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向星北(一)
吐光了胃里今早下去的所有東西,最后嘔的連膽水都出來了 ,甄朱舌根泛苦,趴在艙室那張略顯狹仄的鐵床之上,緊閉雙目,臉色蒼白。
她發誓 ,等這趟回來,這一輩子,她也不會再去搭乘任何輪船了 。
隨著艦體被巨浪拍的微微震顫,又一陣頭暈目眩感隨之襲來 ,甄朱臉色煞白,五指緊緊抓住鐵床床頭的欄桿,睜眼俯身朝外 ,又嘔了幾下,卻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了。
“妹子!你這樣可不行啊!我再去找老李! ”
說話的,是和甄朱一起搭乘這條補給艦去往位于大海深處某礁島看望丈夫的章姐。
章姐四十歲 ,登艦后被安排和甄朱住在同一艙室里 。她性格豪爽,熱心而健談,起先見甄朱年輕漂亮 ,看起來像剛大學畢業進入社會不久,以為她是去看望新婚就被迫分離的丈夫,等得知她已結婚十年 ,驚詫過后,就妹子妹子的叫著甄朱,又因為同是家屬的緣故,見甄朱身體不適 ,對她很是照顧。
甄朱知道自己暈船,此行之前已做好充分預備,各種暈船藥全部備齊 ,但結果無濟于事。
從登上這條以十五節的時速航行在大海之上的遠洋艦的第一天起,即便海面風平浪靜,站在甲板之上 ,她也感到頭暈想吐,前些天她基本躺在床上,從昨天開始 ,隨著艦船深入外海,風浪加劇,她暈船更甚 ,已經到了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章姐口中的老李是這條艦上負責接待她們這些探親家屬的一個負責人,知道甄朱的丈夫,得知甄朱暈船反應厲害,怕她嘔吐嚴重脫水 ,昨晚特意帶來隨船醫生,給她吊過一瓶鹽水 。
甄朱有氣沒力地搖了搖頭:“他事也多,別老麻煩他了 ,我沒事。姐,麻煩你幫我拿下藥,我吃了睡著就好了……”
章姐急忙去拿藥倒水 ,扶她坐了起來,甄朱一口吞下了藥,壓下又想嘔吐的感覺 ,看見床前地上那只盆子沾了臟污,起身要去收拾,章姐已將她按在枕頭上:“你還動什么動 ,躺著別動!我來就行了!”
甄朱望著她忙碌身影,心里很是過意不去,等她收拾完回來了,說道:“這幾天老麻煩你了 ,姐,實在不好意思。 ”
章姐擺手:“你跟我還客氣什么!你要吃什么,我讓人給你弄去 。要是他們做的不合你胃口 ,姐親自給做去!姐在老家開大排檔,掌勺燒出來的菜,沒人能說個不字兒!”
“謝謝姐 ,我還不想吃。”
“吃點吧,不吃東西怎么成?就跟我當年懷兒子似的,吃什么都吐 ,可還是要吃,邊吐邊吃!要不然手腳哪里來的氣力?”
“姐,我真的吃不下…… ”甄朱有氣沒力。
“也好 ,那等下我去給你打粥,再配點小菜 。”
章姐坐在床邊,拿毛巾給甄朱擦拭額頭的冷汗,端詳了她片刻 ,搖了搖頭:“妹子你暈船這么厲害,每回來看你男人,這不遭罪嗎?他在那兒多久了?干什么的?”
“有幾年了 ,水下作業…… ”
甄朱不大想提,低聲含糊應了一句。
章姐點頭:“唉,都不容易啊。像我那口子 ,摸爬滾打快二十年熬成個副職,早幾年說國家需要,又調來這里搞行政 ,遠啊,一年也見不到一回面了,工資加補貼 、津貼 ,全部到手也就三千九百二十五塊!家里老人身體不好,兒子上了初中,親戚、人情,里外到處用錢 ,要不是我擺了個大排檔撐著,這日子……”
她嘆了口氣:“我跟他吵也吵過,鬧也鬧過 ,前兩年我還撂下了話,國家就少你一人?你要再干下去,我就鬧離婚!他終于答應我不干了 ,可真鬧到他松口的關口,我卻又不忍心了 。人這一輩子啊,能認準一件事 ,干自己想干的,不容易。他一個大男人,平時流血也從不吭一聲 ,就這么向我服軟了,我還能真逼他到那份上嗎?想想還是算了吧,我鬧也只是氣不平,只要他知道我對他好 ,辛苦些也沒什么……”
她擦了擦眼角,笑了起來:“瞧我,你人都不舒服 ,我還和你扯這么多破事,也不怕你煩。你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
甄朱原本聽的有些入神 ,回過神來,搖頭:“沒,姐 ,沒事!和你說說話,我也沒那么頭暈了 。”
章姐笑了:“那就好。咱們這回艦上住一屋也是緣分。對了,住一屋幾天了 ,還沒問呢,妹子你干什么的?”
甄朱被人稱為“舞蹈家 ”,前頭還個形容詞“著名的”。
“我編排舞蹈,自己也跳 。”
甄朱想了下 ,微笑道。
章姐啊了一聲:“原來你是跳舞的!怪不得這么顯年輕,人漂亮,有氣質 ,身材又好,真叫姐羨慕!有孩子了嗎? ”
甄朱搖頭。
“沒事!”章姐輕拍她手背,安慰 ,“我這回來啊,可不是想我那口子!本來這年紀了,也早沒想生孩子的事了 ,可眼見邊上人又都在生,女兒長大了貼心,我就想著 ,趁還能生,怎么也要再生一個,這才關了排擋來的 。你這么標志,姐見了都疼 ,你男人鐵定更疼!你暈船這么厲害都要過去看男人,感情這么好,這回說啥也要住上十天半月 ,等回來了,說不定也就有了!”
甄朱聽著章姐突然談及孩子,心中慢慢涌出一絲感慨 ,并沒接話,只含含糊糊地支吾了兩聲。
章姐以為她害羞,哈哈笑道:“都結婚十年了 ,你咋還臉嫩的像個女娃子,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甄朱只好跟著她笑。
章姐又說了幾句,知道她疲乏 ,也不再多閑話了,笑著讓她先休息,自己起身,說去問問還有幾天才能到達 。
隨著章姐漸漸離去的腳步聲 ,艙房里安靜了下來。
外海的風浪絲毫沒有止歇的意思。即便這是一條滿載了航空燃油、藥品 、食品以及其它物資的排水量達到數萬噸的巨艦,但在船頭劈開怒浪前行之時,躺在床上的甄朱依然能夠感覺到艦體隨了驚濤駭浪起伏之時的那種韻律 。
她手抓著身下的床單 ,睜著眼睛,盯著頭頂那片被油漆刷成了淺綠色的艙頂,漸漸出神。
章姐的話 ,自然是無心之語,卻正巧,說中了甄朱的一點兒陳年舊事。
上一次她漂洋過海地去看他 ,還是在三年之前 。
那時候,他還沒被調到這個基地,她再三權衡 ,終于下定決心,搭船暈了幾天之后,出現在了驚喜萬分的他的面前,回來后不久 ,如愿有了身孕。
開頭真的就像章姐剛才說的那樣,事隨人愿。
剛剛吞下去的藥,此時終于起了點效用 ,在海浪拍擊船舷所帶來的仿佛有韻律的震顫感中,甄朱暈暈乎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曾孕育在她腹中的孩子后來倘若沒有失去 ,應該會是一個漂亮又可愛的女兒,到了如今,應該早也能叫她媽媽了……
睡過去前 ,甄朱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
這條補給艦擔負著給沿途基地和艦船補給燃料和物資的任務,并非直達,所以中間走走停停 ,在大海深處游弋了半個月后,這一天,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位于碧海深處某經緯點的一座礁島。
在這里停留一夜 ,完成補給交接任務后,明天一早,這艘艦船便調頭返航。
基地早得知載著家屬的這條補給艦將于今日到達 ,在港口附近拉起了熱烈歡迎的橫幅,兩頭飄著氣球和彩帶,看起來就跟過節似的 ,還派了專人專車前來迎接 。
甄朱終于腳踏實地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還是有點頭重腳輕。
島上太陽異常的猛烈,雖然已經是下午了 ,但到處都白花花的陽光還是照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她滿頭是汗,被章姐扶著胳膊從舷梯登陸,目光掠過身邊同行的家屬們那一張張滿帶著期盼和激動的笑臉 ,心里忽然竟生出了一絲畏懼和膽怯之感,有那么一瞬間,幾乎想要掉頭而去了 。
“妹子,能走嗎? ”
看的出來 ,章姐很興奮,一邊用手遮擋太陽,一邊不住地張望。
“能走 ,這兩天已經好多了。”
甄朱定了定神,笑道 。
“這就好!到了地了!總算能見個面了!可真不容易!哎,快看 ,那邊好熱鬧,接咱們的人都在那兒,快過去――”
她拉著甄朱 ,急匆匆地朝前走去。
一個皮膚黝黑姓雷的年輕士官帶了人,正在那里接待嘰嘰喳喳問著各種問題的家屬們,滿頭大汗 ,但態度極好,一臉的笑容,有問必答,派完水后 ,忙著核對人員名單和身份,核對通過的家屬們被帶到車上就坐,準備進入生活區。
周圍人漸漸少了 ,章姐名字也叫過,迫不及待地上了車,最后只剩下甄朱一個人 。
甄朱雖然打扮很簡單 ,長發束成馬尾,身上一件白色長袖襯衫,松松垮垮地遮到臀下 ,腳上一雙平底鞋,但因為職業的緣故,身材比例幾近完美 ,瘦而不見骨,裹在褲子里的雙腿更是筆直而修長,極其出挑,穿的再簡單 ,周圍人再多,站在那里,也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她。
雷士官其實早就留意到了甄朱 ,見剩下她了,再次看了眼名單,撓了撓頭 ,小心地問:“名單上的人都齊了。請問您是誰的家屬? ”
甄朱說:“向星北。”
雷士官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你就是我們向隊那個跳舞跳的很厲害的老婆? ”
他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終于認出了她 ,面露激動之色:“真的是你!我在電視上看過你!”
