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程千帆
一九三六年 ,上海,初春。
春寒料峭 。
程千帆打開窗,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陰沉的似乎要滴下水。
眼角的余光在觀察弄堂口,人來人往,沒有什么異常。
可以聽見賣餛飩的劉阿大又在和馬姨婆爭吵 。
馬姨婆是慣占便宜的 ,每次都會有各種借口,餛飩餡小了,味道太淡了 ,皮薄,皮厚。
劉阿大每每不得不多贈一碗餛飩湯,馬姨婆則會洋洋得意的離開,嘴巴里沒忘記說一句‘蝦皮太少’。
劉阿大每每就會說下次不會再賣給你 。
程千帆脫下巡警制服 ,開始換裝。
深V領粗棒針織衫穿在他的身上,拉長了上身線條。
外面疊穿了針織衫毛衣外套,讓整體造型立刻有了層次感 。
這是很常見的文化人的穿著打扮 ,使得程千帆身上多了許多的書卷氣息,像大學里的學生,或者是學堂里的年輕教師。
今天是和老廖約定的例行接頭的日子。
每當這個時候 ,程千帆整個人從里到外都是火熱的。
他相信每一個地下工作者,和自己的同志接頭的時候,都是這種感覺 。
地下工作者是孤獨的 ,他們的工作環境是復雜且危機四伏的。
時刻要保持警惕,和敵人,和周圍的環境斗智斗勇 ,容不得半點失誤。
最開心的時刻就是和同志見面,聊聊天,談一談工作,想象一下大家心目中祖國美好的明天 。
哪怕接頭的時候不會接觸 ,甚至不能說話,但是只是一個眼神,也是對彼此最大的鼓勵。
我們不是在孤獨的戰斗 ,我們有同志。
程千帆想到和老廖有一回聊天,老廖比劃著說他最歡喜(盼望)的是,年底了 ,在自家祖宅院子里嗮太陽,抽一袋煙,喊一聲 ,(外)孫子(外)孫女們圍在他身邊,爺爺姥爺的鬧騰他,那真是美滋滋 。
程千帆沉默了 ,沒說話。
老廖是東北人。
全家參加抗聯 。
有一個老伴 、三個兒子,倆閨女,都犧牲了。
老頭現在是孑身一人。
這老頭心里苦,心里有恨 。
國仇家恨。
……
半小時后。
程千帆在法大馬路等電車。
他的手里拎了一瓶高粱酒 。
法電2路從十六鋪到徐家匯 ,途經法大馬路、金神父路等鬧市區,是法租界最重要的交通線。
程千帆是要在霞飛路下車。
老廖則在站點等他 。
程千帆屆時下電車,老廖假裝上車 ,兩個人會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接觸,隱蔽而快速的完成情報或者是物品的傳遞。
電車擁擠,等候的乘客眾多 ,一般老弱是很難擠上車的。
上海報界曾經用了一個夸張的標題來形容坐電車之難:“沖鋒陷陣的擠電車” 。
“勇敢的乘客,不等鐵門拉開,便由車窗或車頭、車尾奮身躍進車廂。
等到你從大門進去 ,車廂里已是人頭攢動,擠得像沙丁魚似的透不過氣來。
車站下遺留下一批老弱殘兵,他們把希望寄在下一次車上 。
性急的便只有出高價雇三輪車或人力車 ,或者是辛苦自己的腳底板了。 ”
所以,老廖年邁,他會假裝擠不上電車。
這很合理 。
合理性是一個地下工作者首先要考慮的事情,這是‘竹林’同志叮囑 、程千帆時刻銘記于心的。
然后 ,如果老廖選擇在原地等下一班電車,就說明一切正常、上級也并沒有緊急通知,一切照舊。
如果老廖做出等不及電車的樣子 ,選擇走路離開,就說明事情緊急,兩個人需要立刻找機會碰面。
除非是老廖或者是程千帆暴露了 ,有人一直盯著他們,否則的話,這種接觸方式是不會引起旁人注意的 。
電車是一個載體 ,一個很好的掩護工具。
……
程千帆好不容易擠上車。
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浩 。
李浩是法電2路的售票員,穿著一身黃斜紋的制服,一只用來裝票款的白布袋斜挎在肩上。
他的手里緊緊攥著票夾 ,目光如炬般地盯著上上下下的乘客,嘴巴里喊道,“上車的乘客票子買起來啊!”
程千帆沒說話,和李浩的視線碰了下 ,掏錢買票。
李浩朝著程千帆微不可查的搖搖頭,意思是沒有人跟蹤 。
作為電車售票員,位置不錯 ,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能把上車的男女老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頭。
他一邊用余光觀察走向里面的程千帆身后有沒有異常,一邊提高嗓門沖著一個長臉的乘客喊道 ,“儂買的是四分洋鈿車票,頂多乘到金神父噢!”
……
老廖穿著老舊的薄棉襖,沒有擠在人群里 ,而是在角落邊上站著,手里拎著一瓶黃酒。
這個位置不錯,視野很好 ,方便觀察 。
老廖看了一眼黃酒,嘆口氣。
今天是老伴和老幺的忌日,幾個兔崽子都好酒,倆閨女也能喝上兩口。
尤其是老幺 ,最喜歡自家釀的高粱酒 。
沒買到高粱酒,也不知道老幺會不會鬧別扭。
老廖鼻子發酸,仿佛看到了老幺拉響了手榴彈 ,和鬼子搜山隊一起沒了的畫面。
那是他最疼最疼的老幺啊,就這么沒了,找他幾個哥哥姐姐去了。
……
在幾十米外 ,街邊的一個民房的二樓 。
“組長,我下樓買煙。 ”丁乃非請示說,他的腳下好幾個煙屁股 ,沒煙了,煙癮犯了。
汪康年擺擺手 。
“這老頭似乎在走神。”汪康年放下望遠鏡,思索片刻 ,“他在想什么?”
汪康年是中央黨務調查處上海特區行動股三組組長。
這個人特別喜歡琢磨這些小細節,汪康年相信人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情緒和表情,有時候會下意識的暴露出重要的信息 。
下樓去買煙的丁乃非回來了。
“老丁,你看看。 ”說著 ,他將望遠鏡遞給了自己的副手丁乃非 。
丁乃非拆開香煙,自己咬著一支煙,遞給組長一支。
同時接過拿起望遠鏡 ,隨意的看了一眼,咬著煙卷說話,“組長 ,我就是干粗活的,你讓我一槍把這老頭崩了,我在行 ,動腦子的事情,我哪行。”
“你呀,要學會動腦子 ,打打殺殺的,上不了臺面的 。”汪康年笑著罵了句。
“我就跟在組長后面就行。 ”丁乃非也不生氣,點燃煙卷,美滋滋吸了口。
“這老頭喝酒嗎?”汪康年拿起望遠鏡 ,仔細看,看到老頭幾次低頭看拎著的酒瓶就突然問,這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和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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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抓捕
老頭喝不喝酒?
