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新星歷270年3月6日 。

星際聯盟緊急發出傳喚 ,命白銀要塞林靜恒上將即刻回首都星沃托,接受質詢。

林靜恒悍然抗命。

隔日,沃托日報頭版頭條 ,赫然是一句暴怒的隔空喊話――“林靜恒,你要造反嗎? ”

3月底,白銀要塞被全線封鎖 ,五百架超時空重型機甲組成的機械部隊停靠在人工大氣層外 ,白銀要塞里的精英們將炮口對準了自己的同袍,對峙雙方都不肯退讓,及至26日夜 ,劍拔弩張的僵持已經持續了將近48小時 。

親衛長洛德悄無聲息地把朗姆酒和冰塊放在上將桌上,后腳跟輕輕一碰。

正站在窗邊的上將朝親衛打了個指響,示意他留下。

這位兇名遍布八大星系的林上將個子很高 ,從頭發絲到皮帶扣,無不嚴謹妥帖,整個人透著一股嚴絲合縫的冰冷意味 。他端起酒杯 ,隨手加了幾塊冰,左耳上有一圈虛影――上將的通訊開著,正在跟人通話 。

通訊技術已經十分發達 ,電話都是直接接入個人終端,想說什么,大腦發出信號就能直達對方接收器 ,不用再勞動口舌 ,也不用擔心被第三人聽見,旁邊人只能通過通話人的表情判斷這通電話是問候還是罵街。

然而親衛洛德安靜地侍立在側,從上將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

當代社會鼓勵坦率、開放和真情流露 ,林身上那種舊式的保守與封閉十分不合時宜,媒體和政敵們揪住這一點,天天寫文章罵他心機深沉 、目中無人 。

心機深沉的上將結束通話 ,含著的酒在舌頭上轉了一圈,若無其事地對洛德說:“元帥致電,讓我戰略性妥協 ,先回沃托。”

洛德一愣。

“戰略性妥協 。”林上將又十分玩味地把這個詞重復了一遍,笑了,揮手打開時事新聞。

沃托的各大媒體都在矚目著形勢緊張的白銀要塞。

新上任的大秘書長格登正站在首都星國會門口 ,在一圈記者的包圍下發表簡短的演說:“我與林將軍是同學,是朋友,更是親人 ,我以我的事業、人格、我的一切發誓 ,林將軍對沃托的忠誠無可質疑,他絕對不會背叛沃托,也絕對不會背叛聯盟 ,所有對他忠誠的質疑,都是惡意中傷! ”

林上將聽著這番慷慨陳詞,“咯咯吱吱”地嚼了個冰塊 。

“靜恒 ,如果你能看見,請你給我一分鐘,聽我說 ,”大秘書長深情地轉向鏡頭,語重心長,“不要讓那些子虛烏有的指控擾亂你的判斷 ,不要放任這場誤會,造成親者痛 、仇者快的爭端。回來吧,我和靜姝都在沃托等你 ,靜恒 ,沃托還有你的家人啊! ”

鏡頭隨即掃過了旁邊的一個女人,她一身黑裙,不施粉黛 ,皮膚蒼白,除了濃墨重彩的眉目,臉上幾乎毫無血色 ,卻有種近乎驚心動魄的美感。

林靜姝是上將的親妹妹,一年前嫁給了聯盟七大星系里最前途無量的男人格登 。

被衛兵簇擁的格登夫人沒有發言,目光放空 ,仿佛一具精美的人偶。

林上將毫無觸動,轉頭問自己的親衛:“你覺得大秘書長這人怎么樣? ”

洛德斟詞酌句,謹慎地回答:“是個風云人物。”

“唔 ,確實是個人物 。沒別的毛病,就是聽他說話我起雞皮疙瘩,這語氣讓不知道的人聽見 ,還以為我跟我妹夫有一腿 。”林靜恒失笑 ,抬手關了屏幕,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太肉麻了。 ”

洛德接過空杯 ,同時壓低聲音說:“將軍,不用管那些雜音,‘白銀十衛’已經整裝完畢 ,我們隨時可以戰斗,只要您一聲令下。”

“干什么,造反嗎?”林靜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忽然問,“洛德,你是第一軍校畢業的? ”

“是 ,長官,我是烏蘭學院260屆榮譽畢業生!”

“家里是做什么的,有兄弟姐妹嗎?”

洛德有點困惑 ,不知道上將這個節骨眼上拉什么家常 ,但還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父親經營一家醫療機構,母親在烏蘭學院任教,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 ”

林靜恒一哂。

隨時準備戰斗……

這不懂事的小青年 ,說得到輕松――和誰戰斗?

將你引以為傲的父母兄弟么?

第一軍校的別稱就叫“烏蘭學院”,雖說烏蘭學院被稱為高級軍官的搖籃,但畢業后能直接進入白銀要塞的寥寥無幾。

除了對成績要求極高外 ,上層的政治博弈還將畢業生的去向與其戶籍所屬地掛鉤,美其名曰“出于人道主義考慮”,讓士兵們離家近點 。白銀要塞作為第一星系的軍事重地 ,所接收的畢業生必須擁有第一星系戶籍。而他們大多出身良好,父母是富商、高知、社會名流,甚至官員政客。

這使得白銀要塞的政治生態十分復雜 ,大體分為兩個派系――

一部分是和林上將一起追殺過星際海盜的嫡系部隊,叫做“白銀十衛 ”,人數大約占要塞駐軍的十分之一 。白銀十衛和它的統帥一樣臭名昭著 ,是一幫宇宙知名流氓 ,三天兩頭要鬧個丑聞出來給民眾助興,有人說,當年他們跟星際海盜作戰 ,純屬是“以毒攻毒”。

剩下的指揮官和士兵都是烏蘭學院出身的少爺,每個人身后都有錯綜復雜的家族和人脈,織就了一張網 ,牢牢捆住他們的忠誠,確保白銀要塞固若金湯。

林靜恒沖親衛長擺擺手,吩咐道:“拿一套禮服給我 ,發函給沿途關卡,說明行程,我明天啟程回沃托 。”

洛德吃了一驚:“長官…… ”

“元帥都發話了 ,讓我戰略性妥協,還想怎樣?白銀要塞全體―― ”林靜恒頓了一下,目光射向窗外 ,萬千星艦指向人工大氣層之外的不速之客 ,它們機械而冰冷地熠熠生輝,讓人想起大海中成群的銀魚,波光粼粼地倒映在上將那灰蒙蒙的瞳孔里。

他摘下手套 ,丟在一邊:“卸下武裝。”

第二天,靜淵號星艦像漫漫星海中的一葉扁舟,駛離白銀要塞 ,人工大氣層外虎視眈眈的機械軍團讓出一條狹窄的道路,沉默地目送著這位軍事獨/裁者謝幕的背影 。

非武裝星艦禁止安裝躍遷閥,按照正常程序 ,從白銀要塞回首都星沃托,靜淵號需要經過六個關卡,歷時十三天 。

第四天 ,靜淵號途徑西瑪星附近,意外遭遇小行星流,星艦本想暫時避讓 ,但首都星第四衛將林靜恒視為頭號危險人物 ,遲遲沒有接到原計劃應該抵達的靜淵號,第四衛嚇破了膽子,一天之內連發十二道一級警戒 ,勒令靜淵號不得耽擱。

靜淵號被迫繞行至“玫瑰之心”――第一星系唯一未曾被人類探索過的禁區。

新星歷270年4月6日,靜淵號在玫瑰之心外圍,被一支藏匿在此的星際海盜襲擊 ,林靜恒上將遇刺,艦毀人亡 。

消息傳回首都星,輿論嘩然 ,白銀十衛嘩變,白銀要塞直接癱瘓,元帥痛失愛將 ,暴跳如雷地把辭職信砸到了聯盟議會的圓桌上,而與此同時,屋漏偏逢連夜雨 ,十年前被林上將徹底打出聯盟八大星系的海盜團不知從哪聞到了味 ,卷土重來,突然襲擊了第六星系的民用航道,混亂的軍部反應嚴重滯后 ,造成大量民眾傷亡。

這一連串事件,史稱“白銀禍亂 ”。

從第六星系開始,大規模的游/行像瘟疫一樣 ,順著一個一個的躍遷點拾級而上 。

重壓之下,沃托被迫變了臉色,先是安撫聯邦軍委 ,隨后又對林靜恒生前被強行召回一事絕口不提,一應政府唇舌集體失憶,原來用多大篇幅臭罵林上將 ,現在就用多大篇幅來紀念贊美他。

“心機深沉”的林上將就這么搖身一變,成了人類瑰寶,空前偉大光榮正義。

盛大的葬禮在沃托舉行 ,林上將一套從來沒穿過的禮服代替他本人 ,被請進了沃托的烈士陵園 。現場觀禮票炒出了天價,林上將因為死得奇貴,還被吉尼斯載入了史冊 ,堪稱一死成名。

葬禮當天,林靜姝身披黑紗,向每個前來吊唁的權貴還禮致意 ,這位沃托有名的美人即使在這種場合,也依然嫻靜優雅,形象完美得天/衣無縫。

她真是美――所有見了她的人都忍不住心生贊嘆――也真是沒心沒肝 。

格登秘書長走過來 ,林靜姝菟絲花似地挽起丈夫的手臂,柔順地接受他的照顧,讓他替自己戴上黑紗帽 ,繼而安靜地坐好,自然流露出崇拜又依賴的目光,聽格登上臺作一場沉痛的秀 ,不時拿出絲絹 ,象征性地在眼角點上幾下。

現場記者圍著她拍了一會,又索然無味地各自散了――因為格登夫人的坐姿和她上次參加“反對將寵物拋尸太空”的義賣會一模一樣,優雅得乏善可陳 ,完全可以一片兩用。

圍著她的記者們一哄而散,林靜姝依然紋絲不動 。

她像一朵孤芳自賞的名花,不管有人看沒人看 ,都自顧自地迎風綻放 。

此時,這朵“名花 ”眼含熱淚,面帶微笑 ,如畫的五官上仿佛鍍著人類文明之光,看著臺上哽咽難言的格登,她心想:“我要你償命。”