甄朱朝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表示默認 。
雷士官仿佛一時難以表達此刻心中的激動 ,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只看著甄朱,不住地搓手。
負責交接的老李聽到了,上來說道:“小甄是后來臨時增補上船的 ,可能那邊沒有及時向你們更新名單,是我們的失誤。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小甄確實是你們向隊的愛人!”
“她這趟過來不容易 ,暈船很厲害,一路都在吐,你接上后盡快送她過去 ,讓她早點休息 。但注意,車要開穩。 ”
老李又補充了一句。
“是!我明白了!”
雷士官終于回過了神,向老李敬了個禮 ,又急忙向甄朱敬禮:“請嫂子跟我來!”說完搶著上來幫她提行李 。
甄朱的行李很簡單,就一個箱子,不像章姐 ,大包小包吃的用的,恨不得把家都搬過來似的。
章姐人已上了車,回頭見甄朱還沒來,正要下來問究竟 ,見甄朱被雷士官和老李親自送了過來,樂了,趕緊接著甄朱上了車 ,讓她坐自己身邊,坐定后,低聲說道:“妹子 ,你家男人看起來人緣很好嘛!這兒的人都認識他? ”
甄朱笑:“是。這兒的人都認識他 。”
向星北是那種所謂的少年天才,二十多歲就完成學業,從國外回來不久 ,被特招去了一個特殊的地方,三年前調到這個基地。
他是她的初戀,也是她的丈夫。這個基地的人 ,大約確實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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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向星北(二)
這是一座東西延伸、形狀狹長的島嶼。
他們從位于西端的港口被接上陸地,開到島嶼半腰 ,章姐和其他人比甄朱先到了。
甄朱和一路照顧了自己這么多天的章姐告別,相互留了號碼,隨后改坐一輛開過來的小吉普 ,朝著島東繼續前行。
雷士官親自開車,甄朱向他道謝:“麻煩您了,雷士官 。”
“不不 ,嫂子你叫我小雷就好了!”
車上只剩她一人后,他顯得很是緊張,車里冷氣開的很足 ,但制服還是被汗水緊緊地貼在后背,連多看她一眼也不敢。
“好的小雷,謝謝你了。 ”
甄朱再次向他道謝 ,隨后又問了聲路,得知大概還要開半個小時才能到,轉頭看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路旁景物 。
這里地處戰略要沖位置,雖孤懸海外 ,但島上的道路和各種可見設施已經修的十分完善。周圍是排排規劃整齊的低矮建筑,標有禁行標志的鐵絲網到處可見,遠處 ,不知用于什么用途的金屬儀器的蓋頂仿佛寶物似的,在日頭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當然,這些只是看得到的地面設施而已 ,但即便這樣,也令人感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緊張和嚴肅,越開下去 ,這種壓力感愈發強烈,和剛才港口那種就差敲鑼打鼓的喜慶氣氛迥然不同 。
甄朱眺望片刻,收回目光 ,人靠在了椅背上。
大約是她的和氣和隨意令小雷也漸漸放松了下來,開了一會兒的車,他終于還是壓抑不住心里的興奮,說道:“嫂子!你跳舞跳得太好看了!去年春節的除夕 ,我們島上全體人員在電視上都見到了你!就是你現在跟電視上看起來不大一樣,我剛才才沒認出來!實在對不住!”
他飛快地看了眼后視鏡里的甄朱,露出羞澀不安的表情。
褪去了華麗舞臺和絢爛燈光下的濃妝華服 ,此刻她完全素顏,人認不出來才是正常 。
甄朱笑道:“有什么對不起的,跳舞只是我的職業而已。”
“嫂子 ,沒想到你這么親切!以前沒見過你真人,我還以為你很高冷呢! ”他興高采烈,車子開的差點沒舞起來。
“還有 ,向隊知道你來了,一定更高興!”
他仿佛已經想象到了別人夫妻見面時的那一幕,自己在那里呵呵地先傻笑了 。
甄朱看了他一眼:“他最近還是很忙吧?”
“忙! ”小雷立刻點頭 ,“還好你今天來了,要是再晚些天,說不定就和他錯開了。過些天可能要去出任務,具體哪里我不知道 ,但一下去,你也知道,沒三兩個月肯定上不來……”
他說到一半 ,仿佛意識到不妥,急忙閉口。
最近形勢有點緊張,電視新聞和網絡上的軍迷天天輪播 ,甄朱自然也知道。
她不再說話,朝不安看向自己的小雷笑了笑,靠在椅背上 ,閉上眼睛假寐 。
小雷也安靜了,仿佛怕驚動了她,接下來一路車開的很穩 ,最后來到一扇有崗哨的大門,大門口已經等了幾個人,正在張望。
“高部長親自來接你了!”
小雷趕緊把車穩穩地停在邊上。
老高知道了甄朱搭著補給艦到來的消息,第一時間趕緊親自給向星北打電話 ,打了幾個都沒聯系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讓人接著打 ,自己轉身趕緊親自來這里接人,一見面就和甄朱握手,自我介紹后 ,笑容滿面地道:“小甄,你可是我們這里的大名人啊!聞名不如見面!我代表基地全體人員歡迎你的到來!快請進! ”
甄朱忙向他道謝,隨后聽他一路介紹著被領了進去 ,最后來到向星北的住的地方,拿備用鑰匙開了門 。
“聯系上了嗎?”
老高問勤務。
“電話通了,就是向隊人沒找到。”
老高哎了一聲 ,趕緊安慰甄朱:“小甄,這一路漂洋過海的,聽說你暈船厲害,辛苦你了 ,你趕緊先休息,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和我說 。我這就親自聯系星北 ,馬上就好,你別急。 ”
甄朱說:“沒關系,他有事 ,讓他先忙,我慢慢等就是了。”
“好,好 ,你先休息,我去了 。”
老高安頓好甄朱,轉身急匆匆來到話務室 ,親自又撥,等了半晌,那頭終于傳來了一個不疾不徐的聲音:“高部?說你好幾個電話心急火燎要找我?剛我有事沒接到,你那邊出了什么情況?”
“總算找著你了!再不接 ,可真把我給急死了! ”
和向來沉穩的向星北不同,老高雖然年紀比他大了整整一輪,但風風火火的急性子 ,這么多年一直也沒改變。
他是三年前和向星北一起調來這里的,三年的時間里,親眼看著幾乎所有人該來的家屬都來探親過了 ,就獨他沒,今天老高心里也是替他高興,眉飛色舞地先賣了個關子:“今天有一批家屬登島來探親 ,知道不?”
向星北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漫不經心地應:“有這樣的事啊?是高部你愛人來了,要我替你值個班?行 ,沒問題。”
“去,去,我跟你說正經的! ”
老高終于憋不住了,“是你老婆來了!我親自給接進來的!聽說暈船反應很大 ,吐的都掛了鹽水!這會兒人就在你宿舍里等著你回呢!你什么事能放先放放,趕緊先回來,別讓人再等久!”
向星北唇邊的笑意驀然凝固住了 ,手握電話,一動不動 。
“聽見了沒?跟你說話呢!小甄來了!”
老高沒聽到預料中的反應,以為線路問題 ,拍了兩下話筒。
“嘭 ”,“嘭”,被放大的突兀兩聲忽然拍擊著耳鼓 ,向星北眨了下眼睛,一滴汗水便沿著著一側眉毛飛快地滾落,滲進了他的眼睛里 ,微微的刺痛。
“聽到了沒?聽到給我應一聲……”
老高還沒說完話,那頭“啪 ”的一聲,電話已經斷了。
……
向星北雙目閃亮,猛掛了電話 ,發出的突然動靜把邊上的人嚇了一跳 。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向星北就如同基地港外的那塊篆刻著島名的仿佛從亙古起就已存在的黑色礁巖,任憑海浪沖刷、風雨侵襲 ,它永自巋然,冷靜不動。
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但這一刻 ,他倉促間掛下了電話,在周圍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下,轉身竟如同沖刺般地跑出了房間 ,轉眼人就消失在了視線里!
向星北跳上了車,手指關節因為激動而微微發僵,擰了兩下車鑰匙才發動了車 ,在引擎轉動發出的嘈聲中,他猛地踩下了全部油門,車仿佛炮彈般彈射出去,向著她此刻所在的方向 ,疾馳而去 。
……
這是他住的房間。鐵床上鋪著折成四方的鋪蓋,靠墻一個衣柜,打開 ,里頭是疊的一絲不茍的衣物,靠窗一張書桌,旁邊的書架上裝著許多甄朱看不懂的原版專業磚頭書 ,還有一張向星北多年前和研究所里那位曾窮半生精力默默為國家做出過巨大貢獻的導師孫教授的合影,再過去是個置物架,上頭依次擺著水瓶杯子等日常用具。
擺設整潔而簡單 ,除了門邊墻壁上掛著的那面潛艇專用銅盤掛鐘顯示了主人的職業或志趣之外,沒有一樣多余的東西,就是甄朱記憶里那個人該有的樣子 。
她從箱子里取出兩份文件,坐到書桌前 ,拉開面前那個沒有上鎖的抽屜,想找一只筆。
抽屜里的雜物也擺放的整整齊齊,各歸其位,手指碰觸到黑色水筆的時候 ,視線落到了角落的位置。
那里倒扣著一面相框 。
她略一遲疑,將相框慢慢翻了過來。
這是許多年前,她“逼”他和自己結婚的那天 ,兩人去登山,在山巔上請人幫他們拍的一張合照。
照片上的女孩青春洋溢,一頭長發被山風吹的亂舞 ,笑容張揚,如今看起來,遙遠的仿佛是個陌生人 。
她從不知道 ,原來他洗了這張照片,還一直保留到了現在。
……
“向星北,你倒是給我句話 ,到底什么時候娶我?”
“你就這么急著要嫁我啊? ”
“是!急得要死!”
他輕笑:“看你這么急,娶了你吧!”