“老頭前幾天買過一次酒,抽旱煙 ,煙癮很大。”一個行動隊員回憶了一下這幾天的監視情況,說道。
“不是一次,是兩次 。”有隊員補充說。
汪康年沒說話 ,扭頭盯著一個精神緊張的青年男子看。
“莊澤,組長問你呢 。 ”一個行動隊員踢了青年男子一腳。
“喝酒,不不不 ,不喝酒。”莊澤哆哆嗦嗦說話,被踢了一腳的地方受刑較嚴重,肌肉疼痛牽連著骨骼,疼的他直冒汗 。
“恩?”汪康年的眼睛鷹一般死死地盯著他。
莊澤嚇壞了 ,汪康年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但是 ,被他用過刑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多么的可怕。
“羅老先生,就是現在這個老廖,他以前喝酒 ,后來他家老二、老姑娘和老幺連著幾天內出事,被鬼子打死了,他 ,他就說不打跑鬼子不再喝酒 。 ”說這話的時候,莊澤眼神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
“組長,這老頭廢了。”丁乃非將煙屁股狠狠地吐在地上 ,“兒子翹辮子發的誓都能忘,娘個批,抓人吧,這就是一孤魂野鬼。”
汪康年明白副手的意思 ,這老頭就是一個和紅黨組織斷了聯系的人,甭想著一抓一串了 。
國軍在正面戰場‘剿匪’戰果卓越,黨務部清黨效果也很不錯 ,這幾年大批的紅黨被捕殺。
特別是在去年十一月份,紅黨上海特科被摧毀,上海的紅黨和他們所謂的中央失去了聯系 ,現在是一盤散沙。
……
這些大搜捕后的漏網之魚,就成了孤魂野鬼 。
還有就是像是這老頭這樣的,在東三省和日本人干仗 ,被日本人圍剿打散后,逃回關內的關外紅黨。
現在上海的紅黨被圍捕的如同驚弓之鳥,羅老頭這樣的關外紅黨一時半會確實是不太可能和上海本地的紅黨接上頭 ,黨務調查科稱這樣的也是游魂野鬼。
這樣的‘游魂野鬼’平時很難抓,只能碰運氣 。
黨務調查科之前接到密報,有東北來的青年在國立同濟大學宣傳‘反常抗日’,該青年自稱自己參加過東北抗聯。
抗聯背后是紅黨。
而紅黨最擅長蠱惑無知學生 ,該青年很大可能是紅黨 。
黨務調查科如獲至寶。
丁乃非帶人抓捕了莊澤,汪康年親自動刑。
莊澤受刑不過,招了 。
本以為能通過這小子釣出大魚 ,沒想到這小子連小魚小蝦都算不上,甚至還算不上是正式的紅黨,按照紅黨那邊的說法是還處于三個月的候補期內。
莊澤從關外剛逃回關內 ,輾轉來到上海,還沒有和上海本地的紅黨組織聯系上。
沒有利用價值的紅黨分子,那就只有殺了。
莊澤嚇壞了 ,表示他愿意去主動活動,爭取打入紅黨內部當臥底 。
丁乃非就帶著莊澤沒頭蒼蠅一般四處走動碰運氣,本以為是大海撈針 ,沒想到莊澤這小子還真的立功了:
他曾經作為進步學生代表給抗聯運送物資,見過這個羅老頭一面。
當然,羅老頭現在姓廖。
按照莊澤的說法,這個老廖是老牌紅黨 ,絕對是一條大魚 。
……
“隊長,要不要動手抓?抓起來一問就全撂了。 ”丁乃非有些急了,天天跟蹤這樣的落單斷線的紅黨 ,累死累活不說,關鍵是沒有什么價值,耽誤時間 ,干脆直接抓了了事。
汪康年思考片刻,搖搖頭,“先不急 ,這老頭平時就窩起來,不會無緣無故的出門的,如果老頭不是斷了線的 ,今天很可能是出來接頭的 。”
汪康年有一個直覺,盯著這老頭,一定會有大收獲的。
這樣的從關外回來 、和日本人打過仗的老牌紅黨,對于紅黨來說是非常寶貴的人才 ,紅黨不可能不接回去。
“老丁,你下去,盯著這老頭 ,看看他今天和什么人接觸 。”丁乃非幫他點煙,汪康年吸了口,夾在手里 ,擺擺手,說道。
丁乃非點點頭,先是看了看身上 ,解下圍巾,又換了一身舊些的外套,從隊員手里接過一個有些舊但是還算干凈的氈帽戴上 ,再讓旁邊人檢查一番后才悄無聲息的下樓。
……
“叮叮當,叮叮當! ”
遠遠的看到電車來了,候車的人群開始騷動 。
有婦人趕緊抱緊孩子,以防被擠丟了。
等候多時的三只手們也精神為之一振 ,準備干活了。
老廖的臉上也露出笑容,他也非常期待和程千帆會面,盡管這樣的接頭甚至連話都不能多說 ,但是,看著這孩子好好地,老廖心里就開心。
“嚀個小赤佬!”
就在這個時候 ,一聲暴喝,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
平白無故挨了一巴掌的丁乃非懵了,他做夢都想不到竟然有人敢打自己。
這個小癟三喝的醉醺醺的 ,來問他借自來火。
丁乃非煩得要命,揮揮手讓對方滾蛋 。
沒成想,這醉漢直接就給了他一巴掌。
丁乃非氣壞了 ,他惡狠狠的瞪著對方。
要不是礙于行動紀律,他恨不得掏槍崩了這雜碎 。
“儂眼睛大,作伐?”醉漢掄起手,又要一巴掌打過來。
驀然 ,他的眼珠子仿若凍住了一般,看著面前這個戴著舊氈帽的、畏畏縮縮的、看起來很好欺負的老實人微微掀起衣角,隱隱露出里面的黑黝黝的槍把 ,整個人嚇到了,醉酒的臉頓時嚇得臉色慘白。
“滾! ”丁乃非冷哼說道 。
看著醉漢連滾帶爬的滾開,丁乃非猛然一驚 ,幾乎是下意識的就看向老廖那里。
然后,正好和老廖來了個對眼。
……
老廖本來沒有懷疑什么,但是 ,看到醉漢嚇壞的樣子 。
他立刻警惕。
能讓這樣的流氓地痞 、而且是喝高了的地痞害怕的,會是什么人?
