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六月酷暑,熱浪熏人,通往京城的鄉間小道上 ,一輛馬車正徐徐而行。車上刻著“衛國公府”的徽記,翠蓋朱漆,莊嚴氣派 ,車前車后卻有四名宮中禁衛圍守,形似看押 。

車內,鋪著竹席的坐榻上 ,宋嘉寧頭抵左側車角,瞇著眼睛睡得香甜,白豆腐似的豐盈臉頰隨著馬車輕輕晃悠 ,蕩出嫵媚動人的漣漪。

李嬤嬤在一旁瞧著,鬼使神差記起前兒個她去上房問話,挑開門簾 ,驚見世子不知何時到的 ,正將主子抱在懷里。那短促一瞥,主子紅彤彤胖乎乎的小臉就像現在這樣,不 ,晃得比現在還厲害,伴隨著嗚嗚的哭聲 。

都過去兩日了,每每記起那一幕 ,李嬤嬤都臉紅心跳的。火氣涌動,窗外忽地傳來一聲鳥叫,李嬤嬤瞄了眼 ,看到一只撲棱翅膀飛走的黑翅喜鵲。喜鵲臨門是好事,李嬤嬤怔愣片刻,眉頭卻越皺越深 。

宋嘉寧貌美 ,滿京城都知世子有個嬌滴滴的小妾,盛寵七年不斷。如今端慧公主與世子大婚在即,端慧公主偏偏趁世子外出離京之際宣宋嘉寧進宮 ,擺明是場鴻門宴。可惜她伺候了七年的這位主子 ,一點心機都沒有,整日只想著吃喝玩樂招貓逗狗,瞧瞧 ,都大難臨頭了,這人竟然還睡得著!

“姑娘,醒醒 ,馬上要進城了 。 ”李嬤嬤一邊拿帕子幫宋嘉寧擦掉嘴角的口水,一邊輕聲喚道。

宋嘉寧醒了,小手掩住紅嘟嘟的唇打哈欠。剛睡醒的美人兒 ,眼里水潤潤的,清澈澄凈 。

“姑娘,一會兒進了宮 ,若公主問話,您能答的就答,不知道該怎么說或是為難說的 ,您也不用勉強 ,裝傻糊弄過去就是,總之千萬別觸怒公主 。”馬車進了城門,離皇宮越來越近 ,李嬤嬤再一次囑咐道。

宋嘉寧乖巧點頭。

李嬤嬤總說她傻,可她經歷過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真的傻?不過是破罐子破摔、混吃等死罷了 。母親是京城富商之女 ,父親是玉樹臨風的舉人,宋嘉寧幼年過的也是吃喝不愁 、小家碧玉的嬌貴日子。直到父母先后去世,長了一張禍水臉又失去倚仗的她 ,才由叔父做主,送給新任知縣梁紹為妾。

寧為窮人.妻,不做富人妾 ,宋家好歹也是書香門第,雖家道中落,叔父嬸母怎能因不喜她長得偏媚 ,就這么隨隨便便打發了她?宋嘉寧紅著眼圈被抬進了縣衙 ,見到風流倜儻溫潤如玉的梁紹,她的哀怨不知不覺散了三分 。梁紹是進士出身,留妻子在家照顧老母 ,他只身前來赴任。他待宋嘉寧極好,兩人琴瑟和諧風花雪月,過得如膠似漆。

甜蜜了一年 ,郭驍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

郭驍乃京城衛國公府的世子,奉命去湖州辦事。梁紹與國公府沾親帶故,得知郭驍要路過府城 ,便親自去府城相見,郭驍給他面子,應邀來縣衙做客。梁紹叫宋嘉寧出來拜見 ,宋嘉寧心里歡喜,覺得這是相公看重她,卻沒想郭驍會覬覦她美貌 ,更沒料到 ,當晚表兄弟倆徹夜暢飲,翌日早上,她喝了一口梁紹倒的茶 ,再次睜開眼睛,人居然在郭驍的馬車中!

原來,梁紹用她 ,換了郭驍一句“日后必將提攜” 。

原來,梁紹與她之間的一年恩愛,什么都不是。

宋嘉寧傷透了心 ,郭驍見她抗拒,沒有強迫她,回京后將她安排在莊子上 ,給她講識時務的道理,陪她游山玩水,一直等到她能被丫鬟們逗樂了 ,郭驍才要了她。那一晚 ,宋嘉寧嘗到了習武之人與文弱書生的差別,也為梁紹流了最后一滴淚 。

對宋嘉寧來說,忘記梁紹 ,并不怎么困難 。論家世才干,郭驍是國公府世子,是皇上大加贊許的將才 ,甩了梁紹不知幾千里。論儀表氣度,郭驍劍眉星目體格健壯,如果說梁紹是匹駿馬 ,郭驍便是一頭麒麟,就連夜里同眠,郭驍都比梁紹更讓她舒坦。

說句沒羞沒臊的 ,過得舒坦了,誰還整天惦記讓她不舒坦的人?反正都是妾 。

宋嘉寧忘了梁紹,但盡管在外人看來 ,郭驍獨寵她七年 ,夠情深義重了,她也沒再為郭驍動心。因為她很清楚,郭驍對她再好 ,在他眼里,她都只是一個美妾,是個看上了便可搶來霸占的女人。這樣的身份 ,宋嘉寧什么都不想了,一個人在莊子上快活,坦然等待色衰愛遲那一天 。

既然不抱期待 ,當郭驍告訴她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時,宋嘉寧微微驚訝后,便由衷地道喜。郭驍大概不信 ,他沉默許久,給她講了很多話,說端慧公主是他親表妹 ,他必須給她體面 ,說以后他來莊子的次數會變少,但他絕不會忘了她。

宋嘉寧哪敢跟一個公主爭風吃醋啊,再三保證她會老實本分 ,并表示郭驍不方便的話,不來莊子也沒關系 。結果郭驍黑著臉走了,離京前又做賊似的闖進她房間 ,悶聲折騰了她半晌。

事后宋嘉寧癱在床上,委屈極了,難道她吃醋 ,他就樂意了?

莫名其妙的男人。

胡思亂想,馬車停了 。

下了車,宋嘉寧想偷偷瞻仰一下天家的皇宮 ,卻發現自己站在兩條高高城墻中間,兩側視野都被擋住了,只有一條不知通向何方的夾道 ,陽光照不進來 ,顯得陰森森的。宋嘉寧很失望,與李嬤嬤跟在一個看起來十分嚴肅的女官身后,七拐八拐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到了傳說中的御花園,又被警告要彎腰低頭,不得四處張望。

宋嘉寧就不敢亂看了 。

兩刻鐘后 ,她被帶到了一座涼亭前,涼亭臨湖,湖中荷葉碧綠 ,一朵一朵粉荷亭亭玉立 。

嗯,端慧公主宣她進宮的理由,便是賞荷。

可宋嘉寧覺得吧 ,皇宮這池子忒小,照蘇州的太湖差遠了,想想她幼時看過那么大的湖 ,端慧公主卻只能住在高墻之中 ,整天面對這么一個小池子,宋嘉寧竟有點同情她。

“你就是宋氏?抬起頭來 。 ”

涼亭中傳來一道懶散輕蔑的聲音,宋嘉寧忐忑抬首 ,就見亭中石桌旁坐著一個穿大紅紗裙的艷麗女子,頭戴寶石玉簪,后面站著兩個宮女為她搖扇吹涼 ,雍容華貴。

“大膽,竟然窺視公主!”一個宮女厲聲斥道。

宋嘉寧嚇了一跳,趕緊重新額頭觸地 ,怕地都不覺得熱了 。

她低下頭了,端慧公主愣愣地看著她,眼前卻還是宋嘉寧那張豐盈的小臉。本朝女子以瘦為美 ,先帝那些妃嬪為了養出單手可握的小腰,一個個恨不得三餐不進。她早就聽說表哥有個特別寵愛的小妾,料到宋氏貌美 ,卻沒想到宋氏是個身材豐腴的美人 。

確實胖 ,好像都有雙下巴了,但即便如此,端慧公主依然無法違心地說宋嘉寧丑 ,憑良心講,宋嘉寧比她見過的所有女人都美,美中帶著狐貍精的妖氣 ,怪不得能搶走她青梅竹馬的好表哥!

妒火竄心,端慧公主冷冷掃眼宋嘉寧,對身旁的宮女道:“我乏了 ,小憩一會兒,誰也別吵我。”

宮女們齊齊應是。

端慧公主蓮步輕移,歪在美人靠上 ,真的閉上了眼睛 。

涼亭外面的臺階下,宋嘉寧維持額頭觸地的跪姿,烈日暴曬 ,沒用一刻鐘 ,她便熱得滿頭大汗,雙臂不停地打哆嗦。她難受,她委屈 ,可那是公主,公主不發話,她敢亂動 ,等待她的便會是一頓板子,甚至是閻王鬼差。

宋嘉寧苦苦忍著 。

等到臉上的汗不停地滴下來,膝蓋疼得麻木 ,身體都快支撐不住時,宋嘉寧突然不想活了,眼淚混著汗水一塊兒掉 。她想當郭驍的妾嗎?她想礙公主的眼嗎?她不想 ,可這就是她的命,她有什么辦法?茍活是因為怕死,但現在生不如死 ,她還活著做什么?

就在尋死的念頭野草一般瘋長 ,就在宋嘉寧準備爬起來扎進那小破池子跳湖自盡死個痛快時,突然有人蹬蹬蹬地從亭中跑了出來,撲通撲通跪在兩邊 ,恭聲叩拜:“奴婢拜見皇上。 ”

皇上?

宋嘉寧想瞧瞧天底下最尊貴的皇上長什么樣,忽然記起女官囑咐她的話,不許她亂看 ,宋嘉寧剛要繼續磕頭,轉念一想,她都準備尋死了 ,還管什么規矩不規矩的?死前能看天子一眼,她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這么一想,宋嘉寧豁出去了 ,扭頭往后看,卻未料跪了太久,手臂膝蓋發軟 ,腦袋一歪 ,人也跟著歪倒了,變成了側躺的姿勢!