“向星北,結婚之前,有件事我還是不能瞞你 ,我做飯其實很難吃的……”
“我做給你吃。 ”
“我洗碗也不干凈……”
“我不嫌棄。”
“我花錢大手大腳慣了…… ”
“你月初給我留口飯錢就行 。”
“向星北,我走不動了……”
他蹲了下去。
“向星北…… ”
她像只小熊似的趴在他寬厚的背上,閉著眼睛 ,嘴巴里還在嘟囔。
“豬豬,”那時候,他總用這個愛稱來叫她 ,“你說你一個女人,不會做飯,不肯洗碗 ,花錢大手大腳,走幾步就嚷腿軟要我背你,整天只會逼婚 ,我娶你回家有什么用?”
“我會跳舞啊!跳舞讓你看!還有…… ”
她的唇湊到了他的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嬌聲嬌氣,像只妖精:“我還能陪向星北睡覺 。向星北想怎么睡我 ,就怎么睡我。”
……
那些原本早已被她忘記的東西,又從記憶的罅隙里,頑固地一點一點地涌了出來。
她已經超過半年沒見到過他的面了 ,具體是半年零一個月……兩個月……抑或是三個月……
她自己也有點記不住清了,但這其實也無關重要 。
她只記得上一次,他回來看她 ,兩人見面沒多久,又起爭執,當時他少見的發怒了 ,掉頭走了。但后來他又給她打電話,發很多信息,她一概不接 ,也一概不回,漸漸地,他也就不再聯系她了,直到現在。
兩人都是如此的忙碌 ,忙著自己的事情,無暇去想對方了,時間長了 ,人懶了,心也麻木了,到了最后 ,真沒覺得有多少痛苦了,連吵架都不覺得痛苦,更不用說那種年輕時候才會有的要死要活般的矯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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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向星北(三)
這里的白天異常漫長,暮色懶的仿佛永遠不會到來 ,但再姍姍來遲,到了最后,終究還是按著它的步調到來了。
房間里的光線黯淡了下去。起先是慢慢變暗,天空從青色幻化成了暗紫色 ,等暗到一定程度,仿佛突然收到了什么指令,匆匆忙忙 ,幾乎令人毫無防備,最后一道彩色的光線,忽然就從海平面上消失了 。
遠處傳來一陣嘹亮的晚號聲 ,小島終于陷入了濃重的夏日暮色之中。
向星北沖進大院的時候,整塊兒的人,上上下下 ,都已經知道他老婆來看他的消息了。
他大步前行,迎頭遇到手拿飯盒去食堂吃飯的一個隊列,里頭那個聲吶長楊勛 ,富二代,三年前向星北來這里時一道招來的,在水下專業過硬,一絲不茍 ,但一出艇,扒去那身皮,剩下就跟小混混沒兩樣 ,跟著向星北在這里困了三年,叫苦連天,整天嚷著走 ,難得遇到今天這樣的“轟動新聞”,興奮的就跟自己有了老婆過來似的,隊列停下 ,敬禮過后,出列竄到了他跟前,壓低聲道:“隊長 ,大家都在偷偷傳哪,嫂子比電視上還要漂亮!真女神!那腿直的…… ”
他一下打住了,改口:“……隊長你可真有福氣,嫂子對你這么好 ,大老遠跑這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來看你,你幫我弄個她簽名唄!簽我那件限量版背心上……上回部里檢查,我藏的好 ,保住了……這會兒帶身上,你行行好,別叫別的領導知道……”
他做賊似的看了眼前后左右 ,迅速從褲兜掏出一件背心要塞過來。
向星北面無表情,只抬手,重重敲了下他的腦袋 ,在他發出的慘叫聲中,轉身離去 。
正是飯點,過了剛才那一撥 ,迎面又陸續遇到同事、上級。
大家仿佛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好事,看見他回來,全都笑容滿面。
向星北亦面帶微笑,和他們打著招呼 ,簡短地回答著各種和自己妻子有關的問題,看起來已經和平時的樣子沒什么兩樣了 。
老高看見他,追了上來:“你怎么才回?我正想去叫她吃飯呢!”
“謝謝你老高 ,麻煩你幫我照應她了。”
向星北誠心地向他道謝。
“客氣什么!趕緊上去吧!回來的還算及時,你自己帶她去吃飯吧 。我已經通知了廚房,給你們弄個小包廂 ,想吃什么,盡管點,有的都能端上來! ”
他拍了拍向星北的肩膀 ,樂呵呵地走了。
向星北目送老高背影離去,抬頭看了眼不遠處前方那幢樓房的那扇窗,定了定神 ,再次加快了腳步。
……
房間里的光線漸漸變得昏暗 。
甄朱手拿照片,一直坐在那里。
門外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腳步邁的又快又急 ,快到門口的時候,仿佛變得再也無法忍耐,迫不及待 ,三步并作兩步,接著,身后那扇門被人一把推開 ,發出突兀的“咣當”一聲。
甄朱回過了頭 。
濃重的暮色之中,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是她那個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面的丈夫 ,向星北。
……
他的身影起先停頓在了那里,并沒立刻進來。
甄朱從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過身 ,和他對望了片刻 。
和這個基地里的所有人一樣,他的皮膚被強烈的紫外線曬成了黧黑的顏色,卻也愈發顯出了他雙目的明亮,他就站在門口 ,目光緊緊地盯著她,一種周身隱隱繃緊了的氣息,朝她撲面而來。
或許是太久沒有見面 ,也斷了聯系的緣故,面前的這男人,他分明不是陌生人 ,甄朱卻忽然感到緊張,胸口有些透不出氣的感覺。
她定了定神,放下手里還握著的那只相框 ,在他的雙目注視之下,終于朝他擠出一個微笑:“星……北 。”
他沒有應,依舊那樣看著她 ,但目光中那種仿佛正被極力壓抑著的隱忍熾熱,灼的令她幾乎感到指尖發麻。
甄朱越發緊張,喉頭發干,下意識地捏了捏突然變得潮熱的手 ,正要朝他走去,門口的那個男人卻忽的朝她咧嘴一笑,神情欣喜 ,兩排整齊的牙齒,白的幾乎發亮。
“朱朱,你終于肯原諒我了 ,是嗎? ”
隨了他那一聲在甄朱聽起來有些突兀的開場白,他一腳便跨進了房間,將門一關 ,大步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力一抱 。仿佛這還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興奮 ,他接著又將她整個人高高地舉了起來,甄朱雙腳瞬間離地,身子一下失去重心,輕呼一聲 ,不由自主地朝他撲了過去,胸口一下壓在了他的臉上。
他一下就笑了,很快活的樣子 ,順勢又抱了抱她,感覺到她在掙扎,這才將她放坐在了身后的那張書桌上 ,文件被她壓坐在臀下。
短暫的肢體親密接觸,那種熟悉的屬于他的男性氣息瞬間上沖,盈滿了她的鼻息 ,沖的她眼眶一陣發澀 。
他仿佛還舍不得放開她,又狠狠地抱了她幾秒,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她那截細細腰肢給折斷 ,隨即在她耳畔又喚了一聲她,聲音變得低沉而親昵,充滿著思念之情。
“朱朱――”
他再次叫她的名,隨即低下了頭 ,唇迫不及待地尋找著她,胡亂親她的臉頰,嘴角 ,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甄朱偏開了臉,躲著他仿佛飽含著思念和狂喜的親吻,他卻似乎并沒留意 。
“朱朱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來看我!起先老高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
他用唇繼續追逐著她,含糊的聲音里 ,帶著壓抑后驟然釋放般的狂喜。
甄朱終于從他的箍抱中掙脫出雙臂,一邊躲他,一邊用力推他:“別這樣……向星北! ”
她的呼吸有點急促 ,聲音聽起來也不是很穩。
他微微一怔,端詳了她一眼,遲疑了下,動作慢慢地停了下來。
甄朱將他兩只還攥著自己胳膊的手拿開 ,從桌面上滑了下來,站在書桌之前 。
“向星北,我這次過來…”
“朱朱!”
他不再試圖再去靠近她 ,只是忽然又叫了聲她。
“你一向就不會坐船,這次來這里,一定讓你遭了不少的罪 ,人還舒服嗎? ”
他的雙眸凝視著她,目光里充滿了柔情和憐惜。
甄朱努力地不去看他的眼睛,目光越過他的肩膀 ,落到他身后掛在門邊墻上的那面掛鐘,機械地道:“我挺好的,沒問題 。”
他仿佛終于覺察到了她的不對勁 ,從剛見到她時的那種難以抑制的的情緒中漸漸冷靜了下來。
房間里隨之陷入沉默。有那么片刻,兩人都沒再開口了 。
一種略微尷尬的氣氛,取代了剛開始的他的興奮,慢慢地在兩人中間彌漫開來。
“你肚子餓了吧?”
他搓了搓手 ,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試探著出再次出聲,打破靜默 ,“我先帶你去吃飯吧,有什么事,回來再跟我慢慢說吧。 ”
“不必了 ,我不餓,先把事情說了吧 。”
甄朱也已恢復了平靜,搖了搖頭 ,抬起眼睛,對上了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疑慮目光。
“向星北,我很快就要出國了。”
他頓時釋然了 ,似乎松了口氣,點了點頭:“挺好 。你以前也經常去國外演出交流什么的,這次哪個國家,什么活動 ,要去多久?”
