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乘黃論道
“天下第一人 ,世間無雙道!”
一方蒼青石碑,鐫刻十個金字,雨水沖刷已久,字跡斑駁陸離 。
一個道人站在碑前 ,注視良久,抬頭看向前方大宅,那里青瓦連云、壯麗不凡 ,門首上寫了“釋府 ”二字。
“牛鼻子!”門前的家丁望著道人,只覺情形可疑,“你想干什么?”
“化緣!”道士隨口答道。
家丁嗤了一聲 ,回頭叫道:“要飯的來了! ”
“貧道不要飯!”道人輕輕搖頭。
“你當然不要飯 。”家丁兩手叉腰,面露譏嘲,“你要的是錢。 ”
“貧道也不要錢。”
“不要錢?”家丁疑惑起來 ,“那你要什么? ”
道人笑了笑,指定石碑上的那一個“道”字 。
“什么意思?”家丁莫名其妙。
“道可道,非常道 ,既有世間無雙之道,身為道士,貧道想要討教討教。 ”
家丁臉色一變:“牛鼻子,你是來挑釁的?”
“論道而已 ,何來挑釁?”道人稽首為禮,“煩請通報釋印神釋大先生 。 ”
“你不走運。”家丁搖了搖頭,“我家老爺上開封去了。”
“何時回來?”
“不知道 。 ”家丁大不耐煩 ,“牛鼻子,我家老爺天下無敵,若要挑釁生事 ,我勸你還是省一省吧!”
“天下無敵?”道人低眉一笑,伸出右手,指節瘦硬修長 ,骨棱棱有如竹枝。他信手一揮,指尖所過,碑上的石屑簌簌而落 ,“一 ”字上方多了一橫,變成了一個大大的“二”字。
這一指驚世駭俗,家丁張口結舌,不知所為 。道人若無其事 ,又將石碑上的“雙”字抹去,跟著指尖探出,如走龍蛇 ,刷刷刷寫下了一個“足 ”字。
這么一來,石碑上的文字一變為“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盡掃狂傲之氣 ,成了十足的羞辱。
家丁盯著道人,臉色發白:“牛 、牛……你、你是誰……”
道人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淡淡有神:“貧道靈道人 ,山野無名之輩,久聞釋先生自號無雙之道,特來與之參詳。我在十里外的‘乘黃觀’借住 ,釋先生如若回來,還請屈駕觀中,一論至道 。三日為期,過時不候! ”說完以后 ,揚長而去。
馬嘶聲劃破清曉,釋印神縱馬揚蹄,眺望前方的府邸 ,眉間掛著一絲倦意。
“父親!”一個少年飛步趕來,拜倒在地,“您到底趕回來了 。”
“跑死了兩匹馬。 ”釋印神跳下馬來 ,拍了拍馬背,輕輕嘆了口氣。那匹良駒口噴白沫,已是搖搖欲斃 。
“燕之!”釋印神目光一轉 ,投向兒子,“那件事當真么?接到飛鴿傳書的時候,我正在大相國寺與智清老和尚下棋。”
“如非得已 ,孩兒絕不敢驚擾父親的雅興。”釋燕之低下頭,輕聲說道,“您若不信,可見石碑 。 ”
釋印神走近石碑 ,注目觀看,周圍釋府家人全都屏息凝神。
“剛極反柔!”釋印神撫摸那個“足”字,輕聲說 ,“好厲害的指力! ”
“厲害”二字從他口中說出,釋燕之有生以來從未聽過,忍不住問道:“何為剛極反柔?”
“此字入石甚深 ,要想辦到,非得極剛勁的指力不可,但若是至剛的指力 ,筆畫四周必會留下裂紋,但你看這一個‘足’字,筆畫圓潤 ,輪廓柔滑,就像是有人用極柔韌的狼毫在豆腐上書寫,筆鋒所向,無所凝滯。 ”
釋燕之聽得失神 ,喃喃說道:“父親,你、你能做到么?”
釋印神笑了笑,淡淡問道:“那道士還在乘黃觀么?”
“還在 ,據我探得的消息,他進入道觀以后,始終呆在一間靜室 ,除了一日三餐,根本不見外人 。 ”釋燕之說到這里,深感迷惑 ,“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風雨將至,天地必以靜!”釋印神合上雙目,幽幽說道 ,“他這是蓄勢待發呢! ”
釋燕之忙問:“父親休息過了么?”
“我在馬上睡過了。”釋印神撣了撣衣袖,漫不經意地說,“妙得很,我這就去乘黃觀瞧一瞧。”
釋燕之稍一遲疑 ,低聲說:“不知誰走漏了風聲,乘黃觀外來了許多武林人士。 ”
“那又如何?”釋印神看他一眼,“你以為我會輸么?”
“當然不會 。 ”釋燕之激動起來 ,“父親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不過是虛名罷了。”釋印神漫不經意地說,“燕之,你認為我為何要立下這一塊碑? ”
“彰顯父親的蓋世神功 。”
釋印神搖了搖頭 ,負手說道:“這塊石碑,不過是一個魚餌。”
“魚餌? ”釋燕之一愣。
“不錯!”釋印神縱聲長笑,“我要用這個魚餌 ,來釣天下高手,今日運氣不錯,釣到了一條大魚 。”說完一面大笑 ,一面大步流星,向北走去。
他徒步而行,快過奔馬,一眨眼的功夫 ,騎馬的家人全被拋在后面。
路過一間酒舍,釋印神陡然想起,自己晝夜兼程 ,一天兩夜不曾進食,當即走上前去,拍開大門 。店主人見了是他 ,不勝驚奇,釋印神也不多說,當堂坐下 ,叫來燒酒牛肉,放開肚皮,痛吃快飲。
釋印神的“釋 ”字并非他的本名 ,他無父無母,自幼出家,可是天生氣魄雄強,好酒喜肉、千杯不醉 ,身在空門之中,卻耐不住清規戒律,空有一身佛門神功 ,終歸入世還俗,成為一代強人。
釋印神以釋為姓,以示不忘出身 ,并且常常對人夸口,他與佛祖同姓,如來上天入地 、唯我獨尊 ,他釋印神不求上天,但求落地,不求超越三界 ,只求天下一人 。
家人趕到之時,他已連盡兩壇烈酒,吃光數斤牛肉,面不改色 ,大踏步走到乘黃觀外。
道觀大門緊閉,門外站了一百多人,不乏州縣豪客 ,也有敗給釋印神的仇家,更有無事生非的江湖閑人,來自四面八方 ,亂紛紛聚在一起。
釋印神還俗以來,二十年橫行天下,北至大遼 ,南至大理,西至西夏、吐蕃,東至大宋邊境 ,縱橫四方五國,求一敵手而不可得,因此孤獨寂寞,立碑門外 ,傲視武林。多年以來,釋府門前那一方石碑,好比王者之印、帝者之冕 ,自有神圣在焉,無人膽敢輕犯 。誰知道,突然來了一個山野道士 ,居然刻石成字,貶得釋印神一無是處,無論膽氣神通 ,均是震驚當時。
見了釋印神,眾人低眉垂目,讓出一條路來。釋印神到了觀前 ,朗聲叫道:“靈道人何在?釋某人赴約來了!”聲如洪鐘,屋瓦皆震 。
半晌不聞人應,道觀之內鴉雀無聲。一眾江湖豪客心中犯疑:“莫非那道士虎頭蛇尾,見到釋印神的本尊 ,就嚇得落荒而逃了?”
正猜測間,黑漆大門“吱呀”一聲徐徐打開,眾人應聲望去 ,門中走出一個小小道童,年紀不過十二,唇紅齒白 ,面孔稚嫩,望著一眾豪客,神色頗為驚慌。他定一定神 ,稽首說道:“釋印神……釋先生在么? ”
“我就是 。”釋印神踏上一步,越眾而出。他體魄奇偉 、神姿英發,舉手投足之間 ,一股氣勢自然涌出。小道童為他氣勢所迫,不自禁后退一步,腳下絆著門檻,撲通一下坐倒在地 。
眾人哄然大笑。釋印神也是莞爾 ,洪聲說道:“小道長,你叫我干什么?”
道童爬起身來,哭喪著臉說:“小道修月 ,受靈道長所托,向你轉述幾句話。 ”
釋印神點頭道:“但說無妨!”
道童歪著腦袋,口唇開合 ,默默念誦兩遍,才說道:“靈道長他說,‘神人無功 ,圣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圣,但身為出家之人 ,不愿揚名立萬,所以辟出一間靜室,只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 。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釋先生如果答應 ,便請入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眾豪客一聽 ,均是大失所望,心想這靈道人古怪透頂,如他所說 ,兩人閉門交手,眾人看不了熱鬧,豈不是白跑一趟?
數百雙眼睛盯在釋印神臉上 ,釋印神沉吟片刻,點頭說道:“靈道長說得是,小道長 ,請帶路吧! ”
釋燕之忙道:“父親,這里面只怕有詐!”
“有詐又如何?”釋印神笑了笑,大踏步進入道觀。修月當先引路。一路走去,觀中空無一人 ,釋印神心生疑惑,不由暗暗提防 。
轉過一道回廊,來到一扇門前 ,修月躬身讓過,說道:“靈道長就在里面! ”
釋印神注視門戶,并不推門入內。修月心生訝異 ,忍不住問道:“釋先生,你怎么……”話沒說完,釋印神雙眉一挑 ,身上涌出一股煞氣,山崩海嘯一般向他壓迫過來。
剎那間,修月就像是陷入了一只無形的大繭 ,口鼻窒息,呼吸艱難,但覺那股氣勢不住攀升,從四面八方向內擠壓 ,修月不自禁步步后退,背靠墻壁,汗如雨下 。他望著釋印神 ,心中莫名恐懼,以致生出錯覺:這男子化身為一座山岳,巍然高聳 ,上接日月,自己在他面前,就如螻蟻一般。
修月心虛膽怯 ,幾乎昏了過去。就在這時,忽覺清風徐來,吹拂面頰 ,身心為之一輕,跟著一股柔和的勁氣綿綿送來,有如一團棉絮,將他團團裹住 。
修月緩過一口氣來 ,但覺周圍的氣機一變為二,忽剛忽柔,往來爭鋒。釋印神的氣勢剛猛霸道 ,守如金城千里,攻如萬軍一向,那一股柔和之氣看似一無所爭 ,可是綿綿不盡、后著無窮。剛猛之氣縱然凌厲,卻如虎咬刺猬,全無下嘴之處 ,又如百戰猛將陷入生死陣中,空有絕世武力,但卻一無所用 。
修月背靠墻壁 ,雙腿一陣陣發軟,那兩股無形之氣此來彼往,非但肉身壓迫,更是精神摧殘 ,剛柔二氣像是兩只巨手,將他握在手心恣意揉弄,不過片刻工夫 ,修月兩眼發赤,口角流涎,臉上流露出癲狂之意。
“呔!”釋印神雙目睜圓 ,突然發出一聲大喝,修月仿佛挨了一記悶棍,兩眼一黑 ,昏了過去。
喝聲一過,門前陷入一片死寂 。過了良久,門內傳出一聲嘆息 ,靈道人幽幽嘆道:“釋先生何苦連累他人? ”
釋印神笑道:“我本意試探,不想道長神通了得,使我欲罷不能。你我一旦交手,這小家伙也就走不了啦 ,與其讓他走火入魔,不如讓他昏睡一場。”
靈道人沉默時許,嘆道:“釋先生武功雖強 ,可惜太過霸道。”
釋印神笑道:“圣人曰,‘柔弱勝剛強’ 。道長的武功以柔見長,篤定能勝過我這霸道的武功了。”
“先生說笑了! ”靈道人說道 ,“還請入內一敘。”
“好說!”釋印神跨出一步,氣勢所至,木門自行洞開 。
釋印神拂袖而入 ,但見室內空無一物,席地坐著一個道士。定眼看去,道士年不過四十 ,相貌清癯,須發如墨,雙目燦如星斗,于昏暗之中閃閃發亮。
兩人目光相接 ,便如磁石一般牢牢吸住,靈道人寂如木石,釋印神的衣發卻是無風而動 ,旋風平地而起,刮得門扇來回晃動,突然“吱嘎 ”一聲 ,門戶終于徐徐關上 。
釋印神灑然坐下,笑道:“靈道長,你約我證道么?”
“不錯!”靈道人點了點頭。
“那么敢問道長 ,是論口中之道,還是論手中之道? ”
“何為口中之道?”靈道人微微皺眉。
“口中之道,吞山河 ,吐星斗,呼吸六合,笑納百川,以滄海為佳釀 ,借天地為酒杯,食龍肝,飲鳳髓 ,服不死之藥,與日月同輝 。”
“何為手中之道? ”
“手中之道,持神劍 ,分九州,動搖五岳,超越七海 ,以昆侖為砥柱,振電光為韁繩,縛春秋 ,挽日月,系過隙之駒,如北斗之恒。
“好大的氣魄!”靈道人撫掌嘆道,“納萬物于襟懷 ,運天地于諸掌,這就是釋先生的道么?”
“相去不遠! ”釋印神微微一笑。
“這么說,先生另有其道?”
“周天日月 ,不過是萬物之表象,此乃有形之道,不是無形之道 。”
靈道人斂眉一笑 ,點頭說:“貧道明白了,小象有形,大象無形 ,先生的道藏于山河天地之間,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
“好個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 ”釋印神拍手笑道 ,“那么道長的道又是什么?”
靈道人笑道:“釋先生的道有手口之別,我的道也有手口之別。”
“好啊,說來聽聽 。 ”
“口中之道,唱大風 ,決青云,引吭九霄,聲動萬里 ,以乾坤為肺腑,化虹霓為喉舌,吐龍吟 ,鳴鸞歌,聽無韻之雷,得鈞天之樂。”
“妙論 ,那么手中之道又是什么?”
“彈瑤琴,動八荒,顛倒六欲 ,勾引七情,以江河為絲竹,變洪洞為鼓吹,理陰陽 ,分參商,掬明珠之淚,映皓月之光。 ”
“有意思 。”釋印神笑道 ,“道長的道,莫非是音律?”
靈道人笑笑說道:“相去不遠。 ”
釋印神點頭道:“小音可聽,大音希聲 ,道長的道藏于江海風云之間,我等身在其中,卻又了無知覺。”
靈道人默然不語 。釋印神笑道:“靈道長 ,嘴皮子的工夫你我差不了多少,若要分出勝負,只怕還要再比一場。”
“釋先生請了。 ”靈道人一手垂地 ,一手豎在胸前 。
釋印神哈哈一笑,左手緊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他出手緩慢,但卻帶起一股勁風 ,勢如龍蛇盤走,似左而右,似上而下 ,似直而曲,似慢而快,平平淡淡的一拳 ,卻包藏了無窮的變化,足以克制天下間任何武功,對手無論如何應對 ,釋印神都能搶先一步,將其牢牢克制。
可是靈道人沒有動,一不閃避 ,二不出手,只是瞇起雙眼,豎掌于胸,拳風及身 ,道袍隨風起伏,忽漲忽縮,勢如波浪 。拳風遇上他的身子 ,仿佛激流漱石,滾滾流淌而過。靈道人神色不改,笑著說道:“釋先生 ,這一拳可有名號么?“
釋印神揚眉一笑,朗聲說道:“隨機而發,談不上什么名號 ,道長不嫌釋某狂妄,就叫它‘大象無形拳’好了。”
“好一個大象無形拳!那么,且看我‘大音希聲指’如何?”靈道人伸出五指 ,有如彈琴鼓瑟,輕輕向前一揮,送出一股柔和勁力。釋印神見過石碑上的指力,不敢托大 ,收回拳招,擋住來指 。兩股勁力相遇,釋印神頓覺不妙 ,靈道人的勁力看似柔和,實則綿密無窮,起初似乎易與 ,可是一旦向前逼近,就會生出極大的阻力,勢如繃緊了的強弓 ,蓄滿了極大力量,一旦放手,立刻反彈回來。
釋印神身經百戰 ,遇上過不少高手,這些人一拳一掌,往往含有數重勁力,一重緊跟一重 ,勢如江濤疊浪,使人應接不暇,但這樣的勁力難以持久 ,六七重已是極限,一過此數,勢必衰竭。
靈道人的勁力卻大不相同 ,何止六重七重,簡直千重萬重,無窮無盡 ,每一重勁力均很柔和,可是前后相續,連綿不斷 ,釋印神沖開一層,又來一層,好比滴水穿石,逐點逐滴地消磨他的拳勁 ,又如水銀瀉地,不斷尋找破綻,滲入他的內力之間 。
釋印神的武功以剛猛見長 ,不多久內勁稍稍衰減,靈道人登時反擊,一指點向他拳勁上的破綻。
釋印神沉喝一聲 ,第二拳呼地送出。靈道人反手格擋,兩股勁力凌空相接,靜室中迸發出一陣狂風 。兩人身形未起 ,雙雙向后滑出,就在瞬息之間,拳掌密如急雨 ,交換了一百余招,出手之快,超乎想象。
如此隔空交手,兩人越退越遠 ,不覺靠上墻壁,眼看墻穿屋破,兩人忽又停了下來 ,雙雙低眉垂目,坐在那兒沉思默想。剛才一百余招,幾乎窮盡了天下武功的變化 ,兩人縱然武學淵博,一時也覺技窮,心中動念如飛 ,拼命思索對手的破綻 。
兩人陷入深思,生機內斂,靜室仿佛一座墓穴 ,落一根針也能聽到。過了一刻多鐘,釋印神徐徐站起,右臂掄了一個半圓,一拳向前送出 ,拳勁凝固如山,向著靈道人徐徐推進。
靈道人飄然縱起,點出數指 ,指尖所及,釋印神的拳風一陣擾動,一股內勁穿透拳風 ,直抵拳頭,循著經脈沖向臟腑,釋印神只覺渾身發麻 ,真氣突突亂跳,似要破腦而出 。
不及運功驅散余勁,靈道人掌中帶指 ,揮灑攻來。釋印神無法可想,全力反擊,雙方勁力相接,釋印神又是一震 ,靈道人的指力余勁面面,幾乎沖散了他體內的真氣。
靈道人一占上風,不容對手喘息 ,奇招妙著層出不窮,身子猶似穿花蝴蝶,快中帶慢 ,飄逸不群,招法綿密無間,勢如流瀑飛瀉 ,他的指掌掠空而過,風聲中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顫鳴,顫鳴聲融匯合一 ,宛如歌吟,釋印神身處其間,有如置身于一口嗡嗡鳴響的銅鐘,心為之動 ,神為之搖,若非定力絕高,幾乎把持不住。
靜室橫直不過兩丈 ,釋印神步步后退,很快退到墻角 。靈道人的攻勢卻如江南五月的梅雨,飄飄灑灑 ,不甚猛烈,但卻綿綿持久,不歇不休。
釋印神出道以來 ,從未如此落魄,他倚在墻壁,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 ,苦苦支撐了二十余招,靈道人的攻勢終于有所削弱,釋印神一聲沉喝,拳腳飛出 ,猛烈如山奔海立,迅疾如電閃星馳,可是無論多快多沉 ,遇上靈道人的勁力,就如一塊巨石落入了萬頃湖水,縱是激起波瀾 ,也終歸被那湖水淹沒。
釋印神心生駭異,但覺生平所遇之敵,比起這個道人 ,統統都是三歲童子 。更可怕的是,他分明感覺,直到此時此刻 ,靈道人依然未盡全力。道人舉手投足,瀟灑寫意,暗合一種極微妙的節奏,這節奏好比一張網羅 ,釋印神往往不知不覺地落入其中,由靈道人牽著出手。更古怪的是,這種亦步亦趨的感覺 ,不但毫不別扭,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
釋印神心里明白,處處反其道而行 ,竭力擺脫靈道人的節奏。相持數招,釋印神縛手縛腳,非但沒能擺脫困境 ,反而在那網羅之中越陷越深。靈道人趁勢而上,刷刷刷指掌齊出,一縷勁風掃過釋印神的臉頰 ,半張臉麻木一片,幾乎失去知覺 。
如此下去,必敗無疑,釋印神深吸一口氣 ,轉身出拳。靈道人覺出一絲破綻,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釋印神的后心 ,行將得手,忽覺一縷勁風射來,銳如鋼針 ,正中他的手腕。
靈道人飄然后退,落在一丈之外,望著手腕不勝驚奇:“釋先生 ,這是什么武功?”
“無相神針! ”釋印神笑了笑,“三年之前,釋某偶然悟出這門武功 ,不過今日之前,還未對人用過 。”
靈道人沉思一下,點頭說道:“你從穴道中逼出真氣,真是一大創舉 ,如此一來,你全身上下均可傷人,仿佛刺猬之刺 ,叫人無從下手。”
釋印神笑道:“道長好見識,一眼就看穿了釋某的底細。 ”
“虛室生白,無中生有 ,本就自古相傳的大道。所謂大道至簡,許多事到了頂兒尖兒,其中的道理也相差無幾 。”
“說得好!”釋印神縱聲大笑 ,“但不知,道長的武功是否也跟道理一樣精妙? ”說著踏上一步,手不抬 ,足不動,虛空中響起嗖嗖風聲,真氣化為千絲萬縷,沖出他的周身百穴 ,粗粗細細,虛虛實實,有的如針如刺 ,沖開靈道人的掌力,有的仿佛繩索,凌空化為一張網羅 ,鋪天蓋地般籠罩下來。
勁氣布滿靜室,靈道人無處可避,他站在原處 ,紋絲不動,面孔有如止水,目似不波深潭。他的袖袍鼓蕩而起 ,形如一只傲岸不群的飛鳥,迎著漫天勁氣,口中吐出兩字:“靈飛!”
話音未落,狂風大作 ,兩股絕世大力撞在了一起,沖天塵屑而起 。煙塵中,兩道人影越來越淡 ,化為流光幻影,直到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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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陵歌舞
花開花落,云逝云飛,宋、遼 、金、元走馬即過 ,四朝興亡、萬民生死,數百年光陰流轉,不經意間 ,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黃觀”一戰早已化為陳跡,天下換了主人,獨有長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濤滾滾 ,連接秦淮河水,蜿蜒繞過京城腳下,河水靜如不流 ,就像是一片碧綠的翡翠 。
突然間,河畔響起了一陣哀怨的歌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 ,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 ,鶯歌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 ,向甚處? ”
賣唱的兩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許,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 ,鼻挺目透,膚色白潤,濃黑的長眉左右挑飛 ,一股銳氣洋溢眉梢。
丁零當啷,銅盤里掉下來幾枚制錢,閑漢們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 。老者拾起銅錢 ,數了數,搖了搖頭,望著遠空悠悠出神 ,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么?”
老者沉吟不答 ,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盡頭,一片長云火紅帶紫,宛如火焰中凝結的血塊 ,他心頭一動,輕聲說:“這云怎么了?顏色可真怪!”
“這天在燒呢! ”老者長嘆一聲,站起身來 ,“今天散了吧!”
“這幾個錢?”少年皺一皺眉,“還不夠吃飯!”
“我累了,回家歇歇。 ”老者嗓音嘶啞 ,背過身子,“這幾文錢,你先拿著!”
少年接過銅錢 ,目送老者去遠,輕輕歡叫一聲,兩只俊眼左顧右盼。忽聽有人叫道:“樂之揚!”墻角里跳出來一個少年 ,八字眉,尖下頜,一雙眼溜溜亂轉,見面就嚷:“樂之揚 ,我等你老半天了,就聽你嗚嗚嗚地吹個沒完,急也急死了! ”
樂之揚笑道:“江小流 ,急什么?天還沒黑呢!今晚干嗎,去夫子廟看戲,還是上懸河樓聽書?”江小流咳嗽一聲 ,說道:“今晚有《單刀會》,關老爺的大刀耍得痛快!”樂之揚掂了掂手里的銅錢:“看戲不夠,還是聽書吧! ”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兩手叉腰 ,大聲嚷嚷,“誰說看戲要花錢?你問問這河邊的人,哪一個敢收我江爺的錢?”
“是么? ”樂之揚探頭一看 ,驚叫道:“江爺,你媽來了!”
江小流應聲一抖,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跑了幾步,便聽樂之揚哈哈大笑,登時醒悟過來 ,回頭怒罵:“樂之揚,你狗東西騙人……”
“我騙你干嗎? ”樂之揚笑道,“你媽剛才還在 ,怎么一轉眼就沒了?哎喲,糟糕,沒準兒掉河里了。江小流 ,你快點兒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馱走了!”
江小流的父親在河邊的**里打雜 ,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號“龜公”,小名“王八” 。故而江小流一聽這話,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怎奈樂之揚身手靈活 ,閃身讓過一撲,腳下使絆,順手一推 ,江小流炮仗似的躥了出去,一頭撞在墻上,登時頭暈眼花。正要轉身 ,忽覺頭皮生痛,頭上的丫髻落到了樂之揚手里,他反手要打 ,但樂之揚輕輕讓過,從腰間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
江小流無從躲閃 ,痛得連連跳腳:“哎喲,別扯頭發,哎喲,輕一些 ,別打重了…… ”
樂之揚又揍兩下,才將他放開。江小流左手撓頭,右手揉弄屁股 ,心里一半是懼,一半是怒,粗聲大氣地說 ,“樂之揚,你爹也是個臭賣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 ,誰也強不過誰!”
樂之揚搖頭說:“我沒爹!”江小流怒道:“騙鬼,樂老頭不是你爹,難道是你兒子? ”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他是我義父 ,我是他撿來的!”
江小流一呆,兩人結識以來,這事兒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盯著樂之揚,心想自己出身微賤 ,終歸有爹有媽,撒謊精是個孤兒,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
是時夕陽落山 ,秦淮河喧鬧起來,一葉小舟披著薄靄從兩人身邊駛過,一個白衣文士站在船頭 ,面如冠玉,須似墨染,腰間一枚翡翠玉佩 ,上面鑲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伙!”江小流見識不凡,“這一塊玉,一顆珠子 ,買得下半座群芳院了…… ”話音剛落,白衣文士忽地掉頭望來,目光凌厲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江小流只覺面皮發麻 ,心里一陣惡寒,這時文士又回過頭去,似在觀望兩岸的風景 。
江小流回過神來 ,低聲說:“這酸丁盯著我干嗎?”樂之揚笑道:“你的賊心賊膽掛在臉上,任誰一瞧,就知道你心懷不軌!”
“放屁! ”江小流啐道:“少爺我又不是三只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八只手 ,跟元陽觀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聽他將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著又是大怒:“樂之揚 ,你才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 ,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彩,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 ,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 ,赴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潮進出 、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 ,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樹 ,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
兩人手足并用 ,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臺一目了然。
望著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 ,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么?哼,我起身一泡臭尿 ,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 ”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 ,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臺。臺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 ,一邊周倉的胡子也被刀風刮得凌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迭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 ,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樂之揚說:“真刀假刀 ,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 ”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身上有一個地方 ,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 。”江小流怪道:“什么地方? ”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 ,什么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 ,微微刺耳。緊跟著,臺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 ,險些兒砍中了身后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
江小流“咦 ”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 ,這唱的是哪一出?”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么?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美鍘包公 ,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 ,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 ,臺上刀光回旋,撲,血泉迸出 ,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里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 ,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么?過癮 ,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 ”樂之揚大大皺眉 ,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么兩樣!”
話沒說完 ,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咔嚓 ,將一根臺柱攔腰砍斷 。
“哎呀! ”戲臺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 ,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 ,維持奔逃姿態,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 ,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 。臺上的關刀舞得更急 ,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于耳 ,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后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么?滾出來 ,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里沒這一句! ”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叫人聽見 ,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么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么? ”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 ,假山后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 。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 ,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 ,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
“我什么?”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著文士顫聲道:“你 、你…… ”文士笑道:“想起來了么?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后退一步 ,狠咽了一口唾沫,終于緩過氣來,“張天意 ,你早該死了! ”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云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 ,平江里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里人都死了 ,我干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 ,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 ,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么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 。誰知道 ,從那以后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里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隱于野 ,大隱于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 ,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隱于市,于是我又向名都郡縣里尋找 ,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 ,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 。關云長忠義兩全,你呢 ,你是個什么東西?”
“我沒殺你哥! ”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么?趙世雄!”張天意面皮抽動 ,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的士卒,大伙兒眾口一詞 ,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里幸存的婢女,城破后第一個沖進王府的也是你。至于我五哥 ,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里,我看不見你 ,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 ,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慘叫聲我至今記得 ,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 ”張天意的面龐一陣扭曲 ,“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臺上,重棗色的面孔一派木然 ,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么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啰?”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 ,“我用劍! ”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 ”趙世雄渾身一抖,嗓音微微發顫,“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 ,我爹出身東島,我再不成器,仗著先父余蔭 ,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射你 ,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幸不死 ,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 。張天意盯著他,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 ,臥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 ,刀可沒老! ”
“不敢!”張天意輕輕撫過劍鋒,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趙世雄 ,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將。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 ,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后只活了三個 。我始終猜想 ,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于大明,后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 ,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么會怪罪于你這員虎將?你銷聲匿跡 ,怕是別有隱情……”
“閑話少說! ”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 ,漫步走向戲臺。
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 。這兒距離戲臺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 ,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望去,戲園子外面燈火燭天 、人聲鼎沸 ,遠處的河面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檐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臺 ,已經沒入了一片刀光 。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沖鋒陷陣 ,斬將奪旗,盡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物、任意東西 ,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只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 ,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根頭發,盡管趙世雄年紀老邁 ,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凌空掠來掠去 。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軟劍 ,青光流轉,薄如蟬翼。他的身法快得離奇,轉動起來 ,好似一團蒼白色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隱若現 ,仿佛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 ”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 ,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余 ,不乏小巧騰挪的妙處 。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壓根兒不像是人 ,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里起了一股寒意,鬢角微微見汗 ,一股酸軟不經意間涌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 ,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壓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 ,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 。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 ,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閃動 ,青鋒劍刺到胸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 ,橫著格出,軟劍如煙似霧,蕩起一片青光 ,輕飄飄繞過刀桿。趙世雄縱身欲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著!”跟著左胸一涼,似有微風掃過 ,他踉蹌后退,低頭看去,左胸到肩頭 ,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血噴涌,慢慢染紅戲服 。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 ,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 ,就能取他性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著傷口 ,心里升起一股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根本將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著大吼一聲 ,大刀掄成一團圓光,聲如風雷,向著張天意滾滾掃出 。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 ,只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廝殺兇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身法兒,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嘴里發酸發苦 ,耳邊的叫賣聲卻穿云繞街。抬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斗高處 ,掛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輪轉,光影變幻 。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 ,其間夾雜著羊肉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饑餓,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緊跟著,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 ,轉眼一看,幾個紈绔子弟站在戲園門口,嘴里罵罵咧咧 ,沖著園門連踹帶踢 。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仆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墻之隔,墻外十丈紅軟,墻內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著! ”跟著響起一聲壓抑的慘哼 。樂之揚收斂心神 ,凝目望去,趙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條傷口,鮮血淋漓 ,皮肉翻卷,好似一張大嘴,微微抽動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 ,口中連連抽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衣勝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劍影 ,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色的刀光 。趙世雄步步后退,當此激戰之時 ,兩處傷口血流不止,隨他旋身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衣上面 ,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腿受創,身法慢了下來 ,刀桿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 ,趙世雄的后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身之際 ,忽又向后掃出 。咔嚓,臺柱再斷一根,戲臺搖搖欲墜 ,棟梁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身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趙世雄刀法一亂 ,屈膝下沉,關刀貼地掃出,張天意縱身跳開 ,笑道:“還剩十五劍! ”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咔嚓 ,第三根臺柱折斷,戲臺嘩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 。垮塌聲震響數里 ,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處大街上的游人也紛紛側目望來。
突然間,煙塵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呼 ,一個身影踉蹌躥出,樹上的兩人均是呼吸一緊,定眼望去,趙世雄站在戲臺下方 ,帽子不知所蹤,長發四散披落,一道劍傷從左眼劃到后頸 ,不只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來,左耳連著皮肉 ,掛在腮邊一搖一晃。
“你想驚動別人,好趁亂逃命么?”張天意笑語晏晏,從煙塵中漫步走出 ,白儒衫不染點塵,青鋒劍光亮勝昔,點點鮮血順著劍尖滴落 ,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洼 。這時樂之揚才發現,趙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劍傷,若干處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見白骨。突然間 ,樂之揚明白了張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殺死對手不足以解恨 ,非得一劍劍剮了仇人,方能稱心快意。
望著趙世雄,樂之揚心生惻然 ,幾乎不忍再看,可是張天意不容對手喘息,劍尖毒蛇般躥了起來 。趙世雄搖晃后退 ,揮刀橫斬,這一刀拖泥帶水,全沒了之前的氣勢。張天意“呵”的一笑 ,輕輕讓過刀鋒,青鋒劍向左斜出,洞透了對手的肩窩。趙世雄虎吼一聲,伸手去抓 ,青鋒劍退如閃電,順勢向外一帶,五根手指也齊刷刷落在地上 。
“還有十二劍! ”張天意的嗓音里透出一股興奮 ,他兩眼放光,鼻孔開合,臉上涌起一片紅光 ,好似垂釣的漁夫望著一條上了鉤的鲇魚。嗚,青鋒劍畫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趙世雄的小腹。
趙世雄盡力向后一跳 ,落到一個看客后面,那人被“夜雨神針”刺中了穴道,心里十分明白 ,身子無法動彈,忽覺后心一涼,青鋒劍穿胸而過,登時渾身癱軟 ,死在當場。
張天意抽出長劍,微微皺眉,忽覺疾風撲面 ,轉眼望去,趙世雄單手揮刀,挑起一個看客向他壓來 。張天意轉身讓過 ,那人以頭搶地,登時腦漿迸濺。他立足未穩,趙世雄又挑來一人 ,張天意躲閃不開,劍鋒上挑,來人齊腰而斷 ,鮮血潑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趙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風,他在人群中穿梭,園子里的看客戲子全都成了他擋劍的靶子 ,張天意長劍揮灑,殘肢斷臂漫天亂飛 。
兩人均是心狠手辣,一個但求復仇 ,一個只為逃命,勢如兩團疾風卷來蕩去,園中的人非死即傷 ,只因穴道被制,縱然死傷,也無聲息。樹上的少年望著這人間慘象 ,只覺頭腦麻木,嗓子發干,心里盡是逃命的念頭。
園內刀光劍影 ,園外的人也越聚越多,沖著大門指指點點、大聲議論,敲門撞門聲此起彼落,跟園子里的寂靜恰成對比 。
張天意滿身濺血 ,心里暗自后悔,只恨戲臺上一心玩敵,沒有一鼓作氣殺掉仇人。想到這兒 ,他左手出掌掃開人體,右手劍招招狠辣,直取趙世雄的要害。
趙世雄借著人體遮擋 ,步步后退,很快靠近了一處圍墻 。張天意只覺不妙,低喝一聲 ,縱劍飛刺。趙世雄向后一跳,閃到一棵垂柳后面。張天意劍鋒一繞,柳樹斷成兩截 ,這時忽聽一聲大喝,跟著上方一暗,趙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嘯落下 。
這一刀聲勢驚人 ,強如張天意,也不由得縱身躲閃。他的身法逝如輕煙,趙世雄一刀落空 ,撲的一聲,砍入地面半尺有余。張天意縱身要上,忽聽一聲輕笑 ,趙世雄以長刀為撐桿,騰身跳起,形如一只大鳥 ,越過二丈高的圍墻。
揮刀斬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趙世雄的本意,張天意料敵失算 ,驚怒交迸 。他縱身跳上墻頭,凝目望去,一條人影一跛一瘸地沖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 ,惹起了一片驚呼。
張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當街殺人。他遲疑一下,扭頭看去 ,戲園里橫七豎八,盡是殘損軀體,受傷的人還沒斷氣 ,在地上掙扎扭曲 。他皺了皺眉,一揚手,空中星芒閃動 ,掙扎者紛紛死去,一股血腥氣隨風飄散,融入了深沉濃郁的夜色。
樂之揚呆了一下 ,轉眼看去,墻頭空空蕩蕩,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少年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對望一眼 ,雙雙順著樹干滑落 。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少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 ,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望去,巷子里火光閃動 ,人聲喧嘩,約摸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里沖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 ,剛才如果慢了少許,一定叫人逮個正著 。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 ,均是渾身發冷。江小流顫聲說:“樂 、樂之揚,接下來怎么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么樣?各回各家! ”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樂之揚說:“那又怎么樣?你抓得住兇手么?”
“呸! ”江小流面有怒氣,“捉兇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 ,不,那兩個根本是妖怪。晦氣,晦氣 ,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后有人問起來 ,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壓根兒沒來看過戲 。”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 ,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 ,仿佛千百柔絲在江小流的耳邊撩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輪小月,仿佛魚龍吐珠 ,一艘畫舫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色,蕩起一片清光。
樂之揚家在秦淮下游 ,地處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后燈火漸少 ,前路越來越黑,剛剛轉過一處墻角,一只大手忽地從旁伸來 ,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
樂之揚只覺氣緊,不由得連打帶踢,可是那只手強壯有力 ,說什么也掙脫不開。他不由自主,隨著那人步步后退,脫出燈火映照,進入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樂之揚只覺脖子也快要斷了 ,忙亂間,他摸到長笛,反手戳向那人 ,不料大手忽地松開,對方后退兩步,沉沉坐在地上 。
樂之揚一得自由 ,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但覺無人追來 ,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墻角里蜷縮一條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
“呀!”樂之揚脫口叫道 ,“是你?”
那人揚起臉來,血肉模糊,慘白的月光下,半張臉不知所蹤 ,耳朵連著皮肉來回晃蕩。
“你認得我? ”趙世雄嗓音嘶啞,眼里透出一絲疑惑 。
“我……”樂之揚呆了一下,心想戲園子的事情萬不能說 ,于是答道,“我見過你唱戲!”
“唱戲? ”趙世雄呵呵慘笑兩聲,低頭嘆道 ,“不錯,我這一輩子都在唱戲……”說到這兒,忽又抬起頭來 ,盯著樂之揚淡淡說道,“小家伙,你剛剛可以逃走的 ,怎么又回來啦?”
樂之揚道:“你傷得很重…… ”趙世雄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活不長了,可惜心事未了,實在有些遺憾。”
“什么事?”樂之揚話一出口 ,便暗暗惱恨自己,眼前這人心腸歹毒,根本不值得憐憫 ,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體鱗傷,心里又覺有些難過。
趙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 ,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說也罷,本名只有一個 ,名叫趙應龍,做過張士誠的大將,后來又將他賣了 ,幫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蘇州),還殺了他的大兒子張天賜 。唉,那小子性子太倔 ,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樣東西,我也不必砍他那么多刀了…… ”
樂之揚心頭怒起,幾次想要開口呵斥 ,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聽趙世雄接著說道:“許多人以為,我背叛張士誠,為的是加官進爵 ,可他們小瞧人了,別說朱元璋的官兒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 ,我也沒有多大興趣。”
樂之揚見他大言不慚,沒好氣道:“那你對什么有興趣?”趙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說道:“武功! ”樂之揚一愣:“武功?”
“不錯!”趙世雄長吐一口氣 ,“這世上有人要財寶,有人要權勢,至于我,要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
“天下無敵? ”樂之揚越發奇怪 ,“那有什么好的?”
趙世雄搖頭道:“你無怨無仇,當然沒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個大仇人 ,武功天下罕有,要報仇,除了武功高過他 ,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說到這兒,他沉默下來,抬起頭 ,呆呆看了一會兒天,長嘆一口氣,悠悠說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鏢局的鏢師 ,家父趙師彥是鏢局里的鏢頭,一口‘斬風刀’遠近聞名,生平護鏢從無閃失 。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這天下已經亂了,道上越發的不太平。
“那一年 ,家父帶著我押送一批紅貨前往平江,剛出泰州不遠,忽然有人攔道。一開始 ,家父只當是劫鏢的蟊賊,拿出幾兩銀子,打發他們讓路 ,誰知領頭的劫匪接過銀子,就地一扔,笑著說:‘打發叫花子么?趙師彥 ,我知道你親自出馬,押送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我近來手頭緊,你行個好 ,分我一半紅貨,我拍馬就走,決不與你為難!’這匪首明知家父的來歷 ,一出口還要一半的紅貨,家父有些吃驚,詢問他的來歷 ,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鏢師不忿,上前挑戰,卻敵不過他的快劍 ,兩個照面傷了兩人 。我瞧得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親攔住 ,對那匪首說道:‘足下好劍法,可惜招式眼生。趙某刀下不斬無名之輩,你報上名來吧!’那人笑道:‘我攔道打劫,也是形勢所迫 ,說出名字,有辱師門。久聞‘斬風刀’之名,一刀既出 ,斬風斷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討教!’
“家父看他劍法精妙、談吐不俗 ,分明不是尋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說道:‘些微薄名 ,不足掛齒,足下劍法高明,區區很是佩服 ,可你傷了我的鏢師,可不能這樣算了!’說完兩人動上了手 。那人劍法雖快,卻不夠老辣,不過二十招 ,他的左腿 、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長劍也落在地上。我一邊瞧著,本當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 ,誰知家父向后跳開,說道:‘你傷了我兩名手下,我也砍了你兩刀 ,你我兩方扯直,大伙兒各走各的!’那人盯著家父,古怪一笑 ,說道:‘趙師彥,你不殺我,將來可別后悔!’家父慨然答道:‘趙某正道直行 ,從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個正道直行,趙師彥,這兩刀我記下了!’說完扯下腰帶 ,丟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帶人走了。
“我看得著急,埋怨父親說:‘這人如此張狂 ,為何不一刀殺了他?’家父搖頭說:‘他的劍法十分高明,只是學藝未精,方才敗于我手 。這個人來歷不凡 ,我殺了他不難,若是惹出他的后臺,只怕不易對付!應龍啊 ,你千萬要記住,咱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 ,第二個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殺匪、遇寇殺寇,這天下的匪寇你殺得完嗎?’我無話可說,又見地上那條腰帶 ,一時好奇,撿了起來,只見腰帶上繡了一只小小的銀色鼉龍 ,于是拿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不待其他人看見 ,一把揣進懷里,招呼鏢師們趕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 ,我見他心事重重,幾次詢問,他總是找話岔開 。不久到了平江 ,交割了貨物,這天下午,家父將我叫到面前說:‘我方才又接了兩筆生意,一筆去揚州 ,另一筆是走遠鏢,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過了,這兩批貨都很緊要 ,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給別人 ,應龍啊,你年紀雖小,但已得了我的真傳 ,故而我想讓你獨當一面 。你看,揚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聽了這話 ,欣喜若狂,我隨家父走過幾趟鏢,可是從未獨當一面。大丈夫任職以難,若要走鏢 ,當然越遠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點頭說:‘有志氣!不愧是我趙家的兒郎。’說完捧出一個匣子。這匣子楠木嵌玉,入手甚沉 ,我猜想里面不是金珠寶玉,就是貴重古董,一時捧著匣子 ,歡喜得渾身發抖 。父親拍了拍我肩,說道:‘這匣子五月初八必須送到,收貨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寶行的陳井生陳老爺 ,你可記住了?’我心念幾遍,牢牢記住,父親又說:‘你頭一次保鏢 ,我把幾個心腹鏢師派給你,他們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請教!’我滿心歡喜,只想立馬出發 ,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父親一眼 ,忽見他呆呆地望著我,眼里閃動點點淚光…… ”
說到這兒,趙世雄抬起頭來 ,獨眼凝注夜空,透出一絲茫然。樂之揚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么難過?”
趙世雄沉默一下,輕聲說道:“我當時只顧高興 ,見了家父神色,也沒仔細思量,只當他年老心軟 ,感傷離別 。那一路鏢又十分緊迫,我不敢虛耗時日,故而星夜出發。那時饑疫橫行,盜賊蜂起 ,鏢車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幫手的鏢師又十分得力 ,五月初六下午,終于趕到九江,誰知到了地面上一問 ,只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怎么? ”樂之揚忙問,“有人劫鏢嗎?”
“不是!”趙世雄搖了搖頭 ,“九江有一條北大街沒錯,可是街上卻沒有吉祥寶行,更無一個陳井生陳老爺! ”樂之揚說:“令尊大概記錯了。”趙世雄嘆道:“他沒記錯 ,他只是說了謊!”
樂之揚更加糊涂:“他干嗎說謊? ”趙世雄道:“我也納悶,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么會開這樣的玩笑?又想起臨走前他的樣子,我的心中越發不安 。這時有鏢師說道 ,既無收貨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貨物。這一語點醒了我,我打開匣子一看 ,里面齊整整全是銀錠金條,金銀之上,還有一封家父的親筆書信!我心下奇怪 ,拆開信封一瞧,幾乎昏死過去。”
“上面寫了什么?”樂之揚問道 。
趙世雄吐一口氣,苦笑道:“家父信中說 ,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當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鹽幫的鹽梟,那一枚銀色鼉龍正是他們的標記。鹽幫本身不足為懼 ,背后的勢力非同小可,相傳鹽幫的主腦均是出身東島……”
“東島? ”樂之揚疑惑道,“那是什么東西?”
趙世雄嘆了口氣,苦笑說:“這名字如今說來陌生 ,三十年前,卻是如雷貫耳 。當年起事反元的韓山童 、徐壽輝、彭瑩玉均是出身東島,他們以紅巾纏頭 ,也是沿襲了‘紅帶軍’的遺風。紅帶軍本是當年云殊云大俠創立,他本是宋朝大將,于宋滅元興之際起事抗元 ,屢克強敵,威震華夏,后來用兵失利 ,被元軍圍困在浙江雁蕩山,苦戰不屈,壯烈殉國。東島弟子秉承他的遺志 ,一直以驅逐韃虜為己任,但因為勢單力薄,故而廣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難免良莠不齊 ,我上面說到的三位,韓、徐 、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 ,可惜不善于爭權奪利,結果都死在了東島的敗類手里 。后來與朱元璋爭奪天下的幾個,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 ,雖說也是東島弟子,但個個陰險歹毒 、好殺**,當時的島王云燦又為人糊涂 ,是非不明,偏聽偏信,為一群敗類裹挾 ,禍害蒼生,流毒不淺,幾乎兒毀了東島的基業。”
趙世雄回想當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難平 ,沉默良久,才說道:“這些事說來話長,暫且不提。泰州鹽幫本是一群私鹽販子 ,不知何故攀上了東島,登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 ,揚州、泰州一帶,可說臭名遠播,只因勢力龐大 ,官府也不敢深究 。東島的標記是金鼉龍,鹽幫身為分舵,便以銀鼉龍為號。那時鹽幫為惡 ,大多與私鹽買賣有關,從無劫鏢之事。照我猜想,所以攔截鏢車,必是幫中人做了賠本的買賣 ,對上峰無法交差,故而出此下策 。誰知家父不識相,他們劫鏢不成 ,鎩羽而歸。這一幫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曾因為一筆欠債,殺光了對手滿門。以家父的武功 ,鹽幫高手未必能勝,可是東島高手一來,鏢局絕無幸理 。家父看到了銀鼉龍的標記 ,自知難逃劫數,故而預作安排,以走鏢為名 ,將我遠遠騙走,以免鹽幫斬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氣高傲,兩鏢之中必選九江,等我到了九江 ,發覺不妙,趕回泰州也來不及了。他在書信上還說,隨我同來的鏢師多年來跟隨他出生入死 ,不應受他牽連,命我將匣子里的金銀分給眾人,大家各奔東西 ,千萬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書信,大伙兒無不悲憤,個個放聲痛哭 ,都要趕回泰州,與家父同存同亡 。倒是我最先清醒過來,暗想敵人勢大 ,這些鏢師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于是喝止眾人,分了金銀 ,將他們遣散,而后一人一刀潛回泰州。誰知入城一探,當真五雷轟頂 ,不但家父遭難,鏢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鏢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 ,就連遠嫁揚州的家姐也沒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無論男女老少 ,全都死于非命…… ”
說到這兒,趙世雄一陣喘息,雄壯的身軀縮成一團 ,身上創口迸裂,鮮血流得滿地。樂之揚望著這個漢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勝憐憫 ,忍不住說道:“你傷得太重,我帶你去看大夫……”說完伸手去扶,不防趙世雄出手如電 ,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手腕欲裂,痛得幾乎昏厥 。這時間,趙世雄眼里的兇光忽又暗淡 ,松開他的手,苦笑說:“我失血太多,臟腑也受了重傷 ,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 ,若不說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個好人,好人做到底 ,聽我把話說完!”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點頭 。趙世雄喘息一會兒,接著說道:“我當時憤怒發狂 ,只想報仇雪恨,于是蒙面更衣,潛入鹽幫總堂 ,暗殺了兩個鹽幫首領。鹽幫又驚又怒,派出爪牙滿城搜捕,更有兩名東島高手趕來 ,我與之交手,幾乎喪命,負傷逃入深山 ,得一位高僧收留,調養了數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紅巾軍已在中原起事,南方義軍也紛紛響應 ,鹽幫搖身一變,成了一支義軍,趕走了大元的官吏 ,霸占了泰州 、揚州 。
“仇人越來越強,報仇的事也越發渺茫,其時天下大亂 ,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我混在難民中間,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這一日,來到高郵城外 ,忽聽有人叫嚷:‘張士誠張大帥來了!’跟著就聽號角開道,行來一支人馬 。這些日子,我也久聞張士誠的大名 ,聽說他神威了得,屢敗元軍,于是抬眼望去。但見領頭一人金盔銀甲,跨了一乘白馬 ,望見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禮。看清此人容貌,我幾乎氣炸了肺 。這廝不是別人 ,正是當日劫鏢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沒有將他一刀砍死。現如今 ,這狗賊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義軍的首領。我當時氣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 ,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見張士誠身后的兩名騎馬老者。這兩人均是東島高手,向日打傷我的也是他們 。我見這情形 ,知道殺不了張士誠,只好暫時隱忍下來。
“當天晚上,我反復思索報仇之計,想來想去 ,想起了家父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如今憑武力無法報仇 ,那么只有在這‘忍’字上下工夫 。當年越王勾踐舍身為奴,侍奉吳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終于吞并吳國,報仇雪恥。面對如此強敵,我卻只想一朝報仇 ,豈非不自量力。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第二天賣了祖傳的寶刀 ,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關刀,化名趙世雄,投入張士誠麾下,從小卒做起 ,沖鋒陷陣,屢建奇功 。過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傳開 ,引起了張士誠的注意,那時我容貌有變,使的又不是祖傳的單刀 ,張士誠非但沒有認出我來,反而給我加官進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來 ,他鬼迷心竅,居然把我視為心腹,讓我做了他帳下親軍的統領。 ”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你刺殺他了嗎?”
“沒有!”趙世雄搖頭說 ,“那時我要殺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殺了他一個,其他的鹽幫頭子又可以取而代之 。況且我的仇人不止是鹽幫 ,還有東島,要想真正報仇,只有讓張士誠家破國亡。即便如此 ,也不過毀了泰州鹽幫,后面的東島仍是毫發無傷。存了這個念頭,我繼續隱忍待機 ,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天賜的機會 。 ”
“什么機會?”樂之揚好奇問道。
趙世雄自得一笑,說道:“張士誠在高郵擊退元軍以后 ,隱隱然已是南方義軍的共主。他志得意滿,乘勝攻占了平江,此人饒有權謀 ,可惜胸無大志,不知聽了誰的鬼話,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縱橫,步騎不易展開 ,敵方水軍一到,可說無險可據 。自古除了吳王夫差,從無一朝一代定都于此 ,夫差敗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踐自許,心懷破吳之志 ,明知此舉欠妥,可也并不點破。沒過多久,張士誠在平江自稱吳王 ,就在他稱王的第二天,來了一個年輕道士,神色倨傲 ,開口要見吳王張士誠 。
“我身為禁衛統領,見他言辭無禮,本想將他轟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說:‘你把這封信交給吳王 ,他看了信,必會見我!’我見他自信滿滿,心下奇怪 ,于是讓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入宮,到了僻靜處 ,偷偷拆信觀看……”
“糟了! ”樂之揚叫道,“信封一破,張士誠不就發現了嗎?”
趙世雄搖頭道:“我為復仇之計 ,但凡緊要書信,均要一一過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 ,既讓信封不毀,又可看見書信。當時我拆信一瞧,里面只有一張信紙,上面寫了四個字:靈道石魚!”
“靈道石魚?”樂之揚心生疑惑 ,“那是什么? ”
趙世雄慢吞吞說道:“當時我也不知這四字的意思,于是原樣封好,交給了張士誠 ,誰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驚,繼而喜透眉梢。我在一旁瞧見 ,心中十分納悶:此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為何見了這四個字,偏偏驚喜流露?張士誠看了又看 ,鄭重收信入懷,命我召那道士 。見了道士,又破天荒將我遣開 ,過了好一陣子,方才遣出道士,喚我入內,張口就問:‘世雄 ,我待你如何?’我說:‘陛下待我勝似父母,小將死一百次也報答不了。’我為報仇,刻意吹捧拍馬 ,可是張士誠聽了十分入耳,他說:‘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 ,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讓第三人知道!’我說:‘陛下但有差遣,小將在所不辭。’張士誠說:‘那道士你也見過了 ,今天夜里,你帶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觀’,給我取一樣東西回來 。事成之后 ,殺光所有道士,連帶門外那個,一個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問道:‘要取的東西是什么樣子?’張士誠遲疑一下,小聲說:‘是何模樣 ,我也不知,門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記,事后殺人滅口 ,道士一個不留!’”
樂之揚怒道:“這個張士誠,還真不是東西!”
