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客棧(一)

雨已經下了兩個時辰,由黃昏漸沉到夜幕低垂 ,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所幸這入春的第一場雨不大,水滴輕打著窗外的樹葉,倒也給這寂寞的夜平添幾分趣味 。

然而 ,有幾分趣味的寂寞,也還是寂寞啊。

打在窗欞上的雨滴碎成幾瓣,濺到春謹然的臉上 ,又被他隨意抹去。然后 ,早已空蕩蕩的客棧大堂,響起一聲長長嘆息 。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被這怨氣沖天的哀嘆生生揪了起來,遂發現那位夜貓子一樣的爺仍精神抖擻 ,頓覺生無可戀。爺在,他就得伺候著,哪怕對方僅用一壺酒和一碟花生米就企圖憂思到天明。

這是一間中原小鎮上的客棧 ,地處交通要道,往來人流龐雜,說不清哪位就是商賈巨富 ,保不齊誰人便是武林高手,所以店家擺開八仙桌,笑迎四方客 ,誰都不敢得罪 。夜貓子一樣的爺傍晚走進大堂時,也并沒有這般討人嫌,相反 ,風度翩翩 ,談吐文雅,開口便讓人如沐春風,抬手便是散碎銀子作賞錢 。哪承想這人定了客房后不在屋里老實待著 ,偏往大堂里坐,而且一坐就是兩個時辰,仿佛在等人 ,可等到萬籟俱靜也不見什么人來與他相會,于是春風消散,哀怨叢生。

店小二也想嘆息 ,又怕被夜貓子爺察覺,只能強忍住,內部消化 ,卻不料還沒等消化完,就見夜貓子爺猛地抬起頭!

店小二也激動地騰一下站起身來,剛想獻殷勤地問“客官您是不是要休息了” ,客棧大門卻被人拍響!

店小二被這聲拍門嚇得差點滾到桌子底下。夜深人靜 ,早過了打尖住店的時間,門板更是一個多時辰前自己親手上上的 。要不是某位流連大堂遲遲不肯入房的夜貓子爺,他這會兒早去后面呼呼大睡了 ,哪還至于被這“夜半鬼叩門 ”嚇去半條命。

雖悶悶不樂,但雨夜行路不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況且客棧也還有空房。思及此,店小二便三步并作兩步上前,麻利卸下門板:“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 。”來人衣著樸素 ,未著蓑衣,也沒有包袱行囊,雨水已將他的頭發打得濕透 ,他卻似全然不在意,臉上神色自若,既無趕路的行色匆匆也沒有風吹雨打的窘迫狼狽 ,不知道的還以為外面月色正怡人 ,春風拂面吹。

這是一個江湖客。

店小二篤定地在心里下了判斷 。別看他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這個鎮子,但見過的三教九流比吃過的糧食還多,雖然眼前的人兩手空空 ,沒帶著任何兵器,長得也……太好看了一些,但沒聽說長得好看的不能混江湖 ,而且這人雖極力隱藏,眼底的戒備和肅殺,卻是藏不住的。

不過江湖客也好 ,老百姓也罷,與他都無甚關系:“好嘞,趕巧小店還有兩間上房 ,我這就帶您上二樓…… ”

雨夜來客并不難伺候,進房后不要吃不要喝,只要了一盆清水和一條干凈的毛巾 ,便打發店小二下去休息。店小二哪里能休息 ,下面大堂里還端坐著一位……咦?

走下樓梯的店小二愣住,用力眨眨眼睛,再睜開 ,終于確認,夜貓子爺不見了 。明明剛才拎熱水上樓的時候還坐在那兒,現在卻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當然 ,店小二不會真的以為對方憑空消失,只當他困了累了,終于熬不住得上樓休息了。

如獲大赦的店小二果斷放下熱水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安上門板,然后一溜小跑逃之夭夭 。

大堂一時三刻便清清靜靜,只剩下地上的一串雨水腳印 ,順著樓梯,一直延伸到天字五號房 。

……

天字五號房在二樓的盡頭,此刻房門緊閉 ,燭火已滅 ,無半點聲響,顯然里面的人已經休息。但這并不妨礙某人登門拜訪。

“困了累了終于熬不住”的春謹然這會兒就站在門前,神情肅穆 ,一絲不茍地整理衣冠,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位即將步入學堂的先生 。但眼底壓抑不住的喜悅之光出賣了他,這喜悅讓他整理衣冠的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明俊兄 ,對不住了。

春謹然在心里對那位失約的友人真誠道歉 。明明說好不見不散,自己卻提前離開。哪怕對方遲到了兩個時辰,并且很有可能繼續遲到下去 ,自己依然違背了約定。

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憑誰處在他的位置,都會這樣做的,因為那人實在是……貌若潘安已不足以形容 ,總之就是哪怕這會兒明俊兄已經到了,只要看那人一眼,也一定會明白自己“想刨白薯卻不料挖出了翡翠蘿卜”的驚喜之情 ,并以廣闊胸襟諒解自己 ,甚至很有可能鼓勵自己做接下來的事情——

叩叩。

禮貌性地敲了兩下房門,不一會兒,房內似有起身的聲響 ,春謹然溫柔一笑,打開折扇輕輕晃動,同時朗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陰…… ”

沒等他吟完整首詩,房門已開,投宿者仍是那身衣服 ,但頭發已擦干并且重新梳過,臉更是洗得干干凈凈。月光被烏云遮住幾乎淡得無影無蹤,可春謹然卻覺得這人自身就帶著光 ,明眸皓齒,顧盼生……

“你找錯人了 。 ”

咣。

啪嗒。

門關得很快,而且落了鎖 。

春謹然聳聳肩 ,顯然對這種情景已非常熟悉 。只見他收起折扇 ,走回自己的天字三號房,點燃蠟燭,打開木窗 ,然后足下一點,人與燭火都已消失在窗外。

……

裴宵衣以為今晚可以睡個干凈而安穩的覺,直到聽見腳步聲。那時來人還沒有走到自己的門外 ,但裴宵衣已經警惕,并做好了應對準備,哪知來者在門外不知做什么磨蹭了好長一段時間 ,好不容易終于叩響房門,又開始吟詩,這讓本就在置之不理和出手御敵之間糾結的男人 ,最終選擇,開門,但不接客 。

其實從踏進客棧的一瞬間 ,裴宵衣就注意到了這個人 ,因為那張散發著狂喜和熱切的臉,想不注意,真的很難。半夜不在客棧里好好睡覺反而在大堂自斟自飲 ,已屬異常,如今在尚有寒意的三月雨夜還要扇扇子……

明槍好躲,暗箭能防 ,敵人可殺,但瘋癲者,著實沒有出手的必要。

當然 ,如果瘋人不走門改走窗并施展出了上乘輕功,另當別論 。

“兄臺何必如此冷漠。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三兩同好,秉燭夜談,豈不快哉?”春謹然小心翼翼護著手中的燭火 ,將之穩穩當當放到了裴宵衣的桌上 ,末了抬起頭,送給對方一抹溫暖微笑。

裴宵衣看懂了這個表情——果然,來者不善 。

“你看 ,光顧著飛檐走壁,都忘了自我介紹。在下春謹然,年逾二十五 ,尚未娶親,略通琴棋書畫,稍懂斧鉞鉤叉 ,好結四海之友……”

見對方按兵不動,似乎沒有趕人的意思,春謹然不禁暗喜 ,情難自抑地再度掏出折扇,想給自己的翩翩風采錦上添花。哪知道扇子剛打開一半,便凌空飛來一鞭 ,不偏不倚 ,正抽在扇面上,扇面隨之斷成兩節,之后鞭梢更是狠狠掃過春謹然的手!

折扇啪嗒一聲落地 ,身首異處 。

春謹然捂著熱辣辣的手指頭,悲從中來:“這是我畫得最滿意的一副扇面啊! ”

許是哀號得過于悲切,裴宵衣差點就要相信了。

然而 ,只是差點。

迅速收回的九節鞭纏繞在棱角分明的手掌上,如果春謹然敢再動一下,下次身首異處的就是他自己 。

春謹然似乎察覺到了危險 ,所以只是干嚎,并無其他動作 。

裴宵衣看了一眼地上,確認那只是一把殘破的扇子 ,遂抬眼,冷冽地看向對方:“暗器呢?”

春謹然被問得莫名其妙,都忘了嚎:“什么暗器?”

裴宵衣一副“我已經把你看透了 ”的表情:“你看似要扇扇子 ,實則是想對我施展暗器吧。”

春謹然看看裴宵衣 ,看看地上,又看看自己已經腫了的手指頭,覺得自己過往二十五年的委屈加在一起都沒有此時來得讓人心酸。

裴宵衣見他不語 ,頓覺自己猜中,繼續道:“想交手,我不會躲 ,但我自問沒有什么仇家,所以我要知道你的來意 。”

春謹然想哭:“明明都說了,我□□謹然 ,二十五歲,尚未娶親,略通琴棋書畫 ,稍懂斧鉞鉤叉……是的在這一點上我撒了謊…… ”

啪!

又是一鞭子。

雖然這回沒有抽到春謹然的身上,但執鞭者的不耐煩已然明晰:“我問的是來意,不是來歷。雖然你確實來歷不明 。”

“你我萍水相逢 ,能有什么來意!”春謹然也有些惱了 ,“不過就是看你長……咳,面善,故而前來談談天 ,喝喝酒,賞賞雨,論論道。雖說行走江湖 ,防人之心不可有,但兄臺的防人之心會不會太重了一些? ”

裴宵衣瞇起眼,仿佛在思忖話中的真假:“我抵達客棧時已夜深 ,你卻仍在獨自喝酒,難道不奇怪?”

