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后的晚餐
周小曼走到別墅門口時 ,冷汗濕透了全身。她把喝光的可樂瓶子丟進了垃圾桶,靠著紅磚墻喘了半天粗氣,膝蓋才慢慢像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
暮色四合,拿鑰匙找鎖孔費了她不少功夫。門板小心翼翼地開到了最小能進去的弧度 ,她艱難地抬起腳。手里的飯盒袋子晃了一下,差點兒砸在鐵門上。好在她當機立斷,直接將肥厚的手背墊了上去 。
手背生疼 ,她只慶幸沒驚動飯廳里的人。
周文忠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姜黎端坐在飯桌前,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家里多出了什么,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著營養餐。
進屋的人縮著腦袋 ,戰戰兢兢地往樓梯口后面的小房間走 。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回頭,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 ,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松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發出了“嘎吱 ”一聲,晃了晃 ,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從她畢業回鄉后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從床頭柜里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 ,當場跪在地上。她只覺得莫名羞恥,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 。自己爬起來 ,拍拍灰,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后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瘦了十斤 ,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復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往骨頭里面鉆。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體里。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后一瓶可樂 ,珍惜地喝了一口,然后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
三條斑點狗兩只加菲貓還有一只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看著周小曼近乎于虔誠地拿出袋子里的超大飯盒 ,打開蓋子。里面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 、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里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只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 ,只愛吃普通飯菜 。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后 ,又泡了第二回。待燙好筷子,一天里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 ,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只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 ,不愿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 ,完了,以后一日三餐怎么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后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面的動靜 。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 ,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后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 。姜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鐘 ,確定外面沒有一點兒動靜后,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 ,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里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 ,不明白為什么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回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面上忍耐的糾結神色 ,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 ,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么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 ,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 ”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么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 ,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里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面的垃圾堆 。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里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 ,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姜黎?
他跟姜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么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里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這間別墅里,這張沙發上 。周文忠皺著眉頭 ,以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么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志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只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墻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
戰地醫院里 ,李云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 ,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 ,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里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后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
三十歲的女人在面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 ,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只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回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 ,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 。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里,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 ,他所有奮斗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 ,你們一家,你終于知道了啊 。”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 ,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回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里。她不覺得疼 ,只覺得可笑 。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回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姜黎討厭煙味 ,水晶煙灰缸里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回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 。他只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 ,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余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姜黎沒有露面。
多年前,優雅的少婦慢條斯理地宣布:以后我不插手小曼的教養問題 ,我只負責囡囡 。
自己是該有多蠢,才會在中考前夕親耳聽到堂姑說出口,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姜黎親生的。
鄉下到今天 ,還有老輩人覺得日本鬼子不錯,給小孩糖吃呢。可惡的都是二鬼子 。可不是么,臟手的兇神惡煞總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觀色 ,上趕著做了。于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越發像尊端莊優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東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學時代的幾件衣服來來回回的穿。兩只箱子,就能裝進關于她的一切 。
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周文忠沒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 ,不用擔心自己在小區里的名聲 。
他有嬌妻愛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沒有殼的蝸牛,得去尋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沒兩步,美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到了她面前,才發出微弱的“喵嗚”聲 。她蹲下身子,將飯盒遞到美美面前 ,微微一笑:“吃吧,這真的是最后一頓了。 ”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國帶孫子了。臨走前將它轉給了鄰居養,然而鄰居也搬走了 。于是美美成了小區里的流浪貓。周小曼每天晚上都會喂它一頓 ,讓它跟著挖社會主義墻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膝蓋,嘆了口氣:“美美 ,我該走了 。以后你小心點兒,別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后。
她哭笑不得 ,好聲好氣地解釋:“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沒地方住,怎么養你呢?”
小短毛貓異常執著地盯著周小曼,堅決不肯走 。她無奈 ,只能彎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區廣場時,有熱心的阿姨拉著她說話 ,勸她趕緊找對象,想辦法活動一下,起碼弄個正式編制。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 。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間 ,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犯蠢 。你好歹喊了姓姜的幾十年媽呢。她能給你堂姐搞銀行編制,為什么不能給你弄。說起來在公家上班 。臨時工能一樣嗎?就她落了個好聽了。 ”
“你在孩子面前說這些干嘛。人家姜黎也沒虧待小曼啊 。”
“呸!把人家媽擠走了,就該盡心盡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國讀博士 ,小曼在機關當臨時工。真當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這對奸夫□□。要真正經人,小曼媽會挺著個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黃歷了 。你家老陳沒評上職稱 ,也不是老周一個人的問題。哎――小曼人呢。 ”
“這孩子怎么跟個活死人一樣,小時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 。現在蔫吧成什么樣兒了。哎,別不信。你們來的晚 ,不知道 。小曼現在是不能看了,小時候可比那個什么孫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里都拿過獎的。人家教練選她進省隊參加全國比賽,姓周的不讓 。不然小曼說不定就為國爭光了。”
邊上有人低聲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兒 ,小曼才不練體操的?”
“別胡說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練體操了。那個事時,她都要高考了 。哎哎哎 ,這種事情太傷孩子了。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們追著問,我可從來不提這些。”
周小曼在聽到她媽大著肚子堵門時 ,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周文忠退下來了,自然有人替她義憤填膺了 。她不怪任何人馬后炮,只是覺得沒什么意思。
她打算今晚先找家自助銀行湊合一晚。明天 ,明天一定要趕緊找到房子租下來 。她有美美,有伙伴,只缺少一棟房子裝下她的家而已。
這條路,周小曼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還下起了大雨 ,她把毯子拿出來搭在拉桿上,讓美美躲進去,聊勝于無 。
可她最終也沒找到自助銀行 ,明明她記得,小區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家。
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她沒能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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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污泥的重生
周小曼睜開眼,有點兒懵 。
昨晚似乎有什么東西砸到了她的腦袋 ,美美還發出了一聲“喵嗚 ”,然后她的記憶成了一片空白。
窗戶半開著,電風扇“呼呼”地吹 ,全是熱風。外頭傳來“Showmethatsmileagain”的英文歌旋律,是《成長的煩惱》主題曲 。她高中以前,每年暑假都要重播的神劇。后來倒是不放了。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 ”,屋子里靜悄悄的 ,沒有人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美美”,那只黏人的小東西也沒出現 。
隔壁《成長的煩惱》告一段落,正播放著廣告“汾煌可樂 ,大家齊歡樂”。
周小曼腦子再不靈光,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汾煌可樂,都消失多少年了 。
她深吸了一口氣 ,走到書桌前翻書包。書看上去都非常破舊,有些地方還被撕破了,用透明膠帶蹩腳地粘連起來了。一本厚厚的初二暑假作業 ,里面一個字也沒寫 。
房間里衣柜上鑲著穿衣鏡,映出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鵝蛋臉上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嬰兒肥。橢圓形的眼睛 ,尾部微微往上挑,本當是嫵媚的,卻因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閃爍的茫然,顯出了孩子氣的無措 。就連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跟漆黑如墨的劍眉 ,也是稚氣未脫。
少女美的生機勃勃,如清晨含露的野薔薇,美好的近乎于咄咄逼人了。
這美的如此打眼 ,趕緊躲藏起來掩蓋住 。美即是原罪。
她被這詭異而不合邏輯想法嚇了一跳,旋即啞然失笑。她并不記得自己初中時究竟長什么樣子。發胖之前的照片,她全都燒掉了 。
只有燒掉過往 ,她才能解脫。
雖然大學接受催眠治療以后,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解脫什么。
不知道可憐的美美怎么樣了 。這倒霉的小東西,希望它能安好。
周小曼掃視著這五六個平方大小的房間 ,一張單人床便占據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一個衣柜外加一張書桌,足以將其余空間填塞的滿滿當當 。房間西曬 ,悶熱難當。
她認出來了,這是周文忠從研究所拿到的第一套兩居室,在機械廠小區。機械廠欠了研究所的錢還不上,便拿了三棟半職工宿舍樓抵債 。
她住著的這間 ,是用小陽臺改造成的書房。一開始連門都沒有,只一道竹簾遮擋。后來還是在她的一再哭鬧下,才安裝了拉伸門 。
搬家那天是她十歲生日 ,忙碌的大人們忘了這茬。她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求回去繼續跟外公外婆住小洋樓。
五歲的周霏霏一臉不贊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姐姐 ,你怎么能這樣想呢?這是爸爸給我們掙來的房子。爸爸是最棒的! ”
周文忠的感動可想而知 。他激動地表示,他以后肯定還會掙小洋樓給囡囡的。
果然一言九鼎。
周小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無意識掃到了丟在地上的白色短袖校服背后 ,印著“機廠職工子弟中學”的字樣,她心頭無端生出一陣恐慌 。她沒有彎腰撿起校服,反而下意識地將它踢進了角落。
她不喜歡自己的初中母校 ,或者說,她厭惡這學校。
小學畢業后,她明明可以去上省實驗的初中 。但因為研究所規定,一個職工子弟入學名額是六年輪一回 ,周文忠怕耽誤了周霏霏升學,愣是讓她按照學區進了廠子弟中學。結果后來周霏霏小升初去了外國語學校。她讀大學那年,剛讀完初一的周霏霏又轉學去了海城上國際中學 。
看 ,你心心念念的寶物,人家根本不屑一顧。
她那位父親挖空心思的蹩腳討好,是多么可笑。
被無辜犧牲的她 ,又多么可悲 。
周小曼記不太清了,初中三年她究竟是怎么過來的。她只知道,單憑一件校服就能夠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初中 ,她不愿意再面對。
怎樣才能換一所學校?她不想這輩子也活在殘缺的記憶里。
周小曼走出了房間,她需要一瓶可樂來給自己安慰 。重生后發現的這一切都讓她隱隱焦灼,可樂能夠告訴她 ,她是安全的。
她在客廳的冰箱里找到了一瓶汾煌可樂,迫不及待地擰開了蓋子。
門響了,周文忠拎著袋子進來 。
他看著蓬頭垢面的周小曼,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再看到她手上的可樂瓶 ,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這個大女兒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從上個月起就天天把可樂當白水喝,人都圓了一圈 。
不過胖了也好 ,省的整天穿著小褲衩叉著腿練體操,像什么樣子。那就不是正經人該干的事。學生就該把全副心思用在學習上 。
周小曼沉默著,低聲喊“爸爸”。記憶中 ,這位父親面對她時,似乎從來就沒有眉眼舒展的時候。他的慈父柔情,悉數給了周霏霏 。
她也是個孱頭 ,再厭惡這個人,也得觍顏討好。弱者大抵如此,人在屋檐下 ,唯有低頭。
小時候,她不明所以,真以為自己是姜教授夫妻嘴里的小公主,硬生生被慣壞了。殊不知在周文忠眼里 ,她這樣的贗品就該垂眉斂目,有低人一等的自覺 。鄉下的小村妞,還真把自己當城里的嬌小姐了。果然不知進退 ,淺薄無恥。
大人欺騙了孩子,卻又要求孩子無師自通,有身為二等公民的自覺 。究竟誰比誰 ,更無恥一些。
周小曼心底冷笑,主動接過了父親手中的袋子,憋了半天 ,才做出笑臉:“爸爸,你辛苦了。 ”
周文忠眉頭皺得更加厲害,沉著臉:“成績單呢?”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連忙站起身,去房間里翻出成績報告冊,畢恭畢敬地遞到了父親面前 。
初中時,自己成績還是不錯的。如果不是中考前夕突然得知自己并非姜黎親生 ,心緒受了影響,她應該能考進一所不錯的高中。
周小曼遞出成績單時姿態是輕松的 。
周文忠的表情卻絕對算不上愉悅。他看著成績報告冊上明顯被改動過的分數,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你期末到底考了多少分?”