人類進入新星歷紀元以降 ,平靜了兩百多年,而今,鏡花水月似的和平裂開了一條猙獰的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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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五年后。

新星歷275年,第八星系,北京β星 。

“北京β”是個爛大街的行星名 ,每個星系都有一打“北京星 ”“倫敦星”或者“津巴布韋星”系列,就好比遠古地球時代,中國好多城市都有“北京路 ”“南京路”一樣。

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 ,北京β星很有東方氣質,不少居民或多或少地帶了點遠古華裔血統――當然,在第八星系這個鬼地方 ,就算帶了遠古神龍的血統,也別想過什么體面日子。

據說其他星系主流媒體的每日十大頭條里,必有一條在哀嘆第八星系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

他們還給這里起了個別名 ,叫做“荒漠”。

聯盟總共有八大星系,首都星沃托所在的第一星系當然是金字塔的塔尖,越往后排 、距離沃托越遠 ,發展也越是相對滯后――到了第八星系 ,基本已經是金字塔的下水道了。

第八星系之所以成為“荒漠 ”,有自然原因,也有歷史原因 。資源匱乏 、交通不便是一方面 ,更多的則是歷史遺留問題,這事要從頭講,那就是小孩沒娘 ,說來話長了――

在兩百多年前的舊星歷時代,聯盟和星際海盜團打得正熱鬧――星際海盜團的成員也都是遠古地球人的后裔,不是眼如網球的ET ,人家一開始也不叫“星際海盜 ”這種一聽就是反派的破名字,并且其中不止是一方勢力。聯盟政府控制了大部分星系政權之后,為了省事 ,把所有拒絕承認聯盟的反政府組織統稱為“星際海盜團”。

第八星系“離群索居”,相對抱團在一起的其他七大星系來說,像一個可憐巴巴的孤島 。當年為了對抗強大的聯盟 ,一小撮一小撮的反政府勢力被迫結盟 ,以第八星系為據點,遙遙對峙。新星歷紀年伊始,第八星系曾被星際海盜團占據長達百年之久 ,直到新星歷136年,才被時任聯盟將領的將軍陸信收復,重新建立起和其他七大星系的航道。

百年來 ,聯盟在科學之光與人文之光這兩大探照燈下光速發展,第八星系則在海盜們“你方唱罷我登場 ”的不斷沖突內亂中顛沛流離,航道兩頭 ,漸漸拉開了難以彌補的鴻溝,雙方差距之大,近乎于當代智人和遠古黑猩猩 。

陸信將軍收復失地后 ,聯盟曾派人來第八星系考察,發現這鬼地方要什么沒什么,毫無價值 ,于是在第八星系建立了“民主自治”政府――也就是把這幫黑猩猩放生大自然 ,讓他們自己玩蛋去的意思 。

聯盟有重要場合,需要各大星系行政長官代表出席時,其他七大星系的行政長官都有自己的名牌 ,唯獨第八星系的代表沒有名字,名牌上就簡單印了個“第八星系”。并不是聯盟搞地域歧視,實在是因為這幫猩猩動輒內訌 ,行政長官及其政府基本都是一次性的,代表天天換人,換得大家根本不知道誰是誰 ,只好以“種族名 ”代稱。

但凡有點辦法的,都想方設法移民了,剩下的 ,都是被時代拋棄在荒漠中的可憐蟲 。

在第八星系,北京β星算是相當體面的了,這里是人口最多的一個星球 ,雖然也亂、也蕭條 ,但還有一些茍延殘喘的工業和星際航運線路在運營,能讓人們湊合活著。

夜幕低垂,北京β星上 ,一輛慢吞吞的公共汽車拉著昏昏欲睡的乘客,沿路緩緩行駛。掉漆的車身上,“星河運輸”四個字斑駁得只剩下“日可云車” 。駕車的人工智能可能是個“人工智障 ” ,損壞率已經達到95%以上,目前只剩下“超安全模式”一檔能用,在夜色里龜速前行 ,每隔五分鐘就要鳴笛一次。

兩側車窗沒有一扇完整的――都是被夜車鳴笛聲吵醒的沿途居民砸的。

車里八面透風、塵土飛揚,沒有人維護 。因為“星河運輸”公司已經倒閉了兩百年,現在只剩下這么一套停不下來的城市公交系統 ,每天半死不活地自動跑。

此時正值當地的嚴冬,由于行星公轉規律,北京β星的冬天很漫長 ,按照統一的新星歷計算 ,要綿亙三年之久,而城市恒溫供暖系統卻已經因為沒錢停運了。凜冽的寒風侵入毫無防備的人類城邦,從車窗中穿堂而過 ,滿車窮酸的乘客們裹緊自己不體面的外衣,像一窩把頭埋進翅膀下的鵪鶉 。

會使用這種免費公交的,大多是窮人中的窮人 ,其中還有不少流浪漢,個個臟得看不出男女老幼。幸虧車廂不密封,否則這幫乘客身上的味道就能湊個生化毒氣彈。

“日可云車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坐著一個醉醺醺的女孩,臉讓殘妝糊得看不出年紀,她也不怕冷 ,夾克敞穿,露著奇形怪狀的內衣,腰上還紋了個骷髏頭――看模樣 ,此人應該是個不太好惹的女流氓 。

女孩腳下放著個一米來高的雙肩包 ,塞著耳機,正靠在破破爛爛的椅背上閉目養神,表情有點暴躁――因為宿醉未醒 ,車上還有個熊孩子一直在哭鬧,那哭聲穿透力極強,連耳機里震耳欲聾的音樂都難以抵擋 。

她勉強忍了幾分鐘 ,忍無可忍,一把揪下耳機,預備去找點麻煩。

但奇怪的是 ,耳機一摘下來,吵鬧聲就消失了。

女孩氣急敗壞地環顧四周,然而目光所及 ,車廂里只有半死不活的大人,各自蜷縮著避風,根本沒有什么孩子 。她茫然地打了個頭暈腦脹的酒嗝 ,懷疑自己是幻聽了 ,甩甩頭,一臉狐疑地塞上耳機,重新把兜帽拉下來 ,又困倦地合上眼。

就在她酒意再次上涌,將睡未睡時,一個孩子尖銳的哭聲針扎似的穿透了她的耳膜:“媽媽!”

女孩激靈一下睜開眼 ,“日可云車”正好靠站,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停了。

她關了音樂 ,這回聽清了,孩子凄慘的哭聲來自不遠處,正不斷往她耳朵里鉆 。

可是……這鬼地方哪來的孩子?

站牌早就不知被誰偷走了 ,路燈也集體陣亡,四下黑沉沉的,不遠處是一大片藏污納垢的小路 ,彼此勾連 ,深夜的眼睛透過污跡橫生的拐角,仿佛正往外窺視,開車的“人工智障 ”又出了毛病 ,提前響起了“終點站提示 ”,不等乘客抗議,就自動進入了休眠 ,乘客們只好罵罵咧咧地排隊下車。

女孩皺著眉,扛起自己隨身的行李,跟在幾個疲憊的旅客身后。排在她前面的是一個裹著厚棉衣的中年男子 ,身材十分瘦小,手里拽著一個面黃肌瘦的老頭,老頭被他拉扯了一個趔趄 ,正好撞了她 。

小女流氓雙眉一豎,來不及露出英雄本色,眼前突然花了一下 ,她揉揉被睫毛膏糊住的煙熏眼 ,赫然看見,撞她的老頭原地返老還童,竟變成了一個小男孩!

“我是喝假酒中毒了嗎?”她心里嘀咕了一句 ,又使勁閉了閉眼。

隨著眼前的影像從模糊到清晰,女孩發現,她跟前這位千真萬確就是個小孩 ,看著有兩三歲大,還走不穩路,身上裹著塊骯臟的破布 ,露出一角的小童裝卻堪稱講究,雖然哭得十分沒有人樣,但仍能看出細皮嫩肉。

小孩被他身邊的“流浪漢”一手掐著脖子 、一手抓著手腕 ,腳不沾地地拎著走 。他一直在掙扎哭鬧,可是周圍沒人抬頭看一眼,甚至沒有人面露異樣――恐怕他們和她方才一樣 ,只看見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老流浪漢撒潑。

這是集體幻覺!

女孩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懷疑那個“流浪漢 ”是個揣著黑科技的人販子,遂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拎著小孩的“流浪漢”并沒有在意一個小丫頭片子,下車后徑直走進一條窄巷 ,窄巷里有幾個破破爛爛的小民居,最深處則是一家黑酒吧,酒吧后門影影綽綽的夜燈如螢 ,灑在薄薄的雪地上,總算能讓夜旅人能看清路,兒童尖利的哭聲在窄巷中回蕩 ,卻沒能驚動任何人 。

這不可能是致幻劑――無論是方才的公車上,還是窄巷里,呼嘯的夜風都足以卷走一切生化制品 。

女孩單肩挎包 ,將兜帽往上一推,叫住了那流浪漢:“喂,你站一下。”

“流浪漢 ”腳步微頓 ,手上兇惡地掐住小孩的后脖頸 ,臉上卻帶著又怯懦又諂媚的笑容,他肩膀微弓,縮起脖子 ,擺出一副不想惹麻煩的窩囊樣子,結結巴巴地說:“叫……叫我?”

女孩警惕地瞇起眼,一抬下巴 ,沖他手里的小孩點了一下:“這是你的小孩嗎?”