然而,老廖的視線還沒有來得及收回來 ,就和對方對眼。
雙方立刻都意識到不妙。
老廖知道,自己暴露了!
被敵人盯上了!
什么時候暴露的?
怎么暴露的?
這個時候,老廖已經顧不上考慮自己的安危了,他第一反應是這些 。
是出了叛徒?
還是自己哪里出了紕漏被特務盯上了?
敵人跟蹤自己多久了?
糟!
丁乃非也是大驚 ,知道露了相了。
操蛋,他現在真的恨不得追上去一槍崩了那個雜碎醉鬼。
事到如今,只能抓人了 。
“上!”丁乃非拔出槍 ,一揮手,帶著早就埋伏在周邊的行動隊員們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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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犧牲
“槍!”
“要殺人啦!”
“姆媽!姆媽!姆媽! ”
“囡囡!囡囡!囡囡!”
現場一片大亂。
……
看著朝著自己包圍過來的敵人的數量,老廖知道自己很難突圍了 。
“叮叮當——叮叮當!”
電車近了。
老廖抬起頭看了一眼,頂多還有半分鐘 ,電車就到站。
程千帆就會下車來接頭 。
“‘火苗’同志雖然年輕,但是,是斗爭經驗豐富的老同志了 ,他應該能克制住,不會魯莽沖動的! ”
‘火苗’是程千帆的代號。
但是,老廖知道,這種情況下 ,哪怕是‘火苗’同志朝這邊多看一眼,或者是表情不對勁,都會引起敵人的關注。
最重要的是 ,他是‘火苗’同志的單線聯絡人,他被捕了,按照組織紀律 ,‘火苗’同志必須立刻轉移 。
這無關于‘火苗’同志是否信任他能經受住敵人的嚴刑拷打,這是組織紀律。
“老廖,‘火苗’同志非常重要 ,要保護好他。”
這是上級‘竹林’同志安排他當‘火苗’的聯絡人的時候,雙手握住他的手,特別叮囑說的話。
去年年底 ,上海特科組織被敵人破壞,損失慘重,‘竹林’同志也不幸被捕、英勇就義 。
這是‘竹林’同志給他下達的最后一個任務。
老廖明白‘竹林’同志的意思,不僅僅要保護‘火苗’的生命安全 ,還要保護‘火苗’的正當身份。
在目前如此殘酷的斗爭形勢下,組織上有這么一位打入租界巡捕房內部的身家清白、經得起敵人的審查的同志,太寶貴了 。
……
老廖摸了摸手里拎著的那瓶酒。
他的眼神里綻放出決絕。
從參加革命的第一天起 ,他就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
對于今天這種情況,也無數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了。
如果無法脫身,他會毫不猶豫的在最后關頭犧牲自己的生命 ,把危險截止到自己這里 。
絕對不能威脅到黨組織的安全。
具體到現在,絕對不能威脅到‘火苗’同志的安全。
老廖猛然向自己的懷里掏去 。
“小心,老頭有槍!”
啪!
啪!
有隊員搶先開火了 ,有一槍擊中了老廖的胸膛。
“混蛋,誰讓你們開槍的! ”
“抓活的。”
汪康年帶著人,氣急敗壞的從樓上沖下來了。
他現在敢百分之一百的肯定 ,這老頭今天是來和紅黨接頭的 。
“救人!止血!”
這老頭不能死。
……
程千帆剛剛下車,就聽見‘啪’的一聲槍響。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
尖叫聲中,現場的人群、下車的乘客亂作一團 ,人群爭相逃命。
程千帆躲在人群中,借著人群的掩護,朝著槍響的地方瞥去。
又是啪啪兩聲 。
“老廖?! ”
雖然只是匆匆的一瞥 ,但那個熟悉的身影,程千帆無比肯定,中槍倒地的那個有些駝背的老人 ,正是準備與他接頭的老黨員,革命路上忠誠的戰友,老廖。
程千帆的心 ,一下子墜進了谷底。
“老廖!”
人縫中,他的視線和躺在地上的老廖對上 。
一個特務正死死地按住老廖的胸膛,試圖止住流淌的鮮血。
暗紅色的血液 ,就如同迫不及待要滋潤泥土一般,在老廖的身后凝結成小小的血色泥潭。
程千帆的眼眶紅了 。
老廖的身體抽搐著,用了最后的力氣將腦袋別過去不去看那邊,扭過頭來的時候 ,他的枯老的眼角帶著一絲笑意。
……
汪康年心中一動,抬眼看過去。
卻只看到亂作一團的老百姓。
沒有找到可疑人員 。
早在汪康年心有所動的時候,趁著混亂 ,程千帆隱蔽而迅速轉身,將自己身形隱藏在逃散的市民中。
隨著奔跑的人潮而流動,頭也不回的 ,離開!
他腳步很快,微微彎腰,保護著手里拎著的那瓶酒 ,就好像那瓶酒就是躺在地上流了一地鮮血的老廖。
在他的身后不遠處,老廖安靜的躺在那里 。
他蒼老的身體躺在黑白相間的站臺臺階邊上,一如他家鄉的白山黑水。
鮮血流淌著和碎了的酒瓶里淌出來的黃酒匯聚……
老廖的臉上是帶著笑的 ,仿佛在說:老婆子,娃娃們,俺完成任務了,俺來找你們了。
……
“那姆媽邪批!”丁乃非快速的在老廖的身上摸了個遍 ,朝著尸體吐了口口水,“這老頭詐我們,沒有槍! ”
汪康年聞言 ,臉色愈發陰沉 。
這老頭的那個舉動是誘騙行動隊員開槍。
他是在尋死!
這個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和他接頭的人。
這只能說明一點,那個被他保護的人非常非常的重要 。
這樣一條大魚,竟然就這樣錯過了 ,汪康年憤怒的想要殺人。
他轉身就給了丁乃非一巴掌。
“廢物!”
嘟-嘟-嘟!
