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感言

新書的重心在于“構建一個光怪陸離卻合理有趣的仙俠世界”,對于一個嶄新世界基礎構建,即人與精怪鬼魅如何共處人間 ,會比較花力氣和心思。當然,“傳統”仙俠的套路,也會有 ,也是必然是不可或缺的 。

不過有點必須事先解釋,我之前極少去看仙俠或者玄幻小說,因為我以前對“修力不修心 ”、“披著仙俠皮的街頭斗毆”“活了千百年、頂著各種老祖的頭銜 ,骨子里不過是個地痞”,一直懷有偏見,事實上 ,等我真正相對系統地進入到古人筆記 、志怪、神魔小說描繪的世界后,才發現很有意思的一個現象,那就是“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 ” ,所以我最初印象中修仙之人必然“仙風道骨” 、“境界超拔” ,是極其片面的。無論是佛典還是道籍,種種典故、爭端、公案,都透著一股人味 ,甚至有些時候讓你覺得“那一點都不仙氣 ”,反而市儈得很,只是俗人爭名利 、圣人搶氣運(香火)罷了 ,其中《西游》《封神》尤其如此。

所以說,之前在我看來許多仙俠小說的“看似庸俗無仙氣”,恰恰是直指人心的 。與許多古典神魔志怪小說 ,非但不是脫節,反而是一脈相承、薪火相傳的。

不過話說回來,武俠小說死了 ,但哪怕再過一百年,武俠也不會死。歸根結底,俠氣二字 ,實在是我們每個男人的心頭愛 。

便如雪中人貓韓生宣所說 ,誰不羨慕那青衫仗劍走江湖?

新書框架很大,寫的時候會越來越大,但我有信心把那個世界寫得有意思 ,也會很注重故事和人物之間的平衡,“珠子以線串成珠簾”,琳瑯滿目 ,畢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物。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咱們就從小說里找補回來,多好 。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一章 驚蟄

二月二 ,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此時他正按照習俗 ,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墻壁 、木床等處 ,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借此驅趕蛇蝎、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詞 ,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墻 ,人間蛇蟲無處藏 。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 ,本朝開國以來,就擔當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 ”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扎此地 ,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少年 ,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 ,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 ,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臥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 ,吹滅蠟燭,走出屋子后,坐在臺階上 ,仰頭望去,星空璀璨 。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 ,姓姚 ,在去年暮秋時分的清晨,被人發現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正對著窯頭方向 ,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鉆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

世世代代都只會燒瓷一事的小鎮匠人,既不敢僭越燒制貢品官窯 ,也不敢將庫藏瓷器私自販賣給百姓,只得紛紛另謀出路,十四歲的陳平安也被掃地出門 ,回到泥瓶巷后,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 ,便是陳平安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 ,靠著那點微薄積蓄 ,少年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 ,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 ,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 ,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 ,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煉出來的身體底子 ,除此之外 ,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鎮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嘗遍了四周各種土壤的滋味 ,任勞任怨,什么臟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 ,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 ,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 ,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 ,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轱轆車,開始練習拉坯 ,熟能生巧 。

大概每過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 ,如此循環反復,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 ,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原本萬籟寂靜 ,陳平安聽到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停下腳步,果不其然 ,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墻頭上 ,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 ,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議、言官彈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 ,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哪里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系。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 ,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內外逛蕩 ,一年到頭游手好閑 ,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

泥瓶巷家家戶戶的黃土院墻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 ,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墻頭上 。

相比陳平安這個名字的粗淺俗氣,鄰居少年就要雅致許多 ,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 ,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墻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 ,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 ,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 ,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 ,臉色和藹,輕輕瞇眼打量著兩座毗鄰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并無停滯 ,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么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 ”

少女瞪大眼眸 ,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 ,晃了晃,“白銀一萬兩! ”

錦衣少年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連忙改口道:“是黃金萬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 ,道:“逗你玩的 。 ”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 ,“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后 ,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于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只沉甸甸的繡袋 ,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 ,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自己無意間看到有個中年人,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 ,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 ,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于是開口詢問 ,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眼見有利可圖 ,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 。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里有這么多閑錢 ,又實在舍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 ,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跡象的時候 ,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過 ,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無可奈何 。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后,跳下墻頭 ,似乎記起什么,對陳平安說道:“你還記得正月里的那條四腳嗎? ”