“流浪漢 ”的表情陡然一變,神色閃爍片刻,他勉強笑笑:“什……什么?你……你看――看錯了吧?哪有小孩?這、這個老東西 ,長得跟……跟個老猴子似的,他、他是個子小,不是小孩 ,你看啊。”

他說著,將手里的人推到女孩面前,一瞬間 ,女孩覺得自己眼前好像有一塊出了故障的屏幕 ,哭得喘不上氣的小男孩一會拉長一會縮短,跳成了虛影,一會是形容猥瑣的老流浪漢 ,一會又變成哭泣的小孩,來回閃個不停 。

她皺起眉,上前兩步 ,不動聲色地一歪頭:“奇怪了。”

“流浪漢 ”見她被糊弄住,咧開大嘴,笑出了一口黃牙:“你看 ,我 、我說什――什么……”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那女孩突然從自己包里抽出個酒瓶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動了手 ,酒瓶和流浪漢的前額短兵相接,粉身碎骨,尖銳的碎玻璃碴崩得到處都是 ,刺鼻的劣質酒精味轟然散開 ,這位女中豪杰拎著半截酒瓶子,把嘴上殘存的口紅一抹,“呸”地啐了一口:“王八蛋 ,糊弄你奶奶? ”

酒水順著“流浪漢 ”頭臉往下淌,他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那雙眼睛陰鷙而冰冷 ,透出了血氣。隨即,只見他把小孩丟在一邊,周身的骨骼亂響一通 ,整個身體充氣似的拉長拉寬,轉眼成了個身高接近兩米的彪形大漢!

氣焰囂張的女孩陡然從平視變成仰視,一時有點懵 ,下意識地退了半步:“你……”

“流浪漢”笑了,嘴有巴掌長,一張開就露出一張血盆大口:“我說呢 ,原來是個空腦癥的殘廢 。 ”

“殘廢”兩個字一落下 ,女孩的臉色突然變了,由驚恐轉為暴怒,飛起一記撩陰腳 ,趁對方彎腰,她一把薅住對方的頭發,往下一壓 ,半截的酒瓶狠狠地沖著他臉扎了下去――這一串動作穩準狠,可見街頭斗毆經驗豐富,是個資深流氓。

可那尖銳的半截酒瓶戳到男人臉上 ,卻打了個滑,連一層油皮都沒蹭破,他那張臉堅硬而蒼白 ,質地好像某種金屬。

“流浪漢”渾不在意地活動了一下脖子,輕輕抓住了她薅著自己頭發的手,好像拎起一只貓崽抓住了女孩 。

酒瓶掉在地上 ,女孩在半空中掙扎著 ,震驚地看著那張反光的臉:“你……你不是人。 ”

“流浪漢”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蒲扇似的手捏起她的頭,手上青筋驟起――

這時 ,一道強光倏地掃過,緊接著,三四輛高速機車從半空俯沖而下 ,明顯違反了“高速機動車禁止貼地百米以內”的禁令,光先到,隨后才是雷鳴一般的引擎聲 ,在地面攪起了一陣旋風,劈頭蓋臉地掃了過來。

“流浪漢 ”可能意識到了什么,臉色一變 ,當機立斷松手要跑 。

高速機車帶起的風刮得女孩站不穩,狼狽地和自己的行囊一起摔在地上,連忙四腳并用地扒住了墻。

方才被丟在一邊的小男孩尖叫一聲 ,直接被旋風刮上了天。

那妖怪似的“流浪漢”猛獸似的躥了起來 ,在墻頭上略一落腳,隨后,他身上一道激光閃過 ,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

小男孩四肢在空中亂劃,直沖不遠處的黑酒吧飛去 。

酒吧后門忽然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 ,一伸手,正好勾住了男孩的后脖頸。

高速機車齊刷刷地落地消音,趴在墻角的女孩抬起頭 ,透過自己被風刮成墩布條的頭發縫往外看,見那人身量頎長,背著光 ,看不清面貌。

他一彎腰,把小孩放在地上,另一只空著的手上火光一閃 ,彈了彈煙灰 。

“不用追 ,有空間場,早跑了,”男人不徐不疾地開了口 ,“你們下回出場的動靜還能再大一點,最好能讓人在一光年外就聞風喪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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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高速機車上下來三男一女。

其中,三位男士可能是以組合出道的,三顆腦袋分別染成了正紅正綠和正黃 ,站在一起,是一套標準的交通信號燈 。女士則和方才的小太妹撞了衫,也是內衣外面掛了一件皮夾克 ,看來這身裝束可能是本地女流氓的冬季風尚,頗為膾炙人口。

他們四個從天而降,看起來都不是什么良民 ,但在搖搖欲墜的黑酒吧后面站成一排 ,卻個個蔫頭耷腦,不敢先吭聲。

幾個人在底下互相推搡了片刻,最后 ,“交通燈組合”齊心協力,將他們中間唯一的婦女推了出去 。

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女機車手扛住了嚴冬,沒扛住酒吧后門那位先生的冷臉 ,結結實實地哆嗦了一下,她有些踟躕地說:“那個人身上有奇怪的屏蔽器,我們跟丟了……”

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看得女機車手打了個大噴嚏,差點把肺噴出來。

才剛停止抽噎的小男孩被這兇殘的噴嚏嚇了一跳,驚弓之鳥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嗷一嗓子,又哭了。

夾著煙的男人一低頭,小男孩跟他對視了一眼 ,一眼過后 ,男孩的抽噎生生憋在了嗓子里,他愣是不敢嚎了 。

“請個警察過來,都別在這排隊現世了 ,進來。 ”一個眼神止住小兒夜啼的男人單手抱起了小男孩,轉頭沖機車手們一點頭,余光瞥見角落里狼狽的女孩 ,也沖她說了句,“你也是。 ”

機車手們如蒙大赦,魚貫而入 。

女孩爬起來 ,猶豫了一下,但酒吧里撲面而來的暖氣很快瓦解了她的意志,她蹭了蹭手背上的劃傷 ,撿起行李,也跟了進去 。

酒吧里裝潢很復古,有種破破爛爛的別致 ,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朗姆酒的甜味 ,吧臺上放著爵士樂。此時應該已經打烊了,服務員和調酒師都不在,只有那方才開門的男人一個 ,可能是老板。

“一個開小酒館的,拽成這樣?”女孩心里疑惑地想,這時 ,她隱約覺得桌邊置物架上有東西在動,一開始還以為是搖曳的燈光,再仔細一看 ,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小眼睛,她往后一仰,嚇了一跳 ,這才看清,那里趴著一條碧綠的大蜥蜴 。

“沒事,這東西懶得很 ,不咬人。”老板順手把小男孩放在女孩對面的高腳凳上 ,又問她,“喝什么? ”

女孩回過神來:“啤酒。”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多大了?”

這時,女孩借著燈光 ,看清了老板的長相――這男人是黑發,面部輪廓雖然頗為深邃,但還能看出偏向于東方血統 。他襯衫袖子挽到手肘 ,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口和輪廓分明的小腹,注意到女孩在看他 ,才隨手系上兩顆扣子。

男人脖子上有一道舊疤,從喉結往下,一直橫到肩頭 ,隱沒在襯衣里,讓他無端多了幾分兇險。他叼著煙,在煙霧中略微瞇著眼 ,下巴上還有點沒刮干凈的胡茬 ,可以說是十分不修邊幅,但即使邋遢成這幅熊樣,他看起來也并不顯得輕佻 ,究其原因,可能是他那雙深灰色的眼睛 。

那雙眼睛很特別,讓人無端想起飄著濃霧的峽谷 ,幽深、陰冷。

女孩的目光和他一碰,下意識地挪開視線,簡短地回答:“五十。 ”

老板一撩眼皮:“說人話 。”

這女孩是個沒人管束的小流氓 ,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她在這酒吧小老板面前有點抬不起頭 ,那雙灰蒙蒙的眼睛讓她緊張――不是女人看見俊俏男人的那種緊張,是逃學熊孩子看教導主任、遲到的菜鳥看頂頭上司的緊張。

于是她一低頭,能屈能伸地給自己打了個對折:“二十五。”

這時 ,她眼前突然白光一閃 ,女孩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后知后覺地遮住臉:“你干什么! ”

老板的手腕上浮起一個隱形的個人終端,在女孩身上掃了一下 ,一張身份檔案立刻浮在半空,他鼻子里噴出兩道煙,一條長眉微挑 ,念出了女孩的名字:“黃……靜姝?”

女孩炸了毛:“你憑什么看我身份證?”

老板不理會,兀自一哂:“你也叫靜姝?這名字不錯,跟聯盟大秘書長的夫人重名 。 ”

“聯盟大秘書長夫人”是什么玩意 ,對于第八星系的小太妹來說,聽著就跟“科學家給域外黑洞取名貔貅小腸”差不多――沒聽說過,不知所謂 。

但不是什么人都能隨手查別人信息的 ,這點常識她還有,女孩戒備十足地瞪著眼前的男人:“老娘碰上條子了? ”

老板沒理會她這番出言不遜:“出生于新星歷259年8月,小兔崽子 ,剛十六啊? ”

梗著脖子的女孩被他目光一掃 ,無端矮了三寸。

老板伸手一抹,浮在他手腕上的身份信息就地消散,一只機械手從吧臺冷凍室里取出一瓶牛奶 ,倒了兩杯,放在少女黃靜姝和她對面的小男孩面前,又頗為人性化地摸了一下大蜥蜴的頭。可惜大蜥蜴自己就是冷血動物 ,并不稀罕另一只冷冰冰的爪子,因此愛答不理地一縮頭,慢騰騰地爬走了 。

“一個未成年 ,你瞎管什么閑事?”老板說,“半夜三更不回家,畫個鬼臉在這閑晃 ,你家里大人呢,沒人管你?”

“十六怎么了,礙你什么事了?老娘是‘黑洞’的人 , ”少女色厲內荏地一拍桌子 ,“哪那么多廢話,我要啤酒,給錢還不行嗎!”