春謹然:“我在等人啊!”

裴宵衣:“那為何現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 ”

春謹然:“……既然你步步緊逼 ,我只能實話實說。 ”

裴宵衣:“洗耳恭聽 。”

春謹然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不遠處隱約傳來男女的歡笑聲 ,不知道是哪里的璧人在春風一度。燭臺放得似乎有些近 ,烤得他臉發熱:“人啊,生于塵世,總有一些喜愛的事物。有人喜歡四書五經 ,有人喜歡花鳥魚蟲,有人喜歡舞文弄墨,有人喜歡刀槍棍棒……”

裴宵衣:“如果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選擇抽第三鞭 。 ”

“別別別,馬上來了!”

這不僅是個戒備心極強的美男子,還是一個很沒有耐心的美男子!

“在下不才 ,上述情趣均不喜愛,偏好與江湖好男兒談天論地把酒言歡,又恰巧會點輕功 ,擅長夜行,所以……”

“所以今日你只是恰巧看到我,又恰巧覺得我是江湖好男兒 ,于是趁夜冒雨溜窗 ,準備與我談經論道。 ”裴宵衣幫他補完。

“然也 。”春謹然長舒一口氣,以為自己終于說通了……

啪!

第三鞭!

這一下切切實實抽到了春謹然的胸口,只見衣襟崩裂 ,胸前赫然泛起一道鞭痕 。

“我說的都是實話!”

第四鞭!

“沒有人要害你啊! ”

第五鞭!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只見春謹然運足內力,腳下生風,準確閃過裴宵衣的第六鞭 ,然后一個跟頭翻到窗前——說不通,我跑還不行嗎!

所以說,老天爺是公平的 ,給了你一張絕世容顏,就不會再給你腦子,但為了保你周全 ,有時也會多送一顆被害妄想的心。

無聲嘆息間,春謹然已經踏上窗臺,雖然身后美人兄的鞭梢緊追不舍 ,但論輕功 ,他還是有自信……

咣當!

什么東西從眼前落下。

啪!

鞭子結結實實抽在春謹然的后背上,但他愣在那里,仿佛被人封了穴道 ,覺不出疼 。

裴宵衣也察覺到不尋常,收回九節鞭,遲疑著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個瞬間春謹然忽然飛出窗口 ,裴宵衣下意識追上,只見對方沒有往遠處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來 ,裴宵衣才明白春謹然為何會這般異樣 。

一個突然墜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鮮血淋漓。

雨還在下 ,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謹然再顧不得這些 。他小心翼翼地將姑娘抱起來,想先回到客棧里面再作打算,卻在下一刻 ,定住。

雨聲很大 ,但在習武者耳中,再大,也蓋不住一個人的呼吸。

姑娘已經死了 。

盡管雨水將她衣服上的紅色沖淡 ,可脖頸上那條又長又深的劍痕,卻仍汩汩冒著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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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雨夜客棧(二)

感謝羲和清零、南槿 、顏煙、團團圓\\\\^O^/、飲屠蘇 、流星麻麻、易貅、蝸牛刺猬 、嘻嘻哈哈哈(X2) 、霧散見青山、沫沫的夏洛、小西 、zErO的地雷!感謝2014雪雪雪的手榴彈!感謝cherry的地雷+手榴彈組合套裝!感謝少年頹、銀子媽、二壯身強力壯 、胖馬啊喂的火箭炮!感謝千山童鞋的深水魚雷!“殺人啦!快來人啊!殺人啦!啊啊啊啊——”

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劃破初春的雨夜。

春謹然與裴宵衣面面相覷,前者頭皮發麻,后者眉頭緊蹙 。

這并不是一個官府睜只眼閉只眼的荒涼地界 ,相反,百姓安居樂業,商戶欣欣向榮 ,一派寧靜祥和簡直是州鎮楷模 。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愿意在這種地方惹是生非,因為下場很可能同此時的春裴二人一樣 ,沒有把目擊者嚇得跪地求饒 ,反而被人奔走相告。

一個又一個的客棧窗戶亮起搖曳的燭火,春謹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女子尸身抱到客棧外走廊的屋檐下輕輕放好 ,并把對方敞開的衣衫收攏,末了,輕輕道一聲:“姑娘 ,對不住了 。”

縱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著她被風吹雨打,這是春謹然的惻隱之心。

雖欲凜然緝兇 ,奈何自身難保,權衡之下只能先跑為上,這是春謹然的生存之道。

整個過程中裴宵衣只是看著 ,仿佛既不能理解對方的多此一舉,又無法感受對方的狼狽焦急 。

安頓好尸身的春謹然發現美人兄仍傻站在那里,真是恨不能奪過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兩下:“還愣在那里做什么 ,跑啊! ”

仿佛應了春謹然這句話 ,他的尾音還沒落,一柄長桿大斧已然從背后襲來!

春謹然聽見利刃破風的聲音,下意識閃避 ,總算險險躲過,但肩膀處的衣衫還是被鋒利斧刃劃出一道口子!

“大膽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害命 ,還不快俯首認罪!”來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謹然高出兩個頭,一身勁裝 ,雙目有神,但更讓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順飄逸的胡須,活脫脫戲文里的美髯公!

但 ,胡須可以漂亮,話卻不能胡講。哪里有光天化日了?如何就眾目睽睽了!不,更重要的是——

“這位大俠你聽我說人不是我殺的我冤你不要再砍了啊啊——”春謹然輕功雖好 ,武功卻平平 ,面對普通刀劍匕首尚且吃力,何況是如此恐怖的長斧,在氣勢上就先輸了個一敗涂地。

“你乖乖束手就擒 ,我自然不會步步緊逼 。 ”持斧者半點余力不留,似還有愈戰愈猛的趨勢。

“人不是我殺的為何要我束手就擒! ”

“分明是你見色起意圖謀不軌施暴不成便將人殺害!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敢狡辯?!”

“……”春謹然不想再在這么細致的仿佛身臨其境一般的殺人經過上多費口舌,只想問一句 ,“人證何在! ”

“店小二,親眼看見你殺人害命!”

“姑娘氣絕在先,我抱尸在后 ,他根本沒有看見事情經過!”

“有話去衙門你說,是真是假自有公斷! ”

“那物證呢!人證我說不清,可你有哪門子物證!”

“物證就在你身上!”

“啥? ”

“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軌 ,為何也會衣衫不整!”

“那是你用斧子剛剛砍的!”

“我說的是胸前! ”

“那是他用鞭子剛剛抽的!”

為什么沒有仙人給他托夢告知今日大兇萬萬不可夜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太白金星隨便哪路神仙都可以,夢里不說話,畫個餅也行啊 ,那他會乖乖在家里啃干糧而不是千里迢迢跑來與杭明俊夜談飲酒……很好 ,罪魁禍首找到了,無緣無故失約缺德帶冒煙殺千刀死不了的杭明俊!

長須客手上的斧子雖沒停,但話也聽進耳里:“若不是你圖謀不愧 ,怎會被人抽得皮開肉綻!”

“我是圖謀……略有不軌,但不是沖著那位姑娘…… ”春謹然真是百口莫辯,忽然瞄見不遠處隔岸觀火的美人兄 ,連忙求援,“那邊傻站著的,既然沒跑就幫我說句話啊! ”

長須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 ,沒注意庭院中還站著一個人,被春謹然一嗓子喊得長斧頓了一下,春謹然總算找到機會抽出袖里劍 ,彎腰一閃便從斧柄下面溜進去,電光石火間,短劍閃著寒光的尖便抵住長須客的咽喉。

“我沒有害那位姑娘 ,也不想傷你性命 。但我知道無論我怎么講 ,你都不會相信,畢竟你親眼看見我滿身鮮血地抱著尸體。但我希望你能聽聽那位兄臺的說法,也許可以讓你更能明白我的話。”春謹然的聲音因為緊張疲憊而變得沙啞 ,拿著短劍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堅定,讓人不自覺想要相信 。

受制于人 ,長須客頗為不自在地輕咳一聲,看向裴宵衣,粗聲道:“姑且聽你怎么講 。”

春謹然在心里長舒口氣 ,既然對方緩和,那便是有商量余地,于是他滿懷希望地看向美人兄。

男人此時倒很好脾氣 ,讓說話就開口——

“這種事情講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惡,他會這樣想并不奇怪。 ”

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給閻王爺編草鞋吧!

“唉 ,你還有什么可說 。”長須客一聲嘆息 ,頗為失望,“要么你殺了我,要么我不管天涯海角都會把你捉拿歸案。”

春謹然行走江湖 ,多得是風花雪月,卻很少刀光劍影,別說殺人 ,連防身的袖里劍都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鞘。所以他不可能殺掉眼前的長須兄臺,但更不愿乖乖被抓,眼下唯一能干的 ,只有腳底抹油 。可就這樣抹油,他又很不甘心……

裴宵衣看出春謹然想跑,他見識過對方的輕功 ,眼下形勢對方要跑不是難事。可為何不立即運氣調息腳下生風,反而意味深長地望向自己?不,不僅是望 ,微動的嘴唇似還有話想說……

春夜 ,涼風,微雨漸大。

裴宵衣在新換衣衫再次濕透的懊惱中,聽見了命運崩塌的聲音——

“要跑一起跑 ,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啊,大師兄! ”

……

追逐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 。

春謹然兒時被惡狗追過,少時被野狼攆過 ,成年后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不喜“秉燭夜談”的江湖男兒們追打得四處逃竄,但哪一次都沒有今次這般讓人生不如死。“大師兄”的狀況比他好一些,卻也去了半條命 ,現在連抽鞭子都不似之前的虎虎生風,儼然病貓殘喘。唯有長須兄臺,一柄大斧劈天斬地 ,腳下輕功竟也不俗,內力源源不斷,外力綿綿不絕 ,簡直索命閻羅!