變故陡生,正準備從旁邊經過的新帝 ,下意識看向地上。

宋嘉寧跪了半天,全身衣衫都已濕透,現在她側躺著 ,雙頰潮.紅眸中帶淚,發釵凌亂,腮邊粘連汗濕的鬢發 ,正是一副女子被人憐惜過的嬌媚模樣 。新帝二十七歲登基,之前尚未婚配,這三年主動為先帝守孝 ,此時雖已到而立,卻還未沾染過女子,乍一見這樣的宋嘉寧 ,他罕見地滯了一瞬。

宋嘉寧趁機看清了帝王。帝王身穿一襲素紅龍袍 ,修長挺拔,如青竹屹立于眼前 。他看起來與郭驍年紀相仿,膚白如玉 ,眉目清寂。郭驍也是冷峻的男人,冷得讓人害怕,皇上卻不一樣 ,他的冷恍似雨后遠山之巔縈繞的團團云霧,叫人靠近不了,也琢磨不透。

宋嘉寧驀地記起三年前她隨郭驍出門 ,聽到的一段百姓閑話,說皇上能登基,是因為他心機深沉 ,表面與世無爭,暗中謀害了太子與嫡親王兄,不然皇位如何都輪不到一個結巴皇子的頭上 。所以 ,這個皇上是個心狠手辣的結巴?

宋嘉寧不受控制地打個激靈 ,趕緊重新跪好,腦袋垂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白皙纖美的頸子。

趙恒多看了一眼。

“睡醒”的端慧公主見了 ,笑著諷刺道:“怎么,皇兄也覺得宋氏貌美過人?難得有能入皇兄眼的,不如叫郭驍把她送進宮 ,她伺候過兩個男人,想來也習慣了,不會來以身殉節那一套 。”

宋嘉寧臉白如紙。

趙恒沒有進亭 ,背手立于宋嘉寧身側,漠然道:“女子戒妒,適可而止。 ”

趙恒有口疾 ,言語簡短,非常考究聽者的理解能力 。端慧公主從小與幾位皇兄打交道,自然清楚皇兄的意思 ,他是在提醒她 ,宋氏乃表哥寵妾,她鬧過分了,表哥回來肯定會與她算賬 。端慧公主還真怕郭驍厭惡自己 ,咬咬牙,指著石桌對宋嘉寧道:“算了,本來想請你進宮賞花 ,既然你身子嬌弱,這便回去吧,這是嶺南新進貢的荔枝 ,賞你嘗嘗鮮,望你日后恪守本分。”

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免得她在表哥那兒告狀。

宋嘉寧勉力支撐著 ,磕頭謝恩 。

最后是被李嬤嬤背出宮的,上了馬車,李嬤嬤扶她坐好 ,心疼地幫她揉腿 ,說了好多勸慰的話。

宋嘉寧心里苦,端慧公主這么厲害,以后會不會想其他辦法對付她?

如果郭驍肯放她走 ,該多好。

前途一片渺茫,瞥見端慧公主賞的那碟荔枝,宋嘉寧咽了咽口水 。她從小就有一個毛病 ,好吃,再傷心,只要身邊的人端來一盤好吃的 ,就能成功轉移她的悲痛,也許當初被梁紹迷暈送給郭驍,她沒有殉節 ,除了覺得梁紹不配,也有郭驍擺上來的三餐太誘人的緣故吧?

看著那一碟子飽滿紅亮的荔枝,宋嘉寧腿好像都沒那么疼了 ,她抓起一個 ,認真地剝。

李嬤嬤見了,失笑,沒心眼有沒心眼的好 ,不記憂。

荔枝剝地慢,馬車出城了,碟子里還剩一半 。但路開始不平 ,再一次顛簸后,李嬤嬤小聲提醒宋嘉寧:“慢點吃,小心別噎著。”

宋嘉寧笑 ,她哪有那么笨?

結果剛把新剝好的大荔枝放進口中,馬車突然又劇烈顛了一下,宋嘉寧只覺喉頭一緊……

半月后 ,京城街坊間添了一樁熱鬧,稱端慧公主害死了國公府世子的寵妾,世子大怒 ,不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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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宋嘉寧發誓,她這輩子都不要吃荔枝了 ,真要吃,也要慢慢慢慢地吃,馬車上絕對不行。

半夜驚醒 ,宋嘉寧摸著自己的小脖子,暗暗地告誡自己 。

告誡完了,宋嘉寧想到什么 ,立即低頭。這幾晚她都睡不好,不是夢到自己吃荔枝噎死那一幕,就是夢見自己又變成郭驍的小妾了。母親擔心她 ,特意命九兒打地鋪睡在地上陪她,屋里也必須留著一盞燈,昏黃燈光透過紗帳照進來 ,宋嘉寧看到一雙胖乎乎的小肉手 。

她輕輕地舒了口氣 ,這已經是第四晚了,看來她是真的回到了十歲這年,母親還沒病至膏肓 。

正值正月 ,江南小戶燒不起地龍,炭火也早熄了,宋嘉寧打個冷戰 ,重新鉆回被窩,嚴嚴實實地捂好被角。暖意重新涌上來,宋嘉寧的困意卻徹底消失了 ,一動不動地呆呆躺著,皺著眉頭發愁。

母親的病……

上輩子,父親在她六歲的時候就病逝了 ,那時她太小,勉強記事,爹爹剛走 ,她傷心了好久 ,偶爾生病或是在堂姐堂兄那里受了委屈,還會朝母親哭,委屈噠噠地要爹爹 。但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 ,爹爹的身影與面孔也變得越來越模糊,到最后,她幾乎什么都不記得了 ,只知道她有個舉人爹爹,爹爹生病死了。

她忘了,悲傷過后該吃吃該喝喝 ,頂多羨慕別人有爹爹,母親卻沒忘。當然,前世母親還活著時 ,宋嘉寧并不理解母親為什么動不動就會掉眼淚,飯菜吃的也不多,弄得人越來越瘦 ,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了似的 。

母親身邊的大丫鬟告訴她 ,說母親哭,是因為想起爹爹了,宋嘉寧還是不懂 ,她也想要爹爹活著,但她怎么沒有想到要哭?

后來母親相思成疾,在她十一歲那年秋天撒手人寰 ,后來她成了梁紹的小妾,嘗到了男女情愛的滋味兒,又被梁紹狠狠扎了一刀 ,宋嘉寧才突然明白了母親。父親活著時,對母親肯定很好很好,所以母親念念不忘。如果梁紹也對她好 ,她是被郭驍搶走的,那么宋嘉寧就算沒有勇氣以死殉節,肯定也會經常想梁紹 ,而不是沒心沒肺地混日子 。

唉 ,怎么又想起那個惟利是圖、賣妾求榮的小人了?

搖搖頭,將梁紹甩出腦海,宋嘉寧繼續發愁母親。

多活了一輩子 ,現在宋嘉寧能理解母親對父親的思念了,但她不能任由母親念下去,不然母親又要憔悴離世 ,丟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她得想辦法轉移母親的心思……母親是個寡婦,還是個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來的寡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連嬸母那邊都不去串門,整天悶在房中,除了照顧她就是想爹爹 ,不生病才怪呢 。

那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勸母親出門走走。寡婦又如何,好多寡婦都改嫁了 ,母親喜歡爹爹愿意替爹爹守一輩子的寡 ,那她就一直陪著娘,將來再在縣城挑個可靠的男人嫁了,多生幾個孩子 ,攜兒帶女常常來陪母親解悶。

嗯,等天氣暖和桃花開了,她一定要央母親帶她去太湖邊上 ,太湖啊,她好久沒去了,還記得太湖邊上有楊柳依依 ,有桃花朵朵,還有漂亮鮮嫩的白魚、殼薄味鮮的白蝦……

宋嘉寧睡著了,夢到母親帶她去了湖邊 ,娘倆坐在畫舫上,擺了一桌好吃的 。

清晨林氏過來探望女兒,就見女兒睡得小臉紅潤 ,精致嬌憨 ,漂亮是漂亮,就是嘴角,又在流口水 。林氏又憐愛又困惑 ,她與丈夫都不重食欲,女兒的小饞嘴是從哪學來的?

喉頭犯癢,林氏連忙繞到女兒床前的花鳥屏風后 ,掩唇輕咳,心中無限悲楚。女兒這幾日總是做噩夢,她當娘的 ,本該陪女兒睡,但她不敢,怕把病氣過給女兒。

壓抑的咳聲 ,驚醒了酣睡的宋嘉寧,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喚道:“娘? ”

林氏聽了 ,飛快將帕子塞回袖中 ,擺出笑臉走到床邊,一邊掛帳子一邊柔聲道:“安安醒了? ”

女兒是早產,剛出生時瘦瘦小小的 ,她好怕養不活,就起了“安安”這個小名,大名配個“寧”字 ,希望女兒一世安寧 。大抵名字管了用,周歲的時候,女兒已經長得白白胖胖了 ,別人家的孩子得哄著吃飯,長輩捧著碗四處追,女兒倒好 ,吃完一碗還抱著碗舍不得松手,要再吃點。

歪坐到床邊,林氏愛憐地捏了捏女兒的小胖臉。

當娘的稀罕女兒 ,宋嘉寧也巴巴地看著母親 。自小到大 ,宋嘉寧身邊的女子,上至四五十歲的婦人,下至五六歲的女娃 ,都在想辦法讓自己瘦點,像宋嘉寧這樣走路臉上肉會微微顫的,一出門就會被人嘲笑 ,七嘴八舌喊她宋胖胖。

宋嘉寧吧,她也覺得女子瘦了好看,小腰盈盈一握 ,長裙窄腰,跟仙女似的,但她更喜歡吃 ,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宋嘉寧餓了幾次肚子后,果斷舍棄纖腰而選了美食。而且宋嘉寧慢慢發現 ,同樣是瘦 ,有的人干癟地像竹竿,還有一種,就是母親這樣的 ,身姿婀娜,款款走來,如弱柳扶風 。

在宋嘉寧心里 ,母親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惜同樣的杏眼同樣的瓜子臉,母親氣質清雅 ,一看就是滿腹詩書,她卻姿容偏媚,老老實實什么都沒做 ,旁人就說她眼睛不老實,尋思著要勾人呢!