這話音一落 ,連吧臺的音樂都智能地停頓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詭異地聚集在了女孩身上,“交通燈組合”里的紅毛機車手一口噴出了嘴里的酒 ,咳了個驚天動地。旁邊綠毛先生顫顫巍巍地舉起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被噴花的臉,扭過頭問:“你說你是什么? ”

眾所周知 ,第八星系勉強成立的民主政府宛如一次性餐盒,以此類推,各行星的政府 ,干脆就不如草紙了,警察局也大抵只起個路標的作用,沒人把他們當回事。既然政府說了不算 ,總得有人說了算 ,久而久之,就造成了黑幫大行其道的局面 。第八星系有很多幫派,各有各的地盤 ,是各大行星的“隱形政府”。

而盤踞在北京β星上的“隱形政府”,就叫“黑洞 ”,收入來源是保護費 ,間或也做些殺人放火的生意。

黑洞有一位神秘的掌權者,名叫林,具體是“林”還是“Lynn”不可考 ,反正他們都叫他“四哥 ” 。關于四哥的來歷,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是通緝犯 ,還有人說他是上岸的星際海盜。不過幾年的光景,這個人就在“黑洞”里聲名鵲起,先成了前任當家人的心腹 ,又成了現任當家人。

四哥是怎么爬到這個食物鏈頂端的呢?民間流傳著不少充滿陰謀和血氣的傳說 ,不知真假,反正這類故事在第八星系有廣袤的市場,老少咸宜 、雅俗共賞 。

北京β星上所有的小流氓和小太妹都想成為下一個四哥 ,他們對“黑洞”的憧憬,就像沃托的權貴子女們對烏蘭學院的憧憬一樣虔誠。

少女黃靜姝大言不慚道:“黑洞,你們在北京星上難道沒聽說過黑洞? ”

女機車手聽了她的厥詞 ,再一看女孩那張濃妝也遮不住稚氣的臉,樂了:“四哥窮瘋啦,連童工都招? ”

少女雙眉一立 ,正待反唇相譏,但還不等她張開繡口吐出一串烏煙瘴氣,就見老板擦了擦手 ,吩咐旁邊的機械手說:“給陸必行打個電話。”

機械手比了個“ok”的手勢,用平板的聲音說:“呼叫陸校長―― ”

少女驚愕極了:“你……”

“我怎么知道你是哪個學校的?”老板替她問完,又自問自答 ,“整個第八星系冒充黑洞的未成年 ,都是那孫子的學生 。 ”

他話音剛落,機械手哆嗦了一下,“那孫子”的電話接通了 。

機械手方才平板冰冷的電子音一變 ,變成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柔和的聲音從機械手掌心里流出來:“難得啊,你怎么想起我來了?”

老板簡短地回答:“你過來一趟 ,失物招領。 ”

“唔?”這位陸校長帶著點笑意問,“我丟什么了?”

他說話懶洋洋的,像唱歌 ,但吐字很清晰,尾音帶著點鼻音,顯得格外繾綣 ,聽著就不像什么正經校長。

“一個熊孩子,叫黃靜姝,你查一下 ,是不是你們學校的 。 ”

機械手一頓 ,隨后,“午夜欄目主持人”的聲音立刻正經了三個八度,光速切換了“新聞聯播”模式:“怎么 ,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

老板還沒回答,機械手的手腕處突然閃過一把銀色的小劍,老板目光一凝 ,立刻起身披了件外套,同時,他對機械手說:“在‘破酒館’ ,別廢話了,抓緊過來把人領走。 ”

說完,他就不由分說地結束了通話 ,一伸手,吧臺后面的機械手立刻從底座脫落,自動縮小 ,臂環一樣扣在了老板胳膊上――像個訓練有素的活鸚鵡!

少女黃靜姝從小生長在第八星系這個山旮旯里 ,沒見過世面,一時看得目瞪口呆。

老板撂下一句“佩妮,你們看家” ,就匆匆從后門走了 。

他前腳剛走,就聽“叮咚”一聲響,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著警服 ,探頭進來,很客氣地沖那幾個妖魔鬼怪似的機車手笑了一下:“怎么,我聽說有點瑣事需要我處理。 ”

“就那個 ,”名叫佩妮的女機車手沖角落里的小男孩一抬下巴,“走失兒童,你領走吧。”

“好的好的 ,沒問題,佩妮小姐放心, ”這位小弟一樣的警察先生熱絡地抱走小男孩 ,業務熟練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背 ,很快把有點害怕的小男孩哄老實了,隨后,他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一眼 ,陪著笑問,“那什么……四哥剛才是不是在?”

不良少女黃靜姝同學一個哈欠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下巴險些脫臼 。

佩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巧了 ,”她把嘴里的牙簽薅出來,嫣紅的嘴角一動,指了指沒關嚴的后門 ,“剛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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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宇宙時間13:00整 ,正是北京β星上維納斯港的深夜 。

維納斯港是個半廢棄狀態的星際港口,只剩下少量工人從政府那領著微末的工資,每天過來做些基本維護。

此時 ,寒夜深沉 ,維納斯港周遭遠近無人,大片的空地上,遍染霜白的枯草有一人多高 ,在呼嘯的風聲中死氣沉沉地來回搖擺,“沙沙”作響,放眼望去 ,像一片無人區,色澤荒涼而沉郁,維港陳舊的建筑與發射臺陳列其中 ,像舊時科幻小說里描繪的場景,說不出的丑陋。

白草夾著一條窄路,大約是工人們進出港口的通道 ,一隊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正順著小路往維港方向走,白天工人們會把他們趕走,夜里倒是能混進去避風 。

一個流浪的老人脊背佝僂 ,背后背著個同樣衣衫襤褸的孩子 ,忽然,他腳下一趔趄,摔倒在地 ,背上的孩子球一樣無知無覺地滾落下來,僵硬地翻了個身,露出一張青紫交加的小臉――原來這孩子早沒氣了 。

路邊的垃圾桶檢測到地上有碳基生物的尸體 ,就啟動了自動清潔系統,“嗡嗡”地開過來,伸出冷冰冰的鏟子和機械手臂 ,要把尸體鏟走,老人連忙張開枯枝似的雙臂撲了上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蓋住那孩子 ,好像這樣就能給死孩子分一點活氣似的。

可惜這垃圾桶的系統雖然落后,也沒那么好騙,依舊繼續鏟 ,在方寸之間 ,和老人展開了冰冷的拉鋸。

毫無懸念,垃圾桶贏了 。

羸弱的老流浪漢被粗魯的垃圾桶撞倒,跪在地上 ,悲從中來,不由得嚎啕大哭。他的同伴們循著聲音遠遠地看了一眼,又沒心沒肺地繼續往目的地走去。因為在這里 ,死人被垃圾桶鏟走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不值當大驚小怪 。

流浪者們漸行漸遠,忽然 ,一雙硬底的長靴從白草叢中走出來,腳步略略停頓了一下,朝那垃圾箱走過去。

這是個男人 ,大個子,有一頭利落的亞麻色短發,皮膚蒼白 ,五官因為過于標準端正 ,反倒顯得有些刻板,他邁開雙腿,每一步都是嚴絲合縫的等距 ,走路時肩背板正,雖然穿著便裝,卻莫名有種軍人氣質。

男人默不作聲地伸手打開垃圾桶的后臺程序 ,彎腰擺弄了片刻,垃圾桶“嘎吱 ”一聲,鐵鏟緩緩放平 ,交出了方才被它吞噬的小小尸體 。

他也不嫌臟,雙手抱起小孩的尸體,把他交還給跪在地上的老流浪漢:“節哀。”

老流浪漢愣愣地看著他 ,男人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檢測到三點鐘方向,距離您大約兩百米處,土質最松軟 ,您可以選擇在那里安葬您的孩子 ,再次對您失去親人表示遺憾。”

這男人不但步幅一樣,說話也是一個字一個字勻速往外蹦,語氣幾乎沒有起伏 ,像一臺機器 。背臺詞似的說完了這一套流水賬,他后腳跟一碰,沖老流浪漢淺鞠一躬 ,轉身要走。

老流浪漢忍不住訥訥地問:“您是…… ”

沒過腦子脫口而出,老流浪漢馬上就后悔起來,因為這陌生男子衣著整潔 ,透著低調的優渥,像個他眼里的“上等人 ”,在老流浪漢浮萍轉蓬似的人生經驗里 ,最好識趣地離這些“上等人”遠一點,否則招人嫌棄,往往會受皮肉之苦。

誰知那男子聽問 ,卻站住了 ,認認真真地回答:“我的身份是加密文件,無法查閱,我的名字叫湛盧 。”

老流浪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

自稱“湛盧 ”的男子又問:“請問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找不著北的老流浪漢這才回過神來 ,慌慌張張地擦了一把鼻涕,搖搖頭,男子邁開長腿 ,循著方才那些流浪漢們的蹤跡追了過去。

維港接待大廳里有供暖,流浪者們紛紛扒開外套,搓手搓腳 ,讓自己盡快暖和過來,抓緊黎明前最后一點夜色,爭分奪秒地各自睡去。

不到半個小時 ,鼾聲就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

這時,一個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從墻角站了起來,小心地避開其他人 ,往港口里走過去。

如果不良少女黃靜姝同學在這 ,應該能一眼認出來,這就是那個拐賣兒童的“妖怪”偽裝的模樣。他從“破酒館 ”后門逃脫,通過小型空間場直接落到維港附近 ,混進了流浪者們中間,打算從這里離開北京β星 。

接待大廳和發射站臺之間的安全通道是鎖著的,假流浪漢從身上摸出了一塊巴掌大的芯片 ,往鎖上一貼,三秒過后,門鎖程序無聲無息地跳開 ,沉重的大門往兩邊打開,他謹慎地環顧一番,閃身而入。

“是我 ,蜘蛛,”安全通道里沒有別人,瘦小的“流浪漢”扒開身上破破爛爛的外衣 ,骨骼拉長加寬 ,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他壓低聲音跟同伙通話,“……收獲個屁 ,我被人盯上了,差點脫不了身! ”

安全通道長而狹窄,十分攏音 ,雖然明知監控系統都已經被屏蔽了,但自己說話的回音還是讓這“蜘蛛”頗為焦躁,他罵罵咧咧地說:“一群垃圾 ,就知道要人要東西,連他媽無聲通話系統都抄不來,聯盟狗都快普及民用了 ,就這還想顛覆聯盟?做他娘的白日夢吧……我不知道,一個女的――我哪知道她是誰的人?”

