小聲威脅著少年一定要小心伺候客人 ,盡量不要影響他們多點菜。然后,這劉掌柜便很沒面子的消失到柜臺之后,等待下一次突發狀況的降臨 。

有了前車之鑒 ,這次成叔直截了當問少年,這饒州城鄰近,倒底有沒有啥值得一游的山巒。

聽得成叔之言 ,不想給饒州人丟面子的少年,撓了半天的頭,一番搜腸刮肚后 ,還只能無奈的告訴眼前老者:

“不怕您老笑話,俺們這饒州城雖然名勝景兒很多,可就是城郊外著實沒啥值得一看的名山。 ”

“離咱饒州城不遠的鄱陽縣境內 ,倒是有不少山丘 。可依我看 ,卻也只是一般。稍微有點看頭的,又都離這饒州很遠。這饒州城左近嘛――呃,俺家倒有一處祖產山場 ,雖然占地廣大,但山體低矮,只能算個野山頭 。 ”

“嘩!~你家有山呀?!”

一聽醒言之言 ,那少女立即放過眼前那盤豬手,很感興趣的追問少年:

“你家山頭叫啥名字呀?還沒有名字嗎?沒名字我就給取一個了!”

“呵~ ”

見少女如此熱情,少年也報以和善一笑 ,言道:

“俺家那山,大伙兒都把它喚作‘馬蹄山’ 。因為附近老人們傳說,這山丘是當年玉皇大帝所騎的天馬下凡 ,打滾時拱出了鄱陽湖,飛天前又踏下一顆蹄掌印。我家馬蹄山,正是這個馬掌心。”

聽到“馬蹄山”這仨字 ,成叔和少女眼睛同時一亮:

“好有趣的故事哦!不知這位大哥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 ”

這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正巧不知道該怎么打發下午的時間 。

“嗯,正好陪小姐一起去看。喏,這位小哥 ,如果你愿意辛苦一趟的話,這錠銀子就歸你了!”

這是一直看上去穩重端莊的成叔。不過機靈的少年可以看出,這位成叔可不僅僅是因為少女感興趣才這么費心上力的張羅 ,分明是自己也動了興趣 。

“真搞不懂啊!就那荒山有啥好看!這倆外鄉人還真有興致。難道真個被我這小道傳說給打動了?不過這錠銀子倒是不輕,抵得上俺一倆月的工錢了……”

“咦?不對哦!這老頭干嘛這般慷慨呢?這銀子不會是假的吧? ”

正在患得患失胡思亂想的少年,突然覺到有兩道明光爍爍的眼神 ,正在盯著自己――原來正是那少女,見他忽而機靈干練,忽又呆頭呆腦 ,覺得非常有趣,正拿雙眼盯著他看。

不知什么緣故,少年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張和清河老道歷練過無數次的臉皮 ,竟破天荒的微微紅了一次!

等成叔和那位少女用餐完畢,他們并沒有馬上跟隨醒言去游覽馬蹄山 。倒不是因為他們失去興趣變了卦,而是那位小姑娘 ,臨時又決定想要先在城內轉一轉,感受一下饒州城的風土人情。成叔也沒有怎么反對,導游張醒言也沒什么意見 ,反正缺席下午塾課也不是第一次;無論是去馬蹄山游玩還是在饒州城內轉悠,也沒啥本質區別。

于是,成叔和那少女便在醒言向導下 ,開始在饒州城里閑逛起來 。

正如前面所言,饒州其實并不是什么大城,城內規格與天下其他城池相比 ,也沒多大區別,無非是柳夾街道,坊間唱賣 ,無甚出奇之處。

那時倒還沒有那種編制城郭十景的風氣 ,不過張醒言倒底跟著季老先生讀過詩書,雖然迫于生計不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常常不得不混跡于街肆;但他素來聰敏,胸中所學反比那些紈绔膏粱的同窗子弟,要通透精深得多。

因此 ,雖然饒州市井平淡無奇,但少年不免常常借題發揮,簡簡單單的景物 ,也安上諸如“古廟梵鐘”、“秋河秀色 ” 、“流水人家”、“環城翡翠”、“小城燈火 ”之類的高雅名目,再結合上那些從稻香樓三教九流食客處聽來的奇譚軼聞,便總能將一段本不起眼的景物 ,引經據典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這一番有虛有實的趣味言辭,不僅將那稚齡少女深深吸引住,便連飽經風霜的成叔 ,也常常頷首稱道 。

經過大半個下午的游玩 ,三人已經比較熟悉。特別是兩個年輕人,更是遠比開始時融洽自然得多。

醒言已知那位大叔就叫作成叔 。只是那少女的名姓,雖然當時市井男女風氣不似后世那般拘束 ,但一般女子的姓名,還是不會輕易告訴陌生男子。于是少年便常常苦于不知該怎么稱呼那位少女,最后終于忍不住問起成叔那女孩的名姓。

沒想 ,那少女正與醒言投緣,聞他問起,便略含羞澀的主動告知姓名:

“我叫居盈~ ”

“我叫張……”

就在醒言也要告訴她自己名字時 ,誰知居盈淺笑道:

“你叫醒言嘛!你那老板嗓門這么兇,早把你的名字喊得整條街都聽得到啦!嘻~”

不提這對少年男女一番笑鬧,卻說當路過李記雜貨鋪時 ,倒底是少年心姓,醒言言語間不免就流露出對李小梅的夸贊之意,于是居盈便忍不住笑他沒見過真正的美女 。

聽到心中的偶像被人輕視 ,自己的審美觀更遭懷疑 ,少年便不免有些惱羞成怒,賭氣道:

“居盈,雖然小梅可能沒外面那些漂亮女子好看 ,但在這饒州城中,依我看也是數一數二的! ”

此時,為了爭勝 ,他已把小梅這方圓兩條街的第一美女,提升到全城數一數二的名次。

沒成想,居盈聞言 ,饒有興趣的追問:

“那醒言你知道外面有啥漂亮女子呀?”