趙世雄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非心狠手辣,他一個私鹽販子 ,又憑什么脫穎而出、裂土稱王?說起來,這類事情,我也替他干過不少 ,唯獨這件事情最為蹊蹺 。我帶著道士兵馬,乘夜直奔虎丘,將玄天觀團團圍住。小道士見了玄天觀的觀主 ,張口就要他交出‘靈道石魚’。那觀主道號映真,看上去謙和有禮,是個有道之人,他見這情形 ,自知無法抗拒,于是捧出一個紅木匣子,對我說道:‘劣徒利欲熏心 ,泄露本觀秘密,真是可嘆可恨。但這東西不過是前代高人的遺物,吳王就算得到 ,也無實際用處 。為這無用之物傷生害命,智者不為,還望將軍得到此物 ,不要再與本觀為難。’
“映真道人說這話時,神氣哀切憂傷,足見他洞悉世情 ,明白來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開一看,里面放了一只魚形石雕,看模樣并無出奇之處 ,為了此物殺光道士,未免小題大做 。但那時我大仇未報,不便違抗王命 ,就問小道士:‘就是這個嗎?’小道士眉開眼笑,連說:‘對,對……’話沒說完 ,我大刀一揮,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
樂之揚聽到這兒,忍不住脫口輕呼 ,趙世雄看他一眼,嘆道:“接下來就是殺人放火,觀里一百多名道士 ,幾乎沒有走脫一個。只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奮力殺出重圍。我故意遣開將士,親自追趕,趕到虎跑泉邊 ,老道身受重傷,不支昏倒 。我見四周無人,將他藏在一個隱秘處所 ,自己返回王宮交差。交納石魚以后,張士誠又千萬叮囑,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應 ,事后悄悄離開王宮,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 。趕到之時,老道已經醒了。我問他石魚來歷 ,他起初神氣冷淡,絕口不答,后來我無奈之下 ,只好說出與張士誠的仇恨。他默默聽我說完,半晌才說:‘令尊師彥公與我有一面之緣,他的慘事我也有所耳聞,足下如果沒有說謊 ,你為家人報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俠士之風 。也罷 ,你立一個誓,將來時機來到,殺了張士誠 ,為本觀道士報仇。’
“我聽了這話,跪地立下毒誓。映真這才說道:‘這只靈道石魚,源自宋朝初年。那時東島還未創立 ,島上始祖釋印神,出身佛門,后來還俗 。他一身武功兼有佛道兩家之長 ,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歲就創出了‘蜇龍眠’與‘無相神針’兩大奇功,打遍天下,全無敵手。釋印神志得意驕 ,在家門前立下一塊石碑,上面寫道:‘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
樂之揚脫口而出:“這人好大的口氣 。”
“他口氣雖大 ,但武功實在厲害,當時武林之中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過了一年有余,釋府門前來了一個道人 ,他對著石碑看了又看,忽地伸出手指,在一字下面添了一橫 ,又將‘雙’字輕輕抹去,改成了一個‘足’字,這么一來 ,就變成了‘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意思全變,大有嘲諷之意…… ”
“只用手么?”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 ,失聲叫道,“這不可能!”
趙世雄笑道:“你年紀還小,有所不知 ,這世上奇人異士本多,于常人而言,空手刻石 ,似無可能,但據我所知,當今之世 ,就有兩三位高人可以辦到。道人刻字之時,釋印神并不在家,但他家里人個個識貨 ,看見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敵手,便問道人來歷 。道人自稱靈道人,云游至此 ,在附近的‘乘黃觀’借住三日,三日之內,釋印神如能趕回 ,可來乘黃觀和他一會。
“道人說完以后,揚長而去。釋印神收到飛鴿傳書,晝夜兼程 ,終于在三日之內趕到乘黃觀赴約 。他還沒進大門,一個道童迎上來說道:‘靈道長托我帶話,他說 ,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圣 ,但身為出家之人,不愿揚名立萬。所以辟出一間靜室,只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 。釋先生如果答應 ,便請入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釋印神聽了這話 ,當即答應。許多江湖中人來瞧熱鬧,聽了這話,大失所望 ,只好守在外面,目送釋印神走入靜室。本想兩人交手,必然驚天動地 ,誰知聽了半天,靜室中寂無聲息。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釋印神方才走出門外 。他神氣淡漠 ,不見喜怒,也不瞧上眾人一眼,徑直走回家中,閉門不出。在場的武人紛紛猜想兩人誰勝誰負 ,可是誰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發現,釋府門前的石碑變成了一堆碎石 ,府內人去樓空,釋家上下數十口全都不知去向 。從那以后,釋印神絕跡武林 ,江湖上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數十年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 ,釋家離開中土,遠走海外,去了東海的靈鰲島。 ”
“釋印神輸了嗎?”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說不清!”趙世雄輕輕搖頭 ,“只因兩人有言在先,所以這一戰的勝負,成了一件武林懸案 。那日以后,釋印神遠走海外 ,靈道人也銷聲匿跡,直到百年之后,有人在王屋山的石洞里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遺蛻 ,遺蛻旁邊擱著一只石魚,地上以指力刻下兩行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靈道石魚出世以后 ,惹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可是得到石魚的人,從無一人能夠勘破石魚的秘密 ,它與‘純陽鐵盒’并稱玄門兩大秘寶。后來幾經輾轉,此物不知所蹤,直到玄天觀出了叛徒 ,想借此物升官發財,靈道石魚方才再度出世…… ”
說到這兒,趙世雄連聲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說道:“當時我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喜極欲狂 。‘仙猬功’之強天下皆知,釋印神之后 ,東島練成此功的高手也不過一人而已。靈道人如果勝得了釋印神,那么,他的武功當在‘仙猬功’之上 ,我若練成了他的武功,必能與東島高手一爭長短。想到這兒,我盯著映真道人一言不發 。老道慘然一笑 ,說道:‘我知道你的念頭,我活在世上,難免泄露你的秘密 ,趙老弟,記住你的誓言,為本觀的弟子報仇!’說完奮力掙起,一頭碰死在了一塊巨石上面。”
樂之揚聽到這兒 ,心中凄慘,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只聽趙世雄接著說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尸體 ,匆匆趕回王宮,一路上猜想,張士誠身為東島弟子 ,當然知道靈道石魚的來歷。他讓我來取石魚,又不愿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 ,無非是想練成靈道人的武功,一舉擺脫東島的轄制。而他的心腹之中,只有我與東島無關 。換在以往 ,我一定泄露消息,挑唆兩方廝殺一場,但為了得到石魚,我再一次隱忍不發。可是得到石魚之后 ,張士誠收藏甚秘,我幾次潛入他的內室,均未發現石魚的蹤跡。
“此后又過了幾年 ,朱元璋天縱神武,陸續掃滅群雄,打敗陳友諒以后 ,又向張士誠用兵 。張士誠連戰連敗,不久平江被圍,陷入了絕境。城破之前 ,他將家眷趕到齊云樓上,親手點火,將妻妾兒女統統燒死。哼 ,這一套把戲,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他燒死的多是女眷 ,兩個兒子張天賜和張天意根本不在其間 。張士誠不愿斷了香火,找了兩個替死鬼充數,燒得面目全非 ,暗地里卻把兒子藏在民間,等到戰事平息,伺機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后 ,我搜遍王宮,不見‘靈道石魚’,心想張士誠將石魚視為至寶 ,城破之際,必然交給兒子帶走。于是我找到兩人的藏身之所,卻只見到了張天賜 。后來才知道 ,張天意也在屋內,就藏在一邊的大水缸里。可惜時間緊迫,我沒有仔細搜索,只向張天賜逼問石魚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說 ,我只好一刀一刀地剮了他,割到二十一刀的時候,他受苦不住 ,終于吐露了真情 。我得到石魚之后,殺了張天賜滅口……”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不勝厭惡 ,重重冷哼一聲。趙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我本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但世上無不透風的墻 ,石魚的事還是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時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這消息必是張天意傳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魚 ,我只好連夜逃走 。朱元璋滿天下抓我,可他萬料不到,我膽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戲。呵 ,我唱了二十年的關公,今夜之前,并無一人知道我的底細。”
說到得意之處 ,趙世雄呵呵直笑,笑了兩聲,突然一陣氣緊 ,拼命咳嗽起來 。
樂之揚問道:“張士誠呢,這一次你殺了他么? ”
“沒有!”趙世雄面露獰笑,臉上血肉擠成一團 ,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殺了他 ,豈不太過便宜。他當時窮途末路,想要上吊自盡,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讓他如愿 ,我砍斷了白綾,將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兩天 ,方才下令將他絞死 。可惜得很,那時我已棄官逃走,沒有親眼看到他臨死前的嘴臉。”
樂之揚心想張士誠一代梟雄 ,死得如此窩囊,真是可悲可嘆,又想他濫殺無辜 ,活該受此報應。想著冷冷說道:“靈道人的武功,你也沒學會吧?要不然,怎么會是這副德行? ”
趙世雄哼了一聲 ,冷冷說道:“起初我自負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魚之秘,誰知過了三十年 ,仍是一無所獲,可是練不成靈道人的武功,我就無法向東島尋仇 ,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訴你這些事的原因!”
樂之揚不解道:“這跟我什么關系?”趙世雄擠出笑來說道:“孩子,我把靈道石魚送給你 ,你要答應我,將來有朝一日,練成石魚武功 ,代我向東島報仇! ”
樂之揚一呆,搖頭說:“我不要石魚,更不會幫你殺人!”趙世雄怒道:“為什么?你不想天下無敵么?”
樂之揚笑了笑 ,轉身便走,忽聽趙世雄發出一串呻吟 。樂之揚想他渾身是傷,心中一軟,說道:“趙先生 ,你別逞強了,還是找個大夫要緊。 ”
“好!”趙世雄喘氣說,“你扶我起來。”
樂之揚伸手去扶 ,冷不防趙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帶 。樂之揚身不由主,一頭撞進他的懷里 ,來不及掙扎,就聽趙世雄在他耳邊輕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給你。告訴你 ,石魚就在……戲園東南方的墻角底下! ”說完放聲大笑,笑了幾聲,忽地把頭一歪 ,靠在墻上死了。
樂之揚奮力掙脫那手,只見趙世雄雙眼大張,嘴角掛了一絲詭笑,看上去雖死猶生 ,說不出的猙獰可怕。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轉身沖向巷口,誰知才跑幾步 ,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面長須 ,腰間一顆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
樂之揚望著來人,不由倒退兩步 ,張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趙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會兒 ,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還在巷口,語聲未落,樂之揚只覺一陣微風吹過 ,張天意已經到了趙世雄的尸體前面。
樂之揚心中害怕,支吾道:“我 、我不知道!”張天意“哼 ”了一聲,抽出軟劍 ,刷刷兩聲,削斷了趙世雄的雙腿,斷口齊齊整整 ,并無血水流出。
血已流盡,人也死透,張天意望著生平仇敵 ,流露出失望的神氣 。他目光一斜,忽見樂之揚挨著墻角,一步步向外挪去 ,不覺冷笑一聲,低聲道:“想逃么?你試試看!”
樂之揚手腳僵硬,心子狂跳。對方神出鬼沒,要想逃出他手 ,根本沒有可能。張天意的目光又轉向尸體,長劍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服 ,俯身摸索一陣,可是一無所獲,思索一下 ,問道:“小家伙,他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么?”
樂之揚努力按捺心跳 ,答道:“說了他的身世 。 ”張天意哼了一聲,又說:“那么你知道我是誰了?”樂之揚聽他口風不善,不由心驚肉跳。張天意又問:“除了這些 ,他還說了什么?”
樂之揚正想說出石魚之事,但轉念一想,趙世雄抓看客擋劍,本意出于自保 ,這個姓張的討債鬼臨走之前,卻將幸存者全數殺死,比起趙世雄來 ,還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魚上真有絕頂武功,此人一旦練成 ,還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這兒,他支吾說道:“沒、沒說什么! ”
“撒謊!”張天意掉過頭來,目透銳芒 ,“你撒謊!”樂之揚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
張天意皺了皺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這么說 ,你活著也沒什么用處了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斷不能留你活在世上!”樂之揚吃了一驚,忙道:“他只說了自己,可沒有說你!”張天意冷笑道:“你當我會信么? ”
樂之揚心念急轉 ,這討債鬼殺死自己,好比捻死一只螞蟻,但若說出靈道石魚的下落 ,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間,樂之揚靈機一動,大聲說:“我想起來了 ,他的確說過,有一件緊要東西,藏在紫禁城里!”
“紫禁城?”張天意一愣 ,“他說在紫禁城?”
“對呀! ”樂之揚用力點頭,“千真萬確!”張天意冷笑道:“好小子,還敢說謊?”樂之揚心子一跳 ,沖口而出:“我沒說謊。 ”
張天意見他急得面紅耳赤,神態不似作偽,又想他小小年紀,倉促間也編不出紫禁城的說法 。趙世雄狡詐百出 ,沒準兒真的將靈道石魚藏入皇宮,那兒禁衛森嚴,地大人少 ,倒真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去處。
張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幾分,又問:“好啊 ,他說了沒有?在紫禁城什么地方?”樂之揚笑道:“說了!”張天意漫不經意地問:“在哪兒? ”樂之揚接口笑道:“你剛才還要殺我,我說了地方,豈不是馬上就沒命了嗎?”
張天意大怒 ,盯著樂之揚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將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魚 ,趙世雄一死,這少年已是唯一的線索,想來想去,只好忍氣吞聲 ,擠出笑臉說道:“我方才說笑話兒呢,好孩子,你說出藏物的地方 ,我馬上放你走人。”樂之揚嘻嘻一笑,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當我會信么? ”
張天意長劍一抖,刷地刺出 ,樂之揚胸口一涼,微微刺痛,低頭看去 ,劍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只聽張天意森然說道:“小子 ,老實說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來喂狗!”
劍氣森森涌來,樂之揚熱血冷透 ,身子好似墮入冰窟。他見過張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話出口,馬上就會長劍穿胸 ,當即長吸一口氣,顫聲說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 ,反正、反正都是一死,與其這樣,我 、我寧可不說!”
“是么? ”張天意冷笑一聲 ,“我刺一劍問你一次,看你能挨幾劍 。”樂之揚說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說了 ,結果還是丟了性命。我年紀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劍,今生今世 ,也休想找到那個東西!”
張天意死死盯著他,兩眼噴火,面皮發紫 ,本想一個黃口孺子,連哄帶嚇,一定能夠叫他乖乖吐露實情 ,誰知這小子奸猾過人,始終不肯上當。張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劍下去 ,真的斷了線索,心中盡管惱怒,卻慢慢收起長劍 ,冷冷說道:“小家伙,你要怎么才肯說?”
樂之揚笑道:“進了紫禁城我就說! ”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他本以為樂之揚要他做出保證,比如寫字畫押之類 。此類契約 ,事后輕輕撕毀了事,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但這一番回答 ,完全讓他摸不著頭腦,一時盯著少年,心里大犯嘀咕。
樂之揚臉上帶笑 ,心中卻很焦急,面對這個殺星,幾乎生路全無 ,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魚,討債鬼都會殺他。有道是“遲則生變” ,如今之計,只有盡力拖延時間,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討債鬼本領再高 ,也決計無法進去,他一時不能入宮,一時就不能殺死自己 ,時間一久,或許能夠找到脫身的機會 。
兩人沉默相對,心里各自轉了幾十個念頭 ,張天意忽地慢慢開口:“小子,你說話算數?”樂之揚笑道:“算數! ”
張天意點了點頭,收起長劍 ,手掌忽地一翻,拍中樂之揚的心口,少年只覺刺痛入體 ,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小滑頭,這滋味如何?”張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釘入了一枚‘夜雨神針’,如果老實聽話 ,事后我給你起出金針。要不然,哼,這一枚金針不斷鉆入 ,終歸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盡痛苦而死 。”
樂之揚臉色慘變,但覺中針處發癢發麻 ,怪怪的不是滋味。張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說出地點 ,豈不一了百了? ”
樂之揚強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東西,更加一了百了!”張天意目涌怒意 ,厲聲說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幾時?”樂之揚笑道:“不勞關心! ”張天意“呸”了一聲,罵道:“我關心你個屁!”樂之揚說道:“好啊,眼下無屁可放 ,等我有了屁,再放給你關心關心! ”
張天意大怒,欲要動手教訓 ,可一想到靈道石魚,又把打人的念頭按住,心中暗暗發誓 ,拿到石魚,非得一劍劍剮了這小子不可。他心里發狠,臉上卻故作冷淡 ,說道:“小子,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 。樂之揚回頭望去,巷道幽深 ,趙世雄的尸首隱沒不見。正瞧著,張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揚 ,衣袖里飛出一條細長的鐵索,索端鑄有精鋼鐵爪,“咔”的一聲扣住了屋檐。
樂之揚不及轉念 ,雙腳離地,身子如飛上升。張天意輕捷如一縷飛煙,飄飄然躥上房頂 ,將樂之揚夾在腋下,踩著屋脊飛奔,遇上高墻大廈 ,稍矮的縱身跳過,較高的使出飛爪,勾檐掛壁 ,飛騰直上 。
張天意輕功高妙,只管飛檐走壁,樂之揚卻覺忽上忽下,頭暈眼花、煩惡想吐。突然間 ,前方涌現出一面高墻,筆直兀立,不見墻頭。樂之揚只覺張天意不住攀升 ,似無窮盡,忽然“叮”的一聲,兩人向下一沉 ,樂之揚一顆心躥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張天意右手的軟劍刺入墻壁 ,顫悠悠地掛住兩人 。
“去! ”張天意吐氣開聲,借著劍身彈力,奮力向上一躍 ,兩人凌空翻騰,一個筋斗落在墻頭。樂之揚回頭看去,只覺一陣頭暈,他儼然已經到了京城的頂端 ,下面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層層,形似波浪起伏 ,其間的燈火星星點點,只疑一陣微風,也能將之吹散。
不容他細看 ,張天意翻騰向前,時用飛爪,時用軟劍 ,起起落落,翻過一處高墻,飄然落在地上 。他放下樂之揚 ,呼呼直喘粗氣。少年爬了起來,掉頭望去,四面古木森森,掩映飛檐巨柱 ,許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無光亮。
“這是哪兒?”樂之揚好奇問道 。張天意冷哼一聲,答道:“紫禁城!”
樂之揚嚇了一跳 ,張嘴要叫,張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將他到嘴的驚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 ”張天意低聲喝問 ,“那東西呢?”樂之揚張口結舌,一腔熱血全涌到了頭上。他本是信口胡謅,對于紫禁城中的情形 ,幾乎一無所知,一時間使勁撓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
張天意疑云大起 ,寒聲說:“小子,你不會騙我吧?”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一動,暗想自己沒有來過紫禁城 ,討債鬼怕也沒有來過。事到如今,只有亂編一個名字,騙過眼下再說 ,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 ,群芳殿,不錯,就是群芳殿! ”
“群芳殿?”張天意一愣 ,這名字十分俗氣,不像是皇城宮殿的稱呼。但正如樂之揚所料,他倉促來此 ,對于宮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張天意萬萬料想不到,這個無賴小子,膽敢欺騙自己 ,只把**的名號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宮上面,于是又問:“趙世雄說了么?大抵在什么方位?”
“大抵…… ”樂之揚假意沉思 ,心想,群芳,群芳 ,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著靈機一動 ,“趙世雄說了,在御花園里面!”
樂之揚說謊的時候,目光閃爍 ,話語吞吐,如果換了成人,張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樂之揚年紀太小 ,張天意先入為主,總想著小屁孩兒沒有那么多的心眼兒,膽敢胡編亂造地欺瞞自己。
這么一盤算 ,張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說:“御花園,群芳殿 ,莫非是宮里妃嬪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應該叫做‘群芳祠’才對 。哼,朱元璋乞丐出身 ,胸無點墨,起個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輩敗給了朱元璋,心中耿耿于懷 ,故而逮到機會,就要盡情挖苦一番。
樂之揚一邊聽著,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對呢!朱元璋狗屁不通 ,你這討債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兒去 。 ”
“走吧!”張天意轉身就走,樂之揚叫道:“上哪兒去?”張天意冷冷道:“當然是去群芳殿。”樂之揚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御花園在哪兒? ”張天意道:“人長一張嘴 ,不會問路嗎?”
樂之揚暗暗叫苦,恨不得掉頭就跑,如果當真遇上宮人 ,他的謊言立馬拆穿,討債鬼一生氣,就算不殺他 ,也得砍手砍腳,縱不砍手砍腳,削幾塊皮肉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趙世雄的慘狀 ,樂之揚連打了幾個冷戰 。
“磨蹭什么?”張天意回過頭來,目光陰森。樂之揚無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心里拼命轉念 ,兩眼左顧右盼,尋找逃生之路。
深宮如海,黑沉沉不見燈火 ,沿途花木縱橫,假山攲斜,如怪獸 ,似飛龍,若奔若走,森然相向 ,池沼間枯荷衰敗、亂萍飄零,突然躥起一只鶴鳥,撲翅的聲音嚇得樂之揚渾身打戰 。
轉過一條長廊 ,一盞燈火冉冉飄來,張天意快步迎上,只見兩個華服男子迎面走來,掌燈的一人大聲喝道:“誰? ”
叫聲方落 ,張天意撲上前去,只聽撲通兩聲,二人同時摔倒。張天意拎起一人 ,扒了衣服頭冠,丟給樂之揚道:“換上!”
樂之揚糊里糊涂,依言換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長足 ,衣袍上身,略顯肥大 。這時張天意又將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來,穿在身上 ,拍開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問御花園怎么走?”
那人魂不附體,手指遠處:“一直 、一直往、往東北走! ”張天意笑道:“謝了!”正要把人放下 ,忽又想起一事,問道:“群芳殿在御花園里么?”
“群芳殿? ”那人一呆,“那、那是什么地方?小的、小的從沒聽說過!”
張天意臉色一變,回頭望去 ,忽地不見了樂之揚的影子。他又驚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頂上,舉目一看 ,廊廡交錯,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 ,吞沒了無數房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張天意本想樂之揚中了“夜雨神針” ,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給了他可乘之機。這時后悔莫及 ,呆呆站了一會兒,跳下假山,連環兩腳,踢得地上兩人頭開腦裂 。他抓起尸體 ,綁上石頭,丟入一邊的池塘,低頭想了想 ,拎起燈籠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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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禁深深
燈籠越去越遠 ,不久消失在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動,樂之揚冒出頭來 ,眼睛閃閃發亮 。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交談,知道謊話必然拆穿,一時心急 ,鉆入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嚇得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 ,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 ,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無窮 ,一忽而草木叢生 、花枝纏人,一忽而高墻壁立、聳列兩旁 。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腿發軟 ,心肺似要炸開,只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喘息了一會兒 ,他掉頭望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色一望無邊 ,也不知身在何處。
樂之揚只覺泄氣,頹然坐在地上 。他已困在宮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受驚嚇 ,此刻一脫險境,登時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琴聲 ,彈的是一首《烏夜啼》 。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間少有,所彈的古琴音色醇厚 ,潤如珠,泠如泉,時如松濤鳴壑 ,時如空谷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絲雜音。
樂之揚性好音樂,聽得入神 ,睡意不覺煙消,聽到精妙之處,不由解下長笛 ,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面。《烏夜啼》是南朝大樂師王義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亢處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回處好比碧紗如煙 、隔窗對語 ,操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股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
樂之揚少年心性,聽了一會兒 ,只覺氣悶,忘了身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 ,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 ,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 ,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 ,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云,一個靈動猛銳 ,一個憤然沖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
笛聲一起 ,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精妙之處,兩調合一,繁音匯響 ,笛聲沛沛洋洋,直沖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 ,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的卻是一首《平沙落雁》 ,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 ,波光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交鳴 ,彈到高妙之處,真如數十只大雁同時鳴叫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 ,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于沉寂 ,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里長空中一只孤鶴 ,引吭長鳴,聲聞于天 。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 ,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操》,宛如飛龍騰空 ,飄逸變幻之余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灑不拘,好似孤鴻飛逝 ,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 ,洋洋灑灑,大有小舟一葉,遨游江湖之氣概 ,瀟灑悠遠之處,更勝方才的《秋鴻》 。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 ,他年少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 ,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云 、笑傲日月的襟懷,
不待《樵歌》唱盡 ,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 ,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譜寫,較之后世,曲譜頗為簡單 ,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 ,可是到了操琴者手里,一股雍容之氣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聳峙 ,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凌霄漢,大有登凌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
樂之揚不甘示弱 ,琴曲一完,撫笛吹起了《流水》 。高山流水,自古并稱 ,上善若水,無物可以羈絆,與樂之揚性情相合 ,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 ,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 ,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柔款款 ,銳氣全無,隱隱透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 ,也變成了《漁樵問答》。他與操琴者素未謀面,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 ,到了“問答 ”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 ,笛聲主答,神情灑脫,一如山之巍巍 ,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
一曲奏罷 ,余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 ,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處,呆呆的一動不動,月光穿檐照來 ,如銀如水,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 ,樂之揚儼然置身于夢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
突然間,身后傳來腳步之聲 ,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處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 ,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 、肌膚光白,不過神色冷冰冰的 ,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身逃走 ,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他的神思,望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 ,左邊的人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神色十分困惑 ,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家伙 ,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
樂之揚滿心沮喪,暗想擅闖禁宮乃是死罪 ,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 ,這一場樂曲斗下來,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驚動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該 ,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聲招呼,待會兒叫人砍了腦袋 ,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兒。
迂回走了一會兒,茂密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 。樂之揚恍恍惚惚 ,只疑身在夢境,行尸走肉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 ,四根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光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 ,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什么?吹笛的是個小孩子? ”
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 ,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后面。少女下頜尖尖,面頰豐潤 ,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 。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 ,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 ,方臉濃眉,目光凌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里面也有這樣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頭 ,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 ,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 ,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 。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 ,騎馬射箭你不如我,操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么,我所知有限 。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 ,未免夸大其詞。京里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么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 ,十三妹跟他斗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 ,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 ”那四哥目光一轉 ,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么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里當太監干嗎?”
他目光懾人 ,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 。是了 ,小太監,你姓什么?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 ”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 ,話從嘴里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蒙混過去 ,卻對宮里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 ,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脫,性子可不怎么樣! ”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 ,還有什么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 ,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后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 ,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話時有些不安 ,**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 ,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 ,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里去! ”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個粗人 ,只憑這兩個字,什么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 ,“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么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 ,以贖口孽如何? ”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 。”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 ,叫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
“怎么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癡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 ,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 ,還望手下留情,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澀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 ,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 ”朱棣笑道:“君無戲言 ,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 ,盯著朱棣,目有怒色 。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愛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黃衫少女也說:“是啊 ,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叫我于心何安。 ”拘謹男子苦笑一下 ,沖黃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處處針對侄兒 ,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黃衫少女沖他一笑,月光下如幽蘭暗放 。她正想勸說 ,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兩眼望天 ,只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余光所及,忽地雙手下垂 ,低聲叫道:“祖父! ”
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掉頭望去,遠處花蔭之下 ,靜悄悄站了一個白發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 ,大約年少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密布臉上 ,更顯得森嚴可畏 。
老人的衣著簡素無華,一身灰布袍,一頂六合帽 ,容貌十足丑陋,身子卻很挺拔,仿佛一只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 ,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身,凝目注視老者,流露出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 ,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身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 ,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塵 ,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仿佛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 ,幾乎分毫不差 。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身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聲說:“作死么?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 ,灰衣老人目光射來,徐徐說道:“小家伙,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 ,老人長眉一揚:“樂韶鳳是你什么人? ”
樂之揚一愣,沖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入皇宮已是大罪 ,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 ,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 ,看似冷漠陰沉,可是眼底深處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還沒死? ”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 ,心里起了一股怒意 。老人又笑一笑,轉身坐下,慢聲問道:“**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顫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老人點一點頭 ,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 ,足見倪明寶疏于任職、**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 ,送到瓊州充軍。 ”那太監渾身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 。這老人氣勢奪人 ,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心子亂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情 ,腦海里靈光一閃,沖口而出:“你 、你是朱元璋? ”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呵斥沖了過來 ,樂之揚面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緊緊咬著嘴唇 ,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 ,漫罵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只聽促織低唱 ,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 ,二十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樂之揚張了張嘴,一股冷氣堵在胸口,心里只感絕望 。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 ,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少人頭落地。
“名字么,取來就是給人叫的。 ”朱元璋漫不經心地說了下去 ,“不敢叫的人,要么討好我,要么害怕我 ,成天萬歲來、萬歲去,真是無聊透頂 。人又不是烏龜,誰又能活到一萬歲?上個月有個煉丹的方士 ,送來一瓶丹藥,說是不死之藥,服之可以長生,你們猜猜 ,我是怎么對付他的?”說著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人。眾人心有顧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 ,目光落到樂之揚身上,笑道:“小家伙,換了你是我 ,你會怎么做?”拘謹男子應聲色變,急道:“祖父,這小太監什么東西 ,怎能與您相提并論? ”
朱元璋擺了擺手:“說說而已,何必較真 。允炆,你仁孝可嘉 ,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朱允炆面色一黯,無奈點頭 。
朱元璋望著樂之揚,笑道:“小家伙 ,不用怕,但說無妨。”樂之揚少年心性,見他氣度和藹 ,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 ,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后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
朱元璋一笑 ,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餓飯 ,餓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根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發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 ,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 。可惜那道士不經餓,七天不到就餓死了。相比起來 ,秦始皇、漢武帝 、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戀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 ”朱棣笑道:“父親驅逐韃虜 ,功蓋華夏,如今世界升平,萬方來朝 ,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 ,又沖樂之揚說道:“樂韶鳳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么?”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 ”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 ,嘆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 ,“小家伙,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 。照樂之揚看來 ,這曲子正大有余,靈動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調 ,于是答道:“會吹!”
“很好! ”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 ,只聽笛子,不聽琴么?”朱元璋掉頭望她,流露慈愛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 ,也只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 ,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嘴 ,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面紅耳赤,心里更是亂糟糟的,長笛送到嘴邊 ,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望來,心中一凜 ,振作精神,吹起前調,黃衫女也調弦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 ,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 ,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 。十七弟挺身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 ,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 ,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圣主,王氣成龍虎。提劍起淮西 ,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 。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 ,功業如湯武。 ”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鐘大呂 ,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 ,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 。眉梢眼角,種種神情如水淌過 ,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奮 ,時而感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情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 ,歷經了幾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終于削平了群雄 ,坐穩了江山 。可惜好景不長,光陰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終于垂垂老矣 ,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別人并不知道 ,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 ,創業時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夢回,便從指縫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 ,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成了《風云會》的調子。他看了少女一眼 ,硬著頭皮吹笛應和 。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
“玉壘瞰江城,風云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砲發機驅六甲 ,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 。一戎衣 ,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升平。”
這一首曲子 ,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陽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 。那一戰兇險百出,勝敗幾經反復 ,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后 ,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 ,漸漸合并如一,仿佛奔鯨入海,萬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調感染 ,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馬上陣,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 ,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 。這一次,他注定戰敗。鄱陽湖上,他舍生忘死,只為奪取江山 ,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 ,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 、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 ,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豺狗 。
豺狗?在哪兒?我殺光他們!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睛,兇光迸出,掃視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 ,忽又變得柔和起來。他久久地望著孫子,恨不得透過這雙老眼,將所有的才智與力量注入他的身體 ,火盡薪傳,等他撒手西去,這個年輕的皇帝就能夠擔負起朱氏的江山。
“持黃鉞,削平荊楚清吳越 。清吳越 ,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幽燕齊魯風塵潔,伊涼蜀隴人心悅。人心悅 ,車書一統,萬方同轍……”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剎那 ,陳友諒、張士誠 、方國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對手的面容從眼前掠過,個個愁眉不展 、神情凄然 。
“勝出的人終歸是我! ”朱元璋只覺一陣欣慰。比起這些戰敗者 ,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呵……”不遠處的假山后面,傳來一聲輕笑,笛聲戛然而止 ,跟著琴聲也停了下來 。十七弟一拂衣袖,應聲望去,只見假山背后徐徐轉出一個人來。
樂之揚望著那人,一顆心幾乎蹦了出來。張天意脫去了宦官衣衫 ,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漬凝成紫色,有如繁花** 。
“你是誰?”朱元璋注視來人 ,不動聲色。張天意詭譎一笑,輕輕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 ,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好厲害,好威風 ,朱重八,你還記得故人否? ”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張天意隨口道出 ,語氣中大有嘲謔 。朱棣站起身來,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朱元璋卻笑了笑,示意兒子不要妄動 ,一邊說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張天意微微瞇眼,“我姓張 ,平江人! ”
“張士誠!”朱元璋流露訝色,盯著張天意,一字字地道 ,“你是他的兒子?
“陛下明鑒。”張天意一揮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笑吟吟說道 ,“朱重八,接下來,我且代家父跟你敘敘舊! ”說罷揮袖漫步 ,向沉香亭一步步走來。
“慢來!”朱棣呵呵一笑,橫身攔住去路,“有道是,父對父 ,子對子,若要敘舊,可別亂了輩分!”
張天意看他一眼 ,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誰? ”朱棣笑了笑,朗聲道:“燕王朱棣!”
“是你?”張天意目光一轉,“聽說你鎮守北方 ,韃虜畏之若虎,若是騎馬用兵,區區甘拜下風 。 ”他頓了頓 ,面露詭笑,“不過這一次,可與打仗不同!”說到這兒 ,揚起手中長劍。
朱棣一笑,也拔劍出鞘。較之常劍,他的劍長了五寸,寬了一寸 ,明如雪練,映月生寒 。
“好劍!”張天意注視那劍,“可有名字? ”
朱棣笑道:“劍名決云!三尺六寸!”
“上決浮云 ,下決地圮么?”張天意冷笑一聲,“口氣不小,但不知劍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試便知! ”張天意哼了一聲 ,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邊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頭一沉,隨他轉眼望去 ,剎那間,冷風撲面,青光映入眼簾。
張天意自知身在虎穴 ,一心速戰速決,殺了朱元璋以報國仇家恨,故而不耐與朱棣糾纏,假意看向十七弟 ,引得對手分心,而后殺手突出,一舉斃了此人 。
叮 ,一聲激鳴,兩人劍鋒相交,迸出點點火星。張天意一劍失手 ,微感詫異:朱棣回劍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劍道高手。情勢不容他多想 ,張天意占了先機,高躥低伏,放手搶攻 ,一片青蒙蒙的劍光仿佛天河倒影,幾乎將朱棣籠罩其中 。
朱棣步步后撤,決云劍東一挑,西一挽 ,布下一重劍幕,幾乎密不透風。對手軟劍近身,要么刺中劍身 ,要么巧被挑開,一轉眼,朱棣退了十步。張天意攻了一百余劍 ,可惜驟雨不終朝,至此劍勢已衰 。張天意正想放慢劍招,忽聽朱棣一聲銳叫 ,雙手握劍,斜往上挑,叮的一聲挑中軟劍 ,一串火星閃過,張天意只覺虎口發熱,劍柄幾乎脫手。
對手的內勁渾厚,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 ,軟劍為決云劍所逼,反向上挑,空門大露。朱棣長劍橫揮 ,閃電般向他腰腹掃來。危急關頭,張天意氣貫劍身,軟劍逼成弧形 ,嗖地繞回,叮的一聲點中決云 。劍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沖來 ,張天意虎口發麻,借力一轉,繞到朱棣身側 ,劍尖急吐,刺他左脅。
“呵!”朱棣旋身揮劍,決云劍直奔張天意咽喉,這一劍角度離奇 ,張天意即便刺死對手,也難逃利劍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與之同歸于盡 ,身形飄然一轉,繞到朱棣身后,不防朱棣腦后生眼 ,長劍就勢反挑,張天意不及出劍,一股寒風掃向小腹 ,只得放棄傷人,運劍一格,嗆啷啷一陣響 ,兩人電光石火間拼了十劍 。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張天意卻縱身跳開,厲聲叫道:“太昊谷的‘奕星劍’,席應真是你什么人?”
“半師半友! ”朱棣微微一笑 ,“足下的‘飛影神劍’造詣不凡,想必得了云島王的真傳吧!”
張天意輕哼一聲,涌身急上 ,作勢欲刺,朱棣深知厲害,后退半步 ,凝劍不發。“奕星劍”以群星為棋子,以天穹為棋盤,法于天象 ,暗合弈道。朱棣雖不出劍,劍鋒所指,盡是張天意出劍的死角 ,只消張天意進入劍圈,立刻化為星斗爛漫、天河落影之象 。
張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軟劍向后圈回。朱棣見他轉攻為守 ,心中只覺詫異。這時張天意沖他一笑,左手一揚,一蓬光雨向亭中飛去 。
猛可間 ,朱棣明白了張天意的伎倆,他作勢佯攻,吸引自己心神 ,本意卻是用飛針射殺父皇。暗器去如飛電,阻攔早已不及,朱棣悲憤交加 ,運劍如風,縱身向張天意刺出。
張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間任何一人活命 ,“夜雨神針 ”細如牛毛,數以百計,隨風潛入,潤物無聲 ,月光下只見一片精芒,籠罩整座沉香小亭 。
樂之揚也在亭前,幾乎呆了傻了 ,只見針雨撲面,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就在這時,白影一閃 ,躥出一人,白衣拂塵,正是年老太監 ,他身法快,拂塵更快,迎著針雨一掃 ,銀絲與星芒交錯,剎那間,漫天針雨無影無蹤。
老太監收了暗器,挺立亭前 ,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這神采一閃而過,像是炭火余燼 ,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僂腰背,身子后縮,一眨眼 ,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后 。老皇帝端然靜坐,意態悠閑,兩眼饒有興趣地盯著亭前的斗劍。
“奕星劍”本為道門劍術 ,講究因應敵勢、后發制人。朱棣縱劍搶攻,登時中了張天意的奸計,他發針之前已收回軟劍 ,見狀劍勢一圈,一股柔勁挑開決云,身隨劍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
朱棣被針雨擾亂了心志 ,等到還醒過來,已入兇險境地。他極力收劍,以“天門式”回守 ,決云劍的劍鍔掛上了軟劍的劍鋒,叮的一聲銳響,軟劍向右彈開 ,劍鋒掠肩而過,帶起一溜血花。
“呀! ”黃衫女驚叫起來 。張天意詭招得手,正感得意 ,聽見叫聲卻是一愣,側目望去,亭中諸人安然無恙 ,不由心頭一沉,感覺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劍稍慢,朱棣緩過氣來 ,使一招“天沖式”,大開大合,銳意反擊 ,刷刷刷一連數劍,逼得張天意連連后退。
呼吸之間,兩人攻守逆轉 ,身法均是快得驚人,來去如鬼魅潛行,起落如夜梟沖天 ,兩道劍光恰似一青一白兩道閃電,時而糾纏,時而分開 ,跳蕩起落,變化莫測 。
朱元璋瞧了時許,拈須說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 ,張生舞劍,志在寡人。既是舞劍,豈可沒有音樂相伴?微兒 ,你跟小太監合奏一曲,為你四哥壯一壯聲勢!”
黃衫女笑道:“奏什么曲子? ”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黃衫女點了點頭,雙手疾風驟雨般掃過琴弦 ,指間飄出殺伐之音。樂之揚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聲激昂 ,有如猛士拔劍 、鐵騎飛馳,一股森然殺氣登時彌漫開去 。
朱棣聽到音樂,氣勢大壯 ,出劍更加迅猛。決云劍本是一口戰劍,破軍殺將,臨陣可斬奔馬,這時使得興發 ,劍身發出嗡嗡顫響,每出一劍,就帶起一陣狂風 ,掃在張天意身上,不但肌膚生痛,劍勢也受壓制。張天意向來劍走輕靈 ,避強擊弱,可是“奕星劍”暗合棋道,每出一劍 ,均有幾個后招,封死了諸般角度,幾個回合下來 ,張天意無機可乘,氣勢大為削弱。
又交數劍,曲子吹到了“別姬”一段,霸王別姬 ,調子凄涼傷感,張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當日蘇州城中 ,與父母生離死別的情形,不覺心中一陣煩亂 。心一亂,劍法也亂 ,朱棣看出破綻,決云劍連挑帶刺,叮叮叮攻破張天意的劍幕 ,銳喝一聲:“著! ”劍鋒劃過張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鮮血涌出。
張天意吃痛 ,向后一躍,右手長劍亂揮,抵擋朱棣的追擊,左手一揚 ,喝聲:“看針!”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飛針,應聲收劍,向左一閃 ,不料張天意只是虛張聲勢,對手一退,他轉身就走。朱棣緊追不舍 ,飛劍刺他肩背,張天意繞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揚 ,又叫:“看針!”朱棣收劍躲閃,張天意又向前跑 。朱棣兩次上當,心中惱怒 ,追趕上去,忽見張天意擰過身來,手一揚,又叫一聲:“看針…… ”
朱棣心中氣惱 ,正要喝罵,忽見張天意袖里精芒閃動,心中大驚 ,想要躲閃,可已遲了,只覺一陣風從旁吹來 ,千百銀絲如流光飛雪,隔在了兩人之間,嗤嗤聲不絕于耳。針雨落入銀絲 ,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天意向后跳出,盯著老太監一臉驚疑 ,叫道:“你是誰?”老太監淡淡笑道:“深宮廢人,名號不足掛齒!”拂塵輕輕一揮,向張天意迎面掃出,張天意揮劍抵擋 ,拂塵輕飄飄搭上劍刃,好似蜘蛛吐絲,將劍刃緊緊纏住 。
張天意虎口一麻 ,長劍活了似的向前掙脫,慌忙運勁回奪,不防一股大力順勢涌來 ,潮水一般灌入體內。他不由撒開劍柄,向后跳開,可是那一股內勁余勢不衰 ,仍是直沖肺腑,張天意登時胸口一痛,“哇 ”的吐出一口鮮血。
他一招受創 ,自從藝成以來,這情形從沒有過,心知遇上高人,當下向后跳出 ,雙手此起彼落,射出兩蓬針雨,一蓬射向老太監 ,一蓬向亭內眾人射去 。
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監不敢遲疑,拂塵急舞 ,掃落飛來金針,跟著手足不動,向后飛掠而出 ,去勢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牽扯,眾人眼前一花 ,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塵卷起一股狂飆,漫天金針簌簌而落。破了金針,老太監轉眼望去 ,張天意身影一閃,消失在一面高墻之后。
老太監皺了皺眉,回頭看了朱元璋一眼 ,后者點了點頭,冷冷說道:“不留后患!”老太監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見 。
琴聲忽斷 ,黃衫女起身說道:“四哥,你的傷不礙事么?”朱棣笑道:“皮肉傷,不礙事! ”朱元璋哼了一聲 ,冷冷道:“小傷大治,不可耽誤,那人詭譎多詐 ,劍上未必沒有古怪。速傳太醫,給老四瞧瞧!”一邊的太監應聲退下。
朱棣苦笑道:“慚愧慚愧,若非冷公公,幾乎著了這姓張的道兒。”朱元璋沉默一下 ,忽道:“他飛針厲害,多了一樣本事,單論劍法 ,你也未必輸給他 。何況劍法厲害,不過一人之勝,兵法厲害 ,才是萬人之敵。 ”朱棣肅然道:“父親教訓得是!”
朱元璋又說:“老四,十七,你們明天一早 ,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驚,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與十七弟特意趕來……”朱元璋打斷他道:“北方風煙未凈 ,胡虜窺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鎮守北疆,責任重大。至于微兒,你們兄妹情深 ,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兒,生日過與不過 ,也沒什么關系! ”
十七弟站起身來,還想說些什么,忽見朱棣目光射來 ,登時苦笑一下,住口不語 。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見黃衫女怏怏不樂 ,不由笑道:“微兒,怎么不高興啦?”黃衫女輕聲說:“孩兒不敢,父皇說的都是正理 ,兩位兄長當以國事為重!況且女兒才德淺薄,何勞兩大藩王為我慶生?”
朱元璋拍手嘆道:“你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 ,你母親去世得早,我忙于國事,很少見你 ,可是每次見你,我的心里就很歡喜。也罷,他們走了 ,我與你慶生,比起兩大藩王,為父這分量如何? ”
朱棣與十七弟忙說:“父皇萬歲之軀 ,兒等豈敢相提并論?”黃衫女破顏笑道:“父親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忙碌起來,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來不了 ,就讓炆兒來,不過既是慶生,不可沒有禮物,老四 ,你送的什么? ”
朱棣笑道:“孩兒送的都是俗物,一對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 ,兩件紫貂皮氅,還有十四支高麗老參!”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參,一歲一支么?十七兒 ,你又送的什么?”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樂,孩兒費盡神思,制作古琴一張 ,送與妹子作為賀禮! ”
朱元璋指著亭前古琴:“這一張么?”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斷!”朱元璋站起身來,伸手拂掃琴弦,一串琴聲涌出 ,鏗鏗泠泠,好似流泉滾珠,不由點頭道:“好琴,可有名號? ”
“有!”十七弟答道 ,“名叫飛瀑連珠!”
朱元璋笑道:“這名字貼切 。”轉向黃衫少女,“微兒,你兩位兄長一雅一俗 ,把好處都占盡了,你說,為父送你什么禮物好呢? ”
少女眼珠一轉 ,笑道:“父皇若要別出心裁,不如送我一個人!”朱元璋一愣,問道:“什么人?”少女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太監! ”
樂之揚大吃一驚 ,在場眾人也覺詫異,朱元璋笑道:“微兒,君無戲言 ,為父答應了你,可就變不了啦!那時候,你可不要后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 ,女兒決不后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輕輕嘆道:“我諸女之中,就數你與眾不同。很好 ,這禮物不但你喜歡,也很合為父的心意,我就把這小太監賞給你 ,你好好**他,下次見面,不可再對我無禮! ”
樂之揚十分氣悶 ,自忖大好男兒,被人當成太監也罷了,現如今 ,更被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小姑娘,簡直豈有此理。正胡思亂想,朱元璋已轉身離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后 ,亦步亦趨,神情恭順 。朱棣受了傷,由十七弟陪著回宮就醫 ,兩人告辭離開,亭子前頓顯冷清。
兩個宮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個年長的宮女沖樂之揚喝道:“死閹雞 ,還不過來搬琴?”樂之揚本想趁人不備,一走了之,可是沒有討債鬼的手段 ,要想逃出這座宮城,簡直就是癡人做夢,到了這個地步 ,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兒,轉眼看去,黃衫少女背著手沖他微笑,她一笑起來 ,眼如月牙,嘴似紅菱,白玉似的雙頰上浮起一對淺淺的梨渦 。
樂之揚只覺雙頰發熱 ,低頭去搬古琴,那張琴大漆涂面,摸上去布滿斷紋 ,或如流水,或如梅花。樂之揚**琴面,不覺微微入神 ,忽聽黃衫女笑道:“你也會彈琴么?”
樂之揚心頭一慌,古琴幾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會一點兒 ,可彈得不好! ”黃衫女見他拘謹,不覺莞爾,年長的宮女見他呆頭呆腦,忍不住喝道:“死閹雞 ,當心一點兒,摔壞了琴,你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樂之揚“唔”了一聲 ,忽覺后腰一痛,被那宮女掐了一把,樂之揚幾乎跳起來大罵 ,忽聽那宮女又叫:“呆什么?還不回宮去! ”一聽這話,樂之揚才省悟到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 ,往日的潑皮手段到了這兒都不中用,只好垂頭喪氣,挾著琴跟在宮女后面。
曲折走了一會兒 ,香澤微聞,一個溫軟的身子湊了上來,兩人肘尖相抵,樂之揚抖了一抖 ,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聽黃衫女輕聲笑道:“小太監,我把你要過來,你似乎不大樂意!”
樂之揚心想:鬼才樂意 ,我又不是一張琴、一管笛子,任你要來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嗎?公主 ,公主,呸,我看叫公豬還差不多!想到這兒 ,笑嘻嘻說道:“哪里話,公豬殿下,能夠服侍你老人家 ,我高興得快要死了!”
少女聽了這話,有點兒失望,她本見樂之揚一身傲氣,跟別的太監大不相同 ,誰知交談起來,仍是一嘴的陳腔濫調 。她身處深宮,受慣了尊崇 ,萬料不到這小子話里有話,暗地里罵人。
默默走了兩步,少女又問:“小太監 ,你姓樂,可有名字么?”樂之揚本想編個假名糊弄她,可是轉念一想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連真名也不敢說 ,豈不真如太監一樣,成了無卵之人,當即答道:“我叫樂之揚! ”
“樂之揚……”少女輕輕念了兩遍,笑道 ,“小太監,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樂之揚笑道:“我當然知道 ,你不是公豬嗎? ”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個,我是寶輝公主,大號朱微 ,將來有人問起來,你可別答錯了!”樂之揚“嗯”了一聲,心想:“大號豬尾 ,沒錯,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豬,帶了一群小公豬 ,這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大豬圈,哼,不知這大號的豬尾巴長在什么地方? ”想著掉過頭來 ,賊眼兮兮地沖著少女打量。
朱微見他眼神無禮,心中有氣,低喝一聲:“你看什么?”樂之揚慌忙耷拉眼皮 。老宮女破口大罵:“死閹雞 ,活膩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對你無禮,我馬上稟告李公公 ,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皺了皺眉,看了樂之揚一眼,冷冷說:“算了 ,一點兒小事,不用勞煩別人。 ”宮女搖頭嘆氣:“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軟 ,哼,再這么下去,這些太監宮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該說的?”宮女應聲一顫 ,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擇言,該死 ,該死…… ”反過手來,猛打雙頰。朱微嘆道:“好啦,別打了 。人誰無過 ,我要真那么狠心,你們這些人還能活么?”宮女的臉色紅了又白,滿心悶氣無處發泄 ,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
抵達寶輝宮,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寢殿歇息,老宮女領著樂之揚來到一間狹小廂房 ,擲給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顧去了 。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會兒,心口隱隱作痛。樂之揚猛可想起 ,這兒刺入了討債鬼的金針,討債鬼說了,要不及時起出 ,金針必會扎穿心臟。看樣子,討債鬼如果斗不過那老太監,死在宮里 ,或是被俘囚禁,無人取出金針,自己非死不可 。再說自己騙他入宮 ,叫他吃了大虧,討債鬼即使活著,也決不會來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 ,好在天生率性,一旦無法可施,也就拋在腦后,大被蒙頭 ,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 ,一條棍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樂之揚倒抽了一口冷氣,彈坐而起 ,木呆呆盯著來人 。好容易神魂入竅,卻見昨日跟自己拌過嘴的老宮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 ,一手拿著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銳聲叫道:“死閹雞 ,快起來抬水!”
樂之揚恢復知覺,手腿肩背無處不痛,再聽這聲喝罵,登時勃然大怒 ,劈手搶過笛子,狠狠抽在宮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發出一聲尖叫 ,眼看樂之揚再舉笛子,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叫:“殺人了 ,殺人了……”
樂之揚追出門外,惡狠狠揮舞長笛,一邊的宮女太監前來阻攔 ,給他一人一下,打得縮頭縮腦。他從小在秦淮河邊打架,身手敏捷 ,少有敵手,這些宮人柔弱無力,哪兒是他的對手,眼睜睜望著他趕上宋茶 。老宮女聽見腳步聲響 ,嚇得魂不附體,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樂之揚趕上去 ,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 ”一聲銳喝響起,從旁橫過一柄帶鞘長劍 ,輕輕一挑,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嗖”的飛出 。掉頭看去 ,朱微俏臉蒼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噴出火來。
這一下,樂之揚清醒了過來 ,想起自己身在禁宮,打的均是寶輝宮的太監宮女,剎那間,他出了一身冷汗 ,盯著朱微張口結舌。
“宋茶!”朱微沖那宮女喝問,“到底怎么回事? ”
“公主殿下!”宋茶抱著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這死閹雞起床抬水 ,他不但不聽,還拿棍子打我!”
樂之揚又氣又急,叫道:“放狗屁 ,明明是你先打我的! ”宋茶叫道:“胡說,誰看見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公主 ,你要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黃 ,還要受這個死閹雞的欺負!”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傷心傷意,樂之揚張嘴站在一邊,苦于無人作證 ,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著宮女瞧了半晌,嘆道:“宋茶,你要怎樣懲罰這小太監?”宋茶眼露兇光 ,惡狠狠說道:“交給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
“臭婆娘!”樂之揚一腔怒氣沖口而出 。朱微臉一沉 ,喝道:“你罵誰?”她素來溫婉,可是一旦發怒,自有一股威嚴 ,樂之揚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話咽了回去,鼻子里發出一陣哼哼。
朱微瞧他一會兒 ,皺了皺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 ”宋茶恨恨道:“這叫以儆效尤,宮里有宮里的規矩!”
朱微沉思一下 ,上前兩步,拾起那根笛子,輕輕拭去灰塵 ,看了樂之揚一眼,低聲說道:“笛子是用來吹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說完遞給樂之揚 ,樂之揚接在手里,滿心不是滋味 。宋茶眼看輿情不對,忙說:“公主 ,你干嗎把兇器還給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 ,我還不知道嗎?你打小宮女、小太監,也不是一次兩次,以前有人向我訴苦,我礙于情面 ,不好說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這小太監初來乍到 ,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無故打你的。好了,這件事就此作罷 ,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監工,罰他添滿四缸水就行! ”不容宋茶分說 ,笑嘻嘻提劍出門去了 。
水缸不過四口,但都是黃銅大缸,添滿一口 ,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盤落空,刻意報復,一板一眼地當起了監工,為防樂之揚反抗 ,同行的還有兩個年長的太監。老宮女遍尋由頭,連掐帶罵,樂之揚不勝其怒 ,要不是對手人多勢眾,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頭上 。
四缸水添滿,樂之揚累得兩腿發軟 ,心口中針處更是一陣陣刺痛,痛處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從內燃燒。到了中午 ,吃了飯,正想小睡一會兒,朱微忽又派人來叫。
樂之揚怒不可遏 ,心中大罵:“臭公豬,死豬尾”,悶悶地進了寢殿,只見墻上掛了十余張古琴 ,式樣有伏羲式、師曠式 、靈機式、仲尼式、鳳勢式 、神龍式、連珠式,顏色有黑色、褐色 、玉白色、金黃色,還有幾張琵琶 ,曲頸的、直頸的 、長頸的,短頸的,另有方響、銅磬、大小皮鼓 ,長短簫笛 、胡笳箜篌,但凡樂之揚知道的樂器,寢殿里應有盡有 ,一邊的角落里甚至還有一架青銅編鐘,因為年代久遠,上面積滿了斑斑綠銹 。
除此之外 ,桌椅床鋪無不簡素,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女兒香氣。朱微坐在“飛瀑連珠”后面,見了樂之揚,臉上浮現笑意 ,招呼道:“快來,我要練琴,你來給我伴奏! ”
樂之揚悻悻上前 ,他心中煩亂,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竄板,朱微聽得皺眉 ,忽地止了琴聲,吩咐宮女們道:“你們先出去,把門帶上!”
一轉眼 ,寢殿里只剩下兩人,朱微盯著樂之揚,樂之揚也怒目相向。兩人對望一陣 ,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來,起初只是笑,跟著一手捧腹,一手扶著琴 ,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
樂之揚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公豬,你笑什么?”朱微直起腰來 ,微微喘氣:“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個樣子 ,哎喲,打我認識她,從來沒有見過 ,哎喲,笑死我了! ”
樂之揚更加驚奇,結結巴巴地說:“公豬 ,你不生我的氣嗎?”朱微笑道:“我生氣干嗎?這個宋茶,本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母妃去世以后又來服侍我,仗著資格老 ,一貫作威作福。因為先母的關系,我一向得過且過,不愿跟她計較 ,可是看著那些小宮女、小太監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難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這個愣頭青 ,叫她吃了一只大甲魚。”
“大甲魚? ”樂之揚一愣 。
朱微眨眼笑笑,說道:“大甲魚,不就是大鱉么?”
樂之揚一聽 ,不由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心想:“小公豬還會說笑話 ,不錯,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討厭!”
朱微盯著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語地說:“奇怪了,你這個小太監 ,跟別的太監不大一樣,別的人個個膽小怕事,打不還手 ,罵不還口,如無旨意,什么事兒也不敢做。你倒好 ,跟我斗曲兒一點兒也不謙讓,第一天來寶輝宮,就打了這里的女史。 ”
樂之揚心想:“那是 ,太監與我何干?本人男子漢大丈夫,輸人不能輸氣 。”這話能想不能說,但見朱微小女兒神情流露 ,不覺心生親近,笑著問道:“公豬殿下,你去過宮外嗎?”朱微搖頭說:“沒有,我生下來就呆在宮里!”