春謹然從未想過自己會遭此大難 ,真真是滿腔悲憤,以至向來怕疼的他居然含淚咬破手指,于扯下的衣襟上血寫斷魂詩——

不懼長斧來追殺 ,

只怕輕功還上佳 。

斗轉星移不停步,

滄海桑田把你抓。

惟愿諸兄多牽掛,

來日上墳淚撒花。

殘月 ,荒山,破廟 。

春謹然內力耗盡,呈大字狀癱倒在地 ,再挪不動半分 。裴宵衣可以挪動,卻也知沒什么大用。以長須客的腳程,不消一刻 ,便會趕到,即便他能跑,也跑不了多遠。

“無妄之災啊! ”春謹然仰天悲嘆 。

破廟屋頂的瓦片已斑駁零落 ,點點星光透進來 ,讓滿是塵土的陰森古廟內平添幾許柔和。

“可惜。”美人兄忽然也輕嘆起來 。

春謹然頓時感到一陣心酸:“就是,沒能與你好好地把酒言歡,可惜 ,可惜啊。”

男人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春謹然分明看見他纏著九節鞭的手掌又握緊了些。不過最終,春謹然也沒有在“衣衫不整 ”的道路上滑向更遠 ,因為男人的鞭子沒有再甩出,估計確實體力不支了 。

“可惜今次出門未帶舒心散,”男人難得多解釋一句 ,估計是真的有些后悔,“否則不至如此狼狽。”

“舒心散? ”春謹然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聽過這玩意兒,“恢復內力的靈丹? ”

裴宵衣:“殺人不見血的秘藥。”

春謹然:“……”

三天的若干次交手中 ,春謹然已經看出來了,美人兄是真的想下殺手,奈何長須兄也不是吃素的 ,加上客棧交手時因大意被自己的袖里劍鉆了空子 ,此后的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再難被尋到破綻 。

“不過最可惜的是, ”裴宵衣低頭 ,看向一灘爛泥似的某人,“你在客棧里明明有那么好的機會殺他,為何不殺?”

躺著的春謹然仰望站著的男人 ,發現對方臉上既無懊惱也沒有憤怒,只是疑惑。可正是這單純的疑惑,讓他更覺得渾身發冷 ,仿佛人命在對方那里只是一個隨手可丟的物件,根本不值一提:“長須兄認定我倆與兇案有關,這是誣陷不假 ,可歸根結底只是想將我倆捉拿歸案,從頭到尾都沒有真的想傷我倆的性命。退一步講,即便被抓 ,我倆仍有繼續分辯的機會 ,何至于鬧到殺人的地步 。”

裴宵衣輕笑,滿眼嘲諷:“如果我沒看錯,他與你打招呼的第一斧就是奔著取你性命去的 。 ”

春謹然:“那是因為我當時蹲在尸體旁邊 ,他背對著我看不見我在對尸體做什么,以為我還要繼續行兇!”

裴宵衣:“人已經死了,你還行什么兇?”

春謹然:“他又不清楚 ,只聽見店小二喊殺人,哪里能夠確定姑娘是死是活。 ”

“你非要這么煞費苦心地為他解釋,那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了。”裴宵衣聳聳肩 ,討論結束 。

春謹然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人。明明被無端地卷進兇案,卻沒有半點怨天尤人;明明被長須兄追得起了殺心,言語中卻感覺不到半點憤怒仇恨;明明被自己一聲“大師兄”活活拖下水 ,卻不見他為此聲討一句。如果真是這人脾氣好,胸襟寬廣,倒也罷了 ,可抽在自己身上那一鞭鞭卻是實實在在的啊!

“喂 , ”春謹然叫他,雖不自在,但還是決定說清楚 ,“我不是真心想要害你的,誰讓你那時候不幫我說話,我一時氣不過就……所以如果你現在生我的氣 ,我完全理解,而且任憑你處置!”

裴宵衣低頭看著他,第一次眼神如此認真:“沒人想要‘處置’你 。”

“…… ”筋疲力竭得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才“頓悟 ”會不會有點太晚了!要不是爬不起來 ,春謹然真想踹他兩腳,“美人,此時此刻 ,咱們忘掉風花雪月,只談人間正道。我就一個問題,你為什么不生氣?”

裴宵衣不解:“我為什么要生氣?”

春謹然快急死了:“因為如果不是我 ,你現在就會安穩地睡在自己床榻上而不是成為殺人兇手被一把斧子追得東躲西藏! ”

裴宵衣笑了 ,雖然很淺,卻讓春謹然看入了迷。

然后裴宵衣開口了,帶點戲謔 ,帶點嘲諷:“之前你說我防備心過重,可結果,卻正是你讓本來可以脫身的我卷了進來 。不過無妨。憑什么我被追殺 ,你卻可以獨善其身?換作何人都會這樣想,這很尋常。”

原來如此 。

春謹然有些懂這個人了。因為天底下沒有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你做壞事 ,我做壞事,他也做壞事,所以大家都一樣 ,沒什么可抱怨的。嗯 ,尋常,很尋常,十分尋常……個鬼!

這人是被從小坑害到大的嗎!

可哪家被坑害的娃會長成這樣 ,絕美容顏已屬天賜,眉宇間的英氣更是難得,尤其剛才那一笑 ,真是讓人心神蕩漾,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即起身端坐 ,燃紅燭,斟美酒,執手相望 ,談經論道!

防備心強就隨他去強吧,春謹然現在只迫切想要知道——

“美人兄,您貴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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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雨夜客棧(三)

裴宵衣的最后一絲耐心終于被春謹然閃爍著異樣熱切光芒的眼神磨掉 。他不是沒遇見過這樣的目光,但都來自女子,且姑娘家總有幾分矜持 ,不至像眼前人這般……萬馬奔騰,就差元神出竅直接撲他了 。雖然相比世間諸多險惡,人心諸多算計 ,這份意圖帶來的威脅還不如嚴冬的一陣冷風,但冷風吹久了,也會傷寒 ,尤其吹風之人,內力有限,風力卻不減。

不過好在 ,到此為止了。

春謹然等了半天,沒等來美人的貴姓,卻等來了對方的關心:“你還跑得動嗎? ”

雖然當下自己癱躺如爛泥別人挺拔若松柏 ,自己氣息奄奄灰頭土臉別人發絲未亂星眸清明 ,卻原來三天三夜朝夕相處不是說說的,自己的執著換來了真心!思及此,春謹然只覺鼻子發酸眼發熱 ,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不穩:“雖然就算天王老子來我也跑不動了,但在被抓之前能聽你如此一問,夫復何求!”

裴宵衣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 。”

春謹然不解對方這句話所指為何 ,但無所謂,他現在只想掙扎著起身用小臟手去摸摸美人的臉蛋……

“保重。 ”

“沒事沒事我起得來不用扶……”

咻唰——

噠噠噠噠噠——

美人不是要扶他。

美人跑了!

春謹然瞪大眼睛,剛伸出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 ,收也不是,抓又不著,簡直凄涼而心酸 。

若在平日 ,以他的輕功三兩下便能追上對方,可現在,別說是內力尚存的美人兄 ,就是半點武功不會的丁若水 ,他都未必能摸到對方衣角。顯然,美人兄等待得正是這個時機,不費吹灰之力 ,便將自己甩得一干二凈。

這真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

流水無情戀落花 。

心若蛇蝎腸似鐵,

縱使傾城也白搭!

……

郭判追到破廟的時候 ,見到的便是正在斷魂詩旁邊補寫絕情詩的春謹然。

郭判原本想從屋頂尋個空隙,悄無聲息地接近,后來發現對方完全沉浸在某種激烈的情緒中 ,竟毫無警覺,遂大膽潛入,然后就發現對方又開始用蘸著鮮血的手指在那塊破布上寫狗屁不通的詩文了。

三天三夜 ,自己的判官斧沒在“疑兇”身上留下任何傷口,倒是“疑兇 ”自己咬破了自己兩根手指頭,世風日下 ,人心真是……太難測了 。

賦詩完畢的“疑兇”將破布重新折疊好 ,小心翼翼地揣回懷里,這才抬頭看向郭判:“來了?”

郭判一愣,繼而了然 ,原來不是沒察覺到自己,而是恰恰在等自己。思及此,他也不猶豫 ,立刻從懷中掏出繩子將對方捆了個結結實實,以免“疑兇 ”反悔。

春謹然聽著他內力豐盈的沉穩氣息,看著他矯健有力的捆綁動作 ,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不由得脫口而出:“大俠,您貴姓?在哪個衙門當差? ”

美人的芳名問不出就算了 ,緝拿自己的壯士總要知道叫啥啊!