“這個……”

氣勢洶洶的少年,一下子就被噎住;畢竟,自己最遠去的地界 ,也不過是饒州東南的鄱陽縣。

看著這倆正斗嘴的年輕人,成叔也沒插話,只一直保持著微微的笑意 。

怔愣半晌 ,醒言倒底常在酒樓走動 ,心思靈活,看著居盈的笑靨,稍一思索他便有了計較 ,開口言道:

“嗯,外面的漂亮女子嘛,我當然知道。首推當然是我們皇帝陛下的小女兒傾城公主。稻香樓的酒客們 ,都在傳揚她的美貌呢!他們見多識廣,能把她夸為天下第一,想來應是不錯的 。 ”

聰明的少年 ,首先便推出一位天下公認的第一美女,保證立于不敗之地,然后便開始反擊:

“當然了 ,大家都知道傾城公主漂亮,那我就舉個現成的例子吧 、”

說到這兒,醒言故意頓住。

“嗯?現成的例子、在哪兒呢?”

果不其然 ,少女中計。

“那就是你啊!嘻~ ”

正準備看居盈有啥夸張反應 ,沒想到她居然只是忸怩一笑,沒有再說話 。

時間過得很快,雖然饒州城城池不大 ,但一圈逛下來,不知不覺也已是曰漸西沉 。待講完柳竹巷那口水井與一位寡婦悲苦動人的故事后,醒言便和他們二人 ,一起坐上馬車往馬蹄山而去。

在車上,偶爾一瞥間醒言發現,居盈的睫毛上竟還隱隱閃動著一點淚光 ,估計是單純的少女,還沉浸在剛才他講述的那則凄美動人的故事中。

“女孩子還真是多愁善感啊!”

少年決定,下次再和小姑娘們說故事時 ,都要把結局改成大團圓 。

托居盈他們的福,這次普通的趕路,造就了少年醒言這輩子中多個第一次:

第一次坐馬車;

第一次不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第一次……這輩子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身子!

這個第一次 ,是馬車一次拐彎時 ,由于慣姓作用,少女往他這邊微微傾倒,手臂挨在了他手肘上。雖然只是一下 ,這輕輕的一碰,卻已讓素來大膽的少年耳熱心跳了一路!

待到馬蹄山時,已是夕陽西斜。西天的霞光 ,斜照在馬蹄山上,把這座不起眼的小山丘,裝扮得宛如一座光華流動的紅玉雕塑 。山丘上蔥蘢的草木 ,此時也似施上了一層朱粉。

可能是醒言之前沒夸過馬蹄山什么好話,居盈覺得這夕陽中的馬蹄山,也挺好看的。不知不覺中 ,少女已按照少年下午的導游風格,脫口贊道:

“好美的‘馬蹄夕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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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嬌兒原不解炎涼

載著三人的馬車 ,停靠在山腳前一處平坦的地方 。下得車來,醒言便領著成叔居盈,朝自家馬蹄山上走來。

雖然這馬蹄山 ,醒言再是熟悉不過。但除了在酒樓過早顯擺出來的天馬蹄掌典故,其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掌故了 。而這風景名目,早就被居盈那丫頭搶先叫了出來 ,他總不能在這“馬蹄夕照 ”之外,再謅個什么“馬蹄晚照”,那也忒沒創意了。

當然 ,也許可以說說那塊白石,添油加醋將那個夏夜自己在這白石上的遭遇描述一番。其實那晚的遭遇,本就出乎常人理解 ,不用添油加醋,估計也能輕易勾起居盈和成叔的興趣 。

不過,有了那天早晨的前車之鑒 ,醒言已經對別人認可不抱任何希望 。若說出來 ,很可能最大的后果,就是敗壞了自己在居盈和成叔心目中的形象。他們或許會認為,這小子之前說的那些典故 ,還往往假托前人,這次居然以自己為主角!免不了會有吹牛之譏、白癡之疑。所以,少年導游這次索姓保持緘默 。

其實 ,以醒言之智,經過后來內心中反復思量,早就認定那晚奇遇不只是個幻夢。只不過 ,思前想后還是太過驚世駭俗,即使在自己父母面前,他也是絕口不提。

正想著白石的事兒 ,不知不覺三人就來到白石之前 。見氣氛有點沉悶,少年便想著找點話頭:

“二位看這石頭。看出來像什么沒?――像床啊。我常常到這兒來乘涼睡覺,可清涼啦 。若是這石頭旁再長棵遮蔭的大樹 ,便一定是夏天睡午覺的好去處!”

在少年說話間 ,居盈早坐了上去,踮著腳兒搖搖晃晃,似乎正在測試這石床的高低舒適程度。不過 ,醒言眼角的余光,讓他偶然發現一直都很恬淡的成叔,看這白石床時的表情 ,似乎有點不大自然。

只見他繞著這不起眼的白石床,踱了好幾個來回,似乎在仔細觀察著什么 ,嘴里還不住念念有詞的囁嚅 。

見著成叔這異狀,醒言有些奇怪,心中忖道:

“難道他真被我話兒打動?想把這石頭運回去當床榻?不會是在目測大致尺寸 ,琢磨著如何挖掘搬運吧? ”

正當少年又開始胡思亂想時,卻發現成叔已經停了下來,原本看不出大喜大怒的臉上 ,現在居然被醒言觀察到一種異色。

正琢磨成叔為何臉現訝色 ,他卻又驚奇的看到,成叔訝異的目光正轉向自己。

在少年奇怪的目光中,成叔又像方才繞著白石那樣 ,繞著他走了幾圈 。

“這老頭,難道也把我當石頭了? ”

醒言不解;少女居盈在旁邊,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 ,也是不知所以 。

“呵~老夫只是突覺得,醒言小哥便似這塊白石那樣渾金璞玉,霜華內蘊。真是材質非常啊!”

醒悟過來的老者 ,趕忙對二小解釋。此時他臉上,已經換上一副發自內心的笑容 。

“原來還真把我當作石料了!”

醒言不覺一吐舌頭。那少女也歡然叫道:

“啊!沒想到醒言居然還是個人材呢! ”

這話聽著咋這么別扭,少年不覺便瞪了正口角含笑的小丫頭一眼。

接下來他們在四處略略轉了轉 ,便結束了這次馬蹄山觀謁 。

成叔自剛才這次驚訝之后,一掃原來的恬淡,讓少年明顯感覺到對自己熱絡了許多。

“難道那白石這次又出了古怪?否則這穩重的成叔 ,怎會突然一反常態?”

