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驚人的毅力并無觀眾
太陽懸在高天 ,將它的光和熱,不偏不倚灑落人間。不分老幼,不辨貴賤 。大愛如無情。
幼鹿涉溪時,有飛鳥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邊亮起一個暗紅光點 ,眨眼迫近。
焰尾連成一道火線,如神人揮筆,劃破長空 。
莊國數千里山河幾乎被這道火線一燎而過 ,忽地一道黑光沖霄而起,攔路于前。
天地間有一種冷酷的聯系建立起來,元氣洶涌。東南西北 ,絕煞乍起相連!
莊國東北方向的這一角天空,被烏云籠罩 。
晴日忽暗。
一聲悶哼響在空中:“九煞玄陰! ”
那光點只與煞云糾纏了片刻,便從天而墜。
光點愈墜愈快 ,愈見愈大,到最后……
呼嘯如星隕!
……
楓林城外的郊野難見人煙 。唯有一座小小道觀,也早已破敗廢棄。
“轟!”
那火點墜地 ,砸出偌大一個深坑,但似被某種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擴大。待滾滾煙塵散去,便現出一位焰袍男子 。
此人劍眉入鬢 ,英朗俊姿,赤色焰袍花紋繁復古雅,端的是卓爾不凡。只是這時鬢發散亂 ,衣袍亦有裂紋,才顯出幾分窘迫來。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會死在這種窮鄉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轉 ,已了然四周,帶著一種莫名的悵然問道:“這地方叫什么名字?”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隕星墜落 。寄居破觀中的幾個乞兒早已嚇得六神無主 ,正在觀門前叩頭不已,這會聽見問話,才有一人戰戰兢兢出聲道:“仙……仙人老爺 ,這里是楓林城郊,這道觀……我……我們都不知道名字。 ”
焰袍男子手指微動,就準備將這些乞兒抹去。
當今大爭之世,列國征伐不休。但近幾年來 ,沒有哪一場戰爭,有秦楚此次大合戰的烈度大 。雙方投入修者近十萬,交戰中心的河谷平原 ,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為失敗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關 ,險些逆轉戰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殺也無須怨尤。
只是,這些乞丐 ,也是莊國的乞丐 。莊國竟膽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內設陣伏殺……這些人就都該死。
但左光烈又翻手將指尖冒出的火星握滅。
“左光烈啊左光烈,這就是你的器量嗎?遷怒于這些根本就沒人在乎的可憐人?”
左光烈喃喃語罷 ,嘆息一聲,“你們走吧 。”
他負手轉頭,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他的敵人在那里,那些隱在暗處、如群狼迫近的強者 ,才是他左光烈要殺的人!
乞丐們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話的那個乞丐對著破觀內猶疑了片刻,但旁邊的同伴狠狠把他拉個趔趄:“你想死嗎? ”
乞丐們拔腿狂奔 ,大約一生都不曾為自己這樣奔跑過 。
左光烈沒有轉移視線,但眉頭微皺,“不帶走你們的同伴嗎?”
在他靈識洞察的范圍里 ,沒有秘密。
道觀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見,或者是被乞丐們作為柴火燒了。但供桌下此刻還躺著一個生機微弱的乞兒,一動不動 ,大概已是數著日子等死——這就是先前那乞丐猶疑的原因 。
逃命時不帶累贅也是人之常情。但左光烈卻無法漠視。
從戰場走出來的人,最知道同伴的意義。左光烈很清楚自己幾近油盡燈枯的身體,但他不會忘記 ,是什么讓他走到今天 。
神秘仙人的話語,乞丐們不敢拒絕,他們甚至是一窩蜂地又往回跑。
拼盡全力,氣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來 ,他們不比一只螞蟻頑強,也不比一只蝸牛稍快 。
實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邊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嘯聲。
是無數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飛來 ,被某種力量聚攏著往左光烈身邊攢射。
水行元氣在這片天地瘋狂涌動 。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狀,遮蔽了半邊天空!
這是大秦軍部極具代表性的大范圍殺傷性道術,萬流箭雨。
“來了!”