“歐洲。至少三年,或許五年,看情況 ,不一定…… ”
向星北目光一個遲滯,又定在了她的臉上。
“我決定去那邊再讀些書,另外 ,還有些工作上的邀請,中間應該不會回來了。”
向星北眉頭微微一挑,語氣是克制的平穩:“我并不是反對你出去讀書工作 ,只是朱朱,一走要這么久,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深思熟慮 。 ”她清晰的聲音說道。
向星北仿佛想說什么 ,卻終究還是沒說,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你真的這么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 ,還是要謝謝你,臨走前還特意來看我,告訴我這事 。走吧 ,我們先去吃飯吧……”
“你誤會了。這并不是我來的目的。”
“我這次來,目的是請求你同意和我離婚 。 ”
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這一句話 ,終于從她那張唇角微微上勾的漂亮菱唇中平靜地說了出來。
就在開口之前,她原本以為自己在他面前說出這句話,過程會很艱難。
原來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艱難 。
只要下了決心 ,輕而易舉也就做到了。
就像有些事,一直放不下,其實并非真的放不下 ,只是心有不甘,還不愿意罷了。
甄朱說著,一只手沿著桌面慢慢往后摸索,指尖終于碰觸到了東西 。
“向星北 ,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多余的話也不必說了 ,請你幫我一個忙,在上面簽字。”
她將自己剛才摸到的東西拿了起來,慢慢地遞到了他的面前。
房間里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昏暗 ,暗的已經看不清他那張英俊臉龐上的五官輪廓,只剩下一個身影立在她的面前,紋絲不動 ,仿佛不像個真的人 。
“如果你能答應,我將十分感激。”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用平靜的語調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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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向星北(四)
他的身影凝滯了片刻,忽然一個轉身,抬手按在了墻壁上 。
啪的一聲 ,頭頂的燈亮了,雪白燈光驟然驅走昏暗,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甄朱習慣了昏暗光線的雙眼感到有點不適,瞇了瞇眼睛。
向星北已經回到了她的面前,拿過她手里的文件 ,看也沒看一眼,放回在了桌上。
“朱朱…… ”
他注視著她那張在燈光下素白的不見半點血色的干凈面龐,沉默了片刻 ,艱澀地說道:“我知道我沒資格要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但離婚 ,真的超出了我的想象,請你再考慮,好嗎?”
“向星北,今天往前半個月的那天 ,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 。”
他迅速看了她一眼,眼中掠過一絲復雜之色。
“十年了,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我們結婚居然已經十年了!向星北,剛才你說離婚超出了你的想象,你自己也知道的 ,你是在撒謊。事實上,你早就已經想到我們會有這樣的結果了吧? ”
“朱朱,聽我說 ,我從沒有想過離婚,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 。”
向星北抬手 ,握住了她的手臂。
“我知道我們之間存在一些問題,不小的問題。上次見面我們又吵架,是我的錯,回來后 ,我并非沒有考慮過我們的事 。我原本就打算等我這里空了點,我請個假回去,找你再好好談談……”
“沒什么好談了。向星北 ,我和別人上過床。我背叛了你。”
她說完,迎上了他的目光 。
他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下,肩膀一僵 ,目光驟然定在了她的臉上,一動不動。
“驚訝嗎? ”
甄朱笑了笑,掙脫開了他還握著自己胳膊的兩只手。
“你一直不在我身邊 ,婚姻于我而言,早失去了當初的意義,我也不再愛你了 。我不想欺騙你 ,我想你也不愿被我欺騙,所以趁著出國之前,我來這里找你,把事情和你說清楚……”
“那個別人 ,是程斯遠?”
他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漸漸露出陰鷙之色。
甄朱皺了皺眉:“向星北,我最后再和你說一遍 ,我和程斯遠沒有半點私下的不正當關系!你為什么總是把事情往他身上扯? ”
也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了,臉上陰霾密布,一語不發。
“這幾年你總不在我身邊 ,隨便你怎么想我,我有需要,感情和身體的雙方面需要 。我的追求者不多 ,但也有幾個,條件并不比你差,你也知道的 ,所以我和別的男人上了床,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嗎?”
向星北的手慢慢地捏緊,骨節相錯,發出輕微的咯咯之聲。
甄朱神色平靜:“你很難接受?向星北 ,醒醒吧,人是會變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現在我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現實。”
向星北額側漸漸爆出幾道血管青筋,盯著她 ,一字一字地道:“甄朱,你知道的,只要我不點頭 ,我可以拖你一輩子,你永遠也別想正大光明地和別人在一起! ”
甄朱凝視著他:“向星北,你是這樣的人嗎?”
他緊握著的拳慢慢地松開 ,俯視著她,目光冰冷:“你自己剛也說過,人是會變的 。”
甄朱沉默了片刻:“我背叛了你,你是可以這樣 ,可是有意思嗎向星北?我們曾經也算是愛過,既然如今已經到了這地步,為什么還不放手?我確實沒有盡到妻子的職責 ,但你呢?結婚十年,你在我身邊待過多久?在我失去了孩子,最需要你的時候 ,你人又在哪里? ”
向星北眉峰陡聳,無比驚詫:“你說什么?孩子?你懷孕過?”
甄朱慢慢地抬起眼睛,和他對視著。
“星北 ,雖然你從沒給我壓力,甚至說可以一輩子不要孩子,但我知道 ,不止你的母親,你自己的心里,其實也是想要孩子的。還記的三年前我去看你的那次嗎?那時我就已經對我們的婚姻感到疲倦了,但我還不想放棄 ,我改變了主意,想生個我和你的孩子,我希冀著有了孩子 ,或許會給我們的生活帶去新的轉機 。那次回去后,我真的如愿懷孕了。當時我很高興,我第一時間聯系你 ,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可是我卻找不到你,他們告訴我 ,你暫時不方便對外聯系,讓我耐心等待你來聯系我……”
她點了點頭:“我理解。這些年來,這樣的情況 ,我遇到過不止一次了。當時我對自己說,好啊,那就等吧,等星北過段時間給我打電話的時候 ,再給他驚喜也是一樣…… ”
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
后來,兩個月后,他終于打來了電話 ,問她什么事。她在那頭用平淡的語氣說,并沒什么事,只是當時忽然有點想他 ,所以才打了那個電話。
當時既然沒有告訴他,她原本也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在他面前再次提及了 。
可是或許在她心底的深處 ,終究還是有那么一絲不平,終究到了此刻,還是說了出來。
甄朱頓了一頓:“一個月后 ,有一天我去附近超市,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孩給撞到了地上,小孩跑了,我當時也不覺得有什么 ,到了半夜感到肚子不舒服,我自己開車去了醫院,在醫生的建議下住了一周的院 ,但最后還是沒能保住……”
向星北驚呆了:“出了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甄朱一笑:“告訴你有什么用向星北?你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出院回家大半個月了!告訴你 ,再等你回來安慰我?我不需要。”
“朱朱…… ”
一聲“朱朱”,包含了無盡的自責和愧疚 。
他抬手,將她再次攬入懷中 ,緊緊抱住,下巴抵著她的額。
甄朱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自己:“從前我不愿意生孩子 ,我知道你為此在你媽那里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我感謝你對我的包容,但是向星北,我真的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這次來的路上 ,我遇到了一個姓章的大姐,雖然她一句也沒說自己愛她的丈夫,但我知道 ,她那種愛,才是真的愛 。可是我沒有她偉大,更做不到能像她那樣去愛一個人 ,愛到甘愿為對方承擔起一切。你媽曾說過,我是個自私的人,只顧自己 ,全不為他人考慮。從前我并不承認,但現在我知道了,她看我看的一點也沒錯 ,我確實就是這樣的人,一遇到坎,更多還是為自己考慮……”
向星北緊緊地抱著她,用他滾燙的唇 ,不住地親吻她涼涼的面頰,“朱朱,不要這么說 ,我知道,全是我的不好…… ”
甄朱推開了他 。
“你需要的,是個愛你愛到愿意包容一切的妻子。我需要的 ,是個能把我放在第一位,在我需要時時刻陪伴我的丈夫。你我都不是對方的合適對象。很不幸,我用了十年時間才終于認清了這個現實 ,也幸好今天終于可以結束了 。我剛才也說了,我的身邊已經出現了真正適合我的人。”
“向星北,如果你真的愛過我 ,也希望我余生能過的好的話,請你放了我,不要再妨礙我開始新的生活。”
她凝視著他,慢慢地說道 。
向星北沉默著 ,目光定定地望著對面她那張平靜如雪的臉龐,身影僵硬。
許久,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了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一只背殼長著美麗花紋的夜蟲被燈光吸引,從開著的窗戶里貿貿然地飛了進來,繞著頂燈盤旋了幾圈 ,一頭撞了上去,“啪 ”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它仰面朝天 ,身子在地上不住地打著圈,腳爪徒勞地抓握空氣,翅膀震動 ,發出連綿不絕的嗡嗡響聲。
……
第二天清早,向星北將甄朱送至港口。
他一路穩穩地開著車,一句話也沒說 。
“向星北,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 ,我自己可以上船。”
他下車,轉到車后幫她拿那只箱子的時候,她說道。
向星北仿佛沒有聽到 ,啪的一聲關了車門:“走吧,我送你上去 。”
他說完,轉身朝前大步而去。
她沒再堅持 ,隨他默默上了駁船,最后終于登上那條她昨天剛下來的船時,看到老李正站在甲板上 ,仿佛在等著他們,一看到向星北,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 ,和他握手,隨即看了眼他身后的甄朱,掩飾不住神色里的詫異:“昨天才到的,怎么才過一夜 ,今天就要回去了? ”
向星北說:“昨晚她那邊忽然有事,只能回去了。她不會坐船,回程也要麻煩你了 ,勞煩代我多多關照些。”
老李信以為真,露出惋惜之色:“太不巧了,真是可惜 ,這么辛苦才來一趟!”隨即又安慰,“能見上面就好!見面了也是一樣!放心吧,小甄交給我了!回程中間只停靠一個接駁點 ,會比來時快的多!你安心就是 。 ”
向星北笑著向他道謝。
“沒事!”老李低頭,看了眼腕表,“離開船還有五分鐘 ,那你們夫妻抓緊時間再告個別,我避讓,免得做你們的電燈泡!”