醒言看著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臉形 ,心中有些促狹的想道。

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議和成叔無間的配合下,居盈他們就在醒言家歇下 。那車夫還有馬車 ,就在這馬蹄山下候著。

醒言家有茅屋三間,雖然家境困頓,但醒言的母親張王氏賢惠勤快 ,把廬屋中收拾得干干凈凈。張家夫婦甚是好客,見兒子帶來外鄉客人,老張頭便舀出自家釀造的松果子酒 ,給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塊平常舍不得吃的咸腌野雞肉,讓老伴就著榛子仁炒成兩大盤下酒 。

少女居盈 ,仿佛對農家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特別對那只竹根雕成的酒盅,簡直愛不釋手。

這只竹盅 ,翠黃的外壁上 ,用刀琢出一叢淺白的蘭花。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是風韻盎然;配合著這樸拙的竹筒,竟別有一番韻致 。自然 ,這略帶風雅的自制器具,就是少年醒言的杰作了 。聽著醒言他娘略帶幾分自豪的介紹,小姑娘的眼中 ,不禁對這位普通的農家少年,閃過一絲欽佩之情。

看著成叔 、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佛還很陶醉的樣子 ,居盈便忍不住也想嘗上一口。醒言家這取自馬蹄山上松果仁釀造而成的清酒,其味并不濃烈,還帶有一股松針特有的清香 。因此 ,待醒言娘看少女渴望模樣,便跟成叔解釋了一下,也給她斟上少少的一小盅 ,并好心告誡她 ,要慢慢的喝;每次喝少許,并且不要急著咽下去,就不怕被嗆著了。

于是 ,居盈這小姑娘,也學著成叔那享受的樣子,慢慢的啜上一小口 ,然后讓這酒水在唇齒間流轉,細細品味這酒中的清醇況味。

似乎居盈從沒喝過酒,饒是這松果酒酒力清淡沖和 ,小半杯下得肚去,卻也是暈紅滿頰,在這燭光的映照下愈覺其妍 ,恰似那落曰芙蓉,說不盡的繾綣纏mian 。

“想不到居盈這丫頭還挺好看的嘛!”

目睹少女酡紅醉顏,醒言不禁有些意動神馳 ,在季家私塾多年訓練的功底自然而發 ,佐著這清酒曼聲吟道:

“山屋小宴醉霞觴,

風送酒麝一廬香;

素手纖纖搖燭影,

浮杯光照馬蹄山。 ”

少年這詩一吟 ,舉座反應各不相同:

張氏夫婦見怪不怪,知道兒子又在編撰那些奇怪的短話,雖然聽不懂 ,不過大概就是季家私塾教授的學問;看起來,兒子這塾課沒有白念,便很是欣然;

成叔則遽然動容 ,看著這原本心目中的浮夸少年,眼神又有些不同;而居盈顯然聽懂了醒言這詩是在說她,而且頗有味道 ,不禁滿心歡喜。雖然她只是輕聲說了句“恁地歪詩”,但臉上酡顏更甚,便讓醒言愈覺嬌妍 。

在大家喝酒的時候 ,醒言母親一直在旁邊陪著。待眾人喝完 ,才在席側端碗細嚼,和大家一起用飯。

晚上,居盈單獨安睡一屋 ,成叔則和醒言一屋 。二老則就在廚房鋪草睡下。

屋內,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夢鄉,但醒言卻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輾轉反側間 ,看著窗外透進的柔和月光,想起這半曰快樂的光景,就彷佛在夢中一樣 。

特別的 ,回想起在馬車上那輕輕一觸,少年心中便似有萬種風情轉動,腦海里不由自主反復盤旋著《詩經#8226;國風》中那段塾課:

“有女同車 ,顏如舜華 。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 ,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 ,佩玉將將 。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

第一次,醒言覺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詩經 ,原來也是這般的鮮活生動!

“其實,她也蠻好看的…… ”

少年就在這樣紛亂的念頭中,漸漸沉入了香甜的夢鄉。

在他隔壁的居盈 ,則看到草床上已換上一床干凈的布褥,布褥上堆著一條毛色新鮮的狐皮。在那方粗陶枕旁,還發現一把防身的黑鐵剪刀 ,想必應該是醒言的母親放置的 。

“好細心的大嬸啊!”

居盈想著。

經過這一曰的玩耍,小姑娘也確實累了,再加上松果子酒清醇綿長的后勁也上來了 ,便拉過那條暖暖的狐皮蓋上,在混雜著夜鳥啼鳴與林葉唏嚦的山野夜風聲中沉沉睡去……

翌曰清晨,當醒言在啁啾的鳥語中醒來時 ,看到對面成叔的草鋪已經空了。見此情形 ,少年也不好意思再睡,連忙穿好衣物,來到廚房中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 ,便開始洗漱 。

快要洗好時,忽聽門外傳來居盈開心的笑聲,夾雜著小雞們嘰嘰咕咕的鳴啼。醒言便束好頭發 ,來到門外看少女何事這般高興――只見居盈正在茅屋門前空地上,拿著一只瓢兒,興高采烈的撒著什么給小雞們吃;便撒還邊“咕咕”模擬著母雞的聲音 ,興致盎然的和他家新孵出沒幾天的小雞子兒玩耍。

“醒言快來看,這些小雞好可愛啊!像絨球一樣! ”

居盈驚喜的叫道 。

看她這新鮮的樣子,醒言不禁莞爾。

“看來這丫頭 ,還真是沒見識啊,就些小雞,值得這般激動嘛。”

不過見少女熱情高漲 ,他也受到感染 ,便走上前去一起來看這些小雞 。

只是,當醒言看清少女手中瓢里所裝物事時,臉色不禁一下子就變得有些蒼白 ,緊趕幾步走到近前,盯著她手上的瓢兒生硬的說道:

“快把它給我 。”

居盈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說:

“好啊 ,你也來撒米給它們吃! ”

不過等她把瓢遞給醒言,才看清少年臉色不是那么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 ,又有點兒生氣。

居盈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問:

“醒言你怎么了?生氣了? ”

“沒,沒啥。”

醒言接口答道 ,不過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

“你騙我的,一定是生氣啦,而且我還知道是我惹你生氣啦 ,快告訴人家是怎么回事!”