“蜘蛛 ”一邊說,一邊在自己手腕上按了幾下 ,他手腕上立刻浮起影像 ,正是黃靜姝的近照。

接著,照片一閃,黃靜姝的身份信息、地址等等一系列資料事無巨細地陳列在了他眼前 ,“蜘蛛”用帶著血氣的眼睛狠狠地剜了照片上的少女一眼:“拿到她的資料了,不知真假,不過我覺得她不像政府的人……唔 ,也可能只是巧合,第八星系這下水道里到處都是空腦癥的殘廢……”

安全通道走到了頭,“蜘蛛 ”快步來到站臺上 ,空蕩蕩的站臺上只有幾個機器保安在巡邏,“蜘蛛 ”大概確認了一下機器保安的位置,按下手里的干擾器 。

站臺上 ,機器保安和監控設備同時卡殼。“蜘蛛”有恃無恐地繞過靜止的機械保安,來到最外圍的軌道上,取出空間場里停靠的小型機甲 ,機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發射臺上 ,艙門自動彈開。

“蜘蛛”邁步走進去,發射臺的熒光在他臉上凝成了一層金屬似的冷光,他說:“不管她是誰的人 ,不管是不是巧合,保險起見,還是殺了―― ”

他這話音沒落 ,機甲上的警報系統無端尖叫起來,“蜘蛛”耳邊“呲啦”一聲,通話立刻被切斷 ,他猛地抬起頭,只見發射臺上的機甲活物似的瑟瑟發抖起來,機甲內的精神網絡尚未來得及和主人連接 ,機身突然巨震,“蜘蛛 ”踉蹌著往后倒去,同時 ,機甲的精神網火花亂跳 ,燙出了一股臭氧味――這是機甲被嚴重干擾的結果!

可是第八星系這窮鄉僻壤,絕大多數的鄉巴佬終身都沒見過機甲一根毛,哪來的這種干擾技術?!

“蜘蛛”一陣毛骨悚然 。

機甲內的精神網一片紊亂 ,貿然被卷進去,別說是人,就算真的來個硅基生物 ,也得被電個半殘,因此他想也不想,一拳砸碎緊急安全閥 ,飛快切換至手動操作,強行打開已經升溫的艙門,大叫一聲滾了出去。

身后的機甲濃煙滾滾 ,而方才被他定住的保安機器人們不知怎么又重新活了過來,七八桿激光槍對準了他,站臺上卻看不見一個人。

那些該死的蒼蠅還沒甩掉!

“蜘蛛”的冷汗都下來了 ,一只手探入懷中 ,按在了自己的左胸上――那里有一小塊植入芯片,是他最后的撒手锏 。

保安機器人朝他逼近過來――

“非法闖入!非法闖入! ”

“掃描闖入者身份失敗!”

“警告!舉起雙手!”

下一刻,無形的場以“蜘蛛 ”為中心 ,潮水似的擴散了出去,機器保安的定位器一下失去了目標,掃描結果顯示站臺上空無一人 。機器保安舉著激光槍在“空曠”的站臺上茫然地轉了片刻 ,沒有發現,只好各自回歸的巡邏軌跡。

“蜘蛛”站在原地,大喘了幾口氣 ,露出了一個有些得意的笑容。他拍了拍左胸,低聲說:“總算那些廢物們還有點用 。 ”

有了這個“秘密武器 ”,他能隨心所欲地控制一切人和機器的感官 ,就像在城市公交上讓所有人把小孩錯認成老流浪漢一樣,即便遇上小賤/人那樣的“空腦癥”,蒙混一時片刻也不成問題。

“來抓我啊!”“蜘蛛 ”有恃無恐地大喊一聲 ,吹了聲尖銳的口哨 ,四下沒有響動,他大笑了一聲,對天比了個中指 ,準備重新登上機甲。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一道極細的紅光突然從墻上射出來,筆直地穿過了“蜘蛛”的脖子 ,“蜘蛛”大笑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就一聲不吭地栽了下去 。

隨后,只見方才空白一片的墻體突然凸起 ,亞麻色短發的男人變戲法似的從墻里走了出來,正是那個自稱“湛盧 ”的男人。

湛盧伸出右手,蒼白的手憑空變成了一只機械手 ,和“破酒館”里的那只一模一樣。

機械手從頭到腳將人事不省的“蜘蛛”掃描了一邊,“嘀嘀 ”幾聲響,在“蜘蛛”心臟處發現強能量場 。

湛盧一歪頭 ,機械手的手心里伸出一根極細的探針 ,同時,五根金屬手指的指腹處噴出了霧狀的消毒劑,短暫地制造了一個狹小的無菌環境 ,探針飛快地插/入“蜘蛛”胸口,不到五分鐘,就完成了這場小手術――從昏迷的“蜘蛛 ”心臟上取下了一塊生物芯片。

生物芯片剝離的一瞬間 ,“蜘蛛”那充滿金屬感的皮膚立刻塌陷,體溫、心率與新陳代謝急劇下降,他整個人仿佛老了幾十歲 ,面部幾乎起了褶皺。

機械手里發出和湛盧本人一模一樣的聲音:“掃描未知能量場――”

“掃描失敗 。 ”

“再次掃描失敗――無法識別――警告―― ”

“屏蔽它。”湛盧低聲吩咐。

湛盧小心地收好陌生的芯片,機械手重新變回人手,搜走了“蜘蛛”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 ,把他剝成了一個原始人,一彎腰扛起人,又回手破壞了機甲的加密系統 ,將它收走 ,離開了維納斯港 。

他本打算原路返回,在接近大廳的時候,湛盧腳步忽然一頓 ,他仰頭閉上眼睛,隨即,仿佛被什么召喚了似的 ,他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徑直走進茂密的白草叢里 。

密集的枯草深處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一輛車,四哥雙臂抱在胸前 ,靠在車身上,看起來等了好一會了。

湛盧一板一眼地沖四哥鞠了個躬:“先生。 ”

四哥一抬下巴,示意他上車 ,湛盧將抓來的男人扔進后備箱,伸手搭在車身上,接著 ,他那“手”竟然化了 ,先是手 、隨即是身體、頭……他整個人慢慢消失,和車身融為了一體,與此同時 ,四哥那輛休眠的車自動重啟 。

這個高大英俊的“湛盧”,居然是個和真人如出一轍的人工智能。

湛盧的聲音響起來:“先生,去哪里? ”

“回破酒館。”四哥說 ,“這是哪路人,你看得出來嗎?”

“準備啟動空間場,定位破酒館――根據機甲型號判斷 ,應該是‘毒巢’的人 。 ”

“毒巢”這個組織,位于第八星系最邊緣處,再往外走 ,就不適合人類生存了。“毒巢”很少和星系中的其他幫派來往,神神叨叨的,與其說它是個黑幫 ,倒不如說它更像個邪教 ,八星系兒女多奇志,邪教組織頗有一些,不過大家通常是根據古代傳說捏造些神神鬼鬼來拜 ,再不濟崇拜個貓狗大神,好歹也是哺乳動物――像“毒巢 ”這種崇拜蟲子的組織就比較獨樹一幟了。

四哥有些意外:“他們到北京星上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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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湛盧說:“根據竊聽到的通話信息判斷,毒巢似乎和星際海盜團有勾連 。”

四哥翹著二郎腿,側頭看著車窗外 ,車窗外扭曲的空間場讓人頭暈眼花,盯上幾秒簡直能暈得吐出來,他卻十分習以為常 ,聽了湛盧這話,四哥沒接茬。

湛盧在他沉默的第二秒就反應過來,立刻更正:“抱歉 ,先生 ,這部分常用詞庫沒有更新。 ”

按照聯盟政府“反海盜法 ”的定義,所有未經官方授權的武裝都屬于“星際海盜”,當然也包括黑洞 。

“回去把你那破蜥蜴扔了吧 ,換個鸚鵡養,”四哥說,“有助于你盡快適應‘海盜’身份。 ”

湛盧轉瞬之間在自己海量的數據庫里完成了一次大搜索 ,找到了一張遠古地球時期的卡通畫――面目猙獰的海盜船長,肩膀上站著一只同樣面目猙獰的鸚鵡。

他對著這張畫鉆研片刻,悟了:“哦 ,您在開玩笑 。”

四哥發愁地捏了捏眉心 。

湛盧在空曠的車里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機械笑聲:“哈哈哈。”

為了防止湛盧禮貌地搜索出一個更冷的笑話回敬,四哥連忙轉移了話題:“佩妮是北京星的地頭蛇,還算有點本事 ,甩開她沒那么容易,你找出原因了嗎? ”

“是的,先生。我在他身上找到了這個 ,”湛盧說著 ,車廂里浮起一塊帶著血跡的生物芯片,“我在短時間內無法識別,這塊生物芯片植入人的心臟里 ,啟動時,能在小范圍里同時給人類和人工智能造成集體幻覺 。”

四哥的目光陡然鋒利起來。

“今天下午,他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 ,利用這個,把自己和被他拐走的男孩偽裝成兩個流浪漢,甩開了佩妮 ,混上城市公交,打算前往維港。車上其他乘客總共十三位,沒有一個察覺到 。集體幻覺觸動了我身上的‘禁果’系統 ,所以我沒有受幻覺影響。路上,我做了幾組實驗,試著放出幾段干擾 ,但只有一個女孩掙脫了幻覺 ,她恰好是個‘空腦癥’患者。為了保證無關人員的安全,我入侵了城市公交的系統,把它逼停在破酒館 ,并給佩妮小姐發了信息 。 ”湛盧依舊用平靜的聲音回答,“先生,我懷疑這塊芯片和‘伊甸園’有類似的原理 ,只是相對簡陋。”

四哥皺起眉:“短時間內,我可能沒法在這地方給你湊一個研究團隊。”

“我知道,先生 ,我會自己想辦法 。 ”湛盧停頓了片刻,又問,“您還是想找……”

“不用告訴我概率 ,我知道你的算法。”四哥打斷他,他的下巴略微繃緊了片刻,繼而又輕輕地拍了拍車身 ,“再過一陣 ,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實在找不著就算了,這鬼地方夭折的小孩太多 ,說不定真沒了。 ”

“先生…… ”

“沒就沒了,”四哥的神色淡淡的,“趕不上亂世 ,未必不是命好,到了吧?”