左光烈抬頭望天 ,勁風激蕩他的焰袍與長發,他將右手高舉。赤色焰袍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來 。
白皙而有力。
一個紅色的光團在他的手心誕生 ,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劇烈的強光輻沖四面八方 。
就像左光烈他,單手舉起了一只太陽!
這是左光烈所獨創的道術,十五歲時以此術在黃河之會一舉成名。
陽爆!
無數半透明水箭將自天而落的陽光折射成五光十色 ,又在下個瞬間被紅色染透。
那是無比狂暴 、無比熾烈的火紅色!
以左光烈右手為圓心,方圓百丈的天空,都被紅色所籠罩,萬流箭雨為之一空。
這一幕畫卷如此壯麗 ,以至于很難有人注意到畫卷邊角的散淡墨痕 。
在陽爆擴散開之前,難以計數的箭雨就已經逸開飆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連倒地。尸體上密密麻麻,都是貫穿的窟窿 。
他們甚至都沒有機會發出一聲慘叫來 ,就已經在一瞬之間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濫殺,也是你的道? ”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譏諷,話不知是向誰說 。但一雙燦如星辰的眸子 ,已逐漸被一種冷冽的情緒所覆蓋。
“誰敢在殺左光烈的時候留手,誰就是徹頭徹尾的蠢貨。”伴隨著寒冰般的聲音,一行身穿玄色制式長袍的修士飄然落地 ,隱隱封住四方 。
為首修者面容削瘦,膚色蒼白。身上的玄袍在袍角繡有霜紋。
他有一雙狹長的眼睛,他就用那雙眼睛緊緊盯著左光烈:“區區螻蟻 ,也在你眼中?”
在他說話的同時,隨他而至的玄袍修者已經掐訣 。他們動作驚人的一致,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般。
一連十八條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嘯縱橫 ,噬向左光烈。
從出現到動手,沒有一息浪費。
坎蛇之縛這種低階道術在他們高妙的操縱下格外凌厲兇狠 。
左光烈面不改色,雙手一拉 ,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
他隨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數轉,便將侵近的水蛇一齊斬為兩截 。
似火焰刀這種級別的道術 ,他已根本無需掐決。
“既然連九煞玄陰陣都搬來了,為何還用這種無聊道術浪費你我的生命!”
“請不要誤會……我的尊重!”公羊白將合掌在身前的雙手攤開,猛然往上一抬 ,“起! ”
那墜地的水蛇之軀,不僅沒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紛紛躍起 ,斷尾生頭,半頭續尾。
一分為二,二又分四……在九煞玄陰陣的影響下,這些水蛇愈見兇狠 。
這是坎蛇之縛全新的變化 ,前所未見。可以說賦予了坎蛇之縛全新的生命,讓這門道術有了更廣闊的應用空間。它必然是秦國軍部苦心鉆研的結果 。
它的名字,是亂水蛇窟。
嘶~嘶~嘶~
聲音刺耳撓心。
密密麻麻的猙獰水蛇將左光烈團團圍住 ,目之所及,仿佛身陷無盡蛇窟!
他似已在絕境 。
但他的聲音仍在響起,清晰 ,堅定。
“贏武連九煞玄陰陣都舍得調用,我理當一死。但這破道觀,連個名字都沒有……此無名之地 ,怎么有資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從他的體表驀然騰起。
熊熊燃燒,張牙舞爪 。
這火遇物即燃,以點成線 ,瞬間就漫延開。
火行道術,燎原。
十七歲時以此術,焚殺陰魔數千,威震邊荒!
整個亂水蛇窟都燃燒起來 ,數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掙扎嘶鳴,化為水汽 。
左光烈自那無數蛇尸中沖天而起,長發張揚 ,氣勢暴烈。
就在此時,乍起一聲鷹鳴!