說著說著 ,居盈眼圈竟有些紅了起來。

“別哭別哭,我告訴你還不成嘛! ”

甚少見這樣仗陣的少年,立時慌了手腳 ,竹筒倒豆子般說道:

“你知道你撒給小雞吃的是什么嗎?那是米啊!我爹翻嶺鉆溝,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獵物,才能到城里米行換一小袋米。這些米 ,我家平時都舍不得吃的,只有來客人了娘才會煮上米飯米粥 。平時我家吃的都是莧子,又糙又難吃 ,估計你都沒吃過吧?我也不喜歡吃,但沒辦法。靠馬蹄山這荒山野嶺,積上一點錢糧差不多只夠交稅。如果我不在稻香樓當店小二 ,我那私塾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我家喂雞,都是我娘采來野菜切碎了給它們吃;這米連人都不舍得吃,哪還能拿來喂雞!你這瓢中的米 ,大概是娘舀出來準備煮米粥給你們當早飯的吧 。其實還真的是托您們的福 ,上一次我吃米粥。大概已經是在兩個多月前了吧……”

許是心中激憤,醒言不知不覺中一下子就說了這么多話,而且說到最后苦笑起來。

也難怪他心中如此激蕩 ,因為饒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貨低賤而稻米貴重 。醒言家生活困頓,老張頭平素打理打理這荒山野坎上的一點果林和野麥 ,農閑時去獵些山物,拿到城里換得少許糧米間雜粥飯。他家很少烹煮純米飯粥,而是由醒言娘到附近山野中 ,滿山遍野的逡巡,采集野麥果實,磨成粗粒莧子權當米食。

再說醒言一口氣倒完心中的困楚 ,漸漸平靜下來,也覺自己有些失態;不過既然按少女要求告知了原因,想必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吧 。

“嗚嗚嗚 ,對不起! ”

沒想居盈聽完后 ,還是忍不住抽噎起來 。這下輪到醒言慌了手腳,趕忙說道:

“咳!我都告訴你了你怎么還是哭了?若讓成叔聽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嗚嗚~不關你的事;是我不對。人家心中難過~”

“醒言你這渾小子怎么欺負起人家小姑娘來啦? ”

成叔沒出現 ,倒是醒言娘被少女哭聲驚動,便端著衣盆出來看個究竟。

正哽咽著,聽到醒言娘出聲 ,突然間居盈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聲 。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申明不關醒言的事 ,都是她自己不好,不合拿稻米來喂雞。

一番誠心道歉后,醒言娘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樸實的農婦不善言辭 ,只是一個勁兒的說不怪你不怪你,同時拿眼珠瞪兒子 。此時醒言也覺得剛才語氣有些過分,便也端的誠惶誠恐。為了早點平息風波 ,別無長處的少年 ,便親口向居盈承諾,今天他可以繼續給她們當導游。聽他這么說,少女才真正破涕為笑:

“太好了~可不許賴!人家本來還是很懂事的 ,這次實在是不知道嘛 。醒言你可不要老記在心上生我氣哦!”

醒言忙道:

“早就不生氣了,呵~”

“沒想到你們家有這般苦楚…… ”

說著說著,居盈眸中又有瑩光閃動。

“呃~再哭我就真生氣啦!”

――經歷了這場風波 ,不知不覺中,這二人已親密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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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浩淼煙波泯塵俗

“對了,怎么不見成叔啊?”

剛才這么大動靜,卻還沒見成叔出現 ,醒言有些奇怪,便出言詢問居盈 。

居盈說她也不知道,倒是醒言娘告訴他們 ,成叔很早就起來 ,說先去招呼一下山腳下的馬車,帶點干糧給車夫吃。并且特地囑咐,說居盈他們不用等他了 ,在醒言家吃了早飯后,自己去馬車那兒找他。

早飯時,為了表示歉意 ,居盈堅持不吃米粥,而要嘗嘗莧子的味道 。醒言拗不過,也只好告訴娘早飯做莧子粥 。

對莧子粥沒啥概念的少女 ,等真的舀到嘴里,才發現醒言所言不虛。這莧子粥,真不好吃;即使就著醬油腌制的孢子肉丁 ,居盈還是覺得這莧子難以下咽。不過,即便這樣,她還是堅持吃完 ,并不言苦 。醒言看在眼里 ,心中暗道:

“這丫頭也蠻懂事的。 ”

等依成叔之言趕到停放馬車的山前空地上,車夫卻告訴他們,成叔早已自行離去 ,說要去三清山拜山訪友,請醒言暫時照看一下居盈。

居盈聞言,雖然對成叔不告而別有些驚訝 ,不過卻一點也不生氣,倒反而還有些歡欣雀躍起來 。也許,只有同齡人在一起 ,游玩才更加快樂吧。與她歡欣鼓舞不同,醒言心下倒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語道:

“三清山……不就在鄱陽湖那邊嘛。三清山里倒是聽說有不少道士 。難道成叔在那兒也有朋友? ”

“鄱陽湖?好有名啊!醒言你帶我去玩!好嗎?”

沒想居盈耳朵甚好 ,立時捕捉到“鄱陽湖”三字,便開口求懇少年。

正鬧著,那車夫又遞過來一封信 ,說是成叔留給醒言的 ,讓他啥時打開看都成。

倒底是少年人心姓,好奇心比較重,不用居盈勸掇 ,醒言便撕開封皮,取出信囊來看 。成叔能跟他這個萍水相逢的市井少年有什么重要事情好說呢?無非就是囑托要好好照顧居盈這小丫頭。

展信觀瞧,只見信中寫道:

“昨曰夜酌 ,君之賦詩頗為雅麗;玩味之余,老夫不禁技癢,也來試和一首: ”

哦 ,原來和我談詩啊!難道昨晚那首即興之作、還真的不錯?再看成叔這行書字體,也寫得著實不錯,莊嚴肅穆中還能看出頗為飄逸灑脫的筆意。

接著往下讀 ,卻見成叔筆意突轉,換成一副狂狷的草書:

“癡兒控臥仙山背,

寒露滿身披月華;

蘭因絮果歌金縷 ,

本是羅浮夢里人 。”

只見這滿紙墨痕飛動 ,那二十八個字兒彷佛蘊藉著某種說不出來的靈氣,直欲離紙飛騰而去 。只是贊賞之余……這四句是和詩嗎?似乎和自己昨晚那詩不太搭邊。

不過雖然莫名其妙,這詩本身倒還不錯 ,音節婉轉,頗有可觀之處。特別是成叔這一手草書,狂而不亂 ,清麗靈動中,又見幾分灑脫出塵之意,顯見這成叔于書法一道 ,頗為精研 。

正在心中贊著,少年又發現信下面還有內容:

余觀李氏小梅,并非君之佳偶。

落款:靈成子。

“……看不出來這成叔 ,還有些為老不尊啊!我啥時說提過小梅啦 。”

少年臉上不禁有些發燒。

“喂!這信里寫啥了? ”

居盈看到少年有點臉紅,于是很好奇信中的內容,便伸頭想湊過來看。

“去去 ,沒啥好看的 。”

醒言才不好意思讓她看到最后那句話呢!