樂之揚見她失落神氣 ,心生憐憫,說道:“看來當公豬也沒什么好的,這地方一到晚上 ,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墳墓差不多! ”
“大膽!”朱微變了臉色,揚眉喝道 ,“你敢說紫禁城是墳墓?”
樂之揚笑道:“急什么,我不過打個比方! ”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朱微反倒無從發作 ,盯著這個小太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膽大無忌 ,竟敢對著大明的公主,詆毀大明的皇宮。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說:“皇宮你也嫌不好,那什么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樂之揚沖口而出。
“大膽! ”朱微下意識又是一聲怒喝 ,“你、你把皇宮跟那種、那種下流地方相比?”
樂之揚笑道:“你去過秦淮河嗎?”朱微面漲通紅,支吾說:“沒去過又怎樣?那兒,那兒不是 、不是…… ”聲音越見低微 ,樂之揚接口說道:“是**沒錯,可是比起這皇宮,熱鬧一百倍 ,好玩兒一千倍 。”
朱微還沒想好怎么訓斥對方,一聽這話,好奇心起 ,忍不住問道:“怎么熱鬧?怎么好玩兒?”樂之揚抖擻精神,繪聲繪色地講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燈、輕歌曼舞,夫子廟的說書看戲、諸般雜耍 ,還有各種小吃玩物——糖人 、面人、桂花糕、羊肉餅……他常去懸河樓聽人說書,無意間也練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貴,眼界甚高 ,平常之物難入法眼,故而越發添油加醋,說得天花亂墜。
朱微默默聽著 ,各種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熱乎乎的,一時好不神往 ,許久聽完,不由嘆道:“這么說,那秦淮河 ,似乎,似乎真比皇宮好一些,可惜我沒你的福分 ,不能親眼去看一看。 ”
樂之揚笑道:“你是公豬啊,什么地方不能去?”朱微搖頭說:“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規矩,公主嫁了人 ,才能離開紫禁城!”樂之揚隨口說:“這個容易,你嫁個人不就成了嗎?”
朱微白他一眼,說道:“你胡說什么?一來我年紀還小 ,二來那些王孫公子,一個個十足討厭,哼 ,像你跟十七哥這樣的人,可是一個也沒有…… ”說到這兒,自覺失言 ,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瘋了,怎么能對一個太監說出這樣的話 。
樂之揚全沒聽出弦外之音,隨口問道:“這排行也真怪 ,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樂之揚,你進宮的時候沒人告訴你嗎?父皇有二十五個兒子 ,十六個女兒!”
“哎喲! ”樂之揚驚叫起來,“你老爹還真能生!”朱微又好氣又好笑,罵道:“樂之揚 ,你想死么?什么你老爹,你該叫陛下,叫萬歲!”樂之揚忙道:“是 ,是,陛下還真能生…… ”
朱微只覺這話還是不對,如何不對卻說不上來 ,只好接著說:“十七是兒子里的排行,他單名一個權字,受封寧王。十三是女兒中的排行 ,我下面還有三個小妹。只不過,我與十七哥不同其他,我們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會不遠千里 ,從塞外趕來給我慶生 。別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寶玉,唯獨他親手制了這一張‘飛瀑連珠’,只因他知道 ,天底下的金珠寶玉放在面前,在我眼里,也比不上這一張古琴!”說著輕輕撫弄琴弦 ,發出清越鳴響。
樂之揚心中佩服,說道:“這張琴真不賴,我家里有一張唐代的‘九霄環佩’ ,但論音色,比起這張琴可差遠了!”朱微心中好奇,這少年出身音樂世家 ,為何淪落為閹人?但想此事太慘,不便細問,笑了笑,說道:“音色只是其一 ,難得的是這張琴出自王子之手,卻無奢華之氣,簡素通脫 ,風流蘊藉,實為雅中之雅,琴中大隱 ,若非深諳古琴三昧,決然無法造出! ”
樂之揚接口道:“這就叫做:‘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異彩 ,連連點頭,笑著說:“十七哥與我性子相近,本是閑云野鶴 ,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帶兵打仗!”樂之揚怪道:“他帶兵打仗?可是一點兒也不像!倒是那個燕王朱棣,兇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樣子! ”
朱微點頭說:“你眼光不壞 ,我聽父皇提過,他的兒子里面,就數四哥最會打仗。”樂之揚問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嗎?”朱微瞪他一眼 ,沒好氣道:“宮里人誰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兒子。你怎么問出這么無禮的話?”樂之揚道:“那他為何也來跟你慶生? ”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對我也另眼相看 。他倆的藩鎮相距很近 ,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寧。”
“大寧?”樂之揚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么一個地方。朱微笑道:“無怪你不知道 ,大寧比北平還遠,騎馬出了喜峰口,還要再走上一天 。那兒是塞外的重鎮 ,北控遼東,西臨大漠,城中帶甲八萬 、車騎六千,論到精兵強將 ,不比北平城少呢! ”說到這兒,她遲疑一下,低聲說 ,“不過,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來京城 ,不只為給我慶生……”
“還為什么?”樂之揚隨口問道,朱微神色一黯,輕輕嘆道:“這些事 ,不說也罷! ”說著眉頭微皺,信手彈起一曲《瀟湘水云》。
樂之揚聽她說了一席話,心中觀感大變 ,只覺這公主溫柔可親、談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見的女子,之前的怨氣消了大半,于是吹起長笛 ,用心與之合奏。兩人曲調相合、心意相通,神游于禁城之外,徜徉于八荒之中 ,四周的景物儼然大變,仿佛攜手并肩,沐浴瀟湘靈雨 ,漫游洞庭之濱,忽見波起云涌,又見萬里澄波 ,時而翠晴方好,又見月射寒江,天光云影 ,浪卷云飛,無數奇妙境界隨著樂聲一一涌出,兩個少年男女沉浸其間,一時忘了身在何處 。
次日凌晨 ,樂之揚從睡夢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擴散,前一日大如酒杯 ,如今足有碗口方圓。他輾轉反側,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陣 ,朱微忽又派人來請。
到了寢殿,朱微濃睡方醒,正由宮女服侍梳妝 。她換了一身緋紅軟緞衣裙 ,俏臉白里透紅,長發蓬松如云,看見樂之揚 ,沖他抿嘴一笑,嬌美如春花吐蕊。
樂之揚見她笑容美麗,不由得瞧著發呆,梳頭的宋茶看見 ,厲聲喝罵:“死閹雞,看什么?當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來!”樂之揚大怒,清了清嗓子 ,大聲回罵:“臭婆娘,罵你爹么?”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少做夢了 ,你一個死太監,也想給人當爹? ”樂之揚接口笑道:“誰說我給人當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變了臉色,丟下梳子伸手來抓。樂之揚低頭讓過 ,舉起笛子抽在她腿上 。宋茶慘叫一聲,回頭想找一件兵器,無意間把后背賣給了樂之揚 ,小潑皮趁勢上前,對準肥厚多肉之處,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頭伸手抓他 ,樂之揚滑比泥鰍,逃到一邊,笑嘻嘻大做鬼臉。宋茶氣得掉淚 ,一跌足,沖著朱微撒嬌:“公主,你看這個死太監干的好事 ,從今天起,這寶輝宮里,有他沒我!”
朱微臉色發白 ,看了宋茶一眼,澀聲說道:“前兩天,十四妹還向我抱怨 ,說她宮里的人不得力,問我有沒有好人兒給她。這樣吧,宋茶,你去她那兒好了 ,我這里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
宋茶倚老賣老,本意脅迫朱微 ,趕走樂之揚,誰知弄巧成拙,走人的竟是自己 ,只嚇得臉色慘白,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顫聲說:“公主饒命 ,含山公主出了名的爆脾氣,上次一言不合,把貼身的宮女活活打死 ,你讓我去服侍她,那還不是把羔羊往狼圈里趕嗎?”
樂之揚聽她自比羔羊,捂著嘴,險些笑出聲來 ,朱微瞪他一眼,又說:“好啊,宋茶 ,你說含山宮是狼圈,不是咒罵十四妹是狼嗎?哼,十四妹聽到了 ,還不打爛你的嘴?”
宋茶面如土色,嚇得說不出話來,咚咚咚連磕響頭 ,磕得額頭一片烏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她道:“夠了 ,以后不許說有誰沒誰的話,也不許再罵人了!”宋茶眼淚汪汪,連連點頭,朱微又說:“樂之揚留下 ,你們全都出去! ”宋茶忙道:“這死閹雞……”話沒說完,朱微瞪眼望來,慌忙住口 ,領著宮女們退出寢殿 。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門,橫上門閂 ,回頭盯著樂之揚,眼里透出一股嗔怪,樂之揚滿不在乎 ,笑嘻嘻說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干嗎?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嘴也木了!”朱微臉一沉 ,冷冷道:“你不愛陪我么?好啊,你這就走,我不稀罕! ”樂之揚見她一臉慍怒,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撓頭說:“公主,你吃錯藥了吧?今天有點兒不大對頭。”
“閉嘴!”朱微血涌雙頰 ,銳聲喝道,“不對頭的是你。你罵人很厲害么?打人很厲害么?宋茶是不對,你呢 ,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本事,你也罵一罵我! ”樂之揚笑道:“你沒罵我,我為何罵你?要不然 ,你先罵我兩句,我一定連本帶利地罵回來!”
朱微一呆 。她長在深宮,父親是開國雄主 ,兄長是無雙雅士,加上性子溫婉,就算知道如何罵人,話到嘴邊也無法出口 ,一時漲紅了臉,氣道:“我不罵你,打你行不行?”
樂之揚瞇眼瞧著她 ,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么? ”樂之揚笑道:“公主,看你嬌滴滴的樣子 ,一口氣也吹得倒,還要學人打架,那不是自討沒趣么?唉 ,你真想打,我就讓你打兩下,不過別太用勁 ,打痛了手可別怪我!”他兩手叉腰,笑嘻嘻望著少女,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朱微盯著他瞧了一會兒,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 ,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忽地點頭說道:“這可是你說的!”轉身從墻上摘下寶劍。樂之揚大吃一驚,托地往后一跳 ,擺手道:“停,你要打人還是殺人? ”
“膽小鬼!”朱微白他一眼,抽出寶劍丟到一邊 ,手里只拿劍鞘,“你不是很厲害么?這樣吧,我用劍鞘 ,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場,你只要打中我一下 ,就算你贏,要不然,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后 ,不許打架,更不許罵人!”
樂之揚心想,打你一下有什么難的 ,看你待人不錯,我也不使勁,輕輕敲你兩下 ,叫你知難而退 。打定主意,笑道:“說話算數?”
“算數! ”朱微輕輕一笑,眼波流盼 ,雙頰生暈,劍鞘斜斜一挽,輕松寫意的模樣 ,好似小女兒庭前斗草一般。樂之揚見她如此托大,心中十分不快,目光一轉,投向殿門 ,輕輕“咦”了一聲。朱微當有人來,轉眼去看,冷不防樂之揚縱身上前 ,舉起笛子向她手背抽來 。
樂之揚聲東擊西,眼看一擊便中,不料眼前一花 ,失去朱微的形影,跟著肩頭一痛,伴隨空空悶響。樂之揚吃了一驚 ,轉眼望去,朱微站在一邊,嘴角含笑 ,五指漫不經意,輕輕把玩劍鞘。
樂之揚又驚又怒,低吼一聲,揮舞笛子掃向劍鞘 ,仗著氣力,想要先把劍鞘擊落 。
朱微原地不動,笑吟吟伸出劍鞘一撥 ,樂之揚只覺虎口一熱,笛子偏出尺許,眼睜睜望著劍鞘乘虛而入 ,啪的一聲,打中他的左腿。樂之揚只覺中招處熱辣辣生痛,登時怪叫一聲 ,飛腿踢向朱微的小腹,誰知少女飄然一轉,輕輕躲開 ,口中笑道:“學馬兒踢人么?”說話聲中,樂之揚的腿上連挨三下。她看似嬌弱,這幾下卻是痛入骨髓,樂之揚收回腳時 ,痛得連蹦帶跳。
朱微站在不遠處,笑道:“樂之揚,你服不服? ”樂之揚叫道:“服你爹!”朱微皺眉道:“又罵人 ,該掌嘴!”拎起劍鞘,點向樂之揚胸口 。樂之揚慌忙舉起笛子格擋,誰知朱微不過虛晃一招 ,劍鞘嗖地揚起,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個嘴巴。
樂之揚只覺雙頰劇痛 ,口中發咸,眼前隱隱迸射金光,不由倒退兩步 ,盯著朱微滿心詫異。朱微笑道:“這一下服了吧? ”樂之揚怒道:“服個屁!”縱身上前,笛子虛晃一下,左腳忽地掃出,挑起一張鏤花圓凳 ,嗖地飛向朱微 。少女閃身讓過,忽覺疾風涌來,樂之揚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
朱微輕輕一笑 ,縱身躍起,輕如柳絮,落在一邊的圓桌上面。樂之揚一頭撲空 ,“咚”地撞在桌子腿上 。桌子本是紫檀,質地十分堅硬,樂之揚眼前一黑 ,幾乎昏了過去,他搖晃著爬起身來,抬頭一看 ,朱微俏生生立在桌面上,一身水紅衣裙,好似芍藥怒放。她雙頰含笑,背負雙手 ,劍鞘橫在身后,眼里透出一股頑皮。
樂之揚怒氣上沖,長笛一揮 ,掃向少女足踝 。還沒掃中,忽見朱微輕輕一晃,跟著虎口劇痛 ,啪,笛子不知怎的,竟被少女踩在腳下。樂之揚奮力一奪 ,笛子紋絲不動。朱微一邊踩住笛子,一手舉起劍鞘,來回敲打樂之揚的腦袋 ,邊打邊問:“服了么?服了么…… ”
“不服,不服!”樂之揚連挨數下,深感屈辱,眼里又酸又熱 ,幾乎淌下淚來,一時間蠻性發作,放開笛子 ,大喝一聲,掀翻了桌子 。朱微身輕如燕,桌子翻倒之前 ,她已飄然落下,飛也似繞到樂之揚身后,啪啪啪連環三下 ,擊中了他的臀部大腿。樂之揚嗷嗷怪叫,回頭來抓,她又繞到后面 ,只聽擊打之聲不絕,一轉眼,樂之揚挨了十下不止。
樂之揚痛怒發狂,忘了對手身份 ,咬牙切齒,只想扳回一局。朱微卻如一團清風,抓不住 ,摸不著,明明見她在前,晃眼之間又沒了影子 。樂之揚團團亂轉 ,氣喘吁吁,突然雙腳一絆,橫著摔了出去 ,撞翻了兩把靠椅 、一架編鐘,四肢一陣抽搐,忽地不再動彈。
朱微吃了一驚 ,她本想樂之揚認輸作罷,誰知小太監倔強過人,非但不肯服輸,挨了敲打 ,反而越發兇悍。朱微騎虎難下,只好與之糾纏,起初出手甚重 ,到后來心軟手軟,早已輕柔了許多 。忽見對手失足摔倒,忍不住叫道:“樂之揚 ,你沒事么?”
叫了一聲,不聞動靜,朱微擔憂起來 ,走上前去,俯身查探,冷不防樂之揚翻身躍起 ,一手抓住劍鞘,向下狠狠一拽。朱微性子天真,不似樂之揚出身市井,全不知這世上還有詐敗裝死、誘敵深入的詭計 ,身子驟失平衡,一頭撞向地面。
朱微劍法厲害,可是一旦到了地上 ,比的不是劍法,全是死纏爛打的本事 。她只覺樂之揚一手拉扯劍鞘,一手攔腰抱來 ,心中驚慌不勝,使勁想要奪回劍鞘,但樂之揚死攥不放 ,兩人糾纏之際,雙雙翻滾在地,朱微在下 ,樂之揚在上,兩人四片嘴唇,緊緊貼在了一起。
這一下出乎意料,兩人四眼相對 ,呼吸可聞,身子卻似中了定身法兒,**的無法動彈。這情形持續了一盞茶的時光 ,樂之揚只覺身下的少女軟了下去,云絮似的身子溫熱滾燙,一股潮濕芬芳的氣息撲面涌來 ,定眼看去,朱微雙眼緊閉,兩行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 。
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樂之揚如夢方醒,縱身跳了起來,可是還沒站穩 ,一股劇痛從心口躥起,上至頭頂,下至會陰,整個人似被刀斧劈開。樂之揚不由慘哼一聲 ,撲通摔倒在地。
朱微也是驚慌失措,爬起身來,只聽拍門聲更急 ,再看四周,桌凳歪倒,一片狼藉 ,處處都是打斗的痕跡 。
“微兒! ”拍門聲稍稍一歇,一個蒼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我 ,快開門!”
來人竟是朱元璋,朱微眼前發黑,幾乎昏了過去 ,再看樂之揚,少年雙眼緊閉,面孔漲紅發紫,似乎正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剎那間 ,她只覺口中苦澀,想要出聲答應,偏偏唇舌發抖 ,說什么也不聽使喚。她心里明白,父親一貫冷酷嚴厲,又因為出身卑賤 ,得志之后,對于尊卑之分看得極重,如果知道自己與小太監嬉戲 ,縱不責罰自己,也非得把樂之揚剝皮抽筋、碎尸萬段不可。
想到這兒,她縱身跳出 ,拾起那口長劍,跟著推開窗戶,正想去扶樂之揚,忽聽“砰”的一聲 ,門閂斷成兩截,中門大開,朱元璋一臉怒氣地跨了進來 ,身后跟著姓冷的老太監 。
掃視屋內情形,老皇帝大為驚疑,轉眼看向女兒 ,朱微臉色蒼白,兩眼失神,身子陣陣發抖 ,好似風中之葉。朱元璋疑心更重,方要盤問,老太監忽地抬頭 ,兩道冰雪似的目光刺在樂之揚身上。他一晃身,搶到少年身前,伸手一摸脈門,驀地直起身來 ,尖聲高叫:“張天意!”
朱元璋被這一聲打斷了思路,盯著老太監大皺眉頭 。老太監一晃身,旋風般繞著內殿轉了一圈 ,回到原處,兩簇白眉緊緊皺起。朱微以為他看出此間奧妙,不由心往下沉 ,一股絕望涌遍了全身。
“冷玄! ”朱元璋徐徐開口,“你發現了什么?”老太監應聲一顫,仿佛失去操控的人偶 ,垂頭彎腰,輕輕咳嗽兩聲,說道:“陛下 ,張天意來過!”
朱元璋雙眉一挑:“何以見得? ”冷玄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子中了他的‘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朱元璋沉吟道,“你是說那種金針? ”說到這兒,他有意無意地看了女兒一眼,少女眼神茫然 ,似有余悸,不由心頭一緊,冷冷道 ,“若是飛針射人,微兒怎么沒事?”冷玄嘆道:“這就得問公主殿下了!”
兩人的目光投向朱微,少女呆呆愣愣 ,仍是一言不發 。朱元璋不覺有些擔心,忽聽冷玄嘆道:“陛下勿怪,公主料是受了驚嚇 ,故而短暫失神。依臣下猜想,張天意此來,本是對公主不利。不料公主是席真人的關門弟子 ,‘奕星劍’造詣不凡,兇手一時無法得逞,又聽見陛下敲門,心中驚慌 ,故而發出飛針,翻窗逃走,小太監情急護主 ,擋在公主身前,挨了一記飛針! ”
朱元璋聽得不耐,銳聲道:“冷玄 ,我前晚命你殺掉此人,怎么人沒死,還藏在宮里作亂?”冷玄不動聲色 ,慢慢說道:“陛下見諒,那人的‘龍遁’身法小有所成,宮深夜濃 ,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復返,再對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遠 。”
朱元璋神色稍緩 ,點頭說:“他藏在宮里,總是禍胎! ”冷玄道:“陛下不必擔心,他為我的‘掃彗功’所傷 ,臟腑受了重傷,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監都難活命。我看過小太監的傷勢 ,飛針并未正中心臟,足見張天意傷勢未愈,力不從心!”
朱元璋將信將疑 ,目光一轉:“微兒,果真如此嗎?”朱微的懷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雙鬢滲出細密的汗珠 ,看了看樂之揚,忽地把心一橫,低聲說:“全 、全如冷公公所說……”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滾落下來。她從小到大 ,從未向父親撒過謊,這淚水一大半倒是出于羞愧 。
朱元璋當她后怕,心生憐惜 ,又問:“那為何關著門? ”朱微道:“我跟樂、樂公公在研讀琴譜,怕人打擾,故而、故而合上門閂!”朱元璋皺了皺眉 ,說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總是奴才,萬一禍起蕭墻 ,門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聲說:“孩兒會劍術,所以托大了! ”
“謹記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并未盡去 ,可是樂之揚中了金針、性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對于將死之人卻不便懷疑,想了想 ,神色緩和了一些,漫不經意地說,“微兒 ,我昨日太忙,沒來給你慶生,本想今天補上 ,誰知遇上此事,足見你福緣深厚。”說著轉向冷玄,“小太監舍身護主 ,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還有救嗎? ”
冷玄搖頭說:“難!”朱微應聲一顫 ,沖口叫道:“冷公公,你千萬要救他!”冷玄嘆道:“公主見諒,‘夜雨神針’不比尋常暗器,本是從百年前的大高手‘窮儒’公羊羽(按 ,見拙作《昆侖》)的‘碧微箭’化來,發射時用了陰陽二勁,陽勁為弓背 ,陰勁為弓弦,射入人體,立刻扭曲彎轉 ,勾住骨肉經脈。必須知道發針的勁力幾分陰 、幾分陽,以陽制陰,以陰克陽 ,將金針逼直,方可從容取出。 ”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蓋世 ,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搖頭道:“金針蓄積陰陽二勁,如果用勁不當,非但不能起出,反而會向體內鉆入 。我若強行取出 ,一旦失手,金針刺破心包,小太監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淚:“那誰能救他? ”冷玄道:“一是發針之人 ,他知道陰陽二勁的虛實,二是小太監自己!”朱微詫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內家高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憑借內功嘗試,或能化解針上的勁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會內功啊! ”冷玄接口說:“是啊,所以難救!”朱微只覺手腳冰冷 ,眼鼻發酸,前方模糊一團。
殿里沉寂時許,朱元璋忽道:“這件事 ,解鈴還須系鈴人 。”冷玄輕聲問道:“皇上的意思是? ”朱元璋冷冷道:“清宮!”
他一抬頭,聲如金石相擊:“傳我旨意,宮里人全到太和殿之前集合,禁軍入宮搜索 ,一分一寸也不可放過,哼,只要逮住張天意 ,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劇,如果張天意真在宮內,一旦被俘 ,自己的謊言必然拆穿,樂之揚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張天意,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一時間 ,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心亂如麻,抹了淚 ,低聲說:“多謝父皇! ”朱元璋瞅她一眼,冷冷不語。
冷玄俯**子,伸出食指,在樂之揚心口輕輕一點 ,后者登時呻吟起來 。朱微驚道:“冷公公,你干什么?”冷玄嘆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緩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聲 ,冷冷道:“實在救不了,賜他一口好棺材! ”說罷看了朱微一眼,臉上大有慍色。朱微原本心虛 ,被他一瞧,心子狂蹦亂跳,可是朱元璋并未多說 ,拂袖出門。朱微癡癡想了一陣,才明白父親必是惱恨自己為了一個太監動情,不過礙于樂之揚護主有功 ,沒有當場發作罷了 。
她呆了呆,回頭看去,樂之揚已經蘇醒,瞪眼望著自己 ,眼里透出一絲感激。朱微俏臉一沉,別過頭去,忽聽樂之揚口氣虛弱 ,輕聲說:“公主殿下,多謝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宮女應聲入內 ,朱微說:“待會兒清宮,你扶樂之揚去太和殿! ”說完一轉身,匆匆出門去了。
宋茶瞧著樂之揚 ,那神氣又鄙薄,又歡喜 。樂之揚知道她一向仇恨自己,想必聽了對話 ,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少了一個對頭,故而喜不自勝。方才老太監一指點下,膻中穴鉆入一股寒氣 ,樂之揚心口的灼痛稍稍減輕,他躺了一陣,漸漸有了氣力 ,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臭婆娘笑話,于是慢慢爬起,雙手握拳 ,沖宋茶怒目而視。
這時鐘聲長鳴,正是清宮的信號。眾宮人紛紛趕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 ,丟下樂之揚自行離開 。樂之揚性子倔強,自身可以行走,決不假手于人 ,有宮女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謝絕。
走到太和殿前,黑壓壓盡是人頭,人群分成三撥 ,一撥妃嬪公主,一撥宮女,一撥太監。眾人議論紛紛 ,不時傳出“刺客”二字 。
樂之揚心里明白,刺客根本子虛烏有,清宮不過是白費工夫。他站在那兒 ,心口忽冷忽熱,十分難受,灼痛一旦躥起 ,寒氣立刻涌出,又將那股**驅散。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粗聲大氣地開始唱名 。樂之揚抬眼望去 ,一個年長的太監站在石階前面,手持一本名冊,大聲叫出姓名。點到的太監應聲走出人群,站到一邊。同時間 ,一邊的宮女也開始唱名 。原來,清宮不止是搜索宮內,還要一一確認太監宮女 ,以防外人假冒頂替。
樂之揚心往下沉,手腳一陣冰冷。名冊上決無“樂之揚”三字,這一下可是到了絕境 。他的額頭上滲出冷汗 ,掉頭望去,朱微水紅衣裙,高挑白嫩 ,站在美人堆里,也是卓爾不群。她說說笑笑,瞧也不瞧這邊 ,對于樂之揚的困境,似乎一無所知。
但隨唱名之聲,樂之揚汗出如雨,心口陣陣絞痛 ,不由蹲了下去,發出一串呻吟。可是轉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絕望 ,四周的太監冷眼旁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有道是“一入侯門深似海”,侯門尚且如此 ,皇宮大內可想而知,這兒恐怕是人世間最冷漠的地方。太監們遭劫入宮,更是看淡了人情 ,樂之揚死在當場,怕也無人理會。
唱名聲接連入耳,樂之揚每聽一個名字 ,身子就是一陣哆嗦,只覺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心里的恐懼也越來越深 。
“樂之揚! ”一聲大喝突如其來,他應聲一抖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頭望去,四面空空蕩蕩 ,這一方只剩下他一個。唱名的太監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一聲:“樂之揚!”
樂之揚恍然大悟 ,跳了起來,埋頭沖了過去,偷眼一看 ,朱微若無其事,仍在那兒說笑。
樂之揚滿心疑惑,仿佛正在做夢 。又待了一會兒 ,禁軍排列成行,退出宮城,跟著鐘聲鳴響,主仆匯合 ,各自回宮。一路上,樂之揚想要湊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 ,立刻遠遠避開,與宋茶混在一起,樂之揚越發不好近前。
直到寶輝宮中 ,兩人也未曾照面 。樂之揚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 ,寢殿里飄來低沉的琴聲,調子斷斷續續,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會兒 ,想要吹笛應和,可是吹了兩聲,便覺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復往日清亮 。仔細察看 ,笛子上多了一絲裂紋,以至于漏聲泄氣,回想起來 ,應是與朱微賭斗時敲壞的。
笛聲一響,琴聲便沒了,從那以后 ,整整一天,再也沒有響起過。
樂之揚出了一會兒神,恍惚明白 ,朱微似乎生了氣,立意不再理會自己。他大感無味,加上受傷疲憊 ,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噩夢:一忽而夢見趙世雄渾身是血,沖著自己陰森發笑;一忽而又夢見落到了張天意手里,討債鬼咬牙切齒 ,一劍劍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夢見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著面孔,叫人脫掉他的褲子。
樂之揚驚醒了兩次 ,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間,他只覺有人拍打自己 ,當下睜開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兩眼發酸 。
樂之揚揉了揉眼 ,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邊,一身墨黑軟緞 ,手持白紗風燈,燈火影影綽綽,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盡管還未長成 ,仍是叫人怦然心動。樂之揚想起白日間上下相對、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覺心口發熱,盯著朱微癡癡發愣。
朱微見他目光古怪 ,微一轉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時俏臉一沉 ,舉起手來,手掌揮到他臉旁,停了一會兒 ,忽又無力垂下,輕輕嘆道:“呆什么,還不跟我來?”
她轉身就走 ,樂之揚默默跟在后面 。經過走廊,守夜的太監宮女均在打盹。朱微腳尖落地,輕盈得好似一只黑色的靈貓。
繞過一帶宮墻,來到一個僻靜角落 ,朱微吹滅燈籠,轉過身來 。濃夜之中,她的眸子晶瑩若珠 ,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樂之揚忽地興起一股沖動,恨不得縱身上前,將她摟入懷中。
“你…… ”朱微話沒說完 ,忽又別過頭去 。樂之揚心神恍惚,喃喃說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許多話說 ,然而事到臨頭,怎也說不出口。
“樂之揚……”朱微轉過來頭,聲音游絲一般在晚風中飄蕩 ,“你這個撒謊精,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你 、你根本不是太監! ”
樂之揚一愣,脫口說道:“名冊上的名字 ,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聲,呆呆盯著別處,眼里涌出兩行淚水 ,順頰滑落,留下兩道清亮的淚痕。
樂之揚心懷激蕩,深深吸了一口氣 ,低聲說道:“公主,我的確不是太監,我、我是被張天意帶進宮的!”
他見朱微疑惑 ,便將前因后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聽著,時而雙眉上挑,滿臉驚奇 ,時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聽完,才問道:“靈道石魚 ,真的在紫禁城嗎? ”樂之揚笑道:“當然不在,我騙他的!”朱微啐了一口,罵道:“我就知道 ,你這小子最會騙人 。哼,還裝太監,你裝得了一時 ,裝得了一世么?穢亂宮廷可是大罪,把你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樂之揚忙道:“我哪兒穢亂了! ”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 ,咯咯笑了起來,她的臉上淚珠宛在,這一笑 ,仿佛嬌花含露,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低微的笑聲混入遠處的風鈴,就像是一串精靈從夜空中飛過。
樂之揚十分窘迫 ,皺眉道:“你笑什么?”朱微止住笑,盯著他心想:還好你不是太監。這話只可在心里想想,不便宣之于口 ,若叫這小潑皮知道,還不知對自己怎么無禮,一想到白日的情形 ,朱微雙頰發燙,不由狠狠白了樂之揚一眼,后者登時叫屈:“你又瞪我干嗎?我可什么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聲 ,說道:“什么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審你的大官,這些話 ,你去牢里面說啊!”樂之揚嘆氣道:“公主,你真要揭發我了? ”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翹 。樂之揚見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 ,大大松了一口氣。
朱微想了想,又問:“靈道石魚究竟在哪兒?”樂之揚輕聲說:“在……”話沒說完,朱微臉色微變 ,沖他一擺手,向一棵大樹喝道:“誰?出來! ”
樂之揚轉眼望去,樹后黑漆漆全無動靜 ,正奇怪,忽聽“呵”的一笑,一個人從樹后慢慢轉了出來 ,朱微看清來人,不由向后一跳,失聲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僂身子 ,笑容詭異,衣冠素白蒼冷,恰似一只離索的孤魂。只聽他笑道:“太昊谷的‘天聽術’有些兒門道,老夫稍稍湊近一些 ,就被公主發現了! ”
兩人魂兒丟了一半,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的眼里盡是恐懼 ,朱微顫聲說道:“冷公公,你、你怎么在這兒?”冷玄笑道:“路過此間,隨便瞧瞧!”樂之揚叫道:“你撒謊! ”
“撒謊?”冷玄瞇起雙眼 ,眼里迸射寒光,“比起你這個假太監的彌天大謊,我可差得遠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褲子 ,丟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會怎么樣?”
朱微清醒過來,忙道:“冷公公 ,你 、你早就看出來了? ”冷玄笑道:“我在皇宮里呆了多少年了?一個人凈沒凈身我還看不出來?只不過,我這人歷經兩朝,見事太多,如非萬不得已 ,決不多嘴多舌 。”
“這么說……”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張天意沒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語。朱微疑惑道:“你為什么撒謊? ”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趕張天意,他百計逃脫不掉 ,告訴了我一個秘密,用這個秘密,換他自己的性命!”說到這兒 ,他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你知道這秘密是什么?”樂之揚臉色發白 ,喃喃說道:“靈道石魚? ”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這樣的閹人,美色是別想了 ,財富積累再多,也無傳承之人。但隨年紀增長,見慣了繁華枯榮,這爭權奪利之心也滅了 。只因如此 ,皇上才把我留在身邊。不過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別的事我大可不理 ,但于武功一道,多少有點兒興趣。武功練到我這個地步,尋常的神功秘訣 ,冷某并不放在眼里,唯獨這靈道人的遺物,我多少有些好奇 。想當年 ,釋印神天縱奇才,不在后世的西昆侖之下,但與靈道人一戰之后 ,居然遠離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虧,豈會如此作為?我老了 ,臨死之前,若能看一眼靈道石魚,倒也是一件賞心樂事!”
樂之揚疑惑道:“張天意跟你說了什么? ”冷玄笑道:“他說要找靈道石魚 ,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監!”樂之揚心中暗罵,討債鬼別的不學,偏學自己用“靈道石魚”騙人。不過姓冷的閹雞也覬覦石魚 ,自己以石魚為本錢,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這兒 ,微微笑道:“不錯,這世上除了我,誰也不知道那石魚在哪兒。冷公公 ,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魚。大伙兒相安無事,豈不更好? ”
冷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搖頭說:“相安未必無事 ,老夫拿不到石魚也沒什么,你中了夜雨神針,可是活不了幾天的 。”
樂之揚還沒說話 ,朱微忍不住說:“冷公公,你不是說沒救了么?”冷玄只是微笑,樂之揚呸了一聲 ,說道:“他的話也能信? ”
朱微咬了咬嘴唇,眼里透出怒色,冷玄笑道:“公主少安毋躁 ,冷某說的也不全是假話,‘夜雨神針’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針入體扭曲也不假 ,只不過,于我而言,并非無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魚給我 ,我為你起出金針如何?”
朱微俏臉漲紅,銳聲道:“你、你敢欺瞞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為了靈道石魚 ,膽敢縱走要犯! ”冷玄笑道:“公主為了一己私情,不也隱匿男人么?”朱微心頭慌亂,說道:“誰、誰有私情了!”冷玄淡淡說道:“公主說沒有 ,那就一定沒有。只不過,寶輝公主,皇上對你寵愛有加 ,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望 。 ”
朱微心亂如麻,她為了樂之揚欺騙父皇 ,心中不勝愧疚,可是眼睜睜看著樂之揚送命,也非她所愿。少女左右彷徨,似有一只無形大手將她的心兒揉成一團。
“石魚不在紫禁城!”樂之揚字斟句酌 ,“你要石魚,先帶我出宮!”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說話不盡不實,我懶得跟你糾纏 ,你告訴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 ”
樂之揚笑道:“冷公公,你不帶我出宮 ,不妨去皇上那兒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長了,大不了死得凄慘一些。但臨死之前 ,我會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無關,全是你我串通一氣 ,帶我進宮的也不是張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變了臉色 。他一身武功驚世駭俗,可是一生之中幾乎都在深宮里度過,宮闈陰謀見過不少 ,如樂之揚這一類潑皮無賴倒是很少領教。他設好了圈套,本當套住二人十拿九穩,誰知樂之揚反而用之 ,居然套回到他的頭上。換了別的情形,大可將這小子一掌斃了,可是靈道石魚在他手里 ,殺了他,也就丟了石魚 。
剎那間,老太監心里轉了幾十個念頭 ,忽地冷哼一聲,說道:“我帶你出宮不難,但你無故失蹤 ,后患無窮! ”樂之揚道:“能有什么后患?”
冷玄淡淡說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當今圣上起于微賤,掃蕩六合,乃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精明人物。張天意刺殺公主的鬼話 ,他頂多信了八成,之所以未曾查驗,全是看在你性命不久的分兒上。若你無故失蹤 ,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時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頭落地?我有失察之過 ,公主有**之嫌,寶輝宮的宮女太監一個也別想活命 。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頂罪!”
樂之揚聽得臉色發白 ,朱微忙問:“冷公公,你有什么法子,既讓樂之揚出宮 ,又不驚動父皇? ”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經意地說,“但你樂之揚得立一個毒誓,以性命換石魚,不得反悔!”
樂之揚哼了一聲 ,舉起手來,悶聲悶氣地說:“我樂之揚發誓,以命換魚 ,不得反悔,若有違反,天誅地滅!”口中發誓 ,心里卻想,以命換魚,誰的命換什么魚我可沒說。我的命可以 ,你老閹雞的命也可以,魚么,石魚是魚 ,木魚也是魚,此外還有鯉魚 、鯰魚,黃花魚,比目魚 ,到時候你老閹雞隨便挑就是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暗暗得意,忽見冷玄神色疑惑 ,忙說:“光我一人發誓不夠,冷公公你也要發誓! ”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諾千金,我放得了張天意 ,還會對你失信不成?”
樂之揚隨口道:“誰知道張天意是死是活……”話沒說完,冷玄怒目瞪來,朱微忙道:“我信得過冷公公 ,冷公公,樂之揚發了誓,你說說怎么出宮? ”冷玄笑道:“這個容易 ,活著離開有后患,如果死了離開,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驚,一橫身 ,攔在樂之揚前面,樂之揚心生感動,脫口叫道:“公主……”
朱微不敢應聲 ,盯著冷玄,呼吸一陣急促 。冷玄打量她時許,笑道:“公主誤會了 ,我說的死并非真死,而是假死。 ”
“假死?”兩個少年均是一愣。冷玄點頭說:“圣上先入為主,認為小太監中針必死 。我有一個法子 ,六個時辰之內,能叫他生機內斂,形同死人。依照常例 ,宮人死后,不得在宮中過夜,必要裝入棺木,運出宮外安葬 ,屆時我掘開墳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
兩人面面相對 ,均是遲疑:別的也罷了,讓人六個時辰形同死人,騙過太醫、仵作 ,根本絕無可能。冷玄看出兩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還要留他尋找石魚 ,決不會讓他真死,如我當真心懷不軌,何必跟二位多說廢話 ,徑直告發這小子就是了 。 ”
朱微轉念一想,大覺有理,掉頭看向樂之揚。樂之揚心亂如麻,無論真死假死 ,在棺材里躺上六個時辰,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呆在宮里 ,也不是長久之計,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咬牙點頭:“好 ,就如冷公公所說!”
冷玄詭秘一笑,低聲說:“今日已晚,我回去準備一下 ,明日申時,我再來會合二位。尚有一日時光,二位也好好想一想 。冷某不愛強人所難 ,這件事么,非得你情我愿才好呢。”他一邊說,一邊退,恍若虛無幻影 ,徐徐沒入黑暗深處。
朱 、樂二人呆呆佇立,四周死寂無聲,突然間 ,響起一聲貓頭鷹的怪叫,兩人齊齊打了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樂之揚低聲道:“公主 ,這冷公公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么來歷? ”朱微搖頭說:“我也不太清楚,父皇從來不說此事 ,所以也沒人敢于多問 。只是聽老宮女隱約提過,冷公公本是元朝宮里的太監,后來不知何故 ,來到父皇身邊。父皇受過幾次暗殺,因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傷,從未得逞過。我也問過師父 ,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這樣的大高手,為何凈身做了太監?”
說到這兒 ,朱微轉眼望去,忽見樂之揚目望遠空,眼里透出一絲期盼 ,她不覺心里一亂,輕輕哼了一聲,樂之揚回頭問道:“怎么?”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宮了 ,心里很高興么?”樂之揚眉開眼笑:“是啊,終于能出去了 。 ”
朱微只覺一股酸氣從胸口躥起,眼眶微微一熱 ,淚水突然涌出,樂之揚見她神氣,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說完 ,朱微一拂袖,轉身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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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島三尊
樂之揚回到住所,滿心悵然,心里盡是朱微臨別時的樣子。他于男女之情一知半解 ,少女含淚的雙眼,卻似一對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腦海 。一想到出宮之后 ,再也見不到朱微,不覺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邊 ,直到雄雞報曉。
第二天,朱微沒有召見,她呆在寢殿,足不出戶 ,偶爾琴聲飄來,聲調凄冷婉轉。樂之揚凝神聽著,但覺琴聲一絲絲 ,一縷縷,似要將他纏住縛住 。想要吹笛應和,可是拿出笛子 ,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緒滿懷,無從宣泄 ,恨不得破門而入,告訴朱微,石魚也罷 ,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話,自己寧可留在宮里 ,天天與她為伴,彈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這兒 ,又覺心口絞痛 。樂之揚恍然想起冷玄的話,神針發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 ,別說長相廝守,能否活過明天,也是未知之數。
他無精打采地躺回床上 ,數日間的際遇從心間流過,好似做了一場迷**離的大夢。
用過午飯,朱微忽然召見。樂之揚抖擻精神 ,趕到寢殿 。還沒進門,一股奇香鉆入鼻孔,遠遠望去,煙霧繚繞間 ,小公主雙手合十,跪在一張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觀音 ,面容圓潤,衣帶若飛。朱微雙眼微閉,蒼白的面孔似為玉像照亮。
樂之揚望著少女 ,幾乎忘了呼吸,待他還醒過來,宮女們已經悄悄地退走了 。
朱微吐出一口氣 ,站起身,回過頭來。一夜不見,她的面孔憔悴了許多 ,眸子暗淡無光,透出幾分迷茫。樂之揚登時心跳變快,身子里像是燃了一團火,他本想上前兩步 ,可大約是熏香的緣故,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一絲力氣 。
兩人對望時許 ,朱微指了指琴案邊的褥墊,說道:“坐吧!”樂之揚支吾兩聲,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 ,朱微的臉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來,倚著那一張“飛瀑連珠 ” ,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卻癡癡地望著屋頂 。
樂之揚咳嗽兩聲,低聲說:“公主 ,我,我……”不知怎么的,早已想好的話,此時此刻 ,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問道。樂之揚拿出笛子,少女接過,掃了一眼 ,輕聲說:“真是破了呀! ”
原來,樂之揚昨日吹了兩聲,朱微是知音之人 ,只一聽,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損 。她輕輕撫摸笛子,沉默良久 ,從身旁拿起一個長長的紫檀匣子,輕輕推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接過匣子,莫名所以 ,只聽朱微說道:“你打開瞧瞧!”
樂之揚揭開匣蓋,明黃色的軟緞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長笛。尋常的笛子不過一尺八寸,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余 ,以一整塊翡翠鏤刻而成,雕工精絕,內外光潤 ,笛身濃翠晶瑩,仿佛一縷秋水。長笛的尾端鐫刻了兩個流云古篆,字體鑲金 ,纖瘦有力,另有一行游絲小篆,樂之揚辨認不出 ,不覺微微皺眉 。
“這兩個大字,念做‘空碧’,這一行小字 ,寫的是‘石季倫得之于蒼梧仙府。’”朱微的聲音十分恬淡,“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晉代石崇送給寵姬綠珠的。綠珠姿容美麗,吹笛的技藝出神入化 ,石崇對她十分寵愛 。后來,車騎將軍孫秀來石府做客,也對綠珠一見傾心 ,派了使者,請求石崇把綠珠送給他。 ”
樂之揚聽得不快,心想:“你們這些權貴人家 ,怎么老是把人送來送去?哼,了不起么?”
朱微并未覺察他的臉色,接著說道:“石崇聽了以后 ,將府中的美人集合起來,說道:‘這是我府中佳麗,任君挑選其一!’孫秀的使者說道:‘我受命討要綠珠 ,這些女子中誰是綠珠?’誰知石崇應聲暴怒,厲聲喝道:‘綠珠是我心愛的婢女,決計不會送人!’當時孫秀勾結趙王司馬倫,權傾朝野 ,聞言大怒,向司馬倫進獻讒言,說是石崇謀反 ,當以誅殺。司馬倫于是派出甲兵,包圍了石崇的府邸 。那時候,石崇正在樓上宴客 ,看見孫秀率兵破門,立刻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凄凄慘慘地看著綠珠,唉聲嘆氣地說:‘綠珠啊綠珠 ,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為你呀!’綠珠聽了十分難過,流淚說:‘綠珠不才 ,情愿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帶著這支空碧,踴身一躍,從數丈高樓跳下 ,摔死在了孫秀面前。”
樂之揚聽得心驚,下意識拈起玉笛,但覺入手冰涼 ,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間,若有靈光流轉 ,仿佛綠珠香魂未滅,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問道:“后來呢? ”
朱微苦笑道:“后來石崇被抄家滅族 ,一家老少全數遇難 。說起來,這個石崇富貴驕人,府中的姬妾 ,但凡忤逆他意,一定無法幸免。《世說新語》里說,石崇當權的時候,宴會賓客 ,讓府中美人勸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將勸酒的美人斬首 ,這樣一來,賓客縱然不勝酒力,也會勉強喝下。后來大將軍王敦赴宴 ,他也是一個心如鐵石的人,固執不飲,想看石崇怎么應付 。石崇為了此事 ,一口氣殺了三個美人。唉,就是這樣一個大惡人,事到臨頭 ,卻為了一個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見情之一物,真是說不明白!”
樂之揚心中感慨,放下“空碧” ,抬眼看去,正與朱微四目相接。少女眸子幽黑,眼神凄迷 ,淚光若隱若現,好似深潭上籠罩了一抹煙霧。
剎那間,樂之揚的腦子一片空白 ,等他還醒過來,朱微已經在他懷里 。少女蜷在那兒,柔順得像是一只小貓 ,仰著素白的臉兒,目光瑩瑩流動,手指柔滑如絲 ,從樂之揚的鬢角撫摸到了嘴角,似要透過這手這眼,把他的容貌鏤刻在心底。
樂之揚緊緊地摟住她,雙臂幾乎用盡了氣力 ,禁城、宮殿、生死、皇權,一切的外物盡已消失,這天地之間 ,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樂之揚沉迷在一種奇妙的情緒里,先是喜悅,繼而沉醉 ,到后來,心底深處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悲傷 。他感覺懷里的女子在默默流淚,淚水順著鬢發滑落 ,淌過他的手背,一直流進他的心里。
就這么坐著,不知過了多久 ,忽聽篤篤之聲,兩人悚然一驚,雙雙分開,應聲望去 ,窗紙上投映出一個人影,冷玄的聲音飄了進來:“公主殿下,時辰到了!”
朱微神色一黯 ,低聲說:“冷公公請進! ”話音方落,屋子里起了一陣微風,冷玄白衣蕭索 ,仿佛無中生有,出現在二人面前,樂之揚瞧得心子怦怦亂跳 ,但覺此人非人,真是一個鬼魂兒。
冷玄手持拂塵,低頭說道:“公主殿下 ,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施術假死了!”
朱微遲疑一下,說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沒有風險?”冷玄笑道:“公主放心 ,奴才以性命擔保! ”朱微點了點頭,目光投向樂之揚 。
樂之揚站起身來,面朝冷玄 ,冷玄凝視他時許,點了點頭,右手食中二指并攏 ,向空中輕輕一挑,禮佛的蒲團活了似的跳將起來,翻滾著落到樂之揚面前。樂之揚見此神技 ,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夢境,耳聽冷玄說道:“請坐!”
樂之揚盤膝坐下 ,冷玄也對面而坐,神色凝重,雙目微合,枯槁的面容透出晶瑩的光澤。樂之揚正覺奇怪 ,忽見冷玄揚起手來,駢起食中二指,向他左邊輕輕一點 ,樂之揚只覺一股寒流灌入體內,左腿膝蓋以下登時失去了知覺 。他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 ,木木的就像一塊石頭。
正奇怪,冷玄又出一指,點中左膝后方 ,寒流注入,膝蓋以上也知覺盡失,樂之揚輕叫一聲 ,掙扎欲起,冷玄出手如電,一指點中他的右腿足踝,寒流入體 ,小腿以下也失去知覺。樂之揚掙起一半,撲通一聲又坐了下來,兩眼盯著冷玄 ,心里充滿恐懼,忽覺朱微輕輕拍了拍肩膀,低聲說:“別怕 ,他只是封了你的經脈!”
“經脈? ”樂之揚莫名其妙,只聽朱微嘆道:“他先點了你的‘三陰交’,再點中‘陰陵泉’ ,均是‘足太陰脾經’的要穴,承上啟下,一旦被封 ,血凝不流,這一條腿自然動彈不了……”
說話間,冷玄出手時快時慢,忽左忽右 ,接連點中樂之揚的要穴,一旦點中,便失知覺 。老太監的指尖寒氣濃烈 ,一路點了下來,也將樂之揚的生機一點點抹去,朱微話沒說完 ,樂之揚腰部以下均如枯木頑石,完全失去知覺。
這時冷玄丟下拂塵,站起身來 ,繞著樂之揚緩緩踱步,他越走越快,雙手齊出 ,運指若風,先后點中樂之揚的前胸后背 、左右手臂。樂之揚只覺一股麻痹從雙手食指生發,潮水一般涌向心口,轉眼之間 ,小腹至雙肩也失去了知覺。
冷玄出手越來越快,勢如弩驚電發,身法疾如狂風 ,朱微一邊瞧著,也覺眼花繚亂 。忽聽樂之揚“呀”了一聲,緊跟著 ,冷玄一指飛出,點中了他的喉頭“天突穴 ”,樂之揚的叫聲戛然而止 ,好似叫人活活掐斷。
朱微心頭一緊,“天突”是人身要穴,也是致命的死穴 ,想到這兒,忍不住沖上前去。還沒沖近,忽覺一股寒氣射來,正中小腹“丹田” ,朱微血為之凝,僵在當場 。她直覺不妙,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好 ,冷公公要害樂之揚! ”可是轉念一想,冷玄若要害人,根本無須多費周折 ,眼下耗時費力,實在叫人不解。
焦慮之際,冷玄忽又慢了下來 ,身如行云流水,繞著樂之揚緩緩轉圈,有時轉上兩圈 ,方才揮出一指,點向樂之揚頭部要穴。他出手變慢,朱微看得分明,所點穴道 ,均歸“手少陽三焦經”,頭為六陽之首,若要封閉生機 ,又要不傷及腦顱,實在不是一件易事,故而冷玄兩眼大張 ,目光電射,面肌微微抽動,明顯有些吃力 。
點完“三焦經” ,又點“足少陽膽經”,這一條經脈之中,“天沖 ”、“腦空”、“陽白”等穴幾乎一碰即死 ,是以冷玄出手更慢,腳下拖泥帶水,指間如負千鈞,臉上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氣 ,身后的衣衫也出現了大塊的濕痕。朱微認識他以來,這老太監神出鬼沒 、談笑破敵,從未見他如此吃力。一念及此 ,心中疑惑稍減,努力睜大雙目,注視冷玄一舉一動 。
不久 ,冷玄點完了“膽經 ”諸穴,轉到樂之揚身前,封鎖任脈。這一次出手甚快 ,須臾點完,一閃身,又到樂之揚身后 ,封閉督脈諸穴。
樂之揚木呆呆坐在那兒,大半個身子已經失去知覺,耳邊沉寂無聲,鼻間不聞香臭 ,嘴巴也不知去了哪兒,只有雙眼還能視物,可也模模糊糊、昏然欲睡 。他努力睜開眼皮 ,恍惚之間,前方白影閃動,出現了冷玄的老臉。老太監雙眉倒立 ,抿著嘴唇,徐徐揚起右手,駢指如劍 ,向他眉心點來。嗖的一下,一股冷氣鉆入額頭,樂之揚腦子里嗡的一聲 ,跟著兩眼漆黑,再無一絲知覺。
突然間,一絲震動從下方涌起,樂之揚從虛無空寂中醒來 ,四周一團漆黑,彌漫泥土腥氣 。他掙扎一下,手腳不聽使喚 ,上方傳來沙沙之聲,不一會兒,聲音漸漸消失 ,四周沉寂下來。
樂之揚自覺心臟開始搏動,一股暖熱之氣從心口涌向四肢,熱流所至 ,手腳有了知覺,酸麻的感覺從骨髓中涌了出來,讓人難受得無法可想。又過了好一會兒 ,酸麻感退去,窒息感又冒了出來,胸口好似壓了一塊大石,石頭的分量越來越沉 ,真有說不出的難受 。他蠕動了一下四肢,自覺有了力氣,雙手摸索兩側 ,均是厚厚的木板,再摸上方,卻是一塊弧形板材 ,上面光光溜溜,涂了一層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這時漸漸地清晰起來 ,樂之揚猛可明白過來,此時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里面 ,之前的異響應是落土的聲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
樂之揚心頭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兒。咚咚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他只覺頭暈眼花,可是棺材板兒紋絲不動,棺材里的空氣有限 ,掙扎之下,消耗更快,胸口的壓迫感越來越甚 ,胸膛幾乎快要炸開。
樂之揚的眼前金光閃爍,他下意識想到,這里面出了什么差錯——冷玄沒有及時趕來 ,也許等他來時,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么就是老太監心懷叵測 ,打算活埋了他 。是了,這么一來,樂之揚以太監的身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順 ,決不會有損寶輝公主的清譽,可笑他信以為真,上了老太監的大當。慢著 ,如果真要殺死自己,活埋豈不費事,以冷玄的能耐 ,輕輕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兒。
樂之揚百思不解,呼吸越發艱難 ,似有一雙大手,將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
絕望中,他摸到了一個長長的盒子 ,掀開蓋子,里面放著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里至幽至暗,就連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光彩。樂之揚手握玉笛 ,心里冒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朱微知道這件事情?要不然,她為什么流淚?這支玉笛,也許不是一件禮物 ,而是一件陪葬品。
這念頭一閃而過,樂之揚狂怒不禁。他用長笛敲打棺蓋,翡翠堅硬出奇 ,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
這一陣憤怒叫他筋疲力盡,敲到第五下,樂之揚渾身癱軟 ,腦子迷糊不清,無數念頭交織一起,千頭萬緒 ,解之不開。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動起來。樂之揚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身下猛地顛簸,他的頭撞上了棺材蓋 。緊跟著 ,棺蓋揭開,冷冽的空氣鉆了進來,灌入口鼻 ,麻痹的心臟也跳動起來。樂之揚張開雙眼,只見星月漫天,于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來吧!”冷玄的聲音尖銳有力 ,時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語 。
樂之揚聽了這話,才自信重獲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氣 ,手腳忽又有了力氣,當即彈身一躍,站了起來 ,目光掃去,冷玄站在不遠。老太監換了一身服色,青衣小帽,映襯得雙頰枯瘦蒼白 。
周圍全是起伏的墳包 ,蔓草萋萋,在夜風中瑟瑟抖動,一片荒煙涌起 ,活似許多飄忽的鬼影。
“樂之揚…… ”一個聲音又輕又細,激動中帶著遲疑。
除了冷玄,還有旁人?樂之揚應聲望去 ,老太監身后,立著一個人影 。
人影動了動,從冷玄身后走出 ,卻是一個黃衣少年,手握一柄長劍,雙肩瘦削 ,四肢修長,雙頰光潤如玉,眉如翠羽斜飛,眉宇之下 ,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盯著他半哭半笑,樂之揚呆了呆,忽地驚叫一聲 ,從棺材里跳了出來,一陣風沖到少年身前,伸手將他摟入懷里。少年略一掙扎 ,身子柔軟下去,聲音低不可聞,仿佛輕輕嘆氣:“樂之揚 ,你還活著呀……”
“還活著,還活著!”樂之揚險死還生,心情格外激動 ,禁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
忽聽冷玄怒哼一聲,兩人這才驚覺還有旁人 ,慌忙分開。老太監臉色陰沉,冷冷說道:“公主殿下,別忘了你的身份 。”朱微面如火燒 ,低下頭去。冷玄又掃樂之揚一眼,說道:“小鬼,你也別太放肆!”
