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千秋
漸漸西落的夕陽將天邊染上了一層明亮的金色。小街上,一乘二人抬的青布小轎晃晃悠悠從墻角轉了出來 。
兩個轎夫都是三十出頭的壯漢 ,步伐不緩不急,轎子后頭跟著一個低眉順眼的中年仆從。
看到這一幕,習以為常的街坊行人們紛紛讓路 ,還有人熱情地打招呼。
這青布小轎隔三差五上這兒,至今已經有好幾年了,一來二去 ,他們漸漸就知道了,轎子里的老人是城里某家族學中延請的老塾師,奈何學生頑皮 ,同行又常使絆子,所以心里不痛快時就讓轎夫抬著,帶一個仆人出來這么晃悠一圈 。
轎子后頭的嚴二笑呵呵地應付著七嘴八舌的問候,心里卻很無奈自己的差事。
要散心 ,滿京城里多的是地方,這位卻非要青布小轎出來閑晃!
比尋常二人抬小轎稍稍寬敞的加高轎廂里,一身藍布直裰的老人正在生悶氣。
他背后侍立著一個身材干瘦的男子 ,可外頭兩個轎夫卻絲毫沒有多抬一人的吃力感 。
隨著外頭轎夫的步伐,轎子上下起落,老人卻用手肘支著下巴 ,神游天外。
準確地說,他就是在發呆。
為了防止別人拿著他這習慣大做文章,他從來不在路上下轎 ,轎夫和跟班都是從家里挑選很少出門的生面孔 。畢竟,他這是散心,又不是微服私訪。
而今天 ,是他這么多次散心以來心情最壞的一次。
一向性情乖張的幼子竟然不滿即將定下的婚事,離家出走,還說什么定要讓他瞧瞧本事,那些落井下石的同僚又抓住這一點攻譖他教子無方 ,縱出一個忤逆子。
想當初那個孽障還小的時候,那是何等討人喜歡,誰知長大了竟是如此混賬!
都怪他這些年一心一意做官 ,老妻去世后,他給前頭三個兒子挑了媳婦,就再沒理會過家務事!家里那幾個混賬又有私心 ,否則離家出走這么大的事,會鬧到這無法回頭的地步?
想歸想,老人漸漸瞇瞪了起來 ,可就在他幾乎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著 ,轎子就落轎停了 。他眉頭皺了皺,下一刻,雜亂的腳步聲,呼叫喧嘩聲 ,各種器具碰撞的聲音……各種聲音匯聚成了一股混亂的曲調。
老人立時睜開眼睛,將門簾挑開了一條縫。這一看,他就立時瞪大了眼睛 ,就只見不遠處的一座房舍有火光亂竄,赫然是走水了!
嚴二已經趕上了前,急忙說道:“老太爺 ,前頭都在撲救,正亂著,咱們改道走吧?”
老人本來就心情不好 ,如今半道碰見屋舍走水,下人居然第一反應就是改道,他不禁氣急敗壞地喝道:“轎子停下 ,你去衙門叫人,趕緊上水車,萬一燒成片了怎么辦? ”
等到嚴二如夢初醒撒腿就跑,老人示意轎子停在原地等 。眼看著不少衙丁漸漸趕到 ,和街坊一起手忙腳亂地用水車救火,火勢漸漸得到控制,他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也窮過 ,怎不知道這屋宅家當燒了是什么滋味?
可就在這時候,眼尖的他不合聽見那邊廂有人大聲嚷嚷,緊跟著 ,一陣響亮的嬰啼就順風傳了過來。他心中一動,當嚴二滿頭大汗地趕回時,他就立時吩咐道:“瞧著像是火場里救出來一個孩子?快 ,過去看看!”
嚴二心中叫苦,可他深知老人的固執脾氣,唯有吩咐兩個轎夫重新起轎前行 。隨著漸漸接近前頭亂哄哄的人群時 ,他終于聽清楚了那些議論聲。
“這婦人竟然拼了最后一口氣,護著孩子從火場中逃了出來!”
“人是外鄉來的,賃了這里的房子住才沒幾天,就連房主也只知道那婦人姓丁。 ”
“這孩子哭聲倒是挺大 ,誰做做好事,收養了他給口飯吃,也不枉那婦人拼死相救!”
“給口飯吃?養個孩子哪那么容易!瞧他這臉才巴掌大 ,人還沒我手肘長,一看就是先天不足,就算過了這個坎 ,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
轎子中的老人隱約聽見了這些議論聲,他也不知道哪來的沖動,突然出聲吩咐道:“嚴二 ,把那孩子抱來我瞧瞧。 ”
嚴二答應一聲,左推右搡排開人群擠到了最前頭。他就只見有人正拿著一塊葦席,往地上一個直挺挺的婦人身上蓋 。
那婦人臉色被煙熏火燎得不見本色 ,身上衣衫幾乎都被燒毀,露出在外的皮膚竟是被火燒得一片焦黑,慘不忍睹。他慌忙移開目光,這才發現地上還丟著一件濕透的棉襖 ,而那個發出響亮啼哭聲的嬰兒,此刻正躺在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手里。
正如那漢子所說,孩子的腦袋躺在他的巴掌上 ,腳還夠不到他的手肘,看上去不過四五斤重,極其瘦弱 ,也不知道出生了多久。
想到主人的吩咐,嚴二就立時上前兩步,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我家主人翁聽說這里走水了 ,有人拼死救了個孩子出來,想要瞧瞧這孩子 。”
他也算是常出現在這條小街上的人,那漢子對他并不陌生。他本來就因為看著孩子羸弱不好養活 ,心里為難,這會兒連忙就把孩子遞了過去。
連自家小子都沒抱過,嚴二一時顧頭不顧腚,手忙腳亂接了過來 ,道謝一聲就轉身匆匆往回走,竟沒注意到剛剛還哇哇大哭的孩子這會兒竟是漸漸不吭聲了 。到了轎子邊上,他讓轎夫將轎簾打開一條縫 ,一手托頭,一手抱著孩子的屁股,小心翼翼地將其湊了過去。
“老太爺 ,就是這孩子,小得和猴子似的,所以街坊四鄰沒人愿意收養。”
小小的孩子仿佛因為被人說像猴子而氣憤了起來 ,冷不丁一蹬腿,重重踹在了轎簾上 。
他黑亮的眼睛不期然和老人的眼睛碰了個正著,緊跟著就看向了老人背后的男子。
仿佛是被那中年男子刻板的臉嚇了一跳 ,孩子突然伸出手去,猛地去抓老人的胡子。
嚴二見狀趕緊抱著孩子想往后退,可轎中老人突然伸手接過孩子,直接抱在了懷中 。
有那么一瞬間 ,老人的臉上罕有地流露出一絲溫情的笑容。
“你去拿些銀子給他們,就說這孩子我抱回家去養了。讓他們買一副棺材,回頭你再過來一趟 ,把這婦人好好安葬了 。 ”
老太爺不是開玩笑吧?
嚴二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幻聽,可看到老人有些不自然地換了一個抱孩子的姿勢,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終究賠笑應了一聲是,隨即慌忙放下轎簾,轉身去了。
果然 ,當他說出老人的吩咐時,那邊廂眾人登時齊聲贊頌,那漢子更是搶先把嚴二遞去的銀子抓了在手 ,死死地攥著,滿臉堆笑地說:“老先生這般善心,咱們自當幫這個忙,好好把人收殮了。那孩子能有老先生這般好人家收留 ,也是福分。”
嚴二安排好一切,這才匆匆回來 。他不敢再隨意去揭轎簾,只是恭恭敬敬地低聲回道:“老太爺 ,都安置好了。”
“那就走吧!”