一只黑色巨鷹自高空撲落,它直面左光烈 ,雙翅驟揮。
數百鐵羽挾刀光呼嘯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兇猛或陰毒 。
刀光如驟雨 ,傾盆而下,將左光烈又生生斬落蛇窟之中。
機關獸·刀羽飛鷹。
飛鷹背上,臉覆面具背懸銅箱的赤足男子凌風而立 ,默然不語 。或者說,他的話語,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陰陣的支持下,萬蛇瘋長 ,不斷新生。燎原之術失之持久,慢慢已被消解 。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鑿出傷口 ,帶出血花。左光烈最多悶哼一聲,單手揮動火焰刀,只將襲向要害的水蛇斬退。
萬蛇噬身 ,玄陰剮魂。
從青筋暴起的額頭可見他所受何等痛苦,但他的目光堅定,他的另一只手 ,仍在掐訣 。
他一刻也不曾放棄!
公羊白看了一眼飛鷹背上男子,不再猶豫。十指交握,舉于身前 ,長發無風自動,“現在束手,你還能有全尸送回故土!因為……接下來這門道術的威能,連我也無法控制!!”
氣溫驟降 ,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個亂水蛇窟都停滯了,被一層堅冰覆蓋 。
這是至陰至冷、堅不可摧的極寒玄冰。
而這門道術,是秦國名門公羊家以血脈之力催動的不傳秘術 ,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氣凝霜,二息血流凍結 ,三息肉身僵死 。
水蛇凍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的注視著這一切,下一息 ,便是血流凍結。
但!
在場所有人突然聽到河流奔涌的聲音,那洶涌激蕩如狂濤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騰!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燒 ,長發在燃燒,眉眼在燃燒,血肉在燃燒,靈魂……在燃燒!
身與意 ,命與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燒 。
堅冰化水,流水化汽 ,無論亂水蛇窟還是玄冰地牢,都在一瞬間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已經成為一個火人。
他低頭看著自己烈焰熊熊的手 ,喃喃道:“不愧是皇朝禁術 。在這樣的力量里,我仿佛看到了……火的真諦。 ”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飛鷹,“不錯的玩具。”
話音方落 ,人已現于半空。
那赤足面具男子足尖一點,整個人以倒躍姿勢下墜,任由那只珍貴的刀羽飛鷹被熊熊烈焰摧為飛灰!
“要保你的命 ,這可不夠啊,墨驚羽!”左光烈雙手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掐訣,瞬間道術已成 。
一朵朵焰花似憑空而生,卻生生不息。整片天空都被烈焰侵占 ,天空、大地,交戰空間里的一切,都烈焰熊熊。
就連九煞玄陰陣凝聚在高空中的煞云 ,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焰花焚城!
這門道術可以說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創造,十九歲以此術,一戰破城!
焰之花 ,極致的美麗,也是極致的威能 。
名為墨驚羽的面具男子在倒飛中雙手大張,十指攤開 ,每一根手指都連接著半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入銅箱之中,猛然抽出!
傀儡飛鴉!
他十指如穿花 ,密密麻麻的傀儡烏鴉從箱中飛出,向那些焰花沖去。每一只烏鴉都會撲滅一團焰花,但焰花好似無窮,烏鴉飛出來的數量卻愈來愈少。
公羊白顧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 ,血脈之力調動,掐訣以食指抵住下頷,驟然張嘴!白茫茫的寒霧自他嘴里噴涌而出 ,涌到哪里,焰花就湮滅在哪里 。
血脈秘術·呵氣成霜!
他帶來的那群道者亦不遲疑,一起掐訣。
空中焰花與白霜對撞出來的水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集高空 ,白茫茫水汽聚攏成云。而后白云轉陰,云引云,云疊云 。
忽而傾盆驟雨 ,尖嘯破空。
聚集、積云 、陰云疊,三門道術組合而成,高階水行道術 ,暴雨連珠!
“就到這種程度嗎? ”全身燃焰的左光烈大喝:“怎么夠殺我?!”
他的氣勢爆炸般節節騰升,威壓勢如山崩。
火海之中他仰天長嘯:“極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 ,入我身來!”
在他體內,一點迥異于其它的溫吞火光,驟然膨脹起來 。
僅僅是這一點膨脹的變化 ,天空飛鴉自燃!陰云驟散!