兩句話的功夫,車子已經穿越了空間場 ,精準地落在了“破酒館 ”后門,車輪落地時幾乎是悄無聲息的,只有地面薄薄的細雪渣滑開了一點 。原本停在那的幾輛高速機車不見了 ,看來交通燈組合和佩妮已經走了 。

“蜘蛛”從這里逃跑的時候,也用了空間場,可他只有自己光桿一條 ,空間場啟動的動靜相當大 ,定位誤差看來也相當不小――否則他不用假扮流浪漢,饑寒交迫地步行到維港。

而湛盧則是控制著一輛幾噸重的車穿越空間場,定位在“破酒館”后門狹窄的小巷里 ,這意味著誤差不能多于五十公分,否則落地時非得弄出個“一輛汽車騎墻來 ”的特效不可。

二者雖然看似是差不多的空間場,但如果有個相關領域的專家在這里 ,就會看出里面的技術含量差距極大――足有“日可云車”和星際機甲的差距那么大 。

可惜,第八星系文盲遍地跑,并沒有人會欣賞技術的優美。

不過這么說也不盡然 ,偶爾能碰上個識貨的知音,只不過……

人形的湛盧從車上分離出來,扛起后備箱里的“蜘蛛” ,正要開門,碧色的眼睛突然洞穿了酒吧后門,一眼掃描到了屋里的情景。

“先生 , ”他頓了頓 ,“您有客人 。”

四哥的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這位大佬私下里,表情比人工智能豐富不到哪去 ,此時卻罕見地有些一言難盡。

隨著后門“嘎吱”一聲打開,室內的暖氣劈頭蓋臉地撲面而來,只見本就燈光昏暗的“破酒館 ”中 ,壁掛的小燈都關了,只剩吧臺頂上一盞,恰到好處地給燈下人刷了一層“柔光”濾鏡。

濾鏡里的是一位男青年 ,衣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外套披在肩頭,發絲凌亂 ,懶洋洋地靠著吧臺,乍一看,他好像剛從床上爬起來 ,懶怠打理自己 ,不修邊幅地隨便出來見個人,并且隨便得天生麗質、氣韻自成 。

然而他這“隨便”的一身,從內到外沒有一絲不雅的褶皺 ,單是那一腦袋凌亂又蓬松的“秀發 ”,就絕不是凡人的枕頭能壓出來的效果,可見他“隨便 ”得著實是很精心。

“喲 ,”男青年猝不及防看見湛盧肩頭的人,愣了一下,“二位這是深夜打劫歸來啊 ,我是不是看見了不該看的,要被滅口了?”

湛盧把“蜘蛛 ”扔在地上,人體和地板相撞 ,發出一聲悶響,他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陸校長,晚上好。”

陸校長大名“必行” ,是第八星系著名的敗家子 、怪胎和大混混 ,兼任星海學院校董和校長雙職――此人擔任一校之長,當然不是因為德高望重,而是因為該學校是他掏錢建的 。

陸校長年紀輕輕 ,之所以能投身教育事業,除了因為他有滿腔的熱血與崇高的理想外,還因為他有一位名震第八星系的軍火商親爸爸。

親爸爸外號“獨眼鷹 ” ,雄踞第八星系首都星“凱萊”,整個第八星系的流血沖突,八成武器都是他老人家提供的 ,是一根腥風血雨的攪屎棍。

陸必行從小耳濡目染,跟眾多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一起成長,家學淵源 ,長成了一個機甲機械領域的專家,眼看有成為變態科學家的潛質,獨眼鷹還來不及欣慰自己后繼有人 ,就發現少爺的志向長歪了――陸少爺出淤泥而根正苗紅 ,立志成為一個偉大的教育家 。

一個軍火販子的兒子,為什么會有這種充滿人文關懷的理想呢?個中原因,陸必行沒有對外人提起過 ,大家只好統一意見,認定他有病 。

在第八星系,一切常識無法解釋的荒誕不經 ,都可以用“有病”二字作為終極緣由。

陸少爺二十歲生日當天,獨眼鷹提前結束了重要飯局,專門跑到寶貝兒子面前詢問他有什么愿望 ,獨眼鷹酒勁上頭,話一說就大,許諾上天入地 ,不管他有什么愿望,哪怕是炸了聯盟首都沃托,爸爸也能手到擒來。

陸少爺信了 ,虔誠地對他爸爸說:“我想出版一本書 。 ”

獨眼鷹的酒驚醒了一半 ,一頭霧水地翻開兒子的杰作,見題目赫然是《太空機械原理導論》。軍火販子腦子有點轉筋,怎么也想不起來《太空機械原理導論》是哪的黑話 ,只好豁出老臉,不恥下問:“這是本什么?”

陸少爺回答:“是一本介紹太空機甲技術的入門級教科書。”

獨眼鷹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教……什么書? ”

“教科書,”陸少爺說 ,“我翻了翻第八星系叫得出名的幾個大學用的教材,感覺都不怎么樣,所以自己寫了一本 ,爸爸,請您指正 。”

獨眼鷹沉默了一會:“你想干什么? ”

陸少爺的中二病犯得毫無預兆 、來勢洶洶,他說:“我想辦一所靠譜的學校 ,點燃第八星系科技騰飛的星星之火。 ”

獨眼鷹聽了這話,另一半酒也嚇醒了,一言不發地掉頭就走 ,打算找個大夫給兒子治治腦子。

從此以后 ,陸必行和他的模范爸爸獨眼鷹展開了長期的洗腦與反洗腦,斗智斗勇中,陸少爺的機甲改裝水平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他被禁足在凱萊星上時 ,花了三年,把自己在星球上閑晃的代步工具拆卸了,天馬行空地改造成了一架形象感人的星際機甲 ,浪跡天涯去了,一浪浪到了北京β星附近,和某人展開了一斷孽緣。

“你那學生呢?”四哥一進門就把壁燈都打開了 ,不解風情地破壞了陸校長的夢幻柔光濾鏡。

“讓秘書帶走了 。”陸必行辛辛苦苦拗好了造型,孤芳自賞半天,好不容易等來個觀眾 ,還進屋就拆臺。他只好從高腳凳上下來,無聲地嘆了口氣,圍著“蜘蛛 ”轉了幾圈 ,“怎么 ,你倆把那個人販子逮回來了?就是他?”

四哥看了他一眼。

“嘖,還用問嗎?”陸必行用腳尖把地板上的男人翻過來,抬頭沖湛盧擠了一下眼睛 ,“第八星系就沒有能逃得過湛盧追蹤的空間場,是不是,寶貝? ”

湛盧面無表情:“感謝您的肯定 。”

四哥也面無表情:“那你還在這干什么?”

陸必行抬頭看見兩張如出一轍的冷臉 ,無奈了:“我說二位,你們到底是誰照著誰長的? ”

他說著,半跪在地上 ,按了按“蜘蛛”的頸動脈,發現人還活著,于是正色下來:“我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來干什么,就一個問題,問完就走――我那女學生卷進這件事里 ,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您放心 , ”湛盧回答,“黃小姐的信息被我截留了,沒有流到他的同伙那里 。”

陸必行聽了這句保證 ,果然不再廢話,一點頭站起來,他從吧臺后面不問自取了一瓶酒。

“那我走了 ,”陸必行溜達到門口,對著門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儀表,忽然 ,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回頭說,“對了 ,那小姑娘跟我說了大概經過,我懷疑這人身上有類似‘伊甸園’的東西,你們當心點――拜拜。 ”

四哥眉梢一動:“等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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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五分鐘后,“破酒館”里又放起了半死不活的爵士樂,深度昏迷的“蜘蛛”被一根帶電擊功能的金屬繩捆在桌腳 ,而本來要回去睡美容覺的陸校長也重新坐回了吧臺。

綠蜥蜴趴在湛盧肩上,一動不動,像個塑料擺件。

陸必行手很欠地順著蜥蜴的后脊捋了一把 ,蜥蜴沒什么反應,他把自己摸出了一胳膊雞皮疙瘩:“誰能告訴我養這玩意的樂趣是什么? ”

湛盧有理有據地回答他:“爬行動物的歷史非常悠久,因為古老而神秘 ,從地球紀元開始,許多人類文明想象的神魔就是以爬行動物為藍本 。您看,它非常安靜 ,但不斷變換的體溫和循環的生命磁場卻非常絢麗,是一種矛盾又奇特的生物,像活古董一樣充滿魅力。”

人工智能的浪漫情懷說得陸必行一臉找不著北。

四哥在旁邊敷衍道:“他的意思是這玩意適合當布景擺拍 。”

陸必行恍然大悟 ,接受了這個理由 ,并且光速認同了爬蟲的可愛之處。

四哥的手指在吧臺桌面上輕敲了兩下,拉回了陸必行的注意力:“你方才提到‘伊甸園’,對它了解多少? ”

陸必行大言不慚道:“我要是有足夠的經費和人手 ,我都能在第八星系搭一個!”