老李自以為幽默地和向星北開了個玩笑,自己哈哈笑著 ,轉身先走了。
向星北轉向甄朱,雙目落到了她的臉上 。
海平面上還沒有日出,遠處天際抹著一層淡淡的灰藍。海風很大 ,迎面吹來,吹的她眼睛異常酸澀,他的眼睛里 ,也蒙著一層淡淡的紅色血絲。
她昨夜睡睡醒醒,知道他也就在車里過了一夜 。
此刻,兩人就這樣相對立在甲板上 ,中間隔著幾步的距離,沒有誰先開口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開船前的這五分鐘,慢的仿佛一個世紀 ,卻又快的如同就在一個眨眼之間,甄朱望著對面那張熟悉的男人的面龐,神思漸漸恍惚之時,耳畔忽然傳來鳴笛之聲 。
船要開了。
他仿佛突然驚覺 ,回過了神,朝她邁了一步,停在了她的面前 ,朝她伸出了右手。
甄朱心里微微發澀,亦慢慢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
他張開手掌,握住了她朝自己伸來的那只手 ,緊緊地握了一握,隨即松開。
“祝你和程斯遠幸福。”
他說完,朝她點了點頭 ,隨即邁步,從她身畔走了過去。
他的步伐起先邁的很慢,漸漸地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
老李叫了他一聲,跑了上去,和他最后道別。
他略微倉促地停下腳步 ,轉過身,和老李再次握手道別時,甄朱看的分明 ,他的臉上已經帶著他一貫的那種從容的笑意了。
……
艦體慢慢地駛離港口,岸上那個身影漸漸縮小,越來越小 。
甄朱轉過了身 ,迎著海風,眼眶里涌出了一陣熱意。
年輕時相遇,她對他一見鐘情 ,追求他,結婚,十年后的今天 ,她帶著一張結束婚姻的白紙黑字的紙,在他祝福自己的握手中,離開了。
這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華,如同船尾那束在碧海中翻涌著泡沫的的巨大白浪 ,在她身后就這么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
后悔嗎?
并不。
只是這一刻,眼淚終究還是忍不住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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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向星北(五)
B市 。
甄朱和這幾年一直為她打理事務的方鵑通完電話,四顧 ,看著沙發家具都已用防塵布罩起來的客廳,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因為和向星北的母親卓卿華不和,向星北最近幾年也常年不能在家 ,甄朱干脆從向家那座位于龍北的大房子里搬了出來,住到自己置的這所公寓里。
現在結束了,一切必須的手續和工作事務都徹底結束了 ,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
甄朱收拾完行李,最后檢查了一遍護照和機票后,點了支煙,夾在兩根纖細的手指中間 ,站在這間頂層公寓客廳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腳下漸次亮起的街燈和在晚高峰里如龜殼般慢慢移動的汽車洪流。
室內沒開燈。裊裊青煙扭曲著慢慢升空,吞云吐霧之間 ,又一個光怪陸離的都市之夜,慢慢地降臨在這座繁華城市的上空。
甄朱忽然想起樓下的那只信報箱 。
這個年代,早不會有人再拿筆寫信了。雖然信箱里躺著的大多是廣告或者各種繳費通知單 ,但向星北和研究所一直保持著聯系,這些年,孫教授時常會寄資料給他 ,地址就在她這里,所以甄朱從前一般一周清理一次信箱,將他的東西收起來 ,等他回來一并轉交給他。
已經有幾個月沒有打開過信箱了 。
甄朱掐滅燒了半截的煙,拿了信箱鑰匙來到樓下。
幾個月沒清,信箱里已經被各種紙張裝的滿滿當當,連口子里都塞滿了強行填進去一半的廣告 ,甄朱打開信箱,抽出里面滿滿當當的紙張,最后抱著這一大堆東西回到樓上 ,丟在地板上,光腳坐在旁邊,一樣一樣地分揀。
除了兩個她熟悉的印有研究所標志的十六開牛皮紙信封 ,其余全都可以扔掉 。
甄朱收起那兩封資料信,打算轉交給方鵑,讓她有空幫自己寄到向家 ,隨后收起其余的紙張,抱著正要丟到垃圾桶里,忽然那疊紙張滑了一下 ,啪的一聲落到地板上,散了一地。
甄朱蹲了下去,再次疊收的時候,看到兩份廣告紙的中間夾雜了一封信 ,露出棕色的一角信封。
她將信抽了出來,視線隨意掃過之時,驀然定住了 。
收件人是她 ,發件人雖然沒有標注,但信封上的字,凝峻而舒展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是向星北的筆跡!
甄朱拿著信,翻轉了一圈,看了眼信封上打著的郵戳 ,發現日期已經有些時候了,竟是三個月前,比她動身登船去他那里還要早上半個月。
現代人已經不會寫信了 。向星北也從沒有給她寫過信。
結婚十年 ,這還是第一次,她收到來自于他的書信。
甄朱手拿信封,愣了片刻,撕開封口 ,取出了里面折疊了兩下的信,展開。
確實是他寫來的,一封親筆信 。
“朱朱:距離我們上次見面 ,已經過去七個月零三天了。上次不歡而散,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控制不住脾氣自己走了。結婚十年 ,我老大不小,人近中年,非但沒有履行當初對你的諾言 ,脾氣反倒越來越壞了,像個控制不住情緒的十幾歲的人,但其實即便在我十幾歲的時候 ,我通常也不是如此狹隘善妒并沖動的 。這實在是荒唐,并且讓我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近的這半年里,我一直在反思自己。我了解你,事實上 ,我也從來沒有真的認為你會背叛我們的感情,只是對于男人來說,你太富于魅力了 ,我們長期分隔兩地,不能伴你身邊,我是被嫉妒和患得患失的焦慮給蒙蔽了雙眼而已 。是的 ,我是個心胸狹隘的男人,恨不得把你牢牢鎖在我的身邊,我必須承認這一點。我誠摯地乞求你的諒解。倘若這次能得到你的原諒 ,愿意和我重歸于好,我將以我的信仰和生命向你發誓,往后我再也這樣了 ,不發脾氣,更不會做出像那天一樣把你丟在家里自己走了的舉動 。是我的錯,再次向你道歉。
原本是想和你通話的,但想到你已經不愿意我打擾你 ,或許甚至已經不想聽到我的聲音了,況且有些話,以我的口拙程度 ,實在很難對你表達清楚,為了避免再惹你無謂的生氣,所以到了最后 ,我還是沒有再去煩擾你,知道你每周會清理一次信箱,于是我改寫了這封信。哪怕你再生我的氣 ,也希望你能在看完之后再把它丟進垃圾桶里 。
朱朱,上次吵架的時候,你也質問我 ,心里到底還有沒有你。
當時我沒有及時回答你。
現在我回答你,但愿還不算遲。
我愛你,出于一種男人對于女人的愛,丈夫對于妻子的愛 。
我知道這樣的話 ,我若說出來,顯得極其不符合事實,甚至或許會引來你的譏嘲 ,但是朱朱,我確實依然愛你,對你的感情 ,仍然和十年前一樣,未曾減少過半分,甚至隨著日子積累 ,對你的愛更加的多。只不過,在國家責任和如何愛你這兩者之間,我無條件地服務于前者 ,辜負了你。
就此我不敢請求你的諒解,不能向你保證什么,這也是之前我遲遲沒有勇氣再和你聯系的另外一個原因 。但是幸運的是,現在 ,終于有了能給我勇氣給你寫這封信的一個好消息,一個經上級批準終于可以向你透漏的好消息,我想或許對于我們來說 ,可能會是一個向好的轉機。
你從前問我,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孤島,現在我可以告訴你 ,在去這里之前的數年間,我和一個非常優秀的一流團隊,就已經一直在從事和這方面有關的工作了。現在我從事的這個項目在經過多次實驗和實戰演習 ,如今已經趨向于成熟 。一旦完全成熟,可以對外公布,那么我的工作崗位也會隨之調動 ,能夠回到陸地了。具體我還不方便和你多說,但我以我的所學和專業向你保證,這是能夠預期的不遠的將來。
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結束像這些年來這樣聚少離多的生活 ,我會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
朱朱,相信我,這些年我雖然不能經常和你在一起 ,但我的心,一直,并且永遠都是屬于你的。我并沒有忘記 ,除了國家賦予我的天然責任,你也是上天賜給我的幸運和另一種責任,我身為男人和丈夫的責任。
這個月的十六號快到了 ,這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我依然還是無法及時回來陪你一起度過 。再一次請求你的諒解。為了表達我的深深歉疚和想要求你和好的迫切心情,我在LF花店為你預定了一束你喜歡的玫瑰 ,店員向我保證,會在十六號那天把花送到你本人的手上,希望到時候于你是個小小驚喜,你能接受我的心意 ,并且不要鄙視我這種幼稚的舉動。
想起來仿佛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對你說過我愛你了,既然決定寫下這封信,那么就借歌德的一句詩來再次向你表白 ,“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等這段時間忙過了,我一定會盡快請個假 ,回來看你,到時無論你怎么罵我,甚至打我 ,于我都是一種享受 。光是想象,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向星北。”
甄朱手里拿著信,看了兩遍 ,在地板上發呆了片刻,忽然抓過放在一邊的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
對方一直沒有接聽,在嘟了多聲后 ,傳來“您撥打的用戶暫時沒有接通,請稍后再撥”的提示音。
甄朱不停地打,不停地打 ,終于在打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那頭傳來了邊慧蘭刻意壓低的聲音:“朱朱,是你啊?什么事 ,連著打這么多的電話,跟催魂似的…… ”
“三個月前的16號,也就是你來我家的那次 ,是不是你,替我收過一束花?花呢?”
電話一接通,沒等到邊慧蘭說完 ,甄朱已經沖口吼了出來。
邊慧蘭一怔,立刻否認:“胡說,什么花?我根本不知道!”
甄朱極力壓下心中燃燒而起的怒焰:“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你來向我要錢,我去洗澡 ,你就坐在客廳里,我聽到門鈴聲,你去開門 ,后來我洗完出來問你是誰,你說按錯了門鈴!現在我知道了!根本不是什么按錯門鈴!LF花店以細致服務而著稱, ,只要接受了客戶委托,花送到時,一定會問對方的姓名 ,確保無誤才會將花送出!是不是你,冒充我收下了向星北的花,然后背著我丟掉了? ”
她冷笑:“媽 ,你整天熱衷于拉皮整容,想靠那么點強行挽留的姿色和早過了氣的十八線明星光環去釣有錢人小白臉,人沒見你釣到,冒充你自己的女兒倒是溜溜的!”