圍攻左光烈的修者人人吐血。
就連公羊白臉色也發慘,“怎么可能!他哪來的祝融之種!又怎么可能催得動祝融真身? ”
“這就是左光烈……”墨驚羽及時切斷與傀儡飛鴉的聯系,此刻背展一對機關鐵翅 ,懸于公羊白身側,聲音也凝重得化不開,“幾乎以一己之力 ,殺穿函谷關的人物!”
在這巨大的、無限膨脹的火道力量之中,左光烈咆哮起來:“誰有資格殺我! ”
“來啊!墨驚羽!”
“公羊白!”
他隨手一揮,便是火蛟撕空 ,逼得公羊白墨驚羽等人連連避退。
“什么名門!世家!天才!在我面前,還敢妄稱嗎?你們這群弱者、懦夫,無能之輩! ”
他似乎被祝融之種灼得癲狂,失去理智。
“家恥國恨 ,傾河海難洗!”
他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淚,可淚水卻在瞬間被灼干 。
“大好頭顱在此 ,誰人能割?”
“殺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身后隱隱有一尊威嚴無上 、手握火龍的神靈虛影,強大的威壓叫人窒息。
“誰能殺我?! ”
墨驚羽反手于后 ,想要將背負的銅箱掀開,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斷顫抖,根本沒有多余的力氣掀開箱蓋 。
在他的靈識感知里 ,沒有郊野,沒有破觀,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只有火 ,只有無邊的焰浪。暴漲的溫度幾乎扭曲空間,也幾乎焚化了他的思維 。
他也許還能支持一會,又或許將在下一息死去。性命已不可自主。
在這樣強大的力量之前,他與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 ,又有什么區別?
……
天邊,有寒光一道,自西而來 。
公羊白只是余光掃到這一幕 ,就有眼睛被割傷的錯覺!他來不及探究,因為只在他看見的這一瞬間,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 ,一繞而過!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驟然現身 。
他有一張冷冽至極的臉,側身而立,仿佛永遠與世人保持著距離。
他緩緩收劍入鞘 ,聲音也平淡得沒有絲毫波動。
左光烈頭顱猛然墜落,在地上骨碌碌轉了兩轉,但因為施展過沸血燃魂的緣故 ,沒有一滴鮮血可以噴射。
直到此時,刺耳如雷鳴般的尖嘯才在空中響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劍西來,劃破長空的聲音!
……
公羊白與墨驚羽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巨大的驚駭 。
“李一 ,我受贏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剛說到這里就閉嘴,根本來不及把話說完,就在下一刻拎起左光烈的人頭 ,轉身飛遁。
因為那白衣男子已經把目光轉向了他。
他的發、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劍一般的銳利 。他的眼神卻平淡得近乎溫吞。
可這溫吞中卻帶著令人戰栗的冷漠。
無論是傳承自古老圣殿百家的天才人物 ,又或是天下有數的名門血脈 。
沒有人敢問為什么,沒有人敢多說一個字。
只有一道道倉皇遠去的背影。
……
左光烈死去了,他體內的祝融火種卻并沒有消散 ,而是仍在緩緩膨脹 。
這力量根本不是油盡燈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個引子,一個媒介 ,用他的天才與決絕,讓祝融真身的偉大力量,在這個世界能有一絲的 、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淡淡注視。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 ,才有一個霸氣的聲音響起,“兩清 。 ”
話音剛落,材質非凡的令牌 ,竟似無法承受這個聲音般,瞬間崩碎成無數黑屑,滑過李一的指間 ,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離開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頭看向那枚膨脹中的祝融火種。
他伸出一只瘦長白皙的手 ,五指攏成口袋狀。
直到此刻,在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時候,他才在一貫的溫吞和冷漠之中 ,顯出一絲孩童般的天真來 。
輕輕喊道:“嘭!”