法租界的巡捕們吹著哨子 、姍姍來遲 。
……
“組長,巡捕來了。”有行動隊員著急說。
黨務調查處沒有權利在法租界執法,特別是這次動了槍 ,事情鬧大了。
要是被巡捕抓住,法國佬會很高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
汪康年心中悲憤,自己國家的地盤 ,卻被鬼佬霸占,美其名曰租借,實在是黨國軍人的恥辱。
汪康年先是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一個隊員,對方脖子上掛著相機 ,沖他點點頭。
汪康年舒了口氣,恨恨的咬牙吐出一個字,“撤!”
一輛汽車急剎車停住 。
汪康年帶了那個隊員迅速上車 ,司機立刻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其余的隊員在丁乃非的帶領下,四散逃一般消失在大大小小的復雜的弄堂里。
霞飛路的巡長路大章帶著幾個巡警跑過來 ,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嘟嘟囔囔罵了句,安排人抬尸體 。
剛才逃散的人群重新聚集 ,人們或是麻木的看著,或是有人露出不忍之色,也有人指指點點的談論著……
……
“老廖 ,我絕不讓你的血白流。 ”
程千帆的步伐是輕快的,他的心卻是無比的沉重和悲傷的。
老廖的犧牲,讓他非常的痛惜,憤怒 。
有一個瞬間 ,他甚至差點忍不住沖進去,嘗試將同志,將戰友 ,從敵人的包圍中解救出來。
但,這個念頭被他自己殘忍的否決了。
不是他冷血 。
而是,
活著的人有時比死去的 ,背負了更多。
每一個活著的人,身上都背負了那么多死去的戰友的期待和囑托!
這就是地下工作的殘酷性。
親眼目睹自己的戰友犧牲,卻無能為力 ,只能轉身離開,這是多么殘忍和痛苦的折磨。
特別是老廖最后決絕的眼神,程千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走!走啊!快走啊!
“老廖 ,走好 。也許將來那一天,我也死在敵人手里,我們閻羅殿再次并肩戰斗,再與那吃人的閻羅戰他個八百回合。
如果我僥幸活到了勝利的那一天 ,我一定會帶著勝利的消息,來你的墳頭,陪你喝酒 ,嘮嘮嗑,告訴你:
咱們中國人,不是任人魚肉的奴隸!
咱們中國人 ,站起來了。
咱們中國人,生活的很好……”
……
程千帆拎著酒,他竭力讓自己的面容平靜 ,看起來和平常無二 。
他去了萬振興鹵菜店,買了萬氏豬蹄、肥的流油的豬頭肉。
兜兜轉轉,又買了一只燒雞、半斤臭豆腐 ,燒毛豆子,兩斤生煎。
又買了點鹽炒花生和醬菜 。
“安福里。”程千帆招了招手,上了輛黃包車。
黃包車穿梭在法租界最繁華的鬧市區,身穿旗袍的摩登女郎腕挎手袋 ,搖曳多姿 。
頭戴禮帽的老克勒擺了畫架,身旁站著崇拜眼神的小姑娘。
五光十色 、鶯歌燕舞的大上海,此時在程千帆的眼里是黑白色彩。
黃包車夫賣力的奔跑 ,大冷天的汗水滴落 。
程千帆的臉頰也有淚。
拉低了帽子,遮住了自己悲傷的雙眸——程千帆抹了把臉,露出笑容 ,他哼著曲子,曲調是歡快的。
他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到他的悲傷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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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未雨綢繆
安福里到了。
“程巡官,您給多了 。 ”黃包車夫趕緊說道。
“你認識我?”
“瞧您說的,誰不認識您。”
聽到車夫說認識自己和謙卑的奉承話 ,程千帆露出矜持中略帶得意的表情,哈哈一笑,“今天高興,多了算賞你的 。 ”
“謝謝儂!謝謝儂!”車夫千恩萬謝。
……
這是安福里三號的一處民房 ,進落很深。
“稚康兄!”還沒有進門,程千帆就揚了揚手里拎著的下酒菜,大聲嚷嚷著 ,“我特意繞路去買的你最愛吃的萬氏豬蹄 。 ”
“哈哈,千帆老弟你來就來,還這么破費做什么?”蘇稚康也不作假 ,順手接過酒菜,“哎呀呀,愚兄今天沾你的光 ,打打牙祭。”
“我是拎磚吃玉。 ”程千帆揚了揚手里的高粱酒,“我可是知道兄長這里新得了好酒 。”
“你小子!”蘇稚康哈哈大笑。
程千帆微笑著,隨著蘇稚康入內。
蘇稚康是麥蘭捕房的巡長 ,為人很四海,交游廣闊,熱情好客,和程千帆的關系也是不錯 。
人稱法租界的孟嘗君 ,無論是巡捕同事、商賈旅人、販夫走卒還是青幫人物都能和他成為朋友,可以說是三教九流皆有來往。
程千帆來找蘇稚康喝酒,合情合理 ,不會引起懷疑。
在站臺露了臉,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被敵人注意上,他只能最大限度的消除可能存在的隱患。
此外 ,蘇稚康此人頗為義氣,在法租界能量不小,能和這樣的人搞好關系自然是好事 。
酒足飯飽。
程千帆告辭離開后 ,蘇稚康站在門口抽了支煙,警惕的觀察一番后,煙屁股一扔 ,用力的踩了踩。
關門上拴 。
噔噔噔的上了二樓。
……
“甫國兄,是我。”蘇稚康輕輕敲門 。
盧景遷收起槍,輕輕拉開房門。
看著蘇稚康帶上來的半盤生煎,半只燒雞 ,高興的撫掌。
看著盧景遷高興的樣子,蘇稚康也是會心一笑,他接待過不少南京來的干部 ,其中一些人來到大上海,就以為是來享福的,聲色犬馬各種放縱 。
這位甫國兄卻是好伺候。
“聞著樓下的香味 ,我可是舌津猛咽。 ”盧景遷說話間,一口一個生煎,鼓著嘴巴問 ,“是誰?”