樂之揚暈暈乎乎 ,仿佛是在做夢,看了看四周,問道:“冷公公 ,這是什么地方? ”
“這是城北的亂葬崗,無家的宮女太監統統葬在這里,得了寵的多一具棺材 ,沒得寵的不過蘆席裹身,丟在坑里了事!”冷玄說到這兒,掃視四周墳塋,神色有些凄涼。
樂之揚撓了撓頭 ,心里余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來一些,我可就活不成了!”冷玄哼了一聲 ,冷冷說道:“這個么,你得問問公主殿下!”
朱微的臉色紅了又白,說道:“樂之揚 ,都怪我,我見你封入棺材,心中很不安穩 ,一心想要看你復蘇,所以纏著冷公公非要出宮,冷公公受不了糾纏 ,只好帶我出宮,這么一來,路上多了一些耽誤,唉 ,只怪我任性,幾乎害你送了命…… ”想著不覺后怕,打了一個寒戰 。
“不礙事 ,不礙事!”樂之揚連連擺手,“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若能這樣見到你 ,再死一次也沒關系!”
朱微心甜如蜜,口中卻呵斥:“盡貧嘴,人死一次就夠了 ,還能死幾次么? ”樂之揚笑道:“有句話不是叫九死一生么?看樣子,人也許能死九次!”
“胡說!”朱微又好氣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這個意思! ”
樂之揚笑嘻嘻正要接口 ,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說道:“天色不早,靈道石魚在哪兒?”樂之揚道:“在秦淮河邊兒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如今寅時三刻 ,再過小半個時辰,圣上就會起床,今日有早朝 ,最晚午時退朝,巳時我就得回去。至于公主,瞞得了別人 ,瞞不了寶輝宮的宮人,午時之前若不回宮,必然驚動眾人。打現在算起 ,我們還有兩個半時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 ,要不然,會把這天也捅一個窟窿 。 ”
“不敢,不敢。”樂之揚笑道,“冷公公武功蓋世 ,料想什么事也難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武功蓋世?談何容易!這四個字,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擔得起! ”樂之揚脫口道:“誰?”
冷玄一言不發 ,掉頭眺望西方,那里冷月半缺,無聲墜落 。冷玄瞧了一會兒 ,長長嘆了口氣。朱微忍不住問:“冷公公,你嘆氣干嗎?”
“沒什么。”冷玄拿起一個包袱,擲給樂之揚 ,“換了這個 。 ”
樂之揚打開一瞧,卻是一套青緞衣褲。他落葬之時,穿的是一身太監服飾 ,被人瞧見,不免招搖,想著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臉一紅 ,默默轉過頭去。樂之揚換過衣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 ,說道:“走吧!”邁開步子,當先向秦淮河走去。
樂之揚看著朱微,后者笑靨如花 ,美目閃閃發亮,樂之揚不覺心口一熱,忽地伸出手來 ,拉住她的小手 。少女手掌纖巧,柔弱無骨,肌膚滑膩光潤 ,握在手里,好似握了一段軟玉。
朱微不料這小子如此大膽,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掙開。抬眼看去 ,樂之揚笑吟吟瞧著她,露出一口雪白齊整的牙齒,星月光芒 ,勾勒出少年俊秀明快的面孔 。朱微瞧得發呆,心里想:“原來他這么好看!”
樂之揚拿起玉笛,說道:“公主 ,你把笛子丟棺材里了…… ”朱微笑道:“這笛子,是送給你的!”樂之揚吃驚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朱微伸出手指,撫摸那一件古物 ,“這支笛子,是我十歲生日時,十七哥送給我的 ,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這兒,徒然埋沒了它。寶劍配英雄,我轉送給你 ,綠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說到這兒,她又想起什么 ,伸手入袖,取出一條金絲絳,穿過笛孔 ,系在樂之揚腰上,邊系邊說:“金翡翠,金翡翠 ,翡翠配金色才好看呢!”
樂之揚心中熱血涌動,正想說些什么,前面冷玄咳嗽一聲 ,掉頭看向二人,雙眉緊緊皺起 。朱微面紅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樂之揚一把握住 ,拉著她大步向前。冷玄盯著兩人一臉慍怒,可也不便多說,佝僂著跟在一邊。
到了秦淮河邊 ,天色已是微明,旭日光照之下,河水青出于藍 ,好似一條洋洋灑灑的細絲軟緞 。兩岸的秦樓楚館,昨夜里耗盡了神思,此時此刻 ,正自酣然入眠,悠悠揚揚的雞叫聲恰好接上了昨晚的絲竹彈唱。
晨風拂面,清冷微寒 ,樂之揚的心里卻似燃了一團火焰,迎著清晨涼風,格外精神煥發。他指點河邊樓舍,向朱微訴說各種奇聞逸事:這兒誰奪過花魁;那里又有誰大宴群芳 ,是夜焰火漫天,又是如何瑰麗;這家的姑娘不止會吹拉彈唱,還會一手好雜技 ,身軟如綿,鉆得過小巧的金圈;那一段的河面七夕里賽過花燈,樂之揚運氣好 ,猜中過幾個燈謎,得了不少彩頭 。燈謎自要說給朱微一一細聽,至于那一座灰白蕭條的大屋 ,當年也是一等一的熱鬧,后來一位名妓情愛不遂,為恩客所騙 ,投河自盡,化為厲鬼,從此在屋里作祟,鬧得那兒每年都有女子投水 ,所以一日日地冷清下去。
朱微生平第一次出宮游歷,見了什么也覺新鮮。樂之揚更是口角俏皮,簡簡單單一件事情到了他嘴里 ,也能說得妙趣橫生。聽到女鬼作祟一段,朱微小口微張,秀目睜圓 ,緊緊抓住樂之揚不放 。樂之揚見她害怕,越發來了勁頭,又杜撰了幾個名妓受辱 ,化身厲鬼的故事,說得陰凄凄、慘兮兮,嚇得小公主臉色發白 ,心里一陣緊,一陣松,下意識挨近少年,一步也不敢落后。
樂之揚心里大為得意 ,暗想王公權貴來此**的不少,可是帶了大明公主游秦淮河的人物,自己恐怕是古往今來的第一個。這小公主又天真 ,又害羞,大可以逗她一樂,只可惜白天河上冷冷清清 ,又有個冷面孔的老太監跟著,不能大大地放肆胡鬧 。
他嫌老太監礙眼,殊不知冷玄也滿心怒氣。原來時間緊迫 ,本想尋寶之后立刻回宮,誰知樂之揚沿河行走,只顧胡吹牛皮 ,兩個少年男女并肩攜手,笑語相對,就是踏青的戀人也不如他們親密。不知不覺,一條秦淮河已到盡頭 。冷玄忍耐再三 ,忍不住低聲喝問:“臭小子,石魚到底在哪兒? ”
樂之揚聽了這話,一拍腦門 ,笑嘻嘻說道:“哎喲,只顧說話,幾乎把這件大事忘了 ,唔……”他左右瞧瞧,臉色一變,“不對 ,我記錯了,石魚不在這邊,它在 ,它在……”邊說邊是撓頭,忽見老太監眉頭一擰,面透殺氣,忙笑道 ,“我想起來了,石魚藏在夫子廟! ”
“臭小子爾敢!”冷玄氣得發抖,方才經過夫子廟 ,樂之揚視若無睹,這當兒若要回去,又得將秦淮河重走一遍。老太監出手如電 ,扣住了樂之揚的左肩,那小子奇痛入骨,登時嗷嗷慘叫。冷玄厲聲叫道 ,“臭小子,我能叫你生,也能叫你死 ,你再敢騙我,我要了你的小命兒!”
正咬牙發狠,不意素白纖手輕輕拂來,五縷勁風直透經脈 ,以冷玄之能,也覺手背酸麻,下意識一反手 ,扣住一只皓白玉腕,那人輕哼一聲,意甚嬌媚 。冷玄心子一跳 ,慌忙松開五指,后退一步說道:“‘拂影手’名不虛傳,冷某情急出手 ,還望公主見諒!”
朱微撫摸手腕痛處,心中暗暗駭異,方才那一拂 ,確是‘太昊谷’的‘拂影手’,指間的陰勁若有若無,看似無所妨礙,卻能傷人經脈 、壞人五臟 ,專破各類護體真氣。冷玄不但若無其事,反手一抓,幾乎破了她的‘凝霞神功’ ,將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冷公公! ”朱微定了定神,勉強笑道,“樂之揚不是說了嗎 ,他只顧跟我說話,一時忘了石魚之事,人非圣賢 ,孰能無過 。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冷公公,你怎么能因為一點小小過失 ,就要害人性命呢?”
冷玄按捺怒氣,說道:“公主有所不知,這小子鬼話連篇,天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鬼話連篇? ”朱微看了樂之揚一眼 ,后者摸著肩膀,一臉委屈,朱微不由沖口而出 ,“我看他很好的,句句說的都是實話!”
冷玄怒道:“你看他句句都是實話,只因你對他……”說到這兒 ,欲言又止,朱微瞧著他問道:“我對他什么? ”冷玄哼了一聲,說道:“有些話說出來不好聽 ,公主自己心里明白。”
“我一點兒也不明白!”朱微不動聲色,“就等冷公公指點迷津! ”
冷玄盯著公主,臉色陣青陣白 ,狠咽了一口唾沫,忽又干笑道:“公主殿下萬金之軀,何必跟老奴一般見識。時間緊迫,取了石魚 ,早早回宮才是正經!我對這小子發怒,也全是為了公主!”
“為了我?”朱微輕輕冷笑,“怕是為了你自己吧 ,冷公公,你誘拐我出宮,該當何罪? ”冷玄一呆 ,失聲道:“公主殿下,可是你百般癡纏,我才答應帶你出宮……”朱微一笑 ,說道:“誰見我纏你了?到了父皇那兒,他信你,還是信我?”
冷玄又驚又氣 ,更生出一股悔恨,只怪不耐糾纏,給這小公主一哭二鬧,把她帶出深宮 ,現如今出來容易,回去可就難了。他自覺落入圈套,只好忍氣吞聲 ,徐徐說道:“公主殿下,老奴一時心急,未免失禮 ,還望公主以大局為重,不要與老奴為難 。”朱微道:“好說,你不與樂之揚為難 ,我就不跟你為難! ”
冷玄心中暗惱,斜眼瞅去,樂之揚背著雙手 ,儼然找到了靠山,臉上笑嘻嘻的,不勝得意。冷玄氣得心子發痛,恨不得飛起一腳 ,把這小子踢到河里喂魚。
沒奈何,三人掉頭返回夫子廟,才走百十步 ,樂之揚忽又說道:“走了老半天,公主殿下想必渴了?那邊有個‘仙月居’,茶水好 ,點心更妙,坐在樓上,秦淮河一覽無余 ,真是個天下少有的好去處!”
冷玄聽在耳中,幾乎氣破了肚皮,可又不便出手責打 ,只好大聲說:“時間太急,拿到那個東西才是正經!”
樂之揚忽然成了聾子,笑瞇瞇地自說自話:“可惜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妙處都在晚上 ,公主難得出宮透透氣,看不了第一流的熱鬧,至少也該看看第二流的風光 ,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這一河的風景 ,也算是沒有白來一趟 。 ”
朱微明白樂之揚的心思,知道他不舍與自己分別,千方百計地拖延時間 ,這兩個半時辰,平日說來不短,此刻竟是去如飛箭 ,自己一旦回宮,怕是再也出不來了。想到這兒,心生黯然,也不顧冷玄臉色難看 ,強笑道:“你一說,我也有點兒餓了,如你所說 ,就去喝喝茶,吃吃點心!”
冷玄急道:“公主殿下……”朱微笑道:“冷公公,你別著急 ,我自有分寸。只不過,這里不比宮中,你我須得改改稱呼 ,到了茶樓上,我叫你冷先生,你叫我小朱就得了! ”冷玄道:“老奴不敢!”說著看了樂之揚一眼 ,兩道目光惡狠狠的,恨不得從這小子身上剜下兩塊肉來 。
他心中盡管氣惱,可也拗不過兩個小的,無奈跟著兩人來到“仙月居”。
這茶樓高約三層 ,朱欄青瓦,面朝一川煙波,甚是軒敞雅致。時當上午 ,樓上冷冷清清、茶客全無,三人在三樓面河處坐定,討了一壺明前龍井 ,四樣上等點心,雖然不如皇宮里那么精細,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樂之揚笑指河上 ,說起若干風流趣事,朱微默默聽著,只覺是耶非耶 ,如夢如幻。可惜但凡是夢,總有醒來之時,這樣的時機,怕是不可再得了。她低頭看著杯中的浮沫 ,忽然生出身不由主、沉浮難知的傷感 。
正憂愁,忽聽河面上傳來一陣清歌:
“六代繁華,春去也 ,更無消息。空悵望 、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 ,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 ,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 。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蛩泣。到如今 ,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
這闋《滿江紅》唱得起伏跌宕,滿河皆響,高昂處穿云裂石 ,低回處如繞指精鋼,連而不斷。一曲唱完,余韻悠悠 ,好似霜鐘響于空谷,久久也不散去 。
朱微不勝驚訝,應聲望去 ,只見一葉小舟從上游漂流下來,船頭站了一個年輕僧人,身形挺拔 ,風姿俊秀,一身月白僧衣隨風飄揚,好似流云飛霧 ,遮掩一輪朗月。朱微不由暗暗喝了聲彩:“好歌喉,好風采!”
歌聲驚動兩岸,們從水榭閣樓中一擁而出,見那僧人 ,均是揮手嬉笑。白衣僧也展眉一笑,左手袖袍飛卷,向那些女子頻頻示意 。
朱微大為驚奇 ,問道:“這和尚是誰?他出家之人,為何跟這些這么相熟?”樂之揚笑道:“這和尚我不認識,可是聽人說過。他自號‘情僧’ ,長年在這秦淮河邊廝混,聽說他琴棋書畫,無不高妙奇絕 ,加上人才俊朗,歌喉動人,這河邊的名妓 ,無不跟他糾纏不清。 ”
朱微聽了這話,心生鄙夷,說道:“他身為空門之人,怎能流連花街柳巷?什么‘情僧’ ,哼,我看該叫‘淫僧’才對!”口中鄙薄,心里卻很惋惜:“可惜了這一身好風度 ,唉,若論歌詠之妙,十七哥也要遜他一籌!”
冷玄忽地哼了一聲 ,說道:“流連花街柳巷,未必就是淫僧,端坐廟堂之上 ,未必就是君子 。呂洞賓在《敲爻歌》里說過:‘道力人,真散漢,酒是良朋花是伴 ,花街柳巷覓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禁絕酒色,不過是第三流的道行,別看那些高僧大德 ,一臉的清高肅穆,滿心的男盜女娼,一字為僧 ,二字和尚,三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樂之揚聽得有趣 ,笑道:“道行還分高下么?第三流如此,第二流又如何? ”
冷玄道:“第二流的道行,見酒思飲 ,見色思淫,常為世俗所**,卻往往能夠懸崖勒馬 ,于不可能之處守住本心,這就好比行于獨木橋上,橋下就是滔滔濁世,一步踏錯 ,便為世俗所吞沒。這一流的人物,盡管行走艱難,但終究勝過那些偽君子、假和尚。”
“第一流呢?”樂之揚又問。
“第一流的道行 ,飲酒而不沉醉,見色而不濫淫,進得出得 ,來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塵 ,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紅塵,就算流連于花街柳巷 ,也不會喪失赤子之心! ”
樂之揚笑道:“這論調怪有趣味,那么敢問冷、冷先生,這和尚算是第幾流?”冷玄笑而不答,抿了一口茶 ,淡淡說道:“你們兩個,喝夠了沒有?”朱微還沒答話,樂之揚搶著說:“還沒夠! ”冷玄看他一眼 ,出奇的沒有動怒,嘆一口氣說:“算了,反正也走不了啦!”
樂之揚二人面面相對 ,朱微怪道:“怎么走不了?”冷玄眉頭一聳,沉默不答 。
樂之揚心知有異,掉頭看去 ,白衣僧袖袍瀟灑,身如行云流水,向“仙月居 ”款步走來。
朱微與樂之揚對望一眼 ,均能看見對方眼里的詫異。悄沒聲息間,白衣僧上了三樓,近了看時,這和尚身量甚高 ,超出常人一頭,四體修長勻稱,膚色瑩白光潤 ,至于面容五官,更是俊秀得不似男子,如描如畫 ,顧盼有情 。看見三人,他微微一笑,仿佛花開月明 ,整座茶樓也無端明亮起來。樂之揚縱是男子,見這笑容,也不由面紅心跳 ,偷眼看向朱微,少女也盯著和尚,眉間透出一絲迷茫。
白衣僧走了兩步,在角落處一張桌邊坐下 ,朗聲說道:“茶博士,來一壺君山碧螺春 。”聲音清朗,有如玉石相擊。
不一時 ,茶博士奉茶上桌,白衣僧若無其事,自斟自品 ,正眼也不看向這邊。冷玄卻微微皺眉,手托茶杯,既不啜飲 ,也不放下 。
突然間,河岸邊又起了一陣喧嘩,樂之揚心生好奇 ,趴在窗邊探頭看去,河街上走來一個中年男子,身著銀白長儒衫,頭戴鏤銀珍珠冠 ,面容蠟黃透青,似乎有病在身,步子虛浮不穩 ,行走間偏偏欲倒。
在他身后不遠,跟著一群男女。有的袒胸**,分明是個屠夫;有的腰系圍裙 ,袖子油晃晃的,大約是個廚子 。這些人一個個大呼小叫,跑得氣喘吁吁 ,可是不論如何奔跑,也趕不上病懨懨的銀衫男子。
樂之揚心中大奇,凝目細看 ,發現銀衫男子身后,除了那群男女,還有許多奇怪東西,有殺豬的屠刀 、掛肉的鐵鉤、炒菜的鐵鍋、燒火的鐵棍兒 ,乃至于鐵盆、鐵鏟 、鐵錨、鐵鋤……這些東西都如活了一般,有的連蹦帶跳,有的噌噌滑行 ,還有的丁零哐啷向前翻滾,無論大小長短,全都圍繞在銀衫人身邊。
銀衫人若無其事 ,步子忽慢忽快,慢時一步一尺,快時一步一丈 ,經過一家繡花鋪子,鋪子里嗖嗖嗖飛出一大蓬繡花細針,密密麻麻 ,好似群蜂出巢。樂之揚正要驚呼,銀衫人將手一揚,腳邊的一口鐵鍋托地跳起,叮叮叮之聲不絕 ,漫天針雨不知去向 。繡花鋪的老板娘不知發生何事,給針上的絲線扯了出來,這一瞧 ,嚇得目定口呆,扶著門框,雙腿一陣陣發軟。
追趕的人群也覺不妙 ,先后停了下來,呆愣愣地遠遠觀望。銀衫人帶著一群鐵器,徐徐走近“仙月居” ,抬頭看了看招牌,舉手遮口,咳嗽兩聲 ,左手向地畫個圈兒,又是叮叮當當一陣響,滿地的鐵器跳躍而起,橫七豎八地抱成一個鐵球 。銀衫人漫不經意 ,伸手提起那個鐵球,就像是提了一籃子糖果,搖搖晃晃地走進大門。
三樓眾人只聽咚咚有聲 ,整座木樓吱嘎作響。不一時,銀衫人冒出頭來,掃了眾人一眼 ,將鐵球向前一滾,來到一張桌邊坐下,有氣沒力地說:“茶博士 ,六安瓜片一碗! ”
茶博士面色慘白,貼著墻根下樓取茶 。銀衫人坐在那兒,呼呼喘著粗氣。樂之揚見那無數鐵器黏合成球 ,聚而不散,古怪之處匪夷所思,心中一時好奇,死盯鐵球不放 ,冷不防銀衫人一掉頭,雙目冷冷看來,樂之揚與他目光一遇 ,不覺渾身一抖,慌忙垂下眼皮。
這時河岸邊又是一陣驚呼,兩岸房舍中沖出不少人來 ,沖著遠處指指點點 。樂之揚轉眼一瞧,“呀”的驚叫起來。只見遠處一艘烏篷小船,離水數尺 ,向著這方冉冉飛來,船頭趴了一個船娘,船尾趴著一個艄公 ,兩人面如土色,向著兩岸尖叫揮手。
天上飛舟!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咄咄怪事 。樂之揚心子狂跳,看著那飛舟越來越近。突然間 ,他看出其中的奧妙,飛舟并非無所憑借,船下站了一個人 ,雙手朝天,奮力托起船只,在他雙腳之下 ,踩了一對高蹺,形如長腳鷺鷥,大步流星地向這邊走來。
樂之揚失笑道:“這法兒有趣 ,有工夫我也試試!”
“不知天高地厚!”朱微輕輕搖頭,“人家做來有趣,換了你 ,一步也走不動。 ”樂之揚怪道:“那是為何?”
“你瞧!”朱微指著河上,“那高蹺是大竹子造的,下了水一定漂浮起來 。踩高蹺的人一旦下水,雙腳忽高忽低 ,一定東倒西歪,是以他扛了船只行走,連人帶船足有一千多斤 ,好比壓船的錠子,壓得高蹺深入水底。可是這么一來,比起平地又多了一層流水的阻力。高蹺越長 ,阻力越大,沒有千斤的氣力,休想走得動一步! ”
“光有力氣也成不了事!”冷玄慢慢說道 ,“這里面還有極高明的內家功夫,沒有一等一的巧勁,就算不從高蹺上掉下來 ,也把這兩根大竹子踩斷了!”
話才說完,一邊的銀衫人哼了一聲,樂之揚轉眼望去,那人只顧喝茶 ,正眼也不看向這邊 。
高蹺長得出奇,來人一步丈許,不一會兒來到仙月居前 ,忽地停下步子,將烏篷船輕輕一擲,丟在河上。竹子高蹺失去船只壓制 ,從河里浮了起來。那人借此浮力,騰空躍起,半空中擰轉身形 ,“篤 ”的一聲,高蹺落在茶樓之前,刺穿了下面的青磚 ,顫巍巍地插在地上 。
那人“呵”的一笑,甩開高蹺,跳進茶樓,丟下兩根長竹豎在樓前來回搖晃。
樂之揚細看來人 ,但見他年約四旬,瘦臉長須,穿一身斑斕花衣 ,衣帶松松垮垮,眉宇間透出幾分詼諧,乍一看 ,倒像是街邊賣藝的雜耍藝人,決想不到他方才的驚世之舉。
花衣人掃了眾人一眼,張口便笑:“施南庭 ,你來得挺早!”銀衫人唔了一聲,說道:“怎么只有你一個?楊風來呢? ”
花衣人笑道:“我們來時打了個賭,我從河面上行走 ,雙腳不能沾上一滴河水,他從屋檐上來,手腳不得碰到一片瓦甍,看誰先到此間 。如今我先到一步 ,看樣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這房屋層層疊疊 ,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座迷宮!”說到這兒,他掉頭一笑 ,“瞧,他也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一個黑衣人身如龍蛇 ,在對岸的屋檐間上下起伏,他的手里拿著兩條細細長長的白綾,好似兩樣活物 ,輪番纏繞屋角飛檐,一纏一晃,就越過一座房屋,下方有人看見 ,紛紛驚呼起來。
轉眼之間,那人來到茶樓對岸。花衣人笑道:“這下子有趣,看他怎么過河? ”只見那人左手的白綾繞住檐角 ,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跟著身子晃蕩,穿空躍出 ,跳到河水上方,右手白綾射出,不長不短 ,纏住了花衣人丟在河心的烏篷船 。船只一歪一沉,那人身如旋風,滴溜溜躥起老高 ,左手白綾揮出,又纏住了花衣人插在樓前的兩根高蹺。高蹺應力彎曲,化為了一張彈弓,白綾好比彈弓上的皮筋 ,“嗖”的一聲,將黑衣人彈了進來。
“楊風來!”花衣人大呼小叫,“船是我帶來的 ,高蹺是我插下的,怎么全成了你借力的玩意兒?這也太沒天理了吧!”
楊風來不高偏矮,兩撇八字須稀稀拉拉 ,聽了這話,兩眼一翻,開口就罵:“明斗 ,你還有臉說,你跟我說,仙月居在夫子廟 ,我繞著夫子廟轉了一圈,別說仙月居,狗日樓也沒看見一座。你把我騙到夫子廟,自己卻顛顛地跑過來 。不算 ,不算,這一場賭斗不算! ”
明斗笑道:“楊風來,兩年前你不是來過嗎?誰叫你自己不記得路?我說夫子廟 ,就是夫子廟嗎?我又不是你爹,你干嗎要聽我的!”
楊風來一時噎住,氣得兩眼翻白。忽聽施南庭嘆道:“明斗 ,你這話強詞奪理了,你明知道老楊是個路癡,你卻亂指方向 ,不是使詐是什么?”楊風來連連點頭:“老施說得在理! ”
明斗笑道:“在什么理?兵不厭詐,將軍打仗還要使詐呢。反正我先到一步,楊風來 ,愿賭服輸,快把彩頭拿來!”
楊風來嘀咕兩聲,從懷里拿出一個盒子,正要開盒 ,明斗一把奪過,笑道:“茶博士,取三只黑瓷兔毫碗 ,再把燒好的水提一壺上來!”
茶博士見了這幾人的本事,早已神魂俱失 。他應聲拿來水壺瓷碗,明斗揭開盒子 ,拈出一小撮茶葉,丟在兔毫碗里,茶色蒼青發白 ,看來無甚奇處,可是沸水沖下,樓中登時彌漫出一股奇香 ,半似茶香,半似乳香,可又不同于這兩種香氣,倒有一股子勾魂蕩魄的韻味。
施南庭盯著那茶 ,面露詫異:“這是什么茶?香得這么古怪? ”
楊風來黑臉漲紫,沒有出聲。明斗卻笑道:“我知道,這茶名叫神嬰茶!是老楊從一個妖道手里奪來的!”施南庭怪道:“神嬰茶?為何取這樣的名字?”
明斗笑道:“顧名思義 ,這茶就如嬰兒一樣,喝著**長大的 。 ”他見施南庭還在疑惑,不由笑道 ,“老施你太方正,不知世事之險惡。明說了吧,種茶的妖道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妖方 ,捉了許多正當哺乳的婦人,日日用乳汁澆灌茶樹,茶樹長出種子 ,復又種在地里。這么長了種,種了長,連長了九茬,才得到這樣的茶香茶色 ,那妖道鬼迷心竅,認為此茶食乳而生,好比元嬰童子 ,久喝此茶,可以得道成仙 。”
施南庭看了看碗中茶水,皺眉說:“那妖道在哪兒?”明斗一笑 ,回頭看向楊風來,后者漫不經意地說:“他沒成仙,倒成了鬼! ”施南庭道:“你殺了他?”
楊風來道:“他抓走了乳母 ,餓死了嬰兒,我湊巧路過,順手管了一下!”施南庭點頭道:“殺得好!”一邊的茶博士聽見殺人之事 ,嚇得兩股戰戰,幾乎站立不穩。
明斗笑笑嘻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贊道:“奇香流蕩 ,回味無窮,好茶,好茶 ,沒準兒再喝幾口,明某就化成一陣風,直奔南天門去了! ”楊風來“呸”了一聲 ,說道:“你進了南天門,也是一只皮猴子!”說完端起茶碗,也品了一口 ,閉上雙目,搖頭晃腦,意似大有回味。
樂之揚湊近朱微耳邊 ,輕聲說:“看上去挺好喝呢! ”少女狠狠白他一眼,咬牙說:“你要敢喝一口,我、我一輩子也不理你!”樂之揚詫道:“這為什么?”朱微想了想,低聲說:“妖道的妖茶 ,人喝了也有一股妖氣! ”樂之揚瞅她一眼,笑道:“妖氣也未必,怕有一股乳臭氣!”朱微被他說破心事 ,又羞又惱,啐道:“你要喝便喝,我才懶得管你!”
“小兄弟要喝嗎? ”明斗忽地掉過頭來 ,沖樂之揚一笑,“佳茗共欣賞,見面即是有緣!”說完沖一碗茶 ,手指輕輕一挑,“嗖”的一聲向樂之揚擲來 。
碗茶平平飛出,似有無形之手從下托住。樂之揚正要伸手去接 ,忽聽朱微喝道:“別動! ”說著纖手揮出,指尖拂中茶碗邊緣,那只兔毫碗風車似的旋轉起來,碗中的茶水受了激發 ,沖起尺許來高,如濤如雪,晶瑩亮白。
朱微一碰那碗 ,一股潮紅涌上雙頰,不由得起身后退,“喀喇”一聲 ,座椅靠背攔腰折斷。少女去勢不止,“砰”的一聲又撞上了身后的一根圓柱,整座閣樓輕輕一震 ,木梁上撲簌簌地落下了許多灰塵 。
冷玄伸出手來,接住旋轉不下的瓷碗,抿了一口 ,漫不經意地說:“奇淫怪巧之物,喝起來也沒什么滋味!”
樂之揚還過神來,慌忙跳起,上前扶住朱微 ,急聲道:“你沒事吧? ”朱微抿嘴搖頭,長吸一口氣,臉上的紅暈徐徐退去 ,輕聲說:“我還好!”樂之揚莫名其妙,說道:“怎么回事?那只碗發了瘋似的……”朱微嘆了口氣,掉頭注視明斗 ,輕輕咬了咬嘴唇。
明斗笑道:“冷公公身在皇宮,稀罕玩意兒見多了,這杯劣茶 ,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明某流亡海外,窮得叮當響,除了這一身破衣裳 ,就沒什么東西拿得出手 。冷公公是大善人,善人做善事,還請可憐可憐我這大窮鬼,賞幾個子兒給我花花! ”
樂之揚一邊聽得吃驚 ,但聽明斗的口風,分明認識冷玄。又聯想冷玄之前的言行,不由暗暗擔心。他掃眼看去 ,明斗一桌三人,楊風來一口一口地品啜碗中之茶;施南庭端然凝坐,兩眼瞧著茶碗上的兔毫松紋 ,入迷的神氣,仿佛碗中別有乾坤;至于明斗,始終嬉皮笑臉 ,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
樂之揚心生迷惑,又瞧那個和尚,和尚笑如春風 ,目似星斗,沖著一樓人上下打量,仿佛一個看客,正瞧一場好戲。
茶樓中的氣氛微妙起來 ,冷玄忽地放下茶碗,嘆氣說道:“明斗,咱們多少年沒見了?”明斗笑道:“不多不少 ,十五年!”冷玄點頭道:“這么說,令尊死了也快十五年了? ”
明斗的臉上騰起一股紫氣,眼里嬉笑盡去 ,透出刀鋒也似的銳芒,他齜牙一笑,澀聲說道:“是啊 ,再過十天,就是家父的忌辰,萬事俱備 ,只欠一樣東西。”
冷玄問道:“什么?”明斗兩只眼睛死死盯著他:“那就是冷公公的人頭! ”
冷玄幽幽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令尊的鯨息功火候不淺,我若放他一馬,死的可就是我了 。冷某這顆腦袋 ,說來并不值錢,你若自忖武功勝過令尊,不妨隨手拿去 ,當祭品也好,當夜壺也罷,都隨你的便!”
明斗“哼”了一聲 ,正要答話,楊風來騰地起身,高聲叫道:“冷玄 ,我堂兄楊風柳也是你殺的嗎? ”
“是啊!”冷玄不假思索,隨口便答。
“好閹狗!”楊風來面紅耳赤,厲聲喝問 ,“他的尸首呢?”
冷玄淡淡說道:“我只管殺人,尸體如何處置,不關鄙人的事。不過,圣上對付這一類刺客 ,大多剁碎了喂狗,正所謂路死路埋,溝死溝埋 ,狗吃了得副活棺材,令堂兄進了這口棺材,也算是得其所載! ”
楊風來氣得渾身發抖 ,一手指著冷玄:“狗閹奴,你少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玄笑道:“楊尊主過獎了 ,我一個太監,有什么好得意的!”他目光一掃,點頭說 ,“東島四尊來了三個,看來冷某面子不小 。不過云虛身為島王,龜縮不出,實在叫人氣悶 ,飛影神劍,光照東海,想必也是夸大之詞。 ”
“放屁!”明斗伸出手來 ,連連扇動,“好一個醋酸屁!”楊風來也叫道:“云島王沒來,那是你的運氣 ,看了他的劍光,你就是個死人! ”
“是么?”冷玄陰沉沉一笑,摸了摸無須的下頜 ,“那他為何呆在東島,不來中土?呵,我倒是聽說 ,他三十年前發了一個毒誓:一日勝不過西方那人,一日不出靈鰲島半步。一過三十年,照我看,他這一輩子 ,怕也出不了靈鰲島咯!”
東島三尊的臉色同時一變,施南庭徐徐起身,目光轉向冷玄:“東島施南庭 ,領教冷公公高招! ”冷玄嘆了口氣,說道:“施尊主,我久聞你是個謙謙君子 ,冷某一生最不愛殺的就是君子,再說了,你我并無仇怨 ,何苦定要分個生死。”
施南庭淡淡說道:“在其位,謀其政,不得不爾!”
“好! ”冷玄一點頭 ,“說得坦白!”又瞧其他二尊,“你們呢,一起上還是車輪戰?”
施南庭還沒答話,明斗搶著說:“我們三人同來 ,自然是一起上 。”冷玄皺眉道:“只有三人么?張天意呢,他怎么沒來? ”
那三人面面相對,楊風來朗聲道:“這跟張師侄有什么關系?”冷玄道:“怎么沒關系?我出宮的事情再無人知 ,除了他,又有誰會留心查探?他挨了我一記‘掃彗功’,怕是內傷未愈 ,所以挑唆你們三個來找我晦氣,若是照他的如意算盤,頂好東島四尊全數都來 ,可惜時機倉促,只聚齊了三個!龜鏡沒來,你們的勝算可少了一半!”
“大言不慚! ”楊風來叫道 ,“花師妹沒來,我照樣擰下你狗閹奴的狗頭!”冷玄點頭說:“很好,我先領教龍遁高招!”伸手入袖,抽出一條三尺長的馬鞭 ,木柄皮革,全無出奇之處。只因他的“掃彗功 ”要有威力,非得一件軟兵器不可 ,出宮不便攜帶拂塵,便拿了一條馬鞭湊數。
冷玄端坐不動,說道:“明斗 ,還你的茶碗!”揮鞭卷住兔毫碗,嗖,瓷碗帶起一股疾風 ,筆直撞向明斗 。
明斗“哼”了一聲,抬手要接,兔毫碗忽地轉向 ,沖楊風來飛去。楊風來左袖一揚,袖間吐出白綾,飄然掃向瓷碗。不料那碗來勢兇狠,沖開白綾 ,筆直撞來 。
楊風來向后跳開,右袖揮灑,白綾穿出 ,纏住屋梁,跟著身子上升,左腳飛出 ,“啪 ”地踢中瓷碗,口中叫道:“狗閹奴,茶還沒喝完 ,還什么碗?”
這一腳又刁又狠,兔毫碗盡管帶有冷玄的內勁,仍是應腳粉碎 ,無數碎瓷夾雜一蓬白雨,刺啦啦地沖向冷玄。
冷玄頭也不回,反手出鞭,馬鞭挽起一個鞭花 ,“啪”的一聲,瓷片茶雨落了一地。楊風來大喝一聲,腳出連環 ,一陣風踢了過來 。冷玄微微一哂,馬鞭抖直,鞭梢吞吞吐吐 ,一毫不差地指向楊風來右足踝的“昆侖穴 ”。楊風來白綾懸在梁上,身子吊在半空,見狀滴溜溜一轉 ,繞到冷玄左側的死角,換了左腳,旋風般踢向老太監的腦門 ,恨不得踢他個腦漿四濺。
冷玄鞭交左手,鞭梢抖了個花兒,虛虛實實,又指向他左腳的“沖陽穴” ,這一下看似平淡,楊風來卻知道厲害,腳到半途 ,忽又縮回,身子凌空再轉,尋找其他死角 。冷玄端坐不動 ,馬鞭在左右雙手倒來倒去,鞭梢始終指向他的雙腳要穴,左腳定是“沖陽” 、右腳必是“昆侖” ,楊風來走馬燈似的轉了兩圈,踢出二十來腳,均是半途而廢。
樂之揚一邊瞧著 ,幾乎喘不過氣來。冷玄一舉一動,均是清清楚楚,楊風來卻如十幾個影子在半空中晃動,叫人看了只覺頭暈。楊風來接連出招 ,居然無法逼得老太監起身,心中說不出的氣悶,但見冷玄僅顧上盤 ,下盤似無防范,當即左袖白綾飛出,“嗖 ”地纏住了冷玄的椅子 。
楊風來勁透白綾 ,大力一拖,本以為老太監必用千斤墜對付,誰知一拖便動 ,椅子閃電躥起。楊風來吃了一驚,心叫不好,念頭剛剛閃過 ,冷玄頭也不回,反手一鞭掃中座椅,椅子的去勢登時快了一倍,夾著勁風向他撞來。楊風來慌忙翻身后仰 ,身子彎成一張大弓,但覺椅子貼著面門飛過,“咚”地撞上了身后的墻壁 ,墻壁恰似草紙糊的,登時破了一個大洞 。
楊風來心驚肉跳,還沒還過神來 ,忽聽明斗叫道:“當心!”轉眼一看,冷玄無聲無息地欺近身旁,原來椅子只是虛招 ,老太監也知道傷不了楊風來,故而緊隨其后,偷下殺手。
楊風來慌忙一抖手 ,牽扯上方白綾,身子向后疾退。冷玄的足尖在桌子角上一點,縱出一丈多遠,勢子儼然更快 。楊風來刷刷劈出五掌 ,腳下如毒蛇吐信,連環踢出五腿。這十招一口氣使出,足可抵擋天下間任何追擊 ,以老太監的能耐,也是向后一縮,似要避開鋒芒 ,馬鞭卻輕輕一抖,活似一條長大蚯蚓,曲曲折折地繞過楊風來的拳腳 ,鞭梢點向他喉下三分。
這馬鞭雖是平常之物,可一旦注入了老太監的“掃彗功 ”,穿木碎石 ,不在話下 。楊風來無奈之下,左手縮回,食中二指形如剪刀,剪向冷玄的鞭梢。但凡使鞭的高手 ,最忌鞭梢被捉,一旦鞭梢被制,無異于神龍斷了尾巴 ,毒蛇掉了腦袋。
冷玄這一鞭勢子已盡,若不收回,必為所捉 。楊風來本意他知難而退 ,誰知指尖一軟,一拈便著,長鞭抖了一下 ,一股內勁洶涌而來,楊風來慌忙運氣反擊。內勁糾纏一處,還未分出勝負 ,冷玄右手忽起,駢指向前點出。
電光石火之間,楊風來猛可想起一事,身子盡力一閃 ,避開了胸口要害,跟著肩膀一冷,一股冷流竄入肩井 ,右臂登時變得麻木。他的身子懸在半空,全靠右手的白綾,這一下登時脫手下墜 。楊風來手忙腳亂 ,還沒落地,冷玄食中二指再出,居高臨下地點向他的眉心。
楊風來一手被制 ,一手又被馬鞭困住,這一指根本無從抵擋,正絕望 ,一股疾風從旁涌來,帶得他踉蹌后退。冷玄的指勁落空,掃中一張八仙方桌,嗤的一聲 ,木桌豆腐似的缺了一角 。
明斗左掌拖開了同門,右掌呼地掃向冷玄。冷玄馬鞭抖直,“啪”地掃出 ,兩股勁風相接,滿樓的碟兒碗兒紛紛跳了起來,丁零當啷 ,聲音嘈雜悅耳。
兩人這一番比斗,又與方才不同 。方才好比神鷹捕雀,半空中就見了高低 ,這時間,兩人遙遙相對,馬鞭忽曲忽直 ,角度詭異,冷玄的內勁隨鞭而走,曲直無方,時時乘虛而入。明斗站在那里 ,左臂好似沒了骨頭,圓轉如意,也能以任何角度出手 ,無論冷玄的鞭勁從何處掃來,均能從容應對。兩股勁氣有如兩團旋風,攪得滿樓灰塵四起 。
糾纏數招 ,冷玄揚起左手,再次駢指點出。明斗也慌忙抬起右手,食指點向對手。空中傳來嗤的一聲 ,兩人同時一晃,明斗的臉上涌起了一股紫氣,左腳站立不住 ,噔地倒退一步,咔嚓,腳下的樓板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
冷玄面無表情,馬鞭越舞越快 ,帶起的旋風似乎小了許多。明斗首當其沖,卻是有苦自知:冷玄的勁力看似減弱,其實不過收縮起來 ,好比木質松散,石塊堅實,后者更易傷人。此時“掃彗功”如一堵石墻壓了過來 ,明斗的“渦旋勁 ”、“滔天炁”雖強,也覺難以抵擋,更不用說還要應付老太監的指力了。
冷玄出指不快不慢 ,可是每出一指,明斗便后退一步,漸漸退到桌子邊上 ,臉色由紅變白,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下來 。
老太監干笑一聲,口中閑閑說道,“明斗 ,你的‘鯨息功’似乎沒有練全,渦旋勁、滔天炁可圈可點,這‘滴水勁’么 ,可是不敢恭維。換了令尊,必不如此窘迫,若是西昆侖親來 ,我這‘陰魔指’豈敢攖其鋒芒?”
明斗兩眼瞪圓,大喝一聲,食指一圈一點 ,空中發出沉悶嘯響。明斗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眉宇間涌起一股黑氣 ,口中厲聲叫道:“梁蕭無信無義,下賤無恥,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就算他武功再高 ,明某也不放在眼里 。 ”
冷玄笑道:“有趣,你瞧不起他,又何苦要練他的武功?更有趣的是 ,你練這下賤無恥的武功,居然還沒練全!”話音方落,一邊的白衣僧嘻嘻呵呵 ,拍手大笑起來。
明斗心中惱怒,正要反唇相譏,忽覺胸口隱隱作痛。他方才強行跨出一步 ,經脈大受振蕩,忽聽一聲銳嘯,馬鞭凌空一抖 ,一股鋒銳之氣沖開他的掌力 。明斗匆忙連揮兩掌,擋開逼來的勁氣,冷玄趁機駢指點出,“陰魔指”無聲無息 ,帶著入骨的寒氣。明斗一揮食指,“滴水勁 ”連綿射出。所謂水滴石穿,這指勁并非十分凌厲 ,可是一指數勁,連綿不絕,柔和綿密之余 ,卻也不易抗拒 。
嗤嗤聲不絕于耳,兩人的指勁再次抵消,明斗才松一口氣 ,冷玄忽又伸出指頭,輕輕點出一指。這兩指連環點出,幾乎不容轉念 ,明斗一時犯了糊涂,不知為何緊要關頭,冷玄出指變快,可是事發倉促 ,根本無法細想,但覺左胸一涼,半邊身子失去知覺。
原來冷玄之前出指較慢 ,全是有意為之,等到明斗適應了他出指的節奏,突然變快 ,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明斗來不及化解指勁,“掃彗功”又已襲來,他只覺胸口一熱 ,全身摔了出去,嘩啦一聲,將身后的方桌壓塌了一半。
冷玄跨出一步 ,趕到了明斗面前,馬鞭挽了個不大不小的鞭花,刷地落向明斗的頭頂。明斗半身麻痹,眼看馬鞭落下 ,忙使個懶驢打滾,盡力滾向一邊,只聽嗡的一聲 ,頭頂上方好似鐘鼓齊鳴。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顧全身亂滾,滾出一丈多遠 ,方才縱身跳起,還沒站穩,一股疾風貼面掃過 ,面皮**辣一陣疼痛 。
明斗轉眼望去,嚇了一跳,擦面而過的是一把殺豬刀 ,那口刀車輪瘋轉,飛向遠處的冷玄。老太監鞭花亂舞,正與一把鐵錘,一口鐵鍋 、兩把鍋鏟搏斗 ,他一鞭將鐵鍋抽得粉碎,誰知碎鐵片剛剛落地,忽又跳起 ,沖著他一陣亂刺。
明斗又驚又喜,回頭看去,施南庭站在桌邊 ,雙手亂抓亂舞,十指忽曲忽直,好似傀儡藝人 ,操縱一干鐵器 。身邊的鐵器接連飛出,地上的鐵球蔥皮似的層層剝落。
施南庭沿途聚集鐵器,湊了一個小小的武庫 ,他見明斗不敵,于是出手相助。他的“北極天磁功”能聚散天下鐵器,鐵器帶了他的勁力,便是絕好的暗器 。他見冷玄鞭勁厲害 ,先用一口大鐵鍋擋下他一鞭,跟著鐵匠鋪的鐵錘鐵鉗、種花匠的鐵鋤鐵鏟、刺繡鋪里的數百花針,大小不一 ,輕重不等,大的遮掩小的,輕的跟著重的 ,好似一群飛鳥飛蟲,將冷玄裹得嚴嚴實實。
換了他人,勢必首尾難顧 ,偏偏冷玄的“掃彗功”天下獨步,鞭子一旦舞開,好比一面堅盾 ,強弓硬弩也能抵擋不少,此時緩過氣來,馬鞭忽快忽慢,鞭花忽大忽小 ,卷得鐵器彼此撞擊,丁零當啷,火星四濺。
這撞擊卸去了施南庭的勁力 ,漫天的鐵器好似江河入海,紛紛落入冷玄的鞭花之內 。老太監忽地大喝一聲,右手馬鞭圈住鐵器 ,左手食中二指嗖地向前點出。
施南庭忌憚他的指力,慌忙吸了一個鐵盆攔在身前,鐵盆中指 ,哐當落在地上,一路滾到墻角。
冷玄得勢不讓,連弩般點出數指 ,施南庭接連召出鐵器抵擋,擋了幾下,伸手一抓,忽地空空如也 ,原來短短的工夫,帶來的鐵器全都用光 。
冷玄呵呵一笑,揮指點來 ,施南庭無法可施,咬緊牙關一拳送出。這是他家傳的“指南拳 ”,一旦使出 ,全身勁力聚于一點,故能開碑裂石,所向無前。
拳風指勁無聲相交 ,施南庭不由后退一步,冷玄則跨上一步,又出一指 ,勁風相交,施南庭再退。頃刻間,他接了三指,便退了三步 ,蠟黃的臉上騰起一股血紅 。
明斗知道他練功不慎,留下痼疾,接這三指 ,只怕受了內傷,當下雙掌一掄,左掌“滔天炁” ,右掌“渦旋勁”,一個向外,攻向冷玄;一個向內 ,牽扯那一團鐵器。
冷玄丟開鐵器,揮鞭反擊,那些鐵器得了自由 ,紛紛向下墜落。施南庭見機,雙手抓拿,鐵器還沒落地,忽又跳躍而起 ,繞著冷玄團團亂轉 。楊風來守在一邊,原本礙于身份,不好出手圍攻 ,但見二人聯手,也就無所顧忌,兩條白綾忽上忽下 ,不時去纏冷玄的雙腿。
冷玄三面受敵,不由動了豪興,朗聲叫道:“正該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身法忽地變快 ,一道青影隱沒無端,在白綾 、黑鐵、漫天掌力間穿梭,來去如鬼如魅 ,出手如雷如霆,以一敵三,不落下風。
東島三人越斗越驚,均想無怪父兄命喪他手 ,這老太監一身武功有如天人幻化,縱是島王云虛親來,也未必敢稱必勝 。朱元璋身邊有此人物 ,無怪屢遭刺殺,總能安然無恙。
又斗十余合,明斗眼角余光所及 ,茶博士縮在墻角,早已癱軟如泥,白衣僧端坐不動 ,臉上笑笑嘻嘻,身處勁氣之中,居然若無其事。
明斗心中暗凜 ,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和尚的來歷 。他有心試探,故意帶偏掌風,掃向和尚 ,可那掌風好比泥牛入海,一近和尚身邊,立刻不知去向。
明斗心中納悶 ,轉眼再瞧,那一對少年緊靠窗邊圓柱,較矮的黃衣少年擋在青衣少年之前 ,長劍橫在胸前,目光死死盯著這邊。
明斗心頭一動,暗想二人與冷玄同桌 ,必是他的同黨,老閹狗武功極高,陰魔指更是防不勝防 ,假使今天能夠殺他,東島三尊怕也難免死傷 。
他向來狡猾,意想到此,左掌一掄 ,掃中數十塊鐵屑鋼針,一陣風向兩個少年卷去。
鐵器還沒近身,黃衣少年運劍揮出 ,劍鋒精光點點、如灑星斗,只聽叮叮連聲,鐵屑鋼針撒了一地。
明斗不由動容 ,心想:“這不是奕星劍么?這小丫頭是席應真的傳人。”正思量,楊風來也明白了他的計謀,身如游龍 ,脫出戰圈,兩條白綾刷刷刷掃向朱微與樂之揚 。
朱微劍法雖妙,但內力不足 ,勉強擊落暗器,手臂已是又酸又麻,忽見白綾卷來,只好硬著頭皮揮劍刺出 ,誰知那白綾活了一般,看著向左,劍尖還沒刺到 ,忽又扭頭向右,朱微手腕一緊,已被緊緊纏住 ,只覺一股大力拽來,拖得她下盤虛浮,向前沖去 ,這時又聽樂之揚發出慘哼,轉眼一看,那小子被纏住脖子 ,兩眼翻白,舌頭也吐了出來。
朱微心中大急,伸手抓那白綾,可是楊風來何等厲害 ,輕輕運勁一撥,就將兩人分開,朱微情急失態 ,忍不住叫道:“冷公公!”
這一叫清脆嬌柔,眾人均是詫異,楊風來笑道:“好家伙 ,原來是個母的…… ”來不及奚落,鋒銳勁氣凌空掃來。楊風來大笑一聲,縱身跳開 ,冷玄一鞭將他逼退,二指如劍,劃過兩道白綾 ,白綾應手而斷,樂之揚一屁股坐在地上 。
冷玄轉身救人,身后空門大露。他面對的都是當世高手,容不得絲毫大意。施南庭不愿乘人之危 ,略略遲疑了一下,明斗卻是掌風天落,夾雜鋼針鐵屑 ,拍向冷玄身后 。
老太監臨危不亂,極力擰轉身形,馬鞭回掃 ,鐵器叮叮當當落了一地,跟著鞭梢抖直,一股銳氣繞過掌風 ,點向明斗的小腹。
明斗不敢過分相逼,縱身向后跳開。突然之間,茶樓里沉寂下來 ,只聽得相斗四人粗濁的喘息聲 。
滴答,一點鮮血落在地上,冷玄的手指微微發抖。朱微在他身后,分明看見一點殷紅從他左肩漫開 ,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糟糕,冷公公受傷了!”
“老閹狗!”明斗冷冷一笑,“看樣子 ,你今天難逃公道! ”
冷玄不動聲色,抖了抖衣袖,淡淡說道:“三打一是公道 ,牽連無辜也是公道,東島的公道原來如此,冷某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東島三人聽了這話 ,均是面孔發熱。這時忽聽呵呵大笑,三人轉眼一瞧,發笑的又是那個和尚 。楊風來惱羞成怒 ,破口罵道:“臭禿驢,你笑什么?”
白衣僧手把茶碗,閑閑笑道:“笑什么?當然是笑人了,足下這么問 ,難道不是人? ”
楊風來大怒,張口就罵:“臭禿驢,我是你爹!”白衣僧笑道:“這可更不對了 ,我是禿驢,你是我爹,那你豈不也是驢了?哈 ,看你長得毛茸茸的,禿驢算不上,倒是一頭小毛驢兒 ,哈哈,毛驢兒,毛驢兒 ,就是黑了一點兒!”
楊風來氣得兩眼噴火,正要出手教訓,明斗沖他一擺手,沉聲說道:“別說閑話 ,正事要緊!”
楊風來看他神色,知道必有緣故,當下忍住怒氣 ,白綾一抖,又卷向冷玄。明斗同時出手,刷刷刷連劈六掌 ,施南庭也上前一步,伸手抓拿,滿地鐵器跳躍而起。
三人蓄勢而發 ,來勢更加兇猛,冷玄一要正面抵擋,二要護住身后兩人 ,不過數招,一塊碎鐵擦身而過,帶起一溜血光。朱微看得吃驚,叫聲:“冷公公! ”挺劍要上 ,明斗卻分出一掌,向她迎面拍出 。朱微只覺大力壓來,渾身鮮血直向上沖 ,不由得發出一聲嬌呼。冷玄聽見,反手一指點出,冷風颯颯 ,明斗的掌力土崩瓦解。這時忽聽施南庭大叫一聲:“著!”冷玄的左脅鮮血迸濺,跟著白光掃地,一條白綾纏住了他的左腳 。
楊風來一招得手 ,不由得發出一聲歡呼。冷玄上要抵擋三尊,下盤又被白綾纏住,加上接連中傷 ,不過三招,便覺頭暈目眩,身子搖晃起來。朱微也看出不妙,想要挺劍相助 ,可又害怕弄巧成拙,再惹冷玄分心 。
正著急,忽聽冷玄銳聲高叫:“薛禪王子!”朱微一呆 ,不解其意,但聽沉寂時許,有人呵呵笑道:“冷公公 ,你叫誰? ”朱微轉眼看去,接口的正是那白衣僧人。
冷玄叫道:“薛禪,我叫你!”白衣僧笑道:“薛禪早已死了 ,你還叫他干嗎?”冷玄“呸 ”了一聲,說道:“你要死也死透些,剃了個光頭騙誰?”白衣僧哈哈大笑 ,說道:“冷玄啊冷玄,你真是病急亂投醫,你背恩忘義,難道說還要我救你不成?”
冷玄冷冷道:“我死了容易 ,那東西的下落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沒有了! ”白衣僧笑道:“你知道我的來意?”冷玄冷笑道:“你不就是為了‘元帝遺寶’而來的嗎?你再不出手,我就交給東島三尊!”
“元帝遺寶! ”東島三尊均是動容 ,六道目光落在白衣僧身上。白衣僧沉吟一下,起身笑道:“冷公公,你厲害!”一揮衣袖 ,輕飄飄拍出一掌,口中笑道,“明尊主請了!”