五指張開的同時,恰好是祝融之種爆開的時間。
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著這場爆炸,令它無法擴散,只將左光烈的尸體炸成無數碎肉。
赤紅焰花在小小天地里盡情綻放 ,極璀璨于一瞬,納絢爛于一方 。
這極致的美麗,只為他一人獨賞。
李一的嘴角微微翹起 ,但只一瞬便收斂。
煙花已盡了 。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體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沒有絲毫留戀,身縱劍光 ,瞬息遠去。
……
從始至終,發生在這個無名破觀外的戰斗里,無人向破觀里投去一絲注意。
于強大的修者而言 ,對弱小的莊國難有一顧 。對于莊國的三千里之地來說,楓林城也渺小如塵。而即使對于小小的楓林城本身,郊野的這處破觀也早已被人遺忘。
但這個殘破道觀里 ,卻并不是沒有人 。
那是一個奄奄一息,已經只等死亡的乞兒。
他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還沒死,并且從頭到尾“聽”到了這場精彩絕倫的戰斗。
當戰斗結束 ,一切都歸于安靜。
他還活著 。
他或者是幸運的,但幸運這個詞與他又如此不協。他襤褸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幾近游離的呼吸 ,都在闡述著不幸的定義。
但他畢竟還活著 。
他想了想,努力一個翻身,從供桌底下滾了出來。
他咬著牙 ,用盡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畢竟站起來了 。
從供桌前挪到道觀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從道觀門口挪到左光烈的尸體前 ,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數著他挪動的步子,不停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 。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抗議 ,都在顫抖。
誰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讓他前行 。
他驚人的毅力并無觀眾。
現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體前,這場跋涉終于到了盡頭——如果那一堆碎肉還能叫做尸體的話。
他緩慢地 、緩慢地蹲了下來,蹲著太費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厲害 ,從那些令他面容難辨的污跡中,依然能看到虛弱的慘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顫抖 。
顫抖著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 ,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 ,斷裂的某種金屬,碎肉,指骨 ,認不出來的半塊木骸……
一個瓶子!
翻開那團無法認出原貌的血肉,發現了這一個半截的玉質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壓抑著自己略顯粗重的喘息 ,將這個玉瓶拿到面前來 。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塊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僅剩的、一顆烏溜溜、圓滾滾的丹藥,呼吸停滯了。
他認出來,那是他朝思暮想 ,曾經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開脈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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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洞真墟之主
道脈是修行的基礎 。
這個“道 ”,不是道門的道,而是大道的道。無論釋道儒 、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 ,都必以顯現道脈為修行第一途。
在遠古時代,所謂的修行種子,便是天生道脈自顯之輩 。但人族并不以天賦定終生 ,開脈丹便是解決修行資質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藥力量,顯化人體道脈。亦可發天地生機,滋養肉身 。氣血反饋 ,從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說起來,相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毀掉的器具,開脈丹應該不能算珍貴。
但對于這個身陷窮途的乞丐來說 ,這便是打開人體寶藏的唯一鑰匙。
千古艱難惟一死,命到絕途乞天恩!
現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
他是如此虔誠。
他用顫抖的雙手捧著玉瓶 ,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對準瓶口,仰頭倒下!
旁邊是緘默的破觀,遠處是群丐的尸體 ,身側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陽殘照,天邊云散 。尸橫于野,而病丐吞丹。
開脈丹滾落舌尖 ,化作一道暖流順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閉雙眸,這一刻千百個畫面在腦海中流轉 。
寒暑用功 ,春秋練劍。
追緝大盜,搏殺悍匪。
到最后他單人獨劍從盜匪群聚的西山走下來,身成血人 。
這才換得了一顆開脈丹。
他用了多少年來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奮盡全力,他無時不刻的掙扎求進 ,他是怎樣走到這一步的?
母親早亡,后來病逝的父親幾乎耗盡家里最后一點余財。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撐 。
從千里拔一的競爭中考進道院 ,在競爭激烈的外院中獨占鰲頭,才終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鑰匙。
但那枚開脈丹,被他最信任的人奪走。
下毒 ,圍殺。
他拼死殺出一條生路,為了避開搜尋,混入乞丐堆中 。
本想等待時機 ,但身體已無法堅持。
他越來越虛弱,終于只能無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靜候死亡。
他拖著病體掙扎著出來搜尋戰場 ,只是因著一顆絕不肯放棄的心,但沒想到,竟能撿到一顆開脈丹!