“程千帆,法租界的巡捕,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 ,來找我喝酒 。”
“是他…… ”盧景遷眼神閃爍。
“有問題?”蘇稚康警覺,立刻問。
盧景遷是特務處上海區法租界區情報組的組長,現在化名宋甫國。
被他關注的人,不由得蘇稚康不警惕 。
盧景遷快速的吃完生煎 ,隨手抹了抹嘴巴,“底下人前兩天向我推薦過這個人,這兩天在你這里養傷 ,還沒來得及考察。”
蘇稚康松了口氣,稍稍放心了。
他剛才最擔心的是程千帆和日特有瓜葛,那么 ,蘇稚康不得不懷疑程千帆接觸自己的目的了 。
……
“你給我詳細說說這個人。 ”盧景遷點燃一支煙,說道。
“程千帆身家清白 。”蘇稚康說。
這第一句話就讓盧景遷有些欣喜。
日寇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抗戰形勢也越來越嚴峻 。
特務處和日本人的廝殺也越發激烈和殘酷。
特務處上海區在新任區長吳鑫恒于去歲冬天上任后 ,開始全方位的擴張。
除原有的南市組 、滬西組、法租界組和英租界組四個情報組之外,新增設了虹口、閘北 、滬南潛伏組以及其他的就連盧景遷也不知道的隱蔽組 。
上海區的內外勤人員從原來的一百多個人,擴大到了現在的三四百人。
盧景遷是上個月剛剛從南京調任上海區法租界情報組組長的。
大家都在招兵買馬 ,初來乍到的盧景遷更是著急擴充實力。
只是他比較謹慎,在吸收成員的時候審查格外嚴格 。
盧景遷堅持的原則是,地下工作、情報工作來不得半點紕漏,寧缺毋濫。
所以 ,對于程千帆這樣的身家清白,還是巡捕這樣的具備保護性質的正當身份的年輕人,盧景遷自然是格外感興趣。
“只是 ,這樣的好苗子,怎么之前沒人搶?”下一秒鐘,習慣性對事情保持懷疑態度的盧景遷皺起了眉頭 。
“這是甫國兄你運氣好。 ”蘇稚康笑著說道。
……
‘醉醺醺’的程千帆坐在黃包車上 。
哼著浙曲采茶小調。
“停。”
經過一個日雜店 ,程千帆掏出幾元法幣,讓車夫去買了兩瓶酒 。
到了家門口。
程千帆下車,踉踉蹌蹌的就要走。
“程巡官 ,車錢,車錢 。”黃包車夫趕緊喊道。
“車錢?不是給了你幾塊錢了嗎? ”程千帆皺著眉頭,“不用找了。”
說著就直接開鎖進門 ,咣當一聲關上了房門。
黃包車夫站在原地,想要繼續討要車錢,又不敢 。
程千帆是巡捕,要是惹怒了這人 ,有的是手段能讓他過活不下去。
車夫拿起肩膀上有些發黑的毛巾擦拭了汗水。
瞪著程千帆家門,想罵又不敢罵 。
只能無奈的拉著黃包車走遠了,才敢朝著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口水。
“呸!”
卻是眼睛一亮 ,低頭時看到了座位上有兩枚兩毛硬幣,趕緊一把拿起來,仔細的放進兜里。
然后朝著程千帆家門的方向又吐了口口水 ,“活該!”
這段路車錢兩毛,他還白撿了兩毛錢哩 。
……
程千帆回到家中,過了幾分鐘 ,待門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雙手掩面,淚水止不住的流淌。
他不能哭出聲。
拼命咬著牙 。
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程千帆在桌子上擺了八只碗。
每只碗都滿上酒 。
老廖公婆倆 ,仨兒子,倆閨女,一人一碗酒。
還有一碗酒是他自己的。
程千帆知道今天是老廖家老幺的忌日,之前特別買了高粱酒帶給老廖。
現在 ,他要陪老廖一家喝酒,給他們送行 。
依次將七只碗里的酒水灑在地上。
程千帆拿起自己那只碗,朝著地上灑了一半 ,剩下半碗酒灌進嘴里。
“老廖,敬你們一家子 。 ”
程千帆只知道他叫老廖,原名原姓不詳 ,沈陽人,九一八事變后,攜全家參加抗聯 ,一家七口人,除了他之外都先后犧牲在白山黑水之間。
老廖受傷,同時患了重病 ,組織上安排他來上海治病。
因為老廖關系簡單,在上海沒有人認識他,所以,出于安全考慮 ,治病期間的老廖臨時被‘竹林’同志安排擔任程千帆的聯絡員 。
關了燈的房間里,程千帆站在窗前,面向北方 ,他低聲念著‘義勇軍進行曲’為老廖壯行。
“……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程千帆覺得這是屬于老廖一家的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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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打探消息
程千帆長相清秀,頗有些書卷氣息 。
穿上了黑色的巡捕制服,戴上警帽的這剎那。
書卷氣息被遮掩 ,眉宇間自有一股剛毅、英武之氣。
他沒有立刻出門 。
而是坐下來,仔細的擦拭槍支。
這是他的配槍,不是他昨天隨身攜帶的那把槍。
法租界巡捕房用的槍支 ,基本按公制口徑標示,主要以勃朗寧系列為主。
級別不同,使用的槍支也是有區別的 。
法租界里華籍及安南籍巡捕使用9mm口徑赫司脫.勃朗寧M1903型手槍。
因為槍柄上有一個小馬,大家習慣稱這款槍為馬牌擼子。
馬牌擼子的勃朗寧9mm口徑的子彈非常獨特 ,市面上幾乎很少見,只有法租界的巡捕才用這款槍,指向性非常明顯 。
所以 ,程千帆平時行動的時候會攜帶另外一把他從黑市上買來的毛瑟手槍。
毛瑟手槍不僅僅大量裝備國府正規武裝和地方部隊,國府特務 、紅黨特工、上海青幫、保鏢水匪也都大量使用,這種‘爛大街’的槍支想要以槍查人幾乎是沒可能的。
……
連續做了幾個快速從槍套拔槍的練習 。
程千帆深呼吸一口氣。
老廖突然犧牲 ,背后謎團重重。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引起敵人的關注了 。
也許他今天出門就會被國黨特務圍捕,也許在巡捕房就會被法租界政治處的人帶走。
程千帆沒有考慮過離開,如果他要離開 ,昨天老廖犧牲后他就可以即刻離開上海。
他要留下來繼續戰斗,不能讓老廖白白犧牲 。
自從參加革命第一天開始,程千帆就有了隨時為了國家和民族犧牲的準備。
偉大的中華民族 ,災難深重的中華民族,必須有人奮起和犧牲,如果需要,他愿意自己成為其中的光榮一員。
如若一去不歸 ,那便一去不歸!
死得其所,何其快哉!