他出手瀟灑 ,談吐爽利,明斗卻覺一股巨力山崩地陷一般涌來 。他大吃一驚,回掌一擋 ,頓覺雙臂一熱,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噔噔倒退兩步,沖口叫道:“大金剛神力!”
其他二尊均是變色 ,紛紛住手跳開,施南庭揚眉叫道:“大師與淵頭陀怎么稱呼? ”白衣僧笑道:“那是家師!”施南庭肅然起敬,點頭說:“大師果真是金剛傳人 ,敢問寶號?”
白衣僧微微一笑,說道:“沖…… ”眾人盯著他,等他后面一字 ,誰知白衣僧說罷一字,再不言語,施南庭呆了呆 ,點頭道:“淵頭陀以淵為號,大師的法號莫非是這個‘沖’字?”白衣僧笑道:“不錯!”施南庭道:“原來是沖大師,足下既是金剛傳人 ,為何助紂為虐? ”
沖大師笑道:“誰是紂 、誰為虐且不說,堂堂東島三尊,圍攻一個太監,傳到江湖上去 ,一定不太好聽!”楊風來怒道:“這么說,你是要架梁了?”沖大師笑道:“架梁不敢當,說起來 ,我與冷公公也有一筆舊賬要算,卻被三位占了先著! ”
楊風來兩眼一瞪,還要喝罵 ,明斗沖他擺了擺手,說道:“沖大師,你要算舊賬 ,那么不妨先算!”楊風來看他眼色,登時明白過來,這太監、和尚均是勁敵 ,眼下之計,莫如讓他們先打一場,兩敗俱傷,而后從容出手 ,自然可獲全勝。
沖大師笑了笑,說道:“明尊主,你這‘卞莊刺虎’之計平時或許管用 ,今日卻是無用,這筆舊賬只可悄悄地算,不可有人在旁 ,三位尊主若有誠意,不妨退避三舍,待我跟冷公公完事 ,再來知會你們如何?”
明斗臉色陰沉,冷冷不語,楊風來心直 ,大聲說:“說笑話,我們一離開,你們拍屁股跑了怎么辦? ”沖大師嘆了口氣,說道:“這樣說 ,那也沒法子了!”說完平平一拳,擊向明斗。
明斗還了一掌,不料沖大師拳未用足 ,忽變為掌,飄然掃向楊風來 。楊風來縱身跳開,白綾抖出 ,點向沖大師的咽喉。
沖大師一笑,隨手抓出,將白綾抓在手里。楊風來大吃一驚 ,運力奪回,不料一股大力順著白綾涌來,自身真氣與之一碰 ,好似冰雪向火,一一融化殆盡。楊風來不覺眼紅筋漲,身子連連搖晃,忽聽沖大師長笑一聲 ,旋身錯步,隨手帶動白綾,楊風來的掌心皮肉生痛 ,身子跌跌撞撞地沖向施南庭 。
施南庭伸手一攔,頓覺心口一熱,氣血上沖。楊風來一代尊主 ,成名也非幸至,半空中白綾揮出,纏住上方木梁 ,左手松開白綾,任由沖大師奪走,跟著身子一轉 ,分從七個方位,狂風般踢出七腳。沖大師笑容不改,旋身出掌,大袖飄飄揮灑 ,恰似一帶流云,縈繞一座玉山 。
撲撲之聲不絕,楊風來踢中和尚手臂 ,好似踢中了精鋼鐵柱,腿骨疼痛欲裂,正要抽身后退 ,一條白綾迎面飛來,貫注了沖大師的內力,勢如一條鋼鞭 ,反向楊風來抽來,饒是他身法如風,也被逼得東逃西竄。
其他二尊對視一眼 ,雙雙出手。施南庭右手一推,漫天鐵器如群蜂出巢,明斗趕上一步,運起“滔天炁” ,向那鐵器拍了一掌,鐵器星閃電發,去勢快了一倍 。
沖大師丟開白綾 ,掄拳一陣疾攻,鐵器一被彈開,忽又轉回 ,一部將他困住,一部沖向冷玄。
冷玄如不受傷,合他與沖大師二人之力 ,打敗三尊不在話下,但他連遭重創,血流不止 ,加上年紀大了,失血一多,氣力漸衰,斗得越久 ,越落下風,惹得沖大師反要騰出手來,不時替他抵擋暗器。這么此消彼長 ,雙方仍是難分勝負 。
又拆數招,冷玄始終記掛身后兩個小的,眼角余光射去 ,心中“咯噔”一下,只見窗邊空空蕩蕩,樂之揚與朱微已不知去向。老太監又驚又怒 ,盡力向后一跳,伸手入袖,抓出一束白絹 ,上面水墨隱隱,似有許多字跡。
“薛禪! ”冷玄大聲叫道,“這幅藏寶圖送給你了!”一揮手,白絹被“掃彗功”一卷 ,輕飄飄飛向和尚 。沖大師下意識接過,不及展開細看,忽覺壓力倍增 ,鐵屑、鋼針、白綾 、掌力一股腦兒向他涌來。沖大師不敢大意,全力出拳,雙方硬碰硬接了一招 ,狂風滿樓,木屑紛飛,偌大的茶樓一陣搖晃。
冷玄趁機脫出戰團 ,飄身一縱,穿出窗戶。其他四人見狀,隱約感覺上當 ,但“元帝遺寶 ”實在太過**,沖大師所持,說不定就是藏寶的秘圖,東島三人一時忘了父兄仇恨 ,死死纏住和尚不放 。
雙方疾風驟雨般拆了十來招,沖大師忽地跳開,叫聲:“且慢!”一抖手 ,展開那束白絹,“你們看這是什么?”三人定眼看去,那白絹壓根兒不是什么藏寶秘圖 ,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繡著水墨山水。明斗心知中計,叫道:“老閹狗無恥! ”搶到窗邊一看 ,樓下人頭聳動,哪兒還見冷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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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靈道石魚
樂之揚被白綾纏了一下,幾乎斷氣送命,好在楊風來為人還算正直,情勢未明 ,不愿濫殺無辜,要不然,他勁力用足 ,十個樂之揚也要了賬 。
樂之揚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又見冷玄受傷 ,心中大為著急。他一邊盤算,一邊輕扯朱微的衣角,少女回頭看來 ,樂之揚沖她比劃,做出逃跑的手勢。朱微一呆,指了指冷玄 ,樂之揚搖了搖頭,摸了摸腦袋,指了指沖大師,說是有光頭和尚幫忙 ,冷玄一定無事 。
朱微將信將疑,還在猶豫,樂之揚早已不耐 ,上了桌子向外一跳,雙手抱住樓外的高蹺,哧溜一聲滑了下去。朱微無法可想 ,也只好縱身跳出,袖子搭住高蹺,一纏一繞 ,飄然落地。此時閣樓下方早已聚了許多閑人,沖著樓上指點談論,忽見二人跳下 ,均是愕然注視,又見朱微俊秀不凡,更是盯著她目不轉睛 。
眾目睽睽之下,朱微面紅耳熱 ,不知如何是好,忽覺手掌一緊,被樂之揚一把扯住 ,發足狂奔。
兩人一口氣跑了二里多遠,樂之揚累得氣喘吁吁,回頭看時 ,朱微的雙頰白里透紅,神態悠然自若,不由詫道:“你不累么?”朱微抿嘴笑道:“再跑十里也不累!”樂之揚有點兒悻悻 ,甩開她說:“你會武功,了不起么? ”
朱微見他自卑,心中好笑 ,說道:“這有什么,不過是些換氣吐納的法門,改日有閑,我教你好了……”說到這兒 ,忽又想起,今日一別,怕是再無見期 ,登時心中黯然,默默低下頭去。
樂之揚猜到她的心思,心里也覺難過 ,可又不愿掃興,笑道:“這下子好了,如今冷老頭被人纏住 ,咱們正好玩兒個痛快 。”
朱微擔心回宮太晚,惹來天大麻煩,可是深心里面 ,又實在不愿和樂之揚分開,正猶豫,樂之揚大大方方,又把她的小手握住。十指連心 ,溫柔入骨,朱微心跳面紅,一切猶豫遲疑全都拋之腦后 ,忽聽樂之揚在耳邊輕聲叫喚:“朱微! ”
小公主一愣。她有生以來,除了幾個至親,從無一人直呼她的名字 ,但聽樂之揚語聲纏綿,不由心中酥軟,身子仿佛著了火一般。只聽樂之揚又說:“朱微 ,這名字不好,得改一改 。”
“怎么不好?”朱微啼笑皆非,心想這小子越說越不成話 ,竟然想篡改大明公主的名字。
“朱微,別人一聽,還以為是豬尾巴呢。”樂之揚說到這兒,沖少女嘻嘻一笑 。
朱微又驚又氣 ,舉起拳頭捶了他一下,說道:“好啊,你是不是經常在心里咒我‘豬尾巴’? ”
“哪兒的話?”樂之揚笑著否認 ,“我剛才想到的。”
“鬼才信你。 ”朱微白了他一眼,“我的名字可是師父取的,出自《道德經》中的一句話 ,‘視之不見名曰微,聽之不聞名曰希’ 。”
“視之不見?”樂之揚盯著她一臉古怪,忽地伸出手來摸向少女面頰 ,口中笑道,“我看不見你,我看不見你…… ”
朱微一面躲閃 ,一面咯咯直笑:“你少胡說,我師父是個大道士,這里的‘微’指的是一種道的境界,喂 ,你再胡鬧,我可不客氣啦。”
樂之揚收手笑道:“我可不知道什么道不道的,我知道 ,現如今,你看得見,又摸得著 ,只要瞧著你,我的心里就很歡喜。”
朱微心中滾熱,挽住他的手臂 ,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柔聲說道:“我也一樣 。 ”
兩人相視一笑,手挽著手 ,沿著河邊并肩行走。不多久來到夫子廟前,可惜白天沒有雜耍花燈、諸般小吃,樂之揚只好口說手比,將何處賣糖人、面人 ,何處耍雜技賣藝,一一描述了一番。這一次又與宮中所說的不同,朱微身臨其境 ,聽著樂之揚的話兒,夜市里的熱鬧有趣宛然就在眼前 。可一想到此次回宮,再也見不著那樣的景象 ,就算將來見到了,這身邊的人,怕也不是樂之揚了。
朱微越想越覺心酸 ,手指微微用力,將男子的手握得更緊。樂之揚有所知覺,回頭看去 ,少女眉眼微紅,眼眸間籠罩了一層**的霧氣。樂之揚的心上像是針扎了一下,勉強笑笑,伸手給她抹去眼淚 ,笑道:“哭什么,你回去好好練武,頂好可以飛檐走壁 ,一到夜里,偷偷溜出宮來,我們不又能見面了嗎?”
朱微一聽 ,大大心動,不覺其險,只覺其難 ,嘆氣說道:“輕功練到出入禁宮的地步,少說也要三年五年,那時候還不知怎么樣呢?也許你已成了家 ,令夫人在焉,你還能陪我逛秦淮河嗎?”
樂之揚向來得過且過,只圖眼前快活,從沒有想過將來 ,聽了這話,接口便說:“我自由自在的,成家干什么? ”又見朱微神色凄婉 ,只想引她開心,轉眼看去,眼前一亮 ,拉著小公主快走兩步,來到一個賣無錫泥人的攤子前面,說道:“這樣好了 ,做兩個泥人,一個像你,一個像我 ,如果思念起來,看一看泥人也是好的 。”
朱微又難過,又好笑,看他一眼 ,心想:“泥人能與真人相比么?”忽見樂之揚雙手亂摸,神色十分尷尬,一轉念 ,明白了他的苦處,伸手入袖,摸出一大塊金錠 ,笑道:“嬤嬤,做泥人,多少錢一個?”
做泥人的老太婆瞪著那塊金子 ,眼珠子也快掉了下來,樂之揚一把攔住朱微,說道:“我知道 ,五文錢一個,兩個十文,老板,呆什么 ,還不快找錢? ”
老太婆苦笑說:“小哥兒消遣我么?這塊金子少說也有五兩,值一百多兩銀子,把老婆子的家當賣了 ,也找不齊這個數兒。”她打量二人,忽地微微一笑,“老婆子癡長年歲 ,閱人千萬,二位這樣靈秀俊美的人物,一萬個人里也見不著一個 ,難得今兒一見一雙,真是少有的福氣,若我老眼不花 ,這位黃衣的該是一位姑娘吧!”
兩人吃了一驚,老太婆見這神情,心知所料不差,笑道:“二位別見怪 ,若要為人塑像,必先觀其形,窺其神 ,得其精神,方可惟妙惟肖。姑娘女扮男裝,可是眉眼神氣仍是嫵媚流露 ,這女兒家的神態,可是藏也藏不住的 。 ”她頓了頓,又說 ,“這是老婆子今日頭一樁生意,二位不吝光顧,我也圖個吉利 ,一文錢不要,白送二位兩個泥人!”
樂之揚笑道:“老太婆早該如此,白說這么多廢話。快捏,快捏 ,我們的時間緊著呢!”老嫗看他一眼,笑道:“小哥兒真是灑脫! ”一邊說,一邊捏起泥人。她手指靈巧 ,翻轉如飛,不一會兒,兩個泥胎成形 ,并非二人原貌,朱微那個泥人,捏成了一個女兒形象 。跟著彩筆描畫 ,不一會兒,一對泥人并肩而立,男俊女美 ,笑容可掬,只與攤前兩人十分神似。
朱微拿著泥人,又驚又喜,翻來覆去地細看 ,老嫗忙說:“泥濕未干,輕一點兒,別弄壞了!”朱微一笑 ,將那塊金子丟在攤上,說道:“嬤嬤,不用找了!”不待老人回答 ,拉著樂之揚快步跑開。樂之揚氣道:“那么大一塊金子,不白白便宜她了? ”朱微笑道:“這兩個泥人,值一千兩金子 。我宮里也有不少泥人 ,可是一個也比不上這個。”樂之揚白她一眼,說道:“我倒是忘了,你是大明的公主 ,這天下也是你家的,一塊金子算什么?”
說到這兒,忽見朱微郁郁不樂,忙又說:“我說錯了 ,是了,你想不想瞧瞧靈道石魚? ”朱微一聽這話,又把憂慮拋到一邊 ,笑道:“真有石魚么?茶樓上我還在想,你這個撒謊精,是不是又在騙人?說的頭頭是道 ,其實什么也沒有的!”
樂之揚笑道:“石魚就在附近,我也沒見過,既然來了 ,瞧一眼也好!”說著走近梨園,但見門上貼了應天府的封條,門前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樂之揚猜測必是那晚死人太多 ,驚動官府,封了園子 。但這園子四面圍墻,不能做個蓋子蓋上,于是他領著朱微繞入戲園后面的小巷 ,但看巷中無人,沿大樹翻入園中。
園子里的板凳東倒西歪,戲臺坍塌如故 ,地上的斑斑血跡已經凝結成了黑色,四面的草木郁郁蒼蒼,透出一股子陰森氣息。朱微忍不住輕聲說道:“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些瘆人!”樂之揚道:“我進宮那一晚 ,張天意在此殺了不少人! ”朱微“哦”了一聲,恍然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戲園子?”
樂之揚點頭道:“正是! ”他判別方位,向東南走了幾步 ,來到一處墻角,向朱微討了寶劍,挖掘起來 ,挖了約摸三尺來深,仍是一無所得,樂之揚心里疑惑:“莫非趙世雄說謊,死到臨頭還尋我開心?”
正想著 ,“叮”的一聲,劍尖觸及某種鐵器。樂之揚心頭一震,趕緊挖開泥土 ,但見一口箱子,外用油布重重包裹 。朱微一邊瞧著,也覺心跳加快。樂之揚搬出箱子 ,拆開油布,但見兩尺見方一口小小鐵箱。箱子上有鎖,朱微正想鑰匙何在 ,樂之揚手起劍落,將鎖一劍劈斷,打開箱蓋 ,里面用明黃軟緞重重包裹,拆開緞子,一只灰白石魚 。躍入兩人眼簾。
但看石魚形狀,乃是一只鯉魚 ,長約一尺五寸,寬約八寸有余,鱗腮鰭尾俱全 ,一雙魚眼木呆呆的全無生氣。可怪的是,石魚的眼珠 、鱗片之上均有細小楷字,字跡端方有力 。樂之揚隨口念道:“沙雞陁力沙識 ,沙侯加臘濫…… ”朱微忍不住問道:“你在念什么?”
樂之揚將石魚遞給她,說道:“魚上面有字!”朱微接過看看,沉吟了一下 ,忽地笑道:“樂之揚,你念得不對! ”樂之揚道:“怎么不對,這些字我都認識!”朱微搖頭說:“不是字不對 ,是字的順序不對!應該是這么念!”她頓了頓,念道,“娑陁力、沙識、雞識 、沙臘、沙侯加濫,俟力建 ,般贍、雞識…… ”
她的聲音婉轉動人,樂之揚忍不住打斷她說:“怎么聽著怪怪的,有點兒像是 ,像是……”朱微笑道:“像樂曲么?”樂之揚一拍腦門,說道:“不錯,真是像樂曲!”
朱微點了點頭 ,說道:“不奇怪,這就是樂譜! ”樂之揚一呆,失笑道:“你騙人 ,樂譜我見千見萬,還不認識嗎?依黃帝十二律,當是黃鐘 ,林鐘,太簇 、南呂、姑洗、應鐘 、蕤賓、大呂、夷則、夾鐘 、無射、仲呂(按,近于十二平均律)。若按五行之聲,當是宮、徵 、商、羽、角 、變宮、變徵(按 ,類似于今之簡譜,1、2 、3、4、5 、6、7)!這些殺雞殺鴨的,又是哪門子音律?”
“無怪你不認識!”朱微嘆了口氣 ,盯著石魚微微出神,“天底下認識這曲譜的人少得可憐,我知道的人里面 ,也只有十七哥認得。這些字是樂譜不假,只不過,不是中土的罷了! ”
樂之揚奇怪道:“不是中土的 ,又是哪一國的?”
朱微說道:“這樂譜叫做龜茲漢譜,源自古龜茲的樂譜,自從龜茲國滅亡 ,本國的樂譜也失傳了,縱未失傳,也由先代樂師轉為了中華正音 。更何況,這龜茲漢譜與古龜茲的樂譜又有所不同 ,古龜茲用的是龜茲語,這里將龜茲語的吐字發音按漢字直譯過來,所以看上去全是漢字。這石魚又不規整 ,上下橫直歪歪斜斜,如果不懂古龜茲譜,根本不知道如何斷句 ,就如你初見時的一樣,一念就亂了套,就算眼睜睜看著 ,也不知道這是樂譜!”
樂之揚又驚奇,又佩服,問道:“你又怎么認得呢? ”
“也是湊巧!”朱微笑了笑 ,“十七哥與我都是樂癡,他是男兒身,出入宮廷比我方便,又是大國藩王 ,財富予取予求。他不但酷愛收藏古代的樂器,更愛搜集古時的樂譜,但凡發現古譜 ,不惜重金求購,久而久之,積了滿滿兩大書架的古譜 。他知道我也是同好 ,所以找到一本古譜,必要抄寫一份給我。這些古譜里面有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 、蒙古文,還有八思巴文 ,這些都難不倒我們。唯獨有一本譜書,古舊發黃,只剩半冊 ,我倆說什么也辨認不出。十七哥問遍了熟識的樂師,也無一人認得,但瞧書中的圖頁,上面的琵琶式樣又分明出于古代的龜茲國 ,十七哥于是疑心這曲譜與龜茲人有關 。盛唐之時,龜茲音樂雄視中土,更無一國可與抗頡 ,可是龜茲語早已失傳,這本樂譜通篇又是漢字。十七哥鉆研數年,一無所獲 ,直到前年,方才出現了轉機。”
樂之揚忙問:“找到識曲譜的人了嗎? ”朱微搖頭說:“沒有,但皇天不負苦心人 ,十七哥找到了一本書 。這本書原是蒙元宮廷里的,蒙元敗落以后,由元朝皇帝帶到了塞外。洪武二十一年 ,大將軍藍玉在捕魚兒海大破元軍,俘獲甚眾,除了金珠寶玉,還有一批圖書。回朝以后 ,大部分圖書他都交給了朝廷,可是不知什么緣故,他偷偷扣下了幾冊圖書 ,其中有一本怪書,從封皮到內頁,盡是這種龜茲漢譜 ,因為無法看懂,藍玉以為藏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他本是赳赳武夫,也沒有用心鉆研 ,只是私自扣下,藏于府中秘庫。洪武二十六年,藍玉圖謀造反 ,人被誅滅,家也被抄了。可巧十七哥參與審理此案,于是得到了這本譜書 。他如得珍寶,拿回府中鉆研 ,意外于書頁夾層里發現了一張紙片,上面寫明了龜茲漢譜的翻譯之法。這件事本是我二人心中的大懸案,十七哥一旦發現 ,連夜轉告與我。所以我一看到這些字,立刻就能認得!”
樂之揚忙問:“怎么翻譯?”
“說來也簡單! ”朱微頓了一頓,“若是不知翻譯之法 ,一百年也想不出來,知道了翻譯之法,我一說 ,你就懂了 。”她蹲**子,拿了一塊尖石,邊說邊寫:“娑陁力是林鐘宮聲 ,雞識是南呂商聲,沙識是應鐘角聲,沙侯加濫是黃鐘到太簇的變徵聲,沙臘是太簇徵聲 ,般贍是姑洗羽聲,俟力建是仲呂到林鐘的變宮聲,依次翻譯過來 ,自然成了一首曲子!”
樂之揚呆呆地看著地上的文字,半晌說道:“無怪這么多年,都沒人能破解這石魚的秘密。只是破解了又怎樣?這石魚上寫的根本就是樂譜 ,跟武功全無關系!張士誠的兒子白死了,趙世雄白死了,玄天觀的道士也白死了。”
“這樣豈不更好? ”朱微拍手笑道 ,“武功是殺人之道,音樂是娛人之法,相比起來 ,音樂比武功好一百倍。這位靈道人前輩,想必也是一位樂道高人,可惜晚生了數百年,不能與他一會!”
“要會他還不容易?”一個聲音忽地傳來 ,于寂靜之中格外刺耳 。兩人雙雙跳起,掉頭看去,只見張天意一臉詭笑 ,從一棵大樹后面轉了出來,盯著二人說道,“人死歸于幽冥 ,我送二位一程,到了幽冥地府,你們不就能見到靈道人了嗎? ”
朱微只覺手腳冰涼 ,嗆啷抽出長劍,銳聲喝道:“樂之揚,你先逃!”樂之揚一皺眉 ,朗聲道:“逃什么?”一伸手,將朱微的手緊緊握住,朱微看他一眼,只見他嘴角含笑 ,全無懼色,一時間,心中又甜蜜 ,又焦急,恨不得化身神仙,使個搬運法兒 ,將他遠遠送走才好。
張天意不甘心冷玄得到靈道石魚,又知道樂之揚撒謊,石魚必然不在紫禁城 ,冷玄遲早出宮來取,故而一面知會東島三尊趕來京城,一面守在紫禁城附近窺視。一見冷玄出宮 ,立刻飛鴿傳書,通報三尊,攛掇雙方大戰一場,自己卻守在一邊 ,打算漁翁得利 。他見樂之揚二人跳出茶樓,本想一鼓擒拿,可是轉念一想 ,莫如將計就計,先讓他們拿到石魚,自己再行出手搶奪。
這么一想 ,他遠遠跟著兩人,直到樂之揚挖出石魚。石魚上的文字,張天意早年也曾見過 ,但卻不知其意,聽見兩人議論,心生好奇 ,便在一邊凝聽 。聽到朱微說出文字來歷,心中先是一熱,又聽不過是一支曲譜,心中又是一涼 ,這么忽熱忽冷,終于按捺不住,跳出來奪魚殺人。
此時看見兩人模樣 ,張天意不由笑道:“原來還是一對同命鴛鴦,小小年紀,倒也有情有義。也罷 ,看這情義分上,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朱微想要反唇相譏,可又嗓子艱澀 ,忽地甩開樂之揚,手捏劍訣,俏生生擺了個架勢 。
“奕星劍?”張天意面透殺氣 ,“你也是席應真的徒弟?好得很,上一次跟燕王沒有比完,今個兒接著比!”說著拔出劍來。他的軟劍丟在了紫禁城,這口劍剛剛買的 ,雖不如軟劍好使,對付這對少年男女卻是綽綽有余。
朱微自從練成劍術,從沒遇上過真正高手 ,忽見張天意拔劍,不由渾身發抖,說不出的緊張 ,心里默想“奕星劍 ”的精要,抿嘴盯著對手,仿佛癡了呆了 。
張天意身經百戰 ,一瞧朱微神氣,便知她是個初出道的雛兒,暗自冷笑 ,正要出手,忽聽樂之揚叫道:“慢著!”轉眼一瞧,那小子不知何時手里捏了一塊石頭,對準靈道石魚 ,大聲說道:“張天意,你要活魚還是死魚?”
張天意心中一沉,冷笑道:“何為活魚?何為死魚? ”樂之揚笑道:“活魚就是一條整魚 ,死魚就是一堆破石頭,你若動手,我就把石魚砸碎 ,大伙兒拼個魚死網破!”
這么一說,新仇舊恨涌上張天意心頭,他直眉瞪眼 ,厲聲叫道:“小畜生,你嚇唬誰?騙我入宮的事情,我還沒跟你算賬 ,今兒不一劍劍剮了你,我就不姓張!”樂之揚接口便道:“不姓張,姓樂也好,我正差一個灰孫子提夜壺呢!”
張天意大怒 ,樂之揚卻不知死活,繼續說道,“你做了我的灰孫子 ,名兒也得改改,天意兩個字不好,聽起來像個反賊 ,唉,叫旺財吧,又親切 ,又吉利,張天意,不 ,樂旺財,你說這樣好不好? ”
他死到臨頭,還敢拿對手打趣兒,張天意怒極反笑 ,咬牙說道:“小畜生,你猜我第一劍割你哪兒?”樂之揚笑道:“當然是割你爺爺的舌頭。”張天意被他說破心思,一時反駁不得 ,咬著牙又是冷笑,只聽樂之揚又說:“怎么樣?樂旺財,你還要不要石魚?若要石魚 ,就把劍收起來,乖乖放你爺爺奶奶走路! ”
朱微正緊張,聽了這話 ,只覺奇怪:“爺爺奶奶是誰?”樂之揚笑道:“我是他爺爺,你自然是他奶奶。”朱微又羞又氣:“胡說,誰、誰是他奶奶! ”樂之揚笑了笑 ,盯著張天意說道:“怎么樣?兩條命換一條石魚,你也不算吃虧!”
張天意臉色發青,心想朱元璋的女兒還罷了,你小畜生的賤命 ,連一片魚鱗也不值,心里發狠,嘴上卻說:“好啊 ,你把石魚拿過來,我放你們走路。”
“騙鬼么? ”樂之揚將石塊舉得更高,“我們出了戲園子 ,到了大街上再給你!”一邊說,心中卻想:到了大街上,沒準兒能碰到冷玄 ,張天意見了老太監,一定夾屁而逃 。
張天意沉著臉想了想,忽地點頭說:“好 ,就這么辦!”樂之揚不想這么容易,一手拿起石魚,一手握緊石塊,笑著說:“好啊 ,我們從大門走,你可別跟來! ”張天意笑笑,忽一揚手 ,大喝一聲:“看針!”
朱微心中一凜,下意識舉劍防守,不料張天意聲東擊西 ,一陣風搶上來,劍光一閃,直奔樂之揚的咽喉。朱微顧不得自身 ,反手一劍撩出,誰知張天意又是虛招,反手一劍 ,劃向樂之揚手腕,存心連手帶魚一并斬落。
朱微全副心神系在劍尖之上,來不及細想,劍鋒隨之下沉 ,只聽“叮叮叮”一串響,兩人疾風驟雨般交了六劍 。
張天意大感意外,他接連虛晃兩招 ,原本勢在必得,誰知朱微后發先至,總能搶先一步挑開他的長劍。換了往日 ,張天意放手搶攻,只要數劍就能攻破朱微的劍幕,但他那日為冷玄所傷 ,內傷并未痊愈,一輪快劍使過,胸口隱隱作痛 ,只怕引發傷勢,只好縱身跳開,盯著朱微一臉驚疑。
朱微站在那兒,手臂麻木無覺 ,腦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方才的六劍是如何接下來的 。
樂之揚也出了一身冷汗,怒道:“張天意 ,你不要石魚了嗎?”張天意“哼 ”了一聲,冷冷道:“方才不是說過嗎?石魚上的文字不過是樂譜,呸 ,樂譜,我要它干什么?”
樂之揚本是情急生智,想用石魚保命 ,全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層,一時間不覺呆住。張天意調勻呼吸,揮劍又上 ,朱微稍稍穩住心神,想到方才接連破解對方的狠招,足見師父所傳的劍法十分高明,這么一想 ,多了幾分自信,再拆數招,奕星劍的精妙之處漸漸顯露出來。
兩人兔起鶻落 ,劍光盤旋,就如兩只飛蛇口吐閃電,劍尖一接便收 ,竟是來不及碰撞 。張天意越斗越驚,暗想這小女孩兒多大年紀,學了幾招太昊谷的劍術 ,竟與自己互有攻守,自己這多年的劍術,竟是白練了么?
他心中一急 ,不顧內傷,氣貫長劍,劍身彎曲成弧,絞住朱微的劍身 ,沉喝一聲:“撒手!”朱微虎口劇痛,長劍應聲脫手。
張天意仗著內力深厚,挑飛對手的長劍 ,他下手不容情,手里劍光一閃,又刺向朱微的心口。
樂之揚見狀心急 ,舉起石塊,奮力擲向張天意 。張天意雖不懼怕,可也不愿叫他擲中 ,于是揮掌一掃,石塊登時飛出,朱微著地一滾 ,剛要站起,張天意又趕上前來,揮劍刺向她的面門。
“著! ”樂之揚情急之下,又把手里的石魚也擲了出來。張天意本想揮掌掃開 ,見是石魚,變掌為抓,一手捏住。但見朱微翻身站起 ,想要去拾不遠處的長劍,當下冷笑一聲,連人帶劍化為一支弩箭 ,向她后心怒射過去 。
眼看這一劍將朱微釘在地上,身側颯然風響,似有暗器襲來 ,張天意不由暗罵:“小子找死!”只當樂之揚丟來石頭,右手軟劍不停,左手隨意抓出 ,不料石塊入手,綿綿軟軟,其中更有一股纏綿內勁順著掌心直沖全身。張天意大意輕敵,登時渾身一麻 ,歪歪斜斜地向左跳出,就連握劍的右手也受了沖擊,一劍刺偏 ,貼著朱微的身子釘在地上。
朱微只覺劍風掠身,遍體生寒,當即想也不想 ,使出師門身法,手足并用,龍蛇翻騰 ,挺身站起之時,脫手的長劍已然捉回手里 。她定眼望去,張天意站在遠處 ,盯著手心一塊黏土出神。正不解,忽聽呵呵笑聲,抬眼望去,墻頭上站著一人 ,衣衫凋敝,頭發花白,雙手捧著一大團白色黏土 ,笑瞇瞇地搓來搓去。
“嬤嬤!”朱微脫口驚呼 。原來這人正是捏泥人的老嫗,此時仿佛脫胎換骨,含胸挺立 ,神采照人,站在高高的墻頭,有如一只出群的孤鳳。
老嫗沖朱微笑了笑 ,目光又落向張天意:“足下好毒的手段,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嗎? ”張天意雙眉一揚,厲聲道:“你是誰 ,張某干什么,要你多管閑事?”
老嫗手里揉弄黏土,口中笑道:“說得對,老婆子別的不愛做 ,就愛多管閑事!”忽一揚手,一溜白光直奔張天意心口。
張天意吃過一次虧,知道黏土上內勁古怪 ,于是不敢硬接,舉劍抖出,掃中飛來白泥 。只聽嗡的一聲 ,他虎口一熱,長劍幾乎脫手,抬眼看去 ,老太婆已經下了圍墻,款步走來,那團黏糊糊的白泥在她手里忽扁忽圓 ,就如揉面似的
張天意大喝一聲,揮劍刺出。老嫗抬眉一笑,雙手向內一合,黏土忽地變了形狀 ,化為了丈許長的一條軟棍,掄起一陣狂風,嗡的一聲抽在張天意的劍身上。
這一招出人意料 ,張天意劍勢歪出,吃了一驚,慌忙身隨劍走 ,誰知黏土黏住了劍身,上面更有老太婆的一股纏綿內勁,急切之間 ,居然無法擺脫,正駭異,軟棍另一頭焦雷似的打了過來 ,張天意長劍受制,又舍不得丟下,稍一遲疑,軟棍“啪 ”地落在了左頰上面 。
這一棍勢大力沉 ,張天意差點兒昏了過去。他臨危不亂,手上內勁向外一撞,撞開那一股纏綿內勁 ,等到對方內勁收縮,忽又向內急收,收放之際 ,奪回長劍,奮力向后躍出,只覺半個腦袋麻木無覺 ,口中腥咸一片,似有若干硬物,張嘴一吐 ,兩顆牙齒混著血水滾了出來。
張天意心中駭異,暗想:若非神功護體,這一棍勢必敲破腦袋。再看那個老嫗,臉上笑瞇瞇的 ,手里的軟棍又化為了一大團白泥,仍在手心里來回** 。張天意回想方才的情形,再看老嫗容貌 ,心頭一動,沖口而出:“你、你是西邊來的人?”
“西邊?”老嫗笑吟吟看著他,“哪個西邊? ”
張天意怒道:“除了昆侖山 ,還有哪里?”老嫗看他一眼,點頭說:“算你有些見識,你的飛影神劍是云家的真傳 ,飛影四劍,鏡花 、水月、夢蝶、空幻,你這么大一把年紀 ,怎么還在第一層境界里打轉?”
張天意面皮發燙。他是島王云虛的嫡傳弟子,可惜心性狠毒,胸襟狹窄,故于劍道上的修為止于“鏡花劍” ,之后再也難進一步。因此緣故,他才一心尋找靈道石魚,想要另辟蹊徑 ,破解這個困局 。
老嫗一語,正中他的痛處,張天意惱羞成怒 ,叫道:“西方來的又怎樣?報上名來,張某劍下不殺無名之輩! ”
老嫗笑道:“我姓秋!”說完住口。張天意兩眼發直,失聲叫道:“你 、你是地母秋濤!”老嫗點頭道:“不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
張天意心里七上八下。此人一部之主 ,自己若未受傷,或許還可應付一二,如今內傷未愈 ,斗下去實在兇險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咬牙,將石魚揣入懷里 ,一抖長劍,朗朗笑道:“東島張天意請教地母高招!”
秋濤透露姓名,本望他知難而退 ,誰知此人性情愚頑、硬撐到底,不由嘆道:“好說,好說!”
張天意擺個劍訣 ,凝而不發;秋濤只顧**黏土,正眼也不瞧他。樂之揚與朱微一邊瞧著,心中均是突突亂跳。樂之揚扯了扯朱微的衣袖 ,示意趁機逃走,朱微卻搖了搖頭,握著長劍站立不動 。樂之揚一轉念頭 ,明白過來,秋濤為了二人出頭,若是這樣走了,未必太無義氣 ,不過朱微劍術不俗,還可幫襯幫襯,自己呆在這兒 ,簡直就是天生的劍靶子。
他親眼見過張天意殺人,對于此人十分畏懼,況且故地重游 ,一想到死人甚多,一定不少冤魂厲鬼。心念及此,背脊躥起一股冷氣 ,掉頭四顧,空寂無人,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暗想這里的人都是討債鬼所殺,若有厲鬼作祟,也該找張天意的晦氣,頂好交手之時 ,將他的劍尖帶偏,叫他白白挨打,卻無法還手 。
正詛咒 ,忽聽張天意一聲輕嘯,長劍破空,刷刷刷連刺六劍。秋濤頭也不抬 ,身如嬌花弱柳,款款避開劍鋒,腰肢之柔軟 ,腳步之飄忽,壓根兒不像是一個五旬老嫗。手里的泥土無聲變化,又成了靈蛇也似的一條軟棍 ,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應,翻轉抽擊,往往出其不意。有時棍首舒緩 ,蓄勢不發,棍尾卻如驚雷掣電,快得看不清影子;有時棍尾懶懶散散 ,好似疲倦思歸的蛇兒,棍首卻是昂昂欲動,伸縮如電 。張天意十分忌憚黏土上的黏勁 ,長劍一擊便走,不敢與那軟棍相碰。
老嫗步步緊逼,真氣注入黏土 ,那團白泥變化更繁,一忽兒化為雪白的花槍,一忽兒又變成凝霜的軟劍 ,張天意見她使出劍法,心中暗自冷笑,尋思這老嫗班門弄斧,與自己斗劍 ,還不是自取其辱。正要凝神拆解,冷不防軟劍變長,化為一只流星飛錘 ,香瓜大一團黏土破空飛出,后面拖著長長的土鏈 。可怪的是,土鏈柔韌不斷 ,仿佛其中藏了一條繩索。
變化十分突兀,張天意措手不及,土錘圈轉回來 ,撞上他的背心。張天意但覺劇痛穿胸,一口血涌到喉頭,他強行忍住 ,揮劍切向土繩,誰知黏土縮得極快,劍鋒所過,只割下巴掌大小一片 ,抬眼看去,黏土縮回老嫗手里,忽又化為虎尾軟棍 ,快中帶慢,向他劈頭抽來 。
張天意盡力一躍,讓開頭部 ,肩頭卻沒避開,著實挨了一棍,這一下痛徹骨髓 ,張天意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箭奪口而出。秋濤見他吐血,微微一呆 ,叫道:“哎喲,你有傷么? ”
張天意心知逗留下去,今日非死不可,情急間一抖手 ,夜雨神針到了指尖。紫禁城一戰,他的金針所剩無幾,所以不到萬不得已 ,決不輕易發出 。要不然,朱微、樂之揚早已遭了毒手,這時他性命攸關 ,右手長劍虛晃,秋濤揮棍要擋,張天意左手忽揚 ,金針化為一蓬光雨,向著對手激射而出。
朱微一邊看見,心子提到嗓子眼上。說時遲 ,那時快,秋濤手里黏土一轉,撲地展開,化為一面薄餅似的泥盾 ,金針嗤嗤嗤射入泥中,均為黏土裹住 。
張天意也不承望一擊得手,所以針一發出 ,身子急往后退,一眨眼逼近朱微。朱微只顧留意秋濤的安危,壓根兒忘了防范自身 ,張天意逼近,她才驚覺,眼看劍光撲面 ,下意識向后跳開,雙腳還未落地,便聽樂之揚發出一聲慘叫。
朱微應聲一顫 ,面無血色,定眼望去,樂之揚吐舌瞪眼,被張天意掐住脖子 ,拎了起來。
原來張天意劍刺朱微,也是虛招,前后兩下虛招 ,全是為了抓住樂之揚 。只因對手三個,樂之揚最容易對付,所以他先逼秋濤張盾自守 ,而后劍刺朱微,將她逼退,她一退 ,樂之揚登時孤立,張天意輕輕一抓,就將他拿下。
秋濤收起泥盾 ,依舊化為軟棍,內勁所至,金針紛紛逼到棍首,一根根鋒芒外向 ,化為了一條狼牙軟棒。盡管利器在手,秋濤卻很遲疑,盯著張天意目光閃動 ,朱微更是面如死灰,身子微微搖晃,似乎碰一碰就會倒下 。
“地母神通 ,張某佩服!”張天意咳嗽兩聲,口角又滲出血水,“但據我所知 ,貴部以慈悲為懷,決不濫殺無辜,地母娘娘貴為一部之主 ,想也不會例外!”
秋濤皺眉不語,張天意邊說邊退,漸漸靠近墻角。朱微再也按捺不住,縱身而上 ,舉劍就刺。張天意笑了笑,抓住樂之揚的后心左右晃動,無論朱微如何出劍 ,劍尖始終指著少年 。朱微一刺便收,心頭不勝焦急,眼圈兒漸漸紅了 ,可又不愿放棄,咬著牙關拼命出劍,總想找到破綻 ,刺中后面的張天意。
張天意手上晃動,雙眼一眨不眨,始終盯著秋濤。但見老嫗若有所思 ,手里黏土下垂,漸漸垂到地上 。張天意心頭一動,突然錯步后退,縱身一躍 ,長劍刺中墻壁,身子陡然躍起。剎那間,原本站立之處 ,泥土向上拱起,如有龍蛇起伏,一直蔓延到墻角 ,一道裂縫無中生有,順著墻壁沖上墻頭。這時間,張天意高高躍起 ,只一晃,越過墻頭,落入后面的小巷 。
秋濤的“周流土勁 ”能隨泥土傳送 ,本意出奇制勝,從下面困住對方,不料張天意十分滑溜,不待勁力涌到 ,即刻越墻逃走。秋濤以“坤元”遠攻,無法隨身而上,心中大為懊惱。
朱微一跺腳 ,跳上墻頭,只見小巷深長,張天意不知去向。她慌忙沖出巷子 ,跑到夫子廟前,掉頭四顧,只見紅男綠女 、襟袖招搖 ,可是,卻再也看不見樂之揚了 。
朱微鼻間發酸,淚水模糊一片 ,她在人群里狂沖亂突,瘋了似的大叫“樂之揚”的名字。她一身男裝,聲音卻是十足嬌媚,路人聽見 ,無不側目。
朱微跑到秦淮河邊,已是淚流滿面,河水潺潺遠去 ,倒映出許多亭臺樓閣的影子,河面上的畫舫漸多,不時響起笛聲琴韻 。聽見笛聲 ,朱微渾身一顫,極力向畫舫里望去,她明知道吹笛的不是樂之揚 ,心底里卻總盼望著發生奇跡。她沖著畫舫高喊,叫聲凄厲悲慘,惹得舫間的**恩客紛紛探出頭來。
朱微絕望透頂 ,腿一軟,癱倒在秦淮河邊 。一想到樂之揚兇多吉少,她就自愧自恨,恨不得一死了之。少女雙手捂臉 ,禁不住放聲大哭,正哭著,肩頭叫人拍了一下 ,她一跳而起,叫聲:“樂之揚…… ”回頭看去,冷玄半身浴血 ,木然站在身后。
“冷公公!”朱微心里涌起一絲希望,扯住他叫道,“你快去救樂之揚 ,他、他被張天意抓走了……”話沒說完,手腕一緊,冷玄扣住她的脈門 ,沉聲道:“快回宮,來不及了!”
朱微又驚又氣,銳聲叫道:“冷公公,我不回去 ,樂之揚他…… ”一股寒氣從冷玄掌心涌出,朱微半身軟麻,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向前 。少女回頭看去 ,秦淮河一片模糊,天與地凄凄慘慘。緊跟著,她眼前一黑 ,驀地昏了過去。
張天意奔了一程,忽覺有人跟隨,回頭望去 ,秋濤的身影若隱若現 。張天意心念一動,故意上上下下,專挑高墻大廈奔走。他的“龍遁術”以騰挪見長 ,又有飛虎爪助力,秋濤的武功高出一籌,輕功卻是相形見絀,況且少了飛爪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遠遠落在了后面。
樂之揚穴道受制,口不能言 ,手不能動,眼看兩側房舍遠去,青山綠水接連涌現 ,道路更加荒僻無人。樂之揚辨認四周,猛可發現,張天意出了京城 ,直奔郊外的蔣山(按,今紫金山) 。
到了蔣山,走了一段山路 ,望見一座小廟。張天意回頭看去,確信無人跟來,這才進了廟門,將樂之揚重重一扔。樂之揚后腦著地 ,痛得叫出聲來 。
叫了一聲,才發覺穴道解開。他爬起身來,發現廟宇早已廢棄 ,塑像散落一地,也不知曾是何方神圣。屋檐前一口大缸,缸沿殘破 ,積了半缸雨水 。
張天意也不瞧他,盤膝坐下,閉目調息。樂之揚屏住呼吸 ,輕手輕腳,正要溜出大門,不想膝彎里一痛 ,左腿忽地失去知覺。他跪倒在地,回頭看去,只見指甲大小一塊干土,擊中了他膝后的要穴 。
張天意坐在那兒 ,臉色蠟黃透青,衣衫慘白如紙,兩眼似閉非閉 ,面上似笑非笑,那一股子詭譎勁兒,直追城隍廟里的無常老鬼。樂之揚不敢妄動 ,半蹲半跪,大汗淋漓,這跪地等死的感受 ,真比任何刑罰還要難受。
這么一坐一跪,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樂之揚見他不動 ,膽子又大了起來,雙手著地,正想爬出,忽聽身后笑道:“小畜生 ,你若能爬出大門,我就饒你一命,如何?”
樂之揚回頭看去 ,張天意張開兩眼,沖他齜牙冷笑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坐回地上。
張天意看了看屋頂 ,忽地說道:“小畜生,我這一身傷勢,全是拜你所賜 ,你可知罪嗎? ”
樂之揚定一定神,勉強笑道:“張先生福大命大,小小一點兒傷算什么?”張天意掃他一眼 ,冷笑道:“怎么,你怕了?”樂之揚笑道:“怕也說不上,張先生是東島的大高手,我是秦淮河的小混混。你殺了我 ,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臟了你的貴手,辱沒了你的身份。如果不殺我呢 ,我一定到處給你宣揚,說你心胸廣大、慈悲為懷! ”
張天意見他死到臨頭,還敢胡扯歪論 ,不由笑道:“小畜生,你可打錯算盤了,慈悲為懷四字 ,跟張某人從來無緣!”樂之揚把心一橫,大聲說道:“既然這樣,要殺便殺 ,又何必多話?”
張天意冷哼一聲,暗想這小子三番五次地欺騙自己,若不將他一寸寸剮了,實在難消心頭之恨 。不過物盡其用 、人盡其才 ,先哄一哄他,辦完了那件事,再來尋他的晦氣。想到這兒 ,他笑道:“小畜生,我有一件事,你辦得好 ,我饒你不死,連你體內的神針一并取出。辦得不好,哼 ,你自己明白! ”
樂之揚本當必死,忽見一線生機,便笑道:“什么事?說來聽聽 。”
張天意沉吟一下 ,取出靈道石魚。他和石魚曠別多年,此時捧在手里,不由心懷激蕩,連連咳嗽 ,熱血咕嘟嘟涌了上來。他不愿示弱于人,強自咽下血水,澀聲說道 ,“這魚鱗上寫的真是樂譜嗎?”樂之揚道:“似乎是的! ”張天意怒道:“什么叫似乎?”
“龜茲漢譜我也沒見過 。”樂之揚邊想邊說,“非得把石魚上的文字譯成中華正音,吹奏一遍 ,才能確定。”
張天意盯著樂之揚,心中不勝狐疑:“這小子詭譎多詐,明說是翻譯樂譜 ,難保不是拖延時間?秋濤被我擺脫,一定臉上無光,這當兒必然到處搜尋。方才比斗腳力 ,我已盡力而為,而今重傷無力,如果和她遇上,不但性命不保 ,石魚也會落在她手里…… ”他想來想去,心中十分矛盾 。樂之揚見他臉色變幻,也是心驚肉跳 ,唯恐他念頭一轉,改變了主意。
張天意想了一會兒,忽道:“好 ,小畜生,你來翻譯樂譜,限你一刻鐘譯完 ,超過一分鐘剁一根指頭,剁完雙手,再是雙腳 ,手腳剁完,再取你的腦袋!”樂之揚臉色發白,強笑道:“你怎么計算時辰?”
張天意“哼 ”了一聲,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沙漏 ,說道:“沙子流盡是半刻鐘!”樂之揚忍不住叫嚷,“沙子流快了呢?”張天意冷冷道:“算你倒霉! ”樂之揚嘟囔道:“這不公平……”張天意怒哼一聲,一手丟出石魚 ,一手轉過沙漏,金色的沙粒如飛下落。
樂之揚嚇了一跳,慌忙抓起石魚 ,極力辨認上面的文字 。他記性過人,曲調過耳能吹,樂譜過目不忘 ,龜茲漢譜盡管別扭,朱微說了一遍,他已銘記在心。龜茲七調對應中華宮商七調 ,翻譯并不困難,難的是石魚不似紙張,上下左右一目了然,魚身上滿是文字 ,從何處開始,倒是一個大大的難題。
看了一會兒,樂之揚的目光落在兩只魚眼上面 ,心想,石魚有頭有尾,靈道人刻寫樂譜 ,也必然是先頭后尾,魚頭上除了魚眼,別處并無文字 ,那么這樂譜的第一個字符,應該是從魚眼開始。只不過,魚有兩只眼睛 ,是從左眼開始,還是從右眼開始,左眼刻了一個“沙”字,應是“沙識 ”的首字 ,右眼刻著一個“雞”字,應是“雞識”的首字 。二者之中,必選其一。
樂之揚額上見汗 ,抬頭看去,短短工夫,沙子流逝了四分之一 ,可是他還沒有翻譯出一個字。那沙粒去勢如箭,箭箭射在他的心上 。樂之揚定了定神,忽又有了主意:暫且不管左眼右眼 ,先將左面的樂譜譯出,再譯右面的樂譜,而后拼接起來 ,看哪個更為流暢優美。
歲即取下空碧,在地上譯出中華正音。石魚上鱗甲緊密,文字甚多,可是一通百通 ,樂之揚譯出左眼樂譜,沙漏才過一半,譯出右眼樂譜 ,沙子尚未流盡 。樂之揚松了一口氣,心中默審曲調,但覺無論是“沙識 ”為首 ,還是“雞識”為先,這首曲調都不太對頭,若以“沙識”為首 ,不過節奏古怪,但以“雞識”為先,銜接之處根本不通。若以譜曲者的水準而論 ,前者不過品味奇怪,后者根本是亂譜一氣,完全不合音樂的樂理。
正猶豫,張天意忽道:“時間到了! ”樂之揚應聲跳起 ,叫道:“我譯出來了!”張天意瞇眼瞧他,冷冷說道:“好哇,吹來聽聽!”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 ,掃了一眼地上的譜子,長吸一口氣,先以“沙識 ”為首 ,吹起那一支曲子 。
曲子十分難吹,好幾處的調子忽松忽緊,重復萬端 ,樂之揚一口氣無法吹盡,連換了幾次氣,方才斷斷續續地吹完。更有的地方十分別扭 ,一不留神,宮調吹成了變宮,徵調吹成了變徵。樂之揚吹出這樣的曲子,真是又羞又慚 ,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
他一邊吹,一邊偷看張天意的臉色。那人端然靜坐,臉色陰沉難看。等到樂之揚吹完 ,張天意沉默半晌,忽地問道:“完了么?”樂之揚道:“完了!”
“放屁! ”張天意齜牙冷笑,“這是什么破曲子?又難聽 ,又沒用,要么你翻譯錯了,要么又在撒謊騙人。哼 ,乖乖把手伸過來,我先剁光你的手指!”
樂之揚苦著臉道:“剁光了手指,就吹不了笛了 。”張天意見他還敢討價還價 ,心里怒氣更盛:“那又怎樣?我叫三聲,你不過來,我自己來取! ”
樂之揚心生絕望,暗暗問候了一遍靈道人的列祖列宗 ,嘴里說道:“張先生別急,這曲子有兩種吹法,方才是第一種 ,下面是第二種……”
張天意怒道:“少放屁,過來受刑……”樂之揚嘆道:“張先生,一支曲子又花不了多少工夫 ,唉,這支曲子再沒用,你砍我腦袋好了! ”
張天意見他自信滿滿 ,心里暗暗生疑:這小子不見棺材不掉淚,莫非剛才故意藏私?如他所說,砍掉十指 ,再也無法吹笛,故而不妨聽一聽,看他還耍什么把戲。想到這兒,冷冷說道:“也罷 ,這一次再不行,我要你的命!”