隨著轎子再次被人抬起,晃晃悠悠起行,老人看著懷中安靜下來的孩子 ,哂然一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從來不信這種佛家的屁話 。要是別的時候遇上 ,我幫幾兩銀子就仁至義盡了,可誰讓你今天碰上我?我那個逆子離家出走,連爹都不要 ,我權當丟了個兒子,再撿個孫子回家養,也好給那臭小子留個日后上供掃墓的人。小影,你說是不是? ”
老人背后那中年男子蠕動了一下嘴唇 ,惜字如金地說:“是。”
見懷中孩子竟然就像聽懂了似的皺了皺眉,老人不禁笑著用手指點了點那眉心 。
“那救你的婦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母親,聽說她姓丁 ,你和她從哪來,叫什么,我會讓人去查查 ,但多半沒什么結果。我就另外給你取個名字。今日你活,她死,卻遇到了我 ,算是夠離奇的了,這樣,你就叫千秋吧 。”
老人輕輕抓住孩子的手指晃了晃 ,面上露出了一絲惘然:“這是當年我的老師常掛在嘴邊的兩個字,一詞多解。生也千秋,死也千秋,長長久久亦千秋。只可惜這世上 ,生死常見,長久不常見 。 ”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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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光里
三月的天氣,正是脫離了乍暖還寒 ,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的時節。
越府一掃秋冬的蕭瑟,四處的花草樹木全都綻放出了嫩綠的新葉 ,姹紫嫣紅的色彩點綴其中,恰是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少爺小姐們穿了一冬的厚重大襖 、中襖和小襖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新裁的鮮艷春裝 。
丫頭們雖不敢過分花枝招展 ,卻也變著法子在頭花和繡鞋上下功夫。
這會兒,幾個清閑下來的小廝就群集在二門前一棵樹后,翹首往里頭望著,希望能看見剛巧路過的倩影。
府里剛剛有消息傳出來 ,道是一批到了年紀的丫頭要放出來婚配,雖說最好的那批未必輪得到他們,但誰沒點奢望 ,萬一就和里頭哪個有頭有臉的丫頭看對眼了呢?
“來了,來了!”
隨著這么一個壓抑著歡喜的嚷嚷,幾個小廝無不眼睛鼓瞪 ,屏氣息聲地看著那雙穿著異常華麗繡花鞋的腳繞過曲徑漸行漸近 。可是,他們很快就發現,那兩條腿異常短 ,哪怕是府里最矮的丫頭也不可能這幅身材。
當過分繁茂的樹叢終于遮不住來人的上半身時,他們一個個全都傻了眼。
粉妝玉琢的臉蛋,大紅的百蝶穿花衫子 ,蔥綠的撒花褲子,脖子上掛著個沉甸甸的鑲金嵌寶項圈,活像是那年畫上的送財童子 。
這是里頭的哪位?
有人正嘀咕的時候,一個記性好的卻已經解答了這個問題:“是九公子。”
“什么九公子 ,不過是個撿回來的小子! ”
氣咻咻說這話的,是身材高挑,五官俊俏的錦官。此刻 ,他那嫉妒的目光如同針刺一般朝越千秋的方向扎了過去 。
其余三個小廝哪里不知道錦官為何口出惡言,有人便嘿然笑道:“錦官,九公子是被老太爺撿來的 ,你是被三老爺撿來的,這命可就不一樣了。”
“就是,三老爺把你交給了林管事撫養 ,你八歲就被挑上來跟七少爺,算是命夠好了。可看看九公子,直接被老太爺撿回來當了孫子養!”
“咱們越府四世同堂 ,老太爺,三位老爺,八位少爺,還有再小一輩的比如長安少爺他們 ,要挑個人過繼給出走的四老爺還不容易,老太爺何苦養個外姓兒? ”
都是奴仆,面對一個出身和自己這些人差不多 ,卻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幾個小廝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自然沒有一句好話 。
到最后 ,錦官就輕哼了一聲:“府里從前還當他是四老爺外室生養的,老太爺忍不了家族血脈流落在外,當年才親自抱了回來。要不是老太爺前幾天說漏嘴 ,他是路上看到一個婦人奄奄一息,旁邊躺著一個孩子,一時惻隱之心 ,讓人安葬了婦人,把孩子抱了回來,誰能知道這一茬?不說別的,就連他那稱呼都是最特別的 ,九公子……他算哪門子公子?”
“都少說兩句,那畢竟是老太爺親自上了族譜,又在衙門上了戶籍過了明路的 ,沒看老爺少爺們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二門口的越千秋隱約聽到了那些議論,但完全無視了那些扎人的目光。
老太爺就喜歡把他扮成無錫大阿福,他早就認命了 ,可每次打量自己那短胳膊短腿,他就嘆氣想長大真難。
想當初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在火海時 ,他一度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個噩夢 。他至今都還記得用壺中涼水潑濕棉衣,抱自己沖出火海的那婦人說的那三個字――對不起。
不論是被嚴二抱給越老太爺,還是越老太爺決意收養 ,給他取名,他一度麻痹自己,當這是一個夢境。直到這夢境持續的時間實在是太長,長達七年 ,長到他再也沒辦法將這當成是一個單純的噩夢 。
在這里,隋朝不是兩代而斬,竟然延續了百余年 ,之后衛朝代隋二百余年,天下大亂,如今的吳朝太祖趁勢揭竿而起 ,戎馬一生打下江山,定都金陵,至今已是第四代皇帝。
可眼下看似富貴榮華的越家卻不是世家名門 ,甚至不是書香門第。官至戶部尚書的越老太爺,當年家里連寒門都算不上,只是個打雜伙計 ,竟硬生生不由科舉,從守庫小吏走到了現如今二品高官的地步,簡直是一段活的傳奇 。
越大老爺在外任太守,長子越廷鐘去年二十六便已然進士科金榜題名 ,排名卻是三甲倒數,虧得越老太爺在,仍是得了個國子博士的美官。
越二老爺恩蔭掛了一個太常寺閑職。越三老爺從太學出來就不想熬著守選了 ,靠著妻子的母家經商,竟也風生水起 。
唯有他越千秋名義上的養父,越老太爺的嫡親幼子越四老爺 ,聽說不滿婚事離家出走,多年連個音信都沒有,死活都不知道!
就算四房在越家已經夠不起眼了 ,可數日前老爺子一不留神捅破他是養子,這仍然就和捅了馬蜂窩似的!
越千秋正在發呆,背后突然傳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公子 ,您怎么又跑到這二門來了? ”
隨著這聲音,二門前那幾個偷窺的小廝就瞧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出現在越千秋身后。
柳綠絲絳束發的雙丫髻,上身是姜黃色 ,滾邊上繡著櫻草的衫子,鴨卵青的湘裙,外頭罩著一件嫩綠的比甲 ,底下一雙繡鞋上,一對蝴蝶栩栩如生。這樣鮮嫩的顏色,配著她那明眸皓齒 ,眉眼如畫,直叫他們目不轉睛 。
當看見她給越千秋搭上一件披風時,幾個人恨不得自己才是正在被人服侍的越千秋。
那可是內院丫頭中有名的美人 ,原本叫做落秋,三年前被老太爺親自挑中給越千秋時,卻硬是改了個名字 ,如今叫落霞。誰都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原名犯了九少爺的名諱,暗地里捶胸頓足覺得老太爺沒學問改俗了的人不在少數。
只可惜這丫頭的干娘實在太貪婪,再過幾日,一朵鮮花就要插在牛糞上了!