周小曼不明所以 ,她哪里還記得自己初二下學期的期末成績,只能含混道:“成績單上都有啊。 ”
周文忠失望透頂,他丟下成績冊 ,掉頭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
周小曼茫然地看著成績冊,等發現上面改動過的分數以后,她張了張嘴巴 ,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她解釋不了這是怎么回事。
廚房里響起了炒菜聲。
她咬著牙,走到廚房門口,盯著那個憤怒的背影 ,鼓足勇氣開腔:“我沒有改成績,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老師 。”
周文忠冷冷道:“我還要臉。”周小曼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同學。
少女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不是羞愧,而是出離的憤怒。又是這樣 ,只要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他就會在她身上粘貼“犯了錯誤還死不悔改”的標簽。即使后來證明她沒錯,他依然嫌棄她小家子氣 ,斤斤計較 。
門響了,姜黎手牽身著藕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走進來。女孩個子快到姜黎的肩部,有張小小的瓜子臉 ,因為眉心生的寬,分外氣質出眾,帶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氣。
這是周霏霏 。
周小曼不記得自己少女時代的模樣 ,卻一眼認出了九歲的周霏霏。姜黎記錄下了女兒成長的每一個畫面,貼滿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
小少女杏眼黑白分明,她朝周小曼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姐姐 ,你游戲打通關啦? ”
被點到的人愣了一下,含混地應了聲 。她抬起臉,艱難地看著姜黎,喊了一聲“媽”。
姜黎的相貌就是周霏霏的放大版。因為本身就顯小 ,加上保養得宜,年近四旬看上去也不到三十的模樣。這樣的姜黎,足以被稱一聲“女神” ,更足以讓周文忠畢生驕傲 。
普世觀里,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的。
風韻猶存的美婦微微頷首,整個人如一株淡梔子 ,立在那里,便成了風景。
系著圍裙的男人從廚房里伸出腦袋,沖妻女露出溫和的笑:“黎黎 ,囡囡,你們回來啦 。 ”
說著,他出了廚房 ,殷勤地接過妻子手里的袋子,埋怨道:“下次單位發東西,等我過去拿。這么重,你拎來拎去 ,還要接囡囡下課,哪里吃得消。”
周小曼瞥了眼姜黎弱柳扶風的細腰,心下哂然 。是啊 ,姜黎可不比他前妻,再是一枝花,也能懷胎八月依舊挺著大肚子去周家下田 ,小滿的當天在田頭生下多余的她。
姜黎露出了個柔柔的笑,如姣花照水:“你上班多辛苦,哪能還再跑一趟。”
周霏霏調皮地笑了:“爸爸心疼媽媽 ,媽媽心疼爸爸 。我們是互相心疼的一家人。 ”
周文忠彎腰,摸了下.身量還未長開的小女兒的腦袋,眉開眼笑:“我們囡囡練芭蕾舞也辛苦了。爸爸媽媽都心疼囡囡 。”
一貫保持著二度微笑的姜黎這回也眉眼彎彎。
周小曼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人意識到房子里還有一個多余的她。沒殼的蝸牛得給自己找一個家 。
晚飯桌上涇渭分明。周霏霏的三餐是姜黎親手做的。作為高級營養師 ,她會按照節氣變化跟女兒體質制定三餐的食譜 。
周小曼默默地挾了一筷子青椒土豆絲,沒有看那盆香辣小龍蝦。
管住嘴巴很難,但如果管不住的話,她這輩子大抵跟上輩子也不會有什么區別。
吃過飯后 ,姜黎帶著女兒在客廳看新聞聯播,進行英文對話 。這是姜黎教養周霏霏的方式,胸懷天下事。
她的英文發音非常地道 ,是標準的倫敦腔。
周小曼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該”做什么 。周霏霏進門時的話提醒了她,她小時候似乎非常癡迷“小霸王 ”,好像因為玩的時間太長 ,燒壞過一臺電視機。
那時候他們住在姜家小洋樓里。周文忠平生第一次想要打她 。他恨死了這個記載了他人生前半截的大女兒。她的愚蠢跟沒眼力勁兒忠實地呈現了他過往的失敗。
姜教授站出來皺眉:“小周,孩子有錯誤也該好好教,哪能高門大嗓。”
周文忠立刻漲紅了臉 。他又暴露了他粗魯缺乏教養的出身。
回首往事 ,周小曼甚至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一個人想要完全消除過往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該有多難 。風度翩翩的周總工,又不能真洗髓。這么多年 ,他演的那般辛苦,大約連他究竟是什么樣子,都忘掉了吧。
她沒有回房間,而是站在姜黎母女旁邊 ,在她們討論香港回歸周年慶祝活動時,插了句嘴 。她的英文水平甚至比不上讀小學的周霏霏,簡單的一句話還說的磕磕絆絆。
姜黎煙眉輕蹙 ,唇角浮起一朵淺笑:“袋子里有枇杷跟桃子,你自己拿去房間吃吧。明天我讓你爸給你帶薯片跟雪碧回來 。”
周小曼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我吃飽了。 ”
姜黎一語不發 ,等待丈夫前妻留下的女兒說出要求。究竟是又想買新衣服了還是看上了什么新的游戲機 。
周小曼張張嘴,說不出“我想跟你們聊天”的話。她沉默著拿出了自己的成績報告單,聲音艱澀:“我沒有改成績 ,我也不知道是誰改的。我再蠢,也不會將95改成88分。”
姜黎沒有接成績單,她面上還是一派溫柔的笑:“拿去給你爸爸看吧 ,我不管這些 。”
周小曼沒有退縮,她盯著姜黎:“你是媽媽,爸爸不相信我,他只相信媽媽。 ”
客廳里愉悅的母女英文對話被迫中止了 ,空氣有些凝滯。
周文忠收拾好了廚房,探出上半身,看大女兒杵在妻子面前 ,頓時滿心不悅 。他厲聲呵斥道:“你煩媽媽做什么,自己回房反省去。”
當著妻子的面,他甚至沒臉提小曼篡改成績單的事。囡囡就做不出這樣下作的事 。
周小曼倔強地抬高了腦袋 ,揚了揚手里的報告單:“明明是顯而易見的事,你們為什么就不肯認真看一眼?我就這么不值得你們浪費時間。”
姜黎微微皺了皺眉頭,站起身牽小女兒的手 ,聲音淡淡的:“我說過,我跟你爸爸各司其職,你的事 ,我不插手。 ”
說著,她準備領女兒回房間 。
周小曼搶先一步,攔在了周霏霏面前,露出笑容來:“囡囡 ,你幫姐姐個忙,替我看一下。這分數到底是不是從95改成了88分。”
周霏霏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她覺得這個平常性子暴躁的姐姐,今天似乎有哪里不一樣。
周文忠氣得面色青白。他恨這個補丁一樣的大女兒不給自己長臉 ,非得露出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
她果然完全繼承了前妻的愚蠢跟不知進退 。
他眼睛要噴火,怒氣難遏:“誰吃飽了撐的,去改你的成績單!”
周小曼充耳不聞 ,只盯著周霏霏,敦敦善誘:“囡囡,你告訴姐姐 ,這分數是不是從95改成了88分。 ”
周霏霏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她跟姐姐不親,也許是年紀相差了五歲,她們玩不到一起去 。好像也沒人要求她一定要跟姐姐親近 ,小姑娘便隨了自己的心意。反正,她的朋友們基本上獨生。多出個姐姐來,似乎也沒什么意義 。
讓她失望的是,母親并沒有伸出援手。是了 ,從小母親就教育她,要外柔內剛,遇事決不能退縮。
九歲的女孩勉強從姐姐手里接過成績單 。她自小的認真性子 ,即使不情愿,也仔仔細細看了幾個數字的筆跡。的確是從95分改成了88分。
周文忠摸摸小女兒的腦袋,滿是自豪:“還是我們家囡囡聰明 ,比爸爸仔細 。”
轉過頭來,他依舊皺眉訓斥:“你先好好反省一下,為什么別人非要改你的成績單?好好看看你的評語 ,傲氣不合群,不尊重師長,自以為是。你以為我開家長會時臉上很好看?”