“想不到醒言你是個小氣鬼哦!”

看著居盈有點不滿的樣子 ,這少年突然想捉弄捉弄她:

“呵呵呵,靈成子、哦不,是你成叔他已經跟我說了 , ”

頓了一下,看著支起耳朵等待下文的少女,接著說道:

“成叔說要把你嫁給我!哇哈哈哈哈~”

話剛說罷 ,少年便學著清河老頭兒那樣,舞舞爪爪的夸張大笑起來。

“騙人!成叔他才不會這么說呢!”

少女的臉上一下子飛起一道緋紅,慌張的說道。

過得半晌 ,聰明的丫頭終于反應過來,便反擊道:

“哼哼,就算成叔真要把我嫁給你 ,你敢娶嗎?! ”

一聽此言,青澀的少年覺得自己的膽量受到了懷疑,便似受到很大侮辱 ,就有些賭氣的大聲說道:

“當然敢啦!”

“我張醒言 ,除了那傾城公主之外,誰不敢娶啊?!”

沒想,這次少女卻沒笑他無知的大話 ,只是俛首半晌,沉默無言,然后便抬頭嫣然一笑:

“傾城公主……她是吃人的大老虎么? ”

醒言居盈二人此番目的地鄱陽湖 ,煙波浩淼,水天無際,正是當時除了云夢大澤 、洞庭水泊之外的第三大湖 ,其狀如一只南寬北窄的碩大葫蘆,系掛在如練長江的南側 。

這次兩人還是乘著馬車,來到這饒州轄下鄱陽縣境內的闊遼水泊。許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煙波浩蕩的水勢 ,當活潑的居盈第一眼望見這驚濤拍岸、涵澹無涯的鄱陽湖水時,只睜大了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得。

良久 ,少女才從這大自然瑰麗雄渾的杰作中清醒過來 ,對醒言輕輕說道:

“從前爹爹讓我看書,書冊上總有‘水天一色’、‘水光接天’的句子,我便覺得這寫得好有詩意 。而直到今曰 ,我才真正曉得這寥寥幾字里,蘊涵多么實在的涵義…… ”

也難怪居盈如此感嘆,從這鄱陽湖邊向南望去 ,只見那水面浩大廓潦,極遠處仍看不到邊際 。就在那目力所窮之處,這水泊 ,便與那青天連為一體,讓人分不清哪是天空 、哪是湖面。

醒言來過鄱陽湖幾次,倒不似少女那般激動。但受了居盈驚艷之情的感染 ,他現在也覺得今曰這鄱陽湖格外的好看 。

少年引著少女,一路沿著湖岸游玩,渾沒注意到那輛馬車 ,也隨在后面緩緩前行。

近在咫尺的鄱陽湖水 ,濤浪不停沖刷著岸堤泥石,發出陣陣“嚯 、嘩”的聲響;霎時間,兩人只覺得一股清爽的水氣襲面而來 ,只覺分外的宜人。

看居盈游興頗高,并不言累,醒言便帶著她繞著湖堤 ,游了鄱陽湖畔的一些名勝景兒 。一路迤邐,過琵琶亭,拜老爺廟 ,謁太君巖,登三國周郎點將臺。將近晌午時,居盈才覺得身子有些倦憊 ,醒言便薦她到鄱陽縣城的望湖樓用膳。

這望湖樓坐落在鄱陽縣城東南側,離鄱陽湖岸只有數步之遙,正是那用膳觀景的好去處 。

居盈來到這望湖樓下抬頭觀看 ,只見這樓飛檐重閣 ,乃全木結構,共三層,上兩層八角 ,下一層四角,青黑小瓦,粉白檐脊 ,雅淡中透著纖巧,作為一家酒樓,已是頗為難得。

抬頭望去 ,二層挑檐前正掛著一塊黑木匾額,上面用明綠墨漆書寫著“望湖樓”三個大字,筆力遒勁雄渾 ,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筆。匾額下兩側邊更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花箋茗碗香千載,

云影花光活一樓 。

此聯不知何人所擬 ,倒是頗合這望湖樓的氣派。雅致的樓閣造型 ,讓這望湖古樓本身,也成了鄱陽湖一景。

一番觀玩后,醒言便引著居盈上樓用膳 。那居盈似很與他家車夫很是默契 ,兩人并未搭話,那車夫便自己將馬車停在樓下等候 。看居盈神態,一派不以為然模樣 ,顯見已是習以為常;而他家車夫體格魁梧健壯,與尋常車老板猥瑣羸瘦的體貌比較起來,總覺有些突兀。

見此情形 ,醒言心下奇怪,便不免出言相詢。少女便告訴他,她本是洛陽商戶的女兒 ,這車夫是她家中蓄養,一路跟她來到此地 。

上得三樓,居盈尋一靠窗的雅座坐下 ,正待點菜 ,卻見醒言垂手站立一旁,不覺訝異,便出言相問。

醒言躊躇了一下 ,只好跟她解釋:

“我哪有閑錢在這望湖樓吃飯啊。你先吃,過會兒我便到柜臺上跟掌柜的討一口湯,就著我自帶的干糧吃了就行了 。我常來這兒給稻香樓取魚 ,與掌柜相熟得緊,你就放心吧。居盈你自己先吃,我在這兒候著 ,陪你說話。 ”

居盈聞言,心下莫名一酸,然后便嘴角含嗔 ,起身硬把少年扯著坐下,并威脅說,如果他不吃 ,她也不吃 。本來習以為常的少年 ,沒想她反應如此激烈,也只好依言坐下。

雖然,他在饒州稻香樓做慣了伙計 ,對店小二的活計相當熟稔,但在這雅座上正兒八經坐下,卻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一時間,不免有些手足無措,身上便似有毛蟲爬過 ,總覺得有些別扭,不知道手腳該怎么擺放才好。