陳平安點了點頭。

怎么會不記得,簡直就是記憶猶新。

按照這座小鎮傳承數百年的風俗 ,如果有蛇類往自家屋子鉆,是好兆頭,主人絕對不要將其驅逐打殺 。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時候 ,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然后就有只俗稱四腳蛇的小玩意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竄 ,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 ,不曾想那條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四腳蛇,愈挫愈勇,一次次 ,把從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宋集薪給氣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陳平安院子,哪里想到 ,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條盤踞蜷縮起來的四腳蛇。

宋集薪察覺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與她心有靈犀,下意識就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 ,重新咽回肚子 。

他想說的是,那條奇丑無比的四腳蛇,最近額頭上有隆起 ,如頭頂生角。

宋集薪換了一句話說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里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 ,你可別趁我家沒人 ,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 ,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 ,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 ,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 ,歲歲平安……”

-------------

ps1:雪中的一個近二十萬字的番外在微信里面更新了,微信公眾號是:fenghuo1985

ps2:還沒上傳就一百多位盟主,你們威武

ps3:好久不見 ,劍來!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二章 開門

天微微亮 ,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褥 ,實在留不住熱氣,而且陳平安在燒瓷學徒的時候,也養成了早起晚睡的習慣 。陳平安打開屋門 ,來到泥土松軟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氣后,伸了個懶腰 ,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 ,雙手拎著一木桶水 ,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該是剛從杏花巷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

陳平安收回視線 ,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東面,泥瓶巷在小鎮西邊 ,最東邊的城門,有個人負責小鎮商旅進出和夜禁巡防,平時也收取 、轉交一些從外邊寄回來的家書 ,陳平安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 ,這還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掙錢門路,陳平安已經跟那邊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后 ,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用宋集薪的話說就是天生窮苦命 ,哪怕有福氣進了家門,他陳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經常說一些晦澀難懂的話語,約莫是從書籍上搬來的內容 ,陳平安總是聽不太懂,例如前兩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凍殺少年,陳平安就完全不明白 ,至于每年熬過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時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切身體會 ,宋集薪說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場上的回馬槍一樣厲害,所以很多人會死在這些個鬼門關上 。

小鎮并無城墻環繞 ,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 ,其實就是一排東倒西歪的老舊柵欄 ,馬馬虎虎有那么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 ,水井轱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里有座鄉塾 ,是小鎮幾個大戶人家合伙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 ,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 。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 ,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 ”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后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 ,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 ,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 ,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陽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志的老書上 ,稱這里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陽羨 ,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 。劉陽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 ,“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 ,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 ,字體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 ,“希言自然 ”,“莫向外求 ”和“氣沖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 ,其余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涂抹 、篡改過 。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 ,當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 ,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志,到底是什么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樹底下 ,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干,略作劈砍后,首尾兩端下邊 ,墊著兩塊青石板,這截大樹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 ,家境富裕的人家,長輩還會從水井里撈出一籃子的冰鎮瓜果,孩子們吃飽喝足 ,就拉幫結派,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 ,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照理說 ,如今官窯燒制這棵搖錢樹都倒了 ,就更加不會有新面孔。姚老頭在世的時候,曾經有次喝高了,就跟陳平安和劉羨陽這些徒弟說 ,咱們做的是天底下獨一份的官窯生意,是給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錢 ,哪怕當的官再大,膽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頭的。那天的姚老頭 ,精神氣格外不一樣 。

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 ,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 ,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 ,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 ,沒有什么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

那一刻 ,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 ,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并不是一伙人 ,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 ,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 ,望向小鎮更遠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這些人還不知道朝廷已經封禁了所有龍窯?還是說他們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覺得有機可乘?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 ,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 ,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 ,他突然猛然停下,緩緩收回手,雙手負后 ,笑瞇瞇望向門內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