周文忠還想接著訓斥 ,姜黎已經捂著周霏霏的耳朵,眉頭輕蹙著往房內走。
男人偃旗息鼓了。他有心追著妻女回房間,又害怕在周小曼面前著了相,一時間進退維谷 。
看 ,足夠的空間是多么的重要。在這樣憋仄的房子里,她可憐的父親連一展雄威的機會都沒有。
周小曼一邊看《新聞聯播》,一邊在本子上做記錄 。她記得 ,初中政治,是要考時政的。
等播天氣預報時,姜黎母女才出房間。他們一家三口 ,準備去公園散步 。
小時候,周文忠也曾愿意帶周小曼一起出去散步。但那時候她黏著電視看《花仙子》,不肯動身。周文忠語氣一重 ,姜教授夫妻就會護著周小曼,別勉強孩子 。
后來等到搬出來立門戶,不知怎地 ,當家做主的周文忠卻徹底歇了這份心思。
周小曼麻利地收拾了家中的垃圾袋,努力在臉上堆出最討喜的笑容,刻意調整出歡快的語氣:“我跟囡囡一起散步去。 ”
兩大袋垃圾拎在手里,給了她換鞋的勇氣 。
她不愿意被有意無意地邊緣化。沒有理由他們一家三口吃肉 ,連口湯都不讓她喝。她得想辦法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周文忠下意識地皺眉,他不愿意一家三口中杵進來一個周小曼 。除了影響他跟妻女的感情外,這也跟他的教育理念不合。
他希望看到的是 ,大女兒在完全脫離姜家蔭護的前提下,獲得成功。他要證明,他的基因 ,即使沒有岳家助力,也能出人頭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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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生遇故人
周小曼一只手拎著垃圾袋,另一只手不請自來地攬住了妹妹的肩頭,親親熱熱地護著身體不由自主發僵的小姑娘 ,往樓下走。
姜黎沒有作聲,靜靜地跟在后面。
周文忠自覺愧對了妻子,卻不好這時候再把大女兒叫回頭,只能安撫地攬著妻子的肩頭 。
然而大約是天氣太熱了 ,妻子不動聲色地往邊上略微側了下身子,與他保持了一個臺階的距離。
樓下傳來的防盜門撞擊聲跟男女對罵,成功地解救了這尷尬的一家人。
周小曼心底暗暗松了口氣 。她跟周霏霏真的沒什么感情 ,壓根沒話找話。畢竟在周文忠一再宣稱他所有奮斗的一切,都屬于小女兒時,這個異母妹妹也理所當然。
周小曼沒有立場指責周霏霏 ,但要說她對這姑娘有多少好感,那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
走到三樓時,叫罵聲就非常清晰了。女的罵男的吃軟飯 ,還敢拿她掙的錢去養狐貍精。男的反唇相譏,罵她不守婦道,給他戴綠帽子。
還有人從三樓房里沖出來 ,嘴里喊著“哎呦呦,老哥老嫂,表吵表吵啦 。”
勸架者的語氣卻暴露了他急于看好戲,來打發這個無聊的夏夜的心。另一家住戶更是全家老小出動 ,一人手里捧著一瓣西瓜,一邊吃一邊往吵架的二樓走。
周小曼直接摟著周霏霏進懷,沉聲道:“別聽 ,臟了耳朵 。”
她的記憶里,這樣的場景并不陌生。
機械廠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便日薄西山。本以為可以一輩子甚至子子孫孫都交代在廠里的職工們,基本都成了沒頭的蒼蠅 。有技術有能耐掙得到錢的 ,趕緊另尋了門路,早早搬走。留在老廠區的,多半生活不如意。懟天懟地懟社會 ,成本太高目標太大反而無從下手 。喝酒罵街打老婆孩子,倒是實打實的男兒雄風。
端著技術飯碗的研究所工程師們,從心底看不起這些渾身散發著頹喪之氣的下崗工人。據說當年工人階級老大哥時 ,同在一個系統的研究所職工沒少受老大哥們的氣 。一連兩任所長都是倒在了機械廠革.命骨干的批.斗下,好幾年的研究成果也被用來為社會主義添把火了。
可謂不共戴天之仇。
當然,更切實一點兒,是工程師們嫌棄小區原先的主人破罐子破摔 ,把原本配置相當不錯的小區環境。搞得一團糟 。
周文忠眉頭緊鎖。他厭惡這些粗魯蠻橫的家伙,從骨子里淌出來的,就是沒教養的血。男的窩囊 ,女的跋扈,令他渾身難受 。
樓梯口上,已經圍了一堆吃西瓜吮冰棒的看熱鬧的人。
有人一邊勸架一邊抽空點評吵架現場。
有年輕的女人笑著伸頭透過老式的綠色防盜門 ,看客廳里的黑白電視機 。哎呦,《薰衣草》開始放了。還是裝了有線電視好,我們家的電視壓根就看不清楚。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還討論起來劇情 。
原本沉悶無聊的夏夜 ,一下子竟然無比生動活潑了起來。
甩門而出的男人大約是覺得被指責拋棄妻兒,很沒面子。他干脆跳起腳來叫罵:“這還不曉得是不是我的種呢! ”
女人拍著桌子,又哭又鬧:“你嫌我了 ,你個龜兒子也有臉嫌棄老娘!當年廠里不要你,你連個屁都不放,就曉得在家里躺尸 。老娘不想辦法出去掙錢,餓死你們爺兒倆啊!你們有沒有良心?川川 ,你個死人啊!這個龜兒子罵你雜種,你是不是他的種啊。”
說話間,看似瘦小的女人已經一把拽著一直躲在房間里的兒子 ,直接推了出去。塊頭比爹媽都高的少年重重的撞到了防盜門上,竟然硬生生將鋼鐵門給撞開了,嚇得扒著防盜門正看男女主角久別重逢的少女趕緊尖叫著往后退。
這番鬧騰中 ,電視機里傳來的“當秋天再來的時候,你要我笑著去愛去擁有……”顯出了突兀的近乎于搞笑的色彩 。
那個被喚作川川的少年,大概是為了避免撞到年輕女子的身上 ,硬生生拽著門鎖折了個方向,往樓梯上沖了兩步,半跪在企圖護著周霏霏往后退的周小曼面前。
周小曼正在叮囑女孩:“把耳朵堵上 ,閉著眼睛,我們等會兒再下去。”
此時她們進退兩難 。這邊的住戶基本上三世同堂,全家出動,光三四兩層看熱鬧的人 ,就可以堵死了她們的后路。
川川慍紅的面上顯出了慘白。他的父母,他的家,連不相干的人碰到了 ,都不好意思聽,不好意思看 。
周小曼被川川嚇了一跳。少年比她記憶里的樣子要稚嫩一些,但嘴唇上方 ,已經冒出了絨絨細毛。
這是個小豹子一樣的少年,古銅色的皮膚下,藏著的是一顆急于脫離困境的心 。他的眼睛還清亮銳利 ,沒有記憶里的蕭索冷漠。
周小曼并不想看到川川在自己面前跪下。然而大約是他摔得太狠了,一時間竟然沒有辦法自己站起來 。旁邊嘴上說著勸解話的人不少,卻不曾有任何一人對他伸出援助之手。
姜黎總算突破重圍 ,擠到了女兒面前。周文忠的步伐都要比她慢半步。她沉著臉,從周小曼手里接過了自己的女兒 。
周霏霏從眼縫中看到了媽媽,連忙強調:“我聽姐姐的,捂著耳朵 ,沒聽也沒看。 ”
被強調了功勞的周小曼空出了手,趕緊去扶川川。讓她慶幸的是,身處窘境的少年沒有遷怒到她身上 ,還禮貌地道了聲謝 。
他現在希望的,應該是所有看熱鬧的人統統消失吧。
沒有一個孩子,愿意聽母親在大庭廣眾下哭訴自己為了生計 ,不得不去洗澡堂子出賣女人最原始的資本,而他的父親,就守在門口等妻子“下班”。也沒有一個孩子 ,愿意看到自己的父親,在母親如此掙錢買下出租車牌照后,他開車發財了 ,就拿妻子的付出當成不貞的把柄 。
周小曼只簡單說了句:“你去醫院看一下膝蓋吧,最近都別干讓膝蓋吃力的事。”
她沒有等川川回答。她的印象中,這是話非常少的少年 。這個人,曾經給過她前世少有的溫暖回憶。
周文忠已經護著妻女走到了前面 ,等周小曼匆匆趕上時,他皺著眉頭道:“少搭理這些人。 ”
周小曼輕松將垃圾袋丟進垃圾房,淡淡道:“他是我們學校的 。”
周文忠一時間噎住了 ,憋了半天,才憤恨道:“學校里就沒有好同學了?非得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真是自甘下賤。
最后一句話,因為妻女就站在前面不遠 ,他沒有說出口。但那種厭棄感卻充斥著胸腔 。果然是馮美麗生的蠢貨,出了門就丟人現眼。
周小曼沒有吱聲,她照舊緊緊地貼到了周霏霏的身邊 ,柔聲道:“囡囡別怕,姐姐會保護你的。 ”
周霏霏驕傲地挺起胸脯 。她也是大人了,才不需要保護呢!
周小曼拿濕巾擦干凈了手 ,親昵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囡囡是小公主,姐姐會當騎士保護你的。”
姜黎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動聲色地攬住了女兒的脖子,將她帶離了周小曼身邊 。
等到走出小區大門 ,她就開始跟女兒繼續晚間對話。母女倆見到的汽車商店乃至別人牽著的貓狗,都是英文對話的材料。
周小曼在落她們半步遠的地方 。姜黎一直鼓勵周霏霏表達自我,任何事情都能說出自己的看法。她不喜歡姜黎 ,但她得承認,這是個成功的女人,不僅擁有自己的事業 ,家庭也幸福美滿。
其實這世間的對錯本就模糊,誰是強者,誰就是對的 。起碼 ,人家活的比她滋潤多了。
周小曼扯了扯嘴角,認真傾聽姜黎引導女兒分析街邊店鋪的變遷。什么類型的店增多了,哪些店又在這幾年間消失了。為什么會發生這種情況 。
偷聽的人假裝閑庭信步 ,卻暗自豎著耳朵。她默默在心中大聲說著答案,然后再和姜黎的提示做對比。旁聽也是自我提升的方式 。
慢慢來,一步步來,她總能不再害怕跟別人進行交流。
姜黎的目的地是市民公園 ,走路需要半個小時。平常他們或者散步,或者坐公交車,用幾年的時間 ,差不多已經將這座城市各個地方走遍 。這是姜黎的教育理念,女兒不僅要認識陽光下的這座城,也應該看到夜晚。
夏天的晚上 ,公園里比平常更加熱鬧些。各處都有攤販,擺出來賣的基本都是些小玩具小飾品 。周霏霏應著姜黎的要求,一個個指出各種商品的英文名稱。
周小曼在邊上聽了 ,心底苦笑,很多名詞,她聞所未聞。
她總以為是自己中學學校不如周霏霏 ,所以人生一步步走在下坡路上 。可是現在的周霏霏才上小學四年級啊,她的英文水平就甩了自己好幾條街。
不要自欺欺人了,其實你們的差距已經在無形中拉大到了,讓你瞠目結舌的程度。
周霏霏看中了一個竹蜻蜓。周小曼主動掏出錢來買了兩只 ,遞了一只過去:“囡囡,咱們一起玩竹蜻蜓吧 。”
她出門前,在房間抽屜里發現了錢包 ,還有些驚訝。待到想起一直到她知曉自己并非姜黎親生前,姜教授夫妻都會定期給她零花錢時,周小曼百感交集。
那兩位老人 ,其實對她始終心存善意 。就算他們嘴上說著待她跟周霏霏一視同仁,卻始終不自覺地區別對待,那也是人之常情。畢竟血濃于水。
婚禮上 ,男方家長通常會允諾,他們會將兒媳當成親閨女一樣看 。但聽這話的人,要是真傻不愣登的完全執行 ,多半是會被打臉的吧。
只是新娘子知曉自己并非公婆的女兒。當年的她卻因為姜教授夫妻的堅持,一直到十五歲都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因為這個世界,不同的人做相同的事,得到的評價可以截然相反。
周小曼轉飛了竹蜻蜓 ,笑著看周霏霏:“囡囡,咱們比賽吧,看誰飛得遠 。 ”
周霏霏因為下樓的時候 ,周小曼護著自己,對這位姐姐生出了微妙的好感。剛才姐姐掏錢給她買竹蜻蜓時,大方爽快的樣子也讓她高興。她驕傲地一抬小腦袋:“咱們來比賽!”
兩人一路走 ,一路轉著竹蜻蜓,笑鬧個不停。中途起風了,周霏霏的竹蜻蜓飛到了周文忠身上 。
因為距離遠 ,加上又是周小曼主動跑過去幫周霏霏撿起竹片,周文忠想當然地以為肇事者是這個不識眉眼高低的大女兒。他立刻皺起眉頭來訓斥:“瘋瘋癲癲的,別鬧你妹妹。”
周霏霏笑著跑過來跟姐姐道謝 ,笑容甜甜 。
周小曼拿濕巾幫她擦著額上的汗,笑道:“好玩吧。夏天跑跑出出汗,其實挺舒服的。 ”
因為膝蓋上的傷,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跑步了 。原來迎風奔跑的感覺 ,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姜黎微微垂了下眼皮,幫女兒掖好頭發,柔聲道:“你玩兒吧 ,出汗排濕氣,是該多動動。”
周小曼牽著周霏霏的手往前面跑,一邊跑還一邊喊:“沒事兒啦 ,爸爸聽媽媽的 。”
周霏霏的回復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即使上輩子跟這個妹妹相處的并不愉快,可周小曼依然愿意試一試。畢竟,她現在看到的 ,是個可愛的小女孩 。
兩人一路比賽著,跑到了前面的梅子林。已經跟周小曼混熟了的周霏霏偷偷和她咬耳朵,之前梅子熟的時候 ,好多人過來采梅子呢。
周小曼也笑著壓低聲音問:“好吃不?”