四哥耐著性子聽他吹,感覺北京星偌大一個地殼,都裝得下陸少爺這口大氣。

“‘伊甸園’是信息技術系的第一課 ,科普教材還是我親自編的,”陸必行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軟飲,潤了潤喉嚨 ,準備長篇大論,“兩位同學,你們知道新星歷時代和舊星歷時代的分界點在哪里嗎? ”

四哥懶得搭理他 。

倒是湛盧很配合地回答:“政體來說是聯盟的成立 ,技術層面來說,則是‘伊甸園’的建立。”

“非常準確,”陸必行打了個指響 ,壓低了聲音 ,“那么我請同學們閉上眼睛,放飛想象力,跟我一起來到我們聯盟的首都星――假設你是一個生活在沃托的普通人 ,你在沃托的生活水平和在北京星差不多,也住在一座鉛筆似的筒子樓里,一室一廳。 ”

湛盧忍不住開口:“可是……”

沃托沒有“筒子樓”這回事 。

“噓―― ”陸必行裝神弄鬼地打斷他 ,“別打岔 。 ”

“在‘伊甸園’的籠罩下,你的家應該是這樣的:清晨,你睜開眼 ,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草木的香氣凝結在你周圍,周圍奔跑著你喜歡的動物 ,當然,它們只管清新可愛,絕對沒有隨地大小便的毛病。又或許你喜歡大海 ,那你的家就會像海底 ,珊瑚和五彩斑斕的魚群圍著你游來游去,你能感覺到海水像搖籃一樣托著你,但是作為一個哺乳動物 ,你不會遇到一點呼吸和氣壓問題。”陸必行的聲音非常適合宣傳邪教組織,自帶引人入勝的功能,他說到這里 ,微笑起來,“這只是伊甸園美好之處的一角 。”

湛盧仍然在一板一眼地糾結方才的問題:“您講得非常精彩,但是第一星系沒有筒…… ”

“行了 ,”四哥打斷他倆,“別廢話,說重點。”

陸校長激情澎湃的午夜小課堂被他潑了一盆冷水 ,只好干巴巴地說:“哦,好吧。‘伊甸園’其實是一張人機并聯的大型‘精神網絡’,與現實世界高度重合 ,能最大限度地為人服務 。 ”

四哥很難伺候地說:“也沒讓你照本宣科。”

陸必行和一屆更比一屆熊的學生們混久了 ,脾氣早磨出來了,從善如流地又換了種說法:“伊甸園籠罩下的地方,你的大腦可以隨時接駁任何設備與人工智能 ,打個比方――就像你現在坐在吧臺上,如果有伊甸園,你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 ,酒柜立刻會調出你想喝的飲料,送到你手邊。同時,伊甸園連接大腦 ,還能反作用于人的感官,還拿這杯飲料來說,比如有個人想喝奶昔 ,又恰好在節食,伊甸園識別了這種矛盾的需求,吧臺就會提供一杯白開水 ,由伊甸園網絡刺激他的味覺 ,讓他喝到了最想喝的那杯奶昔,還沒有熱量 。”

四哥立刻問:“你見過伊甸園? ”

陸必行一聳肩:“如果有機會,我倒是很想來一次跨星系旅行 ,可惜我護照被我爸扣下了。聽說聯盟七大星系里,每個嬰兒出生,都會在合法注冊之后 ,被納入到伊甸園。這個合法公民從生到死,都會得到最好的照顧,現實世界被精神網無限延伸 ,孤獨、抑郁、焦慮……這些都不可能存在,因為一旦伊甸園感受到你有這方面的傾向,就會通過刺激你的感官 ,調節你的激素水平,來消除這些不良感受 。遠古地球時代,很多宗教都有這種概念――無憂無慮的終極理想之地 ,他們叫它‘極樂之地’ ,‘天堂’或者‘伊甸園’。傳說神明把人類從伊甸園里轟了出去,現在凡人又自己做了個新的――當然,這里頭沒有八星系什么事 ,可能是因為總得有人下地獄吧。”

四哥不打算跟他探討國計民生的問題,一個標點符號都不離主題:“你為什么認為這個人販子使用的工具和‘伊甸園’有關?”

“幻覺,林 ,能同時干擾人和人工智能的技術,我只能想到‘伊甸園’ 。 ”陸必行點了點太陽穴,“任何東西都有兩面性 ,誰能讓你幸福,誰就能讓你迷失,當年伊甸園能落成 ,七大星系死磕出了一箱法律條款,嚴禁伊甸園技術干擾正常認知和人類自由思想 。但是技術本身是雙刃劍,它可以為人民服務 ,就可以挖人民墻角――另外 ,我那個學生應該是個空腦癥。”

人類中有大約1%的人口,由于基因缺陷,先天精神力低下 ,無法適應伊甸園系統――簡單來說,就是大腦接觸不良。

如果要強行接入伊甸園,時間長了 ,可能會造成精神障礙,甚至危及生命,這就是“空腦癥” 。

新星歷剛開始幾十年 ,伊甸園沒有成熟的時候,這些人尚且能湊合活著,但隨著伊甸園系統與人類生活結合越來越深 ,這些“殘次品 ”也逐漸被邊緣化,空腦癥有明顯的遺傳傾向,常常在某個家族內連續出現。

當年陸信將軍收復第八星系之后 ,大批飽受歧視的空腦癥 ,就舉家遷徙到了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跟烏七八糟的原住民們混居在“荒漠 ”里,致使在第八星系建立伊甸園系統的投票一直通不過……當然 ,就算投票通過了,也沒人給第八星系的大猩猩們撥款。

四哥抬頭看了湛盧一眼 。

湛盧會意,張開手 ,給淵博的陸校長展示了他從“蜘蛛”心臟上取下來的生物芯片:“這應該就是那把‘雙刃劍’,陸校長,我不知道您在信息技術方面是否也有專長。”

“什么意思? ”陸必行吃了一驚 ,片刻后,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目光從芯片上薅下來,強行保持住了矜持 ,“想雇我做研究員?困難,我現在沒有趁手的實驗室。”

四哥一挑眉:“你頂著我的名頭,到處招搖撞騙 ,東拼西湊個破學校 ,連實驗室都沒有?”

陸必行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說:“古羅馬都不是一天建成的,星海學院還很年幼 ,需要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 。 ”

四哥:“別扯淡。”

“……”陸少爺一低頭,“是有一點資金問題。 ”

星海學院并不是像外人猜測的那樣,是吊兒郎當的富二代拿著親爹給的零花錢撒著玩 。世界上沒有一個親爹會資助兒子離家出走 ,陸必行開著他的改裝機甲到處浪的時候,獨眼鷹就把他的賬戶都凍結了。

當年是陸少爺連坑帶騙,把他那架改裝機甲賣給了一個冤大頭 ,才有錢建了學校。

星海學院剛開張不久,很多設施需要修繕,被他騙來的教職員工要開工資 ,設備和機器都要維護,學生們交的那點學費根本是杯水車薪――大部分還都是“貧困生”,非但不交學費 ,還要拿獎學金 。

陸校長表面人模狗樣 ,實在是窮得快賣身了 。

然而他的心腹大患,四哥聽了卻沒往心里去,他低頭點了根煙 ,點煙送客,輕描淡寫地一錘定音:“知道了,那就這樣。需要多少你自己跟湛盧算賬 ,讓他劃給你。”

陸必行差點跪下叫“爸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驚險地保持住了學者應有的臉面 ,他很克制地一點頭:“感謝您對教育事業的支持,我代表校董會,決定授予您我校榮譽博士學位 。”

四哥當他是放屁 ,用下巴點了點門口,示意他趕緊跪安。

陸校長仍不肯見好就收,蹬鼻子上臉 ,強行抓起四哥的手上下搖了搖:“作為我校最大的贊助人 ,我還有個驚喜給您,明天早晨我校舉行第二屆新生入學開學典禮,特意為您預留了VIP座位 ,林博士,誠邀您來觀禮。”

新鮮出爐的林博士回答:“滾 。 ”

陸必行從湛盧手里接過那血淋淋的生物芯片,一點也不嫌臟 ,風流倜儻地湊在嘴邊親吻了一下,揚長而去。

前門的風鈴被他風流倜儻的腳步攪得稀里嘩啦亂響,等人走遠 ,四哥才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對湛盧說:“再給我倒一杯酒。 ”

湛盧就像陸必行描述的“伊甸園”那樣,不用他吩咐 ,就精準地按著他的口味調了一杯酒,加了兩粒冰塊放在四哥面前:“先生,您非常欣賞陸校長 。”

四哥的目光從酒杯沿上掃過 ,看了他一眼。

“您對他很有耐心 ,我很少見您這么有耐心。 ”湛盧把綠蜥蜴放回玻璃缸,有條不紊地整理起吧臺 。

四哥不置可否:“我在你眼里一直很沒耐心么?以前那幫跟著我的研究員們都挺貧的,嘮叨起來還顛三倒四 ,我也沒說過什么吧?”

湛盧那雙平湖似的碧綠眼睛里跳躍著數據分析圖,打算用足夠多的數據,有條有理地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

然而四哥沒給他機會。

林把杯中酒飲盡 ,方才放松的神色重新冷淡下來,吩咐道:“湛盧,你休眠吧 。”

湛盧一愣:“先生 ,您需要我完全休眠,還是主機休眠 、保持基本監控功能? ”

四哥說:“完全休眠,定時三個小時 ,天亮再醒過來 。”

“是,準備休眠,一分鐘之后進入完全休眠狀態。”湛盧一字一頓地重復著他的命令 ,人體漸漸“融化 ” ,與吧臺融為一體,很快只剩下一個掛在酒柜旁邊的機械手。

機械手忽然說:“先生,我為您服務 ,除了危及您生命的情況,我會無條件執行您的任何命令,無論您是道德高尚 ,還是殘忍卑劣,對我來說,都沒有差別 。我的程序設置中并沒有評價主人的功能。”

四哥靜靜地凝視著空杯里融化的冰塊 ,好像沒聽見。

一分鐘過去,機械手垂了下來,再沒有了聲息 。

四哥自己站起來洗了杯子 ,擦干凈手,然后走向被捆在桌角的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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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第一星系 ,白銀要塞。

懸浮車門向兩邊滑開,聯盟軍老元帥伍爾夫先生和大秘書長格登先后下車,格登客客氣氣地請老元帥先行 ,自己風度翩翩地扶住車門,半彎下腰,伸手遞給車里的格登夫人林靜姝 ,湊近她耳邊,輕聲細語地問:“還難受嗎?”