“大俠不敢當 。在下姓郭,單名一個判字 。并非衙門當差,一江湖中人罷了。”郭判行走江湖 ,從來都是坦坦蕩蕩。

春謹然愣住 ,懷疑自己聽錯了名字 。

郭判,江湖人稱“判官”,平生立志蕩盡世間不平 ,遇見惡徒,懲之,遇見兇犯 ,捕之。雖然名字和外號里都有個“判 ”字,但這人恰恰相反,只抓 ,不判,尤其是疑兇,必定要送與官府定奪 ,如果是官府不好或不愿插手的江湖紛爭,則會將人送與他認為適合裁決的門派。然而江湖紛爭錯綜復雜,各大門派千絲萬縷 ,很多時候他認為“適合”的 ,卻并非人人滿意,久而久之,他的武林名聲便毀譽參半了 ,喜歡的人說他嫉惡如仇黑白分明,厭惡的人講他多管閑事一意孤行 。但有一點,卻是不管誰人都贊同的——被郭判盯上的人 ,就是天涯海角,也甭想跑掉。

終于,春謹然回過神兒 ,然后便想大哭一場:“郭兄怎么不早報名號,你要早說我何至于遭這三天三夜的罪啊,在客棧就跟你走了!”

郭判扯扯嘴角:“你上來就跑 ,但凡我有一絲放松,都能讓你溜了,哪還顧得上報姓名。 ”

春謹然哀怨望天:“我就知道 ,不該把輕功練得這么登峰造極……”

郭判:“……”

要不是沒有親眼看見對方殺人 ,他真想直接一斧子過去把這位就地□□!

許是被春謹然擾亂了心神,直到把人從地上拎起來,郭判才發現不妥:“你那位大師兄呢? ”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春謹然只覺得五內俱焚:“死了 。”

郭判一頭霧水,心說半個時辰前還跑得飛快怎么一轉眼就死了?而且就算死,也總要留下尸體。

春謹然看出對方的迷茫 ,好心解釋,雖然模樣有些咬牙切齒:“在我心里他已經死了!”

郭判即刻明白,這是對方不顧同門先跑了。但是沒關系 ,先將手里這個送官,剩下的再……

啪!

正琢磨著的郭判只覺得手腕一酸,抓住春謹然身上繩子的手便不自覺松開了 。他心叫不好 ,剛想去拿背后的長斧,又有數塊飛蝗石凌空射來,正中他身上幾處穴道 ,頓時讓他渾身酸麻僵硬 ,別說運功掄斧,就連動一動手指都變得極其困難!

突發的變故讓春謹然一愣,但他很快發現郭判已被制住 ,于是仇恨立刻煙消云散,愛美之心重獲自由:“我就知道美人兄你不會棄我于不顧的—— ”

“雖然我不愿這樣講,但他看起來確實鐵了心要棄你于不顧。”廟門口出現一個人影 ,并非美人兄,而是個長衫打扮的男子,乍看像個賬房先生 ,“不過沒關系,我已經幫你把人留住了,等下你們便會重逢。”

來人相貌端正 ,濃眉大眼,本該是個浩然正氣的樣子,奈何眼里總是閃著對銀錢的癡迷之光 ,于是這浩然正氣 ,便被沖得蕩然無存 。

“祁萬貫? ”春謹然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熟人 。不,其實他與對方也算不得熟,只是曾在丁若水的醫館有過一面之緣。

祁萬貫 ,萬貫樓的樓主,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但卻絕不傷人性命。萬貫樓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正經門派 ,既無正統的武功秘術,也無嚴謹的規模組織,只是零零散散幾十號人 ,秉著“我幫你消災解難,你許我腰纏萬貫 ”的宗旨,專接一些雜七雜八的江湖事 。

“我當是誰呢 ,原來是謹然兄。”生意人就這點好,甭管什么情況,總能笑臉迎人 ,“謹然兄 ,別來無恙?”

春謹然看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又看看他,問:“你覺得呢? ”

祁萬貫斂起笑容 ,換上歉意:“對不住,雖然我很想幫你解開,但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謹然兄怕是還要忍上一日半日。”

春謹然知道祁萬貫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此地,正所謂無利不起早 ,必定是有人拿銀子找上了他,也必定還是為了三日前死在客棧的那位姑娘 。

那位姑娘到底是誰?為什么會死得那樣凄慘?凌亂的衣衫,脖頸的傷口 ,讓人不敢去細想她在死前遭遇過什么。掉落的時候經過了天字五號房的窗口,那只可能是從屋頂墜落,可之前并沒有聽到屋頂有打斗或者掙扎的聲音 ,還是說因為那時他正疲于應付美人的寒鐵九節鞭 ,所以忽略了其他聲音?說到美人,也有件事讓他想不通,既然沒打算與他攜手亡命天涯 ,為何不一開始便與他分道揚鑣,偏要糾纏三日,再棄他而去……

被郭判追的時候沒有工夫想這些 ,如今靜下心來,一個又一個謎團便像樹根一樣相互纏繞,相互糾結 ,將春謹然攪得頭痛欲裂。不過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

“你到底什么時候能捆好?!”

祁萬貫已經用掉了三條繩子,而且正準備綁第四條……一個郭判而已,要不要捆得連親娘都不認識啊!

“防患未然嘛 , ”祁萬貫依舊笑瞇瞇的,滿臉和氣,“也望郭兄多擔待 ,判官力拔山兮氣蓋世 ,不敢掉以輕心哪 。”

郭判聞言皺眉:“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要綁我?”

“主顧要的不是兇手,而是與這件事牽扯的所有人 ,我也就只好見一個綁一個,見兩個綁一雙了。 ”祁萬貫總算用掉了最后一條繩子,拍拍手上的灰塵 ,長舒口氣,“其實你們應該慶幸遇上我,要是被別人抓了去 ,可未必會這般以禮相待。”

五花大綁究竟算不算以禮相待暫且不論,春謹然關心的是:“還有別人?!”

“是非常多的別人, ”祁萬貫刻意加重非常多三個字 ,以彰顯重要性,“估計全江湖肯為錢賣命的都被找來了 。”

“……”春謹然不想活了。

躲得過郭判,躲不過祁萬貫 ,躲得過祁萬貫 ,也躲不過全江湖……杭明俊你到底死哪里去了就為與你喝口酒老子現在要豁出命了啊!

“你的主顧究竟是誰? ”郭判忽然問。

祁萬貫愣了一下,繼而仔細觀察郭判,發現對方深色坦然 ,目光清亮,并不太像故意裝傻的樣子 。他又看向春謹然,發現后者也一臉急切地等著答案 。沉吟片刻 ,他緩緩道:“雖然不好由我來下這個評斷,但看起來,你們似乎確實與此事無關。 ”

春謹然疑惑:“此話怎講?”

“如果你們知道死的是誰 ,就不會問這個問題。”祁萬貫不再賣關子,直接給出答案,“雇我的是杭匪 ,死的姑娘是……杭月瑤 。 ”

聽到答案的一瞬間,春謹然就明白了祁萬貫的意思。

杭匪,武林兩大世家之一云中杭家的家主 ,膝下三子兩女 ,而杭月瑤,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據說無數人上門提親,都被杭老爺子拒之門外 ,因為舍不得這個幺女,還想在身邊多留幾年 。如今女兒慘死,白發人送黑發人 ,別說半個江湖,就是掀翻整個江湖,也不為過。

春謹然要收回之前所有對杭明俊的出言不遜。

因為這個失約的家伙不是別人 ,正是杭匪的小兒子,杭月瑤的四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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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雨夜客棧(四)

感謝純潔的小黑框、泠家千秋、rina的地雷!感謝AA的手榴彈!祁萬貫暗器一絕,力氣卻真是不忍直視,撼不動五花大綁的郭判倒也算了 ,連不怎么健碩的春謹然都拖不動 ,磨蹭半天,三個人連破廟的門檻都沒出去,也是著實心酸。

“別白費氣力了 ,”春謹然再看不下去,好心相勸,“就憑你 ,再來個三天三夜也沒法拿我們去交差。既然如此,又知我們并非兇手,何不放我們一條生路?”

“你以為我們萬貫樓是浪得虛名的? ”祁萬貫瞥他一眼 ,然后把手指放到口中就是一記響亮的口哨!

哨聲未落,破廟門口已齊刷刷多出四個壯漢,清一色夜行衣 ,黑布蒙面,腰挎大刀,對著祁萬貫齊齊抱拳 ,異口同聲:“大哥!”

端正的態度沒能博得祁樓主歡心:“為何非要等到我呼喚 ,就不能主動現身?!”

四人面面相覷,猶豫再三,帶頭的艱難發話:“是大哥你說的 ,只要你出馬,萬無一失,讓我們不要添亂 ,在暗處默默看著就好 。 ”

祁萬貫:“那你們沒看見大哥遇到些許阻礙嗎!”

四黑衣人:“我們相信大哥!”

祁萬貫:“…… ”

春謹然看向郭判,后者也是一臉郁悶。萬貫樓至今仍未在江湖上闖出太大名氣,和樓主絕對有著莫大的關系!而被這樣的樓主活捉的自己 ,簡直無顏面對祖宗牌位!

“廢話少說,”祁萬貫有些惱,拇指一點身后的兩個“肉粽” ,命令道,“抬人! ”

下個瞬間,春謹然和郭判便被黑衣大漢們打橫抬起 ,丟進了廟外的馬車里。

車廂很大 ,容納六人綽綽有余,但這會兒除了春謹然和郭判,只剩下一個人 ,一個春謹然即使被繩索綁著也想上去蹬兩腳的“故人 ” 。

春謹然終于明白了祁萬貫說的那句“我幫你把人留住了” 。

“看來命中注定咱倆分不開。”春謹然七扭八歪地費了半天勁,蹭到“故人 ”身邊,笑得幸災樂禍。

裴宵衣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仿佛連看他一眼都覺多余 。

春謹然討了個沒趣,但又不想就此放棄,干脆將一直困擾著他的疑問直接拋出:“既然要跑 ,為何不在客棧便與我分道揚鑣,非要糾纏三日?”