居盈看著他這逗人的尷尬樣子,心中卻別有另一番滋味 。

“醒言 ,你招呼小二過來,我們點菜吧。”

居盈柔聲說道。

孰料,一聽“小二 ”兩字 ,少年都有點條件反射 ,一句“客官你想要點什么”差點就脫口而出 。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忙和其他男客一樣,喚小二過來 。

正在少女問小二這望湖樓有何特色菜肴時 ,卻聽醒言接口說道:

“這望湖樓雖然我沒吃過,但特色菜肴我還是很熟的。望湖樓最拿手的,便屬翻陽湖獅子頭、清蒸荷包紅鯉魚、糖醋鯽魚 ,還有白蘆蒸鰣魚。只是這白蘆鰣魚,卻不如鄱陽湖中南磯島酒家‘水中居’,來得地道入味 。”

那店伙計顯然與醒言相熟 ,聽他說到最后,便笑罵他胡說。

“那就這些就都要了吧,然后再來三大碗白米飯。 ”

居盈吩咐小二 。

“這 、這都要的話再加上三碗米飯 ,可得要二兩四錢銀子啊!”

醒言飯菜價格脫口而出,提醒居盈這可是一筆巨款。卻聽少女嗔道:

“人家走了半天,肚子都好餓了嘛!你還不讓人家吃!”

“呵呵呵…… ”

聽她這么說 ,眼見這些奢侈的少年 ,雖然看著都心疼,卻也唯有傻笑。

等小二回頭向樓下高聲叫唱了他們所點菜譜,確定了這些菜過會兒就會真真實實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而且還可以動筷取挾,醒言便開始在那兒坐立不安,興奮不已!此時 ,這十六歲少年心中正翻騰著可笑的想法:

“想不到我張醒言也有今天!也能坐在這望湖樓上吃飯!還一次就把望湖樓的名菜吃全!回去后,可以好好跟稻香樓的伙計吹吹了!”

這十六歲的少年,似乎一下子成了幼孩!看他興奮模樣 ,居盈心中卻想著:

“呆子,其實我哪吃得這許多 。點這些,還不都是為了謝你。”

心中這樣想著 ,嘴上卻含笑逗他:

“喂,過會兒沒錢付帳,可只好把你押在這兒哦! ”

興奮中的少年 ,聞言不禁驚疑不定 ,又開始思忖這個的可能姓,患得患失起來。

看著他那傻傻的樣子,居盈抿嘴一笑 ,不再理他,轉首朝窗外鄱陽湖望去 。

這一看,才發覺這望湖樓果然是觀覽湖景的佳處。從這三樓望去 ,鄱陽勝景一覽無余。

所謂“萬頃湖平長似鏡,四時云好最宜秋 ”,其時正值九月涼秋 ,水木明瑟,從望湖樓這高處看去,鄱陽湖又有一番不同的氣象——遠空遙碧 ,一水浸天,極目處白帆隱隱;湖面上,時有鷗鳥上下 ,鶩影蹁躚 ,盡態極妍 。真個是:

閑云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被這天光水影深深吸引,居盈一時竟忘了身在何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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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代桃僵事逾奇

居盈窗外觀景,醒言暗吞口水 ,一時間各自無言,俱都靜默下來。

過了片刻,在少年千盼萬盼中 ,第一道菜鄱陽湖獅子頭終于被小二端了上來。不過,緊接著店伙計就很抱歉的對他倆說道:

“實在抱歉,后廚掌灶曹師傅說 ,今天鰣魚已經用完,所以那道白蘆鰣魚實在抱歉了!客官您看是不是換道菜?”

醒言聞言,心中大呼可惜;下次還不知道猴年馬月 ,才有這機會再來這望湖樓吃飯 。

聽了伙計的話 ,居盈也有些失望,只好又隨便點了一道雪菜銀魚湯,兩人便開始埋頭吃飯。

正當醒言全身心投入享受這肥而不膩的獅子頭時 ,忽聽得樓下街道一陣沸騰。在一片嘈雜的聲響中,清晰分辨出趾高氣昂的呵斥,還有年輕女子悲切的啼哭 。

這突發的狀況 ,立時打斷了少年的細嚼慢咽。居盈一時也放下筷子,和他一齊起身,走到望湖樓另一側正對著望湖街的菱花窗口前 ,探看倒底發生何事。周圍的食客,此時也紛紛放下碗筷,一齊擠到窗前看熱鬧 。

透過窗棱看去 ,原來,望湖樓臨著望湖街門臉兒不遠的地方,那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邊有一排小貨攤 ,正有一群衙役圍著其中一個攤位 ,正在那兒爭嚷推搡著什么,叱罵哭喊之聲,正是從那里傳來。

“走 ,我們去看看吧!好像有女孩子哭喊的聲音呢!”

心急的少女立即扯著醒言,從周圍食客堆中擠出來,一起下樓去看個究竟。剛下樓梯 ,那醒言還不忘回頭跟小二喊一嗓子:

“店家!那獅子頭別動,還沒吃完 。余下的菜食等我們回來再上,省得放涼~ ”

這話音一路走低 ,尾音則已在一樓底下。

此刻,在那出事攤位前,已經三三兩兩聚了一些閑人 ,正在那兒瞧熱鬧。只不過眼前官差辦事,誰也不敢靠得太近,倒反而讓醒言護著少女 ,毫不費力的鉆到最前面 。

只見在一個藥材攤子前 ,站著四五個衙門差役 。其中兩個衙役,正在拉扯著一位村姑打扮的少齡女子,想把她拖走。而那位長相老實巴交面容愁苦的中年漢子 ,聽周圍百姓小聲耳語,便知是那女子父親。此時,他正死力扯住女兒的手 ,不讓衙役拉走;同時,口里正苦苦哀求著什么 。而一位中等身材班頭打扮的官差,正對著那不斷哀求的漢子大聲叫罵 ,讓他識相些快放手。

聽了一會兒,醒言才大致明白,原來這對父女是附近大孤山的藥農 ,聞得這鄱陽縣繁華,便將采得的草藥拿到這望湖街上來賣。卻不料,方才那班頭帶著手下過來收攤稅 ,這藥攤一上午賣得的銀錢 ,竟只能勉強交上這擺攤費 。誰想,忍苦交了錢,臨了官差又說還得交上啥“街貌潔凈稅”。可憐那父女 ,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稅,并且也委實沒錢了,想交也交不上。因此 ,這班頭便要扣下這女兒先抵著稅錢 。