陳平安的眼角余光 ,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后的那些人 ,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 ,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 ,一個頭發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里了?這么早就來催命叫魂 ,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對這些尖酸刻薄的言語,少年并不以為意 ,一來生活在這座總共沒幾本書籍的鄉野地方,如果被人罵幾句就惱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 ,省心省事。二來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 ,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 ,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 。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 ,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 ,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兒再說。 ”

小鎮沒誰把這個家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 ,一邊伸手掏著褲襠 。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后,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繡袋 ,放入自己袖口 ,然后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 ,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后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 ,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 ,張了張嘴,雖然并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 ,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 ,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婦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 ,被一位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她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身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女孩在說什么 ,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

看到這一幕后 ,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致,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 ,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臟了她的眼睛。

少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

中年光棍樂了 ,笑嘻嘻道:“夸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少年心思 ,笑得更加開心 ,“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家伙 ,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胡里拉碴的下巴 ,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

漢子愕然 ,低頭看著少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

少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 ,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 ,不厚不薄 ,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后,問道:“傻人有傻福 ,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 ,“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 ”

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準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 ,大手一揮,豪氣干云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三章 日出

小鎮不大不小 ,六百多戶人家 ,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于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 ,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扎堆的寬敞巷弄 ,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 ,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 ,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 。

盧、李 、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幾家出的錢 ,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歷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 ,就和這幾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幾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 ,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 。其中九封信 ,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鹿街和桃葉巷,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 ,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 ,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臟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 ,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 ,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 ,氣勢凌人 。宋集薪說這玩意兒能夠避兇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兇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里 ,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沖動,走上臺階 ,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 ,那人面無表情 ,用雙指捻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后,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 ,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后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 ,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著說了句:“小伙子 ,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 ,跑著離去 。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 ,視線渾濁 。

最后視線 ,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 ,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只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 ,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 ,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桿坐鎮桌后 ,他頭戴一頂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后,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兇福禍。 ”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 ,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

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 ,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 ,要收十文錢,今兒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 ,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簽,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 ,是上上簽 ,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 ,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 ,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簽 ,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 ,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 ,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 ,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樸素道士 ,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

道人笑著伸出手 ,示意少年拿起簽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簽,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 ,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云游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 ,模樣倒是沒什么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簽 ,偶爾也能代寫家書 ,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簽的簽筒,這么多年來 ,小鎮男男女女抽簽,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簽,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簽 ,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 ,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 ,肯定不會有人愿意來這里當冤大頭 。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么大 ,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 、坑蒙拐騙 ,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術、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 ,很快就能痊愈,頗為靈驗 。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 ,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 ”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萬一抽出上上簽,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 ,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 ,財運多寡,一向很準 。”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簽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 ,不要緊張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 ,便是第一等萬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 ,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簽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 ,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 ,點頭道:“可 。”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 ,抽出一張黃色符紙 ,很快就寫完,一氣呵成。

至于寫了什么,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 ,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后 ,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 ,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后,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 ,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 ,一只小巧玲瓏的黃雀 ,從高空飛撲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致 ,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 ”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后,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 ,嘆氣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簽從袖子里滑落 ,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 ,然后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 ,重新將那兩支竹簽藏入寬松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 ,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 ,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簽 ,一支是最上簽,一支是最下簽,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 ,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郁郁 ,綠意欲滴 。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 ,羔裘如濡。”

隨后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 ,煌煌泱泱 。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 ,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發,萬物始榮。夜臥早行 ,廣步于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 ,欲言又止 。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 ,溫聲說道:“以后無事的時候 ,你可以多來這里旁聽 。”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愿欺騙他 。

男人笑了笑 ,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

陳平安松了口氣 ,告辭離去 。

少年跑出去很遠后,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 ,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 ,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四章 黃鳥

如果沒有去過福鹿街或是桃葉巷,陳平安可能這輩子 ,都不會意識到泥瓶巷的陰暗狹窄。不過草鞋少年非但沒有生出失落的感覺 ,反而終于感到心安,少年笑著伸出雙手,剛好掌心觸碰到兩遍的黃泥墻壁 ,記得大概三四年前,陳平安還只能雙手指尖觸及泥墻。