樂之揚掌心冒汗,心中全無自信 ,下一支曲子比前一支更壞,不過吹上一遍,總能拖延一會兒時間 ,但愿上天庇佑,小公主和老太婆及時趕來。
他咬了咬牙,橫起笛子 ,本想胡亂吹上一曲,但想如果按譜吹來,萬不得已 ,還可讓張天意逐字對照,以示沒有作假,如果亂吹一氣,那時可就百口莫辯了 。
無奈之下 ,只好按譜吹奏。前后兩支曲子大部相同,只是后半支曲子放到了前面,順序一變 ,調子銜接均起變化,高調變成了低調,低調一升為高調 ,似有某種力量將笛聲死死困住,叫人無法隨心所欲。樂之揚笛技不凡,可也吹得面紅耳赤 ,把吃奶的力氣也使了出來 。
張天意聽得連連皺眉,一團怒氣在胸中激蕩,暗暗緊握劍柄 ,只等樂之揚吹完,就給他來個一劍穿心。
曲子吹到一半,張天意忽覺心中煩惡,渾身氣血受了笛聲的牽引 ,縱橫亂竄,不受駕馭。他吃了一驚,慌忙運功壓住血氣 ,正要喝令罷吹,廟中忽地響起了嗡嗡之聲 。張天意掉頭四顧,不見有人 ,凝神細聽,卻發現那聲音來自石魚。
張天意心生狂喜:不出所料,石魚中果然暗藏玄機 ,開啟玄機的鑰匙正是石魚上的樂譜。意想至此,他放棄了打斷樂之揚的念頭 。可那笛聲潮水一般灌入耳朵,直叫他血氣翻騰 ,之前所受的內傷均被一一勾起,五臟六腑**劇痛,如在油鍋里煎熬。
這感覺不勝古怪,張天意左右為難 ,一方面害怕打斷笛聲,破解不了石魚之謎,但若任由笛聲吹響 ,又勢必讓他氣血大亂、傷上加傷。可是,靈道人的武功**太大,張天意苦練多年 ,武功放在東島,不過一二流之間,想要再進一步 ,竟是難如登天,若能得到靈道武學,沒準兒可以突破桎梏 ,達到一個全新境界。
嗡鳴聲越來越急,石魚應和笛聲,一會兒原地打轉,一會兒搖頭擺尾 。張天意來不及歡喜 ,但覺笛聲越吹越高,仿佛一把刀子,在“手少陰心經”內反復剜動。張天意眼冒金星、喉頭發甜 ,情知耽擱下去必定不可收拾,正想發令喝止,可一張嘴 ,忽地發現出不了聲,想要動手,卻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曲子吹到了尾聲 ,石魚的變化樂之揚全都看在眼里,心中詫異之余,又覺無比焦急 。他口中吹著曲子 ,目光不時掃向廟門,廟外綠樹成蔭、天光正好,可是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
樂之揚心里明白,石魚之謎一破 ,自己再無用處。想到這兒,轉眼瞥去,只見張天意兩眼閉合 ,臉上透出一股黑氣,一股血水沿著口角滲出,順著下頜流入衣襟 。
到了這個地步 ,樂之揚別無他法,吹了兩個花腔,草草結束曲子。笛聲一停 ,石魚也停止了顫動,廟里死寂無聲,靜得叫人心悸。
過了一會兒 ,張天意也不出聲,樂之揚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張先生!”叫聲響徹廟堂,可是無人回應 ,張天意端坐不動,臉色由黑變白,透出一股可怕的死灰 。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 ,長吸一口氣,一步步挪向廟門,一邊后退 ,一邊盯著前方的大敵。可是直到退出廟門,張天意也是默不作聲。
樂之揚心中狂喜,一出廟門 ,轉身就跑,跑了一里多路,方才停了下來 ,回頭看去,張天意并未追來 。回想剛才的情形,他的心里不勝疑惑:張天意心狠手辣,萬無一聲不吭 、放他離開的道理 ,回想他的神色,似乎發生了什么變故,以至于無暇理會樂之揚的去留。
樂之揚呆站了一會兒 ,終于抗不過心中的好奇,躡手躡腳地返回小廟。到了廟門,探頭一看 ,廟里一切如故,廟前的大樹上傳來烏鴉的叫聲,嘶啞陰沉 ,叫人膽戰心驚。
“張先生! ”樂之揚叫了一聲,張天意依然不應 。少年膽氣大壯,跨入門中 ,用腳尖踢了踢石魚。張天意還是不理,樂之揚忽有所悟,抽出玉笛,點中他的肩頭 ,張天意晃了一晃,忽地歪倒在地。
樂之揚不由倒退兩步,心中一陣糊涂 。他伸手摸去 ,張天意肌膚冰冷,氣息全無——這個煞星,居然無聲無息地死了。
樂之揚又吃驚 ,又迷惑,將尸首翻看一陣,并未發現致命的傷口。他想了想 ,轉眼看去,靈道石魚擱在地上,木呆呆全無生氣 。想起之前的異象 ,樂之揚橫起空碧,吹起石魚上的曲子。不一會兒,石魚又顫鳴起來,直到笛聲停下 ,方才回復平靜。
樂之揚拿起石魚,百思不解,但他少年心性 ,望著屋檐下的大缸,忽然異想天開:“常言說如魚得水,若是放在水里 ,吹起笛子,石魚會不會也如真魚一樣游動起來?”想著一陣激動,走出廟外 ,將石魚放入缸里 。
石魚入水便沉,躺在水底一動不動。樂之揚吹起笛子,石魚應聲顫動起來 ,在水里搖頭擺尾,就如活了一般。曲子吹到一半,樂之揚驚奇地發現,石魚的鱗甲一片片剝落 ,下面的石層也生出裂紋 。他呆了呆,恍惚明白,自己無意之中 ,找到了開啟石魚的法門,登時心跳加快,吹完一遍 ,又吹一遍。石魚反復振蕩,外殼層層剝離,不多一會兒 ,石質去盡,露出銀亮本色。樂之揚來不及細看,便聽嘁哩喀喳一陣急響 ,銀魚四分五裂,彈出一個長長的匣子。
這機關精巧絕倫,樂之揚瞧得發呆,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石魚分為兩層 ,第一層為石質外殼,第二層是精鋼機關 。外殼不是普通的巖石,而是人為煉制的膏結之物 ,若不入水,堅硬如石,入水之后 ,慢慢變得松軟,這時笛聲奏響,引發精鋼機關 ,機關自行彈開,把木匣吐了出來。
這些變化,樂之揚均能參透 ,可是笛聲如何引動機關,卻是一個大大的謎團。他想了想,拿起匣子細看,匣子的質地為石蠟 ,七寸長、一寸寬,匣口封閉,以防滲水 。
打開匣子 ,里面躺了一卷帛書,絹帛輕軟,文字細密 ,開篇就見十個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正是趙世雄所說,靈道人坐化時的遺偈。
其后是篇名 ,一色蠅頭小楷,寫著《妙樂靈飛經》,下方正文寫道:
“銅山西崩 ,洛鐘東應,武帝以為靈感;二瑟分置,鼓宮宮動,莊周視為神異…… ”
樂之揚出身音樂世家 ,這兩個典故均聽義父樂韶鳳說過。前一個說的是,漢武帝時,洛陽未央宮前殿的銅鐘無故自鳴 ,漢武帝問東方朔,東方朔認為,鐘為銅所鑄 ,銅從山中來,所以銅為山之子,山為銅之母 ,母子相互感應,遠方必有山崩 。果然三日以后傳來消息,南郡發生了山崩 ,垮塌二十余里,聲聞數以百里。第二個典故出自《莊子·徐無鬼》,說的是兩張瑟分開放置,撥弄其中一張瑟的宮弦 ,另一張瑟的宮弦也會隨之顫動,撥弄一張瑟上的角弦,另一張瑟上的角弦也會顫動。為了印證這個道理 ,北宋《夢溪筆談》的作者沈括還做過實驗,將一個紙人放在一張琴的宮弦上,撥弄另外一張琴的宮弦 ,紙人應聲躍起,屢試不爽 。
樂韶鳳說到這兩個典故,告訴樂之揚 ,這種現象叫做“應聲”(按,即現在的共振)。但凡銅鐘,必有所屬音域 ,好比編鐘,按照大小輕重,分屬不同的音階。山巒垮塌發出巨響,這響聲恰與銅鐘的音域重合 ,所以山崩遠在南郡,卻振動了洛陽的銅鐘 。琴瑟上音域相同的弦互相呼應,也是同樣的道理。這道理并不限于銅鐘和琴瑟 ,任何樂器,只要音域相合,或多或少都會出現“應聲”。只不過 ,這“應聲 ”為樂門之理,靈道人在此提及,又是什么意思?
樂之揚一頭霧水 ,接著讀了下去:“……石魚為魚,得水澤而存活,石魚竽也 ,得管吹而應聲……”
靈道人造出石魚,并非隨心所欲,而是一語雙關,暗喻了兩層深意:一是魚蝦之魚 ,二是諧音之竽。竽是一種管狀樂器,石魚之內所設的機關,應是一種形似竽管的樂器 ,按照石魚身上的曲調,用竽、簫 、笛子等管樂吹奏,就會引發石魚的“應聲” ,從而觸動機關,吐出木匣 。也虧得是樂之揚,換了朱微 ,用古琴彈奏,不能產生應聲,也無法觸發這一個機關。
再看帛書 ,后面寫道:“此魚機括繁復,費我十年之功,破解機關,大約有三難 ,一為龜茲漢譜,不識者不可開,二為管樂之吹 ,魚內機關非管樂不可開啟,三為沉魚入水,魚外之石為我煉丹所得 ,堅若精鋼,無水不解。若以蠻力破魚,觸動機關 ,丹火噴出,焚燒蠟盒,毀壞經卷 。但若能經歷三關 ,獲此經文者,當為貧道千古知音,現以《妙樂靈飛經》四章相贈,望君行善積福 ,切勿恃強凌弱。 ”
后面還有一行小注:“龜茲漢譜名為《傷心引》,此曲有三忌,五臟受傷者忌 ,身懷六甲者忌,老弱癔病者忌,以上三者聽之 ,小則振動五臟,大則致人死亡。”
樂之揚看了張天意一眼,真有些哭笑不得 。鬧了半天 ,這一代高手,竟是被《傷心引》活活吹死的。這死法實在窩囊,但他殺人太多 ,又似該有此報,要不然,為何受了沉重內傷,偏偏又遇上了這一支催命的曲子?
樂之揚一路看下 ,帛書上果有四章文字,依次是《靈曲》、《靈舞》、《靈感》 、《靈飛》。
《靈曲》一章,滿目宮商角羽、黃鐘大呂 ,看上去竟是一篇樂譜,按經文解釋,每一支曲子對應人體一條經脈 ,人體有十四經脈與奇經八脈,是以共有二十二支曲子,合名為《周天靈飛曲》 ,每一支曲子后面,附有吹噓吐納之法 。靈道人注明,修煉之初 ,必須用這些呼吸法吹動笛、簫 、竽、笙之類的管樂。
樂之揚不會武功,可一說到音樂,他卻是大大的行家,一見樂譜 ,就覺心癢,于是想也不想,認著曲譜 ,吹起第一支《少陽潤肺之曲》。
曲子不長,但如《傷心引》一樣,十分別扭拗口 ,吹到某個地方,一口氣往往堵在喉間,難以沖口而出 。他心下奇怪 ,細看經文中的附注,發現每到無法吹奏的地方,靈道人均是標注了一種呼吸的法子 ,有時需要深吸長吐,有時卻要提**收腹,用到丹田之氣。
樂之揚調勻呼吸,凝神再吹 ,這一次用上了靈道人的吐納術,果然履險如夷,許多難關都輕松度過。吹奏之時 ,胸口到左手指尖麻酥酥、熱乎乎,一股暖流在經脈里來回流轉。一曲吹罷,半個身子如沐春風 ,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
這種感覺前所未有,以前吹奏笛子,不過悅耳動心 ,萬萬沒有這樣一股熱氣繞身游走。樂之揚心生好奇,細看靈道人的注解,才知道這股暖氣叫做真氣 ,每一支曲子對應一條人體經脈,剛才這支《少陽潤肺之曲》,練的就是“手少陽肺經”中的真氣。
對于內功脈理,樂之揚一竅不通 ,但覺音樂動聽,又吹下一支《陽明洗腸之曲》,只吹到一半 ,那一股暖流又轉到口鼻之間,一直流向右手指尖,上下來回 ,有如水銀流淌 。
樂之揚好奇心起,連吹《陽明清胃之曲》 、《太陰安脾之曲》、《太陽柔腸之曲》、《少陰洗心之曲》、《少陰足腎之曲》 、《太陽轉腹之曲》、《少陽三焦之曲》、《厥陰通心之曲》 、《厥陰滌肝之曲》、《少陽壯膽之曲》,一直吹到《任脈引》、《督脈操》 ,十四經脈吹盡,又吹奇經八調,二十二曲吹罷 ,渾身上下像是在溫泉水里浸過,熱氣流轉,經脈暢快,儼然脫胎換骨 ,滋味妙不可言。
再看《靈舞》一章,上有許多細小人像,均是道士裝束 ,一個個手舞足蹈,似乎十分歡樂。樂之揚對跳舞沒什么興趣,一眼掃過 ,又看《靈感》一章,說的是透過真氣感知外物的心法,言辭古奧 ,道理精深 。樂之揚瞧了一遍,只覺一頭霧水,接下來再看《靈飛》 ,更是艱深晦澀,所論之理,近于道家談玄 、佛門論道,別說樂之揚小小年紀 ,就是高僧羽士,乍一看也未必明白。
正迷惑間,忽聽呱噪聲急 ,抬眼看去,樹梢上站滿了烏鴉,沖著廟里尖聲怪叫。樂之揚這才想起 ,廟里還有一具尸體,于是走向張天意,在尸身上摸索了一陣 ,找到了一只錢袋,里面盛放若干金銀,另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封皮上寫著“劍膽錄 ”三個字,下有小字“云虛草撰,與吾侄天意共勉”,翻開一瞧 ,冊子共分兩部,前一半是《飛影神劍譜》,畫滿持劍小人 ,比劃各種招式,后一半卻是《夜雨神針術》,講述夜雨神針的針法 。
樂之揚喜不自勝 ,細細看去,《夜雨神針術》講述了如何從真氣中分出陰陽二氣,如何以陽氣為弓背、陰氣為弓弦射出金針。末尾一段 ,說到拔除金針的兩個法子,一是借助外力,需要頂尖高手 ,以內力小心吸出,這一法子風險甚大,稍有差池,必然損傷經脈;二是憑借自身之力 ,按“碧微箭”的心法,練出陰陽二氣,陽為弓 ,陰為弦,反轉用之,將金針彈射出去。
冊子里一針一劍 ,正是張天意賴以逞兇的本錢 。樂之揚揣入懷中,打算仔細鉆研,以便拔出金針。至于金銀 ,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據為己有,作為折磨自己的補償。再看張天意腰間的玉佩,本也想摘下來變賣 ,但轉念一想,張天意本是吳王之子,前半生享盡榮華,后半生顛沛流離 ,落到如此田地,實在可悲可嘆,若是沒有寶物陪葬 ,似也不合他的身份。
意想及此,樂之揚的心里也生出一絲傷感,又聽廟外老鴰子叫得更兇 ,于是取了張天意的長劍,在廟后挖了一個坑,將尸首拖進去埋了 。本想再立一塊墓碑 ,又怕有人盜墓取寶,使得陰魂不安,想了想 ,轉身下了蔣山,望京城走去。
離城還有數里,忽見一座茶社。樂之揚吹了半天笛子,口干舌燥 ,進去討了一碗茶水解渴 。
正喝著,忽聽有人說道:“老閹狗太狡猾,這一次又讓他逃了!”樂之揚聽出是明斗的聲音 ,心中一驚,慌忙別過頭去。
“全怪那禿驢多事,要不然 ,老閹狗非得骨肉成泥! ”說話的是楊風來,一邊說著,人已進了茶社 ,高聲叫道,“伙計,來三碗涼茶解暑!”頓了頓 ,又罵,“這金陵城不是人呆的地方,五月不到,就跟他娘的蒸籠似的。”
忽聽有人嘆了口氣 ,施南庭慢悠悠地說:“也不可全怪和尚,冷玄逃走之時,你們不追冷玄 ,偏偏纏住和尚不放,結果鬧了個人財兩空! ”
明斗哼了一聲,說道:“于私 ,是該去追老閹狗;于公,那寶藏干系重大,平白錯過 ,豈非以私廢公?島王問起來,咱們又怎么交代?”楊風來附和道:“明斗說的在理 。”施南庭冷笑一聲,說道:“有道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今天施某才知道,這句話說錯了,奪寶之恨,才是不共戴天。 ”明斗怒道:“施尊主 ,你這話說誰?”施南庭淡淡說道:“我說誰,誰心里明白!”
茶社中沉寂時許,楊風來干笑一聲 ,說道:“二位何必斗氣?照我看,這事兒得怪張師侄,他告知我們冷玄在仙月居 ,結果我們趕到,他卻遲遲不來。今兒若有他的‘夜雨神針’,四個對兩個 ,未必殺不了冷玄! ”
明斗冷冷道:“張天意那廝陰陽怪氣,我向來看不上眼,沒準兒他也為了寶藏 ,挑唆我們大打一場,等到兩敗俱傷,他好從中取利!”施南庭沉默一下,說道:“明斗 ,大家本是同門,未有確鑿證據,不可妄自猜測!”楊風來忙道:“施尊主說的是 ,張師侄國仇家恨,比起我們還要慘一些! ”
樂之揚縮在一邊,心驚肉跳 ,但聽三人高談快論,全無喝完離開的意思,正心急 ,忽聽三人沉默下來,又聽明斗叫道:“老板,會鈔!”樂之揚正高興 ,忽覺肩頭一沉,叫人拍了一下 。他心神繃緊,登時跳了起來,回頭看去 ,只見明斗笑瞇瞇說道:“好小子,真的是你!”
樂之揚“啊”了一聲,轉身就跑 ,剛一掉頭,楊風來板著臉守在前面,再一轉身 ,又見施南庭捂著嘴輕輕咳嗽。
樂之揚心知脫身無望,只好嘆一口氣,坐了下來。楊風來一步趕上 ,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大聲說道:“這小子跟冷玄同座,想也不是什么好貨! ”施南庭忙道:“你不要莽撞 ,待我問過再說!”
楊風來點點頭,放下樂之揚,施南庭走上前來,打量樂之揚一陣 ,笑道:“小哥請了,不知足下為何與冷玄同座?”樂之揚急轉念頭,張口就來:“你說那個沒胡須的老頭子么 ,我是他的向導! ”
“向導?”施南庭大皺眉頭,“什么向導?”
樂之揚笑道:“當然是逛秦淮河的向導咯,三位老爺有所不知 ,秦淮河大大小小上百家**,誰家貴,誰家賤 ,哪家的姑娘最美,哪家的曲兒最妙,這里面都大有學問 。倘若不知底細 ,不但花了冤枉錢,玩得也不盡興! ”
楊風來將信將疑,“呸”了一聲,罵道:“小子不學好 ,原來是個臭龜奴!”正要放手,忽聽明斗笑道:“你別聽他胡說,冷玄是什么身份?太監逛窯子 ,有心也無力。 ”楊風來恍然大悟:“不錯,不錯!”一瞪樂之揚,厲聲道 ,“從實招來,免得受苦!”
樂之揚不慌不忙,笑著說道:“之前我也納悶 ,這兩個人怎么只逛不嫖,聽你們一說,竟是兩個太監。這位明先生說的可不對了 ,太監逛不了窯子,他們的主子也不行么?興許他們出宮,本是給主子探路來的。 ”
那三人對視一眼,明斗沉吟道:“這么說 ,那個人要微服私訪?”楊風來冷笑道:“姓朱的又不是圣人,宮里面呆膩了,出宮嘗嘗新也未可知 。”施南庭撫掌嘆道:“這一下糟了 ,咱們打草驚蛇,冷玄回去一報,那人斷然不會出宮了。”
樂之揚胡說了一通 ,但見三人煞有介事,在那兒剖析推理,心里幾乎笑翻 ,臉上卻拼命忍住。
明斗低頭想了想,忽地抬頭說:“小子,跟你同座的小子也是太監? ”樂之揚硬著頭皮“唔”了一聲 ,楊風來點頭道:“無怪他的聲音像個女子 。”明斗哼了一聲,忽地出手,向樂之揚襠下一探,徐徐收手道:“沒有凈身 ,他不是太監! ”
樂之揚心中大罵,但聽楊風來說道:“那么放他走了吧!”正要放手,明斗擺手笑道:“急什么?還有一件事 ,明某不太明白!”樂之揚只當他看出破綻,一時心跳加劇,強笑道:“什么事? ”
明斗手一揮 ,樂之揚腰間一輕,“空碧”到了他的手里。樂之揚又驚又氣,忘了危險 ,撲上去叫道:“還給我!”忽覺肩頭一緊,楊風來手指加勁,樂之揚動彈不得 ,唯有怒目相向,大聲叫道:“光天化日打劫么? ”
明斗笑而不語,輕輕撫摸玉笛,兩眼閃動光芒 ,施南庭咳嗽一聲,忽道:“明斗,你做什么?”
明斗如夢方醒 ,笑道:“如果銘款不錯,這根笛子應是晉代石崇的遺物,別說來歷不凡 ,僅是制笛的玉料,也是舉世無雙的寶物!”楊風來也點頭說:“翡翠中少有這么剔透純凈的,有這么純凈 ,也沒這么長大,有這樣長大,也無這么筆直通透。更難得的是 ,縱有這樣稀世的玉料,為了造這一根笛子,十成中也要丟掉九成 。 ”
“那又如何?”施南庭皺眉道,“這與冷玄何干?”
明斗笑道:“大有關系。這樣的玉笛 ,若非大內之物,必然出于王侯世家,這小子不過是秦淮河邊的一個龜奴 ,如何身帶如此重寶?”
施南庭也覺有理,三人六道目光,落到樂之揚臉上。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 ,但他心思敏捷,張口便說:“這是我家傳的寶物,要不信 ,你跟我回家,一問便知! ”他這話本是詐唬,別人見他這么篤定 ,十九信以為真,不會當真跟他回家 。可眼下情形不同,東島三尊疑慮未消,冷玄的事又牽連甚廣 ,因此不敢馬虎,聽了這話,明斗接口便道:“好啊 ,我們陪你走一趟!”
樂之揚一呆,臉色“刷”的煞白,三尊見他神氣 ,心中越發生疑,楊風來叫道:“呆著干嗎?走哇! ”樂之揚垂頭喪氣地說:“走也行,先把笛子還給我!”明斗想要回絕 ,施南庭卻說道:“先還給他,要不傳到江湖上去,必然說我東島恃強凌弱、魚肉百姓!”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 ,明斗縱有百般的不愿,也只好勉強笑笑,將玉笛還給樂之揚。
樂之揚一邊接過玉笛,慢吞吞系回腰上 ,一邊心念如飛,尋思脫身之法,這時楊風來又大聲催促 ,只好硬著頭皮向秦淮河走去。
一路上磨磨蹭蹭,樂之揚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逃脫的法子 。這三人武功奇高 ,能遠能近,可重可輕,一如冷玄那樣的高手 ,倉促遇上也不易脫身,更別說樂之揚全無武功,三人若要殺他 ,真比捻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
好容易到了夫子廟,樂之揚左瞧又看,不見朱微的影子,心想她必是隨冷玄回宮去了 ,回頭遙望宮城,心中一陣黯然:宮禁森嚴,這一別怕是永訣。朱微曾說過 ,除非公主下嫁,方可離開禁城,但那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 ,見了她又有什么可說?說到底,她是大明朝的公主,金枝玉葉 ,天生就是青云之上的人物。而他呢,不過是秦淮河里的一只小爬蟲罷了 。
樂之揚心灰意冷,伸手撫摸“空碧 ” ,玉質溫潤,有如少女肌膚。他不由閉上雙眼,朱微的笑臉又從黑暗中涌現,顫顫悠悠 ,仿佛寒夜里綻放的一朵白蓮。
“樂之揚!”一聲高叫傳來 。樂之揚轉眼望去,江小流一陣風跑了過來,見面就嚷 ,“你死到哪兒去了?好幾天都不見你的人影兒。去你家敲了三次門,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你知道不,出了大事啦 ,戲園子死了上百號人,官府封了園子,挨家挨戶地搜查疑犯 。”他一口氣說完 ,目光一轉,落到“空碧 ”上面,驚訝道 ,“好哇,樂之揚,你改行做賊了,這笛子……”忽見樂之揚拼命眨眼 ,不由心生詫異,轉眼一瞧,樂之揚身后站了三人 ,個個奇裝異服 、樣貌古怪,六道目光像是六把錐子。
江小流心子打個突,話到嘴邊改口說:“這笛子……還不壞嘛 ,以前都沒見你用過。”樂之揚松了口氣,笑道:“這是我老爹給我的! ”
江小流心里暗罵:你老爹窮出鬼來,給你個狗屁笛子!嘴里卻唉聲嘆氣地說:“你老爹待你真不賴 ,比我老爹好多了,我老爹盡送我棍子,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打死!”樂之揚沖他點了點頭 ,又說:“這三位是我新結識的前輩,這位是明前輩,這位是施前輩,這位是楊前輩 ,個個都有通天徹地的大本事 。”
江小流滿腹疑竇,但他龜公之子,長于逢迎 ,沖著三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心里卻想 ,樂之揚一定出了什么事故,要不然,怎么認識這樣的怪人。忽聽樂之揚又說:“江小流 ,我前天給群芳院的姑娘吹笛,把曲譜丟那兒了,我如今帶著三位前輩回家 ,你幫我跑一趟,把曲譜取回來!”
江小流越聽越奇,不及多問,樂之揚沖他招了招手 ,轉身就走,所走的方向卻與樂家相反。江小流想了想,一拍后腦 ,恍然大悟 。樂之揚為**吹笛,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他說要帶三人回家 ,可又朝相反的方向行走,擺明了是不想帶這些人回去。至于那一支翡翠笛子,樂之揚說是老爹送的 ,更是鬼話連篇。這么看起來,那三人約摸是官府的人,那笛子必是一件贓物 ,樂之揚謊說是祖傳之寶,這三人正是要帶他去家里對質。
意想及此,江小流的心中一團火熱,抄近道直奔樂家 ,想著搶先知會樂韶鳳,兩面對個口風,以免到時候露了餡兒 。
樂家住在秦淮河尾 ,地處偏僻,一圈土墻圍著兩間茅屋。江小流一口氣跑到屋前,累得幾乎岔了氣 ,彎腰喘了兩聲,正要舉手打門,忽聽身后有人笑道:“原來在這兒? ”
江小流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三個怪人帶著樂之揚,袖手站在不遠。樂之揚愁眉苦臉 ,見了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
江小流忙道:“諸位來得好快,我剛剛去了群芳院,沒有找到曲譜 ,又忙著趕來會合諸位……”他留了心眼,故說曲譜沒有到手,省得問起來 ,沒有曲譜,不好交代。
原來明斗狡猾出奇,眼看兩個小的神氣不對 ,猜到幾分內情,假意隨樂之揚向前,等江小流一轉身 ,提著樂之揚就跟了上來。江小流本是通風報信,結果成了引狼入室,樂之揚有苦自知 ,但也無法可想 。
江小流不知前情,一心只顧圓謊,編了一通,眼見對面四人個個沉默 ,心中“咯噔”一下,只覺大大的不妙,壞在哪里 ,卻又說不出來。再看樂之揚,那小子垂頭喪氣,只是連連搖頭。
“這是你家么? ”明斗開口說道 ,“你叫樂之揚吧?令尊怎么稱呼?”樂之揚有氣沒力地說:“樂韶鳳!”
施南庭“咦 ”了一聲,說道:“樂韶鳳?這名字有點兒耳熟!”明斗想了想說道:“確有同名之人,朱元璋開國之時 ,朝中的祭酒官就叫樂韶鳳,此人音律嫻熟,主持修訂了大明朝的雅樂 。什么《飛龍引》、《風云會》 ,全是朱元璋的馬屁頌歌。后來不知何故,姓樂的辭官退隱。難道說,竟是同一個人?”
“哪有這樣的巧事兒? ”楊風來冷笑說道,“是與不是 ,進去一問可知 。”說罷上前敲門,可是無人回應,門外并未上鎖 ,應是里面上了門閂。楊風來焦躁起來,手上潛運內勁,“咔嚓”一聲 ,門閂斷成兩截。施南庭微微皺眉,說道:“楊風來,這可是私闖民宅。 ”
楊風來正遲疑 ,明斗笑了笑,拎著樂之揚進門,其他人也只好跟進 。但見茅屋房門大開 ,明斗正要開聲通報,忽地抽了抽鼻子,叫聲:“不好!”一個箭步沖進屋里,樂之揚掃眼一看 ,幾乎昏了過去。
楊風來也沖了進來,驚叫道:“好慘!”原來屋里趴了一具死尸,死了不止一日 ,已然腐爛發臭。尸體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似為野獸抓過咬過,地上盡是尸身碎塊 ,鮮血斑斑,早已凝結干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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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倩女靈蘇
施南庭上前一步,翻過尸體,死者須發花白 ,神態扭曲,足見死亡之前,經受了極大的痛苦與恐懼。
樂之揚叫了聲:“老爹!”沖上前去,趴在死者面前放聲痛哭。東島三尊本意在揭穿樂之揚的謊話 ,誰知遇上如此慘事,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
江小流一邊瞧著 ,也嚇得呆了,他與樂韶鳳不過數面之緣,雖然老頭兒自命清高 ,對他很不客氣,可是見此慘狀,想一想在生時的情形 ,江小流也覺鼻酸眼熱,幾乎哭了出來。
施南庭咳嗽兩聲,蹲**去 ,察看了一會兒尸體,起身說道:“奇怪! ”楊風來忙問:“怎么?”施南庭指著死者說:“這傷口應是猛獸所為,但若是猛獸,這屋里又為何沒有獸類的足跡?”
楊風來如他所言 ,察看一番,心中也覺納悶,沉吟道:“也許不是猛獸 ,是蛇類! ”施南庭搖頭說:“不會,蛇類沒有爪子,你看這幾處傷口 ,分明是利爪所傷,不對,仔細看 ,更像是鳥爪!”
明斗接口道:“若是飛翔之物,地上當然沒有痕跡。”施南庭嘆道:“若是鳥類,這齒孔又如何解釋?什么鳥兒會有牙齒? ”明斗淡淡說道:“施尊主糊涂了 ,這天下還有一樣東西,既能飛翔,也有牙齒 。”施南庭目光一閃,沉吟說:“你是說蝙蝠?”明斗笑道:“施尊主高見! ”
楊風來兩眼亂翻:“這樣倒也說得通 ,只不過,看這傷口,那畜生怕是大得嚇人。”施南庭沉吟一下 ,抬頭說:“二位,江湖上有哪位好手豢養蝙蝠么?”
明斗說道:“這樣的邪門法兒,只有滇南苗洞一帶的神巫會用。但據我所知 ,這法兒早已失傳了 。其次,只看咬痕爪痕,那蝙蝠大得出奇 ,若是有人攜帶,早已驚動天下了。 ”
三人猜來猜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樂之揚哭了一陣,說道:“我只不明白,老爹從不害人,為何有人要殺他。”楊風來失笑道:“傻小子 ,你才幾歲,老頭兒少說也有五六十歲,生你以前 ,就沒有結下過仇家嗎?”江小流忍不住說:“樂之揚不是他親生的。”
樂之揚想起收養之恩,又默默流淚,施南庭拍拍他肩 ,嘆道:“小兄弟節哀,當務之急,應是找出兇手 ,你清點一下令尊的遺物,看看有無線索 。 ”樂之揚得他點醒,抹了淚搜尋屋內 ,四處翻遍,均是日常之物,正覺失望,施南庭眼利 ,忽道:“這張琴可是唐代的古物么?”
樂之揚恍然一驚,屋里一切搜遍,唯有這一張九霄環佩沒有碰過。這張琴樂韶鳳愛如珍寶 ,從不讓他撥弄,平時傳授琴技,也別用它琴。想到這兒 ,樂之揚心子砰砰亂跳,取下琴來,撥弄兩下 ,但覺音色有異,又晃了一晃,脫口叫道:“琴里面有東西 。”
眾人湊上來一瞧 ,琴底竟可活動。樂之揚揭開桐木板,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白綢皮信封。年深歲久,綢緞已經發黃,上面寫道:“吾兒之揚親啟 ” ,拆開看時,信中竟有五片金葉子,一塊半月形玉佩 ,另有一張信紙,上面寫滿字跡 。樂之揚認出義父筆跡,捧起信來 ,雙手微微發抖。
這封信是樂韶鳳留給他的。大意是說,樂韶鳳曾經入朝為官,后因一件憾事 ,退出朝廷,隱于秦淮 。樂之揚是他在秦淮河邊撿來的孤兒,收養之初 ,并未抱有期望,誰知樂之揚年紀稍長,聰明過人,于音樂一道更有天分 ,大有青出于藍之勢。
樂韶鳳一生坎坷,得此傳人,老懷甚慰。又說 ,樂之揚見了此信,他十九已經不在人世,如是善終也罷 ,若是死于非命,樂之揚萬不可向兇手尋仇,只因仇家有通天徹地之能 ,遠非樂之揚可以匹敵 。又說金葉子是早年為官時積蓄,一并留給樂之揚,半月玨則是一件信物 ,來日有人認出此物,必是樂韶鳳的摯友,樂之揚若有為難之事,可以請求對方的幫助。
樂之揚越看越糊涂 ,從字面上看,樂韶鳳分明知道兇手是誰,也知道此人一來 ,自己決計難活,可是偏又不肯說明。大約對手來頭太大,他害怕樂之揚會自不量力 ,向對方尋仇。
東島三尊一邊看過,施南庭嘆氣說:“如此看來,令尊果然是當年朝廷的樂祭酒了 。樂韶鳳一代樂道圣手 ,落到如此結果,真是叫人扼腕!”楊風來冷笑一聲,說道:“樂老兒窩囊 ,死了連兇手的名字也不敢說,哼,通天徹地,好大的口氣 ,說真心話,我倒想會一會這個兇手!”明斗搖頭說道:“通天徹地,未必就是武功! ”
楊風來兩眼一翻:“不是武功 ,難道是妖術?”明斗笑道:“你就知道武功武功,殊不知人世間的權勢比武功還要厲害,有了權勢 ,就可調遣大軍,支使能人,要雨得雨 ,要風得風。”施南庭沉吟道:“明尊主所見,這兇手是當朝的要人? ”明斗點頭說:“信上說,樂韶鳳因為一件憾事退出朝廷 ,大概是得罪了某個權貴,那人發現了他的蹤跡,所以派遣殺手,取了他的性命。”
他說到這兒 ,忽見樂之揚臉色慘白,兩眼發直,不由心中一動 ,笑道:“樂之揚,你猜到是誰了?”
樂之揚連連搖頭,心里卻是一團亂麻 。聽了明斗的話 ,他忽然想起朱元璋那一晚所說的話,朱元璋一聽笛聲,就猜出他是樂韶鳳的弟子 ,后一句話就更奇怪了:“他還沒死么? ”問這話的人,要么未卜先知,要么就是心懷怨恨 ,盼著樂韶鳳早死。若說“通天徹地”這四個字,當今天下,除了朱元璋,誰又當得起?難道說 ,因為樂之揚入宮,泄露了樂韶鳳的蹤跡,朱元璋知道他沒死 ,故而派出刺客將他殺死?
朱微的父親成了仇人?樂之揚只覺五內如焚。但他轉念又想,朱元璋天下第一人,若要殺人 ,大可明正典刑、公告天下,又何必偷偷摸摸,派人暗殺一個無權無勢的舊臣?難道說 ,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意想及此,樂之揚恨不得沖進紫禁城,向朱元璋問個明白 。眾人見他神氣古怪 ,只當他悲慟太過,犯了癡呆。施南庭古道熱腸,說道:“小兄弟,兇手之事以后再說 ,令尊暴尸已久,理應入土為安,還是買一口棺材安葬為是!”
樂之揚點了點頭 ,拿了一片金葉子給江小流:“你去棺材鋪買一口上好的棺材,香燭紙錢盡量多買,再雇幾個人 ,替我義父抬棺砌墳!”江小流接過金子,轉身要走,樂之揚又叫住他 ,叮囑道:“義父死得不明不白,這件事不可到處聲張,以免驚動了兇手! ”江小流心子突突直跳 ,忙道:“我知道,你放心!”
江小流一去,楊風來也嚷著要走。明斗擺手道:“我再問他兩句 。”
“問什么? ”楊風來不耐道,“若問這玉笛的事 ,他老子已經死了,死無對證,還有什么好問的?”明斗笑了笑 ,轉身說:“樂之揚,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樂之揚悶悶說道:“義父養我一場,我要為他守孝。 ”
“不妥!”明斗連連搖頭 ,“只看令尊的死狀,手法新奇歹毒,若非血海深仇 ,誰又會下這樣的毒手?你活到如今,全因人不在家,要不然早叫人一窩端了 ,你若留在此間,別說報仇,恐怕連小命也保不住。”
樂之揚聽得發呆,施南庭與楊風來也覺詫異 。明斗為人自私多詐 ,今兒怎么會大發慈悲,替人想得如此周到?正覺納悶,樂之揚問道:“那我該怎么辦? ”
“依我看 ,先把尸首下葬,守一晚也就夠了,我們三個人陪著你 ,那兇手不來便罷,來個更好。”明斗話沒說完,楊風來嚷了起來:“誰要在這兒留一晚?要留你留 ,我可不留!”
明斗笑道:“楊風來,我們此來中土,所為何事? ”楊風來一呆 ,沉吟道:“別的事都辦妥了,只有一事未完。臨出島時,島王曾經吩咐,來中土之時 ,遇上無父無母的佳弟子,多收幾個,帶回島去。”
“虧你還記得!”明斗點頭笑道 ,“從中土引入新人,一來壯大我島實力,二來激勵島上的后輩 。云島王也說了 ,此來中土,別的都是小事,唯有選材之事 ,關乎東島興衰,千萬不可大意。”
楊風來一臉狐疑,盯著樂之揚道:“你要帶他回島么?此人的來歷不清不楚…… ”明斗擺手笑道:“來歷全都在樂韶鳳的遺書里面 ,何謂不清不楚?樂韶鳳身為祭酒,掌管樂部,放在古代,就是九卿之一 ,有一兩件珍貴樂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別說玉笛 ,就這一張唐琴,也不是尋常人家該有的。”
楊風來將信將疑,盯著施南庭說:“施尊主 ,你怎么說?”
施南庭看了樂之揚一眼,點頭道:“此子根骨上佳,當是可造之材 。他入我東島 ,一能避禍,二來練成武功,也可為父報仇。但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 ”說完這話 ,三人都盯著樂之揚一言不發。
樂之揚猜想朱元璋與義父的死有關,東島與朝廷為敵,若要與朱元璋抗衡,普天之下 ,似乎只有東島可去 。正如施南庭所說,入了東島,一能避禍 ,二可報仇,正是一舉兩得之事。他忽遇慘變,恨火燒心 ,不及多想,張口便說:“我愿去東島!”
三尊相視而笑,明斗拍手道:“好 ,有這一句話,你就是我東島的人了。”楊風來道:“話可不能這樣說,云島王看過 ,才可算數,施尊主,你說是么? ”施南庭默默點頭,看著樂之揚若有所思 。
不久棺木送來 ,江小流帶了幾個民夫,在屋后挖了一坑,將樂韶鳳落葬。那張古琴本是老頭兒的愛物 ,自也隨之陪葬,而后眾人搭起棚子,燒紙守夜。江小流一輩子沒花過這樣多的錢 ,自覺手里闊綽,于是胡作非為起來,買了兩大車香燭紙錢 、靈物紙馬 ,說是樂老爹活著時窩囊,死了以后理應風風光光,去地府里做個闊佬 。
樂之揚投入東島 ,東島三尊出于禮數,也在棚中相陪。樂之揚偷偷叫過江小流,將去東島的事說了。江小流一聽,跳起三尺 ,高叫:“什么?你走了,我怎么辦?誰陪我聽書看戲,將來跟人打架 ,沒有你幫手,豈不只有挨揍的份兒?”樂之揚搖頭說:“你跟我不同,你有爹有媽 ,不便遠行。”
江小流悻悻說:“有爹媽又怎樣?我媽見了我,不是罵,就是掐 ,何嘗好言好語說過一句話?我老爹喝醉了酒,掄起這樣粗的棍子,恨不得把我活活打死 。樂之揚 ,你跟那三位說說,我也去那個勞什子東島,行不行? ”
兩人一起長大,樂之揚也不忍與他分開 ,找到三尊,說了此事。楊風來一聽,張口就叫:“不行 ,那小子斜眉吊眼,一臉的痞相,根骨也是平常 ,收到島上,非給島王罵死不可。”樂之揚一聽,暗暗生氣 ,揚聲說道:“他是我朋友,你罵他就是罵我,好啊 ,他不去東島,我也不去了!”
楊風來黑臉漲紫,跳了起來,手指頂著樂之揚的鼻尖:“狗東西 ,你還上臉了,東島沒了你,難道會翻過來不成?不去就不去 ,楊某人才不稀罕 。明斗,施南庭,咱們走 ,這樣的臭小子,活該留在這里送死。 ”
樂之揚大怒,轉身要走 ,忽聽明斗笑道:“楊風來,你這話可就不對了,資質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準呢?有的人天分不高 ,但勤奮用功,一樣可成大器。我看這江小流為人機靈,處事干練,即便練不成一流的武功 ,島上還有許多雜務,也得這樣的人管一管 。”
楊風來一聽,猶豫起來 ,看了看施南庭,后者略略點頭:“明尊主言之有理,天下事并非只有武功。他二人一起長大 ,義氣深重,不愿分別,若是因此拒收 ,倒顯得本島不近人情。”
楊風來甩袖怒道:“好,好,你們兩個總有道理 ,反正我瞧來瞧去,也沒瞧出兩個小崽子的好來,到時候島王不高興,你們別牽扯我進來!”
樂之揚忙找江小流說了 ,江小流眉飛色舞,喜不自勝 。樂之揚又說:“我們明日就動身,你不去家里道聲別么? ”江小流嗐了一聲 ,說道:“我要回家一說,我老爹非打斷我的腿不可。他不是常要攆我出門嗎,我如今自愿出門 ,正合了他的心意。”
樂之揚素知他與父母不和,此行大有賭氣的意思 。但若去了東島,學成一身本事 ,也好過他在秦淮河邊游手好閑。這么一權衡,笑一笑,也就不再多勸。兩人從未出過遠門 ,當下聚在一起,對將來的日子好好憧憬了一番。依了江小流的意思,恨不得插上雙翅,連夜飛去東島 。
次日清晨 ,樂之揚拜別義父墳塋,但見泥土未干,心中悲慟 ,哭了一場,揮淚而去。出發時,回望宮城 ,朱微的音容忽又涌上心頭,如果朱元璋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將來見了朱微 ,又該如何自處?樂之揚想到這兒,又不覺自嘲自笑,兩人身份懸殊 ,哪兒還有再見的機會?相處的那幾日,真如一場荒唐離奇的大夢,這時回想起來,就好像不曾發生過一樣。
江小流見他悶悶不樂 ,以為他傷心義父去世,故而千方百計插科打諢,只求逗他一樂 。樂之揚少年心性 ,縱使傷心,也無法持久,不過半日工夫 ,也就按下愁思,有說有笑起來。
東島三尊本來大陸辦事,此時諸事已了 ,故而一路向東,打算乘船返島。楊風來自視甚高,瞧不上樂、江二人 ,一路上愛理不理;施南庭為人持重,也是少言寡語 。
明斗偶爾與兩人說笑,可是眼角余光總是不離樂之揚的玉笛。他貌似灑脫,內心卻貪財好利。“空碧”乃稀世之寶 ,明斗一見,恨不得馬上據為己有,只是他礙于身份 ,不好強取豪奪,所以一反常態,力主將樂之揚召入東島 ,心想這么一來,無異于把他捏在了手心,到那時隨便想個法子 ,就能叫他乖乖奉上玉笛 。而朱微久處深宮,不知世事險惡,“空碧 ”這樣的寶物 ,若持有者沒有相當的勢力,根本無法保全,更未想送給樂之揚后,反而給他招來災禍。
日暮時分 ,聽見濤聲。樂、江二人舉目望去,只見海天一色,浪如飛雪 ,白云與鷗鳥相逐,虹霓攜明霞作伴 。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望見大海,不覺心懷疏朗 ,神為之飛。
到了海邊,不見一片帆影,楊風來從袖里取出一支匣子 ,匣子里躺著焰火。楊風來點燃焰火,火光沖天射出。不一會兒,遠處駛來兩艘小艇 ,搖櫓的是一對少年男女,近了時,放開櫓槳,雙雙站了起來 。
男子容貌清俊 ,長衫劍袖,腰束錦帶,斜挎一支長劍;少女白衣緊身 ,身段好似嫩枝初發,不勝婀娜,烏黑的劉海下 ,雙眼水波流動,仿佛對人言語,可惜眼鼻以下均為輕紗籠罩 ,隱約可見瑤鼻檀口,無法窺見她的全貌。
“師父!”少年男子向明斗躬身行禮,又向施、楊二人含笑拱手 ,“施師伯,楊師叔,你們可來晚了!”
明斗笑道:“陽景,別的人都回了嗎? ”陽景道:“回了!”施南庭又問:“張天意可曾回來?”陽景一呆:“張師兄一向獨來獨往 ,即使回來,也不會跟我們同船! ”
施南庭皺眉沉吟,楊風來卻哼了一聲 ,粗聲大氣地說:“陽景,你們這些男弟子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搖船的粗活兒 ,怎么讓蘇兒來做?幸虧都是自己人,外人看見,還當我東島沒有男人了呢!”
陽景神情尷尬 ,少女咯咯一笑,聲如銀鈴:“楊師叔,你別責怪陽師兄 ,我在大船上呆得氣悶,強逼他們讓我搖船的。再說了,好久沒見三位叔伯,我的心里很是想念 ,早見一刻也是好的 。”
眾人都笑起來,楊風來佯嗔道:“這丫頭,做事情還是這么莽撞 ,風大浪大,掉進海里怎么辦? ”
少女笑道:“掉海里更好啊,我早想游個泳呢 ,就是師兄們攔著不準!”楊風來連連嘆氣:“野丫頭,野丫頭,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楊尊主說差了!”明斗笑道 ,“以蘇兒的容貌,到時候,提親的人還不踩破了門檻? ”眾人又笑 ,陽景一邊笑,一邊偷看少女,俊臉微微泛紅。
少女冷笑一聲,忽道:“誰說我要嫁人的?我偏不嫁人 ,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楊風來笑道:“野丫頭又說瘋話,女人不嫁人做什么?”少女大聲說:“男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
明斗笑道:“有些事 ,男人能做,女人可不能……”少女怪問:“什么事?”明斗笑嘻嘻正要開口,施南庭咳嗽一聲 ,忽說:“明尊主,有什么話,上了大船再說! ”
江小流見這少女身姿動人 、言語動聽 ,頓也大大地動心 。他一向野慣了,少女的小船一靠岸,就縱身跳了上去。樂之揚與他秤不離砣 ,也跟著上了船。陽景看在眼里,面有怒容 。三尊均上了陽景的船,兩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前駛去。
江小流蹺腿坐在船頭,掃視海面 ,大吹法螺:“我當玄武湖也算個大的,跟這海水一比,就跟撒泡尿差不多!”
樂之揚笑道:“我看書上說 ,海里的螃蟹比山還大,烏龜比城還高,看見那些云朵了嗎?全都是蛟龍打哈欠呼出的水汽。”
江小流暗暗心驚 ,強笑說:“哄你爹呢,這樣大的螃蟹烏龜,爬上岸還不把人都吃絕了? ”
樂之揚笑道:“你不知道 ,那些東西跟船只一樣,身子都是空心的,全仗海水托著 ,自己花不了多少力氣,可是上了岸,先不說行動費力,就是那幾百萬斤的分量 ,先把自己的骨頭壓垮了 。”
江小流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將信將疑:“咱們乘船出海,大家伙從水里冒出來怎么辦?”
樂之揚笑道:“我教你一個乖 ,見了這些東西,你就大口地吸氣,吸一口氣 ,叫一聲馬,隨他多大的家伙也是服服帖帖! ”江小流摸不著頭腦,說道:“這也管用?”樂之揚說:“這法兒叫做‘吸馬’ ,正是這些大怪物的克星。”
“吸馬?”江小流一呆一愣,心想還有這樣的巧妙法兒,一時兩眼望海 ,心里十分神往。忽聽少女“咯 ”的一笑,江小流聽她笑聲,酥癢入骨,忙問:“小姑娘 ,你笑什么?”少女哼了一聲,說道:“我是小姑娘,你就是個大蠢材。”
“你說我嗎? ”江小流變了臉色 。
“不說你說誰?”少女款款說道:“你叫人戲弄了也不知道?海里面是有大魚大鱉 ,可也不至于如山如城。他吹牛,你吸馬,虧你居然信以為真 ,哼,這不是蠢材是什么?”
“吹牛?吸馬? ”江小流念了兩次,恍然大悟 ,撲上去要撕樂之揚的嘴。
樂之揚忙一跺腳,舢板左右搖晃,江小流還沒撲近 ,就被晃倒在地,來不及爬起,樂之揚一個翻身,將他狠狠壓在下面 。江小流嗷嗷慘叫:“有本事的 ,不要晃船。”樂之揚笑道:“你有本事,怎么站也站不穩?”
少女忽道:“吸馬的,我教你個法兒 ,一下子就能翻過來,你學不學? ”江小流情急亂求醫:“我學,我學!”少女說:“左腳后撐 ,右手前扶……”江小流應聲變招,一撐一扶。樂之揚頓覺下方起伏,幾乎壓制不住 。只聽少女又說:“左手反出 ,扣其腰脅。 ”
江小流左手忽出,扣住樂之揚的左腰,樂之揚痛癢交迸 ,一口氣登時泄了。江小流趁勢翻起,只聽少女又叫:“擰左腕,出右膝!”江小流如法施為,一把擰住樂之揚的左腕 ,右膝前頂,不偏不倚,頂住了樂之揚的腰眼 ,樂之揚腰間軟麻,反給江小流壓在了船板上 。
江小流又驚又喜,兩人交鋒 ,十有九次都是他輸,今日反敗為勝,真如做夢一樣 ,不由大喝一聲:“樂之揚,你服不服?”樂之揚咬牙不語,但叫江小流頂住“腎俞穴” ,掙扎不開,只聽少女冷笑道:“小懲大戒,看你還敢不敢戲弄人? ”
樂之揚低聲喝道:“江小流,放開我!”江小流向來怕他 ,聽他語帶怒氣,慌忙放手,笑道:“怎么 ,輸不起嗎?”樂之揚坐起身來,冷冷不語,少女瞅了江小流一眼 ,鄙夷道:“沒出息,你明明勝了,又怕他干什么? ”
江小流搓手干笑:“姑娘有所不知 ,今兒勝了,明兒又輸,那時可就糟了。”
“這有什么?”少女淡淡說道 ,“明兒我教你幾招,保你打得他滿地找牙! ”江小流大喜,連連拱手:“有勞姑娘了,要不然 ,我拜你為師好了。”少女目透笑意,口中說道:“拜師就免了,我年紀小 ,還不能收徒……”
正說著,忽聽樂之揚冷冷說:“江小流,拜她為師多麻煩 ,不如娶她為妻,白天教你練武,晚上給你生孩子…… ”話沒說完 ,少女右手船槳“嗖”地揚起,樂之揚左頰劇痛,撲通一聲掉進海里 。
江小流嚇了一跳 ,忙叫:“樂之揚!”忽見水花涌動,樂之揚從水里冒出頭來,雙手扣住船舷,正要翻身爬上 ,這時頭頂風起,船槳落在了手指上。樂之揚痛得一縮手,又沉入海里。江小流轉眼看去 ,蒙面女目光冰冷,透出濃濃的怒氣,慌忙連連拱手:“姑娘息怒 ,他不過說笑兩句,您老千萬別放在心上。 ”
少女看他一眼,不悅道:“他剛才戲弄你 ,你怎么還幫他說話?”江小流干笑說:“他是我兄弟,哥哥打弟弟,也是應該的 。”少女怒道:“真是賤骨頭。他對我無禮 ,我就得罰他!”江小流忙問:“怎么罰? ”少女面紗抖動,淡淡說道:“到達大船以前,罰他不得出水!”
兩人說話間,樂之揚幾次想要爬上小艇 ,均被木槳擊落,無奈之下,只好雙手攀住船舷隨之向前。另一艘船的人看見 ,均是哈哈大笑 。樂之揚聽見笑聲,幾乎氣炸了肺,但那船槳好似長了眼睛 ,他稍有爬上船的意思,船槳立刻落下,要么打中手臂 ,要么打中頭臉,均是痛徹骨髓,叫人無法忍受。
行駛數里有余 ,遠遠駛來一艘大船,船身黝黑,白帆如云,帆面上繡了一只金色的鼉龍。
到了船邊 ,上面放下纜繩,將小艇上的眾人吊上大船 。樂之揚最后一個上船,船上有不少人等候 ,見了他均是駭笑。樂之揚渾身濕透,左頰高高腫起,左眼不住地流出淚水 ,此時面對眾人又羞又氣,恨不得轉身一躍,跳進海里淹死才好。
船上許多少年男女 ,見了三尊紛紛行禮,明斗一指兩人,笑著說道:“這是樂之揚 ,這是江小流,都是新入島的弟子 。各位都是師兄,要好好對待師弟。”又向陽景笑說,“你帶樂師弟去換一身衣服 ,這樣濕著,小心得病! ”
樂之揚窘迫之際,聽了這話 ,打心窩里一陣溫暖。陽景看他一眼,冷冷說道:“跟我來!”說著徑自走向底艙 。
船只甚大,除了甲板上方的水手座艙 ,甲板之下還有一層起居艙室。進了一個艙室,陽景忽地回過頭來,沖樂之揚齜牙一笑。樂之揚一呆 ,還沒有所回應,陽景猛地撲了上來。
樂之揚只覺脖子一緊,后背狠狠撞上了艙壁 ,陽景的臉上布滿獰笑,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拳捅在他胸腹之間,一股劇痛直竄入腦 ,樂之揚幾乎昏了過去 。
“狗東西!”陽景啐了一口,給了樂之揚三個耳光,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左頰。他出手帶了內勁 ,樂之揚痛得失去知覺,嘴里腥咸一片,整個腦袋似要炸開。陽景徐徐將他放開 ,樂之揚順著艙壁滑落在地,跟著腰脅又挨了一腳,他五臟翻騰 ,整個人蜷成一團 。
陽景獰笑說:“狗東西,知道我為什么揍你嗎? ”樂之揚捂著腰腹,痛得說不出話來。
陽景笑了笑 ,湊上來低聲說道:“聽好了,其一,離葉靈蘇遠一點兒,其二 ,你再對她出言不遜,我打斷你的脊梁骨,其三 ,那個江小流,你給他捎一句話,收起他的臭嘴巴 ,再跟靈蘇說話,我剝了他的皮,其四 ,挨打的事,誰也不許說,要不然 ,這就是你的下場!”一伸手,從墻上抓下一塊木料,輕輕一捻,木塊化為細細的木屑 ,從他的指間簌簌落下。
正說著,江小流的聲音遠遠傳來:“樂之揚,你在哪兒?”陽景抓住樂之揚的肩膀 ,將他拎了起來,冷冷瞅著他說:“好好回答! ”
樂之揚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一笑 ,笑時牽動傷處,面肌一陣抽動 。陽景不由一愣,正要問他為何發笑 ,樂之揚長吸一口氣,大聲說:“江小流,我在這兒!”一邊說 ,一邊甩開陽景。
陽景眼里的怒色一閃而沒,忽聽吱嘎一聲,艙門大開,江小流鉆了進來 ,笑道:“還沒換完么?太陽快下山了,聽說海上的落日很美……”說到這兒,忽地瞪圓雙眼 ,“樂之揚,你的臉怎么回事?腫得像個紅薯,不 ,像只南瓜,嘖嘖嘖,那小姑娘下手真狠…… ”
陽景心思狡猾 ,只打樂之揚的左臉,意在嫁禍給那個蒙面女子。盡管他下手狠毒,旁人看來也只當是那女子的船槳所傷 。這時臉上有了痛感 ,有如針扎刀刺,樂之揚痛得連抽冷氣,轉眼看了看陽景,見那小子盯著江小流目露兇光 ,忙說道:“江小流,你先去看落日,我換了衣服就來會你!”江小流“唔”了一聲 ,轉身就走。陽景正要跟上,樂之揚忽道:“陽師兄,更換的衣服在哪兒?”