周霏霏笑得天真:“不好吃,可酸可澀了。 ”
她的竹蜻蜓飛歪了,往梅林里面去了 。周霏霏發出了一聲遺憾的輕呼。
周小曼笑著將自己手里的竹蜻蜓遞給她:“你玩吧,我去撿。你別干站著 ,動一動,不然蚊子最喜歡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小姑娘 。”
說著,她在小姑娘“你才細皮嫩肉呢”的嬌嗔中 ,笑著去撿竹蜻蜓了。此處的白玉蘭路燈壞了,只有矮小的綠色燈柱。她沿著竹蜻蜓飛去的方向找 。公園里幾乎可以算得上沸反盈天了,她倒是并不擔心安全問題。
周小曼在梅樹的枝丫上發現了竹蜻蜓 ,但她此時塊頭差一些,夠不著。
周霏霏在鵝卵石小路上喊:“姐姐,你找到沒有? ”
周小曼靈機一動 ,她是夠不到竹蜻蜓,她可以把周霏霏給抱起來,利用兩人身高的疊加將竹蜻蜓拿下來啊 。
小姑娘笑嘻嘻地被舉高高 ,手一揮,竹蜻蜓倒是掉下來了。但今晚風大,輕飄飄的竹片又被卷著掉到了旁邊的草叢里。
周小曼放下了笑得臉通紅的周霏霏,笑道:“行了 ,我去撿 。你回大路上去,這邊蚊子多。”
梅樹擋住了直行的道路,她繞了小半圈 ,中途還驚到了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人,才撿到竹蜻蜓。
那女的也許是害羞,看了她經過 ,立刻將腦袋撇到了邊上。那男的倒是一臉不懷好意的模樣,在她臉上轉了好幾轉 。
周小曼微微皺眉,她厭惡被這樣盯著瞧。拿到了竹蜻蜓 ,她就趕緊往大路上跑了。
轉頭的女子這才敢把臉露出來,語氣有些焦灼:“糟了,肯定是被這賤人給看到了 。都怪你 ,我說去電影院,你非要來這里。這婊.子跟川川住一棟樓。”
被指責的男人絲毫沒有安撫她的意思 。去電影院難道不需要買票,誰掏錢?他看著周小曼離去的方向意味深長:“喲,這就是周小曼 ,長得不錯啊。難怪你一天到晚針對人家。那個川川算個球 。老子站在他面前操.你,他都不敢放個屁。 ”
女子氣憤起來:“你再這樣講話,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男人立刻放軟了語氣:“別啊 ,小明 。放心,你能掌控好你的小四。”
后面的話語模糊起來,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跟女子低喘間隙的怨懟:“你去摸就是了。她哪里沒被摸遍啊。曼娜不就是喜歡被人摸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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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冰火兩重天
周小曼和周霏霏一直玩到晚上九點鐘,才跟著周文忠夫妻慢慢往家走。
姐妹倆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竊竊私語 ,討論怎樣才能讓竹蜻蜓飛得更遠一些。周小曼驚訝地發現這個妹妹還具備一定的空氣動力學知識 。
你傻玩傻樂呵的時候,人家已經一路狂奔了。
走到單元樓前的綠化帶邊上,周小曼看到了一點紅光 ,一閃一滅。昏黃的路燈下,川川年輕到近乎稚嫩的面龐上,是與青春不相符的滄桑 。他的臉有半邊腫起了指印,大約挨了打。
無須在往前面走 ,只站在單元樓前面,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 ,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哄笑,胖女人憤怒地抬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煙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 ,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 。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為什么不去揍那只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么個窩囊廢有什么用,剛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 ,他為什么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他始終低著腦袋 ,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 。這種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活成這樣,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干凈。
周小曼搶在姜黎前面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 ,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里時,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姜黎 ,都是面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 。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么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 ,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里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 ,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墻壁 ,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 。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么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著大肚子下田勞作,連個咸鴨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回來給他補充營養的生母 ,簡直是掉在蜜糖罐子里。
那么粗魯沒教養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總工那么多年,還借了他的精子 ,真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 。
周小曼擰開了一瓶可樂,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個晚上,她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一早 ,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飯 。
周家的早餐,姜黎一貫只做她們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至于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塊錢的餐費 ,管兩頓飯 。但記憶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饑餓里,晚飯吃的尤其多。為此周文忠分外嫌棄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區門口 ,突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
周文忠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希望能盡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長過程中,他這個研究所的工程師身份帶來的影響。他甚至想將周小曼轉到鄉下去上學,這最契合標本的成長環境 。然而他不敢將論證過程暴露在姜家人面前,只能便宜了標本。
然而住在隔壁單元的陳工老遠就笑呵呵地打招呼:“老周 ,難得見你舍得帶小曼去單位啊。”
研究所食堂伙食好,價格便宜到象征性。所里人帶家屬過去蹭飯,屬于心照不宣的隱形福利 。
他領著的女孩兒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紀 ,已經雀躍著奔過來,牽著周小曼的手埋怨,怎么她老是沒空 ,怎么喊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親喚她“青青 ”,才認出她來。這是陳硯青,她們小學時關系不錯 ,后來上了不同初中,才漸行漸遠 。
陳硯青熟門熟路,領著周小曼進食堂 ,向她強烈推薦了蝦子餛飩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面店里賣的都好。
周小曼照著對方的餐單要了餛飩、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漿,總共才花了五毛錢。食堂早餐統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塊 。
她笑著感慨:“還是這里的東西又便宜又好吃。”
陳工給兩位小姑娘排隊要了兩份現做的蛋餅端過來 ,聞聲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覺悟高,光我們挖社會主義墻角了 。”
周文忠不好擺臉子,只好笑了笑。
那頭陳工已經興致勃勃地規劃好了未來:“小曼 ,以后你就跟青青一起過來吃早飯。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會的老趙說說 ,給小曼轉學到實驗中學來吧 。這樣兩孩子上學也有個伴兒。”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沒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有了希望。
可惜沒等她高興的情緒調動完畢 ,周文忠已經輕描淡寫地回絕了對方的提議:“算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別折騰了 。 ”
陳工不贊同地皺了下眉頭 ,又追了一句:“你怕什么,影響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規矩。老孫老吳他們又怎么講。多大點兒事,為著孩子 ,低個頭又怎樣?”
周文忠慢條斯理地喝著皮蛋瘦肉粥 。
陳工不好再說什么,人家的家務事,他哪能真摻和。他訕笑著招呼兩個孩子多吃點兒 ,等吃過飯去他辦公室寫作業,昨天農科所送了香瓜來,一會兒可以吃。
陳硯青小聲問周小曼 ,明天所里出去旅游,她準備穿什么衣服 。圓圓臉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么,我就不帶什么了。我媽說了 ,你穿什么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會組織職工出去旅游 ,國內國外的地方都有 。不過她從來沒去過,因為一人只能免費帶一個孩子,另外帶人的話得另外掏一半錢,所里補貼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隱隱有種感覺 ,周文忠不單單是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錢。他仿佛在極力抹殺她的存在 。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聲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沒見著了 ,想的很。 ”
周小曼差點兒沒把碗給砸了。沒好事也就算了,還把壞事往她面前推 。
周家老兩口會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們家的寶貝疙瘩金孫子吧。當然,更加想念的應該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費。她一天三頓連個雞蛋都撈不著 ,到嘴里的全是自家地里長的蔬菜 。就這樣,周老太依然抱怨兩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太少,她一把年紀了還得貼老本養孫女。
周小曼兩歲時 ,生母娘家人抱著她,大鬧了陳世美的喜宴。等拿到兩千塊以后,這些人將她往喜床上一丟 ,揚長而去 。此后周家老兩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里,她渾身大小傷痕都是榮譽的勛章。
喂豬的周老太急著回去給四歲的大孫子喂飯,丟在豬圈里周小曼差點兒成了大肥豬的餐后甜點 。虧得她遺傳了生母馮美麗的高門大嗓,哭喊聲成功引來了村民。經過一番斗智斗勇 ,經驗豐富的村里老人僥幸豬口奪食。
當時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斷了,她的親奶奶依然不愿意在這么個黃毛丫頭身上浪費錢 。還沒死呢,急著進什么醫院 ,云南白藥拿出來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來,把她送到了鎮上衛生院 ,完成了初步包扎止血保命工作。
這種貫穿咬傷鎮上衛生院無能為力。于是上達天庭,遠在城里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點兒被頭豬給啃了的囧事 。當年的周文忠還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兒,大約有些微舐犢情深。周小曼得以轉到市兒童醫院進行后續治療。
等到出院后 ,姜黎主動提出將她接到姜家教養:“畢竟是你女兒,出了事還是得你負責 。”
單憑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姜黎。否則她能否在鄉下全須全尾活下來都打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 ,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夠大冬天的逼著只有三歲的她,去池塘邊給堂哥洗襪子的 。她甚至懷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畢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身上 ,唯一的污點。
后來那么多年的寒暑假里,她神奇的沒有受到后續迫害,大約得感激每個月好幾百的生活費 。她要是死了 ,周老太上哪兒掙這筆錢,沒錢怎么體現出奶奶在寶貝金孫面前的價值。
周小曼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想回鄉 。
當年她差點兒被豬咬死。于是周老太會對她心存愧疚?開什么玩笑。她不是沒被豬咬死么,都沒死 ,連胳膊都沒斷,一個小輩,也有臉記得清楚。果然是馮美麗養出來的 ,一樣的小心眼,斤斤計較 。
在推卸責任這方面,周家人擁有著源遠流長的家族傳統。
吃過飯后 ,周文忠去車隊借車子帶妻女回鄉。周小曼站在涼亭里等父親,心頭一陣火燒火燎 。陳硯青過來找她說話,小聲問她真的不去了嗎?這回可是去臺灣玩。據說行程里有《流星花園》的拍攝地點。
周小曼沒什么心情敷衍,只開玩笑道 ,要是遇見F4,一定給她要簽名 。
哪知道陳硯青非常認真地點頭,如果遇到了 ,她肯定要簽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莊玩時,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簽名。可惜那時候不認識小燕子,錯過了 。
周小曼一直到跟著周文忠回小區樓下 ,都在暗自發愁,到底怎樣才能被避免留在鄉下。那一家老小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當傭人使喚。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 ,否則黑狀立刻告到周文忠面前,城里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
周文忠這個人 ,用十幾年后的一個流行詞匯來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面痛恨洗刷著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面又對出身敏感至極,痛恨他人對他出身階層的輕忽懈怠。極度的自卑與自尊混在一起 ,他瞧不起底層人,卻又因為周小曼無意間流露出的對這個階層的不以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為這人犯病的誘因 。
周霏霏也笑容勉強。她同樣不想回鄉。鄉下蚊子多又毒,環境糟糕 ,那些親戚也是成天想著占便宜 。她還只能忍耐,因為媽媽不許她有意見。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忍忍吧 ,明天爸媽就帶你去臺灣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馬上就中考了,留在鄉下連找書查資料都不方便 。”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 ,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游了,就姐姐一個人留在鄉下喂蚊子。她心里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小小聲地建議:“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說吧 。在鄉下學習都不方便 ,連查資料都沒電腦。 ”
姜黎在前面喊周霏霏過去,有事兒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應聲往母親的方向走 。
周小曼無意間抬頭,看到四樓陽臺上的花盆搖搖欲墜。她剛喊出聲小心 ,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應過來之前,她身體神奇地翻轉了 。一個徒手側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飛了出去 ,砸在了綠化帶上。
周文忠夫妻嚇得臉色煞白,姜黎完全不顧及任何淑女風度,連旗袍下擺都跑飛了。
周小曼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腳 ,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心里頭隱隱的,只有一個想法 ,原來她其實并不恨周霏霏。即使這個小她五歲的異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并不恨。
這個念頭讓周小曼驀地放松下來 。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滿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 ,過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一哭,大人們反倒放心了 。如果恐懼一直存在心里,得不到發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試了試腳 ,好在她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運動鞋,沒有被割傷。她笑著過去從姜黎胳膊的間隙中,伸手輕輕拍著女孩單薄的脊背:“別怕別怕 ,姐姐說過了,會好好保護我們囡囡的 。”
姜黎抬眼掃過了這位繼女的臉,帶著嬰兒肥的鵝蛋臉 ,平和而溫柔,不復往日的怨懟與暴躁。周文忠的這個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周文忠憤怒地想上樓去理論 ,結果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搭理他。也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沒人在還是裝死 。
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闔了下眼皮。得買房了,單位的內部房,地方偏點兒就偏點兒吧 。反正有班車送囡囡去實驗小學上學。黎黎單位就在附小邊上 ,可以坐一班車。他去分所那邊,照領導今天找他談話的意思,還能主持工作 。
他下意識地,跳過了周小曼上學有多不方便。只忙著自憐自愛 ,他辛苦了這么多年,還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區 ,好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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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渴望新生活(上)
有了這個插曲 ,回鄉的路上,周霏霏跟姐姐更加親近了 。成長期的少女,本就愿意有伙伴相陪 ,周小曼現在充當了這個伙伴的角色。
車上開了冷氣,溫度適宜。周小曼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你挨著我睡吧 。開車回去得有兩個小時呢。 ”
周霏霏先前哭累了 ,此刻的確精神萎頓。她掩口打了個小小的呵欠,靠在周小曼懷里,沉沉地睡著了。周小曼從自己包里拿了件長袖披在睡著的人身上 。周文忠可是打算讓她在鄉間住滿一個暑假的,自然行李不缺。
等車子進了港鎮 ,再轉入周家村,已經接近中午。
周霏霏覺得姐姐幫了自己這么多,還救了自己 ,她要講義氣 。爸爸剛說麻煩爺爺奶奶,姐姐還得在這邊打擾兩個月時,她就大聲強調:“爸爸 ,姐姐跟我們一起回去吧。她還要查資料寫作業呢。這邊沒有電腦啊 。”
結果周家金孫周留根立刻打蛇隨棍上:“大伯,你給小曼在這邊也買臺電腦吧。現在村里也能牽網線。絕對耽誤不了小曼學習 。”
這回就連姜黎都神色淡淡的。
周小曼差點兒笑出來。
不愧是周家的傳根,傳承了周家的根源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前兩年他們就借著她不習慣鄉下茅廁 ,讓周文忠給老家裝了抽水馬桶。看來她還真是萬金油,周家想從周文忠身上吸血,拿她作伐子就好。周文忠一直耿耿于懷為她花了多少錢 ,可那些錢可有多少落到了她身上?