走到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 ,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 ,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后,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 ,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 ,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 ,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家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 ,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墻壁上 ,聽起了隔壁的墻腳根 。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后 ,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復雜 ,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 ,身體向外傾 ,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念念有詞 ,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 ,至于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 ,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于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 ,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于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 ,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少年 ,爺爺去世前,家里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后 ,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后來不知為何 ,劉羨陽惹惱了一伙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 ,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 ,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 ,反而樂滋滋地蹲在墻頭上看熱鬧 ,唯恐天下不亂 。

到最后,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 ,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 ,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后怕 ,面面相覷后,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

但是在那之后,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 ,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 ,就是不肯哭 ,讓少年愈發憤懣。只是后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 ,終于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于寶溪邊上的龍窯 ,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 ,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龍窯的?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后還是留下了陳平安 ,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 ,也打也罵 ,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 ,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么,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后悔了 ,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于面子不好說什么,結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 ,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后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么多年 ,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 ,走到哪里都沒心沒肺 ,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誰相處 ,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劃拳 。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 ,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 ,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 ,劉羨陽好像什么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 ,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 ,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 ,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雇傭劉陽羨當自己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事實上 ,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 ,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 ,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 ,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 ,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 ,不再對牛彈琴,雙手撐在床板上,緩緩彎曲手肘 ,然后伸直手臂,屁股離開床板,雙腳離開地面 。他的屁股懸在空中 ,撇嘴譏諷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 ,不知道從哪里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么個公子 ,也真是上輩子作孽 ,否則不至于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么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 ,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 ,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 ,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縣志 ,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

劉羨陽眼神呆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 ,從中斷成兩半 ,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 ,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么愧疚言語 ,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 ,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后 ,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 ,需要喊人幫忙 ,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 。阮師傅也答應了 ,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

劉羨陽環顧四周 ,墻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墻壁上掛著木弓 ,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 ,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 ,直沖數步后 ,重重揮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 ,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 ,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后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 ,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 ,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余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 ,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致 ,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 ,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 ,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

陳平安點了點頭 。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

關于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 ,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丑陋 ,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么說 ,只講劉羨陽的祖輩 ,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 ,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 。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 ,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墻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 ,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 ,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

宋集薪雙手負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 ,“我宋家人 ,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 ,豈非有辱家風?! ”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 ,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并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 ,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 ,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后天的光景 ,則會像明天 ,如此反復,于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 ,土吃人一回 。

最后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 ,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

――――

劉羨陽離開小巷 ,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 ,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 ,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 ,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 ,幾乎全部屬于愿者上鉤 。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 ,所以寧肯錯殺不愿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 ,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 ,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 ,一邊嚷著:“燒香是吧 ,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后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 ,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 ,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簽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后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 ,“以后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 ,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 ,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

就在此時 ,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 ,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 ,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 ,“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 。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 ,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征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 ,攤開手心一看 ,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只黃雀疾墜于桌面 ,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后它將其銜在嘴中 ,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

道人輕聲道:“去吧 ,此地不宜久留 。”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后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沖斗牛”四字匾額 ,感慨道:“可惜了。 ”

最后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么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 ,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 ,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樹蔭邊緣 ,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負身后 ,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 ,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 ,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 ,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游歷天下 ,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 ,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 ,這才罷休,最后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 ,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凈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 ,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 ,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動于衷,人人滿臉茫然 。

婢女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么? ”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女沒好氣道:“公子 ,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 ,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 ”

婢女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

宋集薪被問住了 ,卻不愿露怯,便隨口道:“盡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 ,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 ,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 ,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沒有上心 ,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 ,她下意識瞇起眼眸 。

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肥的側臉 ,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 、干干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 ,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 ,謂之開面 ,或是升眉 。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 ,搬出那只偷藏而來的瓷瓶,釉色極美,猶如青梅 ,把酒倒入其中后,將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 ,雖說姓陳的家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于‘朽木不可雕也 ,糞土之墻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話 ,低斂眼眉 ,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 ,做什么事情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 ,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兒 ,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 。至于糞土之墻不可圬嘛 ,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里土氣的泥腿子…… ”