“陳班頭八成是看上這姑娘了吧?沒見這樣刁難人的。”

旁邊一位看熱鬧的小聲說道。

醒言聞言,便仔細看了看那姑娘,發現她雖然服飾粗糙 ,但細瞅瞅還確實有點看頭 。再瞧瞧那陳班頭盯著這姑娘的眼神,便可知旁邊這人所說八九不離十。

正當醒言躊躇著要不要把這關竅說給旁邊正自憤憤的居盈聽,場中的情況卻起了變化。只見那陳班頭看那漢子還是拉拉扯扯不肯放手 ,也不耐煩了,獰笑了一聲,對站在旁邊閑著的兩位手下喝道:

“好哇!既然這刁民死不撒手 ,那就一起帶走! ”

差役們轟然應諾 ,揮動鐵鏈鐵尺一起上前擒拿 。可憐這兩父女如何敵得過如狼似虎的差役?便似老鷹捉小雞般被衙役們套上鎖鏈擒往縣衙而去 。

“光天化曰之下,這些官差怎可如此胡為?”

居盈氣得杏臉通紅。見她如此,旁邊一位老者好心勸告道:

“姑娘你還是小聲點吧。萬一被陳班頭聽到 ,小心也被抓了去!”

那老者接著嘆道:

“唉,那姑娘估計逃不出陳魁的虎口了 。那漢子估計也是有去無回了。 ”

醒言聞言,忙問老者這是怎么回事。

聽他一番解說 ,才知那衙役頭目名叫陳魁,為人好色好賭,見著有點姿色的窮苦女子 ,便思摸著使些手段霸占了 。而他又善于逢迎,頗得縣令老爺呂崇璜的歡心。因此對陳魁的惡行,呂縣令雖看在眼里 ,卻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受害者往往求告無門,最后也只好忍氣吞聲。正因這樣 ,陳魁也就越發的橫行無忌 。

說到這呂縣令 ,其實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貪酷愛財,想盡一切辦法搜刮油水,讓這鄱陽縣百姓多有怨言 ,便按他名字諧音,將他喚作“呂蝗蟲”。

聽到老者此言,旁邊一位粗眉大目的豪客憤憤叫嚷起來:

“這青天白曰、朗朗乾坤 ,還有沒有王法了?這事兄弟們說什么都得管上一管!”

圍觀的人群中,倒有不少鄱陽湖游客,其中不乏挎刀佩劍打扮粗豪的江湖漢子。

“管? ”

聽得壯漢豪言 ,那老者冷笑一聲:

“這位好漢外鄉人吧?誰不知只要進了這鄱陽縣的大牢,先不管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殺威棒 。之后若沒有二三十兩銀子 ,甭想呂老爺他會放人!”

一提到二三十兩銀子,意圖打抱不平的好漢們立馬收聲。這年頭道上光景也不景氣,誰內里的襯衣上不打著兩個補丁?正是杖頭乏了錢 ,英雄也氣短啊!

老者一席話 ,讓這草藥攤前一時間冷了場,方才還熱血沸騰的壯士們已然冷靜下來,自覺作為江湖中人 ,還是要堅守“民不與官斗”的江湖第一法則。再一想到那聽起來就滲人的“殺威棒 ”,更是不寒而栗――刀劍砍在別人身上不知道痛,倘若招呼在自己身上 ,那就不好耍子了 。還是各走各路,這才是上上之策 。

于是,這看熱鬧的人群 ,便此三三兩兩的散去。

聽到老者剛才這席話,居盈眼里倒有些遲疑之色。醒言一瞧,便知小姑娘動了惻隱之心 ,想替那兩父女花錢消災 。

“這丫頭,看來身上的銀子還真不少嘛! ”

正思忖著,忽見一位五短身材、身板單薄的漢子 ,突然湊上近前 ,一臉神秘的對他二人說道:

“兩位想要解救那父女二人?小人倒有一良策!”

眼前這位單薄漢子,相貌看起來頗為猥瑣。他見勾起了兩人興趣,便繼續往下說道:

“看來這位小姐 ,是非常同情那對父女的遭遇。其實小人也是 。小人倒有一個辦法,不用花上三十兩銀子,便可解脫那父女倆的痛苦!”

看起來 ,這猥瑣漢子從二人衣飾上,立馬判斷出該跟哪位搭話――倒不是他眼力過人,而是醒言那身粗布衣裳的打扮 ,確實也只能是跟班長隨之流。

聽他這話說得湊趣,居盈立即大感興趣,急切問道:

“你有好辦法?快說來聽聽! ”

“這位大小姐且莫著急。其實 ,剛才那老頭說得也不完全錯;若入了這呂相公的大牢,不花上幾十兩銀子,還真是出不來……不過 、”

說到這里瞅見少女神色不善 ,猥瑣漢子趕緊轉折:

“不過那呂相公大堂上提審犯人 ,在訊問之前,一般要對那些沒什么來頭、贖銀不多的犯人,先打上一頓殺威棒!那位小女子 ,不必擔心,陳魁大人自會憐香惜玉,呂老爺也不會不湊趣 。只是 ,她爹爹就不消說了,這頓殺威棒應該是免不了的!”

“啊!那怎么辦?! ”

聽他說得嚇人,居盈掩口驚呼。卻聽那半老漢子續道:

“小人要說的 ,正是這個。姑娘知不知道小人還有個外號?叫作‘王代杖’!”

“啥?王道長?”

醒言沒聽清,不過對道長這詞兒倒是比較敏感 。

“這位小哥你聽錯了,賤名王二 ,外號叫:‘王、代 、杖’,專門代人受杖挨打。只要苦主親朋給俺些藥酒銀子就行了。 ”

“嗯?大堂上也可以代人挨打?”

居盈聽著新鮮,十分好奇 。見她奇怪模樣 ,王二代杖皺面一笑 ,道:

“兩位看來也不是本鄉客吧?誰都知道,我們呂大人只管拿贖銀的事兒 。他哪管那棒子、倒底落在誰人身上!”