裴宵衣總算看向他,嘴角微揚 ,似嘲笑他的天真,又似輕蔑他的愚蠢:“如果當時便分道揚鑣,被追的有可能是你 ,也有可能是我 ,你的輕功又不俗,我脫身的機會實在不大。”

春謹然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可對方一字一句 ,圓潤清晰,由不得他不信。原來從始至終對方都只想著怎么脫身,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必須要等到他這個“誘餌 ”內里耗盡,再跑不動,才能把他丟給追兵 。郭判再勇猛 ,也不可能這邊抓著一個,那邊再去另一個,于是這人便有了充分的時間 ,化作一滴水,融進江湖,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謹然并非不諳世事 ,雖遠離江湖紛爭 ,總也聽過見過一些事情,遇過見過一些惡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尋常人家尚有兄弟鬩墻,何況錯綜復雜的江湖 。但他真的沒有見過眼前人這樣的,壞得坦然 ,惡得自在,更可怕的是對方還一視同仁。春謹然相信,如果此刻二人位置對調 ,換他落跑,設計對方耗盡內力被擒,對方絕不會怨恨他 ,只會責怪自己的愚蠢。

“看來你們真的不是同黨 。”郭判聽了半晌,終于理出頭緒,想明了原委 ,遂勸春謹然 ,“你一個‘大師兄’把他拖下水,他設計將你丟與破廟,一報還一報 ,你不算冤。”

春謹然苦笑一下,不再多說。

他承認自己那句“大師兄 ”是故意的,帶著點報復心 ,可從始至終,他想的都是怎樣才能兩個人一起逃脫,從沒想過要丟下對方 ,更別說拿對方去換自己的脫身 。

但眼下,實在沒什么解釋的必要了 。

春謹然說不上自己這會兒是什么心情,唯一能肯定的是哪怕現在對方愿意告訴他姓甚名誰 ,他也不想聽了。

這個人不能做朋友。

最好,連相識都不要 。

……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震得人渾身散架一樣的疼 ,春謹然從夢中驚醒 ,再難入睡,索性掙扎著爬起來,靠著車壁坐下。

一旁的郭判睡得踏實 ,鼾聲如雷,直叫人羨慕。另外那位則靠坐在角落,閉著眼 ,悄無聲息,不知道睡沒睡著 。

初春夜里特有的淡淡涼意順著廂簾的縫隙溜了進來,夾著青草的芳香 ,青草的芳香里,又藏著絲絲水汽。雨已經在昨天停了,可天地萬物都還在春雨的余韻里 ,濕潤而舒展。

連日來疲于奔命的春謹然,也終于可以在這靜謐的春夜里,松弛一直緊繃著的心弦 ,開始認真梳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

萬事皆有緣起 ,而這次無妄之災的緣起,則在杭明俊。

春謹然喜男色不假,好與江湖男兒秉燭夜談也是確鑿 ,但愿意與他秉燭夜談的仁兄們,也并非都懷揣著同樣的心思。朋友分很多種,心照不宣眼波流轉的是一種 ,坦坦蕩蕩爽朗豪邁的也是一種,哪種都可以秉燭夜談,哪種都可以肝膽相照 。杭明俊 ,便屬于后者。

初次夜談時,也是在一間客棧。春謹然并不知道杭明俊的身份,只覺得對方模樣俊朗 ,舉止謙和,談吐中更見才高八斗,滿腹經綸 ,與此人談經論道 ,真真是一種享受 。后來天快亮時候杭明俊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春謹然才知道與自己暢談一夜的竟然是云中杭家的四公子 。那之后兩個人便相熟起來,時不時地約上一番夜談。多數選擇杭明俊閑暇 ,或者離開杭家外出辦事的時候,地點自然也不會放在戒備森嚴的武林世家,大多是客棧或者酒坊。而三天前的這次 ,便是杭明俊約的自己,說是閑來無事,小酌一番 。

結果杭明俊沒有赴約。

然后的事情估計這會兒全江湖都知道了——杭家小妹杭月瑤 ,慘死于客棧。

祁萬貫受雇于杭匪,不出意外,云中杭家將會是這一馬車人的最終的歸宿 。雖然清者自清 ,可春謹然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說辭能否讓一個剛剛經歷喪女之痛的老人相信。畢竟,比起兇手不明,有個疑兇去恨恨 ,也是好的。至于杭明俊 ,春謹然不知道他會選擇相信自己,還是同樣曲解指責,但不管哪種 ,他都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而且,說出來好像有些不可信,但相比自己 ,他確實更擔心此時此刻的杭明俊。自己只是被冤枉,對方卻永遠失去了妹妹。

“大半夜不睡覺,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做什么 ,”郭判不知何時醒的,躺在那里大咧咧地看著春謹然,“擔心自己小命不保?”

春謹然不愿解釋太多 ,便順著對方的話道:“不用五十步笑百步,你我如今同是天涯被捆人 。 ”

“我問心無愧,”郭判想都不想 ,一派坦然 ,“杭匪就是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敢這么說。如果打抱不平的下場就是做個冤死鬼,那只能說蒼天無眼。”

春謹然莞爾 。

原來這就是“判官 ” ,比江湖人口中的更難纏,更一根筋,卻也更大氣 ,更灑脫 。

“如果這一次能全身而退,找個清風明月相伴的夜,咱們對飲! ”春謹然是真的想和郭判喝酒 ,坦坦蕩蕩的那種。當然對著那把長須,他也沒法不坦蕩。

突如其來的邀請讓郭判有點蒙,半晌 ,才皺眉道:“如果你真的不是兇手,杭匪老爺子也放過了你,那我肯定也不會再糾纏 。但說到喝酒 ,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喝哪門子酒。”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不也追了我三天三夜!”

“那不一樣。 ”

“有何不同?”

“作惡之人,雖遠必捕,對飲之友 ,寧缺毋濫 。”

“兄臺還真是…… ”

“浩然正氣。”

“被人恭維時靜靜享受就好不用主動接話!”

東拉西扯半天,春謹然才終于報上自己大名。

哪知道郭判剛聽完便將眉頭皺成了連綿不絕的陡峭山峰:“你就是那個專挑男子下手卻從未得手過的采花大盜? ”

“……”原來“夜談未遂”的江湖男兒們是這樣給自己定位的 。

不對,眼下有一個比澄清真相更緊迫的事——

“郭兄 , ”春謹然有些緊張地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如果我就是那人 ,你不會又要掄斧子吧。其實我真覺得這樣不好,你的長柄大斧簡直……”

“不,”郭判出聲打斷 ,沒半點猶豫,“就算你是,我也不會做什么。 ”

春謹然不解:“為何? ”

郭判一臉“這還用說”的表情:“天底下的惡人尚且清不干凈 ,干嘛還要分神去捉怪人?”

……

春謹然不知道以后會否有緣與郭判月下對酌 ,倘若有——

二斤砒丨霜夠不夠?不夠他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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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雨夜客棧(五)

感謝易貅 、小熊別跑(X2)、饅頭、流星麻麻 、胖馬啊喂、雪花初墨的地雷!感謝做一只安靜的渣兩個地雷+手榴彈套裝!感謝二壯身強力壯、柳柳(X2)的火箭炮!夜里趕車是一件苦差事 ,不得休息不說,還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四位小弟原本想一路護送樓主與杭家人會合的,可是萬貫樓承接的事務太多 ,人手又不大夠,所以眼見著距離會合地點越來越近,且相關人士已被封住穴道捆綁結實 ,樓主完全能夠孤身坐鎮全局,四位大漢便在樓主的驅趕聲中各奔他方,去往別處繼續“為本幫派謀生路 ”。

是的 ,賺錢乃萬貫樓開幫立派之宗旨,但生存才是萬貫樓耕耘不輟之目標。

然而更深露重啊,獨自策馬奔騰的祁樓主不免心生凄涼 。想他堂堂一樓之主 ,竟還要親自出馬做這等粗活 ,真是滿腹辛酸無人說 。他這廂困頓疲憊哈欠噴嚏一齊飛,那廂車里的三位倒是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只管昏吃悶睡,這會兒不知道是不是睡太飽了 ,竟一個個精神抖擻地開始聊起家常!

只聽那個渾身傻力氣沒處使只好四處找人麻煩的郭判問:“我一直搞不懂,為何你們這些賊人都喜夜行,日夜顛倒損內力耗精血 ,長此以往必有大的疾患。”

然后那個模樣還算清秀斯文輕功絕對上乘武功卻實在不敢恭維的春謹然回答道:“我們也不是總晝伏夜出的,偶爾一次……誰是賊人?!”

沒等郭判回答,另外那個一直沒說話讓祁萬貫以為正睡著的俊美男子忽然輕笑 ,他的聲音不大,低低的,淡淡的 ,卻像這春夜,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涼意:“呵。 ”

在祁萬貫的印象里,春謹然是個眼角眉梢都帶著友善笑意的男人 ,即便被自己抓住 ,也埋怨時運不濟多過痛恨飛來橫石,可不知為何,卻好像對那個俊美男子充滿敵意 ,當下不滿地質問對方:“你笑什么!”