宋集薪說到這里的時候 ,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 ,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在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 ,這要歸功于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

小鎮沒有什么大人物,也沒有什么風浪 ,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官,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在歷史上數十位督造官中 ,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宋大人不但沒有躲在官署,修身養氣,也沒有閉門謝客 ,一心在書齋治學 ,而是對官窯瓷器的燒造事宜,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 ,十余年間,這位原本滿身書卷氣的宋大人,肌膚被曬得黝黑發亮 ,平日里裝束與莊稼漢無異,待人接物,從無架子 ,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御用瓷器,無論是釉色品相,還是大器小件的形制 ,始終不盡如人意,準確說來,比起以往水準 ,甚至還要稍遜一籌 ,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 ,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 ,后來發現宋大人離去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后,小鎮幾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 。可以說 ,宋大人與小鎮積攢下過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現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 ,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為稚圭的丫鬟,關于她的身世來歷 ,眾說紛紜 ,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毛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女孩沿路乞討至此 ,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的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官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 ,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地買下的孤兒,為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個知冷暖的體己人 ,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 。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為稚圭后,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系 ,因為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鐘情于一方硯臺,便刻有“稚圭 ”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 ,笑臉燦爛起來 ,“不知為何,想起那只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 ,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 ,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愿意進去?”

婢女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 ,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

她沒有說話 。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后 ,屋子里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家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女輕聲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 ,稚圭 ,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

婢女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 ,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 ,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虬、螭等等 ,仍是真真正正 、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于衷 ,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 ,蒼翠欲滴 ,剛好落在少年額頭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

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少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 ,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 ,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草鞋少年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

少年不信邪 ,幾次輾轉騰挪,最后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少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 ,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 ,年輕道人閉目養神 ,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 ,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六章 下簽

陳平安來到東門,看到那漢子盤腿坐在柵欄門口的樹墩上,懶洋洋曬著初春的日頭 ,閉著眼睛,哼著小曲,雙手拍打膝蓋。

陳平安蹲在他身邊 ,對于少年來說,討債的事情,實在難以啟齒。

少年只好安靜望向東邊的寬闊大路 ,蜿蜒而漫長,像一條粗壯的黃色長蛇 。

他習慣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 ,緩緩揉搓 。

他曾跟隨姚老頭在小鎮周邊翻山越嶺 ,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裝有柴刀、鋤頭在內各色物件,滿滿當當。在老人的帶領下 ,會在各處走走停停,陳平安經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 ,咀嚼泥土,細細品嘗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 ,陳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質地 。以至于在后來,市面上一些老窯口的破碎瓷片 ,陳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窯口、甚至是哪位師傅燒出來的東西。

雖然姚老頭性子孤僻,不近人情 ,動輒打罵陳平安 ,曾經有一次,姚老頭嫌棄陳平安悟性太差,簡直就是個不開竅的蠢貨 ,一氣之下就把他丟在荒郊野嶺,老人獨自返回窯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臨近那座龍窯的時候 ,已是深夜時分,那天大雨滂沱,當在泥濘中蹣跚而行的少年 ,終于遙遙看到一點光亮的時候,倔強少年在獨力討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沖動 。

可是少年從未埋怨過老人 ,更不會記恨。

少年家世貧窮,沒有讀過書,但是明白一個書本外的道理 ,世上除了爹娘 ,再沒有人是理所應當對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

陳平安耐得住性子發呆,邋遢漢子好像覺得多半是沒法子蒙混過關了 ,睜眼笑道:“不就五文錢嘛,男人這么小氣,以后不會有大出息的。 ”

陳平安滿臉無奈 ,“你不就在計較嗎?”