越千秋打了個呵欠 ,這才懶洋洋地說:“閑得慌,四處走走 。”
“后院這么大,哪里不能去 ,要跑到二門來?”落霞嗔怪地說了一句,見越千秋轉身往回走,她連忙跟了上去 ,蓮步姍姍,裙腰上長長的垂帶系著的銀鈴只間或發出輕響,直叫外間眾人目弛神搖。
走在她前頭的越千秋卻沒有回頭。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這個大丫頭在內院外院人氣有多高 ,還聽到過小丫頭們背地里羨慕地嘰嘰喳喳,說是落霞這蓮步一絕,就連不少千金小姐都未必有這樣的體態 。可惜他如今這小樣兒 ,什么事都做不了,對于這行不動裙,鈴聲隱約也欣賞不來。
而且,落霞這一次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這其中還頗有些貓膩。
走著走著,他突然只覺得背后似乎有人靠近,不由自主腳下頓了一頓 。果然 ,下一刻,落霞就從后頭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公子 ,我聽干娘說,后街上這些天老有一個人在轉悠,四處打聽您的事。那兒人多嘴雜 ,您以后就別去后門了。”
年紀小不能出門,越千秋從前只能在府里四處轉悠,后門他也常溜達 ,此時此刻,他聽到落霞這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心里卻飛快思量了起來 。
他從不覺得自己會有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身世 ,可他很在乎那個拼命救了他,但他甚至不知道是母親還是誰的婦人。不論如何,那是救命恩人。
只不過 ,如今他是抱養的這一茬剛剛曝光,鬼知道在后街打聽他的人是什么來路!
因此,回房安安穩穩發了一陣子呆 ,越千秋瞅了個落霞離開的空子,立刻翻出來唯一的一身不大招搖的衣裳,再次溜了出去 。當然 ,他沒有隱身的本事,一路上很是撞見了幾個丫頭仆婦,但他旁若無人 ,那些人卻也少搭理他。
一路暢通無阻到了后門口,他就只見幾個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不寬的后街上踢毽子,翻繩兒。
看到他出現,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 ,眾人竟是如鳥獸散,連那些沒什么大事兒的大人們也都紛紛閃了。
知道自己這個養子不招人待見,越千秋索性跨過門檻出了后門 ,隨即東張張西望望,十足十一個好奇寶寶 。
用目光仔仔細細在一個個門戶搜索過之后,他終于隱約發現 ,一戶小院的門口似乎藏著一個人影。瞅了幾眼后,他收回目光,仿佛意興闌珊一般伸了個懶腰 ,嘟囔了一聲“好沒意思,回去了 ”,徑直轉身又進了后門。
他前腳剛進門沒走幾步 ,身后就傳來了一個極力壓抑的低沉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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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辛格爾?
越千秋第一時間聯想到了一個熟悉的名詞。
轉身看見那人站在后門之外 ,距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他抬眼打量了對方片刻,狐疑地挑了挑眉:“你是誰?”
可那中等年紀的人卻激動興奮了起來 。身穿半新不舊衣衫的他更進了一步 ,急切地問道:“欣哥兒,是你嗎? ”
確定自己之前只不過是聽錯了字,越千秋瞥了對方一眼 ,目光一掃那洗得發白的黑布履,這才淡定地出聲道:“說人話。”
正在井邊洗衣裳的兩個仆婦原本豎起耳朵偷聽,聽到越千秋這“說人話”三個字 ,她們差點笑破了肚子,險些一個趔趄從凳子上摔下來。
而那中年人也一下子僵住了,隨即才慌忙打點出一副哀傷的面孔 。他抹了一把眼睛 ,似乎在擦拭眼淚,順勢跨過門檻進了越府后門:“九公子,我姓丁,丁有才 ,是你親生舅舅。 ”
越千秋不禁瞇起了眼睛。老太爺不過是在外書房游魚齋說了一句他生母也許姓丁,這才幾天,有人就如同聞著腥味的蒼蠅飛撲了上來 。
越家后門口平日里有這么容易讓外人進來?
“丁有才?有才有什么用 ,還不如叫丁發財……”他一本正經地胡言亂語,見丁有才被自己噎得臉色發青,他就好奇似的問道 ,“還有,舅舅是什么東西?”
兩個仆婦終于再也忍不住,齊齊笑出聲來。可是笑過之后 ,她們就只見越千秋朝她們勾了勾手,連忙訕訕站起身,在圍裙上抹了抹濕漉漉的手 ,匆匆趕了過去。可剛到越千秋面前,她們就聽到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問題。
“我只知道我有爺爺,伯父,伯母 ,哥哥姐姐妹妹,還有侄兒侄女 。舅舅是什么? ”
這越府上下誰都知道,四老爺如今別說下落 ,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因而自然也不存在那所謂的四太太,當年老太爺相中的那位姑娘也早就另嫁了。既然沒有名義上的養母 ,越千秋哪來的舅舅?
兩個仆婦對視一眼,見越千秋沖她們眨了眨眼睛,其中一個就心領神會地笑道:“九公子說得對 ,您確實是沒有舅舅。”
越千秋對于這個仆婦的回答很滿意,腳下非常自然地又往她身邊挪去,卻是疑惑地眨巴眼睛端詳著丁有才:“既然我沒有舅舅 ,那他是誰?”
丁有才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小孩子擠兌成這幅光景,臉色很不好看,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道:“九公子,我是您親生母親的兄長 ,所以真的是您舅舅 。我那可憐的妹子帶著孩子上京投奔我,誰知道半路發病…… ”
“你妹妹長什么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平常喜歡穿什么衣服 ,戴什么首飾?眼睛是大是小,柳葉眉還是弦月眉,丹鳳眼還是雙眼皮?”
這一連串的問題落地時 ,兩個仆婦已經完全傻了,而可憐的丁有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足足呆滯了許久 ,這才磕磕巴巴地說:“我那妹子容貌秀美,身材中等,不胖不瘦 ,柳葉眉……”
“行了。”越千秋突然打斷了丁有才的話,隨即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位登門認親的中年人,突然展露出了一個笑容,“爺爺對我說過 ,那位興許是我母親的婦人腰圍四尺,五大三粗,眉如臥蠶 ,臉如圓月,身材也很高……所以,這位大叔你認錯人了。 ”
面對越千秋那張誠懇得無以復加的臉 ,丁有才登時臉色鐵青 。下一刻,他再也懶得廢話,深深吸了一口氣 ,猛然伸手就朝越千秋撲了過去。
他料想這一撈必定手到擒來,可越千秋竟是往一個仆婦身后一閃。他的反應也極快,立時一個滑步 ,繼續朝越千秋追了過去 。然而,他原以為這位九公子在越府身份尷尬,那兩個仆婦頂多只會做個樣子,可她們竟然立時撩起袖子圍逼了上來。
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仆婦一個箭步上前 ,出其不意一手按著他的肩膀,腳下突然使勁一絆。而另一個個子矮小的仆婦更是彪悍,直接一頭撞進了他的懷中 。
受到這樣的雙重打擊 ,猝不及防的他仰面就倒,兩個仆婦竟是相繼死死壓在了他的身上,三人頓時在地上滾做了一團。
下一刻 ,丁有才更是聽到了一個清亮尖利的聲音:“有強盜!抓強盜!”
抓……強盜?