俊美男子也是個奇人,祁萬貫行走江湖不敢說多年,但幫派的謀生手段擺在那里 ,三教九流自然都要結識,各門各派也沒少打過交道,可沒聽說過江湖上有這樣一位武藝高強手使九節鞭的男子 ,更別說對方還有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美丑在祁萬貫這里算不得什么事情,甚至不如一桌子有魚有肉的好菜來得緊要,可那些江湖上的姑娘們不這樣想 ,那些世家閨閣中的小姐們不這樣想,部分眼高于頂自詡風流不凡的公子哥兒們也未必會這樣想。所以一個武藝不凡臉蛋比武藝還不凡的男子若在江湖上沒什么名號,只有一種可能——沒有什么惹人注目的高貴出身門派背景 ,也沒有什么能在江湖上掀起波瀾的作為哪怕是夜入男子房間采花未遂 ,自身亦不喜張揚,刻意低調。

男子面對質問,悠然從容 ,只聽他道:“趁夜入室,出口輕狂,媚眼如絲 ,伺機輕薄,不算賊人?”

然后那位春謹然怒了:“從頭到尾都算計著讓別人做你脫身的墊腳石,才真是頭頂生瘡腳下流膿! ”

俊美男子坦然接招:“嗯 ,我生瘡,我流膿,我陰險狡詐 ,我冷血無情,你不是還是個采花賊嗎 。”

春謹然:“……”

俊美男子再補上一刀:“妄圖用別人的惡來擦掉自己的惡,終將徒勞。你不過是在壞人堆里沒那么明顯罷了。 ”

春謹然徹底啞口無言 。

不料一直沒吱聲的郭判忽然喝道:“好一個我惡你也未必善!這世間沒有圣人 ,誰人活著不為自己?別人言我替天行道 ,我卻說不是替天,是替己,無須名垂青史 ,只求蕩盡不平!”

俊美男子懷疑:“就憑你,滅掉整個江湖?”

郭判不為所動:“前路坎坷,盡我所能。 ”

祁萬貫再也聽不下去 ,自己綁來的都是些什么貨色!

結果有人比他先一步——

“你倆能不能清醒一點!你,媚眼如絲我已經忍了,什么叫滅掉整個江湖 ,路邊賣燒餅給你的大爺也在江湖里,難道他也是惡人嗎!還有你,懲惡揚善本是好事 ,為何一定要這般矯枉過正,過猶不及難道不明白嗎! ”

祁萬貫嘆口氣,自己綁了三個人 ,一個俊美非凡卻惡從心中起 ,陰冷;一個正氣魁梧卻戾從膽邊生,瘋子;唯獨看起來最輕佻的春謹然,反而無大惡 ,存小善,平常如你我。所以說,人哪 ,切不可貌相 。

天邊泛起魚肚白,新的一日即將到來。按照當下的行進速度,待日上三竿 ,自己便會與杭家人會合。郭判與那位便罷了,一想到要將春謹然也交給杭家,祁萬貫竟有一絲歉意 。但轉念想到杭匪老爺子許諾的銀子 ,這歉意便像草尖上的露水,不等太陽曬,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

甩掉紛亂 ,重新集中精神 ,祁萬貫才發現馬車廂里不知何時已然沒有半點聲響,大約是家常沒話到一起,不歡而散了 ,只剩下馬車趕路的聲音,與風聲 、蟲聲交織在一起,襯得這荒野更為寂靜。

很好 ,爭論累了,便休息了……你們有想過趕車人的心情嗎!長夜漫漫,不得睡眠 ,唯聞爭辯,權作消遣,話不投機 ,閉口不言,鴉雀無聲,多么心寒!

“我說 ,”雖然隔著廂簾 ,且雙方身份尷尬,但祁萬貫還是忍不住出聲,“你們別停下啊 ,再聊幾句天就亮了,好歹陪一陪大半夜趕車的我啊。”

本來瞇著醞釀睡意的春謹然被這突如其來一嗓子嚇得徹底精神了,待聽清對方的話 ,氣真是不打一處來:“誰讓你大半夜趕車了?!是你非揪著我們不放啊! ”

然后他就聽見祁萬貫幽幽嘆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也是不得已 。”

春謹然挑眉 ,不早說,能用錢搞定的事情還叫事兒:“杭匪給你多少銀子,我出雙倍!”

祁萬貫的回答幾乎是電光石火的:“三千兩!老天爺 ,你真要拿六千兩給我嗎!我 、我該怎么辦,放了你萬貫樓的信譽何存!可是六千兩哪,放過了我八輩祖宗都不會放過我…… ”

“呃……那個 ,”春謹然咽了咽口水 ,弱弱地打斷他,“我只是隨便問問,你繼續綁著我就好 ,嗯,綁著就好。”

“…… ”

咦,祁萬貫怎么沒有聲音了?

春謹然皺眉 ,忽然發現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種奇怪的聲音,很小,卻仿佛蘊滿力道 ,持續著讓人無法忽視。

正疑惑著,就見郭判睜開眼睛,大笑出聲:“祁樓主 ,悠著點,莫把牙咬碎了哈哈哈 。”

春謹然尷尬,原來是自己把人家氣著了。“閉嘴!”祁萬貫氣急敗壞的聲音從簾外傳來 ,“有你什么事兒! ”

郭判不僅沒有偃旗息鼓 ,反而興味更加盎然:“原來江湖傳言不虛,你還真是見錢眼開為銀子什么都能干。”

祁萬貫嗤之以鼻:“許你蕩盡不平殺人如麻,就不許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聞言 ,郭判樂得更厲害了,笑聲如虹,直破長空:“愛財我信 ,有不有道也暫且不談,你確定萬貫樓取著財了? ”

祁萬貫又沒聲了,不僅沒聲 ,這回好像連氣勢都沒了 。

春謹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睜著大眼睛問郭判:“郭兄這話什么意思?他們萬貫樓不就是靠幫人平事賺錢嗎?怎么取不著? ”

郭判看著他搖搖頭:“看來你確實不常在江湖走動,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

春謹然被勾得更心癢了 ,一臉虔誠洗耳恭聽狀——他就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秘聞,解悶兒!

郭判也不磨蹭,和盤托出:“萬貫樓一直替人平事不假 ,開幫立派的宗旨也在名字里講得清清楚楚了 ,但不知是不是樓主天生沒有財運,不管接何種人的何樣委托,永遠入不敷出 ,偶有所得,也很快散去。據說幫里的弟兄們也就勉強能吃飽肚子,還萬貫 ,身上有一錠銀子就算財主 。”

一直在江湖遠郊游蕩的春謹然有些愕然,沒想到這小有名氣的幫派居然也會混得如此之慘。

“胡說! ”祁萬貫自然是不樂意了,“我堂堂萬貫樓 ,豈容你隨意污蔑!”

“好,我胡說。”郭判毫不氣惱,慢條斯理道 ,“反正這位采花賊也多半沒機會重回武林了,想必也無緣聽見那兩句順口溜 。 ”

“那郭兄你就讓我現在聽聽唄 。”好奇心被勾起來的春大俠,能否重回武林這種事都不計較了。

郭判根本就是要講的 ,所以春謹然話音還沒落 ,他便吟起來:“腰纏萬貫,家財萬貫,萬貫萬貫祈萬貫……”

這順口溜仿佛有某種迷一般的魔性 ,角落里本不想參與的裴宵衣沒忍住,接了口:“一貧如洗,囊空如洗 ,如洗如洗常如洗。 ”

車廂內的春謹然感覺到了萬貫樓的悲涼 。

車廂外的祁萬貫感覺到了滿心眼的哀傷。

春謹然想,從祁萬貫身上根本看不出這般落魄,真是一入江湖深似海 ,打碎牙齒活血吞。

祁萬貫想,從八字上自己基本不該如此落魄,真是時運不齊命途舛 ,也無銀票也無錢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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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雨夜客棧(六)

感謝我愛雷君凡(X2)、泠家千秋、紫荊貓 、做一只安靜的渣、南槿、momo的地雷!春謹然睡不著 ,祁萬貫不能睡 ,故而雖立場敵對,卻也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著。

郭判和裴宵衣不知道這倆人哪里來那么多閑話可講,而且——“暗花樓最近又把誰誰誰殺了殺手生意簡直不要太好賺”“滄浪幫最近又截了哪個貪官的貨船 ,儼然已是北江霸主”這些倒也算值得一說,“玄妙派掌門苦一師太與寒山派住持延空大師俗家時似曾有過婚約 ”“蜀中青門的小公子疑為青門門主與旗山派掌門夫人的私生子”這些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

如此這般沒多久,郭判和裴宵衣就各自閉目調息去也 ,只剩下精神抖擻的春謹然與格外熱絡的祁萬貫,聊到興起,恨不得義結金蘭。

“什么?你不是要把我們送到云中杭家?”話題在春謹然有意無意的誘導中來到了他關心的方向 ,但是得到的消息卻讓他頗為意外 。

人已在手胸有成竹的祁萬貫也不怕告訴他:“云中路途遙遠,杭家擔心夜長夢多,故而選一中間地點 ,與我會合。 ”

春謹然心里咯噔一下,馬上問:“那與你會合的人是…… ”雖知早晚都會面對杭家人,但晚總比早要好 ,多總比少要好 ,面對一大家子人和面對一個人而且很可能還是昨日剛把酒言歡過的友人,壓力總是不同的。

“杭明浩 。”祁萬貫給出的答案讓春謹然心里多少松了口氣。

不光是因為不用面對杭明俊,更是因為杭明浩的冷靜自持在江湖上有口皆碑。

杭明浩 ,杭家長子,年逾三十,生性沉穩 ,為人寬厚,遇事冷靜,行事謹慎 。但沉穩不代表沒有效率 ,寬厚不代表姑息養奸,冷靜不代表心無輕重,謹慎不代表膽小怕事 ,相反,幫老爹打理杭家多年,經他手處理過的事情總能得到圓滿解決 ,這兩年杭老爺子已有意讓他全盤接手杭家事務 ,儼然未來家主 。

春謹然這種邊緣人自不會與世家長子打過什么交道,但也在杭明俊口中也聽過這個“英明神武”的大哥,按照杭明俊的說法 ,天底下就沒有他大哥擺不平的事兒。如果杭明俊所言非虛,江湖傳聞也不假,那春謹然有信心讓對方相信自己的清白。

說話間 ,漫漫長夜已然過去 。

只可惜,天亮了,也還是暗——這是個陰天 ,陰得厲害。

忽然刮起一陣大風,樹上剛剛長出的嫩芽被折斷,馬車廂的簾布也開始被吹得呼呼作響 ,祁萬貫的斗笠被卷得不知去了何方,但他沒有去尋,反而把馬車趕得更快。

山雨欲來風滿樓 。

祁萬貫不再與春謹然說閑話 ,而是握緊韁繩 ,全神貫注地看著前路,又耳聽八方地警惕著四周。距離與杭家約定的會合地點已十分近,但祁萬貫的心里卻越來越不踏實 ,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而他能做的卻只有等待。

馬兒忽然揚起前蹄長嘶一聲!