鳳凰男想給家里輸血,直接說 。一個老大爺兒們,拿她一個小姑娘當借口,別說臉了 ,連皮都不要了吧!
周文忠面上幾乎要保持不住風度了。他微微垂了下眼瞼,平靜地宣布:“單位要分內部房了。一個平方八百塊,我還得找地方籌錢去 。 ”
周老太一聽分房 ,立刻喜上眉梢:“有大房子啦,那敢情好。你那小房子就給傳根吧,明年傳根就得上城里讀書去了 ,哪能沒地方住呢。”
周小曼憋笑憋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周老太還真是老封君當久了,在姜黎面前都膽兒肥了。也是,誰讓周霏霏是女孩呢 ,再是公主,也是人家的人。
周文忠臉色大變,溫文爾雅的模樣都端不起來了 。他近乎于咬牙切齒一般:“那房子是公房 ,買了新房,所里得收回去老房子的。”
周老太不以為然:“那還買什么房子。你就兩個丫頭,又不要娶老婆生孩子的 。有那錢糟蹋,不如在縣城給傳根買一套。這要是在縣里頭沒房子 ,人家好點兒的姑娘都不稀罕嫁的。”
周小曼安撫地輕拍周霏霏的背,心里頭簡直要笑翻了。
周老太看不上她生母是真的,但同樣從骨子里看不起姜黎 。
當年她媽懷著她時 ,去城里鬧了一回。姜黎以人格受了侮辱為由,去英國留學了兩年才回來。這兩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在周文忠心中當一輩子的白月光 。但到了眼睛毒辣的周老太這兒 ,一個女人,能跟有夫之婦扯上關系,那還想讓周老太高看 ,那就是癡人說夢。
況且這人連兒子都沒生!
頭些年,周老太還怕家境優渥的姜黎會甩手走人,影響了兒子的前程。但現在孩子都這么大了 ,看著再年輕,姜黎一個要四十的女人了,還能翻天不成 。
周老太深覺得,自己現在很有資本在這個媳婦面前 ,擺上一回婆母的威風。
周文忠恨不得能挖一個地洞鉆進去。他不能恨父母兄弟,只能將怒火的根源安排在大女兒身上 。要不是送她回鄉,他的嬌妻跟幼女 ,何至于受這種磋磨。
一直跟隱形人一樣默不作聲的周老頭突然咳嗽了一聲,和顏悅色地轉移了話題:“都快上桌吃飯吧。你媽一早就盼著你們來了 。文誠為了抓雞,還被雞爪子給撓了一下。 ”
場上的氣氛緩和了下來 ,周霏霏示意姐姐彎腰,跟她咬耳朵:“也就是爺爺好些。”
周小曼摸摸她的腦袋,笑而不語。等她再大點兒 ,姜黎大概就會叮囑她,最該提防的人就是周老頭 。躲在后面裝老好人,最惡心!他要真是心善 ,為什么會縱容著一切發生。
周老太回廚房端了回砂鍋雞湯上桌,立刻跟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笑得滿臉褶子開出花。她熱情洋溢地給周霏霏挾雞腿:“囡囡啊,這是奶奶養的雞 ,一天飼料都沒喂過,正宗的草雞 。”
另一個雞腿已經被二叔周文誠的老婆麻利地挾給了兒子。
周小曼垂眼斂笑。這張餐桌上,別說肉了 ,連湯都輪不到她喝 。
周文誠在飯桌上跟周老頭一唱一和,唾沫橫飛地吹噓港鎮初中今年中考的輝煌。嘖嘖,好幾個縣中呢 ,還有個孩子考到了全市第三,那就是探花郎啊。
“大哥,就是你高中同學 ,老許家的二姑娘 。都說鄉下學校不行,我看啊,還是要看人。今年那個高考狀元不就是省北哪個鎮上中學的嘛。 ”
周小曼看端坐的跟個菩薩一樣的姜黎 ,心下哂然 。姜黎從上桌起就基本上沒動筷子。估摸著,除了因為周老太為了表達對大兒子一家的歡迎,菜蔬的油水過分足不合姜黎口味外,那飛濺的唾沫星子也夠讓她倒胃口的吧。
周家人奇怪的自卑自傲心理也是如出一轍。每逢姜黎母女回鄉 ,他們就會挖空心思大夸特夸一回鄉間的人杰地靈,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們城里人可不能小瞧了我們 。周小曼上輩子接觸了不少農村出身的同事 ,也沒見誰像周家人這么神經質的。
這回,周文誠就一個勁兒地追問姜黎,非得從她口中聽到對那位“全市第三”的姑娘的肯定。周小曼瞥了眼父親 ,發現對方也是面色緋紅,那份激動簡直壓抑不住 。
這個可憐的男人,終其一生都在想方設法獲得妻子跟岳家的肯定。
姜黎微笑著點點頭 ,就勢放下了筷子,低聲細語:“嗯,我知道。今天中考的第一名是我同事的孩子 ,第二名是我父親朋友的孫子 。這兩個孩子,也都說這小姑娘厲害,不容易。”
周小曼看著周家人訕訕的面色,差點兒沒笑出來。這些人是抖M嗎?哪回他們能從姜黎那里討到便宜 ,還非得一次又一次找削 。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有客人登門。周小曼看到那張探頭探腦的臉,就一陣不舒服。這人她認識 ,她該喊一聲堂姑 。跟著她的少女高周小曼一屆,本來應該算表姐的,周家人一直讓她喊堂姐。周小曼壓根連這個人都不想看見。
這位黃佳小姐不要臉的程度與周傳根相比 ,也不遑多讓。
每逢周小曼回鄉下,她必然要摸上門,把周小曼的行李翻個遍 ,好看的衣服要試穿,合眼的東西要試用 。試著試著就成了她的了。明明她倆身材不同,周小曼的不少衣服她壓根就穿不上。這人愣是拽回家掛著看 ,都賊不走空 。
但凡周小曼反抗或者告狀,大人們必定會指責她小氣。姐姐借你件衣服穿一下又怎樣了。都是親戚,還這么斤斤計較 。
周文忠從來不會替她說一句話,只會每次給她添置新衣時嫌棄她穿衣服費 ,花錢多。
黃佳中專畢業后又考了成人自考,跟周小曼同一年拿到了本科學歷。當時姜黎手上有個推薦去銀行的名額,她說周小曼學校太差 ,是個本二,不能推薦 。周小曼正自責成績不好呢,回頭姜黎就把黃佳給推薦進去了。
姜黎這么聰明的人 ,怎么會不資源最優化。周小曼混得好,對她半點兒好處也沒有 。黃佳得了這份工作,老家就沒有半個人能說姜黎不是。她可是連周文忠大伯家的外孫女都幫。周小曼混不好 ,純粹是爛泥糊不上墻,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人家的心血呢。
周小曼對周文忠夫妻最恨的就是這一點,明明她在最苛刻的環境下成長 ,可他們偏生要顯得她占了多少便宜一樣 。她得到成績,全是靠蔭庇;她混得不好,純屬扶不起的阿斗。
堂姑笑吟吟地捧著梨瓜進屋,熱情的快讓房頂上的吊扇都招架不住了。她用甜膩的能招來蒼蠅的聲音宣布 ,她一聽說大哥跟嫂子回來了,趕緊帶著佳佳過來了 。
“梨瓜是自家地里頭采的,我嬸嬸跟歪歪都說甜。特意囑咐我 ,一定要給囡囡留幾個嘗嘗鮮。 ”
黃佳笑嘻嘻地擠到了周霏霏邊上,一面表達對小堂妹的思念之情,一面眼睛在周小曼身上梭巡 。她沒看上衣服 ,瞥到腕子上的表時,就笑著要求試戴一下。她今年要去縣城上學了,正缺一塊表。
周小曼沒動 。
周文忠面上掛不住 ,正準備沉著臉要求她脫下手表,周霏霏搶先一步開了腔:“堂姐,你中考都不戴手表嗎?”