“娘,你教我練字吧。 ”宋嘉寧抱住母親胳膊 ,小聲撒嬌。

林氏奇怪 ,握住女兒小手問:“又跟姐姐吵架了?”她體力不濟,專門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導女兒,小叔把侄女也送了過來 ,姐妹倆一起學,還有個伴,不過侄女行事霸道 ,小姐妹倆偶爾會鬧不快 。

宋嘉寧搖頭,埋到母親懷里道:“我想跟娘寫一樣的字。”她多占母親一刻鐘,母親就少想爹爹一刻鐘。

女兒慣會撒嬌 ,林氏想了想,答應了:“那你先去書房上課,下學了娘再單獨教你 。 ”

宋嘉寧乖乖點頭 。

陪母親吃完早飯 ,宋嘉寧領著丫鬟去前院書房了,與十一歲的堂姐宋嬌一起讀書。宋嬌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事事都想壓宋嘉寧一頭 ,女先生提問題 ,她搶著答。宋嘉寧前世暗暗羨慕堂姐聰明,現在心里都是事,頻頻走神 。

今后 ,自家與二房要怎么相處?

上輩子母親病故,二叔嬸母對她好了一陣,哄得她將母親的嫁妝拿出來給他們用 ,夫妻倆真正的嘴臉就露出來了,待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后還送她去做妾。期間宋嘉寧給京城的舅舅舅母寫過信 ,盼望舅舅接她去京城,結果舅母反過來勸她要常思已過,意思就是 ,長輩對她不好,也是她先犯了錯。

宋嘉寧心里酸酸的,或許母親堅持守孝 ,也有娘家不歡迎她回去的緣故吧?

罷了 ,二叔二嬸再壞也要忌憚母親,只要母親身體恢復過來,健康長壽 ,二叔絕不敢再胡亂安排她的親事 。

上午的課就在她的心事重重中過去了,宋嘉寧 、宋嬌一起將夫子送出門,然后姐妹倆各回各家。宋嘉寧腳步輕快地去找娘親 ,到了上房,意外發現二嬸胡氏竟然來了,正坐在堂屋陪母親說話 ,好像在商量什么。

“娘,二嬸 。”宋嘉寧乖巧地喚道,小短腿挪到母親這邊 ,復雜地打量嬸母。

胡氏今年二十五,比林氏小兩歲,也是個瘦女人 ,但她膚色偏黑 ,臉也有點長,最多算是中等姿色。這會兒笑瞇瞇問宋嘉寧:“后日嬌嬌外祖母過五十五大壽,嘉寧要不要去?這次家里請了醉仙樓的廚子 ,嘉寧肯定愛吃 。”

醉仙樓是遠近聞名的酒樓,宋嘉寧對那里的菜肴記憶猶新,她想吃 ,卻不想去胡家蹭。

“我娘不舒服,我要在家陪她。 ”宋嘉寧靠到母親身上,一副舍不得離開娘的樣子 。

林氏知道女兒嘴饞 ,欣慰道:“安安去吧,你姐姐哥哥都去,你們一起玩 。”

宋嘉寧不說話 ,抱著娘親扭來扭去,默默地撒嬌。

林氏心都化了,只好對胡氏道:“那就讓安安陪我 ,你們去吧 ,替我向老夫人問聲好。”

娘倆一條心,胡氏干笑兩聲,起身走了 ,離開大房的院子,她臉立即繃了起來,面帶不滿 。過了一日 ,林氏派丫鬟送來一份壽禮,胡氏稍微舒服了點,抬頭見丈夫遺憾地望著大房那邊 ,胡氏登時又恨上了。狐媚子,娘倆都是狐媚子,特別是林氏 ,克了自己的男人不說,又勾得小叔子魂不守舍。

心里恨,胡氏表面不顯 ,叫上一雙兒女 ,一家四口趕騾車去隔壁縣城探親 。

胡氏底下有個弟弟,叫胡壯,二十出頭的年紀 ,整日游手好閑不誤正業,尚未成家,今兒個一大早就在門口候著了。遠遠望見宋家的騾車 ,他巴巴地趕過去,然而姐夫一家四口下來了,里面再沒有旁人。

胡壯臉臭了 ,尋機會將親姐姐拽到一旁,小聲嘀咕:“人呢? ”

林氏貌美,從她守寡那天他就開始惦記 ,奈何林氏輕易不出門,姐姐又不許他在林家胡鬧,他只能苦等機會 。前幾天姐姐答應會帶林氏一起來 ,把他興奮的 ,連續三晚都沒睡好,翻來覆去想,腦袋里全是林氏。

丈夫與弟弟都覬覦林氏 ,越發證明林氏好,胡氏不快,哼道:“她不想來 ,我還拽她來不成?”

胡狀急得不行,摸著后腦勺求姐姐:“那姐姐讓我去唄?我保證……”

“你敢! ”胡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沉聲道:“她性子烈 ,鬧出人命誰擔待得起?給我老老實實等著,我不信她這輩子不出門! ”到時候荒郊野外的,即便林氏寧死不屈 ,人死了,只要弟弟手腳干凈,官府就查不到他們頭上。

屆時只剩一個半大丫頭 ,她好言好語哄兩句 ,林氏帶來的豐厚陪嫁,就是她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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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廚房婆子開始擺飯了,林氏久久等不到女兒進來,好奇地走到堂屋門口 ,就見女兒仰著小腦袋站在院中的桃樹下,穿一條桃紅褙子,腦頂梳著兩個丫髻 ,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滿枝桃花,如一尊女童雕像,憨態可掬。

“安安 ,吃飯了,吃完飯再看花。”林氏笑著喚道 。

宋嘉寧脖子都快酸了,終于等到母親上鉤 ,她滿意地揉揉脖子 ,開心地跑向母親:“娘,姐姐說桃花島上的桃花都開了,一片一片的特別好看 ,你也帶我去吧?”

自古寡婦門前是非多,丈夫過世后,林氏一來沒有游玩的心情 ,二來擔心招惹閑言蜚語,便一直幽居后宅,一年到頭鮮少出門 。此時女兒撒嬌 ,她第一反應是無奈,摸摸女兒腦頂道:“前兒個二叔一家去賞花,叫你去你不去 ,現在后悔了吧? ”

宋嘉寧嘟嘴,抱住母親嘟囔道:“我想跟娘在一起,娘帶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沒出門了。”

林氏聞言 ,怔了怔。女兒活潑好動 ,替丈夫守孝那三年憋壞了,一出孝就天天跟在侄女身后,早上去找附近交好的姐妹玩 ,中午快吃飯了才回來,吃完繼續往外跑,但自打正月女兒連做幾晚噩夢后 ,小丫頭就不愛動了,天天守在她身邊 。

“安安跟娘說實話,你是不是與姐姐吵架了?”牽著女兒進屋 ,林氏落座,扶著女兒肩膀問。

宋嘉寧茫然地搖頭:“沒有啊,娘為什么這么問? ”

女兒神情不似作偽 ,林氏更困惑了,疑道:“那你為何不去找她玩?”

宋嘉寧已經打定主意要疏遠二叔一家,也一直在等機會提醒母親二叔一家的不堪 ,這會兒便低下頭 ,攥著小手悶悶道:“姐姐不喜歡我,那天我去找她,聽見二嬸勸姐姐別欺負我。姐姐不高興 ,二嬸就說,說咱們家有錢,姐姐對我好 ,娘才愿意給二嬸錢,還說等咱們家的錢用完了,姐姐就可以欺負我了 。”

林氏臉色陡變 ,女兒才十歲,只知道吃喝玩睡,肯定不會說謊 ,那弟妹……

“娘,二嬸讓姐姐欺負我,她是不是也不喜歡我啊? ”宋嘉寧抬起頭 ,紅著眼圈問。她真的委屈 ,為前世叔嬸的苛待委屈。

女兒懵懵懂懂可憐巴巴的,林氏一下子也紅了眼圈,突然特別愧疚 。她一直覺得自己命苦 ,對她如珠似寶的父母年邁辭世,曾經兄妹情深的哥哥耳根子軟,因為嫂子竟漸漸疏遠了她 ,遠嫁江南,恩愛日子沒過幾年,丈夫也不幸病逝。過去的三年 ,她整日沉浸在悲苦中,卻忘了女兒比她更命苦,小小年紀沒了父親 ,真心喜歡的嬸母、堂姐看似和善,其實暗藏心機。

“怎么會呢,我們安安最乖最懂事了 ,誰都喜歡安安 。”憋回眼淚 ,林氏親親女兒額頭,溫柔地說。

宋嘉寧豆大的淚疙瘩吧嗒掉了下來,有娘真好 ,被娘親哄的感覺真好。

女兒說哭就哭,林氏慌了,知道女兒想去看成片成片的桃花 ,她馬上哄道:“安安不哭,娘答應帶你出去玩,你要是把眼睛哭腫了 ,咱們就不能出門啦 。”

宋嘉寧頓時破涕為笑 。

林氏也笑了,親自幫女兒擦臉,重新涂一遍面脂 ,再牽著女兒去吃飯。

早飯很簡單,娘倆一人一碗三蝦面,中間擺一碟四個肉餡兒湯包。這都是宋嘉寧深深懷念的兒時味道 ,光聞著飯香便直冒口水 ,立即在紅木圓凳上坐好,先夾起一個湯包,蘸蘸醋 ,開心地吃了起來 。

吃完一個湯包,宋嘉寧開始吃面,吃兩口面再吃一個蝦仁 ,葷素搭配,津津有味。

林氏這三年食欲都不佳,但今天不知是被女兒大快朵頤的姿態感染 ,又或是剛剛想通了,決意養好身體再妥帖照顧女兒一生,看女兒吃得那么香 ,她胃口居然也上來了,平常只吃幾口的面,今早全都吃了 ,還夾了一個湯包。

宋嘉寧見了 ,高興地不得了,夾起最后一個湯包孝敬母親:“娘再吃一個 。 ”

林氏搖頭笑:“安安吃吧,娘飽了。”

宋嘉寧瞄眼母親纖細的柳腰 ,誤會母親怕吃多了長肉,這才自己吃了。

飯后林氏讓丫鬟知會車夫準備騾車,她回內室換衣服 ,將身上繡著蘭花的春衫換成一條素凈的豆綠色褙子,底下配條白裙,樸素淡雅 ,是那種走在街上毫不起眼的打扮 。衣服換好了,林氏再將頭上的玉簪換成木簪,唯一換不掉的 ,是一張白皙清麗、萬里挑一的美人臉。