丁有才就只見越千秋猶如敏捷的小兔子一般,飛也似竄進了那扇直通內院的小門,緊跟著 ,抓強盜的聲音劃破天際。
他只呆若木雞了片刻,就立時臉色大變想要爬起身。奈何壓在他身上的那兩個仆婦實在是太過壯實,他使勁推了兩下 ,竟是沒挪動得了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七八個手持棍棒的健壯仆婦沖了出來 。一時間,猶如雨點一般的棍棒就朝著他砸落了下來。
只隔著一堵墻的另一重院子里,越千秋一只手拽著一個粗壯仆婦的衣角 ,面色平靜無波。
可等到那氣勢十足發號施令的仆婦低頭看他,他立時露出了一個可愛的笑容:“趙大娘真厲害 。”
“九公子這張嘴才厲害。 ”
趙大娘又是頭疼又是無奈。自從越千秋的身份被老太爺一不小心說漏嘴,大多數下人要么因為各自的主子 ,要么因為羨慕嫉妒恨,對其敬而遠之,可對于她們這些專管洗衣裳的浣衣婦來說 ,府里不管是哪個主子,都實在是距離太過遙遠 。
越千秋從前常常晃悠到這里,會和她們饒有興致地閑扯家常 ,還會帶點好茶好點心,碎綢邊角料也散出來不少,拿人的手短 ,吃人的嘴短,否則外頭那兩個仆婦會這么和人死磕?
就算是自己這個頭兒,被越千秋一口一個趙大娘叫熟了之后,聽到小家伙這么大聲地喊抓強盜 ,難道還能干看著?
“九公子,不是我多嘴,這么一鬧 ,別人又要拿你的身世說話。”
“爺爺都說出去了,還能不許別人議論?”越千秋瞇起了眼睛,笑吟吟地說道 ,仿佛對這個號稱是他舅舅的人沒半點興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抱來的不假,可哪里是老太爺半路看到有婦人待斃 ,于是抱了人家的孩子回家養?老爺子連捅破他身世都給人下套!
傍晚時分,越老太爺的轎子穩穩落在了二門,當他彎腰下轎子時 ,面對的就是越三老爺那張死板的面孔 。
他和同僚下屬斗智斗勇一天,不想回家又看這臉色,當下不耐煩地屏退了隨從,等進了二門走了幾步 ,他才頭也不回地問道:“又出了什么事? ”
“千秋……”
一聽到這兩個字,越老太爺就臉色一沉道:“是誰欺負了他?”
越三老爺忍不住忿忿:“爹,誰不知道您對親孫子都沒這么寵過 ,誰敢欺負他? ”
“怎么,心里不痛快?你想說的不是我對親孫子都沒這么寵,是對親兒子也沒這么寵吧?你都多大的人了 ,和一個小孩子爭風吃醋!”
什么爭風吃醋,您怎么用成語的,我又不是女人!
越三老爺被自家老爺子這話說得簡直都想哭了。
他也懶得再東拉西扯 ,直截了當地將后院那場抓強盜的風波給說了,隨即就閉上嘴,省得一開口又被老爺子懟了回來。
好在這一次老爺子沉默了一會 ,沒再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而是簡簡單單地吩咐道:“把人帶到鶴鳴軒來,我親自問問 。”
內院的鶴鳴軒和外院的游魚齋相對,一個是老太爺平時的起居之地 ,一個則是待客之所。
趙大娘在內的浣衣婦這輩子都沒來過鶴鳴軒這種府里的緊要地方,這會兒站在門外,無不把腦袋垂得低低的。
而鼻青臉腫的丁有才跪在門里頭 ,身上的衣衫被撕成了一條條,渾身上下無處不疼,卻是更加小心翼翼。
只有越千秋沒事人似的 ,當越老太爺進門之后,他笑嘻嘻拱拱手叫了一聲爺爺,直接蹭了一貫的右手邊老位置 。
越老太爺也不看其他人 ,沉著臉對越千秋問道:“千秋,我都吩咐過多少次,不許四處亂竄 ,你怎么又不聽? ”
“誰知道好端端家里會進強盜。”
越千秋低頭嘟囔了一聲,隨即瞅了一眼門外那些佝僂著背的浣衣婦們。
他飛快解釋了一遍事情經過,但壓根提都沒提自己和那些浣衣婦早混熟了,一旦真的出事 ,他有把握一嗓子把這群最有力氣的女人們叫來幫忙 。
他不想讓別人幫忙卻惹一身騷。
地上跪著的丁有才發現越老太爺臉色越來越黑,慌忙辯解道:“我不是強盜,我真的是九公子的親舅舅……”
不等丁有才把話說完 ,越老太爺就不緊不慢地說:“后門口每天都那么多人進進出出,玩鬧的孩子少則七八個,多則十幾個。看千秋這身衣裳并不招搖 ,也沒人叫他九公子,他之前更沒見過你,你怎么認出他的 ,你憑什么認定他是你外甥?”
見丁有才一下子僵住了,越老太爺不輕不重地砸了一記扶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小影 ,拿我的名帖送他去應天府衙,給我打著問! ”
應天府推官宋奇英是他的鐵桿黨羽之一!
丁有才登時遽然色變,可他根本來不及說話,老爺子左手邊侍立的一個中年人就倏然出現在他面前 ,左手一把拎著他的領子把他拽起,隨即就是一記重拳擊在了他的肚子上 。
等到這個被稱作小影,也確實如同鬼魅的中年人拖了猶如死狗一般的丁有才出去 ,老爺子才掃了一眼那些浣衣婦:“捉賊有功的每人賞錢一貫。”
這是親自問?這是沒問就已經斷定了好不好!
越三老爺無心腹誹老爺子的簡單粗暴,也無心理會那些磕頭謝恩不迭的浣衣婦,他斜睨了一眼越千秋 ,看到的卻是小家伙低頭掰手指的情景。
他很快就等到了老太爺的表態:“千秋,你知道錯了嗎?”
聽出老爺子語氣不善,越千秋抬起了頭 ,臉上露出了誠摯的笑容:“我記下了,以后千萬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 ”
仿佛生怕這反省不夠深刻,他又加了一句:“尤其是不要和上門認親戚的陌生人說話。免得爺爺每次都要和人對質。”
越老太爺頓時氣樂了 。敢情他剛剛這是在和一個不知道哪冒出來的騙子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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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思故鄉
為了今天這樁“強盜事件” ,落霞和兩個小丫頭被越老太爺叫過去,挨了一頓疾言厲色的訓斥,隨即把在老太爺那吃過飯的越千秋給領了回來。
一回到鶴鳴軒西邊的清芬館 ,在外頭小心翼翼的兩個小丫頭就緩過了氣來。
落霞卻仍是心事重重 。她伺候了越千秋洗漱,待其更衣,她為其鋪床之后 ,候著人躺下,一手去放帳子時,卻突然感覺袖子被人拉住了。
她勉強回頭笑道:“這么晚了 ,公子還不想睡? ”
“你要嫁人了,可我看你并不高興?”
落霞沒想到越千秋問這個,好半晌才擠出一絲笑容:“公子怎么問這個……”
“你干娘打算拿你換多少彩禮? ”
這一刻 ,落霞驟然面色煞白。她惶恐不安地往后看去,見這屋子里沒有第三個人,想起越千秋之前就立下古怪的規矩,不讓除了她之外的第三個人進屋 ,她就稍稍松了一口氣,有些惶恐地問道:“公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次放出去嫁人的一共八個丫頭,其中四個都是一家子在府里的 ,聽說不是上頭有人給她們看好了人選,就是家里爹娘哥嫂早已給她們選中了人家 。另外兩個是十年的活契,出了越家大門 ,以后就不是奴婢了。”
越千秋松開手,認認真真地說道,“只有你和另外一個是小時候定了死契買進來的 ,進府之后都認了個干娘。我聽說,那個丫頭的干娘把她聘給了一個死了媳婦的藥房掌柜當填房,進去就當后娘 ,聘禮收了十五貫 。你干娘向媽媽也來過清芬館幾次,尖酸刻薄,頤指氣使,她胃口應該更大吧? ”
落霞終于忍不住跌坐在了床沿邊上 ,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好半晌,她才用一種仿佛不屬于自己的沙啞聲音說:“她把我許給府里林管事的兒子。”
“那個成天喝酒賭錢打媳婦,連個正經職司都沒 ,兩次成親都不到一年就當了鰥夫的?”