她原本并不是這樣刻薄的女兒 ,但這一刻,或許是太憤怒了,話幾乎不經大腦 ,沖口便說了出來 。
邊慧蘭被甄朱說中了當時情形,惱羞成怒,尖著嗓子嚷道:“有你這么說自己媽的嗎?我掏心掏肺對你好 ,你就是這么回報我的?要不是我生了你,給你這么好的先天條件,還在你小時候發現了你的天分 ,不惜血本培養你,你能有今天?是!那天那束花是我給丟掉的!那又怎么樣!你不是早就想離婚了嗎?他還來送什么花?我不丟掉難道還給供起來?離了就離了,離婚了才好 ,省得你受他家里人的氣!他那個媽,兩只眼睛長頭頂,看不起我就算了,對你也不好!他向星北想憑一束破花就哄你回心轉意?門都沒有!我女兒又不是沒人要!”
她最近諸事不順 ,又被女兒這樣不客氣地頂撞,平日怨氣涌上心頭,越想越氣:“他那個媽 ,憑什么瞧不起我?老天爺要是給我她那樣的投胎,有后臺有靠山,再嫁個她那樣的老公 ,人沒了留下事業,我邊慧蘭今天也不至于這么倒霉,我也會是個有頭有臉的女強人!絕不會比她差上一星半點!你不說就算了 ,既然提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好歹也在她兒子身上浪費了十幾年的時間 ,現在離婚,哦,說離就離,什么都不要 ,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沒腦子的女兒?這就算了,方娟說現在你的事業發展的正好,原本可以繼續再上一個臺階的!多少導演制片人看上你了 ,請你去演戲,你為什么給推了?你舞跳的再好,再有名氣 ,那能比得上明星拍廣告電視賺的多?現在居然還拍拍屁股要出國去讀書?你以前書是讀的還不夠?讀傻了嗎?你以為你現在還才二十出頭?等你讀完回來,誰還記得你?我跟你講,你現在不聽我的話 ,以后遲早會后悔的! ”
邊慧蘭啪啪啪地發泄了出來,聽到電話那頭的女兒一直沉默著,知道她的脾氣 ,又換了種口氣:“算了算了,反正都離婚了,還說這些干什么!我不和你一般見識。我跟你講,程斯遠真的不錯!論樣貌 ,論事業,論人品,哪一點比不上向星北?關鍵是人家細心體貼 ,什么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慮,對你多好!以前你是沒離婚,現在離婚了 ,恢復了自由,這樣的好男人,你可要好好把握 ,錯過了可就沒了――”
“媽,我走后,你保重自己吧 ,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你年紀也不小了,該腳踏實地好好生活了,少和不靠譜的男人來往,我的事 ,你不用多操閑心 。”
甄朱聽著那頭自己母親滔滔不絕的說話聲音,心頭涌出了無限的沮喪之感,說完 ,掛了。
仿佛不甘,手機鈴聲很快又響了起來。
甄朱把手機丟在了一邊,片刻后 ,耳畔終于安靜了下來 。
甄朱望著攤在地板上的那封信,陷入怔忪之時,耳畔叮咚一聲 ,門鈴響了起來。
她回過神,將信收了起來,來到門口 ,透過貓眼朝外看了一眼。
程斯遠來了,站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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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向星北(六)
甄朱打開門 ,程斯遠從身后遞過來一束綴著百合的香檳玫瑰:“送你的 。 ”
甄朱一笑,但并沒立刻接過來:“明天我就走了,何必送我這個?”
程斯遠微笑:“平時也沒機會送花給你。正因為你明天要走 ,所以才要來點儀式感的東西,好讓你留個印象。百合意寓心想事成,祝福你開始新的生活 ,甄朱 。”
甄朱接了過來:“謝謝。”
“我可以進嗎? ”程斯遠看了眼里面。
“當然,請進 。”
甄朱找出來一個空花瓶,將花束插了進去 ,轉身見程斯遠站在客廳中間望著自己,若有所思的樣子,走過去掀開蒙住沙發的罩布 ,請他坐,隨后將地上那一攤紙收到角落。
“不好意思,因為明天要走了,家里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怠慢你了。口渴嗎?我這里只有冰水 。家里東西都收拾了。”
“不不,不必麻煩,我什么都不想喝。 ”程斯遠坐了下去 。
甄朱跟著坐到側旁另張沙發上。
“我過來 ,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到你明天要走,順道過來看看有沒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原本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真的在。”他一坐下就說道。
“謝謝你,沒什么事了 ,一切事情,方鵑都幫我處理好了 。”
程斯遠點了點頭:“方鵑確實能干。前兩天她才跟我說,你的舞劇國內現在一票難求 ,國外也有很多邀請,就這么中斷事業去留學,其實挺可惜的。 ”
“我能認識方鵑這個朋友,還合作至今 ,當初也是你的介紹 。說起來,要不是從前接受了你的建議,把事情交托給她運營 ,我也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舞臺。”
“甄朱,你客氣了,即便沒有我 ,你遲早也會有不俗成就的。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天生就是舞者,你的舞蹈是獨一無二的有生命,有溫度的藝術 ,看你跳舞,是一種極大的享受!我并不是在恭維你,我說的每一個字 ,都是事實 。但曲高和寡,當初我想做的,是把高雅的藝術推介給市場,讓市場認識到藝術的價值 ,也經由市場去證明藝術的價值。很幸運,我沒有辜負你當初的信任。原本我還計劃著手成立你的品牌公司,我投資入股 ,目標是在新三板掛牌,可惜你沒興趣,現在還要出國讀書 。”
他微微傾身過來 ,雙手交握,手臂支在膝上,望著甄朱 ,目光里帶著一絲惋惜之色。
甄朱剛認識程斯遠的時候,他已經是大學里的風云人物了,兩人認識超過十幾年。現在他是個非常成功的商人 ,海歸高學歷,年輕的投資精英,目光奇準,由他擔任CEO的大河全球基金是最近幾年國際風投界的風云標桿 ,一舉一動都能成為財經媒體的關注焦點 。但他和普通的成功商人又有所不同,除了運營資本,他還對藝術投資有著濃厚的興趣 ,自己經營古玩畫廊。五年前,他在看了一出由甄朱編排領舞的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舞劇之后,頻頻和她接觸 ,提出想為她打造品牌,繼而讓她和她的舞蹈獲得更為廣泛的知名度。
那時甄朱和她的舞劇在國內已經小有名氣,并且有了自己的團隊 ,但收支只能勉強維持平衡。堅持跳自己的舞和和吸引更多的觀眾買票到大劇院來欣賞舞劇,這在甄朱看來,并不是矛盾 。她擔心的只是合作中萬一出現過度市場化而給創作帶來的負面影響。猶豫之時 ,程斯遠用他專業見解和誠懇態度,終于獲得了甄朱的信任,甄朱接受了他的建議,開始了和職業經理人方娟的合作 ,直到現在。
事實證明,程斯遠不但有能力,而且確實是值得信任的 。這些年 ,甄朱和代表了程斯遠的方鵑不但合作的非常愉快,和方鵑私下也結下了不錯的交情。
“非常感謝你,還有方鵑 ,她為我做了很多,很抱歉,我讓你們失望了。只是這想法并不是突然有的 ,去年我就和她有談起過 。 ”
甄朱有些歉然。
“沒事!我知道的,只是有感而發,剛才隨口說說而已!”
程斯遠十指并攏 ,往后靠在了沙發背上。
“甄朱,無論你決定做什么,我一定會是你最堅強的后盾!我知道這幾年你很不容易,壓力很大 ,現在事情終于得以解決,去國外繼續讀書,既放松身心 ,也沉淀自己,很明智的選擇 。說真的,我也挺懷念以前的求學時代。等你出國后 ,要是哪天忽然看到我成了你的校友,千萬別驚訝,因為前進途中 ,我也需要思考和沉淀,以期將來做一個更好的自己。”
他永遠都是那么溫文爾雅,口才也是如此的出色 。
甄朱微笑:“那就謝謝程總理解。 ”
程及遠也笑了 ,嘆氣:“你和后來認識的方鵑都成了好朋友,怎么還是沒把我當朋友啊!”
甄朱笑:“你們都是我的朋友,不分親疏。”
程及遠看了眼華燈初上的窗外,轉頭注視著甄朱:“飯點了。要不 ,一起去吃頓飯,算我這個十幾年學長加老友的踐行?”
“實在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今天來 ,我和一個朋友已經約好一起晚飯了 。 ”
程斯遠面露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笑道:“沒事。需要我送你過去嗎?”
“不必了。就約在附近的一家餐廳,我等下散步過去就可以 。”
“那好吧。 ”
程斯遠低頭 ,看了眼腕上的寶璣經典,起了身。
“想必你也快出門了,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我先走了。”
甄朱送他 ,到了門口,他忽然說:“明早我沒事,我送你去機場吧?”