堂姑連忙打圓場:“哎喲 ,我們哪里比得上城里人啊。我們佳佳考試用的還是我的手表。”
周霏霏小臉浮上了困惑的神色,自言自語一般:“這么窮?可我聽二叔說現在鄉下不缺錢啊 。 ”
周家人面上漲得通紅。姜黎輕聲喚了女兒,拉她過去擦嘴擦手,擺明了置身事外。
這些開銷 ,周文忠都會記在周小曼頭上。所以他始終覺得虧欠了小女兒 。
堂姑干笑了兩聲,朝周小曼擠出親切和藹的模樣:“小曼這是要在爺爺奶奶家過暑假了吧。剛好,你佳佳姐中考完了 ,可以過來給你補課。”
周霏霏滿心不高興,直接嗆聲過去:“堂姐中考多少分啊?都開補習班啦!我姐今天就回去,明年就要中考了 ,哪有時間耽擱 。”
姜黎從來不當著人的面下女兒的臉。她雖然不悅周霏霏的自作主張,卻又為女兒的落落大方而驕傲。跟小她五歲的妹妹一比,周小曼簡直就是只縮頭耷腦的鵪鶉 。
周文忠心頭一陣煩躁 ,他覺得大女兒實在太無能了,簡直連小女兒的一半都比不上。
周小曼乖巧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語,心頭一陣冷笑。同樣的話 ,要是從她嘴里出來,勢必就是狂妄無知眼高于頂看不起人 。她為什么要開口,她讓有話語權的人說出她想說的話就好。
黃佳卻惦記上周小曼的這塊表了。倒不是這表有多好 。她眼睛尖的很,看得出來這表比不上周霏霏的。但后者的東西她只有看著流流口水的份兒 ,前者的東西,她向來都是挑三揀四,還沒有到不了手的道理。
她臉上堆出笑來:“我哪里能給人補課。是我們學校組織的啦 ,像教數學的李老師,教英語的金老師,教物理的陳老師 ,我同學許多,就是中考全市第三的那個,三個省一等獎全是他們帶出來的 。好多其他鎮的人都過來補課呢。 ”
周文忠微微眨了下眼 ,心頭涌出一陣激動。讓周小曼留下補課,到時候再順理成章地在港鎮讀完初三,這就更加契合他當年的讀書環境了 。他的成功是因為他天資聰穎且刻苦上進。他不需要拋棄現有的一切從頭開始親自論證。他的女兒能代替他證明這一點 。
“吃過飯我去看一下吧 ,要是還行,小曼就過去補課。”周文忠一句話給這事兒定了性。
其實他依然有些不滿意 。他當年可沒人給他掏錢補習,幫他開小灶的老師都是愛惜他的人才。這個大女兒,生活環境跟學習條件 ,還是太優渥了。
周小曼急得差點兒跳起來 。她一點兒也不稀罕什么名師,她需要的是轉學,離開那個她一看到名字就毛骨悚然的學校。這個暑假至關緊要 ,她必須得討好到姜教授夫妻,由他們出面幫她聯系新學校。
她想跟著去港鎮初中,她要攪黃了這件事。一定有辦法的 ,她關于上輩子的記憶里,這個時候她壓根沒有在鄉下過暑假 。不知為何,她發了好大的火 ,好像還威脅要自殺,得以順利地留在了城里。
這回不能這樣。因為她威脅自殺的事情,姜教授夫妻對她愈發冷淡了 。后來幾乎就不再管她的事。他們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一定不能得罪這二老。她不能讓他們留下她好逸惡勞愛慕虛榮,所以不愿意回鄉的印象 。
她要想辦法說服周文忠,她必須得回城去。
然而周文忠剛把車子開出來,周留根和黃佳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車。他們表示要去鎮上逛逛 。這個大伯出手最大方 ,每趟回來帶他們上街,起碼有十塊二十塊的零花錢。
如此一來,后座就只能再坐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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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渴望新生活(下)
周霏霏惡心這兩個人,寧可跟周小曼一起待在家里等父母回來 。現在天熱的很 ,周文忠夫妻也心疼她跑進跑出的,就讓她在堂屋里吹電風扇吃西瓜了。
周小曼心急如焚,她一定得想辦法回城。她必須得轉學 ,盡管她不知道原因。可是腦海中始終有個聲音在提醒她,她得想辦法離開 。
周霏霏小心翼翼地將周老太挑給她的“最甜最好”的那瓣西瓜遞到周小曼手里,她絞盡腦汁地安慰對方:“說不定那幾位老師很好呢。姐 ,說不定你也能拿省一等獎的。”
周小曼苦笑不已 。她不好遷怒到周霏霏身上。這個小姑娘已經在竭盡全力想辦法了。她甚至不惜跟周家人懟上了 。以前,她縱然再不高興,也不會跟周家人正面起沖突。
姐妹倆坐在客廳里唉聲嘆氣。
周小曼看到堂姑端著一大籃子菱角藤,端著小板凳 ,招呼二嬸一塊兒去蔭涼底下擇菜 。
當地人將野生菱角藤清理出來,拿鹽抓出苦水,然后放蒜泥跟朝天椒一塊兒炒 ,配粥吃最香。姜教授夫妻喜歡這道鄉間野味。每次周文忠回老家,只要季節適宜,都會帶 。
周小曼長睫毛忽閃了一下 ,心頭一動。今天姜黎沒給堂姑跟二嬸面子,現在她們還得理菱角藤給姜黎的爹媽。周小曼可不相信這兩人心中沒有一點兒怨氣。
上午車子到村里,有村民過來打趣 ,說周文忠跟姜黎這對哥嫂看著可比弟弟弟妹年輕十歲時,周文誠和妻子的面色可都尷尬的很 。妯娌是天敵,兄弟呢 ,也微妙的很吧。
也許當年周文誠全力支持大哥讀書的時候,的確希望大哥過的好。可是如果大哥過的太好,他又每況愈下時,心中的滋味就難說了 。
她笑著看周霏霏:“行了 ,別垂頭喪氣的了。對了,你暑假作業不是有一道題做關于夏天的flash嘛。正好啊,外面蟬叫的多歡實啊 。咱們把蟬鳴給錄下來吧。也是個素材啊。 ”
周霏霏基本空手過來的 ,還是周小曼貢獻了自己的隨身聽 。她笑著讓周霏霏坐好了:“我去吧,你皮膚那么嫩,到時候曬得疼。”
周小曼出去的時候 ,正聽到二嬸抱怨:“多大的架子啊。看了人都不打招呼,以為自己真是城里的嬌小姐了 。奶奶都鼓出來了,都不曉得丑 ,要躲一躲。跟她媽一樣的貨色,騷.貨一個,在學校里就勾引男人了。”
二嬸相當恨馮美麗。當初后者是整個港鎮男青年心中的夢中情人 ,這足以遭女性的恨 。馮美麗還主動追求周文忠,這又足以讓良家婦女唾棄。所以周文忠當了陳世美,簡直喜聞樂見。不正經的女人,活該被拋棄 。
何況當年她剛嫁進門 ,明明是婆婆沒照應好孫子,吃肥肉噎死了。婆婆卻把責任推給她,說她是喪門星 ,克死了長房長孫。后來還是她肚皮爭氣,生下了傳根,才在這家里立穩了腳跟 。
堂姑在邊上感慨:“嘖嘖 ,你家老大竟然將避孕藥混在麥乳精里,騙馮美麗是學校發的補品。你那時候還沒進門,沒看到。馮美麗為了再生個孩子 ,連香灰水都喝,吃剩下的草藥渣子能鋪滿整條路 。男人不想跟你生孩子,你就是送子娘娘都沒用。老大是早就跟現在的這個搭上了吧 ,不然為什么不讓馮美麗生孩子。 ”
周小曼微微闔了下眼皮,待到她們說到姜黎怎么不正經時,按下了錄音鍵,悄悄折回了屋子里 。
她最鄙視周文忠這人的一點就是虛偽。他生了異心 ,卻用齷蹉的手段來逼著她母親自請下堂。沒有生育能力,對一個鄉下女人來說,是多么大的罪過。
如果不是周老太覺得不下蛋的雞沒有資格吃補品 ,將后面三罐子的麥乳精拿去討好喂奶的小兒媳婦,周小曼連存在都不可能 。
過了半小時,周小曼又悄悄將隨身聽拿了回來。她驚喜地發現 ,談話的人除了堂姑跟二嬸以外,又多了一個周文誠。
素材還真是豐富 。兩個女人先是大談了一回姜黎的穿著是多么的不正經,勒的那么緊 ,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奶有屁.股,難怪當年周文忠還在學校里頭呢,她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了。當年就是先懷了一個 ,才大著肚子結的婚。可惜偷著養的,果然沒有生下來的命 。
周小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茬。這完全顛覆了她對姜黎的認知。姜黎的身上有種近乎于禁欲般的美感,冷靜自持 。周小曼沒辦法想象她為愛癡狂的模樣。原來她對周文忠的感情這么深?
后面兩人似乎在竊竊私語,在蟬鳴的掩蓋下 ,完全聽不清楚。但這已經足以讓小憩醒來的周霏霏面紅耳赤 。小姑娘大概這輩子還沒聽過這么臟的話吧。
姐妹倆面面相覷,周小曼按住想要出門理論的周霏霏,小聲道:“咱們先聽完 ,爸爸媽媽都不在。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他們砸了隨身聽,咱們就有理說不清了。”
兩姐妹躲在周文忠的房間里 ,聽完了后面的錄音 。前半截就是翻來覆去的謾罵,兩個女人對姜黎的諸多不滿。后面當周文誠加入以后,話題則集中在讓周文忠給侄子買房上頭了。
堂姑的聲音尖酸刻薄:“就該讓他掏錢 。都開著小車住著大別墅了 ,起碼得拿出個頭八十萬吧。哪有自己吃肉,連湯都不讓兄弟喝的。以后你們家傳根可是得兼祧兩房的 。他掙的錢,還不是都該歸傳根。”
周小曼聽到這里 ,簡直要笑了。黃佳也是女的吧,堂姑也就黃佳這么個女兒吧 。也是,堂姑沒有親妯娌,不擔心家產歸侄子的問題。
周霏霏憋不住了 ,沖出去跟那些人理論。周小曼趕緊追上去,她總不能真讓一個九歲的孩子被人欺負了 。
二嬸正眉飛色舞地表達對姜黎的鄙薄:“裝的跟個貞潔烈女一樣,要真干凈 ,會大著肚子進門。還裝呢,人家過來一鬧,下面就見紅了。嘖嘖 ,到了醫院直接流下來個男孩,都能看出形狀了。 ”
周小曼嚇得毛骨悚然 。
周霏霏則是“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胡說八道,不許說我媽媽壞話 ,你們這些壞人。”
周小曼摟住小姑娘,滿臉憤怒:“你們要不要臉,自己不知道掙錢過日子 ,一天到晚打我們家的主意,還有臉往我媽身上潑臟水。 ”
周文忠夫妻幾乎是跟周家老頭老太一塊兒回來的 。
別問周家兩位老人為什么非得趕著下午日頭這么毒的時候下田,他們每當周文忠回鄉時都要來這么一出。反正后面周文忠回城以后,被迫在鄉下過暑假的周小曼 ,就從未看過他們故意曬大太陽。
周文忠面上浮著快活的神色 。他今天下午不虛此行。港鎮初中果然有暑期補習,他完全可以將大女兒放在鄉下先過暑假,后面順理成章地讀完初中。
大老遠的 ,他就聽到了周小曼遺傳自她生母的高門大嗓,正在謾罵長輩 。他恨得咬牙切齒,一下車就面沉如水地往周小曼面前奔。小小年紀 ,口出惡言,他得教教她規矩。
周霏霏斜刺里沖出來,抱住了父親 ,哭得傷心:“爸爸,他們欺負媽媽,罵我們是賠錢貨 ,說媽媽不正經,說你掙的錢全是周傳根的 。”
周文忠氣得頭皮發脹,他厲聲呵斥周小曼:“讓你帶妹妹在屋里睡覺的呢,為什么出來曬太陽。”
周小曼還沉浸在對生母的感傷當中。
她不怪馮美麗當年默許了娘家人將她丟回周家。當年的農村 ,一個被休回家帶著女兒的女人,父母兄嫂不容,她要怎么活下去 。況且生她的時候 ,母親大出血,后來一直沒有孩子。改嫁以后,也是看著丈夫跟繼子的眼色過日子。
周老太放下鋤頭打圓場:“哎喲 ,這日頭,曬得人發暈 。囡囡肯定是曬到了,趕緊跟奶奶回屋去。 ”
周霏霏一把躲開周老太的手 ,跑去找冷著一張臉的姜黎:“媽媽,我們回家去,這地方臟 ,人更臟,我們不要再在這里。”
二嬸反應過來,訕笑道:“哎喲,大嫂 ,你可別誤會 。我這正跟小鳳姐說那個電視《郎才女貌》呢,我們在說顏如玉不要臉,勾引有老婆的人。囡囡可能曬到了 ,聽岔了。”
周文忠面色微變,心里恨得要死 。到這時候了,老二的老婆還夾槍夾棒的。顏如玉是什么貨色 ,那就是小三上位。
周霏霏聞聲折回頭,跑去屋里拿了隨身聽,按下播放鍵 ,里頭傳出了二嬸的謾罵“就是個賤貨,裝得跟觀音菩薩一樣,什么騷貨 ,哪個眼睛是瞎的?”