看著鏡中的自己,林氏驀地生出一絲傷感,桃花開了有人賞 ,她空有美貌 ,奈何喜歡賞她的相公,早就不在人間。

“夫人 。”丫鬟秋月托著一頂白色帷帽走過來,輕聲喚道。

林氏回神 ,淡淡一笑。

打扮好了,林氏牽著女兒的小胖手,帶著秋月往外走 ,走出大房院門,迎面撞見腳步匆匆的胡氏 。因為女兒的話,林氏心中已不喜這個妯娌 ,但表面的禮數還得維持,便暫時取下帷帽,客氣地問胡氏:“弟妹行色匆匆 ,出了什么事嗎? ”

胡氏不著痕跡地打量一番宋嘉寧娘倆,干笑道:“沒事沒事,聽說你要出門 ,我過來瞧瞧 。 ”

林氏低頭看女兒 ,淺笑道:“安安想去看桃花,我看天氣不錯,帶她去桃花島逛逛。”

胡氏暗喜 ,嘴上卻道:“是該去看看,嫂子天天悶在屋中,出去透透氣 ,對你身體也好。那你們快去吧,這會兒碼頭登船的人還不多,再晚點就得擠了 。”說著殷勤地讓出地方。

林氏點點頭 ,領著女兒走了。

胡氏笑著將娘倆送到門口,親眼看著自家騾車拐彎,她立即叫來女兒 ,以探親的名義回娘家了 。兩個縣城毗鄰,但林氏坐騾車走得慢,回頭弟弟騎驢追趕 ,說不定能趕在林氏前頭抵達太湖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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騾車走得又穩又慢 ,不過林氏攜女春游,本就是為了放松,因此并不著急。

江南春光好 ,普通一條官路兩側也都有景可賞,波光粼粼的水田,隨風搖曳的綠柳 ,時常還會有三兩株桃樹 、梅樹映入眼簾,伴隨著清脆悅耳的鳥雀啁啾,靜謐安詳 ,宛如一幅雋永的江南畫卷 。

“娘,你看天上! ”宋嘉寧趴在窗邊觀景,突然興奮地叫母親。

林氏靠過來 ,仰頭,便見一行大雁結隊而行,一路向北去了。

觸景生情 ,林氏突然有點想京城的家 。丈夫去世時 ,兄長過來吊唁,曾悄悄問她想不想改嫁。林氏不想,而且她也不想影響兄嫂的感情 ,真要改嫁,她就得先回娘家,但嫂子不喜歡她 ,見面肯定會冷言冷語諷刺。

摸摸女兒腦袋,林氏重新坐正了 。

騾車走了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太湖邊上 ,晴空萬里煙波浩渺,離岸最近的小島便是桃花島,每逢春日島上桃花如霞 ,在本地頗負盛名 。到了開花時節,遠近百姓、富商、官府人家便會挑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前去登島游玩,賞花怡情。

娘倆來得早 ,岸邊無人 ,湖面上一共有三艘小船,一條烏篷船已經出發了,一條烏篷船停在邊上 ,另有一艘簡陋小船,是手頭緊張的普通百姓喜歡搭乘的。林氏嫁妝豐厚手頭寬裕,下車后 ,丫鬟秋月直接去烏篷船那邊問價了 。

“包船五錢,等十人客滿再發船的話,每人五十文。”船夫用本地話說。

秋月直接摸出一個五錢的銀角子 ,遞給船夫:“我家夫人包船了 。”

船夫笑著道好,收起銀子,殷勤地搭放船板。

林氏攥緊女兒小手 ,娘倆一起登船。

主仆三人坐好了,船夫剛要出發,岸上忽然傳來兩道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高聲喊道:“等等! ”

那聲音中氣十足 ,船夫抬頭,兩匹黑頭大馬已經近在眼前,領頭一人穿一身灰袍 ,濃眉大眼,生的十分周正,有種習武之人的氣勢 。見他沒有撐船 ,濃眉男人便放慢速度,讓后面的人排在他前面。

船夫看過去,一眼就看呆了。換上來的這位 ,三十出頭的年紀,穿黑色圓領長袍,腰間掛著一枚白玉玉佩 ,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芒,一看打扮就是大戶人家出身 。再瞧這人容貌,眉如青峰眼似寒星 ,面容冷峻 ,比戲臺上的將軍還威嚴。

看得出神,竟沒注意對方何時下的馬,等船夫反應過來 ,冷臉男人已經大步上了船。

船夫為難了,剛要解釋這船已經被人包下,落后的男子突然丟了一物過來 ,船夫本能地接住,低頭一瞧,好家伙 ,竟是一個小元寶 。船夫咧著嘴把元寶踹到懷里,人沒動,豎耳聽船里面的動靜 ,如果三個女人不鬧,他便默默撐船走了,賺兩份錢 。

秋月面露憤憤之色 ,用眼神詢問主子 ,只要夫人一聲令下,她立即去找船夫理論。

林氏戴著帷帽,透過帽紗飛快掃了兩人一眼 ,微不可查地朝秋月搖搖頭。

秋月也看出新來的兩個男人不好惹了,懂事地低下腦袋,不該看的不看 ,免得惹麻煩 。

林氏另一側,宋嘉寧本想看一眼便收回視線的,可不知道為什么 ,她越看斜對面的黑衣男人就越眼熟,越眼熟就越忍不住一直盯著看,試圖回憶起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結果看得太入神 ,黑衣男人突然朝她看來,視線犀利如刀。

宋嘉寧一慌,連忙往后躲 ,然后就在與男人目光相碰的短暫瞬間 ,宋嘉寧突然記起來了 。她沒見過這個黑衣男人,但她曾與一個酷似對方的世家子弟過了足足七年,那個人 ,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衛國公府世子……

郭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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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前世宋嘉寧給郭驍當了七年寵妾 ,但那七年,她始終住在郊外的莊子上,郭驍沒解釋過原因 ,她也沒問,總之,京城那些達官貴人們 ,除了郭驍,她便只在臨死前,草草與端慧公主 、新帝打了一次照面。

而這個同船的黑衣男人……

宋嘉寧不受控制地往郭驍的至親身上聯想 ,因為兩人實在是太像了 ,如她與母親,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娘倆 。算算年齡,郭驍今年十六 ,宋嘉寧不清楚衛國公的具體,但想來應該也就是三十五六的歲數。

偷偷地,宋嘉寧再次朝黑衣男人瞄去。

春光明媚 ,船夫將烏篷竹簾卷起來了,黑衣男人臨窗而坐,正眺望窗外之景 。湖風涼爽 ,迎面吹來,男人側臉冷峻棱角分明,修長脖頸中間喉結明顯 ,喉結旁邊,有道細長的傷痕,年頭已久 ,不細看可能分辨不出來。

宋嘉寧的心 ,撲通撲通亂跳,年齡對上了,而那傷痕 ,衛國公是武將,難道真的是?

可堂堂衛國公,不在京城待著 ,怎么來了江南?

宋嘉寧絞盡腦汁回憶前世,可惜她嫁給梁紹前只是個普通的內宅女子,對官場上的事沒興趣也沒有途徑知曉 ,等她進了京城,又終日住在幽靜的莊子上,身邊的丫鬟嬤嬤都得了郭驍提醒 ,只陪她打趣解悶,不該聊的絕對不會多嘴。

或許,衛國公在江南當過差?

宋嘉寧想的出神 ,忘了收回視線 ,那邊郭伯言久經沙場,五感何其敏銳,察覺有人看他 ,他無聲偏轉視線,最先看的是對面頭戴帷帽的女人,確定窺視不是來自帷帽之下 ,他才注意到女人旁邊呆坐的嬌小女童 。

八.九歲的女娃,穿著桃紅褙子,臉頰白里透粉 ,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的漂亮 。郭伯言有一個女兒兩個侄女,在他的記憶中,三個姑娘從小到大都很瘦 ,瘦得纖細優雅,孩子們喜歡,郭伯言卻總覺得不妥 ,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吃胖一點 ,胖了他才心安,不然總擔心孩子們吃不飽。

就像這個女娃,臉蛋肉乎乎的 ,又不是特別胖,看著就讓人寬心。

剛上船時郭伯言就注意到女娃偷看他了,小孩子好奇陌生人 ,他沒在意,現在這丫頭又在看他,看得那么入神 ,憨憨傻傻地,郭伯言不由納罕,肅容問道:“為何看我?”

船內一直都很安靜 ,只聞湖波蕩漾聲,他突然開口,威嚴清冷的聲音立即驚醒了宋嘉寧 。為何看他 ,她當然不能說實話 ,可一時半會兒,宋嘉寧也找不到合適的借口,骨子里又敬畏那位疑似衛國公的男人 ,出于本能,宋嘉寧縮著肩膀往母親身后躲。

林氏都有點怕黑衣男人,女兒害怕她很理解 ,一邊盡量擋住女兒,一邊低聲賠罪:“小女頑劣,不敬之處還請官人海涵。”

貌美的女人聲音未必好聽 ,可林氏嗓音清潤細柔,突然在這四面敞亮的湖中小船中散播出來,便如秀麗江南春景中的一聲黃鶯輕啼 ,說不出來的婉轉空靈,恰逢烏篷船行到湖中央,風更大了 ,吹得林氏面前的帽紗翹起一角 ,露出女人白皙精致的下巴,如牡丹綻開的第一片花瓣,姿色.誘人 。

郭伯言喉頭滾動了下 ,其實單看婦人身邊女娃的容貌,他便知道,此女必是絕色。

微微頷首 ,郭伯言繼續賞景。

林氏擔心女兒再亂看,牽著宋嘉寧手站了起來:“咱們去外面看魚 。 ”

宋嘉寧乖乖點頭。

娘倆一起往外走,宋嘉寧還小 ,顯不出身段,林氏迎風而行,裙擺翩飛 ,不盈一握的纖腰頓顯無疑,那么纖細柔弱,叫人忍不住擔心下一刻她就會被風吹到湖里去。船里兩個男人都被她的曼妙身影吸引 ,尤其是郭伯言 ,胸口似有一團火撩了起來 。

浮生偷得半日閑,他這個巡撫再有半年便要回京,今日突來游興出來走走 ,未料偶遇佳人。生在權貴之家,郭伯言少年期間便見過不少美人,但只憑一抹纖影、一聲“官人”便讓他心癢難耐的 ,這婦人還是第一個。

可惜,她已為人婦 。

郭伯言再心動,也不會染指他人之妻 。

船靠岸了 ,林氏扶著女兒肩膀站在船尾,等郭伯言主仆上岸了,娘倆才不緊不慢地下船。臨行前 ,秋月低聲與船夫理論,船夫彎腰賠笑:“我的姑奶奶,那兩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小的哪敢吭聲啊?”