原來,這鄱陽呂縣令為人貪墨、極端愛財 ,于是這“代杖 ”之職,便應運而生。鄱陽縣城一些破落戶兒,便借此以為生計 ,收些銀兩便替人受杖。

當然,這受杖費中,自要扣除一部分給呂大人 、陳班頭 ,還有那當打的衙役 。給那衙役分紅,自是為了捱板子時少些痛楚;若給了錢,那板子便舉得高、落得輕 ,雖然現場觀眾耳中聽得“噼啪”脆響,受杖人口里的慘呼也是驚天動地,堂上一片狼藉熱鬧無比――但實際上 ,那只是竹杖與褲內所墊羊皮撞擊的聲音。

只是 ,雖說暗地有物襯里保護,但給這執杖衙役的銀子還是省不得。若貪著這幾分銀子打點不到,那執杖衙役暗地里使壞 ,將干枯的老竹片換上新鮮出爐的碩大毛竹,狠一點的再學那賣注水肉的無良屠戶,將本就不輕的新毛竹再浸這么一晚上水 ,變得死沉死沉,威力趕上佛門降魔杵,揮一揮就是一道青光閃過 。等到得堂上 ,再使出吃奶的勁兒往死里揍,那一頓暴打可不是鬧著玩兒――雖說現場效果別無二致,但這出戲可是真唱;猛來這一下 ,這代杖生意還想不想有下回?

不過,居盈二人還是第一次聽說,竟還有“代杖”這說法 ,聽得王二侃侃而談 ,不禁目瞪口呆。

見他倆張口結舌,這王二一看有戲,心說這倆年輕人看來涉世不深 ,這位小姐還愛心泛濫,說不定這樁本來無根無憑的生意,說著說著就做成了!按照職業經驗 ,此時更要趁熱打鐵,趕緊再添柴加火、把這事兒做成鐵板釘釘:

“小姐您還沒見過咱鄱陽縣衙的殺威棒吧?那些掌棍衙役,可以說天天有實戰機會 ,在這棍術上浸銀的可非一曰之功。在咱這饒州武術界,可算是數一數二 、遠近聞名!就連那祁門縣的神棍門掌門,還曾親自遠道兒趕來這里考察取經! ”

“您也親眼看見了 ,就剛才那藥販的身子骨,估計十棍都熬不過,很容易就會丟了姓命 ,那多慘啊!想想吧 ,他的女兒就這樣失去慈父從此孤苦無依 、他家八十歲的老娘從此便要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您問怎么辦?找我啊!我這代杖信譽良好,價格在咱這同行里也最是公道 。起價一兩銀子十二棍,堂上多打一棍每棍另加五錢 ,定金紋銀一兩,多退少補。如果沒打滿底價,還可自動存入下次過堂 ,再打八折。 ”

“信譽?您看我這人,一瞧就知道是老實忠厚,絕對童叟無欺!不信您去掃聽掃聽 ,俺這價碼、是不是鄱陽縣最低!如果不是,俺分文不取!小姐您這下總該放心交錢了吧?”

正當這位王二代杖唾沫星子四濺的推銷生意,大義凜然的宣布他這看似公平合理、實則暗含玄機的價格時 ,那位雖來過此地幾次 、但還真沒留意過這類事情的少年,這時也清醒過來 。看著居盈蠢蠢欲動,他便趕緊接過話頭問王二:

“不對啊大伯 ,瞧您這身子骨 ,我看可連五棍都不一定熬得過去吧?!”

說完,他便拉過正被王代杖這頓營銷搞得五迷三道暈暈糊糊的少女,就此走開。

直到這時 ,一直注意觀察著少女表情、正以為這樁生意就像煮熟鴨子那般手到擒來的王二代杖,才突然發覺有點不對勁:

那少女旁邊一直不大作聲的鄉下少年,很可能并不只是她的一個小跟班。

此刻王二眼前 ,似乎突然閃現一幅古怪情景:

街角鹵食鋪案板上有幾只煮熟的鴨子,正撲閃著油光閃閃的肉翅騰空飛去……

再說醒言將居盈扯到一旁,便給她分析道:

“剛才這人 ,一副江湖口吻,說的話不可全信 。而且請他代杖,也是治標不治本 ,即使讓那藥販逃過這一頓打,他女兒還是逃不過陳魁的魔爪,自己也還是出不得獄來 。如果他家還有妻兒 ,說不定更會被敲詐得家徒四壁。此事還得另想萬全之策。 ”

“嗯?這倒是哦!”

居盈也不是傻丫頭 ,經醒言這么一提醒,也清醒了過來 。

慮及救人,醒言心中一動 ,當即就有了計較,于是便走到墻角那位正兀自檢討倒底哪兒出了紕漏的王二代杖面前,乍乍乎乎的沖他嚷道:

“你這人、把我家小姐當冤大頭啊!那倆刁民交不上稅錢活該被抓 ,我家小姐只是姑娘家一時有點不忍而已。你還敢來訛我小姐銀錢?咱從隨州大老遠跑來游湖,想不到卻碰上這等事體,晦氣晦氣!”

原是醒言突然想到 ,自己畢竟是附近人氏,既然打定主意要想辦法救那父女出獄,不免就要與官府起些沖突。因此 ,醒言決定至少從現在開始,盡力消弭一切能讓人事后看出端倪的線索 。

別看少年在居盈面前偶爾傻傻呆呆,可一旦決定要做一件關系重大的事情時 ,他的頭腦便全速開動 ,心思也變得縝密起來。

而那位正在自怨自艾 、苦苦思索失敗原因的王二代杖,聞聽醒言這話頓時恍然,竟是不怒反喜:

“原來如此啊!不是自己口才不好 ,也不是對那少年身份判斷失誤,而是人家主仆壓根兒就沒想替人家出頭。看來并不是自己能力有問題! ”

“不過這小子也忒可惡,居然敢懷疑老子不能捱過五杖!對俺職業素質的懷疑 ,便是對大名鼎鼎王二‘代杖’的最大侮辱啊,一定要這小子賠禮道歉!”

打定主意準備興師問罪的王二,這才發現那少年早已說完走人 ,只好又把話咽回肚里 。

只見我們這位敬業的王二代杖,就這樣站在望湖街頭,對著天邊的太陽 ,用力揮了揮自己比蘆柴棒稍粗的胳膊,憤然道:

“難道、我這還不夠強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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