祁萬貫心頭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馬蹄驟然停住 ,可掛在馬兒身后的車停不住,車輪帶著車廂狠狠撞擊到正在嘶叫的馬兒身上!

只聽咣的一聲,廂板轟然散開 ,馬兒則重重摔到地上,再起不來 。

祁萬貫在最后關頭跳馬而逃,才沒被二者擠成肉餅。可車廂中的人沒這么幸運 ,被綁的三個人本就寸步難行,撞擊又來得突然,除了被撞得七葷八素 ,不作他想。更慘的是緩半天 ,好容易回過神,才發現馬死了,車沒了 ,他們坐在破木板堆里,眼前是四個從天而降的黑衣大漢,至于祁萬貫 ,早已躲到數丈開外 。

“祁樓主抱歉了, ”為首大漢十分敷衍地對祁萬貫抱了一下拳,理直氣壯 ,“這三個人此刻起由我們接收。”

春謹然有點蒙:“祁萬貫,這不是你的手下嗎,怎么的 ,背叛你了?”

要不是站得太遠,祁萬貫真想踹他:“你睜開小眼睛仔細瞅瞅,那是我的手下嗎! ”

雖然“小眼睛”完全是對自己的污蔑 ,但此時此刻 ,這種事可以先放放。眼前的四個人雖也是黑衣打扮,身材魁梧,但仔細看 ,腰間無大刀,反而是手中拿著長劍,另外萬貫樓的四個人雖蒙著面 ,卻感覺不到太多戾氣,眼前的四人沒有蒙面,且眉目端正 ,但卻戾氣十足,眼底的殺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再聯系他們剛剛說的話……

春謹然恍然大悟 。這是同樣為了懸賞卻比祁萬貫慢一步的江湖同行來劫人了!

這廂春謹然剛明白,那廂郭判已經把人認出來了:“嶺南四杰?”

為首大漢皮笑肉不笑:“判官好眼力。 ”

“大家行走江湖 ,各憑本事,半路劫道可不是英雄所為。”祁萬貫開口,語氣不沖 ,卻綿里藏針 。

為首的大漢還要張口 ,他的另外一個同伴卻先一步出聲:“大哥你還和他啰嗦什么,搶人便是!”

語畢這人便直直沖木板堆上的三人沖來!

春謹然皺眉,雖然落入誰手下場都是被交予杭家 ,可相比起碼還能聊上兩句的祁萬貫,眼前的四位實在讓人生不出好感。

然而那人終是沒有沖到三人面前,因為祁萬貫出手了!他才不管幾杰 ,覬覦他錢財的,一律沒商量!

只聽咻咻咻幾聲,那人吃痛倒地 ,與此同時另外站著的三個中也有一人佩劍掉落!但與咻咻咻幾乎同時響起的還有當當當,為首大漢與另外一位同伴用劍擋掉了祁萬貫的飛蝗石!

“看來祁樓主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黑衣大漢不再客氣,既然祁萬貫不放手 ,他們只能解決掉他,再搶人!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諸位!”祁萬貫被追得四處亂竄 ,嘴里不住地服軟 ,可手下沒閑著,飛蝗石,梅花針 ,滿天飛雨似的往外撒,也不知道這些暗器都藏在了哪里。

然而來人早已對祁萬貫的暗器有所防備,執劍噼里啪啦擋掉大半 。就算沒擋掉 ,只要不是穴道中招,也不疼不癢,因為祁萬貫是出了名的不殺生 ,暗器均不致命,能擒到春謹然他們三個,也僅僅是占了他們毫無防備的便宜。

“為了我們三個爭得頭破血流 ,卻不去緝拿真正的兇手,可笑!”那廂幾人打得難解難分,這廂三人倒樂得清閑 ,反正也動彈不得 ,索性作壁上觀,間或還可以像郭判這樣,來個義正言辭的批注。

春謹然想翻白眼:“一面是無影無形的兇手 ,一面是實實在在的三千兩銀票,你怎么選? ”

郭判:“當然是兇手! ”

“……抱歉我問錯人了 。”江湖上一百年都未必出一個郭判,春謹然決定換人 ,“喂,一直不說話那個,換你你怎么選?”

裴宵衣抬眼 ,還是那種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的表情。

春謹然等了半天,就在他以為這輩子等不來回答的時候,對方才一字一句道:“哪個都不選。 ”

春謹然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

裴宵衣倒難得多解釋了一句:“緝兇,兇手為脫身,會殺你 ,拿錢 ,銀票生禍端,會要命。”

郭判冷笑一聲,鄙視道:“貪生怕死!”

男人卻不以為意 ,反問:“活得久有什么不好? ”

郭判語塞,活得久當然好,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對 ,他正一肚子話不知該怎樣講,就聽見春謹然問:“既然天底下都是壞人,那這樣萬惡的世間 ,活得久有什么好?”

不是故意以彼之言還治彼身,春謹然是真的想不通。

裴宵衣卻想得明白,答得順當:“人是沒有好人 ,但天有白云,地有草木,晝有艷陽 ,夜有明月 ,夏可伏案聽蟲鳴,冬能倚窗賞瑞雪,世間諸多美景 ,為何要辜負?”

春謹然愣住,啞口無言 。

不光是因為對方給了他一個無法反駁的回答,更是因為他怎么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回答會出自對方的口中 。一個時時刻刻擔心被算計 ,看著全天下人都不像好人的家伙,卻有著一顆欣賞天地萬物之美的心。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都在這一個人身上,莫名的矛盾 ,又意外的和諧。

不知是不是看不慣自己被追得灰頭土臉,“肉票們 ”卻落得清閑,祁萬貫一個跟頭翻到了裴宵衣身后 ,竟然用他們三人當起了肉盾!

追趕而來的嶺南四杰——倒地那位已經重新爬起——投鼠忌器,圍著三人轉了半天,竟一時也拿祁萬貫沒有辦法!

風越刮越猛 ,眼看著大雨將至 ,嶺南四杰急火攻心,出手愈發焦躁,之前嚷著別廢話先搶人的那位竟一劍沒收住直直砍向郭判!

郭判一直警惕著 ,見狀猛然閃躲!然而五花大綁終是行動不便,閃開了身體沒閃開胡子,只見劍光一閃 ,郭判的長須竟被攔腰斬斷!

斷下的胡須立即被大風吹散,頃刻漫天美髯 。

春謹然只覺得頭皮發麻,此景天上都沒有 ,人間更是不得聞啊!

郭判目呲欲裂,怒吼震天,竟狂性大發地掙斷了繩子!

春謹然嚇傻了 ,祁萬貫和嶺南四杰也沒好到哪里去,竟眼睜睜看著郭判在木板堆中摸出自己的長斧,然后便朝他們直直劈來!

祁萬貫見狀不好立即奔逃 ,嶺南四杰就奔著抓人來的 ,哪有逃的道理,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哪知道剛過兩招 ,便聽見一聲慘得不像人的嚎叫,四杰中的一杰捂著肩膀倒下,滿地打滾 ,竟被齊根斬下右臂!且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斬斷郭判胡須的那位!

武功強弱,過招便知 ,別說四杰,就是湊齊四十杰,也未必是發狂中的郭判的對手。嶺南四杰當機立斷 ,撈起倒地的弟兄,撤!

郭判沒有去追,而是低頭望著腳下的斷臂 ,若有所思 ,好半天,才重新轉過身來,看向躲在樹后的祁萬貫。

祁萬貫咽了一下口水 ,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臂,雖不如蓮藕白嫩,亦不及牛馬壯碩 ,但總歸能殺雞宰魚,零星還射射暗器,聊勝于無啊 。

——平生二十四載 ,萬貫樓主第一次發現有東西比銀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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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雪后孤村(一)

出乎祁萬貫意料 ,郭判轉身向他走來的時候,并沒有帶著怒火或者殺氣,走到他面前的時候 ,更是已經把長斧放回了后背。唯一美中不足就是這人太過魁梧 ,所以即便神情平和,也很難讓人不緊張 。

面對面時,祁萬貫已經被對方的影子完全罩住 ,天色本就陰沉,于是這會兒祁樓主的眼前愈發灰暗:“郭 、郭大俠,您要是此刻想走 ,我絕不攔著!”言下之意,之前綁您那兩天,就別計較了。

不料郭判卻道:“事情還沒弄清 ,走什么,我不光不走,還要護送你與杭家會合!”