“謝謝你 ,不過不用了。方鵑會來接我,順便會給我帶過來幾份處理好的文件 。 ”
“好吧。她送你也是一樣。”
程斯遠點了點頭,和甄朱說了聲再見,轉身離去 。
甄朱含笑站在門口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合攏的電梯門里,關了門,臉上笑容慢慢消失。
她剛才其實撒了個小謊。
今晚確實有不少朋友約她 ,要給她送行,但一律都被她婉拒了。
最后一夜,她哪里也不想去 ,只想一個人待著 。
天漸漸黑了。
房子里沒有開燈,但客廳的落地窗外,依舊影影綽綽有不知哪個方向的燈光投射進來的一片昏影。
在這城中 ,夜早已不再是純凈的黑 。
甄朱回到臥室,拉上窗簾,從浴室出來后 ,關燈躺了下去。
她感到累,原本想早點睡覺,遮光窗簾也將所有的干擾都擋在了房間之外,但人卻睡不著 ,心里空落落的。
半個月前,有一天晚上,大概睡到半夜的時候 ,她忽然夢到了從前養過的那只貓 。
普通的一只黑貓,很多年前被向星北從外面撿回來的。原本應該就是只野貓,也不知道怎么溜上了甲板 ,被發現后,向星北將它帶回了家,據他的說法 ,當時那只黑貓一直跟著他,仿佛有靈性,他沒法置之不理。
它本就是一只老貓了 ,還斷了尾巴,瘦的皮包骨頭,性子也有些孤傲,到家后 ,幾乎就從沒聽見它發出過叫聲 。但因為是向星北帶回家的,甄朱對它格外有感情,照顧的極是精心。平時它除了吃喝 ,就是懶洋洋地趴在角落里,半睡半睡地陪著甄朱在吸音毯上一遍遍地練習舞姿,就這樣養了幾年 ,它也從當初瘦骨伶仃的樣子變成了油光水亮的一只老肥貓。
有一天早上,甄朱起床,像平常那樣要給它喂食的時候 ,發現它在夜里已經平靜地老死了 。
當時向星北不在家,陪伴了自己幾年的一個生靈忽然就這么悄悄地去了,這讓甄朱頗是傷感 ,和向星北通話的時候,讓他安慰了許久,心情才漸漸恢復了過來。
事情原本過去好幾年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忽然就夢到了它。它還像活著時那樣,盤在她的床邊睡覺,甄朱甚至仿佛聽到了它熟睡時發出的那種咕嚕咕嚕的聲音。
當時醒來之后 ,甄朱心里忽然很堵,涌出一種奇怪的說不出的悲傷感覺,她再也睡不著覺了 ,就像今晚一樣 。
再輾轉片刻,她終于從床上爬了下去,赤腳來到落地窗前 ,推開一扇窗戶,盤腿坐在窗簾的角落里,隨即撕開放在邊上的一包煙 ,取出一支,用打火機點著,在昏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
向星北有很好的生活習慣,從不抽煙 ,她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會了。
半夜睡不著,或者像此刻,爬起來坐在這里 ,指間點著一支,吞云吐霧之間,一個晚上也就過去了 。
……
程斯遠并沒有離開 ,一直坐在沒有開燈的汽車里,等了許久,隨后打了一個電話 ,打完,他降下玻璃,探頭出去 ,仰望了眼遠處那間位于這處高級住宅區的頂層公寓的窗,見里面一片漆黑,沉吟了片刻,慢慢升上玻璃 ,發動汽車離去。
汽車后燈融入了這川流不息的夜的車海,很快消失不見。
……
第二天早上七點,和方娟約好的時間到了 ,門鈴不早也不晚,叮咚一聲響了起來 。
甄朱急忙跑過去開門,笑道:“麻煩你了方鵑 ,其實我可以自己……”
她抬起眼,愣了下。
程斯遠一身休閑裝,看起來非常精神 ,扶了扶黑框眼鏡,笑道:“意外吧,不好意思 ,又是我。方娟剛早上打電話給我,說她母親突然心口疼,要去醫院,她沒法來送你了 ,我怕耽誤你的飛機,趕緊去她那里拿了文件代她來了,順道送你去機場 。 ”
“她媽媽身體怎么樣?很嚴重嗎?”
甄朱吃了一驚。
“沒問題 ,只是老毛病,只是人年紀大了,難免愛折騰子女 ,別擔心。”程斯遠說道 。
甄朱想了下,還是撥了方鵑的電話,接通后 ,問了幾句,方鵑說道:“謝謝你甄朱,特意還打電話 ,我媽沒真沒大事,但實在不好意思來不了,只能麻煩程總送你了,到了那邊落地 ,自己照顧好身體。 ”
甄朱笑道:“你媽媽沒事就好。對了,門禁和我家大門的備用鑰匙,我放在了辦公室抽屜的一個信封里 ,你有我辦公室鑰匙,哪天有空你順路去拿一下,麻煩你替我保管。萬一有事方便進出處置 。”
“行 ,沒問題。放心吧!”
甄朱掛了電話,看向程斯遠:“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其實方鵑可以早點告訴我的 ,我自己叫輛車過去就行 。”
“早上不好叫車,況且小事而已,何必和我見外。走吧 ,我送你去機場。 ”
程斯遠遞給她一個裝了文件的袋子,隨即進來,幫她提起箱子 。
甄朱只好向他道謝,收起文件 ,拿了隨身的包,將門鎖上,兩人來到地下車庫 ,將行李放好后,甄朱坐上程斯遠的車,出了車庫 ,往國際機場開去。
今天是周末,早高峰的北二環依然慢,但沒有平時工作日那么堵的那么厲害 ,出了城區,轉上機場高速后,車速就加快了。
九點不到 ,甄朱順利抵達了機場航站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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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向星北(七)
值機完畢,離起飛還有半個多小時。雖然甄朱打扮低調 ,但還是被兩個路過的女生認了出來,上前叫她老師,請她為自己簽名。
甄朱簽名完畢 ,轉向微笑看著自己的程斯遠:“謝謝你了,我進去了,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 。”
“我已經和那邊的朋友說好 ,你一落地,就會有人來接應。到了那邊,以后萬一遇事 ,無論什么事,記得立刻和我聯系。”
程斯遠又叮囑了一遍,將登機箱推向她。
甄朱接過 ,朝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閘口,她那只拖著拉桿的手,忽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
她回頭 ,見程斯遠雙目凝視著自己,不禁微微一怔,看了眼他那只抓住自己的手 ,輕輕掙脫開了。
“不好意思,我該進去了。 ”
她低聲說了一句,匆匆轉身 。
“甄朱!”
走了幾步 ,她聽到程斯遠在身后叫了聲自己,接著人影一晃,他來到了她的面前 ,擋住了她的去路。
“甄朱,我知道選在這時候向你表達我的心意,并不是個最好的時機 ,但我實在沒法抑制自己了。我愛你 。對你的喜歡,從十幾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但那時候你的眼里只有向星北。后來你們結婚,我也出國了 ,我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感情了……”
候機大廳的廣播里不停地用雙語播送著航班消息,人流在兩人身邊來來去去,穿梭不息。
他凝視著她 ,鏡片后那雙在鏡頭里總是不經意流露出精明深沉目光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柔軟的感情 。
“現在你結束了婚姻。我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是個痛苦的蛻變 ,我大膽地猜測,或許你這次的出國決定也是因此而起。但哪怕冒著要被你責怪的風險,我也想對你說 ,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向星北確實非常優秀,我對他一向十分尊重,但他不適合你。不適合的人 ,終究是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我自然也不是完人,但甄朱,我知道我會是最愛你,也是最適合你的那個人。如果你肯給我一個機會 ,我會用我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給你看 。 ”
程斯遠對她懷了一種可能超過普通朋友和事業合作伙伴的感情,這幾年來,漸漸地 ,甄朱對此也有感覺。但他頗討自己母親邊慧蘭的歡心,何況兩人之間因為不可分割的工作合作,接觸并不是說斷絕就能斷絕的 ,在許多面對媒體的公開場合,往往更是同時出現。因為名氣日益擴增,被譽為“古典女神” ,某些不負責任以滿足大眾獵奇為目的的媒體甚至暗指她和程斯遠有私交,所以這兩年,除了必要的公事 ,她一直刻意避免和他有過多的非工作性質的私下接觸 。
但即便如此,此刻忽然聽到他這樣的表白,甄朱依然還是感到有些突兀。
程斯遠仿佛猜到了她可能會有的回應,立刻說道:“請你不要感到有任何的壓力或者顧慮 ,我知道你現在應該還沒做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的準備,我只是希望,在你知道了我對你懷有的感情之后 ,你不至于厭惡我到將我剔出你朋友圈的地步。”
他的目光如此溫柔,態度又是如此誠懇,甄朱按捺住涌上心頭的紛亂感 ,想了下,正要開口,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
她拿出手機 ,看了眼來電顯示,微微一怔。
向星北母親卓卿華的的私人號碼。
“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 。 ”
甄朱示意程斯遠稍等 ,快步走到一個人稍少的角落,接起了電話。
“是我。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甄朱的語氣,禮貌而疏遠 。
她很確定那頭有人在聽著 ,但電話接通后,對方卻沒有說話,一直沉默著。
這極其反常 ,并不符合甄朱所知道的向星北母親的行事風格。
“是卓女士嗎?”
甄朱等了片刻,問。
“是我 。 ”
耳畔傳來卓卿華的聲音,嗓音嘶啞 ,一開口,一種類似于悲傷的異常氣息便隨著聽筒朝她撲了過來。
甄朱心口微微一跳。
“有事嗎?”她遲疑了下,再次發問 。
繼續一陣短暫的沉默。
“星北出事了 ,走了。半個月前的事 。”
卓卿華沙啞的嗓音終于再次傳來之時,語氣已是克制后的平靜。
“雖然你們已經離了婚,但考慮過后 ,我覺得還是應當親自告訴你這個消息……到時候你可以來,也可以不來,隨你心意……”
身邊人流依然來來往往,耳畔嘈雜聲依舊此起彼伏 ,但這些,驟然之間,仿佛和她都已經無關了。
甄朱眼前慢慢發黑 ,耳朵里嗡嗡作響,手機從她變得無力的指間滑落,徑直砸在了地上 ,發出響亮的“啪 ”的一聲,引來邊上許多目光 。
“怎么了?”