陽景見他若無其事 ,心中也覺納悶,哼了一聲,轉身打開柜子 ,取出一套衣服丟在床上。只此耽擱,江小流已經上了甲板,光天化日之下 ,陽景也不好再下毒手了 。
樂之揚面頰劇痛,氣血翻騰,心中一股恨火,燒得頭昏腦熱。蒙面女、陽景 ,一男一女兩個影子在眼前晃動,他不覺握緊雙拳,咬得牙關生痛。
靠著墻喘息一陣 ,樂之揚關上艙門,脫下濕衣,換上干爽衣服。一摸濕衣口袋 ,這一氣真是非同小可,別的還罷了,朱微送的泥人隨水化為了泥漿!從此以后 ,再也見不到伊人的容顏,樂之揚的心里一陣氣苦:“我和小公主真是無緣,不但云泥相隔 ,永無相見之日,就連她的泥人我也保護不了,樂之揚啊樂之揚,你真是天下第一窩囊廢 。 ”
自怨了一陣 ,低頭看去,《靈飛經》、《劍膽錄》還在。《靈飛經》是金絲刺繡,不會因水褪色。《劍膽錄》卻是紙墨書寫 ,海水一浸,墨跡洇染,字跡模糊 ,若不晾曬,必然毀壞 。秘籍來路不正,樂之揚不敢拿到甲板上晾曬 ,索性借著一線天光,背誦《夜雨神針術》的法訣。
法訣開宗明義,寫道:“老子有云:‘天之道 ,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 ,不足者補之。’又云‘將欲翕之,固必張之’,天之道即弓之道 ,神針之精義,盡在二語之間,欲練此功 ,務必分化陰陽 、轉運剛柔,陽剛之氣為背,陰柔之氣為弦 ,吹秋毫,射微塵,高抑下舉 ,翕張由心,飄如夜雨,潤物無形 。此法古名‘碧微箭’,今名‘夜雨神針’ ,后學者先悟道,不可不專,不可不慎。”
總訣之后 ,又有分化陰陽二氣、轉運剛柔二勁的心法,歸根結底,要以陽剛之勁為弓背、陰柔之勁為弓弦 ,拉弓射箭,將細物發射出去。金鐵細針,分量較沉 ,發出時還可用到手勁,練到極高明的境界,手不抬 ,足不動,只憑本身內力,也可飛花摘葉,傷人于十步之外 。
這一門武功十分新奇 ,樂之揚一路看去,大感有趣,背誦到末尾數行 ,又見拔除飛針的法子,當日張天意死后,破廟之中不及細看 ,如今細細領悟,但見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如要拔出此針 ,只需依照法訣,煉好剛柔二勁,以柔勁為弓弦 ,剛勁為弓背,反而用之,就能將入體的金針彈射出去。
樂之揚記憶力絕佳,默誦了兩遍法訣 ,第一遍還有錯漏,到了第二遍,已經大致無誤。記牢以后 ,又背《飛影神劍譜》,記誦之間,但覺胸口中針處刀剜火燎 ,恨不得伸手進去,把一顆心也掏出來 。
仔細想來,船上的東島眾人 ,理應有人可以拔出金針,但一發現金針,必然牽扯出張天意的下落。樂之揚一想到討債鬼的死相 ,就覺十分心虛。他有點兒后悔,早知這樣,就不該一時沖動投入東島,如今上了賊船 ,要想離開可就難了。
要練“夜雨神針”,必須先練真氣,法訣上只提到了分化真氣的法子 ,修煉的法子一概略過 。
如果沒有真氣,一切無從說起。樂之揚想起《妙樂靈飛經》的第一章就是練真氣,當即橫起空碧 ,吹起《周天靈飛曲》。笛聲響徹艙室,音符帶動氣血,一股柔和勁氣裊如煙云 ,在他的全身來回流轉 。樂之揚想要控制這一股勁氣,可是無法如愿,暖流細如蚯蚓 ,隨著音樂生發,忽快忽慢,按部就班,但如流水東去 ,無物可以阻攔,在樂之揚的體內穿行,所過一片暢快 ,就連胸口針扎的痛苦,似也隨之減輕了不少。
二十二曲吹完,樂之揚渾身通泰 ,正想再吹一遍,忽聽有人大力敲門,江小流在外面嚷嚷。樂之揚只好下床 ,可是走了兩步,雙腿一軟,險些坐倒 ,仿佛泄了氣的皮球,提不起一絲氣力 。
樂之揚心生詫異,但又無法可施,過了時許 ,才又有了氣力,起身開門一看,原來江小流見他沒有出門 ,帶了晚飯進來。他盯著樂之揚左瞧右看,驚訝叫道:“哎喲,撒謊精 ,你的臉怎么不腫了? ”
樂之揚一愣,摸了摸臉,除了微微發麻 ,再無之前的刺痛,他呆了呆,笑道:“真奇怪 ,好得這樣快么?”江小流坐下來,悻悻說道:“樂之揚,這船上的人都他娘的有病,原本有說有笑 ,我一走近,立馬散開,那個鬼樣子 ,就像是欠了老子的賭債!”
樂之揚知道是陽景搗鬼,便說:“你離陽景和那蒙面女遠一些,別跟他們單獨相處。 ”
“蒙面女?”江小流想了想 ,“你說葉靈蘇么?”
樂之揚心想:“那丫頭叫葉靈蘇? ”只聽江小流笑道:“你道她是誰?她是島王云虛的高徒 。這一群男人見了她,就跟貓兒見了腥似的,一個個點頭哈腰 ,巴結得不得了,別說單獨相處,靠近她三尺也難。至于那個陽景 ,又冷又傲,兩個鼻孔朝著天上,哼,我才懶得搭理他呢!”說罷倒頭就睡。
樂之揚皺眉說:“你怎么睡這兒?”江小流哼哼說道:“艙室有限 ,你跟我一個房間,唉,這張床太窄了 ,貼一爐子燒餅罷! ”
吃過飯,江小流已經睡著了 。樂之揚發了一陣呆,胸口又覺痛楚 ,于是信步出門,上了甲板。
夜色深濃,四下無聲 ,大海一望無際,浪濤如歌如吟,漫天星光如恒 ,一似玉屑銀塵涂抹不勻。海風撲面吹來,一陣疏,一陣緊,咸濕中帶著一絲冷清。
樂之揚迎風獨立 ,孤寂油然而生 。他坐了下來,吹起《周天靈飛曲》,樂聲飛出笛孔 ,宛如一只小鳥,繞著大船上下盤旋,一忽而遠 ,一忽而近,融入海濤聲中,分外曼妙空靈。樂之揚吹得入神 ,三魂七魄也像是一一出竅,隨著笛聲翩翩起舞。
熱氣流動起來,起初細微如縷 ,漸漸化為了拇指粗細的一股,如鉆如鑿,所向無礙 。樂之揚的神意融入熱氣,吹到漸深處 ,他的感覺變得十分敏銳,毛發的起伏,經脈的搏動 ,五臟六腑的交融變化,全都能夠清晰地感知。到了后來,“夜雨神針”也清晰可辨 ,那一枚金針細如發絲,刺入心臟與肺部之間,氣血流轉不暢 ,形成了一片淤血。
隨著曲調深入,金針有如一根琴弦,在熱氣的撥弄下輕輕顫動 。樂之揚心頭一動 ,暗想這一股熱氣或許就是所謂的真氣,但要如何才能讓它分成兩股,變成弓弦弓背,將金針彈射出來?
他一邊吹笛 ,一邊嘗試引導真氣,將其化為兩股。分化陰陽二氣,本是煉氣術里極高的境界 ,先要陰陽相合,而后才可分化,練到分合自如 ,少說也要花費五六年的苦功。樂之揚不過初學乍練,煉氣剛剛入門,靈飛經再神妙 ,也萬萬不能一步登天,一夜練成陰陽二氣 。
樂之揚一心二用,練了一會兒 ,不但沒有分化陰陽,反而擾亂了原來的真氣,金針陡然向里鉆入,痛得他兩眼發黑 ,再也吹不下去。
“怎么不吹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樂之揚回頭望去,葉靈蘇站在一片黑影深處 ,眼里明亮如星,閃動幽幽光芒。
樂之揚一見是她,心中大怒 。今天他兩次倒霉 ,全和此少女有關,別的還罷,弄壞了朱微的泥人 ,尤其不可饒恕。他越想越氣,冷冷說道:“我愛吹就吹,你管得著嗎?”
葉靈蘇一言不發 ,走到船舷邊上,海風西來,吹得她衣裙飛舞,仿佛就要乘風飛去。
她看了一會兒海 ,忽地問道:“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樂之揚沒好氣地說:“關你什么事?”
葉靈蘇看了他一眼,忽一招手,樂之揚還沒看清 ,虎口微微一痛,空碧已經脫手。少女眼中含笑,舉起玉笛向著月光打量 ,翠玉染透了月色,泛起迷人的靈光 。
樂之揚又驚又怒,縱身撲上前去 ,想要奪回玉笛,不防少女身形一轉,樂之揚登時撲了個空 ,腳下踉蹌,竟向海里竄去。
耳邊呼呼生風,身子飛快下沉,眼看就要落海 ,樂之揚手臂一緊,叫人拉了一下。這一拉又快又巧,他身不由己地向上飛起 ,活似一條飛魚,“砰”地摔上甲板上面,背脊向下 ,摔得好不疼痛 。
“真沒用。 ”葉靈蘇的聲音好比火上澆油,樂之揚彈身跳起,循著聲音撲去 ,但又撲了個空,少女的笑聲又從他身后傳來:“在這兒呢,你瞎了眼嗎?”
“把笛子還給我。”樂之揚急紅了眼 ,身子團團亂轉,但就是碰不到少女一片衣角,葉靈蘇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兒,儼然化身云霧 ,只可感知,不可捉摸 。
“你答應吹笛,我就還給你。 ”葉靈蘇的笑聲就在耳邊 ,任由樂之揚如何轉身,也看不見她的影子。
樂之揚性情倔強,少女好言好語 ,他也許橫笛就吹,越是武力相逼,越是激起了他胸中的傲氣 。他打定主意 ,寧可丟了空碧,也決不向對方低頭。
月光下,兩道人影旋轉如飛 ,樂之揚一口氣轉了百十個圈子,忽覺中針處一陣劇痛,登時力氣消散,雙腳一絆 ,“砰”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葉靈蘇“咦”了一聲,聽聲音就在身邊 。樂之揚想要起身 ,可是剛一使勁,胸口就是一陣悶痛,只聽少女說道:“小犟牛 ,你真的不吹? ”
“不吹,死也不吹。”樂之揚橫了心,“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殺你做什么? ”葉靈蘇輕輕哼了一聲 ,說道,“你不吹是么?那這支笛子我沒收了,你什么時候肯吹 ,我就什么時候還給你。”說完咯咯一笑,去得遠了 。
樂之揚躺了一會兒,慢慢起身,費了好大力氣 ,才沒流下淚來。他抽了抽鼻子,轉身走下甲板,回到艙里。
江小流正在呼呼大睡 ,樂之揚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靈飛經》里,除了《周天靈飛曲》 ,還有別的武功,也許學成以后,就能從少女的手中奪回玉笛 。
他點燃油燈 ,拿出《靈飛經》細看,越過《靈曲》一章,兩個字躍入眼簾 ,卻是隸字書寫的“靈舞”,下面用金絲小楷注解道:“古有桑林之舞,隨樂而起,若合符節 ,可入無間,可披大隙,款款蕩蕩 ,妙用無窮。要學吾舞,先通吾曲,曲在氣先 ,氣在勁先,流風回雪,應節舉足 ,入于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旁若無人 ,天下獨步。”
“旁若無人,天下獨步 。 ”樂之揚輕輕念誦這八字,不由心生神往,注目再瞧 ,下面用銀絲繡出許多細小的腳印。腳印參差錯落。上方注明了出腳的先后,腳印以下,又有許多人像 ,舉手抬足,縱橫起舞 。
舞蹈的節奏來自于《周天靈飛曲》,樂之揚沒了笛子 ,便在心中哼唱曲調,他一手捧著經文,就在這船艙之內 ,慢慢地跳起舞來。
這靈舞十分奇妙,只要按節跳動,不拘地域大小 ,均可從容施為。船艙橫直不足一丈,可以施展的地方小之又小,樂之揚行走其間,絲毫不覺局促 ,他的身子手足,應和心中曲調,擰轉變化 ,上下騰挪 。小小的船艙隨他行走騰躍,仿佛不斷變大,艙壁消失 ,桌椅盡去,四面空空蕩蕩,儼如一片虛無。
走了一會兒 ,樂之揚丹田一跳,真氣從內躥出,一如吹笛時的路徑 ,穿過他的小腹,進入他的雙腿。樂之揚不覺越走越快,行走時帶起一陣疾風,吹滅了桌上的那一盞油燈。
他在黑暗中起舞 ,可是一近桌椅床角,自然心隨體動,飄然避開 ,瀟灑之處,正如序言所說:“入于無有之鄉,放乎四海之外 。”艙室如此狹窄 ,樂之揚卻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儼然化為了風,變成了霧 ,但有一絲縫隙,便可隨意出入。
次日天朗氣清,吃過早飯 ,船里的人都到甲板上游玩。樂之揚和江小流也上到甲板,江小流粗聲大氣地說:“昨晚還真怪,起初熱烘烘的,根本睡不好覺 ,后來突然起了一陣風,吹得人好不舒服 。樂之揚,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我怎一點兒也不知道?”
樂之揚嘆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怕是被人丟進海里也醒不過來。 ”
“我是死豬,你就是死耗子。”江小流臉漲通紅 ,“半夜里不睡覺,滿世界地竄來竄去 。”
正說著,忽聽女子笑聲 ,樂之揚轉眼看去,一股怒火直沖頂門。葉靈蘇就在不遠,斜倚欄桿 ,與陽景有說有笑。“空碧 ”就在她的手里,素白的纖手映襯深碧色的長笛,恍若白雪新柳,甚是清新動人 。
江小流看見玉笛 ,雙眼一亮,沖口叫道:“哎呀,樂之揚 ,你的笛子怎么落到別人手里了?哈,我知道了,定是你討好人家 ,把笛子當成了定情的信物。”
這一嚷,甲板上的人全都聽見了。葉靈蘇掉過頭來,眼里閃爍火星 。陽景臉色陰沉 ,大踏步走上前來,沖著江小流大喝:“小狗子,你說什么?”
江小流梗起脖子 ,大聲說:“我又沒說你,我說這笛子…… ”話沒說完,左頰劇痛,身子橫著飛了出去 ,“砰”地摔在甲板上面。
打人的正是陽景。樂之揚又驚又氣,上前一看,江小流半張臉腫脹起來 ,他張開嘴巴,吐出一口鮮血,血水里白森森地躺了一顆牙齒。
樂之揚氣炸了肺 ,挺身怒道:“姓陽的,你干嗎打人?”
“我打了人嗎? ”陽景咧嘴一笑,目光掃過甲板 ,“我明明打的是一條狗嘛 。”
東島弟子爆發出一陣哄笑。樂之揚掃視眾人,不覺緊握雙拳。陽景盯著他似笑非笑,心想這小子如果強出頭 ,正好教訓他一頓,叫他一輩子記得自己 。
江小流見勢不對,忍痛掙起,扯了扯樂之揚的衣袖 ,低聲說:“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
樂之揚雙腳分開,站立不動 ,忽向葉靈蘇大聲說道:“把笛子還給我。”
“你肯吹笛了? ”葉靈蘇若無其事,把玩手中的玉笛 。
樂之揚咬了咬牙,冷冷說道:“我吹給豬聽狗聽 ,也不會吹給你聽。”
葉靈蘇的眼里閃過一絲怒意,陽景沉下臉來,作勢要上 ,少女輕輕擺手。陽景會意,笑了笑,退到一邊 。
“這樣么?”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 ,“這根笛子,我丟進海里喂魚,也不會還給你了。 ”說著伸出笛子,送到船舷邊上。
樂之揚心中一急 ,晃身沖了上去 。葉靈蘇以笛子為誘餌,故意誘他上前,見狀收笛轉身 ,腳尖輕輕探出,挑向樂之揚右腳的足踝,存心想絆他一跤 ,使其掉進海里。
這一挑暗藏武學精義,樂之揚明明看她出腳,偏偏躲閃不開。緊要關頭 ,他的心中靈光一蕩,響起《陽明清胃之曲》。這一曲與“足陽明胃經”有關,經脈從頭部生發 ,正好連接右腳 。
心聲一起,丹田處涌出一股熱流,閃電一般竄入右腳,樂之揚身子發輕 ,腳掌上臺,仿佛平地里刮起一陣旋風,貼著葉靈蘇的腳尖跳了過去 ,輕輕巧巧地落在船舷邊上。
葉靈蘇一挑不中,不勝訝異,但見樂之揚就在前方 ,當即伸出手來,輕飄飄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這一掌如果拍中,樂之揚仍會落海 。他來不及多想 ,心中曲調不變,勁隨曲走,身隨意走 ,依照“靈舞”里的式子,擰腰揮手,飄然一轉,身子如柳隨風 ,讓過葉靈蘇的一拍。
葉靈蘇身為島王高徒,這一掌看似隨意,實則后招無窮 ,故而一掌落空,想也不想,反手帶起一陣疾風 ,掃向樂之揚的腰際。
樂之揚身在船舷邊上,前是葉靈蘇,后是汪洋大海 ,所占的地方不及旋踵,兼之他不通任何拳理,葉靈蘇的拳招巧變 ,一概看不明白 。所以到了這個時候,不論對手如何出手,他只是故我,隨樂起舞 ,無意中暗合了“旁若無人 ”的心法,熱流貫入左腳,腳尖點地 ,旋身飛轉,葉靈蘇的指尖擦身而過,居然又一次沒有掃中。
樂之揚初學乍練 ,到底招式生疏,只顧旋轉躲避,卻忘了身在何處 ,轉了兩圈,已到船舷邊上,突然一步踏空 ,身子歪歪斜斜,直向海里落去。
葉靈蘇兩次失手,又羞又怒,正想再下狠手 ,不料樂之揚自己失足落海,登時喜出望外,暗想這小子果然無能 ,前后兩次都是湊巧罷了 。
樂之揚一腳在船,一腳踏空,身子大幅后仰 ,就像是一根被風吹折的枯草,眼看就要落海,他的腦海里閃過《太陰安脾之曲》。這一曲關聯“足太陰脾經” ,心中曲調一響,真氣登時鉆入左腳。
樂之揚來不及多想,呼應節拍 ,身子凌空一轉,左腳勾住船舷,腳尖生出一股勁力,將他的去勢牢牢剎住 。
腳下雖已生根 ,身子仍向下落,船身像是一堵墻壁拍面撞來。樂之揚轉念之際,心中的曲調一變為《少陰洗心之曲》。這一曲與右手有關 ,樂之揚只覺一股熱流竄向右掌,下意識揮手送出,拍中船身的木板 ,一股力道反推回來,力量之大,仿佛幾個人同時用力將他拋了起來。
樂之揚耳邊風響 ,身子卻像是西洋鐘的鐘擺,“嗖”的一下擺回到了甲板上方 。他的目光所及,甲板就在身下 ,心中登時閃過《太陽柔腸之曲》,這一曲關乎左手,樂之揚左手揮出,在甲板上用力一撐 ,掌心涌出一股大力,帶著他向前飛竄。
葉靈蘇算定樂之揚落水,故而心中松懈 、全無防備 ,忽見樂之揚返回甲板,一時呆若木雞,忘了動彈。樂之揚貼著她的身邊掠過 ,眼前碧光閃動,正是那支玉笛 。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抓 ,指尖碰到玉笛,心聲變為了《少陽三焦之曲》。這一曲與左手的“手少陽三焦經 ”有關,真氣注入五指 ,牢牢扣住玉笛,葉靈蘇只覺掌心一痛,玉笛居然脫手而出。
樂之揚奪回玉笛,來不及轉念 ,心中先奏《陽明清胃之曲》,右腳點地,彈身跳起 ,再奏《太陰安脾之曲》,左腳翻飛,踢向天上 ,整個人騰空而起,翻了一個跟斗,挺身站了起來 。
這幾下行云流水 ,一氣呵成,東島弟子均是看得兩眼發直。以他們的能耐,本也不難做到 ,但樂之揚之前不會武功,忽然變為了武學好手,前后反差之大,委實不可思議。更出奇的是 ,他手揮目送、俯仰生姿,靈動詭變之外,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寫意 。
葉靈蘇玉笛被奪 ,羞憤難當,不待樂之揚站穩,反手一掌向他掃出。掌風及身 ,樂之揚只覺氣血翻騰,忙道:“慢著!”
“怎么?”葉靈蘇凝掌不發,存心聽他說些什么。
樂之揚定一定神 ,說道:“你說過,只要我給你吹笛,你就把笛子還給我? ”
少女丟了笛子 ,羞慚多于憤怒,忽見樂之揚服軟,自覺挽回了少許面子,何況玉笛已經易手 ,自己逞強奪回,也沒有多少趣味,想了想 ,冷笑說:“好啊,你乖乖地給我吹笛,吹得不好 ,我要你好看 。”
空碧失而復得,樂之揚心潮起伏,望著沉如秋水的長笛 ,朱微的形影浮上心頭。他沉默一會兒,橫笛吹奏起來,笛聲婉轉悠揚 ,透出一股綿綿不盡之意。
葉靈蘇聽了笛聲,微微一呆,不知怎么的,心中隨那曲調柔情生發 ,不由得輕輕吟唱起來: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 ,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匪女之為美 ,美人之貽……”
東島承天機宮的余脈,盡管孤懸海外,書香雅韻 ,百年不絕。許多弟子一聽,就知道葉靈蘇所吟出自《詩經》里的《邶風·靜女》,說的是一對男女在城角幽會 ,女方沒有如期而至,男方十分焦急。后來女方來到,送給了他一支紅色的簫管 。簫管紅潤有光,一如心愛的女郎 ,美得使人難忘,女子帶來的香草,也是美艷動人 ,可是所有這些,不是管美,也不是草美 ,珍貴之處,只在于這是美人贈與罷了。
樂之揚吹出這支曲子,眾人都覺莫名其妙 ,只有葉靈蘇的目光由慍怒轉為柔和,等到樂之揚吹完,輕聲問道:“這支玉笛 ,是某個人送給你的么?”
樂之揚默不作聲,神色蕭索。葉靈蘇看他一眼,淡淡說道:“也罷,本當你是個小氣吝嗇鬼 ,原來另有隱情,這笛子,我不要了 。 ”
這支《靜女》本是樂之揚有感而發 ,古詩里的情形,與朱微贈笛頗為相似,想一想京城郊外 ,棺木之中的焦急絕望,比起那位等待情人幽會的男子還勝十倍。他為葉靈蘇吹笛,只是權宜之計 ,本意保住空碧,不想一曲吹出,對方知音解語 ,竟從曲調中聽出了玉笛的來歷,少女灑然放手,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無形之中,樂之揚對葉靈蘇的惡感少了幾分 ,他沖少女笑笑,正要轉身,忽聽陽景高叫:“慢著!”
樂之揚回頭看去 ,陽景越眾而出,冷笑說:“小子,你剛才的身法不錯 ,從哪兒學來的?”
樂之揚心中厭惡,冷冷說道:“不用學,我天生就會 。 ”陽景眼里的怒意一閃而過 ,笑著說:“失敬失敬,原來你是個大大的天才!”說到“天才”兩字,故意拖長生氣 ,周圍的東島弟子,齊聲發出一陣哄笑。
“不敢當。 ”樂之揚笑了笑,“陽兄過獎了。”他臉皮之厚,出乎陽景的意料 。陽景愣了一下 ,大聲說:“姓樂的小子,咱們來打個賭,我不用內勁 ,也不用拳腳,只憑身法,三招之內將你手到擒來。”
樂之揚想了想 ,笑道:“賭什么? ”
“你輸了。”陽景一指空碧,“這笛子歸葉師妹……”話才出口,葉靈蘇叫道:“陽師兄 ,算了 。 ”
陽景見葉靈蘇手持玉笛不放,以為她喜歡此物,故而逞強出頭 ,想要奪回玉笛,討她歡心,當下笑道:“師妹放心,不過一支笛子 ,為兄替你奪回來就是了。”
“我說算了!”葉靈蘇微微皺眉,“這笛子,我不要了。”
陽景笑嘻嘻瞧著她 ,心想:“**兒又使性子了 。女人么,嘴上說不要,心里卻戀戀不舍。葉師妹眼角高 ,等閑的珠寶,她向來不放在眼里,難得這玉笛合她的心意 ,無論如何,我先搶過來再說。 ”于是笑道:“師妹別生氣,我奪這笛子 ,也不盡是為了你 。你身為島王嫡傳的女弟子,一身藝業也是本島的翹楚,這小子仗著一路三腳貓兒的身法,趁你不備 ,把玉笛搶了過去,若不奪回來,豈不讓他小看了我東島的英雄人物?”
這一番話說得豪氣干云 ,贏得眾同門一陣喝彩,落到葉靈蘇耳中,卻是大大的諷刺。她被樂之揚奪走玉笛 ,心中雖然羞慚,但也只是關乎自身,陽景這么一說 ,分明她丟的不是玉笛,而是東島的面子。葉靈蘇越想越氣,冷笑說:“好哇 ,陽師兄是本島的英雄人物,我這個無德無能的小女子,就等你替我出頭了 。”
陽景聽得口風不妙,但他為人驕狂自大 ,話一出口,萬沒有后退的道理,于是大聲說道:“姓樂的小子 ,你敢不敢跟我賭? ”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陽兄,你輸了怎么辦?”
陽景只想贏了如何 ,壓根兒沒有想過會輸,他愣了一下,慨然說道:“好啊 ,你說怎樣就怎樣!”
這話驕狂已極,樂之揚目不轉睛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說:“好 ,我輸了,玉笛雙手奉上,你輸了…… ”他一指江小流腳前,“跪在這兒 ,叫他三聲好爺爺。”
話一出口,不止東島弟子變了臉色,江小流也是張口結舌。陽景的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紅 ,要不是眾人睽睽,他非得一掌拍死樂之揚不可。
“怎么?”樂之揚不依不饒,笑著說道 ,“陽老兄,你怕了嗎?也難怪,他年紀太小 ,當你的爺爺不合適…… ”話沒說完,陽景血涌面頰,沖口而出:“賭就賭 ,怕的才是你孫子 。”
江小流挨了耳光,掉了牙齒,樂之揚趁這機會,存心為他出氣。空碧于他而言 ,縱然貴如性命,但比起好友的榮辱,就算是自己的一條性命 ,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東島弟子見他不知死活,心里均是莫名快意,呼啦一下拉開 ,騰出一大塊空地 。
樂之揚叫過江小流,讓他保管玉笛,江小流的臉色發白 ,湊上來低聲說:“樂之揚,算啦,姓陽的本事大 ,你打不過他的。”樂之揚笑道:“江小流,你以前的豪氣上哪兒去了?嘀嘀咕咕的,跟小姑娘差不多。 ”
江小流又羞又氣,罵道:“扯你娘的臊 ,你要找死,我管你個屁 。”樂之揚笑道:“一邊兒去,等著做你的‘好爺爺’吧。”
江小流哭笑不得 ,悶悶退到一邊。陽景耳力高強,聽得一清二楚,盯著樂之揚 ,心中暗暗發狠:如不讓這小子跪地求饒,真是枉為東島弟子 。
他心中起了毒念,冷冷說:“小子 ,準備好了嗎?”
“好了。 ”樂之揚一招手,“你來……”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迎面撲來 ,樂之揚來不及躲閃,胸腹一痛,整個人登時飛了出去。
眾人驚叫聲中,樂之揚跌出一丈多遠 ,摔在地上,再不動彈 。
陽景冷冷站在原地,盯著樂之揚木無表情。眾弟子趁機喝彩:“陽師兄好本事 ,對付這小子,果然不費一拳一腳……這小子真是紙糊的,碰一碰就要散架了似的。”
諛辭如潮 ,陽景聽在耳里十分受用,他剛才疾風突進,撞飛了對手 ,尋思以樂之揚的能耐,這一撞可說分出了勝負。
正得意,忽聽有人笑道:“不小心 ,叫牛頂了一下 。 ”陽景應聲一愣,只見樂之揚慢騰騰站起身來,抹去口角的血跡,笑著說:“陽兄 ,多謝奉送一招,現在還有兩招吧?”
陽景的心里一陣翻騰,死死盯著樂之揚 ,不明白為何這小子挨了一撞,居然還能站起來說話。
樂之揚貌似輕松,其實并不好過。方才靈曲真氣應念而動 ,千鈞一發之際,帶動他的身形,避開了陽景的鋒芒 ,又借后退之勢,靈舞發動,化解了兇猛的余勁 ,饒是如此,他仍覺氣血翻騰,被撞的地方隱隱作痛 。
陽景暗生疑慮,收起小覷之心 ,一縱身奔向樂之揚,行將撲到,樂之揚曲由心生 ,一股熱流竄向左腳,以左腳為軸,身形旋風急轉。
陽景眼前一花 ,對手移步換形,人已挪到他的左側。陽景想也不想,氣貫五指 ,一記“飛鴻爪”扣向樂之揚后腰的“肓俞穴 ”,還沒抓到,忽聽葉靈蘇大聲叫道:“不用內勁 。”陽景應聲一驚 ,慌忙收回指力。
這一來一去,出手遲慢了少許。樂之揚得到機會,心中響起《少陰足腎之曲》,這一曲連接腎經和右腳 ,念頭一動,真氣透過腎經,鉆入了右腳足底的“太谿穴” 。
真氣帶動身形 ,樂之揚擰腰轉足,讓過了陽景一抓,指尖掃過肌膚 ,熱辣辣一陣疼痛。
“第二招! ”葉靈蘇的聲音冷冷響起。陽景一呆,身形忽矮,左腿貼地掃出 ,腿勢涵蓋丈許,一旦掃中,樂之揚必定筋骨摧斷 ,變成一個瘸子 。
掃腿剛出,葉靈蘇忽又冷冷說道:“不用拳腳!”話一入耳,陽景忙又潛運內勁,把腳收了回來。
樂之揚也看到對手出腳 ,可是陽景變招之快,縱使看見,也來不及應變 ,好在葉靈蘇出言譏諷,迫使陽景變招。樂之揚緩過氣來,靈曲真氣傳入雙腳 ,移步轉身,跳開數尺,可是心情急切 ,用力太猛,半空中雙腳纏在一起,落地時站立不穩 ,砰地坐在地上。
不及起身,風聲又來,陽景人未到,影先至 ,五指張開,抓向他的頭發 。樂之揚慌忙后仰,心中靈曲流動 ,真氣化為兩股,竄向左手右腳,他左手一撐 ,身形騰起半尺,右腳一點,內勁傳到甲板 ,反激回來,身如魚龍躍波,整個人滾向一側。
陽景一抓落空 ,心中大為驚怒。三招為限,如今只剩一招,真為對手逃脫,從今往后 ,再也無顏面對同門 。想到這兒,晃身趕上,恰逢樂之揚雙手撐地 ,縱身躍起,陽景這一次留了心,不再莽撞 ,左拳送出,作勢擊向樂之揚的面門。
樂之揚慌忙偏身躲閃。誰知這一拳本是虛晃,陽景的右手后發先至 ,樂之揚這一閃,無異于把身子送到他的手里,但覺脖子一緊 ,已被陽景死死扣住 。
兩人一逃一追,動如鷹隼,狡如老兔,看得眾弟子眼花繚亂 ,暗暗為陽景擔起了心事,見他終于得手,這才松一口氣 ,齊聲發出歡呼。
樂之揚盡管被擒,體內的靈曲真氣仍是來回鼓蕩,一遇外力 ,頓生反擊。他的心中響起了《任脈引》,一股熱流從小腹涌起,循著任脈諸穴竄向他的頸部 ,陽景只覺虎口一熱,幾乎被他掙脫出去 。
“這小子會內力?”陽景越發詫異,五指微微收攏 ,內勁涌出掌心,靈曲真氣為他內勁所逼,掉頭向下,竄回樂之揚的胸口。
樂之揚呼吸艱難 ,眼前金星亂迸,說也奇怪,到了這個田地 ,他的心志前所未有地專注,《任脈引》在心中反復流轉,靈曲真氣隨之轉動 ,不斷沖擊陽景的內勁。剎那間連沖了三次,陽景內力雄渾,不為所動 ,靈曲真氣受了挫折,返回時變得十分柔弱 。這么一去一回,一強一弱 ,本是一股真氣,這時卻變成了兩股。兩股真氣在他的胸口激蕩,逼得那一枚夜雨神針連連顫動。
“你服不服? ”陽景瞪眼大喝,樂之揚的脖子好似加了一道鐵箍 ,想要應聲,也說不出話來。若依陽景的性子,恨不得一把將他捏死 ,只是幾十雙眼睛瞧著,不便狠下毒手 。但瞧樂之揚的眼神,身處逆勢 ,仍是一團倔強,陽景心頭火起,翻手一拳 ,搗中他的小腹。
樂之揚痛得渾身痙攣,一股逆氣直沖喉頭,眼前白光閃動 ,意識漸漸模糊。就在這時,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行字跡,正是昨晚背誦的《夜雨神針術》:“柔者為弓弦,剛者為弓背 ,反而用之,金針可出……”
樂之揚恍然大悟,他體內的真氣一上一下 ,不正是兩股嗎?一強一弱,不正是剛柔嗎?想到這兒,依照“夜雨神針術”的法訣 ,用上行的剛強之氣逼住針尖,下行的虛弱之氣貫注針尾,一前一后 ,反向用力 。
這一下立竿見影,夜雨神針一陣顫動,但從肌肉深處拱了出來。
“還不服?”陽景又喝一聲 ,作勢再打,忽聽葉靈蘇叫道:“夠了,陽景,你有完沒完? ”
她語帶嗔怪 ,陽景聽得大不舒服,再瞧樂之揚,陡然心生毒念:“葉師妹憑什么護著這小子?** ,我廢了他!”心念及此,拳中夾指,捅向樂之揚的小腹氣海 ,只要點破了氣海,從今往后,樂之揚便會成一個廢人。
就在這時 ,忽聽嗖的一聲,一股銳風直奔胸臆 。陽景還沒明白過來,左胸一痛 ,似為銳物刺穿,登時氣散功消,五指無力松開。
樂之揚得了自由,踉蹌后退兩步 ,胸口一陣說不出的暢快,氣血流轉自如,金針也已無影無蹤。
陽景卻后退一步 ,撲通坐倒在地,仿佛癲癇發作,口吐血沫 ,渾身抽搐,那樣子苦不堪言,仿佛受了莫大的創傷 。
四周鴉雀無聲 ,眾人盯著地上的陽景,心中均是莫名其妙。
“閃開。”一道人影沖了過來,伸手一撥 ,樂之揚登時摔了出去 。江小流慌忙上前,將他扶起。兩人定眼看去,明斗一臉鐵青,正在察看陽景的傷勢。
他左摸摸 ,右瞧瞧,始終看不出傷在何處。這時楊風來、施南庭也受了驚動,先后來到甲板上面 。
施南庭痼疾纏身 ,久病成醫,見這情形,沉吟道:“明斗 ,看他的樣子,應是傷了肺部。 ”
明斗得他點醒,恍然有悟 ,撕開陽景的胸衣,只見左乳“期門”穴右側,有一個血紅色的小點 ,微微凸起,似有硬物。
明斗潛運內勁,想要吸出金針,施南庭忽地按住他肩 ,搖頭說:“明老弟,先讓我試試,看一看材質再說 。”
明斗心頭一動 ,點頭說道:“我糊涂了,若要起出‘暗器’,‘北極天磁功’再也合適不過了。 ”
施南庭伸出二指 ,對準凸起,沉吟說:“不是鐵器。”二指忽地一劃,咻 ,一縷金光激射而出,創口鮮血噴濺 。陽景臉色慘變,咯地吐出一口鮮血。明斗慌忙按住他的小腹 ,注入一股雄渾內勁。陽景喘息兩下,慢慢平復下來 。
明斗放下弟子,抬頭看去,但見施南庭眉頭微皺 ,拈著一枚金針打量。金針長約半寸,纖細如發,明斗臉色一變 ,沖口而出:“夜雨神針……”
眾弟子看見金針,心中早有懷疑,聽了這話一片嘩然。明斗瞧著那針 ,呆了呆,掉過頭來,盯著葉靈蘇 ,臉色陰沉,過了半晌,徐徐說道:“葉師侄 ,小徒自與人賭斗爭勝,何嘗礙著你了?你下此毒手,又當作何解釋? ”
葉靈蘇細眉微皺,迷惑道:“明師叔 ,你說這話,我不明白 。”
“你不明白誰明白?”明斗怒容滿面,“除了你 ,在場眾人,又有誰會夜雨神針? ”
葉靈蘇盯著明斗一言不發。明斗以為猜中,越發氣惱 ,他早已到場,一直袖手旁觀,心想陽景一旦勝出 ,得到空碧,以他的孝順恭謹,自己稍一點撥 ,這笛子自然到手。誰知勝算在握,卻遭了葉靈蘇的暗算,明斗沮喪之余,更生憤怒。
“蘇兒!”楊風來遇事沖動 ,也忍不住大叫,“你這算什么?陽景好歹也是你的師兄,怎么為了一個未入門的小子 ,胳膊肘向外拐?”
葉靈蘇柔紗蒙面,看不清她的神態,可是紗巾微微顫抖 ,儼然十分激動 。施南庭心思細密,直覺有些不對,可是證據確鑿 ,除了葉靈蘇,無人會這暗器,但從角度來說 ,當時葉靈蘇就在樂之揚的身后右側,從此發針,的確可以射中陽景的左胸。
明斗冷笑一聲,忽地大聲說道:“楊尊主 ,你有所不知,這世上的男女之事,說不清 ,道不明,葉師侄一向眼高,島上的男子誰也瞧不上。這姓樂的長得不壞 ,為人輕佻油滑,更吹得一手好笛子,剛才那一首《邶風·靜女》 ,吹得何其婉妙動人,‘靜女其孌,貽我彤管’ ,彤管不就是這笛子嗎?本是他搶過來的,偏要繞個彎兒,說是葉師侄送他的,一給了面子 ,二表了心意,換了是我,也會動心!”
眾人恍然大悟 ,男弟子對葉靈蘇都有癡念,聽了這話,心中醋意上涌 ,個個盯著樂之揚,目光大為不善 。
樂之揚緩過氣來,但聽明斗胡說八道 ,曲解《靜女》之意,心中大為不平,挺身說:“明先生 ,這件事和葉姑娘無關,金針是我射的…… ”
話沒說完,人群中傳出幾聲冷笑,明斗盯著樂之揚點頭說道:“好一個癡情種子 ,女的還沒說話,你就急著大包大攬。這馬屁拍得也太急了一點兒,先不說你會不會針法 ,剛才你連手指都動不了,又用什么發針?”
樂之揚挺身自首,對方居然不信 ,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待要說出真相,可又要牽扯到張天意 ,由張天意身上又不免引出“靈道石魚”。那只石魚惹出那么多腥風血雨,一旦說出,樂之揚怕是小命不保 。
正遲疑 ,忽聽葉靈蘇冷冷說道:“明師叔,沒錯,金針就是我發的。 ”
眾人無不驚怒,明斗嘴角扯動:“那么 ,你也承認喜歡這姓樂的小子了?”
葉靈蘇的胸口起伏兩下,雙眼晶瑩閃亮,大聲說道:“明斗 ,我喜歡誰,不喜歡誰,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這話模棱兩可 ,其他人都自以為聽出了弦外之音,均想:“她這么說,必是喜歡這姓樂的了? ”
明斗冷哼一聲 ,還要出言譏諷,忽聽施南庭咳嗽一聲,說道:“明尊主 ,夠了,小孩子斗氣,你做長輩的何苦一再摻和?蘇兒已經承認,陽師侄的傷也非不治 ,依我所見,和為貴,這件事就算了。”
“好 。”明斗揚起頭來 ,慨然說道,“看施尊主面子,我不跟小孩子摻和 ,不過見了島王,這件事我可不會隱瞞。 ”
“隨你的便。”葉靈蘇一拂袖,轉身就走 。
陽景已經醒轉 ,心中百味雜陳,望著少女背影,扯了扯明斗的衣襟 ,輕聲說:“師父,算了。”
“算個屁。 ”明斗瞪他一眼,“沒出息的東西。”又剜了樂之揚一眼,氣恨恨飄然而去 。
鬧到這個地步 ,眾人大感無味,紛紛散去。樂之揚心中也很茫然,不知緊要關頭 ,葉靈蘇為何要承認明斗的誣陷,是為了賭氣,還是為了保全自己?
再瞧江小流 ,也是呆呆柯柯。兩人回到底艙,樂之揚想了想,說道:“江小流 ,我給你聽一支曲子,若有什么異感,你要說給我聽 。”
江小流應了 ,樂之揚將《周天靈飛曲》吹了一遍,還沒吹完,就聽呼嚕聲響,掉頭一看 ,江小流橫在床上,睡得跟死豬一樣。
樂之揚心中惱怒,舉起笛子將他打醒 ,罵道:“我吹的是催眠曲嗎?”
“怪好聽的。 ”江小流笑道,“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
樂之揚沒好氣道:“那你說說 ,哪兒好聽?”江小流支支吾吾,說不上來。樂之揚白他一眼:“江小流,你想不想學吹笛子? ”
“想啊!”江小流眉開眼笑 ,“這么一根管子,吹出這么多道道,想一想就怪有趣兒的。”
樂之揚點點頭 ,手把手教他吹起笛來,吹的正是《周天靈飛曲》 。誰知道,江小流學得一塌糊涂,吹得走音串板 ,吹了幾遍,對了的調子沒有一個,吹到第三遍 ,這小子把笛子一摔,嚷道:“夠了,夠了 ,這樣的精致活兒,不是我學得了的。 ”
樂之揚怒道:“才學多久,你就不干了?你這個樣子 ,能學成什么?”
“學武啊!”江小流笑嘻嘻說道,“我這人天性好動,踢天弄井我在行 ,打架鬧事我在行。這個吹笛彈琴么,一來太雅,不合我這個粗人的性子,二來太麻煩 ,什么吹呀吸的,要是吹牛吸馬,哈哈 ,我還能應付兩下 。 ”
樂之揚又勸又罵,連哄帶嚇,江小流就是不肯用心向學 ,后來刻意敷衍,把笛子當成簫管,橫吹變成了豎吹 ,氣得樂之揚兩眼圓睜,恨不得給他一頓老拳。
“吹笛子就是練武!”這句話在樂之揚心里翻來覆去,可又不好說出口。江小流嘴比天大 ,話到了他的心里,不說出去就不舒服,如果讓他知道了《周天靈飛曲》的來歷,不免泄露消息 ,惹來大禍。
江小流呆得無聊,借口煩悶,把笛子一丟 ,又上甲板玩耍去了 。樂之揚坐在艙里,默默思索,胸口的金針一去 ,氣血通暢,快美得難以言說,只是得罪了明斗師徒。《靈飛經》還罷了 ,《劍膽錄》若在身上,真是絕大的禍胎。想著取出冊子,又將《飛影神劍譜》默誦幾遍 ,牢記在心,而后細細撕碎,揉成一團,走上甲板 ,找了個無人的地方,隨手丟進海里 。
“你在丟什么?”女子的聲音忽地傳來,樂之揚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葉靈蘇裙裾飄飛,紗巾如煙 ,一雙水杏眼光亮如珠,透出一絲淡淡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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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知音可賞
“葉 、葉姑娘…… ”樂之揚心虛氣短,說起話來也不利索,“你、你怎么在這兒?”
葉靈蘇向海里瞧了瞧 ,紙片細小,波濤一卷,早已失去蹤跡。她望著海波,悠悠出神 。樂之揚站在一邊 ,只覺手腳無措,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留下來固然尷尬 ,離開似也有些不妥。
葉靈蘇忽地掉頭,水冷星寒的眼眸凝注在樂之揚臉上,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武功從哪兒學的?”
“武功?”樂之揚生長市井 ,打交道的多是地痞無賴,隨機杜撰的本領少有人及,此時見問 ,故作茫然,“什么武功? ”
“少廢話。”葉靈蘇十分不耐,“你不會武功 ,又怎么能從我手里奪走笛子?”
“我也納悶,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笛子就到我手里了 。也許它年久通靈 ,明白物歸原主的道理,所以悍不畏死,掙脫姑娘的手掌 ,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了。 ”樂之揚信口胡吹,冷不防葉靈蘇手一招,跟著虎口劇痛 ,玉笛又落到了少女雪白光嫩的掌心之中。
“撒謊精 。”葉靈蘇目涌怒意,“好啊,物歸原主 ,年久通靈,你再叫它回你那兒試試?”
樂之揚又驚又氣,葉靈蘇出手之快 ,讓他轉念不及,上一次奪回笛子,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這一次少女心有防范 ,再想出奇制勝,恐怕不太容易。
他轉動念頭,全力思考對策 ,可惜實力懸殊,縱是一步百計,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她叫什么名字? ”葉靈蘇輕聲發問 ,細嫩的指尖撫過光滑瑩潤的笛身。
“誰?”樂之揚愣了一下,“誰的名字?”
“還能是誰? ”葉靈蘇白了他一眼,“當然是送你笛子的女子 。”
樂之揚自嘲苦笑 ,小公主所送非人,自己這樣的市井無賴,根本配不上這支笛子 ,一如微賤之身,配不上寶輝殿里那個嬌俏孤寂的影子。
少女的倩影閃過,樂之揚心子發緊,輕輕閉上雙眼 ,良久嘆道:“她叫朱微。”
說出這兩個字,樂之揚多日來壓在心上的石頭便挪開了 。他只是奇怪,為何要對葉靈蘇說出心中秘密 ,可是憑著直覺,他又感覺信得過眼前的這個少女。
“朱微,空碧 ,看朱成碧…… ”葉靈蘇的指尖在玉笛上來回**,語聲幽幽,如絲如雨 ,“你,很思念她么?”
“我也不知道。”樂之揚嘆了一口氣,苦笑說 ,“思念也沒什么用 。”
“是啊。 ”葉靈蘇聲音轉冷,眼里透出譏嘲,“能送這笛子的,必是侯門千金 ,你這樣的小無賴,當然配不上人家。”
樂之揚怒目相向,葉靈蘇卻將玉笛一拋 ,喝道:“接著 。”
樂之揚慌忙伸手接住,他抬眼看向少女,心中驚疑不定。葉靈蘇冷笑說:“什么破笛子 ,我才不稀罕。 ”
“不稀罕更好 。”樂之揚笑嘻嘻把玉笛別回腰間,葉靈蘇見他神色,不知怎的 ,心中暗惱,費了偌大心力,才把揍人的念頭按了下去。她想了想 ,又問:“那枚‘夜雨神針’是打哪兒來的?”
樂之揚心子一跳,力持鎮定,笑著說:“那不是你的嗎? ”葉靈蘇死死盯著他,雙眼一瞬不瞬。樂之揚心中別扭 ,干笑道:“看我干嗎?難道那針兒還是我發出來的?那時候我都要死了,你見過半死的人發暗器嗎?”
葉靈蘇冷哼一聲,拂袖就走 ,走了幾步,忽聽身后響起悠悠的笛聲,正是前一晚聽見的調子 ,高起低回,音符飄然如飛,一股灑脫自在從笛孔之中流淌出來。
少女不禁駐足 ,聆聽片刻,忽又加快步子,裊裊繞過桅桿 ,輕煙一樣消失了 。
樂之揚吹得入神,體內氣機如流,散如飛霧,凝如滾珠 ,隨著調子忽快忽慢,浸潤五臟六腑,穿行于四體百穴之間 ,通過胸口的“膻中”穴時,沖開淤滯的血氣,尤其使人無比暢快。
只因太過舒服 ,樂之揚坐在船邊,對著茫茫大海,吹了一遍 ,再吹一遍,周而復始,廢寢忘食。不知不覺 ,金烏西墜,玉兔躍出,一輪圓月縹緲飛升,照亮微茫幽沉的大海 ,一如散銀鋪雪,此中意境,使人忘倦 。
“吹得好!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笑語。笑聲入耳 ,樂之揚心子一跳,氣血逆流,嗓子微微發甜 ,幾乎癱軟在了地上。
盡管功法奇特,“周天靈飛曲”仍是一門內功,但凡修煉內功 ,必要身外無物,切忌有人擾亂,越是精深的功法 ,越要遵循這個道理 。來人一喝一笑,有如雷霆貫腦,好在樂之揚功力尚淺,沖擊也小 ,要不然,非得走火入魔、七竅噴血不可。
他調勻呼吸,慢慢站起身來 ,回頭看去,說笑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男子,生得眉彎眼亮 ,唇紅齒白,一身軟緞華服,式樣頗為都雅。
樂之揚只覺來人面熟 ,仔細一想,這人常在陽景身邊說笑,兩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
華服男子見他流露出警惕的神情 ,忙笑道:“樂師弟你好,在下和喬,師弟笛音繞梁,和某心中佩服 ,趁著無人,特來跟你說幾句話兒。”
他言語和軟,開口見笑 ,樂之揚戒心稍去,冷冷道:“師弟?誰是你師弟? ”
“這話可見外了。”和喬笑意洋洋,直透眉梢 ,“明日上岸,拜了島王,分了流派 ,你我同為東島弟子,不是師兄弟,那又是什么?”
“拜島王 ,分流派?”樂之揚大為不解,“那是干什么? ”
“師弟還不知道嗎?”和喬故作驚訝,“本島的武功博大精深,一共分為五流——一正宗 ,四偏流 。正宗是云島王的嫡傳,拳劍無敵,威震天下;四大偏流 ,分別是龜鏡 、龍遁、千鱗、鯨息,各有所長,分由四大尊主統帥。龜鏡流以心法鳴世 ,料敵先機,算無遺策;龍遁流是身法,噓氣成云 ,變化如龍;千鱗流以北極天磁功為根基,操縱五金,暗器精妙;鯨息流則是絕頂內功 ,浩氣磅礴,只手擒龍。”
“你是哪一流? ”樂之揚好奇問道。
“和某不才,忝為鯨息流弟子 。”和喬搖頭晃腦,一臉得意 ,“你知道鯨息流的尊主是誰嗎?”
樂之揚笑道:“明斗么? ”
“正是。”和喬連連點頭。
樂之揚見他神色,心頭一動,問道:“五派之中 ,正宗最強么?”
“你這樣初來的弟子,要拜島王為師,那是白日做夢 。 ”和喬看出他的心思 ,微微冷笑說道,“島王門下,要么是云氏本族的弟子 ,要么就是四大偏流中的佼佼者,初入東島者,須得先入偏流 ,刻苦修煉,參與三年一度的‘鰲頭論劍’,優勝者才有資格成為島王門生,傳以無上心法、絕頂劍術。”
“比如葉靈蘇么?”樂之揚問道。
“她天分甚高 ,幼年之時,就被島王收為弟子 。 ”和喬盯著樂之揚,眼里透出一絲嘲弄 ,“樂師弟,人各有分,做人么 ,最緊要的就是不可逾越本分,葉師妹是高高在上的鳳凰,你不過是個沒入門的弟子 ,武藝未成,又無人脈,若是亂趟渾水 ,出了事可沒人救得了你。”
“多謝老哥指點。”樂之揚笑著點頭,“你來這兒,就是為了葉姑娘的事嗎?”
“不是 。 ”和喬連連擺手,“我來這兒 ,實在是為了明日分流派的事情。不知四流之中,樂兄對哪一流更感興趣?”
樂之揚心想跟陽景結了梁子,鯨息流萬萬不可加入 ,其他三流全都好說。但當著鯨息流的弟子,不便表露這個意思,當下眼珠一轉 ,隨口說道:“我沒什么主意,哪一流都好 。”
和喬笑道:“實不相瞞,家師對你另眼相看 ,只要你甘愿加入‘鯨息流’,家師一定欣然接納,如此師徒相得 ,對你來日的前途大有好處。若是等到明日上岸,島王隨意分派,不慎去了其他的流派,師父不加看重 ,師弟縱有上好的資質,也沒有出頭之日。 ”
樂之揚聽得好笑:“和老哥,我今天才和陽景打過架 ,明先生一點兒也不生氣?”
“不生氣那是假話。”和喬擠出笑臉,“但家師求才若渴,見你是個人才 ,所以派我來點醒你 。 ”
樂之揚只覺蹊蹺,隨口說道:“老哥費心了,拜師大事 ,容我仔細想想。”
和喬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本想樂之揚得到明斗垂青,一定滿口答應。誰知這小子不知好歹 ,儼然視本流如無物,只好說道:“樂師弟,以我之見,你如要拜師 ,頂好備上一份厚禮,討得師父歡心,才可得到真傳 。”
樂之揚見他說話之際 ,目光不離玉笛,心中豁然雪亮:“明斗這老小子,莫非垂涎空碧 ,讓我拜師是假,將來入他門下,這笛子不也落入他的囊中嗎?明老兒奸詐成性 ,我可要小心一些。 ”
和喬見他沉默不答,臉色更加陰沉,也不告辭 ,一拂袖,轉身走了。
樂之揚待他走遠,轉身眺望大海 。夜色深沉,明月中天 ,無垠的天宇上,渾圓的月亮像是女子白描的素臉,樂之揚想著深宮中的少女 ,不覺沉醉其間,忘了今夕何夕。
次日清晨,樂之揚忽被一聲怪響驚醒 ,宏大如獅虎吼嘯,悠長似蛟龍長吟。
“什么東西?”江小流爬起來揉眼大叫,“遇上海怪了嗎?”
“烏鴉嘴 。 ”樂之揚罵道 ,“你就不能說點兒好的?”
兩人趕上甲板,只見東方微白,滄海爍金 ,遠處隱隱約約可見一座島嶼,島上山巒起伏 、叢林蒼郁,那一聲虎嘯龍吟般的鳴響,正是從島上傳出來的。
眾弟子早已聚在船頭 ,和喬回頭看來,笑道:“樂師弟,昨晚說的事情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樂之揚笑嘻嘻說道 ,“本人命賤,大恩大惠承受不起,明尊主和老哥的心意我領了 ,至于拜師入門,我還是聽天由命吧 。 ”
和喬一愣,臉上騰起一股青氣。江小流一邊聽著 ,不知所云,低聲問道:“樂之揚,你們說什么?那家伙是誰?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一口氣問了不少問題 ,樂之揚不知從何答起,忽聽身邊有人說:“靈鰲銜日,可是島上十景之一,若不出海 ,不容易看見。”
樂之揚回頭看去,葉靈蘇不知何時來到身后,晨風中裙裾飄飄 ,宛如凌虛仙子。江小流見了她,立刻眉開眼笑、低頭哈腰,做出**里慣有的張致:“葉姑娘好 ,船頭風大,您可別涼著 。 ”
葉靈蘇淡淡說道:“這也算是風?到了風穴,你才知道什么是風!”她說這話時 ,兩眼卻瞧著樂之揚。
樂之揚欣賞著海景,沒有留意葉靈蘇的目光,但見紅日漸生、霞光彌天 ,日頭從島嶼左方涌出海面,一半在海,一半在天,海島形如巨鰲 ,頭向左偏,仿佛銜著半輪紅日,將那一顆光燦燦 、紅艷艷的火球從碧海深處拖曳出來。
島上傳來一聲炮響 ,驚得鷗鳥紛飛,跟著船上也響起一聲轟鳴,卻是船尾的火炮沖著海上發炮 ,兩聲炮響,儼然遙相對答 。
炮聲響過,島上駛出一只輕舟 ,跳浪躍波,劃開水面。船頭上站了一個白衣男子,年紀甚輕 ,長身玉立,恰似一只白鷹,踏著碧浪飛來。
轉眼來到大船之前,年輕人一頓腳 ,小艇向下陡沉,深入海下尺許,他一聲清嘯 ,躥起一丈有余,左腳輕點船身,身子沖天而起 ,輕飄飄一個翻身落在甲板上方,未語先笑,拱手說道:“三位尊主返島 ,真是有失遠迎 。”
“賢侄又有精進了。 ”楊風來拈須大笑,“剛才這一招‘踏燕驚龍’,使得干凈利落 ,全不拖泥帶水,新一代弟子無出其右,無出其右啊。”
“楊尊主過譽了 。”白衣人含笑說道,“云裳向來魯鈍 ,全賴家父**有方。 ”
“何必謙虛?”施南庭也露出笑容,“島王當日曾對我說,小一輩弟子里數你天分最高 ,再過兩年,當可委以大任,所以外修之期 ,也把你留在島上閉關修行,如今破關而出,果然進步非小。”
眾弟子聽了這話 ,均是又羨又妒 。云裳謙遜幾句,掃眼看向四周,笑道:“這一趟去中土 ,諸位玩得還好么? ”
“大師兄沒去,真是遺憾得很。”和喬一臉的討好,“中土的風光,真不是島上可比 ,看不盡,說不完,恨不得搬回家才好!”