秋月哼道:“那你退錢。 ”

船夫舍不得 ,哀求地看向林氏 。

林氏笑笑,喚秋月一聲,這就去賞花了 ,故意選了與郭伯言相反的方向。

她們來得早,島上人還不多,林氏牽著女兒沿著主路走 ,盡量不往偏僻的地方去。

“娘,你看,那朵一半紅一半白 ,好漂亮 。”宋嘉寧想方設法哄母親出門,就是希望母親多看看外面的美景,少想一些父親 ,故上了島,宋嘉寧便一心尋找別致景色給母親。

“娘給安安摘一朵。”桃花如霞,林氏確實賞心悅目 ,摸摸女兒腦袋 ,她親自過去摘花 。一共十來步的路,宋嘉寧、秋月站在路邊等,林氏在樹下站定 ,回頭看看,對上女兒桃花似的小臉,她笑笑 ,仰頭摘花。

花枝偏高,林氏不得不踮腳,可就在她努力折花枝的時候 ,路邊突然傳來一絲動靜,好像有猛虎跳出!林氏大驚,一扭頭 ,驚見一蒙面男人手持棍棒以雷霆之勢連續敲在秋月與女兒頭上,眼看女兒小小的身子倒下去,林氏心神俱裂 ,當即便朝女兒撲去:“安安…… ”

這一刻 ,她忘了自己也有危險,只想確認女兒的安危。

蒙面男卻丟了長棍撲過來,一手抱住林氏纖腰 ,一手捂住林氏嘴,火急火燎地往桃花深處走 。林氏拼命掙扎,奈何她一個常年幽居的年輕婦人 ,折根花枝都費力,又怎掰得開男人那雙手,無論手打還是腳踢 ,都沒有用。

蒙面男正是得了親姐姐消息尾隨而至的胡壯,他惦記林氏惦記了三年多,如今終于盼到機會 ,胡壯憋了三年的欲.火登時燒到頂點,燒得他只想先要了林氏,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計劃是否周密 ,路邊宋嘉寧兩人被人發現了怎么辦,他都不管,只想將林氏按在地上先痛快一回!

時間緊迫 ,沒走多遠,胡壯便捂著林氏嘴將她壓在地上,林氏奮力掙扎 ,但這掙扎只刺激地胡壯欲.火更熾,大手拽住林氏領口猛地一扯,林氏半邊雪白肩頭就露出來了。林氏嚇得忘了反應 ,胡壯盯著她衣衫里面的雪青色肚.兜,眼睛都饞紅了!

林氏帷帽早已落在半路,看出男人眼里的獸.欲 ,她臉色慘白,一邊搖頭掙扎一邊哭,混亂間意外扯掉了胡壯臉上的黑巾 。胡壯常去宋家 ,林氏自然認得他 ,恐懼中立即騰起憤怒,掙得也更用力,口中嗚嗚出聲 。

“好嫂子 ,你就給了我吧,我宋大哥死了三年了,你真的不想? ”胡壯一手捂著林氏嘴 ,一手急不可耐地解褲帶,結實的身體將林氏壓得死死的,無法挪動分毫 ,說著還試圖親林氏脖子。林氏拼命躲閃,未料一扭頭,竟瞥見一道高大身影 ,風馳電掣般朝這邊而來!

林氏哭聲更高。

胡壯褲子都脫一半了,剛要扯林氏的,背上突然傳來一股大力 ,他驚駭后望 ,郭伯言一拳打在他臉上,曾經率領千軍萬馬馳騁沙場的男人,全力打出的一拳甚至帶著虎嘯 ,打得胡壯當場昏死過去,被郭伯言隨手甩到一旁 。

解決了混賬,郭伯言低頭。

林氏身上的褙子已經爛了 ,單薄雪白的雙肩都露在外面,如碧綠草地中的兩朵玉蘭。她抱胸埋首蜷縮成一團,一頭凌亂青絲擋住臉龐 ,只有絕望后怕的哭聲嗚嗚地傳了出來,邊哭邊試圖拉攏破碎的衣裳遮住肩膀 。

一個楚楚可憐的美人,既讓人想要保護她 ,又最容易激起男人的欲.望。

郭伯言靜默不動,幽深目光一寸寸在林氏身上游移,她發絲下露出的淚臉 ,她徒勞遮擋的美人肩 ,她蜷縮起來的蓮花一樣的身子,以及她悲切無助的哭聲,無一不在挑戰他的理智。他聽見了 ,她丈夫死了三年,她是一個寡婦 。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他的長隨魏進 ,郭伯言迅速脫下長袍,俯身替林氏裹上。

這個動作,說明他沒有色.心 ,至少現在沒有。

林氏看到一絲希望,閉著眼睛嗚咽道謝:“官人救命之恩,我必當重謝……”

“如何謝?”郭伯言扶她坐起 ,他單膝蹲在她面前,黑眸犀利地看著她眼,雙手緊握她肩頭 。

男人掌心火熱 ,透過衣衫清晰地傳了過來 ,再感受男人肆無忌憚的審視,林氏心中一驚。余光中見男人手下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抱著秋月走了過來,林氏急了 ,哭著求恩人:“我家有薄產,只要恩人開口,我悉數奉上 ,求您讓我先看看我女兒…… ”

郭伯言并未松手,只看了一眼魏進。

魏進放下一大一小,低聲回稟道:“被打昏了 ,應該沒有大礙 。”

林氏稍微松了口氣,眼淚卻越來越多,為后怕 ,也為前途未卜,惶然之際,忽聞恩人道:“那個收拾了 ,不可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

林氏心跳一滯 ,收拾是什么意思,他要收拾哪個?

她偷眼去看,就見魏進三兩步走到胡壯身邊 ,大手提起胡壯,悄然朝島嶼深處而去。

林氏渾身顫抖,她不在乎胡壯的生死 ,但,此人竟能視人命為草芥,必是兇殘狠辣之輩……

“在想什么? ”將她的各種情緒盡收眼底 ,郭伯言低聲問,低沉的話語帶著三分愉悅。

林氏沒聽出來,她只害怕 ,男人的手還握著她肩膀,心思不言而喻,而他當著她的面展示兇狠 ,真不是另一種威脅嗎?

百轉千回 ,林氏垂眸,顫抖著道:“我有五百兩家私,想盡數獻與恩人 。”

郭伯言笑了 ,笑得很隱晦,身體靠近,他抬起她精致小巧的下巴。她抗拒 ,郭伯言用力扣住,盯著她恐慌的淚眼道:“本國公不缺錢,只缺一房小妾。”

林氏聞言 ,如墜深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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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宋嘉寧好疼 ,后腦勺被人揉來揉去,揉地她疼……

她下意識去推那只壞手,然而小手才伸到一半 ,突然被人攥住。陌生粗糲的掌心 ,宋嘉寧徹底醒了,本能地往后看,看到一堵寬闊胸膛 ,身穿白色中衣。她愣愣地仰頭,不期然撞進一雙犀利漠然的黑眸,男人微微低首 ,長眉星目,正是今日同船的那個疑似衛國公的男人 。

宋嘉寧迷茫地眨眼睛,他怎么在這里?

“你被壞人打了 ,后腦勺有包,我幫你消腫。 ”郭伯言席地而坐,一手扶著宋嘉寧肩膀 ,一手繼續輕輕地幫她揉后腦勺的小包。

宋嘉寧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她居然橫著坐在男人腿上,一個疑似郭驍父親的人的腿上!

屁.股仿佛被火燙了般 ,宋嘉寧想也不想就要站起來 。

郭伯言現在心情很好 ,摘掉帷帽露出真容的林氏,比他想象的還要美,不是尋常的姿色 ,而是那種傾國傾城的仙人之姿,而這樣的美人,很快就會成為他的女人。愛屋及烏 ,郭伯言看林氏的愛女也越看越喜歡,魏進領林氏去一旁勸說了,他閑著無事 ,見宋嘉寧可憐巴巴地躺在地上,便主動抱起女娃為她消腫。

“別動 。”按住怕他的女娃,郭伯言握著宋嘉寧小手 ,讓她自己感受后腦的包 。

宋嘉寧疼得吸了口氣,終于記起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心里發慌 ,宋嘉寧立即四處張望尋找母親的身影 ,先看到昏倒在地的秋月,視線轉了半圈,驚見母親披著一襲男人長袍站在幾十步外 ,背對這邊,母親身旁,是來時同船的另一個男人。

宋嘉寧滿腹疑慮 ,到底發生了什么?

郭伯言一邊幫她揉腦袋一邊低聲解釋:“有壞人想欺負你娘,我將他趕跑了,現在你娘要報答我 ,我叫隨從與她商量謝禮事宜。”在他眼里,宋嘉寧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女娃,懵懵懂懂 ,所以郭伯言用的是哄孩子的語氣 。

但宋嘉寧稚嫩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大人的心,她遠遠望著母親,小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半晌之后 ,宋嘉寧先沒忙著避諱身后的中年男人 ,既然對方把她當孩子糊弄,宋嘉寧便眨眨眼睛,天真無邪地問道:“昨天夫子講課 ,教導我們施恩不圖報,您救了我們,為什么還要謝禮? ”

郭伯言一噎 ,看著女娃水汪汪的杏眼,他隨機應變:“不是我要,是你娘非要給。”

宋嘉寧瞅瞅遠處的母親 ,不太信,如果這人真救了她們,母親肯定會酬謝的 ,可母親為何要把她交給一個陌生男人,走那么遠去商量呢?只是一些客套話,根本沒有避開她的必要 。這個暫且不管 ,宋嘉寧繼續懵懂問:“您是誰啊?秋月說您像官爺。”

郭伯言笑了 ,摸摸女娃腦頂道:“我是皇上派到這邊的巡撫,也是京城的衛國公,你知道巡撫 、國公是何意嗎? ”

宋嘉寧的小心肝突突突跳 ,她都打算這輩子與母親相依為命,再也不要與梁紹或郭驍有任何瓜葛了,最好一輩子都別再見面 ,可怎么第一次出家門,就遇上郭驍的國公爹了?