林靜姝臉色不大好看地點點頭,從首都星到白銀要塞 ,要是不想像當年的林上將一樣走十三天,就得通過躍遷,自古有暈車暈船暈機的 ,林女士暈星際躍遷,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毛病 。

格登說:“你開放授權,讓伊甸園幫你調節一下平衡器。 ”

林靜姝沒吭聲 ,默默地搖搖頭。

自從林上將去世 ,林靜姝就像她哥哥一樣,選擇屏蔽了伊甸園的大部分功能 。

伊甸園網絡不是一天建成的,最初只是小范圍應用 ,讓人控制家用電器、玩個全息游戲之類,漸漸成熟的技術在漫長的百年光陰里,一點一點給人們日常生活增加便利 ,人們也像古地球人給手機裝一堆應用軟件一樣,不斷開放著自己的授權。

《精神網絡保護法》規定,伊甸園中每一項應用 ,必須充分告知公民隱私披露的可能性,得到公民授權才能鏈接。不過這些通告內容事無巨細,動輒十幾萬字 ,大家一般都懶得看,反正伊甸園建立伊始,立法和監管就相當嚴格 ,沒鬧出過泄露用戶隱私的丑聞 。

而當今 ,開放、包容 、坦率和自由表達是無可置疑的政治正確,除了少數篤信苦修能磨礪自己的宗教人士,也就只有林靜恒和他的白銀十衛會屏蔽伊甸園了――這其實是林將軍生前的一樁“罪名” ,罵他的人說他是包藏禍心,一點也不磊落,死后則變成了“功勞” ,聯盟政府特意寫文章說他“為了磨練鋼鐵之軍,身先士卒地擁抱痛苦 ” 。

林靜姝選擇用這種方式紀念亡兄,跟茹素差不多 ,格登沒什么意見,還十分體貼地給了她半個臂膀,讓她靠著自己休息。他的溫柔有點在白銀要塞作秀的意思 ,也有真情實感――不管大秘書長私下里和當年的林上將有什么齟齬,他對林靜姝還是很有感情的。

沒有辦法,這樣的美人 ,即使是個擺在家里的死物 ,看久了也能讓人生情 。

白銀要塞的新守將李將軍早早迎出來,在路邊恭候元帥和秘書長夫婦,兩排衛兵在他身后列隊 ,軍容整肅,一水的年輕英俊、細腰長腿。但仔細一看,又有點違和 ,因為這些衛兵英俊得太過整齊劃一,除了軍裝上的編號,幾乎是一個蛋里孵出來的 ,叫人一眼掃過去,簡直要被他們英俊出密集恐懼癥。

元帥是老牌人物,一看這儀仗就皺了眉 ,李上將小聲解釋:“白銀十衛現在走得不剩什么了,其他……其他那些都是權貴子弟,桀驁不馴 ,很不好管束 ,為了第一星系的安全,我調來了一批人造人,您看這個模式…… ”

老元帥不陰不陽地打斷他:“這倒是個辦法 ,回頭我就寫封信給聯盟議會,讓他們派個人工智能來統轄白銀要塞,往后機器人指揮機器人打仗 ,又文明又省事,也省得整天勾心斗角 。”

李上將特意帶了一支機器人模特隊出門相迎,本想展示自己靈活變通 ,不料被老元帥當眾挖苦,只好臊眉耷眼地在前引路,再也不敢多嘴了。

一行人走進白銀要塞 ,徑直沉入地下,來到地下最深處,元帥用聯盟軍的最高權限打開了七道封鎖的大門 ,隨著最后一道厚重的金屬門緩緩抬起 ,一架巨大的機甲落入所有人眼里。

它近乎完美、近乎璀璨,冰冷的機身熠熠生輝,像一條沉睡的巨龍 。

格登秘書長仰頭贊嘆道:“這就是‘湛盧’。”

“對 , ”李上將似乎是怕驚醒什么,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靜恒……之后 ,再也沒有人能喚醒湛盧,它拒絕一切精神鏈接,包括伊甸園。湛盧是人類瑰寶 ,是白銀要塞的旗幟,我們不想人為破壞,強行鏈接 ,可是這些年星際海盜越來越猖獗,聯盟實在需要它,沒有辦法 ,才想請格登夫人來幫這個忙 。”

李上將說著 ,沖林女士欠了欠身:“您是靜恒唯一的血親,分享同源的優秀基因,或許能打動湛盧。”

林靜姝退讓半步不肯受禮 ,還了他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老元帥上前,伸手摸了摸湛盧的機身,伸手按在艙門上 ,試探說:“請求鏈接 。 ”

整個地下空間先是“嗡”的一下,隨后,那聲波頻率很快離開了人耳分辨范圍 ,好似一聲無聲的咆哮,海浪似的往四下回蕩,與此同時 ,老元帥覺得某種極強大的壓迫力當頭碾了過來,沉睡的機甲像一頭困獸,一旦睜眼就要張嘴噬人 。

老元帥陡然一驚 ,連忙松手 ,整個人往后退了幾步才站穩。

“元帥!”

老元帥擺擺手,擋開李上將諂媚的手,渾濁的眼睛盯住了他 ,一字一頓地說:“260年,新星際恐怖主義和海盜團勾結,林靜恒奉命出戰 ,最著名的那場戰役里,他一個人入侵了十五架敵軍機甲,強行接管對方權限――同一時間。 ”

李上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

“林靜恒不是靠一架機甲統領白銀要塞的 ,湛盧不接受鏈接也是情理之中,鏈接你們這些廢物是對機甲的羞辱。精神閾值達不到,血緣?虧你想得出來!”老元帥冷冷地說 ,隨即疏離有禮地轉向林靜姝,“格登夫人不用試了,夫人身體不好 ,也沒受過軍事訓練 ,容易被湛盧震傷,讓美麗的您受傷會是首都星的無上損失。抱歉麻煩您專程跑一趟,請 。”

秘書長本來就是過來做個樣子 ,并不是真心想幫忙,樂得圍觀軍方一籌莫展,二話不說拉起林靜姝 ,跟著大步流星的老元帥離開白銀要塞。

他沒看見自己“柔弱 ”的妻子回頭看了湛盧一眼,鴉羽似的睫毛垂下,掩住了她一點詭異的笑容。

同一宇宙時間 ,第八星系,北京β星 。

天剛蒙蒙亮,四哥細致地把手洗了三遍 ,洗完想了想,又順手抹了把臉。

墻上的機械手仍在休眠,他自己動手把胡子刮了 ,換了身衣服 ,隨后打開了“破酒館”的窗戶和前后門。

風聲與寒意穿堂而過,北京星已經從瑟瑟發抖的寒夜中醒來了 。

四哥給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咖啡,又從保鮮柜里翻出了一團三明治――第八星系特產 ,四哥舉起來看了看,實在沒看出里面夾了些什么玩意,他也不在乎 ,四門大開地就著寒風開始啃,還順手給蜥蜴投喂了點面包蟲。

外面人聲漸起,有行人匆忙的腳步聲 ,有手忙腳亂的主婦嘹亮的叫罵聲,不學好的小孩子學著大人說粗話,還有“日可云車”五分鐘一次的鳴笛 ,這是第八星系特有的生機。

“破酒館 ”里干干凈凈,蜘蛛已經不見了 。

四哥這個人,精力充沛的時候沒有很活潑過 ,這會熬了個通宵 ,也顯不出萎靡,他像棵松樹,風霜雨雪也好 ,春和景明也好――都是一個樣 。

皮糙似鐵,不知炎涼。

“您不該對著冷風吃早餐,會引發腸胃問題。 ”三個小時一到 ,掛在墻上的湛盧準時變回了美男子 。

四哥好似被什么吸引似的,凝視著窗外沒回頭:“不會。”

他話音沒落,酒吧的門窗同時關上 ,室內氣溫迅速回升,銅墻鐵壁似的把北京星寒冷的清晨隔絕在外。

湛盧嚴肅地說:“會,迎風吃冷食和腸胃問題呈現顯著正相關性 。”

四哥:“…… ”

湛盧拿走了他這湊合至極的早飯 ,把隔夜咖啡潑了,磨了一杯新的,又把三明治加了回熱:“您審問了蜘蛛。”

四哥跟他說話不繞圈子:“嗯 ,三個月前 ,毒巢在第八星系外圍,遇到了一伙來歷不明的人,這些人聲稱自己手上有一百臺機甲 ,兩艘帶武裝的星艦,要跟他們談一筆軍火生意。芯片就是這伙人帶過來的,植入心臟里 ,不單能隨心所欲地影響半徑兩百米內的人和人工智能,還能讓他們變成刀槍不入的超人――據我所知,伊甸園都沒有這種功能 。”

一百臺機甲是什么概念呢?

五年前 ,聯盟政府秘密派兵包圍白銀要塞,也只出動了五百臺機甲。

湛盧:“不是八星系本土的幫派勢力。 ”

“應該不是,”四哥說 ,“這些神秘人開價很低,第一批軍火幾乎是白送,只是讓毒巢幫忙搜羅兩到四歲的小孩 ,一百個一批 ,已經跟他們要了兩批,猜測可能是在做什么人體實驗 。那些神秘人不讓他們在同一個地點拐小孩,可能是怕拐得多了被人發現 ,也可能是在利用毒巢這群傻瓜測試生物芯片――現在毒巢這幫人在整個星系里亂竄。”

湛盧靜靜地等著四哥的結論。

四哥心不在焉地吃了加工過的早飯,這才說:“不急,如果是域外海盜想干什么 ,毒巢應該只是他們伸出觸角的一個試探,遲早會找上門來 。在這之前,最好先弄清楚那個生物芯片到底是什么 。 ”

“我會全力協助陸校長 ,”湛盧頓了頓,“對了,您今天會應邀參加陸校長的開學典禮嗎?”

“我吃飽撐的? ”四哥把咖啡一飲而盡。

湛盧:“可是我注意到您把衣服換了。”

四哥隨口打發他:“昨天那件沾了血 ,臟得很,處理掉了 。”

湛盧“哦 ”了一聲,收走了四哥的餐具和空杯:“那么稍后我會把這項安排從您的日程里劃去。 ”

四哥坐在原地沉默了一會:“誰讓你列入日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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