“小犢子 ,玩野了心么?”明斗瞪了和喬一眼,冷笑說道,“但有舍不得的心思 ,也算你沒有白走一趟。說起來,這大好河山本該是我東島所有,當年功虧一簣 ,落到了朱重八那個臭乞丐手里。亡國失土之恨,我東島弟子理當銘刻在心,身在東島 ,心懷中土,等到將來天下有變,你們一身本領,不愁沒有地方使 。 ”
這一席話慷慨激昂 ,眾弟子聽得兩眼放光,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馬上橫渡滄海、逐鹿中原 ,跟姓朱的臭乞丐好好較量較量。
云裳也連連點頭,正色說道:“明尊主說的極是,朱元璋鼠竊狗偷 ,盜取天下,我東島英才輩出,早晚叫他骨肉成泥。”
話音未落 ,忽聽有人輕聲發笑,笑聲中不無揶揄之意 。云裳心生不快,轉眼看去 ,發笑的是一個陌生少年,手持玉笛,站在葉靈蘇身邊,雖說眉眼俊秀 ,神色間卻透出幾分輕浮油滑。
不知何故,云裳一見此人,便覺厭惡 ,皺眉說:“這位老弟眼生,敢問是何來路?”
云裳是島王云虛之子,東島弟子中的首領 ,和喬巴不得讓他出頭,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姓樂的小子,應聲便道:“他叫樂之揚 ,中土來的新人。 ”
“原來是新來的師弟 。”云裳揚起臉來,傲然說道,“樂師弟 ,你剛才笑什么?”
“沒什么! ”樂之揚笑嘻嘻說道,“想到昨晚的一件事,就忍不住笑起來。”云裳道:“什么事情,說來大家聽聽。”
樂之揚道:“你真要聽? ”云裳道:“要聽 。”樂之揚笑道:“有言在先 ,聽了可不許生氣。”云裳耐住性子說:“好,我不生氣。 ”
樂之揚說道:“昨晚我在甲板上散步,聽見有人說話 ,湊上前一瞧,卻是三只跳蚤 。”
“放你娘的屁。”楊風來怒道,“跳蚤也能說人話?”
“說人話的當然不是普通的跳蚤。 ”樂之揚信口胡謅 ,“沒準兒是三只跳蚤精,吸了人血,沾了人氣 ,由此多了幾分人性。”
“好個跳蚤精 。”明斗瞇起雙眼,“它們說什么? ”
樂之揚笑道:“它們在吹牛皮。”
“胡扯。”楊風來呸了一聲,“跳蚤怎么會吹牛皮 。 ”
“跳蚤不但吹牛皮 ,還會拍馬屁呢!”樂之揚不慌不忙地說下去,“一只跳蚤說,我昨天吸光了一匹馬的血,可惜太少 ,只填飽了一半的肚子;另一只跳蚤說,這算什么,我昨天吸光了一頭牛的血 ,可惜太少,只填飽了一小半的肚子。第三只跳蚤聽了,默不作聲 ,另兩只跳蚤問:‘你怎么不說話了?’那跳蚤嘆氣說:‘我沒你倆的運氣,昨天遇上了一只癩蛤蟆,那家伙打了個哈欠 ,口氣太大,先臭死了一匹馬,后臭死了一頭牛 ,我也臭得發昏,吐了一天一夜,連一頭大象的血也吐光了。’”
故事說完,鴉雀無聲 ,眾人瞪著樂之揚一臉驚怒,明斗冷笑說:“好損的嘴,這么說明某是跳蚤 ,云賢侄是癩蛤蟆了? ”
“放肆!”云裳一晃身,趕到樂之揚身前,五指張開 ,抓向他的心口 。
兩人相隔丈許,云裳一步跨過,樂之揚壓根兒來不及動彈。眼看躲閃不開 ,身邊伸來一只素白手掌,指尖向上一挑,點向云裳的掌心。云裳手爪電縮 ,沖口叫道:“葉師妹,你干什么?”
葉靈蘇出手阻攔,全是心血來潮,聽了這話 ,不知如何回答 。樂之揚搶著說:“她是一番好心,怕你自食其言。 ”云裳冷笑道:“我怎么食言?”樂之揚說道:“你不是說了不生氣嗎,干嗎又向我動手?”
云裳一時語塞 ,看向少女,葉靈蘇正愁沒有理由,于是借坡下驢 ,低聲說:“是啊,大師兄,你說過不生氣 ,怎么又動手打人?”
云裳看了看葉靈蘇,又瞧了瞧樂之揚,忍住怒火 ,緩緩說道:“不錯,剛才的話我忘了。葉師妹,此去中土,還玩得好嗎? ”
葉靈蘇點頭道:“多勞師兄掛念 ,還過得去吧 。”云裳苦笑道:“師妹品識甚高,中土風光想也不足為奇。”
“是呀。 ”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中土風光雖好 ,不過小山小水,比起這長天大海,可要小氣多了。”
她的語氣不冷不熱 ,云裳不好再說什么,回頭跟明斗等人說話:“島王有令,下了船 ,到龍吟殿議事 。”
說話間,海船駛入一條水巷,兩側礁石錯落 ,前方鰲頭磯的石壁上裂石成紋,顯現出七個擘窠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 ”字體雄奇,筆法飄逸,大有笑傲滄海、席卷天地之勢。
“這個字誰寫的 ,亂七八糟,一點兒也不好看。”江小流對著那一行字指手畫腳,“刻字的更是個大大的外行 ,換了江爺我,一定不給他工錢 。”
樂韶鳳博學多才,樂之揚隨他日久 ,對于書法之道,多少有一點兒見識。山崖上的字跡看似潦草,其實筆力雄勁 、入石三分 ,不像是匠人雕琢,倒像是天公執筆、一氣呵成。只不過這種草書的意境,說給江小流聽也是雞同鴨講 ,是以一笑了之,并不說破 。
到了碼頭,岸上站了不少人迎接,船上船下故人相見 ,免不了吆三喝四,鬧成一團。
樂之揚初來乍到,并無一個熟人 ,見狀大感無味。正落寞,忽聽有人叫道:“喂! ”回頭一看,葉靈蘇足不點地 ,快步走來,經過時低聲說:“你才是跳蚤呢!”
這句話十分出奇,樂之揚一呆 ,葉靈蘇又說:“你才是癩蛤蟆呢!”她口中譏諷,眼里卻是笑意如水,帶著一股俏皮神氣 。不待樂之揚醒悟 ,她向遠處揮了揮手,縱身跳下海船,迎上幾個女弟子,把臂說笑 ,無拘無束。
島嶼甚是廣大,一條蜿蜒小道從海邊直通高處,道上石階蒼蒼 ,兩側修竹婆娑,一股花香隨風彌漫,樂之揚轉眼看去 ,竹林間雜花如星、異彩斑斕。
島嶼至高處聳立一座圓塔,黑白參半,高有九層 ,塔頂一座黃銅澆鑄的火炬,注滿油脂燃燒,可以指引航向 。
圓塔下方是一座廣場 ,圍繞圓塔,依照八卦方位建造了許多亭臺樓閣,或莊嚴巍峨,或清幽別致 ,白鷗飛繞其上,發出啾啾鳴叫。
正對乾位的地方設有一座廣殿,青瓦玄柱 ,軒敞宏偉,殿前兩只石麒麟揚蹄奮首,怒向蒼穹。
進了殿門 ,人人肅立。江小流只覺氣氛壓抑,沒來由一陣心虛,扯著樂之揚的衣袖東張西望 ,口中咕噥說道:“這些人干嗎?個個一本正經,跟死了爹媽似的 。 ”
樂之揚沒好氣地說:“這兒是龍吟殿,又不是群芳院 ,若是去**找樂子,自然要高高興興,到了這種議事的地方,當然要一本正經。你是在秦淮河呆久了 ,忘了天底下還有一本正經的地方……”
正說著,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怒哼。樂之揚回頭看去,身后站了多人 ,明斗 、施南庭、楊風來、葉靈蘇 、云裳全在其列,勢如眾星捧月,圍著一個四旬男子 。
男子青袍大袖 ,身量甚高,兩簇長眉斜飛入鬢,透出一股勃勃英氣 ,他的目光十分銳利,儼如兩口千錘百煉的長劍,樂之揚目光與之一接 ,不由心子狂跳。
“樂之揚,你胡說什么?”明斗指手畫腳,唾沫飛濺,“你竟把**跟我東島相比?”
樂之揚張口結舌 ,轉眼看去,眾人怒容滿面,就連葉靈蘇也露出不屑目光。樂之揚心中叫苦 ,說道:“我、我…… ”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想要補救也來不及了 。
青衣人微微冷笑 ,一拂袖,大踏步走向殿首,所過人群分開 ,讓出一條路來。大殿盡頭擺放了一張紫檀交椅,青衣人徑直坐下,其他人左右排開 ,站成兩行。
這個青衣男子正是島王云虛 。樂之揚心中氣苦,惡狠狠看了江小流一眼,心想要不是你小子扯出這么一個話題,我又怎么會把龍吟殿跟群芳院相比 ,這下好了,剛入東島,就惹惱了島王 ,將來的日子怕是沒法過了。
忽聽啪啪兩聲,大殿里安靜下來。云虛掃視全場,朗聲說道:“外修弟子中土之行 ,收獲良多,復國之志也更加堅牢 。大會以后,每人寫一篇《復國論》 ,本王要親自過目。至于三位尊主,更是深入虎穴,會了一會冷玄那奸賊……”
殿中微微騷動。樂之揚想起“仙月居”一戰 ,心中百味雜陳,生出許多回憶。
“三位尊主本有機會結果此獠,可惜他人作梗,故而未競全功 。但也沒關系 ,本王神功一成,必定前往金陵,取他的狗頭。 ”云虛說到這兒微微一頓 ,目光掃過人群,“這一次,三位尊主帶回來不少新人 ,壯大了我島的聲勢。今日我將他們分派各流,四位尊主用心**,以備來日復國之用 。”
他伸出一手 ,施南庭奉上名冊。云虛展開念道:“杜周。”
一個總角童子越眾而出,屈膝跪下,云虛見他長相乖巧 ,眉眼靈動,嚴峻的臉上透出一絲笑容,略一抬手,杜周只覺微風拂身 ,不由得站了起來 。
“花眠。 ”云虛掉頭說道,“這孩子有些靈氣,就讓他隨你吧!”
一個緋衣女子應聲上前 ,她年約三十,風姿冷艷,柳梢似的細眉 ,壓著冷月似的雙眼,舉手投足給人一種沉靜自若、淡然處之的感覺。
花眠打量杜周一眼,微笑道:“島王好眼力 ,這孩子,我收了 。”施南庭拈須道:“恭喜花尊主,‘龜鏡流’又得了一位英才。 ”
“先別說嘴。”花眠掃他一眼 ,半嗔半笑,“誰知道你們三個人有沒有藏私,把更好的人物留在后面 。”施南庭笑道:“不敢,花尊主龜鏡神通 ,一望可知。 ”
花眠一笑,帶著杜周退下。云虛又念:“盧愁。”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走上前去,不高偏瘦 ,長眉細眼 。云虛頭也不抬,說道:“你去千鱗流吧。”盧愁左右看看,見施南庭沖他招手 ,于是慌忙過去。
又點了五人,云虛忽地叫道:“江小流!”江小流應聲一抖,慌張出列 ,他在市井里撒潑鬧事,到了莊重肅穆的地方,總是沒來由的心虛 。
云虛看他一眼 ,回頭注視楊風來。楊風來忙道:“不關我的事,收下這小子,全都是明斗的意思。 ”
明斗心中暗罵,忙說:“這小子根骨平常 ,為人還算機靈 。”
“好啊!”云虛冷冷說道,“既是你招來的,就把他分入‘鯨息流’好了。 ”
明斗暗叫晦氣 ,可也不好回絕,只好苦笑默認。
“樂之揚!”云虛又叫一聲,樂之揚應聲出列 。云虛看他一眼 ,點頭說道:“你就是樂之揚?聽說你在海船上講了一個好故事,不妨說給大伙兒聽聽?”
樂之揚一愣,轉眼看去 ,云裳也正定眼瞧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好小子,告我的刁狀?樂之揚認準了是云裳告密 ,想了想笑道,“那個笑話,我說過就忘了。云師兄也許記得,讓他轉述也是一樣 。 ”
云裳大怒 ,正要出言反駁,忽聽云虛說道:“樂之揚,看樣子你不是我道中人 ,做我東島弟子,實在屈才得很。”
樂之揚一愣,胸中微微一酸 ,涌起一股傲氣,隨口笑道:“好啊,島王看不上我 ,我走了便是。”
江小流一聽這話,大為吃驚,心想:你走了 ,我留在這兒干什么?不及挺身而出,忽聽云虛又說:“那也不必,東島這地方,可不是想來就來 ,想走便走的。既然來了,成不了弟子,就得做我島上的仆役 ,如無本王準許,終其一生不得離島半步 。 ”
樂之揚聽了這話,只覺兩眼發黑 ,腦子里亂哄哄一團,早知道就不該來這東島,如今困在這里 ,又與囚犯何異?
他心懷激蕩,悔恨交集,明斗見他發呆 ,心中十分痛快,大聲說:“聽到了么?臭小子,還不滾下去。”
樂之揚默默退下,兩眼盯著地面 ,心中其亂如麻,眾人后面的話他一大半也沒有聽進去。
“蘇兒 。”云虛又叫一聲,葉靈蘇漫步出列 ,躬身行禮。
“你可知罪么? ”云虛目光嚴厲,落在少女臉上。
葉靈蘇道:“徒兒不知師父所說何事 。”
“還敢狡辯。”云虛怒哼一聲,“你用‘夜雨神針’傷了陽景 ,可有其事?”
外修弟子返島不久,許多人不知此事,聽了這話 ,紛紛議論。云虛雙眉一挑,目光掃過全場,所有人屏息住口 ,大氣也不敢出 。
“不! ”葉靈蘇沉默一下,“徒兒沒有發針。”
“那你為什么告訴明尊主,說是你發針傷了陽景?”
“明尊主一定要說是我,徒兒不屑和他分辯 ,但師尊問及,我不得不據實相告。 ”葉靈蘇一邊說,一邊望著明斗 ,后者一臉驚怒,氣得渾身發抖 。
云虛撫須說道:“可是一船之中,除了你 ,還有誰會夜雨神針?”
“我不知道。”葉靈蘇略略回頭,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樂之揚。
樂之揚如夢方醒 ,皺了皺眉,欲言又止,忽聽花眠說道:“蘇兒 ,你在說謊么? ”
葉靈蘇道:“我沒有說謊。”
“你這孩子就是太倔 。”花眠沖她一笑,“你若沒說謊,為何要躲避我的龜鏡? ”
花眠的“龜鏡”術,源自東島的前輩高手“窮儒”公羊羽的“三鏡三識 ” ,對敵之時能料敵先機,練到一定地步,甚至于映照人心 ,猜測出對方的心意。花眠就是此道好手,她看出葉靈蘇言不由衷,故用龜鏡術探測 ,誰知道葉靈蘇早有防范,百計轉移心神,避開她的神通。
“蘇兒!”花眠軟語說道 ,“你一定知道是誰傷了陽景,只要你好好說,島王一定不會責怪你 。”她一邊說 ,一邊向葉靈蘇連使眼色。
葉靈蘇低頭不語。樂之揚望著她的身影,胸中熱血沸涌,恨不得將她一把推開,大聲直承其事 。
“不!”葉靈蘇忽地開口 ,“徒兒不知道。 ”
樂之揚心頭大震,禁不住沖口而出:“慢著。”云虛一揚眉毛,凝目看來 ,樂之揚越眾而出,大聲說道:“陽景是我傷的,跟葉姑娘無關 。”
眾人面面相對 ,明斗怒道:“樂之揚,你好放肆,島王處分弟子 ,你也敢來搗亂?哼,夜雨神針?你恐怕見都沒見過。 ”
“誰說我沒見過?”樂之揚笑了笑,“那枚金針是我撿來的。”
“撿來的? ”云虛沉聲問道 ,“這話怎講?”
“是這樣……”樂之揚邊想邊說,“那天晚上,我在船尾看海,忽然聽見刺刺刺的聲音 ,回頭一看,天上星星點點,像是飛過一蓬金雨 ,不,一條金龍 。 ”
“唔!”云虛聽了他的形容,點頭說道 ,“那是‘天星點龍’。”
樂之揚看過張天意的手段,隨口描繪出來,不想一語中的 ,暗合了針法里的招數,忙說:“沒錯,天星點龍 ,有點兒那個意思。 ”
云虛哼了一聲,又問:“后來呢?”
樂之揚打起精神,接著說道:“我心里奇怪,偷偷上前一看 ,發現葉姑娘走近桅桿,一根根起出金針,之后慢慢走開。我待她走遠 ,湊上去一看,發現桅桿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正覺驚訝 ,忽見光亮一閃,原來桅桿上還有一根金針,想是葉姑娘留下來的 。我心中好奇 ,就起了出來,后來跟陽景廝打,他捏住我的脖子 ,我情急保命,就把金針刺進了他的胸膛。”
“胡說八道。”明斗怒道,“憑你也能刺中陽景? ”
樂之揚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刺中陽景不過小事一樁 ,試想葉姑娘搶了我的笛子,我不也奪回來了嗎?”
眾人竊竊私語,望著樂之揚一臉的不信 。云虛也大皺眉頭 ,沉聲說道:“蘇兒,此話當真?”葉靈蘇嘆了口氣,輕聲說:“徒兒輕敵 ,有辱師門。 ”
“不輕敵呢?你有多少取勝把握?”
“十二成!”葉靈蘇聲音雖小,語氣卻很果決。
云虛神色稍緩,掃視全場 ,沉聲說道,“大家聽見了么?所謂驕兵必敗,陽景是明老弟的高足 ,蘇兒也算是我的得意門生 。這個樂之揚,不過是秦淮河邊的一個小混混。雙方交手,本無懸念,結果輸掉的竟是兩個武學好手 ,真是可笑之至。 ”
眾人聽到這兒,望著樂之揚,臉上均有悲憤之色 ,只聽云虛又說:“樂之揚,你重傷本島弟子,本應加以嚴懲 ,但念你初來乍到,小懲大誡,罰你去雷音洞面壁十日 。”說到這兒 ,又轉向葉靈蘇,“蘇兒,你雖然沒有動手傷人 ,但知情不報,欺瞞尊長,我也罰你面壁十日。哼,你可服氣嗎?”
葉靈蘇低聲說:“蘇兒心服口服。 ”花眠看她一眼 ,連連搖頭嘆氣 。云虛不待她開口求情,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眾人一哄而散 ,樂之揚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時兩個弟子走上前來,說是奉命帶他去“雷音洞”受罰。
樂之揚轉眼一看 ,江小流已被明斗叫走,當下無精打采,跟在兩人身后。下了八卦坪 ,經過一條迂回起伏的小徑,走到一半,忽聽轟然怪響 ,正是早上聽過的聲音,那時相距甚遠,這時就近聽來,轟隆隆真如雷霆貫耳 。
怪聲響了一會兒 ,忽又消失,一時間,和風拂面 ,鳥語婉轉,四面清幽得難以描畫。三人轉過一片樹林,看見一個石洞 ,洞旁石碑上寫著“雷音”兩字。
花眠和葉靈蘇先到一步,亭亭站在洞前 。花眠笑道:“事已至此,你們兩個好好反省思過 ,一切飲食日用,我會派人送來。這兒毗鄰‘風穴’,上午寅時。下午申時風聲最響 。蘇兒 ,你修為不足,這兩個時辰千萬不可打坐練功,以免岔了真氣,走火入魔。 ”
葉靈蘇默默點頭 ,目光投向一邊,始終不看樂之揚一眼。樂之揚知道她為何生氣,想到兩人同處一洞 ,不由得心虛氣短,生出一絲歉疚 。
洞中甚是寬大,左右兩邊各有三間石室。花眠吩咐打開兩間囚室 ,左邊的關押樂之揚,右邊的關押葉靈蘇,兩間囚室門戶相對 ,花眠笑道:“十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你倆若嫌太悶 ,可以說話聊天。”
“誰要跟他說話聊天?”葉靈蘇說完,轉身進了囚室,哐啷一聲將鐵門帶上 。
樂之揚興味索然,進了石室 ,但見石壁生綠,地上鋪著干草,墻角有一個紅漆馬桶 ,室內彌漫著一股霉濕之氣。
他躺在干草上面,回想這幾日的經歷,真如一場黃粱大夢 ,悲歡離合,得而復失。朱微的笑靨如在眼前,義父的面龐也是若隱若現。兩張臉交替變幻 ,樂之揚悲從中來,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
不知不覺,倦意涌來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忽聽咣當一聲,樂之揚揉眼看去,但見鐵門下開了一扇小窗 ,塞進來一個食盒。
他從早至今還未用餐,一時饑火上沖,打開食盒 ,端起米飯,才湊近嘴邊,忽然聞到一股餿臭。再看菜肴羹湯 ,無不餿臭難聞 。
樂之揚大怒,叫道:“喂,送飯的 ,這些飯菜能吃嗎?”
門外無人應答,樂之揚又叫一聲,才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回答說:“愛吃就吃 ,不吃拉倒,大爺高興了,給你送送飯,不高興了 ,你就等著餓死吧! ”
樂之揚想要大罵,可轉念一想,這人膽敢放肆 ,必有后臺撐腰,看來有人心思歹毒,故意用餿壞的飯菜來羞辱自己 ,想到這兒,飛起一腳,連盤帶碗 ,統統踢了出去。
“有骨氣。”送飯的冷笑一聲,收拾破碗爛碟,窸窸窣窣地走開了 。
樂之揚越想越氣 ,對準鐵門狂敲亂打,捶打聲在洞窟中回蕩,對面的葉靈蘇卻一聲不吭。
敲了一會兒,樂之揚手腳痛麻 ,無奈坐了下來,取出空碧吹笛解悶。才吹幾個調子,風穴狂風大作、轟然如雷 ,笛聲處在其間,就像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幾個浪頭過去 ,舟覆人亡,了無痕跡 。
樂之揚只好丟開玉笛,悶悶地躺了下來 ,挨到下午時分,又聽腳步聲響,同時飄來飯菜香氣。
樂之揚餓了一天 ,聞見飯香,不由得**泉涌,肚子里咕咕直叫。他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只見洞外走來一對年輕男女 ,男子青衣,女子白衣,各提一只食盒 。白衣女走到對面的鐵門前 ,放下食盒,取出菜肴,盡是肥雞魚蝦 ,豐盛得出奇。
樂之揚看在眼里,饞涎欲滴,這時青衣男子走了過來 ,將食盒丟在地上,砰地一腳踢進囚室。
樂之揚打開食盒,臭氣撲鼻 ,那一碗黃湯發出刺鼻的尿味,挑開米飯,下面竟然還藏了兩坨狗屎。
這一次樂之揚不再憤怒,只覺無可奈何 ,心想對方存心如此,鬧也無用,當下一言不發 ,將食盒原路送回 。
悶悶睡了一夜,好容易挨到次日。兩個男女又送飯來,葉靈蘇的那一份更加豐盛 ,濃香四溢,勾人饞涎。樂之揚的一份仍是餿臭不堪,他將食盒丟開 ,一頭倒下,拼命想要入睡,借以忘掉饑餓 ,誰知道對面的飯菜香氣遠遠飄來,惹得他饑火上沖,口水長流,沒奈何 ,只好想象生平吃過的各種美味,可是越想越餓,只好坐起身來 ,吹奏《周天靈飛曲》打發時間 。不料吹笛也要力氣,一支《陽明清胃之曲》還沒吹完,就把腸胃清了個一干二凈 ,笛聲與腹鳴聲交替響起,儼然相互伴奏,就連那一股靈曲真氣 ,也變得遲鈍綿軟,一如剛剛蛻皮的蛇兒,懶洋洋的沒有一絲生氣。
“喂!”葉靈蘇的聲音忽地傳來 ,落在石洞之中,激起一陣回響,“樂之揚,你這笛子吹得跟哭一樣 ,與其吹得這樣難聽,不如養點兒精神,等著再餓一次。 ”
樂之揚恨得咬牙 ,放下笛子說:“餓就餓,大不了餓死 。你也別得意,我餓死了 ,變成餓鬼也來找你。”
“我才不怕呢!”葉靈蘇冷哼一聲,“你這樣的人,活著是個小人 ,死了也是個小鬼,除了撒謊吹牛,也沒有什么本事。 ”
“聽說餓鬼附身 ,人就會吃掉自己 。”樂之揚壓低嗓子 、故作陰森,“吃的時候先吃小指,再吃無名指,一個接一個 ,直到把十個指頭吃光,只剩下兩個光禿禿的手掌。鬼吃人還不吐骨頭,就這么嚼呀嚼呀 ,咯崩咯崩,清脆得要命……”
“閉嘴! ”葉靈蘇忽地銳喝一聲,“樂之揚 ,你這個撒謊精,你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我倒要看看,你能餓上幾頓 ,那時餓昏了頭,啃手指的怕是你自己 。”
樂之揚一呆,暗暗叫苦 ,心想死后總是虛妄,現如今身受饑餓之苦卻是自己。也許到了那個時候,自己饑不擇食,真會把手指一個個咬光。想到這兒 ,他只覺頭皮發麻,手腳一陣冰涼。
正沮喪,忽聽嗖的一聲 ,一樣東西穿過門下小窗,落在干草堆上 。樂之揚只恐有詐,閃身跳開 ,定眼一看,卻見草堆上躺了一只金黃油亮的雞腿。他先是一驚,跟著大為疑惑 ,叫道:“葉靈蘇,你干嗎?”
少女冷冷說道:“這雞腿你頂好別吃,活活餓死才好呢。 ”話沒說完 ,樂之揚已經撲了上去,抓起雞腿大咬大嚼,那吃相好比餓鬼投胎,還沒吃出味兒 ,一條雞腿就已經進了五臟廟,剩下一根骨頭,樂之揚**了又** ,仍覺回味無窮 。
忽然白光一閃,一只瓷盤穿過小窗,瓷盤上盛著一條清蒸鯛魚 ,通身完好,一箸未動。樂之揚大喜過望,捧起盤子嗅了又嗅 ,嘖嘖贊道:“好魚好魚,可惜沒有筷子。”說完伸手要抓,忽聽葉靈蘇叫道:“貪吃鬼 ,不嫌臟么?”嗖嗖兩聲,又飛來兩只竹筷 。樂之揚也不客氣,拾起筷子,大快朵頤 ,但覺有生以來吃過的魚中數這一條最為鮮美。
接下來,葉靈蘇就像變戲法兒,一會兒送來米飯 ,一會兒送來羹湯,樂之揚餓了兩天一夜,來者不拒 ,吃得不亦樂乎。待到吃完,才想起這些飯菜的來歷,心中不勝感激 ,說道:“葉姑娘,大恩不言謝,要不是你 ,我真叫他們活活餓死了 。”
葉靈蘇沉默時許,輕聲問道:“你知道誰要餓死你嗎? ”
“人選多了。”樂之揚扳著指頭,“陽景嫌疑最大,明斗也不是好人 ,云裳也是一個大大的疑犯,我取笑過他,這人心胸狹隘 ,很會告人刁狀……”
“住口! ”葉靈蘇的聲音里飽含怒氣,“大師兄不是那樣的人,他若恨你怨你 ,只會當面動手,不會暗地里害人。”
樂之揚聽了這話,老大無味:“他不暗地里害人 ,怎么向他爹告刁狀?”葉靈蘇奇道:“他什么時候告過刁狀? ”
“不是他告刁狀,云虛又怎么知道我說笑話的事情?”
“聽到的人多了,你又憑什么只怪他一個?”葉靈蘇處處為云裳開脫 ,樂之揚心生疑惑,笑著問道:“葉姑娘,這位云大師兄是你的心上人么? ”
“胡說!”葉靈蘇怒道,“樂之揚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隨你餓死渴死 。”
好漢敵不過肚餓 ,樂之揚只好說,“好,好 ,云裳兄最清白,比月亮里的兔子還白。 ”葉靈蘇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看你口服心不服。”
“你怎么知道我心不服 ,難不成你鉆進來看過?”
“你的臟心爛肺,我才懶得看呢。”
樂之揚哈哈大笑 。那邊沉寂片刻,葉靈蘇忽又說道:“你把碗碟送到門外來 ,其他人知道我送你吃喝,一定又會生出閑話。 ”
“閑話就閑話,我才不在乎!”
葉靈蘇冷冷道:“你是大男人,沒臉沒皮無所謂 ,閑話傳出去,壞的都是我們女人的名節。”
樂之揚嘆道:“又是我的錯 。 ”說著收拾碗碟,送出窗口 ,問道,“這么遠,你怎么收回……”話沒說完 ,對面囚室中飛出一根白色的綢帶,一纏一卷,便將一只海碗卷了過去 ,力量之巧,拿捏之妙,當真匪夷所思。正驚訝 ,白綢帶吞吞吐吐,又將剩余的碗盤一一收回。
樂之揚看了一會兒,忽地拍手笑道:“我明白了,這是楊風來的功夫 。”
“咦! ”葉靈蘇微感吃驚 ,“你見過楊尊主出手?”
“見過!”樂之揚繪聲繪色,將仙月居上的打斗說了一遍。葉靈蘇默默聽完,冷不丁問道:“那時候 ,你的身邊還有誰? ”
“我身邊?”樂之揚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身邊有人?”
“好幾次你都說到‘我們’,‘我們’看見 ,‘我們’讓開,說到這兩個字眼兒,你的語氣柔和得不得了。我猜啊 ,不但有人,還是一個女人 。 ”
這一番話勾起了樂之揚心中的至憾,一時心血翻騰 ,不知道從何說起。葉靈蘇又說:“這個女子,是不是朱微姑娘?”她事事猜中,樂之揚心中不快,大聲說:“若不是呢?”
葉靈蘇冷哼一聲 ,說道:“那你就是一個薄情寡義、三心二意的無恥之輩。”
樂之揚呆了呆,嘆氣說道:“重情重義又如何?我再鐘情十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的 。 ”
“為什么?”葉靈蘇心生好奇 ,忍不住追問,“既是情人,又為何不能在一起?”
這一段經歷就是樂之揚心底的傷疤 ,平時他天性樂觀、若無所覺,可是輕輕一觸,便有難忍之痛。更讓人難受的是 ,他的遭遇太過離奇,說出來也沒人肯信。一是秦淮河的小痞子,一是大明朝的小公主 ,雙方兩情相悅,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何況事關朱微的名節,樂之揚寧可將此事爛在心里,也不愿多說一字 ,想了想,嘆氣說道:“這世上總有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情,說起來只會讓人傷心 。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朱微。 ”葉靈蘇低聲沉吟 ,“朱微,朱微,嗯 ,她姓朱,莫非是大明的皇族?”
樂之揚的心突地一跳,待要否認 ,葉靈蘇又說:“我糊涂了,天下姓朱的千百萬,哪能個個都是皇族?若是皇族 ,又怎么會看上你這個滿嘴胡話的撒謊精。”
樂之揚松一口氣,笑道:“對,對,我這樣的人做了駙馬 ,那還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
“我只說她是皇族,可沒說她是公主 。哼,你想當駙馬 ,真是井里的蛤蟆想上天——白日做夢。”
樂之揚打了個哈哈,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忽聽葉靈蘇又說:“撒謊精 ,你空口吃白飯,吃得倒也心安理得。”
樂之揚聽出她話中有話,笑道:“我要錢沒有 ,要命一條,你要不嫌棄,我吹兩支曲兒給你聽 ,抵償飯錢如何? ”
“也罷!”葉靈蘇說道,“但這曲目得由我來點,點中了不會吹,可要大大的受罰 。”
“你只管點 ,我若吹不了,甘愿受罰。 ”
“好大的口氣。”葉靈蘇沉思一下,“先吹個《梅花三弄》好了 。”
樂之揚抖擻精神 ,橫笛而吹,樂聲凄婉動人,好比子規啼月 ,又如孤鶴穿云,低回處如凌江悲嘆,飄零處如風蕩寒梅 ,上下起落,一波三折,一股刻骨憂傷 ,聲聲斷人肝腸。
吹罷《梅花三弄》,葉靈蘇又點了《陽關三疊》,樂之揚笛聲一轉,離愁別恨油然而生 ,他離別故土 、遠赴海外、義父新亡、情人遠離,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涌上心頭,吹得越發凄慘起來。
葉靈蘇默默聽完 ,忽道:“怎么吹得這樣傷感,可有好玩一些的嗎?”
“好玩的么? ”樂之揚笑道,“那就來一支《酒狂》 。”
《酒狂》是晉代大文豪阮籍所作 ,阮籍好酒,這一支曲子盡寫他酒醉以后的佯狂酒態,節奏重疊往復 ,一如醉人走路,顛而倒之 、詼諧有趣,結尾處有“仙人吐酒聲” ,樂之揚天性跳脫,故意吹得十分俏皮。葉靈蘇聽到這兒,也輕輕笑出聲來。
不久送飯的又來,葉靈蘇的照樣豐盛美味 ,樂之揚這邊還是不可下咽。等到送飯的一走,葉靈蘇又將省下的飯菜送來,她有“夜雨神針 ”的功夫 ,手法精妙,收放自如,每一樣飯菜都落到樂之揚腳前 ,比起飯館里的伙計還要周到 。
吃完飯,樂之揚又吹《霓裳羽衣曲》,這是盛唐舞曲 ,相傳是唐明皇譜曲、楊玉環伴舞,其中借鑒了天竺音樂,節奏明快悅耳 ,吹到精妙之處,聲如游龍飛鳳,讓人凝思遙想。
才吹完,風穴中風聲大作 ,樂之揚只好停下,待到風雷聲過后,又吹《綠腰》、《白纻》 ,均是舞曲,節奏跳脫飛揚。葉靈蘇聽了一會兒,不覺厭倦起來 ,又點《碣石調·幽蘭》,大有隱士如蘭 、慷慨自得的意韻 。
歇息一晚,兩人興致不減 ,又吹《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關山月》、《長門怨》,一直吹到《胡笳十八拍》。這首曲子是東漢大才女蔡文姬所創 ,本是古琴的琴曲,道盡蔡文姬流落匈奴 、思鄉哀怨的心境。樂之揚用笛吹來,別有一番意境,葉靈蘇聽得入神 ,應著節拍,輕聲唱道:“雁南征兮欲寄邊心,雁北歸兮為得漢音 。雁飛高兮邈難尋 ,空斷腸兮思愔愔。攢眉向月兮撫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彌深……”
唱到這兒,葉靈蘇悶悶不樂 ,輕聲嘆道:“為什么古往今來,真正的好女子都那么可憐?難道真的是紅顏薄命嗎?”
樂之揚笑道:“我這人不信命,好命歹命都是爭來的。朱元璋當年不也是一個乞丐嗎?后來還不是當了天子 ,做了皇帝 。 ”
“當天子、做皇帝也未必好,孤家寡人一個,除了自己又敢相信誰呢?”
樂之揚驚訝道:“奇怪了 ,東島的人不都想著打天下、做皇帝嗎?”
葉靈蘇嘆道:“那些昏話,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別說大明根基已固,顛覆不易 ,就算真有復國的機會,又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以我們葉家來說 ,當年人丁何其興旺,后來卷入天下之爭,死得七七八八。當年一同離開天機宮的幾大家族 ,左、修兩家都已血脈斷絕,靈鰲島的釋家也是遠走他方。我們這些習武之人尚且如此,真打起仗來 ,那些老百姓豈不更加可憐? ”
樂之揚聽完這一席話,心中大生敬意:“葉姑娘,以前我有得罪之處 ,還請多多見諒 。”
“我可沒那么小氣。”葉靈蘇語聲壓低,“剛才這些話,你知我知,別讓第三人知道。 ”
“小子一定守口如瓶。”樂之揚說完 ,又吹起一支《月兒高》,伴隨悠揚笛聲,一輪明月冉冉高升 ,冰魄銀輝,掛在枝頭,幾只夜鳥咕咕鳴叫 ,清幽中別有一番凄涼 。
一連數日,兩人一個點曲,一個吹笛 ,葉靈蘇所知甚博,所點的曲目中不乏冷僻的曲子。好在樂韶鳳身為大明祭酒,古往今來的樂曲大多有所了解。樂之揚天分頗高 ,任何樂曲過耳不忘,即使記得不全,憑借樂感加以彌補,倒也宛轉自如 ,叫人聽不出破綻 。
十日之期轉眼即過,這一晚,樂之揚吹罷一支《杏花天影》 ,忽地沉默下來。葉靈蘇忍不住問道:“樂之揚,怎么啦,你有心事么?”
樂之揚悶悶說道:“《杏花天影》是我義父身前最愛的曲子。我和他在秦淮河邊賣唱 ,每次都是我吹他唱,可惜曲聲如舊,他人已經不在了 。”想到義父生前的音容 ,心如刀割,流下淚來。
葉靈蘇不由問道:“你的笛子是義父教的么? ”
“是啊!”
“你的親生父母呢?”葉靈蘇的語聲中帶著一絲關切。
“義父說,我是秦淮河邊撿來的 ,父母是誰,我也不知 。 ”樂之揚意興索然,“也許我媽媽是一個歌妓,遭人始亂終棄 ,方才生下了我,鴇兒嫌累贅,就隨手丟在河邊……”
“哪兒會呢?”葉靈蘇微微氣惱 ,“你這個撒謊精,就會胡編亂造。 ”
樂之揚哈哈大笑,葉靈蘇越發生氣:“笑什么?這樣的事你也笑得出來?”
“是 ,是。”樂之揚口中答應,心中卻想:小姑娘天真可愛,這樣的慘事她不信也好 。
葉靈蘇沉默一會兒 ,又說:“樂之揚,你把《杏花天影》再吹一遍,你吹 ,我唱,令尊地下有知,也許聽得到這支曲子。 ”
樂之揚心生感動,可是千言萬語 ,到了嘴邊,只變成一個“好”字。他幽幽吹起曲子,葉靈蘇應聲唱道:
“綠絲低拂鴛鴦浦 ,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 ,更少駐 。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 ,更移舟,向甚處?”
少女的嗓音柔而不媚,清而不濁 ,軟如雨絲,嫩似新柳,一曲唱完,余音裊裊 。二人各懷心思 ,沉默良久,葉靈蘇才說:“三更天了么? ”
樂之揚透過囚窗看去,明月半缺 ,風輕云淡,便說:“是呀!”
“日子過得好快。”葉靈蘇嘆道,“過了明天 ,再也聽不到你的笛聲了。”
“我又不會死 。 ”樂之揚心中好笑,“你若喜歡,我天天吹給你聽。”
“那也不必!”葉靈蘇幽幽說道 ,“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這些天我聽了一百零九支曲子 ,十年不聽也夠本了。 ”
樂之揚只覺奇怪,沖口問道:“葉姑娘,你以前沒聽過樂曲么?”
對面的囚室中沉寂時許,少女輕聲說:“你 、你吹的許多曲子 ,我都是這兩天才聽到的 。”
“為什么? ”樂之揚大為驚奇。
“為了復國大計,島上的弟子除了習練武功,就是鉆研兵法 ,什么算學啊、音樂啊、醫術啊,種種雜學,全都不許涉及 ,說是玩物喪志,不利修行。但這么一來,總少了許多樂趣 。”葉靈蘇說到這兒 ,悵然若失。
樂之揚也為她惋惜,說道:“葉姑娘,奏樂也沒什么難的 ,出去以后,我說一說你就會了。”
葉靈蘇仿佛動了心,過了一會兒又說:“罷了,有人知道你教我奏樂 ,我們又要受罰了。 ”
樂之揚想到這少女有志難抒,恨不得縱聲長嘯 。他大聲說道:“怕什么?大不了又關到這里來,那樣更好了 ,我又能為你吹十天笛子。”
葉靈蘇笑道:“那么一來,倒也不算受罰了。”她沉吟一下,忽道 ,“樂之揚,這幾**吹了不少曲子,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 ”
樂之揚笑道:“你點我吹 ,你沒點到,我當然不吹 。”葉靈蘇說:“那曲子我很喜歡,它叫什么名字?”樂之揚答道:“《周天靈飛曲》。”
“靈飛? ”葉靈蘇輕輕拍手 ,“果然曲如其名,讓人神為之揚,靈為之飛,這幾天 ,我聽了這么多古曲,卻沒有一支比得上它。”
樂之揚也有同感,這位靈道人 ,不但是一代武學宗師,更是樂道上的大行家 。《周天靈飛曲》將樂理引入內功,曲調引動氣血 ,生出了一股牽魂蕩魄的奇妙意韻,但聽葉靈蘇笑道:“這最后一支曲子,我就點《周天靈飛曲》。”
樂之揚打起精神 ,吹奏起來,洞中兩人心隨曲飛,儼然與笛聲同化 ,乘著一縷清風,飛向廣漠天外。
過了良久,終于吹完,葉靈蘇再無聲息 ,樂之揚也躺了下來,耳邊余韻猶在,心緒久久難以平息 ,過了許久才模糊睡去 。
次日一早,樂之揚還在夢中,就聽見咣當作響。他揉眼看去 ,天已透亮,花眠領著兩個弟子打開牢門,將葉靈蘇放了出來。少女一身素凈 ,蒙面如故,樂之揚本想瞧一瞧她模樣,這一來不免有些失望 。
這時一個弟子又放出樂之揚 ,葉靈蘇轉眼看來,兩人目光相遇,心中均起波瀾。連日以來,兩人只聞其聲 ,不見其人,可是知音解語,甚是投契 ,無意中結下了情誼,將對方視為知己。
葉靈蘇目光一轉,忽地問道:“花姨 ,這個人的職事分在哪里? ”
“分在邀月峰。”說到這兒,花眠微感詫異,笑道 ,“蘇兒,你一向不理俗務,怎么今天對這些事兒感興趣了?”
“隨便問問 。 ”葉靈蘇說到這兒 ,瞥了樂之揚一眼,忽地轉過身,快步走遠了。
花眠目送少女消失,說道:“莫離 ,你帶樂之揚去童管事那兒。”
一個黃衣少年走上前來,向樂之揚招了招手,叫道:“跟我來 。”
兩人走了一會兒 ,到了島嶼尾部,遙見一座蒼翠的小峰,峰下一排石墻青瓦 ,背陰處竹林幽靜,向陽處果樹成陰,且有一片稻田 ,海風吹來,如波如浪。
到了瓦屋前,莫離大聲叫道:“童管事 ,童管事…… ”屋中無人應答,林子里卻有人叫道:“誰啊?”應聲走出一個中年男子,圓臉大耳,稍稍發福 ,頜下幾縷長須,手里提著一個紅漆葫蘆,一張臉紅通通的 ,還沒走近,便可嗅見一股難聞的酒氣。
“花尊主派我來的 。”莫離反手一指,“這是新來的仆役樂之揚。 ”
童管事低頭想了想 ,笑道:“不錯,花眠跟我提過。”揮了揮手說,“你回去告訴花眠 ,人我收下了 。”莫離行了一禮,轉身離開,臨走時看了樂之揚一眼 ,眼神透出一絲嘲弄。
“鄙人童耀。”童管事提起葫蘆,還沒喝下,先打一個酒嗝,那股酒氣熏得樂之揚后退兩步 。
“你就是樂之揚? ”童耀乜斜醉眼 ,瞅著少年,“我在龍吟殿見過你,你小子大言不慚 ,自吹打敗了葉靈蘇和陽景,對不對?”
樂之揚笑道:“他們輸給我,全都因為運氣不好。”
“是么? ”童耀口中說話 ,腳下閃電伸出,勾住樂之揚的腳踝。他看上去醉態可掬,出腳卻是又快又巧 ,樂之揚只覺一股大力自下涌起,整個人騰空而出,砰的一聲摔出一丈多遠。
“你的運氣也不怎么樣!”童耀揚起臉來 ,咧嘴冷笑,“奇怪了,你小子連馬步都站不穩,怎么勝了島王和明斗的得意弟子?島王且不說 ,明斗那廝,教徒無方,虛有其名 。”
樂之揚忍痛爬起身來 ,笑著說道:“明斗拍馬屁還行,說到真才實學,我看也不怎么樣。 ”
童耀轉嗔為喜:“小子你認識他幾天 ,又怎么知道他沒有真才實學?”
“我見過他跟一個老太監動手,三下兩下,就給殺得落花流水。如果換了童管事 ,哪兒能容一個太監猖狂 。”樂之揚連吹帶捧,童耀聽在耳中,登時酒意沖腦 ,輕飄飄的不勝舒服,他換了一張笑臉說道:“你說的老太監是‘陰魔’冷玄嗎?我勝他也不容易,但也不至于輸得那樣難看。說到底,我就是看不上有些人 ,光靠吹牛拍馬上位,本身沒什么真本事。 ”
“說得對 。”樂之揚拍手贊嘆,“童管事剛才摔我這一下 ,可比那些四尊五尊的強得多了。”
童耀一生憾事,就是未能躋身四尊之列,樂之揚的話撓到了他心底的癢處 ,不由含笑說道:“你這小子有點兒眼光,剛才摔你這一下,乃是我童家祖傳的‘盤風掃云腿’ ,我只用了兩成力,要是腿力用足,你可不止摔一跤這么簡單。 ”
樂之揚笑道:“用足了力 ,我這兩條腿可就廢了 。”
“你知道就好!”童耀大力點頭,“小樂,你到我手下辦事,大家也就不是外人 ,你只要努力勤勉,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樂之揚連連稱是,他知道身在孤島 、無路可逃 ,若不伏低做小,只怕活不下去,但見童耀愛聽好話 ,當下著意逢迎,處處將他抬高一線。童耀臉上有光,許多小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
屋后的小山峰名叫“邀月峰 ” ,擋住海上的風浪。山下種了許多莊稼菜蔬,種地的雜役約有十名,大多年紀老邁。樂之揚年少俊秀 ,性子又好,很快就與眾人打成一片,農忙時說說笑話,農閑時吹吹笛子 ,聽得眾人樂而忘倦。三五日不到,儼然成了眾人的頭領,他走到哪兒 ,眾人跟到哪兒,不時讓他吹一段曲子、說一段笑話 。
人多時樂之揚還算高興,一閑下來 ,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爬上邀月峰頂,環顧四面大海,只見煙波茫茫、汗漫無涯 ,心想自己年紀輕輕,困在島上與一幫老農為伍,三五年還罷了 ,若是一生一世,那又如何了得?
他傷感了一陣,尋思如要離開此島,除了習武自強 ,委實別無他法。東島是釋印神所創,如果靈道人真的打敗過釋印神,那么學會他的武功 ,將來遇上機會,大可制服東島高手,奪一艘船逃回陸地 。
樂之揚想著抽出笛子 ,就在峰頂吹起了《周天靈飛曲》。此處山高風大,笛聲傳出數尺,就被風聲壓住。樂之揚好勝心起 ,故意迎風吹奏,起初笛聲散漫,一遇狂風 ,登時散亂 。吹了幾天,但覺體內一股真氣來回流轉,起初小如蚯蚓,過了幾天 ,漸漸大如細蛇,行走到大的關竅處,忽又分成幾股 ,所過經脈暢快 、毛孔舒張,使人百骸震動,恨不得丟下笛子 ,縱聲長嘯一番。
《周天靈飛曲》乃是千古少有的奇功。自古練氣之術,無論釋道儒武,大多從十二經脈開始 ,逐脈修煉,花費若干歲月,貫通任督二脈 ,形成一個小周天 。而后再練奇經八脈,花費更多時光,貫通這八條經脈,與小周天連接起來 ,形成一個大周天。到了這個境界,真氣流注全身,自可以拔山超海 ,做出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壯舉。
這樣步步為營,盡管穩扎穩打,卻有許多難以想象的麻煩 。修煉者導引真氣 ,全身的成敗系于一脈一穴,一開始務求專注,將意念聚集在經脈和穴道上面。可是過于專注 ,不免患得患失,稍稍導引不暢,難免生出挫折之心、爭勝之念 ,以至于胡思亂想,生出許多雜念。雜念是練氣的大敵,雜念一起,輕則修煉退步 ,重則走火入魔,所以自古以來,練成小周天已屬不易 ,貫通大周天的人更是少而又少,只有某些心志堅強、渾然忘我的人物可以辦到。
修煉務必專注,專注太過 ,又會生出雜念,這兩者自相矛盾,乃是困擾古今練氣士的大難題 。靈道人出身玄門 ,深諳“無為”之道,由音樂入手,將大小周天的修煉之法納入一套曲子 ,曲由心生,真氣隨音樂流遍全身,吹奏之人一旦專注于吹奏樂曲,就會忘了真氣流到何處 ,久而久之,甚至于完全忘記練氣之事,從而也就沒有了任何雜念 ,輕輕松松地度過難關。
樂之揚不通內功,但精于音樂,實在是修煉這門內功的最好材料 ,如果他練過內功,必然也會在意得失,生出雜念 ,但他對練氣一竅不通,吹奏時想著的只有音樂,對于真氣的走向聽之任之。這樣一來 ,正合道家妙旨,無為而無所不為,很快沖破關礙,自成周天之象 。
周天一成 ,妙用頓生。起初樂之揚真氣孱弱,感覺不太明顯,但隨修為日深 ,真氣變得渾厚,自然周流百骸,開張萬竅 ,納入天地之氣,躍入了一個全新境界。首先變化的是笛聲,起初遇風就散 ,難以及遠,漸漸凝成一縷,穿過海風 ,送出一里之外;其次變化的是體力,樂之揚白天耕田種樹,幾乎不知疲倦,夜里爬山登頂 ,也是一縱即上,速度之快,勝過靈猴飛猱 。
如果童耀心思細密 ,不難發現樂之揚的變化。但他終日飲酒,一天里清醒的時候不過一半,但見樂之揚干活又好又快 ,說話知情識趣,遠非那些粗蠢農夫可比,這酒鬼一高興 ,索性讓他當了工頭,監管一幫老農作息,自己則呆在屋里 ,終日長醉,不理世事。
這么一來,樂之揚閑暇更多,練氣之外 ,又開始修煉靈舞 。技擊為殺戮之道,靈道人悟道以后,便不十分推崇。但他一身武學出神入化 ,如果完全拋棄,不免有些可惜,兩難之下 ,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將一身武學編入《靈舞》,并不注明出處 ,但由修煉者自學自悟,習武者從中悟出武功,喜愛音樂的看出的不過是一場舞蹈。
樂之揚對于武功一竅不通 ,一開始就將其當成舞蹈,甚至于生出一個荒唐可笑的念頭:武功與舞蹈沒有分別 。他隨樂起舞,從未細想其中的奧妙,只覺跳舞之時 ,體內的那股熱氣也會如吹笛時一樣流轉,時而竄到指尖,時而貫注腳上 ,使人動作敏捷,精力無窮。
忽忽過了數月,這一天忙完農活 ,農夫們自去休息。樂之揚坐在樹下,吹了一會兒笛子,忽地想起了江小流。自從龍吟殿一別 ,他就全無音訊 。常言道:“得勝的貓兒歡似虎,脫毛的鳳凰不如雞。”難道說江小流做了東島弟子,自覺高人一等 ,再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轉念一想,他和江小流結識多年,這小子什么都缺,唯獨不缺義氣 ,在河邊打架斗毆,無論面對何人,從來沒有臨陣脫逃的先例 ,如今不來探望,一定另有隱情。
意想及此,樂之揚詢問一個農夫 ,得知“鯨息流 ”的弟子住在“飛鯨閣” 。那農夫說:“島上的雜役沒有路牌,不得在島上亂走,如果違犯 ,輕的重責二十大板,重的還會打斷雙腿。”
樂之揚笑道:“老哥哥,有什么法子去‘飛鯨閣’嗎? ”
“法子倒有一個。”老農慢吞吞地說 ,“每天早上,焦老三都要去各處挑糞當肥料,他有一塊牌子,可以自由進出各流派的茅房 。”
樂之揚找到焦老三 ,涎著臉向他討路牌,說是代他挑糞,想順道瞧一瞧島上的風光。焦老三遲疑一下 ,說道:“樂老弟,你替我出力,本是好事 ,但有一件事先得說明,我們這些雜役,學武是嚴厲禁止的。你若一定要去 ,聽我一言,見人習武,立刻避開 ,要不然,讓人打斷手腳挖去雙眼,可別怪老哥哥我沒有提醒你 。 ”
樂之揚不以為然:“什么狗屁武功,看兩眼就能學會嗎?”
焦老三臉色微變 ,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樂老弟,你我身為雜役 ,一切都要小心從事。你若不答應,我也不敢借給你牌子了。”
樂之揚忙笑道:“焦老哥,我聽你的 ,就算他們放一個屁,我也躲得遠遠的 。 ”
焦老三哈哈大笑,這才取出路牌 ,交給樂之揚。
次日清晨,樂之揚挑了兩個木桶,戴上一個斗笠 ,大踏步向西走去。路上遇到的幾個東島弟子,見了他均是捏著鼻子,遠遠避開。樂之揚心中大樂,故意湊上前去 ,惹得眾人連聲喝罵 。
樂之揚哈哈大笑,搖晃著一對糞桶,玩賞風景 ,邊走邊看,忽見一排閣樓鑿山而建,下臨大海 ,一條蜿蜒小道隱隱然與閣樓相通。
樂之揚拾級而上,到了飛鯨閣前,兩個弟子守在門邊 ,看過路牌,也不作聲,揮手讓他進去。
樂之揚找到茅房 ,一邊裝模作樣地掏糞,一邊打量四周的地形,但見屋宇甚多,找出江小流大為不易 。想到這兒 ,他靈機一動,取出玉笛吹奏起來。調子是一段《貨郎兒》,本是街上小販叫賣的歌聲 ,后來化入音樂,唱來詼諧有趣。每逢樂之揚去找江小流,都在屋外吹起這個調子 ,用不了多久,江小流自然溜出家門跟他會合 。
吹了一段,不聞有人回應 ,正想再吹一遍,忽見一個人鼻青臉腫地從墻角邊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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