另一側,魏進也正在好言好語地勸說林氏:“夫人 ,衛國公府您聽說過吧?高祖皇帝帶兵打天下時,我們老國公爺正是高祖身邊最得力的猛將,是咱們大周的開國功臣 ,高祖皇帝一登基,第一個封的就是我們老國公。當今皇上繼位后,繼續重用我家國公爺 ,還封國公爺的妹妹為淑妃 ,若按私交講,皇上得喊我們國公爺一聲大舅子 。 ”

“……國公夫人福薄,早早就去了 ,我們國公爺一直沒有續娶,府里也沒有姨娘,只要夫人愿意 ,您便是我們國公爺后院的獨一份,到時候還不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再說了,這不光光對夫人好 ,對令千金也好啊,有國公爺撐腰,將來您想為她挑個什么樣的姑爺不成?不比待在小縣城好?”

“好 ,咱們先不說榮華富貴,且說安身立命,夫人姿色出眾 ,令千金長大后必定也是傾城之貌 ,常言道,懷璧其罪,夫人能保證日后不再出現今日這種意外?自古紅顏薄命 ,那都是因為沒有人撐腰……”

林氏蹙眉而立,聽見了,就是不給任何答復。

魏進該說的都說了 ,見那邊宋嘉寧醒了,他嘆口氣,最后對林氏道:“剛剛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夫人好好想想,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國公爺脾氣不太好 ,您現在答應了,他肯定憐惜夫人,可您要等觸怒國公爺后再害怕反悔 ,國公爺未必領情啊。 ”

林氏抿唇 。

“娘……”宋嘉寧終于獲得自由 ,著急地往這邊跑。

林氏連忙轉身,看到女兒好好的,她快跑幾步 ,緊緊地將女兒摟到懷里,娘倆互相寬慰。

魏進默默繞到主子身邊,悄聲回稟勸服結果 。

郭伯言神色不變 ,黑眸盯著林氏纖細的身影,他志在必得,雙手負背道:“你先回城 ,買件樣式相仿的褙子 。”

魏進領命而去,兩個時辰后,帶回來三條豆綠色的褙子 ,秋月挑出一條最像林氏所穿的,扶林氏去桃花深處換衣。換好了,郭伯言并未再糾.纏林氏 ,回岸船上 ,他甚至守禮地待在船篷之外,只在林氏下船前,幽幽在她身側道:“來日再敘。 ”

林氏黛眉緊鎖 ,神色不愉 。

被母親牽著的宋嘉寧也聽見了,強忍著才沒有仰頭,一直上了自家騾車 ,她才靠到母親懷里,擔憂問:“娘,他們都跟你說了什么?是不是想挾恩圖報?”都是郭家的男人 ,曾經郭驍看她一眼便點名要她,現在衛國公會不會也對母親動了花花心思?

林氏滿心苦澀,可她不想女兒擔心 ,輕聲敷衍了過去。

宋嘉寧問不出來,頹廢地低下頭。她擔心母親,可是擔心又如何 ,如果衛國公真的想欺負母親 ,她們孤兒寡母的無權無勢,要么拼命,要么認命 ,再沒有別的路了 。

宋嘉寧憂心忡忡。

林氏將懵懂的女兒摟到懷里,只有這樣,她才有勸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若不是想著女兒,早在郭伯言明著暗著威脅她乖乖給他當妾室的時候,她便尋死自盡了。愁完郭伯言 ,林氏又想到了胡壯,胡壯住在鄰縣,他怎么那么巧地也來了桃花島?

弟妹胡氏……

安身立命 。

林氏臉色越來越白 ,胡氏對她們娘倆心懷不軌,如今胡壯悄無聲息地沒了,時間一長 ,胡氏肯定會懷疑到她頭上。無緣無故胡氏還要聯合弟弟害她 ,一旦將她視為殺害胡壯的兇手,胡氏豈會輕易干休?

宋家,她注定是待不成了。

~

宋宅 ,胡氏在娘家吃完晌午飯便回來了,一直留意門口的動靜,聽說林氏母女回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去迎接,隔得老遠便開始打量林氏,卻意外發現林氏神色如常 ,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胡氏心里犯疑,殷勤寒暄道:“嫂子回來了,島上桃花開得可好?”

林氏淺笑:“挺好看的 ,安安還央我改天再帶她去呢。 ”

胡氏低頭看宋嘉寧。

宋嘉寧配合母親,咧嘴一笑 。

胡氏心思一下子飄遠了,暗暗思忖 ,莫非弟弟沒逮著機會?

急于打聽情況 ,第二天一大早,胡氏一家四口又回娘家探親了,宋二爺不想去 ,胡氏擔心丈夫趁她不在家去大房勾搭,硬是拉著人一起走了 。胡氏心急,不停催促車夫 ,車夫手中鞭子嗖嗖地甩,騾子跑得飛快,不成想與迎面一輛馬車撞上了 ,騾車安然無恙,那馬車卻被撞翻了,栽進了路邊溝渠!

胡氏一家四口白著臉下了車。

“爺爺 ,爺爺您不能死啊!”

翻著的馬車中,突然傳來少年悲痛的哭聲,一聽說死人了 ,胡氏嚇得兩腿戰戰 ,宋二爺伸手去扶媳婦,結果他也腿軟,夫妻倆一起倒地上了。

一個時辰后 ,有人匆匆跑到宋家,向林氏報信兒:“不好了不好了,你小叔一家撞死了一個老太爺 ,被人家拽到衙門去了,現在知縣大人正審案呢!”

林氏大驚,雖說已經決定與二房斷絕關系 ,但在外人看來,兩房還是一家,她立即命門房去縣衙打聽情況 。沒過多久 ,門房回來了,氣喘吁吁地道:“判了判了,二爺 、二夫人一人打一百板子 ,大少爺大姑娘一人領二十 ,牢獄三年…… ”

林氏半晌沒能言語,宋嘉寧呆呆地站在母親身邊,徹底傻了 ,怎么會這樣,前世二叔一家只是越過越窮,并沒有招惹官司啊。

雖然震驚 ,但內心深處,宋嘉寧卻是有點解恨的。當初父親母親都去了,舅舅舅母不喜歡她 ,她便把二叔一家當至親依靠,信賴到把母親的嫁妝交給二嬸打理,到最后夫妻倆居然不聲不響地拿她去討好梁紹……

現在二叔一家遭了秧 ,算天道輪回嗎?

就在宋嘉寧覺得老天爺還是長了眼睛時,縣城一家宅院,魏進正在向郭伯言復命:“國公爺放心 ,那老爺子是壽終正寢的 ,他兒子白白得了一筆銀子,絕不敢四處亂說,真傳出去 ,官府定會治他的訛詐罪 。”

郭伯言頷首,這都是小事,區區兩個刁民 ,他并未放在眼里,送林氏的一份薄禮罷了。

接下來……

郭伯言掃向窗外,只盼夜色早至 ,他好去收林氏的“謝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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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

宋家二房撞死了人 ,除了刑罰押入大牢,還得賠錢二十兩 。差役奉命,押著奄奄一息的胡氏夫妻回來取錢 ,胡氏都快沒氣了 ,瞥見旁邊的林氏,她還耍了個小心眼,只取出十兩私房錢 ,然后涕淚橫流地對林氏道:“嫂子,我們就這點錢了,嫂子先幫我們墊墊吧 ,等我們一家出來,再做牛做馬還嫂子…… ”

宋家是敗落了,但二房絕不至于連二十兩都沒有 ,不過林氏心善,看著胡氏夫妻的慘狀,她沒有斤斤計較 ,只叫秋月去取錢。這十兩,也是她與二房一家最后的情分,往后大家各走各的路 ,再無關系。

差役們走了 ,聚在宋家的街坊們卻久久未散,有憐惜林氏的,好心勸她:“嘉寧她娘 ,你還年輕,何必把下半輩子都搭在這里?你看你小叔一家,今日入了牢獄還不忘欺負你 ,三年后出來了,還不蚊子似的吸你們娘倆的血?聽嬸子一句勸,帶嘉寧回京吧 ,找個老實人嫁了,也是個依靠 。 ”

無論前朝還是本朝,寡婦守節都是美談 ,但寡婦再嫁也不稀罕,文人曾置評:人之常情。

“謝謝嬸子,我好好想想。”林氏滿面哀容地道 。

街坊們走了 ,林氏眼角的哀婉慢慢變為憂愁 ,二房這橫禍來的太突然,真的是意外,還是那人安排的?如果是后者 ,其心思手段,絕非她與女兒能承受的 。

“娘,咱們現在怎么辦?”宋嘉寧靠到母親懷里 ,惴惴不安。二嬸居然勾結胡壯害母親,宋家她是不敢再住了,可宋嘉寧也不想回京城 ,怕受到舅舅舅母的冷落,怕在京城遇見郭驍,怕再被郭驍搶去當小妾。

林氏摸摸女兒腦袋 ,嘆道:“嘉寧別怕,不管去哪兒,都有娘在呢 ,娘不會讓你受委屈 。 ”

宋嘉寧點點頭 ,用力抱緊母親,只要母親好好的,其他的 ,她什么都不怕。

~

夜幕降臨,林氏將女兒送到耳房,哄女兒睡覺 ,今天出了這么多事,她怕女兒睡不好。

“娘,今晚咱們一起睡吧 。”穿著中衣躺在被窩 ,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瓜的宋嘉寧,細細地朝母親撒嬌。

林氏笑,點點女兒小臉道:“娘的病還沒好利索 ,等娘好了再抱安安睡。”

宋嘉寧已經好久沒有聽到母親咳嗽了,但既然母親這么說,她便乖乖嗯了聲 ,戀戀不舍地看會兒母親 ,閉眼睡覺 。林氏一直守在女兒身邊,看著女兒睡熟了,她才俯身親親女兒嫩嫩的臉頰 ,輕嘆一聲,放輕腳步離開女兒閨房。

秋月提著燈籠,要為夫人照路。

林氏卻接過燈籠 ,低聲囑咐道:“九兒還小,不頂事,我擔心姑娘今晚又被靨到 ,你在這邊看著罷 。 ”

秋月哎了聲,與宋嘉寧的貼身丫鬟九兒站在廊下,目送林氏去了上房 ,兩人才關門進屋。

暮色籠罩,下人們都回房安歇了,滿院凄冷。

林氏站在堂屋前 ,身后是一片黑暗 ,前面堂屋雖然點著燈,對她而言,卻比黑夜更讓人絕望 ,像一團浸了水的紗堵在胸口,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吃力與痛苦 。父親死了,丈夫走了 ,連勉強撐門戶的小叔也被關押大牢,如今她與女兒,是真的孤兒寡母 ,無人可依 。

所以那人派手下送來一封信,叫她晚上留門。

林氏闔眸,眼淚落了下來。

郭伯言救了她 ,可沒等她感激,他便化成另一頭狼,一頭比胡壯更狠辣的狼 ,要她一生供他玩弄 。

街上傳來一更梆子聲 ,林氏輕輕地呼口氣,食指在眼角按了片刻,她抬腿進屋 ,虛掩房門,然后吹滅所有燭火,只留一盞昏黃的燈籠放在腳旁。夜色越來越深 ,她垂眸坐于當中的太師椅上,靜靜等待那頭狼。

萬籟俱寂,院中忽然傳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林氏抿唇,悄悄攥了攥手 。

“吱嘎”一聲,門被人推開 ,轉瞬又關上。

白日寬敞明亮的廳堂,此時被昏暗籠罩,顯得隱晦閉塞。小小的燈籠只照亮一片地方 ,而在那片昏黃柔和的光暈中 ,一個女子垂眸靜坐,她微微低著頭,清麗臉龐白潤如珠 ,她佯裝鎮定卻實則緊張地并攏雙手置于膝蓋,十指纖纖,嫩若柔夷 。

這樣的美人 ,當一個寡婦,豈不是明珠蒙塵?