她氣憤道:“你還想撒謊抵賴,都錄下來了! ”
周文忠勃然大怒,這隨身聽是誰的,他最清楚不過 。他冷著臉 ,呵斥周小曼:“能耐了你,大人講話,你都能錄音了。”
周小曼就護在周霏霏面前 ,低著腦袋不吱聲。周霏霏憤怒道:“爸爸,你為什么不給我們主持公道,反而就罵姐姐?”
她微微垂了下睫毛 ,不罵她罵誰呢,不怪她怪誰?反正她是《魔方大廈》里的夏河銀行,是垃圾堆 ,潑再多的臟水也無所謂。周總工還是孝順兒子大度兄長,黑鍋總有她和生母來背 。
周霏霏控訴道:“我讓姐姐幫我錄蟬鳴聲做flash素材的。他們自己暴露了臟心思。你為什么還要怪我們聽到了 。 ”
隨身聽里,堂姑的聲音義憤填膺:“這么有錢了 ,還不拿個三五萬出來貼補親戚,真是一點兒心都沒有。”
姜黎微微抬了下眼睛,招呼女兒:“囡囡,我們走吧。我們不去臺灣 ,媽媽帶你去歐洲散心 。”
周傳根跟黃佳傻站在車旁,一人手里還一份十塊錢的冰淇淋。這是港鎮能買到的最貴的冷飲了。他們這個下午實在吃得太痛快了 。
周小曼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黃佳。經過這么一出鬧劇,黃佳再討好賣乖 ,姜黎也生不出好感來了吧。這位黃小姐,成功進入銀行以后自覺人上人了,可沒少跟她那碎嘴的媽一唱一和嘲笑周小曼肥又蠢 ,四處散播她有多么不堪的消息 。她那位媽媽,上輩子也沒少在姜黎面前打周文誠老婆的小報告。
姜黎的資源,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周文忠面色煞白 ,他最不堪的一面,他爛泥糊不上墻的家人,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嬌妻幼女面前。
他恨死了這個隨身聽 ,恨死了帶著隨身聽回鄉的大女兒 。非得顯擺她有隨身聽了不起是吧!貪慕虛榮不知羞恥沒有自知之明的東西!
周小曼摟著周霏霏的肩膀往車子走。姜黎要是直接將周文忠丟在周家村就最好不過了。比起恬不知恥的小三,她更唾棄出軌的有婦之夫,因為后者連最基本的責任感都沒有 。
周文忠喘著粗氣,掉頭上了車。
周小曼心頭冷笑。周文忠有自尊嗎?沒有 ,從來都沒有 。他所謂的自尊,在高位榮華富貴聲名顯赫面前,就是條搖尾乞憐的狗。
回城的路 ,車上氣氛到了冰點。周家往周文忠手機里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他拒接了 。
快要到家的時候,周文忠煞白著一張臉保證 ,以后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囡囡的,絕對不會給外人。
外人周小曼淡淡地看著窗外,好像什么也沒聽見。
夕陽染紅了天與地 ,整個世界,仿佛浸泡在濃稠的鮮血中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人人都說女人極美極好 ,是港鎮一朵水靈靈的薔薇花。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中,九死一生,掙下了襁褓里的她。
女人深愛著的男人,他的一切都跟她們母女沒有關系。
一個人倘若為另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美好 ,那就不是愛了,那是沒有意義的,那是對自己的踐踏 ,應該被舍棄 。
晚霞鮮紅色的亮光慢慢掠過了小區懶洋洋的大門,道路旁沒精打采的水杉樹。連上午被周小曼一腳踹碎了的花盆都得到霞光的眷顧,那黑泥散發出腥臭的氣味。
周小曼的目光就隨著孜孜不倦的霞光 ,從川川身上掠過 。他身上穿著件半舊的足球運動服,原本高大的身形,此時佝僂著 ,在落日余暉下,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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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你有夢想嗎?
姜黎照舊只做她們母女的晚飯。
周小曼用剩下青菜跟木耳,做了湯面條,最后一顆蛋,她非常識相地讓給了周文忠 。
餐桌上是沉默的 ,與昨天的食不言不同,今晚的沉默帶著死寂。周小曼心不在焉地撈著面條,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那個蕭索的背影。
上樓時 ,川川家的門是關著的,她不好過久停留,判斷不出里面是否有爭吵 。
晚飯后的散步 ,因為姜黎情緒不高,取消了。周小曼忍不住焦灼起來,她借著丟垃圾的機會 ,下了一趟樓。
川川家又開始了拍桌子踢板凳,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 。旁邊男男女女吃瓜看熱鬧,拉架說笑。兩個年輕的姑娘 ,還有扒著綠色防盜門縫隙看《薰衣草》,沉浸在美好的偶像劇氛圍里不可自拔。日歷似乎沒有翻頁,這一切都跟前一天晚上沒差別。
時間在這里,仿佛是靜止的 。
周小曼下意識地尋找川川的身影。她沒看到那個古銅色皮膚的少年。也許他躲在房間里 ,暫時逃避著這份難堪 。
一直到丟完垃圾,她才無意間看見廢棄的涼亭里,似乎有人的身影。
周小曼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 ,認出了川川。不知道是不是路燈慘淡的緣故,他的臉分外慘白 。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因為晚風的方向 ,送到了周小曼的鼻端。她輕聲道:“你受傷了。 ”
川川胳膊上的口子還在滲血,那是他爸拿酒瓶子砸他媽時,他拿身體擋了一下的結果 。他媽趁機拿砧板敲了他爸的腦袋 ,一點兒虧也沒吃。
少年嫌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多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沒關系。”
周小曼沉默著,摸了摸口袋 ,確定下樓時帶著的零花錢還在 。她本來是準備趁機買瓶可樂的。家里可樂這回都搬到周家村去了。
她看了眼川川,低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她去藥店買了藥棉跟碘伏還有紗布膠帶回來,輕聲道:“其實你應該去醫院 。我借錢給你吧。 ”
川川活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她。
周小曼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忍一下吧,我給你處理一下口子。我也沒給別人處理過 ,效果不保證。”
川川奇怪地看著這個以前幾乎沒有交集的女孩 。他知道她,機械廠子弟中學里唯一一個研究所職工的孩子。每天抬頭挺胸目不斜視,連走路的姿勢都露著一股“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的味兒。
他本來想拒絕的 ,可看到對方眼中那種說不出的蕭索意味,到嘴邊的話卻神差鬼使地變成了:“你等一下,我們換個地方 。不然被人看見 ,對你不好。 ”
川川帶著周小曼來到了廠區的小公園。比起小區,這里的路燈更暗淡,人跡罕至 。
他們坐在小亭子的臺階上 ,周小曼幫川川處理了胳膊上的傷口。她沒有謙虛,給川川用碘伏跟藥棉消毒口子時,對方疼得差點兒沒一把將她推開。然而縱使笨拙 ,周小曼還是完成了止血包扎工作。
她將剩下的藥棉跟碘伏塞給川川:“要是后面不出血了,接下來兩天,你自己消毒就好,連紗布都不用蓋了 。”
川川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周小曼 ,冷笑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我帶你到這里來,你就過來了。”
難怪這姑娘在學校的名聲不怎么好 。
周小曼茫然了片刻。這里她認識。上輩子川川也帶她來過這里 。
那時她上高中,大年三十晚上 ,從周家村跑了出來。周文忠夫妻帶著周霏霏還有姜教授夫妻,去國外旅游過年了。她沒有鑰匙,不得家門而入 。天地茫茫 ,沒有她的容身之處。漫天的煙火,那么璀璨那么美,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然而熱鬧是他們的 ,與她無關 。
屬于她的,只有徹骨的寒意跟無處為家的恓惶。
川川當時蹲在小區的綠化帶邊上,臉上有傷。他喝著啤酒 ,將夾著火腿腸的面包施舍給了她。他帶著她到了這個廢棄的小公園,將剩下的啤酒倒在臺階上,一語不發 。
更早以前,他在她被小混混打劫的時候 ,幫過她一回:“行了,這我鄰居,兔子不吃窩邊草。”
大約是她的迷茫打動了川川 ,后者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問了她一個問題:“你就這么愛管閑事? ”
周小曼笑了一下,答非所問:“我傍晚回家時 ,看到你出小區了。”
川川抬頭看星空,悶聲道:“給我爸買酒去了 。”
周小曼點點頭:“嗯,他們好像又吵架了。 ”
川川煩躁地想抓頭發 ,結果扯動了胳膊上的口子,疼得他“嘶”了一聲。
周小曼無聲地笑了,好心地勸他:“你別動了 ,不然又要滲血了 。”
川川憤恨道:“早晚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
周小曼點點頭:“早晚有一天,我也會離開。”
川川嗤笑起來:“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就是無病呻吟 。爸媽逼你們多彈一個小時的鋼琴 ,就好像天塌了一樣。”
周小曼也笑了:“我不會彈鋼琴,我沒學過。 ”
川川被噎住了,轉而追問道:“你要去哪里?”
周小曼嘆了口氣:“我想買一棟房子 ,最好是別墅,我喜歡寬敞的地方 。最起碼的,我先得想辦法離開這所學校。”
川川冷笑:“也是 ,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你跑去我們學校顯擺什么。你這種人,怎么會看上我們那種垃圾學校 。 ”
周小曼一時間茫然,她無法跟川川解釋 ,她為什么非要轉學。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遭遇了什么,只是心中那個聲音一直在催促她遠離。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那么你呢 ,你離開準備去哪里?”