……
延德里的鄰居們看著一身一身筆挺的巡警制服,慢悠悠的溜達出來的程千帆。
雖然目光有些復雜 ,但是,大多是沒有太多的厭惡和鄙視的 。
這些老阿姨叔公們,不少是看著他長大的。
巡捕的名聲不太好 ,但是,大家還是愿意相信這孩子心眼不壞。
當然,有一個當巡捕的熟人 ,在這個亂世里,總歸不會是壞事 。
“帆哥,救命 ,阿爸要打死我。”一個半大小子跑來求援。
程千帆就幫孩子父親一把按住了,“打,你爸不打你,我也要揍你 。 ”
這兔崽子最近和幾個三光碼子混在一起 ,早晚學壞。
三光碼子就是吃光、用光 、當光的人,這些人身無半文、卻又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為了錢連親娘老子都能賣了 。
……
“帆哥。”李浩貓在巷子口抽煙,凍得直哆嗦 ,看到程千帆出來了,趕緊起身。
“打聽到了 。”李浩小聲說,“幾天前 ,有人見那幫人去過國立同濟大學。 ”
“抓人沒?”程千帆問。
“沒聽說。”李浩搖搖頭 。
“辛苦了。 ”程千帆拍拍李浩的肩膀。
“不辛苦 。”李浩吸了吸鼻涕,得了夸獎很高興,“帆哥 ,那我上班去了。”
“去,吃碗餛飩、生煎什么的。 ”程千帆掏出幾塊錢法幣,直接塞到李浩的手里 ,不容對方拒絕,直接虛踹了一腳,“趕緊滾蛋,大冷天的 ,吃點熱乎的 。”
李浩吸了吸鼻涕,嘿嘿傻樂。
李浩諢名叫‘耗子’,爹媽死的早 ,只知道自己姓李。
一個人厭狗憎的混混 。
一次被人打得半死,大冬天的在外面差點凍死。
程千帆用一碗餛飩熱湯救活了他。
從那以后就跟著程千帆混 。
讓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當過黃包車夫。
藥店里打過雜。
現在是法電二路的售票員 。
望著程千帆離開的身影,李浩的眼睛發紅。
他不會去考慮程千帆讓他做那些事情的原因 ,他只知道,如果沒有程千帆,他早就凍餓死了 ,絕活不到今天。
還有就是,帆哥真的把他當個人 。
李浩這個名字也是帆哥幫他取得。
……
程千帆沒有叫黃包車,他每天走路去巡捕房 ,從延德里走路過去不到半小時就到了位于薛華立路22號的中央巡捕房。
程千帆點了卯 。
和同事們打著哈哈,踅摸著就到了馬一守跟前。
“師傅,今天氣色不錯,發財了?”
馬一守是副巡長 ,程千帆去年從上海法租界警察士官學校補充班畢業后分配到中央巡捕房,就是跟在馬一守身邊。
馬一守就是他師傅 。
以后不管程千帆多么發達,這個師徒關系他都得認。
“冊那娘!”馬一守罵了句 ,“發個屁財! ”
程千帆嘿嘿一笑,給馬一守的杯子里添了熱水,也不說話。
他了解馬一守的脾氣 ,這是嘴巴里藏不住話的人,不用問,他自己會說 。
有些情報 ,他就是這樣從馬一守無意間的話語中獲得的。
不過,馬一守今天卻是支支吾吾的,沒有再說話。
這讓程千帆暗自驚訝。
馬一守看了程千帆幾眼 ,想要說什么,卻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
……
不一會,巡長金克木來了,把副巡長馬一守喊過去開會。
兩個長官離開了 ,巡捕大廳的氣氛才熱鬧起來。
不用程千帆去刻意打聽,從大家的談論中他就估摸到發生什么了 。
馬一守大早上在巡捕房外面抽煙吹牛的時候,政治處查緝班的班長席能來了。
馬一守趕緊敬禮問好。
沒想到這個法國佬不知道吃了什么槍藥 ,指著馬一守的鼻子一頓破口大罵 。
席能說的法語,為什么罵 、罵的什么,大家自然也聽不懂。
“反正罵的厲害 ,老馬聽不懂,更加怕了。”劉波笑了說道 。
……
程千帆在思考李浩打探來的信息。
那些特務在國立同濟大學出現過。
卻沒有抓人 。
國府特務一直在監視各大學的學生運動,有特務出沒 ,似乎并不足為奇。
可是程千帆不這么看,直覺告訴他,老廖的犧牲和這件事應該有一定的聯系。
沒有抓人……不 ,這只能是說明沒有公開抓人!
那么……難道是秘捕?
程千帆心中一跳,確實是有這種可能性存在的。
他將自己的這個猜測分析暗暗記在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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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抓捕行動
這時候 ,程千帆瞥到何關火急火燎的跑到門口,一個急剎車、整理了警服和警帽闊步進來,只是眼珠子四處瞄 ,這明明是一本正經、卻又給人以一種鬼鬼祟祟的印象就這么進來了。
“安心啦,金頭開會去了。”程千帆說道 。
何關聞言,長舒了一口氣 ,摘下警帽用手指頭轉著,賊兮兮的湊到程千帆身邊,“帆哥 ,借點錢。 ”說著努了努嘴,“車錢還沒給呢。”
“丟不丟人 。”程千帆剛掏出錢包,就被何關一把奪過去 ,拿了一元法幣,晃晃悠悠的去付人力車錢去了。
中央巡捕房門外街邊,人力車夫廖三膽戰心驚的等候著,這倒霉催的 ,一大早拉了一個巡捕說沒錢付車費,廖三心里罵娘 、臉上賠笑說不用了。
巡捕說進去拿錢,本來打算拉著車跑路的廖三被威脅說敢跑就砸車 ,嚇得不敢動彈在此等待 。
程千帆站在二樓窗邊,他看著樓下何關將車費扔在座位上、車夫連連擺手,何關一臉不爽的似乎還威脅要揍人 ,車夫拉著車逃一般的跑開了。
“你拿了我一元錢。 ”程千帆對回來的何關說 。
“曉得啦,早晚還你,算這么清楚。”何關沒好氣說。
程千帆笑了笑 ,這家伙‘要面子’,看破不說破,他自然不會再說什么。
從何關的住處到中央巡捕房 ,五角錢足夠了,何關直接扔了一元法幣 。
故而程千帆推測剛才車夫不是說錢不夠,應是說錢多了要找錢,卻是被何關以對方竟然瞧不起何關大爺的借口‘打’跑了。
這便是何關 ,便是做好事也是惡人惡相。
何關剛才那做派在不明真相的旁觀者看來,就是妥妥的一副巡捕欺負苦力車夫的畫面,這也符合這個‘張揚跋扈’的二代巡捕的惡名 。
要不是程千帆心思縝密 ,通過何關住所到巡捕房的距離計算了車資,他也會誤解何關這個新朋友。
程千帆喜歡從這些小事情上琢磨道理:眼見不一定為實!