“想清楚了?”郭伯言低聲問,一步一步朝林氏走去。

林氏抬眸 ,男人已經來到她身前,面寒如霜,高大如山 ,壓得人喘不過氣。林氏怕他,但她猶抱一絲希望,忽的雙膝跪地 ,磕頭求道:“國公爺 ,您位高權重身份尊貴,乃國家棟梁,民婦殘敗之軀 ,實在不配伺候您,求您放過民婦吧 。 ”

“配不配,我說了算。”郭伯言俯身 ,雙手去扶她肩膀。

林氏身體僵硬,不肯起來 。

郭伯言可以硬拽她起來,但他不喜歡那樣 ,盯著林氏低垂的脖頸看了會兒,他挪到林氏方才坐的太師椅上,沉聲道:“識時務者為俊杰 ,看來,是我把你想聰明了 。”他有權有勢,她跟了他 ,日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守寡除了一個名聲,她還能得到什么?

林氏依然額頭觸地,再次懇求:“求國公爺放了民婦。 ”

郭伯言冷笑 ,單手把玩腰間玉佩,黑眸無情地看著她:“現在你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高高興興地做我的女人 ,我給你們母女身份寵愛,要么,哭哭啼啼地伺候我 ,除了日常所用,什么都沒有。”

事已至此,林氏心里那點全身而退的希望 ,徹底粉碎 。

軟聲相求無用,林氏慢慢直起身體,郭伯言背靠椅背 ,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重新露出來的小臉。他以為她會哭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柔弱可憐的女人臉上沒有淚,反而清冷平靜 ,如一朵不畏寒霜的玉蘭,自顧自地開。

郭伯言松開玉佩,興致盎然地盯著林氏 。

林氏不喜不怒 ,毫不躲閃地與郭伯言對視,淡淡問:“國公爺果真愿意給我名分?”

郭伯言頷首:“我會抬你做姨娘,只要你一心服侍我 ,明年我便把嘉寧記在我名下,讓她做國公府名正言順的四姑娘,與其他姐妹平起平坐。 ”

林氏自嘲地笑 ,垂著眼簾道:“國公爺真會說笑,便是嘉寧乃您所出,一個妾室生的女兒 ,怎么可能與府上嫡出的姑娘一樣?更何況她是一個寡婦帶進府的 ,是外姓女。國公爺,現在我們娘倆雖然過得清貧,可嘉寧是正正經經的宋家嫡出姑娘 ,不必看人臉色 。真如您的安排,我當姨娘,平日無需四處走動 ,只要國公爺寵我就夠了,沒什么可顧忌的,但我不能害了我的女兒 ,不能害她被人輕賤嘲弄。 ”

細柔平緩的陳述,卻擲地有聲,那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維護。

郭伯言也是父親 ,他能理解林氏的顧慮,沉默片刻,他鄭重道:“你放心 ,我會安排好一切 ,絕不讓嘉寧受委屈 。”

林氏還是笑,盈盈水眸直接對上了郭伯言那雙幽深的眼睛,不無諷刺道:“國公爺這話 ,您自己信嗎?”

郭伯言承諾地很真心,只要林氏乖乖做他的女人,那宋嘉寧便是他的女兒 ,他會像對待自己親女兒一樣維護宋嘉寧。但郭伯言很清楚,他能給宋嘉寧優渥的生活,卻無法保證別府的閨秀不會欺負宋嘉寧 ,輕輕諷刺一句,傷人,他撞見了可以當場訓斥 ,那些背對他說的,他便不能出面做什么。

“你欲如何? ”郭伯言低低地反問,知道林氏是在跟他講條件 。

林氏沒有立即回答 ,她扭頭 ,看放在地上的那盞燈籠,許久許久,她才喃喃自語般地問:“在國公爺眼里 ,我是什么樣的?是歌姬一樣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寡.婦,還是您真心喜歡,愿意憐愛保護的苦命女子?”

郭伯言馬上道:“后者 。”

他喜歡她的纖弱 ,喜歡她的美貌,他不介意她是寡婦不介意幫她照顧女兒,他只想要她。

林氏聽了 ,很想諷刺一句,諷刺他真心喜歡一個女人的方式,便是逼良為妾 ,但林氏沒失去理智,不想白白觸怒郭伯言,那樣對她無益。收斂所有憎恨與恐懼 ,林氏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那雙美麗清澈的眼中,蓄滿了淚水 。

郭伯言心中一驚。

林氏哽咽質問 ,淚如雨下:“既然國公爺沒有婚配,既然國公爺真心喜歡我,為何還要我做妾?就因為我是寡婦 ,您便看不起我,用姨娘的名分輕.賤我?我雖沒有國公爺尊貴,可我也是京城正經人家嬌生慣養的女兒 ,讀過四書五經,恪守三從四德……您若真嫌棄我嫁過人,干脆別惦記我 ,又何必嘴上說著喜歡,卻專做一些欺負人的事? ”

說完低頭,無聲垂淚。

郭伯言懂了 ,林氏 ,是想做他的正室夫人 。

男人的眉頭,皺了起來。平心而論,他確實有些輕視林氏 ,知道她是寡婦時,他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收她當妾室,根本沒有想過給她妻位 ,而且郭伯言相信,換成其他權貴,也會跟他一樣的想法。

現在林氏要求做國公夫人……

目光再次落到對面跪地嗚咽的美貌女人身上 ,郭伯言為難地摸了摸下巴 。他真的想要林氏,如果林氏尚未出嫁,便是平民百姓 ,他也愿意明媒正娶,給她臉面,可 ,林氏是一個帶著女兒的寡.婦 ,就算他答應,太夫人呢?

想都不用想,太夫人絕不會同意。

注定辦不成的事 ,郭伯言干脆不考慮,上前扶起悲泣不已的美人,抱住她纖腰。見林氏竟然沒有抗拒 ,郭伯言口干.舌燥,一邊壓抑心猿.意馬一邊柔聲哄道:“不是我不想娶你,是 ,我也有為難之處,但晚晚放心,只要你跟了我 ,我保證給嘉寧挑個青年才俊,最次也是狀元郎 。”

林氏聽他喚自己閨名,便知這人估計把她祖上三代都打聽清楚了 ,既苦澀又無奈 ,但在妻妾這件事上,她絕不退步。

按住男人開始不老實的手,林氏想后退 ,他不放,她便伏在他胸口,悲切道:“我知道國公爺為難 ,如果我孑然一身,國公爺不嫌棄我我便感激了,但我身為人母 ,必須替嘉寧考慮周全。國公爺是要替朝廷干大事的人,不在家的時候多,一旦您走了 ,嘉寧受委屈了怎么辦?一個姨娘護不了她……”

她腰肢纖細,她無助的哭聲婉轉勾人,郭伯言全身火熱 ,腦袋也熱了 ,呼吸粗.重地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天色不早了 ,咱們先歇息,明早再從長計議 。 ”說著低頭,就要親林氏脖子 ,越是脆弱的地方,越讓他興奮 。

林氏卻趁他不備猛地推開他,迅速從袖中摸出一把剪刀抵住脖子 ,決絕地朝郭伯言道:“國公爺真想要我,便等我回京,您三媒六聘風風光光接我們娘倆進門 ,不然我活著也只是一個以色.侍人的姨娘,任人欺.辱……”

她哭得可憐,郭伯言緊緊盯著她的剪刀 ,臉色難看極了。

林氏揚首與他對峙 ,為了表明心跡,她手上用力,刀尖兒輕易刺破那細嫩的脖頸肌膚 ,刺眼的血珠登時滾了出來。

郭伯言目光一寒,冷聲斥道:“尋死覓活嚇唬誰?若我不在乎,你死了 ,于我何損?”

林氏淚落,悵然道:“是啊,不過一條賤命 ,死就死了,可我想賭,賭您的真心 ,倘若您舍不得我死,我也心甘情愿跟您了,連人帶心 ,都給您 。 ”

郭伯言怒極而笑 ,笑著笑著,忽地轉身,如急流猛退 ,衣袖帶風。

林氏視線模糊,剪刀仍舊抵在脖子上。

郭伯言行至門口,突然頓住 ,頭也不回道:“明日我派人過來,送你們母女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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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7

郭伯言離開后,派來一個叫竇義的侍衛,五官周正 ,沉靜穩重,負責保護林氏母女上京。

林氏沒告訴女兒,讓竇義換身衣服 ,暫且假扮自家家丁。郭伯言的意思她懂了 ,但昨晚林氏要求做國公夫人,其實有兩個目的 。她由衷希望郭伯言惱她癡心妄想,一氣之下厭煩了她 ,不再糾纏她們母女,但顯然,郭伯言對她的覬覦超過了一個國公爺的理智。

第一條路已經被堵住了 ,現在,林氏將擺脫郭伯言的希望寄托在了衛國公府太夫人身上。別說堂堂國公爺,便是普通的芝麻小官 ,有幾個會娶寡婦當繼室的?郭伯言被欲.望沖昏了頭腦,太夫人一定會想盡辦法打消郭伯言的念頭,屆時她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或許能勸服郭伯言放過她 。

抱著這種念頭,林氏當然不會透露給女兒,最后真躲不過 ,改嫁之前 ,她再告訴女兒也不遲。

“娘,舅舅不高興咱們回去怎么辦?”