越千秋呵了一聲,心想真沒新意,隨即就淡淡地說 ,“是不是她對你說,只要你把有人在后街上打聽我的事告訴我,把我誑到后門和那個丁有才見一面 ,她就另給你找一門好親?”
“你……你怎么知道! ”落霞那張秀美的臉幾乎仿佛見了鬼似的,險些就沒有驚聲尖叫 。
越千秋半坐了起來,輕輕聳了聳肩道:“我猜的。”
我還沒猜是府里有人說 ,如果你騙我去后門,以后就收你當小老婆……
打量著落霞那張非常耐看的臉,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樂意以后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就當我什么話都沒說過。如果還有別的打算 ,那么就明明白白說出來 。干娘不是親娘,管不了你一輩子。”
聽到這最后一句話,落霞終于再也忍不住了 ,一下子伏下身子,痛哭失聲。哭過之后,她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慌忙使勁擦掉了眼淚。
盡管她跟著越千秋已經有三年,也只有她能夠貼身伺候,可她卻從來都沒看透過這位年紀幼小的九公子 。
越千秋喜歡發呆 ,不愛說話,可每逢開口,卻常常把她們 ,甚至老太爺逗得前仰后合,又或者瞠目結舌。就像今天后門那邊的這場鬧劇似的,從經過到結局都出人意料。但最讓她戒懼的是,九公子有時候根本不像小孩子!
足足斟酌了老半晌 ,她才毅然決然地說:“公子,我知道罪該萬死,可干娘說 ,那十有八九真是您親舅舅,我才松了口,心想只是讓你們見一面而已 ,沒想到她竟是存著如此居心……要打要賣,我聽憑處置就是,橫豎都是我該得的 。 ”
“至于婚事 ,我寧可死也不嫁那個打媳婦的爛貨,過門的時候揣著剪刀,大不了一起死!”
聽著這話 ,越千秋又打了個呵欠,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但沒有下一次了。也不用你死啊活的,我就想再留你兩年 ,不會怨我吧?”
落霞知道自己這勾結外人賣主的罪名有多重,犯在這府里別的人手里,打一頓賣了是輕的 ,打死也不嫌重,可越千秋竟然輕輕巧巧饒過了她這一次,甚至提都不提如何處置自己 ,卻只說再留她兩年。那一瞬間,她剛剛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趕緊又磕了兩個頭 。
“我愿意伺候公子一輩子! ”
“一輩子太長 ,過好朝夕就不錯了。”越千秋鉆進了被窩,一個翻身留給落霞一個背影。
他本來不打算管落霞放出去嫁誰 。她之前既然從沒把他當成倚靠,從沒對他說出半句求助的話 ,他干什么要多管閑事?
他在越府呆了七年,之前同輩的那些兄姐和他雖說不算親近,但也至少面子上過得去,下人們也都不至于把某些心思流露在面上。
可現在下人們是赤裸裸的羨慕嫉妒恨 ,長輩同輩們是刻意地疏遠,更有了今天這樁鬧劇。
他當然不會去恨說破他是養子的老爺子 。把個無親無故的孩子抱回家來,當成親孫子似的養著 ,這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但是,背后捅刀子的向媽媽就不同了!所以,他需要落霞點一下火。
夜色漸深 ,落霞在床前的地平上照舊打地鋪睡下了。聽到床上并沒有從前常聽到的均勻呼吸聲,知道越千秋也沒有睡著,她忘記了這位九公子一向并不和丫頭多話 ,突然開口問道:“九公子,你怎么知道今天那丁有才不是你舅舅?”
話一出口,落霞就后悔了 。這不是一個好問題 ,更不是她該問的問題。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越千秋竟是回答了。
越千秋沒有翻身,眼睛卻看著那水墨蟲草的帳子:“爺爺說,他把我抱回來的時候 ,頂多只有四五斤重,生下來大抵才幾個月,連話都不會說 ,哪知道從前叫什么名字?那個丁有才連這個都沒細想,一上來就沖我亂叫什么辛格爾,還指望我信他? ”
他仍舊只字不提那可怕的火場逃生 。
落霞不禁被越千秋給逗樂了:“您肯定聽錯了 ,世上怎么會有人叫辛格爾。”
“怎么沒有?書上說,在很遠很遠的西邊,有一個曾經壯闊 ,后來卻干涸成了荒漠的湖,叫做羅布泊。在這荒漠中有個小綠洲,也是唯一有泉水的地方 ,后來建了一個哨所,叫做辛格爾 。傳說這三個字在另一種語言中,意思是雄壯,陽剛……”
越千秋情不自禁地說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用一種夢囈一般的語氣。
辛格爾是他前世喪父之后,遵遺愿探訪其當兵時呆過的那座哨所。
他沒有說核爆,沒有說榮譽 ,沒有說堅守,也沒有說七個戰士徒步八千多里,斷水斷糧瀕臨絕境 ,卻發現一咸一甜兩口泉的傳奇 。
可想著當初自己行駛過漫漫黃沙,抵達那個哨所時,聽到一個小戰士唱過的《戰士與清泉》 ,即便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歌詞,仍然不禁輕聲哼起了那曲調。
聽著這從未聽過的奇怪曲調,對著窗外映照進來的目光 ,落霞只覺得眼皮子漸漸耷拉了下來,困意漸生的同時,她卻不由得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九公子難不成是在想家嗎?難不成他的家就是來自那什么羅布泊,辛格爾?可是 ,九公子明明那么小就被老太爺抱進府,連名字都不記得……
哼唱完那首名聲不顯的小歌,床上的越千秋只覺得眼睛酸澀 ,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 ”
一首靜夜思,道盡思鄉意。相比那些還有歸鄉日的游子,他卻早已沒有歸處。
在鶴鳴軒三年博覽群書 ,不見歸途,他沒有必要再思故鄉,是該把自己當成這里的人了。
不提什么有出息 ,老太爺一把年紀了,他總得還上那份撫育之恩吧?
落霞咀嚼著短短二十余字,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九公子為何對自己網開一面 。
在這偌大的越府 ,他們都是異鄉人。她何嘗不是忘記了自己的家,忘記了自己的父母?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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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糟書
一大清早,還算睡得不錯的越千秋拖拖拉拉起床 ,大大伸了個懶腰 。
盡管習慣了這個缺乏娛樂的年代早睡早起,但習慣不代表喜歡,哪怕睡得再早 ,讓他這個時候起,他依舊覺得困頓。
等瞥見給他穿衣的落霞雙眼紅腫,分明昨夜哭過不止那一次 ,他就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他沒有開口安慰什么,直到洗漱用過早飯要出門時,他方才突然吩咐道:“落霞,今天你送我去鶴鳴軒吧 。”
落霞是照管清芬館內外細務的大丫頭 ,平時送越千秋出門向來是兩個小丫頭的事,可昨夜才經歷過那樣一遭,越千秋既然吩咐 ,她自然立時答應了下來,卻少不得用濕透的軟巾仔仔細細敷了眼睛,即便如此 ,紅腫依舊難消。
鶴鳴軒就在清芬館東邊,隔著一道門,越千秋被抱回越府就住在這里 ,竟是比真正的越家人距離老爺子更近。
越老爺子每日寅時天不亮就得起床出門趕著上朝,所以在越府,晨昏定省這兩樣 ,早上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
不拘禮數的越老爺子早年間就大手一揮省了早上那趟,只有黃昏甚至晚間他回來時,兒孫們才會集合到鶴鳴軒,所以早起一般就只越千秋一個會往那兒跑。
可這次他和落霞剛過東西向的這道月亮門 ,就只見南門那邊也進來了一行人。
兩邊一對上,他就認出了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童子 。見對方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徑直就想從他面前走過去 ,他就懶洋洋地開口叫道:“長安。”
來的是越府大少爺的嫡長子,越老太爺的重長孫越秀一,長安是他的乳名。
他和越千秋身量差不多 ,玉面朱唇,眉目俊秀,若是和越千秋并肩站在一起 ,很容易讓人誤認為是一對兄弟。只不過,和老太爺老喜歡讓落霞等丫頭給越千秋穿的那些艷麗衣裳相比,他卻要樸素得多 。
眼下的越秀一通身豆青色衣衫 ,只有腰間用紅繩系著一塊玉佩,相形之下,越千秋那一身翠色就鮮艷多了。
越秀一被越千秋叫住,他的臉色頓時黑了。從前他就心里不痛快 ,為何自己和越千秋差不多大,卻要叫其九叔,可礙于輩分 ,還不得不忍氣吞聲 。可如今知道越千秋根本不是越氏血脈,他怎么也不愿意再叫這一聲九叔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故意省略了那兩個字 ,揚著頭說道:“我來鶴鳴軒借書!”