程斯遠一直望著她,發現她不對勁 ,急忙跑了過來,見她兩眼發直,臉色白的不見半點血色 ,吃了一驚,攬住她的腰身。
“甄朱,你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
甄朱一把推開了他,抓起地上的手機 ,在路人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下,整個人蹲在了地上,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媽!你說什么?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
沒有人回答她了 ,電話已經斷了,耳畔只有不斷重復的不帶半點生命感情的單調的嘟嘟之聲。
“甄朱!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斯遠吃驚不小,跟著蹲到她的面前 ,握住她的雙肩 。
甄朱置若罔聞,忽然站了起來,撇下程斯遠 ,掉頭朝外狂奔而去。
……
向星北和艇員們在深海里接連巡航了兩個多月,執行完任務,返航途中 ,追蹤到了此前一直尋找的一個極具威脅的隱藏在深海下的狡猾的幽靈敵人,在用攜帶的彈頭摧毀幽靈之后,自己艇身也遭到損傷,設備突發電火 ,引起連鎖反應,其中一個核反應堆在事故警報中被觸動,自動停爐 ,但另一個因設備已經遭到毀損,一時無法自動關閉。千鈞一發之時,向星北當機立斷 ,讓所有艇員即刻轉移到安全的密封艙,自己啟動當初由他親自帶隊設計的用以應對突發危機的最后一個方案,將裝載有失控反應堆的獨立艙體進行分離操作。
最后 ,艇體帶著全部的重要數據和四十幾名艇員安全浮上了海面,而他在獨自強行關閉反應堆,徹底解除了可能帶來的足以引發巨大危機的威脅之后 ,海水已經從被毀損的密封艙門里大量涌入,他錯過了逃生的最后機會,和艙體殘骸一道,墜落在了黑暗無邊的海底深淵之下 。
他將長眠于此 ,永不復返。
鑒于他職業的特殊性,他的這個犧牲,雖彌足載入史冊 ,但注定了在將來某日檔案能夠解密之前,不會有很多人知道。
他的身后之事也十分低調,在幾天前結束了 。
葬禮之上 ,甄朱再次見到了向星北的母親。
這個一向強硬而光鮮的女人,一下仿佛老了許多。或許是因為同時失去了在各自生命中曾占有過重要地位的那個人的緣故,再次看到甄朱的時候 ,她的態度雖然依舊冷淡,但眼神之中,已經不見了往日的排斥 ,只剩下了無力的悲傷 。
她對甄朱說,我知道你很出色,但從我兒子把你帶到我面前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適合做我兒子的妻子 ,我到現在依然還是無法喜歡你,但你是我兒子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今天你還肯來送他最后一程 ,我謝謝你。
卓卿華的態度如何,已經無關緊要了,關于向星北 ,她那個剛離婚不久的前夫的一切,也終究慢慢都會過去,但對于甄朱來說 ,悲慟和隨之而來的錐心般的悔,卻仿佛才剛剛開始。
她不敢想象,當他獨自被封閉在那個狹仄又漆黑的金屬空間里 ,隨著不斷涌入的冰冷海水沉下深海,在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他腦海里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
是他為之傾注了畢生熱血的深海下的事業 ,還是他所愛的妻子加諸在他身上的“背叛”?
在她這一輩子已經過去的這許多年的生命里,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日夜 ,時鐘,分秒,是如此的難熬 ,充滿了黑暗 、悲傷,和無盡的痛悔。
……
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甄朱依然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出國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了 。
她發自心底地不愿見任何人 ,這其中包括邊慧蘭、方鵑,還有程斯遠,但白天的時候 ,她卻不得不強打精神,去應對來自包括他們在內的許多人的一遍遍的關心和慰問,好讓他們知道,她沒事 ,不必為她擔心。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能卸去白天的假面,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坐在那個落地窗的角落里,一遍遍反復地看著她前夫生前寫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的情書 ,直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失去以后,才知道擁有時的珍貴 ,這句話人人耳熟能詳。然而,只有真正體味過其中滋味的人才會知道,這其實是世上最殘忍 ,也最冰冷的一句話 。
向星北向來沉斂,沉斂到近乎給人禁欲之感,更不喜歡說很多,連他們的開始 ,也是起始于她對他的不懈追求。
到底是有多在乎一個女人,多想留住她,像他那樣的人 ,才會在結婚十年之后,還在信里對她說出“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到時無論你怎么罵我 ,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這樣的話?
書信還在 ,觸摸字跡,仿佛依然帶著他手指的溫度,而他人卻已經走了 。
深夜 ,甄朱再一次翻看他的字跡,無聲地抽泣,淚水模糊了視線,倦極終于趴在地板之上 ,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仿佛有人靠近了自己,眸光靜靜地望著她。
“星北……”
朦朦朧朧間 ,她喃喃地低語他的名字 。
就在那天,她在看過他那封遲到的信,得知陰差陽錯 ,兩人終究還是擦肩而過之時,她還曾對自己說,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但現在,倘若上天能夠再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讓這一切都不曾發生 ,那該有多好啊。
然而,即便是在夢中,她也心知他已去了,余生的日子里 ,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用他的親吻來將她從夜夢中喚醒了 。
面上淚痕尚未干透,新的淚水又從緊閉著的眼角無聲地溢出。
“醒醒 ,別難過了。 ”
哭泣的夢中,仿佛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
確切地說,并不是她聽到了真正的聲音 ,而是她感覺到仿佛有人在這樣和她說話。
這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甄朱終于從那絕望的幾乎要將她吞沒的悲傷中被喚醒了。
沾著淚痕的睫毛微微一動,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對上了一雙注視著她的眼睛 。圓滾滾的 ,一雙老貓的眼睛,瞳仁在夜的暗色里,閃動著熒熒的光芒。
是那只斷尾老貓 ,不久前曾在她夢中出現已死了好幾年的老貓,今夜竟然回來了,就這樣蹲在她的腳邊,不知道陪伴了她多久。
甄朱下意識地伸手去抱它 ,手卻穿過了它的身體,摸到了一片空虛,而老貓的形體卻依舊蹲在地板上 ,一動不動,靜靜地望著它,熒熒兩只貓瞳 ,放射出深沉的帶著如同悲憫的溫柔目光 。
深夜時分,如此詭異的情景,甄朱甚至弄不清楚 ,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她原本應當感到害怕 ,但此刻卻絲毫沒有恐懼之感,她只是睜大眼睛,定定地和它對望著。
老貓也是一動不動,她卻仿佛再次聽到了剛才睡夢中的那個聲音:“朱朱 ,你想他回來嗎?”
甄朱凝視著對面深沉的仿佛兩只古井的貓瞳,淚水再次慢慢溢滿眼眶。
她愿意做任何的事,如果他還能夠回來 。
但不可能了。他已經永遠地長眠在了深海之下 ,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并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對面的那只老貓卻仿佛捕捉到了她的所想 。
“我能幫助你 ,”那個奇怪的已經死去了的老貓的魂靈繼續和她對話,“我能令你能和他在輪回中相遇,但他已經不是這一世的向星北 ,他完全不記得你了,你必須要令他再一次地愛上你,愛到甚至愿意為你失去生命 ,如果你能做到,等到輪回結束,那么這一輩子,你就能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
“但是 ,”老貓話鋒一轉,灰黃色的貓瞳幽幽地盯著她,“假使你失敗了 ,則非但無法改變他現世的命運,就連你自己,也會在輪回中精魂俱滅 ,再也無法回到現世,這意味著你這里的肉身也將隨著精魂死去。你愿意冒這個險?”
甄朱心臟驟然狂跳,用力地點頭:“我愿意!”
老貓的胡子動了動 ,盯著她:“你不再考慮了,你確定? ”
“我確定!”
“可是你真有這樣的能力?”她依然不敢相信 。
老貓挺了挺胸,貓瞳里放出一道驕傲之光 ,但這光芒隨即又黯淡下去。
它嘆了口氣:“你看到的我是一只貓,但我其實又不僅僅只是一只貓,混沌之初,我就已經存在 ,天荒地老,于我只是等待,我是不滅精魂 ,我渡劫萬千,不死不滅,人的生老病死 ,顛嗔愛恨,在我眼中,還不如蜉蝣朝生暮死 ,膚淺的原本不值一提。但我也有我的痛苦,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怒哀樂,七情六欲 ,如果我始終無法獲得,無論我渡劫多少次,我永生都將昧困于輪回桎梏,我對此已經感到厭倦了 ,但除非,我能舍棄我的不滅之魂,輪回去做一次普通的人 ,去感受七情六欲,我的渡劫才能結束。 ”
甄朱似夢似幻,望著面前這只仿佛用意念和自己長篇大論的老貓 。
“到底是一直這樣沒有希望地永生輪回下去 ,還是投生做一次普通人,像你們一樣經歷生老病死,喜怒哀樂 ,過完一生,就此舍棄永生,結束這無望的輪回 ,長久以來,我一直難以抉擇。值不值得,對我來說,是個巨大的冒險。于是我決定試著和你們這些膚淺的人類接近 ,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你們,助我做出最后的決定 。最后我選中了你的丈夫……”
“哦,對不起 ,確切地說,應該是你的前夫。”
老貓一本正經地聳了聳肩,繼續侃侃而談:“我見過太多的人類 ,蠢貨,貪婪、怯懦,自私……正是那些蠢貨令我久久無法決心投生為人。但我喜歡這個家伙 ,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磁場就令我感到舒適,于是我被他帶回了你的家里 。在觀察了你們幾年后 ,我發現你們的生活乏善可陳,即便是你們人類之間稱號摒棄了繁衍本能進而單純追求快感的雌雄交,配活動,在結束后 ,也沒能給你們帶去更多的思想深度和持續的快樂,這令我感到失望。如果人類中的佼佼者也不過如此,那么我投生為人 ,還有什么意義?我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在你們身上,于是我離開了。但是說實話,你和那個家伙 ,我都還挺喜歡的,所以不時還會回來看看你們,直到這一次…… ”
老貓再次嘆了一口氣:“雖然你們人類的生死就像蜉蝣不值一提 ,但那家伙很不錯,在他那里,我看到人類除了貪婪自私之外 ,還有別的東西,就這樣死了有點可惜,我也終于知道了,你們彼此對對方還是有感情的 ,可是越這樣,我就越不明白,既然還愛著對方 ,為什么又要分開?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七情六欲在作祟?你們人類啊,和你們越接近,越讓我看不明白 ,幼稚可笑,口是心非,自相矛盾……”
它的兩只眼睛里露出鄙夷之色 ,舔了舔爪子 。
“我本來已經不想摻和你們人類的事了,但我實在過于善良,不忍看到你這個樣子 ,所以還是回來了,用我的不滅精魂來給你們換取這樣一個機會,也算是為我自己做出那個已經猶豫了千萬年的決定。”
“現在,我最后問你一遍 ,你想好了,不會后悔? ”
老貓雙眼炯炯地盯著她。
“絕不后悔!”
甄朱眼睛都沒眨一下 。
老貓點了點頭,朝她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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