此次北上,一家人走的水路 ,宋嘉寧趴在窗邊,一邊興致寥寥地賞岸邊風景,一邊無精打采地問母親。兩輩子 ,她對舅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親病故,舅舅來吊唁那日 。舅舅跪在母親墓前,哭得很傷心 ,說了很多他對不起母親的話,事后還問她要不要隨他去京城 。

宋嘉寧知道舅母不喜歡自己,當時二叔二嬸又極力挽留 ,宋嘉寧便沒有答應。那時宋嘉寧還覺得舅舅是喜歡她的,可當她認清二叔一家的真面目寫信回京求助時,舅舅竟然連個字都沒親手寫 ,全是舅母字跡 ,之后幾年舅舅也沒有來江南探望她這個外甥女,宋嘉寧就徹底斷了依靠舅舅的念想。

給郭驍當小妾時,郭驍曾問她想不想知道舅舅家的近況 ,宋嘉寧搖頭拒絕了,他們不認她這個外甥女,她何必打聽?人家過得是好是壞 ,都與她無關 。

“不會的,我們安安乖巧懂事,舅舅最喜歡你了。 ”林氏將女兒叫到身邊 ,柔聲哄道。她說的是實話,兄長很喜歡這個外甥女,每年都會送一堆禮物過來 ,只是兄長有個懼內的短處,恰好嫂子又不待見她,兄長才不敢明著對她們好 。

宋嘉寧嘟嘟小嘴兒 ,想到都快記不起模樣的舅舅舅母 ,想到住在京城的郭驍與端慧公主,她擔心地連飯都吃不香了。

在河上漂了一個多月,四月底 ,客船終于抵達通州碼頭。

外面日頭毒,林氏戴好帷帽,幫女兒也戴上 ,娘倆手牽手下了船 。

“妹妹! ”有人揚聲喚道,驚喜的婦人聲音。

林氏聞言,意外地抬起頭 ,就見遠處兄嫂正快步往這邊走來。兄長笑得真誠,林氏并不奇怪,只是 ,嫂子柳氏怎么也笑得那么親近?以前見面,柳氏可是連個好臉都不樂意給她,巴不得沒有她這個小姑子 。

“妹妹 ,你們可算到了 ,我跟你大哥從收到你那封信后就開始盼,都盼了一個月了。”來到跟前,柳氏興奮地道 ,瞧瞧林氏,她夸了一通,夸完摸摸宋嘉寧的小腦袋 ,繼續夸宋嘉寧:“嘉寧越長越好看了,要是再瘦點,肯定比你娘還美。”

宋嘉寧呆呆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 ,這么熱情,還是她記憶中的那位舅母嗎?

母女倆都沒反應過來,旁邊林正道看著對面美貌依舊的妹妹 ,久別重逢的歡喜漸漸被擔憂壓了下去 。三月底,與妹妹的家書同時抵達林家的,還有一位衛國公身邊的小廝 ,那小廝說了 ,國公爺看上了妹妹,叫他們夫妻好好伺候著,不許有任何怠慢 ,還告誡他們管嚴嘴,在國公爺回京之前,不得傳出去半個字 。

妹妹與衛國公不清不楚 ,林正道擔心極了,妻子柳氏卻高興地不得了,把妹妹看成了她結交權貴的青云之路 ,所以一改往日厭惡妹妹的嘴臉,巴巴地跟著他來碼頭接人。

妻子勢利,見風使舵 ,林正道不喜這一點,可當年是他看中妻子貌美聰慧,巴巴地娶了回來 ,如今子女都大了 ,有些事情,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前妹妹住在江南,姑嫂倆一年見不了幾次面 ,眼下妻子有心巴結妹妹,他樂見其成,唯一放不下的 ,就是妹妹與衛國公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

離開碼頭,林正道騎馬,林氏姑嫂倆帶著宋嘉寧上了馬車。

柳氏確實勢利 ,但她大多時候都是有分寸的。林、柳兩家都是京城富商,論地位是旗鼓相當,想當年她與林氏也是京城商戶圈子中有名的兩朵花 ,只不過林氏擅長詩詞歌賦,被人譽為清高的幽蘭,柳氏志在經商算盤撥地啪啪響 ,被人戲稱母老虎 。所謂一山難容二虎 ,柳氏還是那個被嘲弄打趣的,她自然看被捧成仙女的林氏不順眼了,相處起來難免有個磕磕碰碰。

但柳氏心眼并不壞 ,林氏守寡后,她也曾勸丈夫接回小姑子,奈何小姑子一心留在宋家 ,她就不好多說了。說什么?守寡內里苦,但名聲好,她當嫂子勸得太多 ,傳出去街坊們肯定會數落她存心坑小姑子,弄得里外不是人 。

如今小姑子自己回來了,還攀上了京城數一數二的權貴衛國公 ,柳氏驚喜之下連嫁人之前的那點芥蒂都拋到腦后了,只想快點跟小姑子問清楚。但有些事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問,回京路上 ,柳氏便只打聽娘倆在宋家的情況。

林氏心平氣和地解釋 ,你問一句我答一句,姑嫂聊得還算不錯 。

宋嘉寧坐在母親旁邊,偷偷看舅母 ,見舅母眼睛亮亮的,安慰母親時神色語氣也挺真誠,她越來越糊涂了 ,感覺就像她把舅母當刺猬一樣防備,結果見了面,舅母卻變成了一縷春風 ,待她們娘倆周到熱情,熱情地讓人無所適從。

“嘉寧偷看舅母做什么?想舅母了就直說。 ”察覺外甥女三番兩次的偷窺,怯怯地像只膽小的兔子 ,柳氏樂了,親昵地將外甥女拉到自己這邊坐著,摟著宋嘉寧摸腦頂 ,喜滋滋道:“我們嘉寧這臉蛋 ,一看就是有福氣的,要我說啊,姑娘家還是胖點好看 ,瘦巴巴的看得人心疼 。”

宋嘉寧大眼睛骨碌一轉,終于注意到舅母滿月一樣豐盈的臉頰了,白里透紅神采飛揚 ,果然與母親是不同韻味兒的美人 。

有這樣的舅母,當馬車抵達林宅,當宋嘉寧看到一個身材圓滾滾的表哥與比她還胖的表姐后 ,她便只有一點點吃驚,很快就接受了表哥表姐都是小胖墩的現實。

表哥林萬山,今年十四歲 ,胖歸胖,但胖得很倜儻,喊表妹時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和藹可親。表姐林秀秀今年十二 ,個子比宋嘉寧高了小半頭,人也胖了一圈,鵝蛋臉丹鳳眼 ,顧盼生輝間透露出幾分威風英氣,酷似柳氏 。

“姑母,路上坐船很辛苦吧?看您瘦的。”自然無比地將小表妹拉到身邊扶肩而站 ,林秀秀親昵地關心姑母。

林氏與柳氏不太合得來,但她真心喜歡兄長膝下的這對兒兒女,笑道:“還好還好 ,秀秀長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 ”

林秀秀大方一笑。

柳氏攛掇道:“你們倆帶嘉寧去逛逛花園,不許欺負嘉寧。”

“我們姐妹剛見面 ,好好的我欺負她干什么?娘凈瞎操心 。”林秀秀哼了一聲,趕在母親數落她之前,牽著宋嘉寧的小手走了。宋嘉寧暈暈乎乎的 ,本能地回頭找娘 ,林氏誤會女兒認生,笑著哄道:“去吧,舅舅家花園可大了。 ”

宋嘉寧只好乖乖去跟表哥表姐培養感情 。

林氏被兄嫂請到上房堂屋 ,安排心腹之人在外面守著,他們開始討論正事。

林正道是親哥哥,但這種事情他不適合主動 ,柳氏便小聲問林氏:“你跟衛國公……”

林氏豁然開朗,怪不得嫂子變了態度,原來是郭伯言打過招呼了。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 ,林氏不喜嫂子對兄長的潑辣,但也敬佩嫂子管家看賬的本事,如今她帶女回京 ,兄嫂便是她的靠山,有些事就必須向兄嫂交代清楚,遂把她與郭伯言相遇的情形說了 ,包括郭伯言的仗勢欺人 ,包括她要求的明媒正娶,只隱瞞了她不想嫁給郭伯言的心思 。

柳氏深深地吸了口氣,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外表柔弱的小姑子 。

林正道心疼妹妹 ,嘆道:“怪哥哥沒本事,護不了你。”

林氏一點都不怪兄長,一個小有家財的商賈 ,就算在官場有點人脈,又如何斗得過衛國公?

柳氏瞅瞅他們兄妹,忍了會兒才道:“現在說那些都沒用 ,不是我想攀龍附鳳,可國公爺費了那么多力氣,還跟咱們打過招呼了 ,顯然對妹妹勢在必得。要我說啊,既然改變不了,那就安安心心嫁過去 ,國公爺愿意娶妹妹做繼室 ,足見他對妹妹動了點真心,相處久了,未必不是好姻緣 。 ”

林正道沒那么樂觀:“國公爺愿意 ,太夫人能答應?就怕國公爺勸服不了太夫人,又丟不下妹妹,逼迫妹妹去做妾。”

柳氏心想 ,一個寡婦能給國公爺做妾也不吃虧了,但這話她沒說。見丈夫愁容滿面小姑子黛眉凝憂,柳氏識趣地寬慰道:“罷了罷了 ,一切等國公爺回京再說,讓他去跟他老娘周旋,咱們只管隨機應變 。妹妹也別想太多 ,先安心住下來,把身子骨養好了,看你瘦的……”

林氏點點頭 ,起身朝柳氏誠心一拜:“給嫂子添麻煩了。 ”

柳氏連忙上前攙扶 ,瞄眼小姑子仙女似的姿容與身段,倒也能理解衛國公的想法。

這樣的俏寡婦,以正室之名娶回家夜夜寵愛 ,誰敢說他郭伯言虧了?

安頓好了小姑子與外甥女,柳氏特意派人留心衛國公府的消息,從四月開始盼 ,一直盼到八月底,總算盼來了郭伯言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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