越千秋不在乎對方叫不叫那一聲九叔,可聽到這個理由,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可爺爺眼下不在。 ”
“太爺爺不在怎么了?”越秀一登時惱羞成怒 ,提高了聲音說,“你能天天進鶴鳴軒,為什么我不能?我四歲就開始認字讀書 ,你呢,仗著太爺爺寵你,四歲就開始糟書!”
聽到這動靜,白天在鶴鳴軒伺候的兩個丫頭青草和青茵全都趕了過來 。見越秀一正在頂撞越千秋 ,她們便立刻選擇了看熱鬧。
越千秋從小就是在鶴鳴軒長大的。他會走就開始學著爬梯子,最大的樂趣就是糟蹋書架上那浩如煙海的書 。
可越老太爺卻全然不在乎。用這位霸道老爺子的話說,這些書物盡其用就好 ,總比積灰腐爛來得強。
要不是老太爺吩咐,之前看到越千秋在書上各種畫線,涂鴉 ,她們早就忍不住喝止了 。
突然,青茵發現今天是落霞跟著越千秋出來的,瞅見她亭亭玉立 ,偏偏只有眼睛紅腫,她不禁心生嫉妒,上前就刺了幾句。
“放嫁的名單才剛出來 ,三太太批過,姐姐是知道自己要嫁人了,歡喜得哭了一個晚上? ”
聽到這明是戲謔,暗為譏諷的話 ,落霞忍不住將手帕緊緊揉成了一團,連一個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耳聽六路的越千秋注意到這邊的暗箭,他壓根不搭理氣勢洶洶的越秀一 ,扭過頭對落霞說:“回去拿兩個煮雞蛋,剝了皮浸在涼水里,然后敷在眼睛上滾一滾就好。”
聽到這話 ,青茵登時眉頭倒豎:“拿雞蛋敷眼睛?這不是糟踐東西嗎?”
“敷完之后洗干凈吃了就得了,哪里就是糟踐?還是說,當初落霞在你家的時候 ,連雞蛋都吃不上? ”
青茵見越千秋轉頭看向自己,一時心頭憤然 。
當初落霞剛進府認了向媽媽為干娘,在她家學規矩時 ,別說雞蛋,就連飯菜都是她們兄妹剩下來的!
而越秀一沒想到越千秋非但不在乎自己,反而還有心去管一個丫頭,登時快氣炸了:“你自己糟蹋東西不夠 ,還教別人糟蹋東西?”
直到見其憋得面色通紅,越千秋方才背著手走過去,竟是委實不客氣地拍了拍越秀一的腦袋 ,隨即才退后兩步,打量著這個呆若木雞的侄兒。
“乖侄兒,既然你是來鶴鳴軒借書的 ,就應該對代理主人客氣一些,否則萬一我心情不好,不放你進去呢?”
見越秀一臉色一下子黑了 ,越千秋這才故意得意洋洋地說:“不過我現在心情好,你進去吧,大人不計小人過 ,我這個當叔叔的會和你這侄兒一般計較?
被人戲謔到這份上,越秀一又羞又怒,哪里還有借書的心思,竟是氣急敗壞扭頭就走。
這下子 ,青茵頓時慌了 。她的母親向媽媽就是越秀一的嫡親祖母大太太的心腹,怎么敢得罪真正的小主子?
見青茵拉上青草拔腿去追越秀一,越千秋趁機悄悄對落霞囑咐道:“記住 ,回去就關院門上門閂,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許進清芬館。 ”
盡管不明其意,但落霞看著滿臉認真的越千秋 ,不知不覺把疑問吞回了肚子里,重重點了點頭。
當青草和青茵根本勸不回怒氣沖沖的越秀一,垂頭喪氣回到鶴鳴軒時 ,就只見越千秋正自顧自地爬梯子拿書,不禁都恨得牙癢癢的 。
在青草和青茵眼中,七歲的越千秋又不是越秀一 ,沒有大太太和大少爺這樣的長輩啟蒙教導,怎么看得懂那些又厚又重的書,明顯只是糟蹋東西。
越千秋折騰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在軟榻上小憩了一個時辰之后 ,又開始爬上爬下,花了大半個時辰挑了好幾本書,卻是抱了一本足有三指厚的書下來 ,直接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架津津有味翻看,還拿著一支筆蘸墨寫寫畫畫。
看到這一幕,想到早上越千秋還把越秀一氣走 ,青草終于忍不住了 。
“九公子,人家多少讀書人買不起書,只能去書鋪抄了回去讀 ,您就不能愛惜一點嗎?”
“窮措大寒窗苦讀十年,一朝金榜題名,不過當個八九品的小官。比不上有些人憑運氣就能榮華富貴 ,糟踐圣賢書玩。”
青茵也刻薄地諷刺了兩句,見越千秋仿佛沒聽見似的,她就沒好氣地說:“九公子你好歹顧惜一下東西,府里哪位少爺有這么斯文掃地的? ”
“斯文掃地這個成語用得不錯 。”越千秋埋頭翻看著手中那厚厚的大部頭 ,許久才抬起頭說,“不過我就喜歡糟書,那又怎么樣?”
他彈了彈手中的書:“我這三年書也不是白糟的。左手第三個書架 ,三層第一格架子,少了一套三卷書。四層第二格架子,一套十二卷的書全都不見了。還要我再回憶一下 ,其他幾個書架少了哪些書?我聽說你家里那個游手好閑的哥哥,最近出手卻挺闊綽 。”
那一瞬間,青茵登時面如白紙 ,整個人劇烈顫抖了起來。
看她這幅光景,青草立刻意識到這里頭的貓膩,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和青茵是表姊妹 ,向媽媽是她的姨母,她能到鶴鳴軒這種輕省的地方做事,也多虧了向媽媽 。如今聽到表姐可能偷書,她哪能坐視?
青草強行擠出了一個笑容:“九公子又不識字 ,許是記錯了。 ”
越千秋頭也不抬地說:“當初我剛開始糟書的時候,爺爺身邊的影叔花了好幾天功夫,把這鶴鳴軒里所有的書抄了一張書目下來。畢竟我糟了哪些書 ,他補上的時候,總得心里有數 。那時你們兩個還沒分到鶴鳴軒來。要知道是不是我記錯了,回頭請影叔清點清點就行了。”
聽到這話 ,青草終于意識到越千秋雖說今日才挑起這個話題,可必定在此之前就發現了端倪 。饒是她再想幫一幫青茵,此時此刻也再不敢做聲了。
越府根基淺薄 ,家規都是老太爺一條一條定的,別的好說,唯有手腳不干凈這一點 ,是一旦被抓到必定會引來嚴厲處罰的罪名!