……
大約半小時后,不僅僅巡長金克木以及副巡長馬一守回來了 ,其他幾個巡長和副巡長也帶著手下過來集合了。
沒有人再嘻嘻哈哈,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有大行動了 。
“師傅 ,有任務?”程千帆小聲問馬一守。
“抓捕行動。 ”馬一守沒好氣說,他現在就是在混日子,副巡長的薪水不錯 ,還有青幫按月給的不菲的花紅,他只對撈錢有興趣 。
對于出任務是半點熱情欠奉的,特別是這種有一定的危險性的大行動,他避之唯恐不及。
程千帆沒有再細問 ,他怕引起對方的警覺和懷疑。
馬一守雖然大嘴巴,但是涉及到任務和行動,還是能把住嘴門的 。
幾分鐘后 ,看到政治處查緝班的班長席能在查緝班的翻譯修肱燊、中央巡捕房總巡長覃德泰的陪同下出現的時候,程千帆心中暗暗警惕。
政治處參與的行動,基本上都是和追蹤 、緝拿政治犯有關的。
法租界魚龍混雜 ,政治處的緝拿對象廣義上包括紅黨、國府特務、日本人,乃至是蘇聯人。
不過,實際上政治處的重點緝拿對象一直都是紅色分子 。
而且 ,這次是查緝班的班長 、法國大拿席能親自部署行動,這陣仗由不得程千帆不警覺。
……
看到查緝班班長席能、翻譯修肱燊以及中央捕房的總巡長覃德泰這幾位大佬聯袂出現。
現場起了一陣小混亂 。
眾巡捕趕緊整理一下制服、衣裝:
風紀扣扣好,警帽歪了的 ,趕緊戴正了。
“帽子,我帽子呢?”何關低聲問,他警帽找不到了。
程千帆擠眉弄眼,努努嘴 。
何關順著他的‘指引’去看 ,從桌邊旮旯角撿起自己的警帽,顧不得拍打灰塵趕緊戴上。
眾巡捕忙著整裝的時候,查緝班班長席能面色陰沉的和身旁的翻譯修肱燊低聲說話。
修肱燊朝著中央巡捕房的總巡長覃德泰點點頭 ,“老覃,部署行動吧 。”
……
覃德泰個子不高,微胖 ,平時笑呵呵的,像個彌勒佛。
如果以為這是一位和善之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能從三等華捕 ,一步步爬到法租界六大捕房之中最重要的中央捕房的總巡長,能力、手腕 、運氣缺一不可 。
覃德泰人稱笑面閻羅,人的名樹的影 ,其人秉性、手腕可見一斑。
他先是向席能敬了個禮,在得到對方的回禮后,才走上前訓話。
“具體任務已經分配給各巡長了,我就不啰嗦了。 ”
“此次行動之目標很重要 。”覃德泰豎起兩根手指 ,“兩個要求。”
“抓活的!”
“不許開槍。 ”
“是!”所有人行法式軍禮,馬靴用力踏地,大聲喊道 。
覃德泰滿意的點點頭 ,后轉身,恭恭敬敬的再次向席能行禮,“席能閣下 ,您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他是用法語說的,帶著比較濃重的青浦口音,聽起來頗為古怪。
席能似乎今天一直心情不佳 ,他揮揮手,“行動吧。 ”
“行動!”覃德泰這才喊道 。
眾巡捕在各自巡長、副巡長的帶領下作鳥獸散。
……
“金頭,什么任務?”
“是啊 ,這么大的陣仗。 ”
眾人圍著巡長金克木,七嘴八舌的詢問 。
金克木掃了一眼這幫下屬,哪里還猜不到這幫家伙的心思。
他們哪里是關心任務,關心的是任務有沒有危險。
這幫怕死鬼 。
不過 ,既要抓活的,又不能開槍,這兩個要求便是金克木也在心里罵。
他打定主意 ,這次行動,自己掌總就行,沖鋒陷陣的活 ,自然是手下去做,不然當官做什么?
金克木從文件袋里取出一張照片,他示意眾人傳看。
“都認清楚了!”金克木示意大家將照片傳看 ,“雙龍坊。”
雙龍坊是金神父路的雙龍坊寓所 。
程千帆心中大驚,有地址,有照片 ,這是被早早地盯死了!
照此推測的話,其他兩路巡捕莫非也是按圖索驥?
他表情很自然,看著照片在其他人手里流傳。
馬一守將照片遞給早就翹首以待的程千帆。
照片應該是遠距離偷拍的,一個年輕人 ,身材偏瘦,戴著眼鏡,脖子上系著圍巾 ,學生模樣 。
“學生? ”何關湊過來,疑惑問。
“哪有什么學生,都是暴力分子。”金克木罵了句 。
法租界抓捕紅黨 ,向來是慣以‘暴徒’ 、‘暴力分子’的罪名的,事實上,紅黨的地下組織一般很少有激烈的武裝行動 ,特別是在租界,一向是比較‘遵紀守法’的。
當然,紅黨的特科組織的紅隊是例外 ,這是紅黨的鋤奸行動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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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行動
三輛軍用卡車從中央巡捕房的大門轟鳴而出后分道而行 。
程千帆站在車廂里,倒春寒的冷風吹在他的臉上。
他假裝隨意的掃了一眼周邊的同僚 ,打了個哈欠,心中卻是一沉。
巡捕房是沒有軍用卡車的,也沒有牌面動用這些吃油的大家伙 。
這些軍卡顯然是從政治處下轄的‘裝甲車隊’之‘卡車班’抽調來的。
程千帆開始有些緊張起來。
老廖突然暴露、犧牲讓他失去了接頭人。
現在第二天巡捕房就驟然發起如此‘大動干戈’的行動 ,程千帆不知道這兩件事是否有某種關聯 。
……
程千帆感覺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也因為緊張而出汗,他深呼吸一口氣 ,告訴自己要冷靜。
照片上的男子、此次行動的目標到底是誰?
是自己的同志嗎?