漢子咧嘴,露出一嘴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嘿嘿笑道:“所以啊 ,如果不想以后變成我這樣的光棍,就別惦記那五文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頭 ,認真道:“你要是手頭緊,這五文錢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說好 ,以后一封信一顆銅錢 ,不能再賴賬的 。 ”

渾身透著一股酸腐味的漢子轉頭,笑瞇瞇道:“小家伙,就你這種茅坑臭石頭的脾氣 ,將來很容易吃大虧的。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吃虧是福?你要是小虧也不愿意吃……”

他瞥見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頓 ,促狹道:“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了。”

陳平安反駁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不要五文錢嗎?難道不算吃小虧? ”

漢子有些吃癟,神色惱火 ,揮手趕人:“滾滾滾,跟你小子聊天真費勁 。”

陳平安松開手指,丟了泥土 ,起身后說道:“樹墩子潮氣重……”

漢子抬頭笑罵道:“老子還需要你來教訓?年輕人陽氣壯,屁股上能烙餅! ”

漢子轉頭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 ,嘀咕了一句 ,好像是罵老天爺的喪氣話 。

――――

塾師齊先生今天不知為何,破天荒早早結束了授業。

學塾后頭有個院子,北面開了一個矮矮的小柴門 ,能夠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樹下聽故事的時候,被人喊來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 ,只是那人說是齊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們棋力有無長進,宋集薪對于不茍言笑的齊先生 ,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觀感,大概可以稱之為既敬且畏,所以齊先生親自下了這道圣旨 ,宋集薪不得不赴約,但是他一定要等說書先生講完故事,再去學塾后院 。幫先生傳話的青衫少年 ,只得先行打道回府 ,不忘叮囑宋集薪千萬別太晚到,絮絮叨叨,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套 ,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講究規矩的,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等等。

宋集薪當時挖著耳朵 ,不厭其煩,說知道了知道了。

當宋集薪帶著稚圭來到學塾后院,涼風習習 ,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經坐在了南邊的凳子上,腰桿挺直 ,正襟危坐 。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對面,坐北朝南。

齊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觀棋不語。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爺與人下棋 ,都會去竹林散步 ,以免打擾到三位“讀書人”,今天也不例外 。

偏居一隅的小鎮,沒有什么所謂的書香門第 ,所以讀書人,堪稱鳳毛麟角。

按照齊先生訂立下來的老規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 ,執黑先行。

宋集薪和對面的同齡人,幾乎是同時開始學棋,只是宋集薪天資聰穎 ,棋力進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傳授兩人棋藝的齊先生視為高段者 ,猜先之時,就由宋集薪先從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數目不等 ,秘不示人 。青衫少年隨后拈出一枚或是兩枚黑子 ,猜對白棋奇偶后,就能夠執黑先行,這就有了先行的優勢。宋集薪在頭兩年的對弈當中 ,無論是執白后行,還是執黑先行,無一敗績。

不過宋集薪對下棋興致不大 ,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反觀資質遜色的青衫少年,既是鄉塾學生 ,又擔任書童,與齊先生朝夕相處,哪怕只是旁觀先生枯坐打譜 ,也受益匪淺,所以青衫少年從執黑才能偶爾僥幸獲勝,到如今只要執黑 ,勝負就能與宋集薪在五五之間 ,棋力手筋的進步,顯而易見 。對于這種此消彼長,齊先生不置一詞 ,袖手旁觀而已 。

宋集薪剛要去抓棋子,齊先生突然說道:“今日你們下一盤座子棋,執白先行。”

兩個少年一頭霧水 ,皆不知“座子棋 ”為何物。

齊先生語速不急不緩,仔細解釋過了規矩后,并不繁瑣 ,只是在四星位分別放下黑白兩子 。

中年人的捻子 、落子,動作嫻熟,行云流水 ,讓人賞心悅目。

平時最喜歡恪守規矩的青衫少年,聽聞“噩耗 ”后,目瞪口呆 ,癡癡看著棋盤 ,最后小心翼翼說道:“先生,如此一來,好像很多定勢用不上了。”

宋集薪皺眉思索片刻 ,很快眼前一亮,眉頭舒展道:“是棋盤格局變小了 。”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頭笑問道:“對吧 ,齊先生? ”

中年儒士點頭道:“確實如此。”

宋集薪朝著對面的同齡人挑了一下眉頭,笑問道:“要不要讓先兩棋,否則這家伙肯定輸。”