祁萬貫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要護送我?! ”

“怎么 ,”郭判挑眉,“我的身手不夠資格?”

“不不不!夠!完全夠! ”這時候要再往深里問“你不計較我抓你便罷了怎么還會想要護送我呢你是不是有病呀 ”那才是真的有病,所以祁萬貫馬上借坡下驢 ,還不忘恭維一句 ,“郭兄真乃……奇俠也。”

祁萬貫云里霧里,春謹然倒想得明白——郭判本就是要抓他和那位美人兄的 。不知道死去的姑娘是杭月瑤時,抓他倆去見官 ,知道了,便改成抓他倆交給杭家,有沒有祁萬貫都不會影響這位郭判官行俠仗義。只是沒想到祁萬貫會不分青紅皂白橫插一腳 ,讓這件事多生了一些枝節,但他同祁萬貫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又眼見著祁萬貫除了暗器一無是處 ,自然不放心一走了之。更重要的是,這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擔心過自己會被誤解 。或許他的行事風格有待商榷,然而單就這份坦蕩 ,已足夠讓很多江湖人汗顏 。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先說清楚,”郭判似忽然想起什么 ,又道 ,“這番與你去杭家,是我主動的,不能算在你的功勞里 ,所以到時候你只能問杭家拿他們兩個人的酬金。 ”

祁萬貫愣了一下,然后馬上笑著去拍郭判肩膀,笑得那叫一個憨厚 ,拍得那叫一個親熱:“什么兩個三個的,都是為民除害,不用計較那么清楚啦。”

郭判皺眉 ,僅用兩根手指便像趕蒼蠅一樣把對方的爪子從肩膀上彈了下去,“該你的,他杭家分文都不能少 ,不該你的,你一兩也別想多要 。”

祁萬貫捂著通紅的手背,心里百般委屈不甘 ,可瞄見郭判背后那寒光閃閃的斧子 ,再多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句:“全、聽、郭 、兄、的。 ”

嘩啦啦啦。

郭判覺得自己聽見了某種奇異聲響,可判斷不出聲音方向,而且再仔細去聽 ,那聲響又沒了,甚至仿佛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最后郭判只能甩甩頭,將之當成錯覺。

祁萬貫覺得自己聽見了某種聲響 ,可判斷不出聲音方向,再仔細去聽,那聲響卻越來越強 ,最后他終于明白過來,那是來自自己心底的,銀子如流水般遠去的聲音。

……

荒山野嶺 ,陰云密布,馬車被毀,寸步難行 。

“別試了 ,你就是再有勁兒 ,一手一個把我們拎起來了,又能走多遠?”被顛來倒去折騰了半天,春謹然終于受不了了 ,“如果你們相信我,就給我松綁,我發誓會跟你們一起走 ,絕對不逃!”

祁萬貫和郭判一齊瞟他,眼里閃爍的分明是——你當我們三歲小孩兒呢?

春謹然嘆口氣,只好實話實說:“之前我不知道死的姑娘是誰 ,而事發突然,也未必就有人認得我,所以我當然不想被冤枉 ,先跑再說。但現在死的是杭月瑤,我就是跑能跑到哪里去,以杭家的勢力 ,杭老爺子的性格 ,就是把江湖掀翻也得把我找出來啊,倒不如我先送上門。 ”

“即便你主動上門,也未必說得清楚吧 。”郭判仍是半信半疑 ,“很有可能杭老爺子還是不信,還是要殺你,你不怕?”

春謹然:“我怕啊 ,但如果我現在不說清楚,那逃跑以后再被抓,就連分辯的機會都沒有了! ”

“也是 ,”祁萬貫摸下巴想了想,“如果你畏罪潛逃,估計杭老爺子就不會再懸賞活要見人了 ,直接死要見尸。”

“對吧, ”春謹然再接再厲,“而且您二位武功高強 ,就算我僥幸躲過了祁樓主的暗器 ,當然這種僥幸一定是百年不遇的,那也躲不過您郭兄的大斧啊。 ”

祁萬貫、郭判:“……”

春謹然:“那光松綁腿總行了吧!”

磨了半天嘴皮子,就最后這句頂用 ,很快春謹然的雙腿就獲得了自由,雖然手仍綁著,內力仍封著 ,但走路是沒有任何問題了 。

眼見著自己有了收成,祁萬貫下意識去看仍五花大綁的“道友 ”,恰好后者也在看他 ,四目相接,竟似有千言萬語——

【春謹然:你快說些什么,讓他們也給你松松綁啊!】

【裴宵衣:……】

【春謹然:現在不是嘴硬的時候 ,你也是冤枉的,怎么不為自己說說話呢!】

【裴宵衣:……】

【春謹然:算了不管你了,你就死扛吧!】

【裴宵衣:呵呵 。】

【春謹然:……】

一炷香之后 ,春謹然明白了對方最后一個含笑眼神的意思。

彼時四人正朝著會合地點王家村疾行 ,想爭取在暴雨來之前趕到。因為著急,故而行進速度極快,郭判一馬當先 ,祁萬貫勉強跟上,內力被封的春謹然只能連跑帶顛艱難地跟著,沒一會兒腳上就磨出了水泡 。唯獨美人兄 ,被郭判扛在肩膀上,隨著后者的大步流星,衣袂飄飄 ,悠然自得。

……

抵達王家村的時候,已近傍晚,但天色卻暗得像午夜。

祁萬貫抬頭看看天 ,神情擔憂:“天向有異,不是好事 。”

郭判不以為然:“怪力亂神,不足為信。”

說話間 ,郭判已經叩了好幾戶村民的大門 ,可不知為何,沒有一家出來應答。一行人只得一路叩門,一路向村里走 ,直至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竟無一戶開門 。

這時幾個人才發現不對勁。

按理說,天氣不好 ,村民確實大多會在家里躲著,可即便如此,也不該一戶應門的都沒有。退一步講 ,就算害怕生人,可天色如此之暗,竟無一家有燭火之光 ,豈不怪哉?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們一路走來,別說人 ,連雞鴨貓狗都沒見到 ,整個王家村在一片漆黑中異常安靜,就好像……一個死村 。

什么東西落到春謹然的后脖頸處,驀地一涼 ,讓他猛然一個激靈,下意識抬頭去看,又一個落到鼻尖 ,同樣冰涼,轉瞬即逝。意識到這是什么之后,春謹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幾天前剛下過雨的初春 ,飄雪了 。

點點雪花從空中落下來,隨著大風吹來飄去 。灰暗的天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露在外面的臉龐 ,手掌,時不時被涼那么一下,提醒著人們它的存在。

四個人都沒說話 ,自從雪飄下來開始 ,他們就安靜著,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像極了此刻的王家村。

最后還是裴宵衣打破了沉默 ,而且不知是不是天氣和村莊都太過詭異,他一貫冷清的聲音此刻聽著竟多出幾絲人味兒:“隨便找一家潛進去看看,若有人 ,就好言相商,若沒人,直接住便是 。 ”

郭判和祁萬貫面面相覷 ,發現也只能如此了。

最終郭判選了一戶看起來比較富足的人家,直接翻墻入院,祁萬貫和春謹然他們在外面等著 ,沒一會兒,大門便被郭判從里面打開了:“進來吧,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點燃火折子的祁萬貫和裴宵衣小心翼翼地走進大門 ,觸目所及一片狼藉 ,但這種狼藉不像強人盜賊入戶砍殺留下的,倒更像是舉家逃難——日常用具等都已不見,滿地剩下的都是破罐爛柴 。進入正屋之后這種特征更加明顯 ,因為能帶走的都帶走了,所以整間屋子只剩下空蕩蕩的床榻。如果是賊人,總不至于連席子被子都要吧。

祁萬貫四下搜尋也沒找到蠟燭或者油燈 ,所幸院子里還散落著些柴火,遂拾來添到屋內的爐子里,又弄了些干草 ,折騰半天,總算將爐子生了起來,雖然不如燭火亮堂 ,卻溫暖許多 。

祁萬貫折騰爐子的時候,郭判卻在用從春謹然那里搜繳上來的袖里劍刮胡子。之前郭判的胡子被嶺南四杰切掉一半,如今剩下那一半則被他自己全部刮掉了。春謹然有點奇怪 ,明明被切掉一半的時候瞬間發狂 ,顯然這胡子異常珍貴,怎么轉眼,又自己動手都刮了 。就算切口齊齊的不好看 ,修修便是,怎得刮個一干二凈。不過更讓他意外的是,掛掉胡子的郭判居然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之前春謹然以為他少說也得四五十歲 ,現在一看,頂多比自己大兩三歲,而且五官端正 ,眉宇間的肅穆之氣更是極富男子氣概,儼然頂天立地的江湖男兒!

“雪要這么下,今夜可難熬了。”祁萬貫望著窗外 ,心里沒底 。

“雪要這么下,我還這么綁著,更難熬! ”春謹然湊過去 ,提醒對方自己的苦楚 。

祁萬貫鄙視地瞥他一眼:“說到底也是條漢子 ,怎么如此嬌氣。看看人家……哎他叫什么來著,從頭到尾一聲都沒有吭過!”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春謹然真是一肚子氣:“他當然不吭聲了!我要是被郭兄這樣挺拔健碩的男人抱來抱去我也不吭聲!”

祁萬貫:“? ”

郭判:“……”

春謹然:“雪要這么下 ,今夜可難熬了。”

祁萬貫:“你重復一遍我之前的話也不會讓時光倒流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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