極有可能是的,他在內心里對自己說。
程千帆現在所想的就是在保全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盡可能從敵人的血腥抓捕中保存下自己的同志 。
老廖的鮮血 ,昨天老廖悲壯的犧牲的一幕,就如同針扎一般刺在他的心口。
卡車經過一個路口,這是一個風口 ,風沙塵土吹起來,程千帆下意識的閉上眼,他仿佛看到剛才照片中的男子被抓捕,審訊 ,乃至是倒在血泊中的場景。
程千帆抓住車欄桿的雙手是那么的用力,他真的不希望看到老廖的悲劇再一次發生在他的面前 。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老廖那最后的笑容,這笑容讓程千帆的心愈發痛了。
……
卡車在快速行駛 ,街道上的行人看著殺氣騰騰的巡捕們,難免指指點點,面露驚慌和猜疑。
在整個大上海 ,租界是難得的治安相對良好的區域了,要是租界內的混亂形勢更加惡化,大家的日子更加不好過了 。
程千帆掏出一包三炮臺 ,散了一圈。
眾人笑呵呵的接過。
在巡里,不能說每個人都喜歡程千帆,最起碼大家對這個年輕人印象不錯 。
小伙子知禮數。
兜里的煙卷多數是進了大家的嘴巴里。
發薪的時候 ,偶爾還會請大伙兒打打牙祭。
都是巡捕,三教五流多有牽扯,撈錢的手段各有千秋 。
誰也不差這兩個錢,要的就是這個態度。
小程會做人。
當然 ,還有不得不提一個重要原因:
這小程在巡捕房也不是沒有跟腳的 。
有跟腳背景,還會做人,誰不喜歡?
程千帆不著痕跡的和大家聊天 ,他想要試探看看有沒有同僚比較清楚這次行動目標的身份和行動計劃。
眾人對于這次的行動同樣覺得驚訝和好奇。
去年年底國府和各租借當局聯手的大搜捕可謂是‘戰果輝煌’,大批紅黨活躍人物隨之‘落網’,特別是紅黨江蘇省委和上海特科被破獲 ,這已經使得紅黨中央和上海本地紅黨組織的聯絡完全中斷 。
法租界當局 、特別是政治處對此很滿意,他們認為在國黨的嚴厲打擊和租界巡捕的合力追捕下,紅黨在上海的組織幾乎消失匿跡或者說剩下的小貓三兩只也被迫進入了冬眠時期。
巡捕房此后也已經有段時日沒有參與抓捕紅黨了。
……
有的猜測這男子是紅黨重要人物 。
“動動腦子好不好。”有人不同意 ,“我倒是覺得,這個小赤佬是紅黨大佬的小子輩,哎呦呦 ,了不得了,是了,莫不是就是某個大佬的兒子。 ”
這個說法得到了包括程千帆在內的多數人的相對認可,最起碼這比猜測‘年輕男子是紅黨重要人物’要靠譜多了 。
程千帆湊趣說大頭呂可以當探長了。
“小程是個曉事的。”大頭呂得意的哈哈大笑。
程千帆嘿嘿笑著剛要說話 ,一個路口急拐彎,司機沒有剎車,車廂里頓時東倒西歪的 ,何關嘚瑟扮酷沒有抓扶手,要不是程千帆一把拉住,這小子非得摔破腦袋 。
“尼莫搓比 ,趕著投胎啊。”何關氣的拍打著車頂鐵皮破口大罵。
“你個憨批,給老子閉嘴!”駕駛室傳來了金克木的咆哮聲 。
眾人強忍著,想笑又不敢笑 ,有人憋得噗呲兩個屁,好在敞篷車廂味道散的快。
開車的是巡長金克木,何關的娘舅……
……
程千帆也在忍著笑 ,他心中卻是頗為遺憾,從眾人的嘴巴里,他沒有打探出什么有價值的信息,眾人和他一樣對這次行動不了解 ,最起碼表現上是如此。
同時,他將剛才那個急拐彎的地方暗暗記在心中 。
劉波是個老煙槍,一支煙兩口就沒了 ,程千帆直接把剩下的半包煙‘強行’塞給他。
“一會行動的時候,長個心眼。 ”劉波說道,此人為人不錯 ,經常得程千帆的孝敬,也比較關照他 。
“有照片,有地址 ,還從來沒有這么輕松的行動,沒事。”程千帆毫不在意的說道。
“儂港特啦 。”劉波放低聲音,比了個手槍的手勢 ,“小心點,別傻啦吧唧的。 ”
這邊不允許開槍,但是保不住對方可能有槍啊,這次行動看似很輕松 ,實際上危險性比以往反而更大。
“曉得了。”程千帆感激的點點頭 。
“老劉,你這是攔著不讓小程立功啊。”一個巡捕陰陽怪氣說道。
“立功,立什么功?小心沒命享受 。 ”劉波瞪了一眼 ,罵道,“老莫,你要立功一會你先上。”
“阿拉可是好心 ,你說是不是,小程。”老莫嘿嘿笑說 。
“莫哥也是好心,我曉得的。 ”程千帆臉色不變 ,笑了笑說。
……
對這些同僚,他心里明白著呢 。
其他人不像劉波這樣厚道,會特別叮囑自己這個小年輕注意安全。
但是 ,也不會故意害他。
這個老莫最不是東西,之前沒少抽他的煙,吃他的東道,后來因為一些小事情關系惡化后 ,這廝吃干抹凈更不干人事 。
這是故意激程千帆,巴不得他愣頭青一般第一個沖上去擋槍眼呢。
何關嘿嘿一笑,朝著程千帆擠擠眼 ,那意思是要不要找機會搞一搞老莫。
程千帆沒好氣的看了這家伙一眼,那意思是還不是受你連累。
程千帆和老莫本來沒有什么糾葛的,卻是何關和老莫因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發生了沖突 。
程千帆一直試圖通過交好何關向金克木靠攏 ,自然要站在何關這一邊幫忙。
這老莫大抵是覺得程千帆的跟腳比不上何關,柿子要撿軟的捏,反而和程千帆扛上了。
程千帆此時心中一動 。
他抬頭看了看天 ,抱怨了句,“這是要下雨啊。”
何關收到了信息:看情況而定,可以搞。
幾個巡捕換了一個受歡迎度更高的話題 ,談論著大世界新來了一個叫蜜桃的舞女是多么的漂亮,那眉眼,那胸脯,那屁股 ,嘖嘖 。
這個話題老莫最喜歡了,也不再盯著程千帆暗搓搓搞事情。
程千帆看著車外的情況,若有所思。
……
與此同時 ,在金神父路的一處石庫門民宅內 。
“組長,人是我跟丟的,您處分我吧。”
宋甫國未言語 ,他盯著地圖看了好一會,冷冰冰問道,“在哪丟的?仔仔細細的說。 ”
“對方從日本駐上海領事館大樓后門出來 ,我們就跟上了,一路到了法租界……”隊員趕緊打起精神,仔細回憶說道 。
“路線圈出來。”宋甫國指了指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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