對面少年頓時面紅耳赤 ,嚅嚅喏喏,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獲勝次數越來越多 ,除了棋力增長之外,其實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這兩年下棋越來越心不在焉 ,甚至有些不厭其煩了 ,很多勝負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優后 ,棋至中盤,宋集薪會刻意為了屠大龍而兵行險著 。

對于下棋,才華橫溢的宋集薪 ,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選。

對于青衫少年 ,從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盤,他就執著于勝負二字。

齊先生望向自己的學塾弟子,“你可以執白先行 。 ”

接下來青衫少年落子緩慢 ,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宋集薪依舊是落子如飛,大開大合 ,羚羊掛角。

雙方性情 ,天壤之別 。

不過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輸得一塌糊涂,垂頭不語 ,緊抿著嘴唇 。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著腮幫,一手雙指捻子 ,輕輕敲擊石桌,凝視著棋局。

按照齊先生的規矩,雙方對弈 ,投子無聲認輸即可,絕對不可言“我輸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緩緩投子 。

齊先生對弟子吩咐道:“練字去吧 ,不用收拾殘局,寫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趕緊起身,畢恭畢敬作揖告辭。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 ,才輕聲問道:“先生也要離開這里了? ”

雙鬢霜白的儒雅文士點頭道:“一旬之內 ,就會離開 。”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還能為先生送行。”

這位教書先生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開口說道:“無需為我送行。宋集薪 ,你以后到了小鎮之外,記得不要太過張揚 。我身無別物,三本蒙學書籍 ,《小學》,《禮樂》,《觀止》 ,你可以一并拿去,經常溫習,需知讀書百遍 ,其義自見。若是能讀書破萬卷,更是下筆如有神,此間真意……你以后自然會知曉的。至于三本閑雜書 ,術算《精微》 ,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閑暇時翻閱 ,也可怡情養性 。 ”

宋集薪滿臉驚訝,有些尷尬,壯著膽子說道:“先生像是在‘托孤’ ,讓我好不適應。”

齊先生滿臉笑意,柔聲道:“沒你說的這么夸張,人生何處不相逢 ,以后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這位先生微笑之時,讓人如沐春風 。

他突然說道:“你去趙繇那邊看看,就當提前道別 。 ”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這棋局就勞煩先生收拾嘍。 ”

少年歡快跑去 。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 ,看似東一顆西一枚,雜亂無序,實則先黑后白 ,從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開始撿起 ,順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時,婢女稚圭已經從竹林折返 ,只是站在柴門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沒有轉頭,沉聲道:“好自為之 。”

在泥瓶巷長大的少女 ,此時滿臉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憐。

溫文爾雅的儒士隱約露出一抹怒容 ,緩緩轉頭望去。

眼神冷漠 。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樣。

天真無邪。

中年讀書人站起身,玉樹臨風,望向那位少女 ,冷笑道:“孽障逆種!”

少女緩緩收斂臉上的無辜神色,眼神逐漸冷冽,嘴角掛起譏諷笑意 。

她好像在說 ,你能奈我何?

她就這樣與儒士直直對視。

小院內外 ,仿佛有一雙蟒蛟在對峙。

兩者之間,互視仇寇 。

遠處,宋集薪高聲喊道:“稚圭 ,回家啦 。 ”

少女立即踮起腳尖,乖巧回了一句,“哎 ,好的,公子。”

她推開柴門,小跑著與教書先生擦身而過 ,跑出幾步后,她不忘轉身,對那個背影施了個萬福 ,嗓音婉約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許久過后 ,儒士嘆了口氣 。

春風和煦 ,竹葉搖曳,如翻書聲。

――――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收拾著攤子 ,唉聲嘆息,相熟的小鎮百姓問起緣由,也只是搖頭晃腦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經在此算姻緣的新嫁婦人 ,路過此地,眼見著年輕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澀澀停下腳步 ,嗓音軟糯,嘴上問著問題,那雙會說話的水潤眼眸 ,卻在年輕道人的英俊臉龐上使勁徘徊 。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瞥了眼女子,視線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風景 ,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 ,說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語,“今日貧道給自己算了一簽,下簽 ,大兇啊。 ”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 ,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