發現青草不自覺地往旁邊躲了一步,赫然要和自己撇清,青茵臉色發青,雙手死死絞在了一起 ,看向越千秋的目光中,終于再也沒有了輕蔑和鄙夷,卻多了深深的怨恨。
“那些書放在這書房也只是給你糟踐 ,還不如拿出去給真正的讀書人!”
脫口而出嚷嚷了這兩句之后,青茵終于意識到自己等于親口承認了 。面色慘白的她踉蹌后退了幾步,突然奪門而出。闖了這么大的禍 ,她能夠指望的只有身為大太太陪嫁丫頭,如今府里極其有頭有臉的母親向媽媽了!
她絲毫不知道,看著她跑掉的背影 ,越千秋一沒有嚷嚷,二沒有起身,嘴角卻是帶笑。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 ,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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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四兩撥千斤
鶴鳴軒門口,青草滿臉不安地來來回回轉著圈 ,心里七上八下 。
盡管剛剛青茵的話等同于親口承認偷了書,而且還直接跑了,可她想到自己是走了向媽媽門路上來的 ,卻還是不敢做什么多余的事。更何況,越千秋就仿佛沒事人似的,根本就沒有在意跑了的青茵 ,這也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
興許九公子只不過因為被青茵冒犯,所以才揭破了她偷書,并不打算鬧開呢?
也正因為如此 ,當她遠遠看到青茵跟了個中年婦人往這邊來時,連忙提了裙子一溜小跑迎了過去 。
面對這位容長臉,高顴骨 ,薄嘴唇,長相極其一般,一身簇新的綢緞衣裳卻顯得很體面,手上還戴著一只赤金手鐲的內院紅人 ,她賠笑屈了屈膝,這才說道:“姨媽,您來了。 ”
“養了這么個連話都不會說的蠢丫頭 ,我能不舍下這張臉過來一趟嗎?”向媽媽嘴里罵著青茵,眼睛中卻流露著刻薄的寒光。
她的女兒,她的兒子 ,怎么能讓那個連父母都不知道是哪個鄉野草民的小雜種威脅?
“九公子真是出息了,剛氣走了長安少爺,現在又拿著雞毛當令箭 ,嚇唬起了丫頭!”
向媽媽冷笑一聲,看也不看青草一眼,徑直往前走去 。直到鶴鳴軒門前 ,她才稍微猶豫了片刻。
如今管府里庶務的是三老爺,在內當家的則是三太太,可大老爺是整個府里除卻老太爺之外,官當得最大的一個 ,已經是一郡太守,因而大太太雖只管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和幾個兒女,在這家里的地位卻不可動搖 ,就連她這個大太太心腹也是走到哪里,別人都敬上三分。
可這鶴鳴軒不是別的地方,這是老太爺起居坐臥的內書房兼寢室!
雖說心里猶豫 ,但最終,想到越千秋那卑賤寒微的出身,想到他身上并沒有越家的血脈 ,向媽媽還是挺直了腰桿 。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邁過了門檻進去,就只見越千秋竟是坐在左面第一座書架的頂上 ,一只腳還垂了下來直晃悠,手中正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仿佛看得津津有味。
發現越千秋旁若無人,根本看都沒看進來的自己一眼 ,向媽媽頓時惱將上來,抬起頭就叫道:“剛剛是九公子說這鶴鳴軒的書少了? ”
越千秋這才把目光從書上移開,往向媽媽臉上瞥了一眼 ,他就不感興趣地一手托著下巴,徑直看向后頭的青草問道:“青草,爺爺的鶴鳴軒什么時候阿貓阿狗都能亂闖了?”
此話一出 ,別說青草變了臉色,就連青茵也氣得七竅生煙。她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拉著母親的袖子叫道:“娘 ,你聽聽,他明明見過你,卻還裝蒜!”
向媽媽同樣怒火高熾 ,可她終究還有點城府,一把將青茵撥拉到了身后,卻是仰著頭說道:“我是跟大太太的…… ”
沒等她把話說完,越千秋就饒有興致地說道:“哦 ,是大伯母身邊的人?原來家里有這么個規矩,大伯母身邊人能管爺爺鶴鳴軒的事?”
向媽媽這才意識到,越千秋人小卻狡猾 ,剛剛這一字一句全都是死死扣著老太爺來壓她 。知道自己小覷了這野種,她便收起了輕慢之心。
“九公子不要口口聲聲拿著老太爺唬人,您在這府里是晚輩 ,白日里老太爺不在,這鶴鳴軒里既然出了事,大太太過問一聲也是正理。”
見越千秋果然不吭聲了 ,她滿以為自己壓住了對方的氣焰,當即昂首挺胸地說:“這書房里就數九公子你呆的時間最長,聽青茵說 ,每日里也不知道要損耗多少書,就算真的少了一本半本,焉知不是被折角翻爛沒法擺在架子上,于是她和青草兩個收拾了出去? ”
“再者 ,九公子不會是自己忘了,把鶴鳴軒的書帶回清芬館了吧?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九公子嚷嚷開來 ,府里人心都亂了!”
說到這里,向媽媽自覺這番話有理有據,從各方面堵住了越千秋的嘴 ,正自鳴得意時,卻不想聽到了幾下清脆的擊掌聲。抬頭看去,她就只見越千秋正拍著巴掌 ,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
“鶴鳴軒但凡有字的東西,都是影叔經管。青茵和青草不識字,平常就是擦擦灰 ,打掃屋子,就算真有什么書被我翻爛了撕壞了,也輪不到她們理會。你說我把書帶回清芬館去,等爺爺回來 ,我請他叫影叔去我那找找好了,反正我又沒出過門,這書也不會長腿跑了 。”
越千秋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臉色漸漸鐵青的向媽媽 ,托著腮幫子說,“而且,鶴鳴軒丟了那么多書 ,這居然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向媽媽終于感到后背心有些發熱,額頭也不知不覺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這是第一次正面和越千秋打交道,直到此時才發覺 ,她有些想左了。
她強裝鎮定地吞了一口唾沫,說出口的卻是一句異常色厲內荏的話:“好,九公子既是這么說 ,我去回稟大太太就是! ”
青茵做夢都沒想到,母親氣勢洶洶而來,可被越千秋三言兩語之后,竟是這樣輕輕巧巧就敗下陣來 。眼見得向媽媽氣沖沖地出了鶴鳴軒 ,她終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慌,竟是愣了一愣方才轉身飛奔去追。她們母女這一走,站在屋子里的青草頓時進退兩難 ,簡直想要哭了。
“爺爺大概快回來了吧 。”
聽到越千秋這句嘟囔,青草慌忙看了一眼門外,等意識到此時已過了申時 ,她終于一顆心漸漸沉了下來。如若老太爺不回來,向媽媽興許還能借著大太太的勢,搗鼓出一些對策來 ,可在這老太爺隨時可能回府的當口,向媽媽能打的牌還能有幾張?
就在這時候,她只見越千秋將手中那本書擱在了腳底下的那一層書架上 ,隨即敏捷地從樓梯上爬了下來。
當雙腳落地之后,越千秋輕輕拍了拍手,隨即笑吟吟地看著青草說:“青草,鶴鳴軒這兒的活計應該挺輕省的 ,你說是不是?”
青草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這位年少的九公子問這種問題,一時竟是完全呆住了 。
她一會想到向媽媽是大太太面前的紅人,一會想到昨日老太爺問都不問清楚 ,就把那個聲稱是越千秋舅舅的人送去了應天府打著問。可正猶豫時,她看到那看似滿滿當當,實際上卻缺漏極多的書架 ,猛地意識到自己犯的錯誤。
九公子就算身份再尷尬,此次至少沒犯錯,錯的是竟敢從鶴鳴軒偷書的青茵!