川川咒罵了一聲,已經不耐煩跟周小曼交談下去,只含混應付著,他想去海上 。
周小曼點點頭:“嗯 ,那你得先去學航海吧,不然總不能靠自己游泳去大海。”
川川覺得這女的真是怪胎,完全沒有辦法跟她講話。他覺得自己在女孩子面前應該有風度 ,不好拉下臉來破口大罵 。
好在周小曼也沒有深聊下去的打算,她丟下一句:“川川,你別放棄。我想看看 ,這輩子,你會活成什么樣兒。”
最起碼,不應該跟上輩子一樣 ,背負著一條人命,四處逃竄吧 。
周小曼的記憶是破碎的,她記不清川川究竟是為什么會出人命官司。只知道 ,后面很久,川川都是失足少年的代表人物。
回去之前,周小曼去小區門口買了酸梅湯跟涼粉 。
她上樓,招呼周霏霏過來吃點兒:“我在店里買的 ,做東西的師傅都戴著帽子口罩呢,挺干凈的。囡囡,你吃點兒吧。晚飯你吃的太少了。 ”
周霏霏神色懨懨 ,興致不高的樣子 。她嘗了一口涼粉,小小聲地問周小曼:“姐,咱們原本是有個哥哥的。”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 ,笑而不語。傻姑娘,我們要是有哥哥,就不會有我們了 。
姜黎從房里探出腦袋 ,微微皺眉:“囡囡,晚上少吃點兒涼的,肚子會不舒服。”
周小曼乖巧地喊“媽 ” ,問她要不要喝點兒酸梅湯消暑。
姜黎目光從周小曼臉上滑過,沒給回應 。她總疑心今天下午的事,囡囡是被周文忠的這個女兒給利用了,當槍使。
周小曼假裝沒有意識到姜黎探究的目光 ,她倒了杯酸梅湯慢慢喝著。沒有可樂,讓她焦灼 。她當時身上剩下的錢,只夠買一份涼粉跟酸梅湯了。
明天 ,明天她一定要買到可樂。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就被吩咐自己坐車去姜教授家 。周文忠害怕她趁機跑出去瞎玩,讓那頭岳父岳母等的焦急 ,看著她上的公交車。
周小曼已經有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喝到可樂了,她心中的焦灼越發強烈。據說可樂能夠讓人上癮,她大約就是可樂依賴癥患者。以前工作時 ,她可以為了省錢,走上三公里,好拿省下的路費去買瓶可樂喝 。
公交車一直開到姜教授家附近。姜教授已經跟妻子黎教授已經在車站等著。周小曼看著頭發花白的老人 ,心中百感交集 。在周霏霏出生之前,她真的以為自己是小公主。等到有了周霏霏,她才知道得寵大丫頭跟千金小姐之間的區別。
她笑吟吟地跳下車,奔過去喊“外公外婆” 。比起她血親的外公外婆 ,這兩位老人在她身上的付出,顯然要多得多。
姜教授伸手要幫周小曼拎行李箱。要是上輩子,她就讓老人拎了 。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應該自己來 ,她以為理所當然。
她笑嘻嘻地謝絕了姜教授:“外公,我自己來,我都這么大了 ,還要你忙啊。”
黎教授笑著點頭:“小曼的確是大姑娘了,都有外婆高了 。 ”
周小曼顯出撒嬌賣乖的小孩兒模樣,笑著去牽老人的手:“才不會呢 ,外婆在我心中是最高大的。當然,外公也一樣。”
姜家的小洋樓環境清幽,是民國時期留下的老房子 ,說不出的韻味雅致。周小曼曾無意間聽到姜黎的老同學稱贊她,也就是這樣的房屋里,才能孕育出這般優雅氣韻的她 。
周小曼在姜家有自己的房間。她放好行李以后,就麻利地幫黎教授收拾起屋子來。老人不喜歡家里有外人 ,據說當年就是被家中幫傭的阿姨告了密,姜教授才下的牛棚,差點兒沒能出來 。從此以后 ,這個家里就再也不請保姆鐘點工了。
黎教授失笑:“小曼還真是大姑娘了,都會做家務了。”
周小曼笑得活潑歡快:“不止這個,我還要跟外婆學做飯呢 。 ”
上輩子她有意識 ,想學做飯燒菜時,已經讀大學了。學校宿舍沒有條件讓她自學成才。等到畢業后,在周文忠的別墅里 ,她恨不得自己能縮成一只螞蟻,淡成一道影子,哪里還談什么學習廚藝 。人人都說她命好 ,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她除了笑,還是笑。
周小曼寫了兩個小時的暑假作業,先寫會做的語文 。剩下的部分 ,等將初中課本好好回顧一遍再說。真正不會了,還可以請教姜教授夫妻。他們一輩子教書育人,總是喜歡愛學習的孩子的。
等到十點半 ,周小曼放下筆,去廚房幫黎教授擇菜 。姜教授正在客廳里一邊聽廣播新聞,一邊剝豆角。他眼睛不行了 ,看不得電視,只能聽廣播。
黎教授倒是耳聰目明,她看到蹲在自己身邊的周小曼 ,笑了:“行了,外婆知道你勤快,你去學習吧 。等中午吃飯再過來。”
周小曼臉上全是笑:“我就活動一下 ,不然太費眼睛了。”
午飯餐桌上,有周小曼炒的青椒茄子 。她還燒了道西紅柿蛋湯。鹽的量,全是黎教授拿量勺給定好了的,菜的口味咸淡適宜。周小曼覺得量勺是個好東西 ,徹底杜絕了“少許 ”“適量”的不可操作性 。
黎教授笑著招呼在客廳里聽廣播的老伴:“老姜,你過來嘗嘗小曼的手藝。這丫頭聰明得很,炒個菜一下子就上手了。”
兩位老人都夸獎了周小曼的手藝 ,相當捧場地吃了好幾筷子 。周小曼卻是嚼著自己做的青椒炒茄子,五味雜陳。她重生前最后的晚餐,就有青椒茄子。那個時候她心下茫然 ,覺得被辭退了已經是天崩地裂,沒想到緊接著還會被親生父親掃地出門。
生活果然是沒下限的,沒有最慘 ,只有更慘 。
周小曼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小碗米飯,贊美了外婆的絲瓜毛豆清爽可口。她吃得非常慢 ,盡可能增強飽腹感。她不想這輩子也被暴食癥困擾,她想好好生活 。
讓她驚訝的是,姜教授夫妻似乎并沒有對她的飯量表現出關注,好像她原本就應該是一小碗的飯量。
難道上輩子這個時候 ,她還沒有被暴飲暴食困擾?周小曼心中無限喜悅。太好了!人生的悲劇應該尚未發生,她還來得及做出修正 。
吃過飯以后,黎教授笑容滿面地招呼周小曼:“早上都忘了跟你說 ,冰箱里有可樂。你媽特地打電話過來讓給你準備的。要是不喜歡,還有雪碧跟芬達 。咱們晚上出去散步時再買。冰箱下面有雪糕和冰淇淋,你看你喜歡哪種口味 ,咱們再去批。那個柜子里面有薯片,好幾種口味,你自己拿著吃 。”
如果用親戚家的長輩的標準來看 ,姜教授夫妻是非常和氣的老人。盡管他們明白這些東西對孩子不好,也從來不讓周霏霏吃薯片喝碳酸飲料。但是,沒有誰會對親戚家孩子的飲食習慣說三道四。
周小曼笑著謝過了黎教授 ,又讓他們破費了 。等將來她長大了掙錢了,一定要給外公外婆買很多很多好吃的。
她拿了瓶可樂,進了房間。她知道可樂喝多了不好,但是她需要可樂幫她緩解焦灼的心情 。
花了一下午的時間 ,周小曼將初二的數學課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感覺尚可。她沒有在自己的房間里發現練習冊之類的東西,她準備再去買一套配套的。復習完初一初二的內容 ,她得趁著暑假趕緊預習初三的部分 。
既然打算轉學去好一點的中學,最起碼的,她得讓自己成績能跟上。
吃晚飯的時候 ,周小曼表示想去書店逛一逛。
黎教授笑了:“又有漫畫出來啦?行,我跟你外公也出去晃晃 。剛好,我準備去找本工具書。 ”
周小曼尷尬不已。
她記得自己上輩子的確好像一直買漫畫書來著 。唯一奇怪的是 ,她沒在自己的房間里看到過漫畫書。不知道是不是被周文忠發火燒了。她笑道:“不買漫畫,我準備買一套中考前的總復習資料,趁著暑假 ,先自己復習起來。”
二老一小三個人,吃完飯就慢慢晃到了大學附近的書店里 。這家書店面積不小,有上下兩層。
周小曼拿著手里的書券,心下默然。上輩子 ,她從未有資格使用過研究所發的書券 。周文忠的書券全都屬于周霏霏。她買漫畫的錢,好像全部是從零用錢里省下來的。
也是,比起童話書來 ,大概漫畫更加登不上大雅之堂 。
姜教授夫妻往工具書的方向去,周小曼則是要去教輔書區域。整個書店,最火爆的區域就是這邊。家長們皺眉挑選 ,孩子大多是一張張生無可戀的臉 。
周小曼忍俊不禁。她買了本語文基礎知識手冊,又買了本中考作文范文選,準備靠著背書過日子。數學參考書她選了中考真題集 ,其他的基礎部分,她決定自己先把課本吃透了再說 。英語沒啥特別好的辦法。周小曼想著先從單詞開始,把書給背下來。背完了課文 ,語法什么的,自然也就會了。
她不是什么聰明人,好像除了小學初中時成績尚可,就連大學 ,也始終只能拿到二等獎學金 。因為課余時間她全用去打工了,沒空參加社團活動,人家一加上素質發展分 ,就能直接甩她老遠。
周小曼選了四本教參書。至于物理化學政治,她覺得暫時還是以書本為基礎 。物理是初二開始學,化學到初三才教 ,她先把語數外這三座大山啃下來再說。
經過音像區域時,周小曼看到了《黑客帝國》的碟片。她猶豫著,是不是要買點兒英文片的碟子 。她辦公室有個姑娘英語相當溜。據她說 ,她是大學里追《生活大爆炸》 、《豪斯醫生》跟《唐頓莊園》,還有經典的《老友記》練出來的。
“別看了,你們女孩子還是看看《泰坦尼克號》吧 。”旁邊突然間冒出個帶著哈利波特式眼鏡的男孩 ,一本正經地勸告周小曼,“你們真的看不懂《黑客帝國》的。 ”
周小曼驚了一下,本能地往邊上退了半步。
男孩鄙夷地瞥了下嘴,似乎在說 ,你們女生可真夠矯情的 。
姜教授夫妻跟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邊走邊聊,見到周小曼跟童樂就笑:“還說呢,孩子們自己先碰上了。小曼 ,還記得不,這是童樂。你們幼兒園時還一起扮過家家酒呢。”
周小曼那叫一個囧 。她幼兒園時扮過的家家酒實在太多了,屬于典型的花蝴蝶 ,拈花惹草。她小時候似乎綽號叫“小洋人”,長得跟洋娃娃一樣,非常受歡迎。
童樂跟著自己奶奶出來逛書店 ,他買了張日本電視劇《人間失格》的碟片 。童樂奶奶曾教授特別自豪地炫耀,她孫子自學日語,現在已經是一級水平了。
周小曼沒吱聲 ,待到曾教授祖孫告辭離開,她才嘆了口氣道:“真羨慕童樂。他們學校還有日語社呢,我們學校連實驗室的東西都不齊全 。 ”
姜教授夫妻面面相覷,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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