就在這時候 ,她就只見越千秋毫無風度地盤腿坐下,若有所思地捏著頭上的頭發。
“向媽媽跑到鶴鳴軒大吼大叫,確實夠威風 。說不定一會兒她還會沖去清芬館 ,惹出一場轟動越府的鬧劇來。聽說你娘和向媽媽是姐妹,一道跟著出嫁的大伯母過來的,脾氣卻好得多,怎么她和向媽媽境遇就相差這么大呢? ”
想到母親一向被精明外露的向媽媽壓一頭 ,青草終于做出了決斷,當下低眉順眼地屈膝行禮道:“九公子,奴婢突然想起有些事情 ,想回去一趟。”
“嗯,早去早回 。”
越千秋抬起頭,看著青草那一溜煙跑開的背影 ,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昨兒個越老太爺已經出面解決了一樁強盜風波,今天這竊書事件怎么能再讓老爺子出馬?
而且,他想看看 ,昨天那個丁有才后頭除了向媽媽,到底有沒有府里人人發怵的大太太!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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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借刀殺人
清芬館前,向媽媽糾集了七八個仆婦氣勢洶洶地過來,一到門前就傻了眼 。
就只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 ,墻里絲毫動靜都沒有,仿佛沒有一個人在家。
面對這一幕,向媽媽察覺到那幾個仆婦如同針刺似的質疑目光 ,她便叉腰怒喝了一聲。
“落霞,大白天的關什么門?莫非是在里頭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還不趕緊給我滾出來開門? ”
然而,平日里只要她一發威 ,立刻就卑微恭順的落霞,此時卻壓根沒有露面 。不但不露面,偌大的清芬館里根本沒有任何應答的聲音。
意識到此刻竟是進退兩難 ,向媽媽幾乎要把牙給咬碎了。她在肚子里罵了一千遍野種,一萬遍賤貨,最終直接捋起了袖子 。
“給我去找棍子 ,砸門!大白天關門,非奸即盜。這群小蹄子肯定在屋子里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我非得抓她們一個現行不可!”
向媽媽的前襟鼓鼓囊囊,正藏著幾本剛從家里搜尋出來 ,兒子還沒來得及賣掉的書。她只希望趁著一會兒騷亂之際,不拘丟在清芬館何處,把女兒和兒子惹出來的這場禍患給平了。
可是 ,她這一聲令下,幾個仆婦四散不久再回來時,卻只找到了兩條棍子 。幾個人輪番上去掄著棍棒上前砸門 ,一記記乒乒乓乓落在門上,動靜天大,竟連漆皮都沒掉下幾塊 ,更不用說把門砸開了。
清芬館的正房明間,落霞和兩個小丫頭躲在門后,卻不知道外間的向媽媽已經騎虎難下。
她們之中最大的落霞也不到十七歲 ,最小不過十二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
一個小丫頭瑟縮著往素來和氣的落霞懷里鉆,帶著哭腔道:“姐姐,我怕……要不 ,咱們開門吧?”
“不開 。 ”落霞那蒼白的臉上卻多了幾分寧折不回的煞氣,也不知道是越千秋給的,還是弱者被欺負到極點之后的破罐子破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惡狠狠地說:“有本事她們就打破這清芬館的大門闖進來。”
這時候,另一個小丫頭卻突然插嘴說:“姐姐,就算門砸不開 ,她們還可以爬墻!”
話音剛落,落霞就聽到門外傳來了向媽媽尖利的聲音:“砸不開門就去找梯子,我就不信這群小蹄子能翻得了天! ”
面對外間那巨大的動靜 ,三個丫頭一時驚慌失措,落霞更是手指甲幾乎陷入了掌心 。
她不知道越千秋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以至于向媽媽如此瘋狂 ,可昨夜之后,她已經把那位九公子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幾近崩潰絕望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兩個小丫頭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真要是被她們闖進來,你們就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落霞這話還沒說完 ,外間那砸門聲、腳步聲、喧嘩聲猛地戛然而止,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們不由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大幾歲的落霞鎮定些 ,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們在屋子里別動,我出去看看!”
躡手躡腳出了屋子的落霞還沒到大門邊,她就聽到了一個似熟悉似陌生的威嚴聲音。
“這都是在干什么?”
“太……太太。 ”
落霞倒吸一口涼氣 ,卻顧不得心頭驚駭,一個箭步竄到了門邊,透過那一絲門縫往外看去 ,視線一下子落在了那個打頭的中年婦人身上 。
那婦人打扮并不華麗,頭上不見金翠,只有一支銀珠釵 ,上身穿著琥珀色大袖衫,黃櫨色的百褶裙,外頭罩著秋香色的褙子,端莊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可幾個綺年玉貌的丫頭簇擁在她身邊 ,卻硬生生被反襯得如同綠葉,可不正是大太太?
而在其右側虛扶著她手的,落霞也認得 ,恰是向媽媽的嫡親妹妹,府里常常稱作向二娘的管事媳婦。
向媽媽那滔天氣焰仿佛完全被一桶涼水澆透了,此時在大太太犀利的目光注視下 ,她不由自主縮著腦袋,竟是絲毫說不出話來。
她都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那些被她叫來的仆婦?也不知道是誰雙膝一軟沒能站住 ,一時間七八個人紛紛跪了一地 。
向媽媽終于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屈膝行了禮,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這才佯裝鎮定地說道:“太太,我是看這清芬館大白天關門……”
“不用說了。”大太太不經意似的目光在向媽媽那鼓鼓囊囊的懷里打了個轉,隨即淡淡地說道,“我如今是不大管事了 ,但也容不下有人打著我的旗號在這家里作威作福。來人,把她捆了 。 ”
聽到這最后四個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身后 ,兩個健婦閃了出來,上去就一左一右扭住了向媽媽的胳膊,手腳麻利將向媽媽捆倒不說 ,還順帶往她嘴里塞了一團破布。
“連帶她家里那對無法無天的兒女,每人二十大板,打完了給我送到城西莊子上去。”
眼見剛剛還威風八面的向媽媽如今仿佛成了瘟雞 ,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落霞原本以為自己會如釋重負,可心里卻是七上八下 。
尤其是當她看到大太太臨走時朝清芬館瞥過來一眼 ,她明明知道兩扇大門遮擋了對方的視線,應該瞧不見自己,卻依舊不由得為之戰栗。
她依稀聽說過,老太爺當初給大老爺娶妻 ,那門親事是高攀的,大太太過門時不但帶來了豐厚的陪嫁,十幾個婢仆 ,還有娘家對老太爺的支持。
哪怕如今大太太娘家對于如日中天的越老太爺來說,早已不算什么,可只看大太太剛剛的威勢 ,她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
她是暫時擺脫了向媽媽,可九公子卻惹上了大太太,這值得嗎?
當青草匆匆返回鶴鳴軒的時候 ,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后的事了,恰是滿頭大汗,鬢發都有些散亂 ,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
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敬畏目光瞥了一眼越千秋,一改前些日子的避若蛇蝎,走到越千秋身前,小心翼翼地屈了屈膝。
“九公子 ,向媽媽一家子明天就會被送去大太太陪嫁莊子上種地,鶴鳴軒這兒少了的書……”
越千秋這才抬起了頭,滿臉無所謂地說:“爺爺前幾天還對影叔說 ,書房里該汰換一批書了,少了就少了唄 。 ”
言下之意是,沒人說 ,爺爺怎么知道。但你得給我補上才行……
青草強擠出一絲笑容,心里卻是如釋重負。
向媽媽倒臺,母親一躍成了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心腹 ,可誰能想到,這竟是因為九公子惹出來的事?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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