強如左光烈這等存在,身上為何會帶著一顆開脈丹 ,這原因已經隨著他的傳奇落幕,再也無人知曉 。
但乞丐的故事,卻因此續了新篇。
命運難測 ,莫過于此。
乞丐回轉心神,感受著身體里難以名狀的變化 。
他感覺到從身體各個角落散發的溫暖力量,以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游”過身體 ,最終向脊柱匯聚。
這個過程緩慢又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順著脊線向上、向上 。這感覺就像是有一條蚯蚓 ,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這個過程很艱難,但從身體各個部分傳來的溫暖力量不斷依托著它……“小蚯蚓”終于游過這漫長的旅途,貫通脊線 ,直沖天靈!
奇跡發生了。
他仿佛在身體里看到光 。
從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個角落迸發溫暖。
他不再察覺冷,不再覺得虛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脈既現,生機滋養。
乞丐睜開雙眼 ,眸光炯炯有神 。
他感覺到身上充滿了力量,他終于再一次把控了命運!
他的道脈已經顯現,盡管道脈真靈只是一條最低等的小小土蚯 ,但也意味著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飛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遙不可及的夢想!
有朝一日 ,公羊白、墨驚羽,乃至于左光烈 、李一……這些如雷貫耳的大人物,他們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來,注視著腳下的這堆碎肉。
生凝望死,開場連接落幕 。
他在破觀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饒是他道脈初顯精力充沛 ,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這是一件或許無用的小事,卻是他踐行的道理 。
那群乞丐雖然在危險來臨時選擇放棄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沒有將他棄于荒野。雖然不能為他延醫問藥 ,但也至少給了他幾口水喝。
就憑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也該叫他們入土為安 。不至于這輩子受苦 ,下輩子仍舊無依。
人們相信,入土才能為安。在廣袤無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懷抱里,死去的魂靈才能夠安息 。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墳前。
“葬你者并非無名之輩 ,莊國清河郡楓林城…… ”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墳前,身上臟膩,手上污泥 ,卻挺直脊背無比坦然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
“你也不是死在無名之地,這里名為還真觀 。雖然殘匾已字跡難辨 ,也名不見經傳,但必將因你而為世人知!”
說完這些話,姜望彎下腰,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靈 ,能得安息。 ”
這一躬,不僅是因為左光烈留下的開脈丹,更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惻隱、坦蕩和勇武。
左光烈這等人物 ,值得任何的尊重 。
今夜恰是滿月,皎潔月光照于新墳。
冥冥中仿佛有一縷微風拂動。
姜望看到,從左光烈的墳墓里飄出點點銀光 ,在月光中緩緩升起,匯聚成一枚小小的、銀色的彎月 。它漂浮在新墳上空,在姜望觸手可及的地方 ,顯得神秘而高貴。
“這是……”
姜望福至心靈。
他伸出手,抓住了這枚銀色彎月 。
眼前一黑。
在幾乎茫茫無盡的黑暗中,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這聲音似乎蘊含天地至理 、大道奧妙 ,聞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個剎那,一點亮光出現,無數光點出現。
無數的光遮蔽了視野,待姜望再次恢復視覺時 ,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動著一條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 ,懸立著一個少年。
此人雙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溫和得仿佛沒有任何攻擊性 ,唯有微抿的唇才顯出一絲倔強來。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質的道袍外,沒有任何其他裝飾 。
姜望愣住了。
因為這個少年,正是他自己。雖然衣著不同 ,也比他本人現狀干凈清爽得多,但他怎會認錯自己?
而他正以某種他暫時還無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視覺的意義上 ,“看著”他自己 。
“道元反饋不足,演道臺十九層封印。 ”
那個溫和的聲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響起。
“演道臺十八層封印 。”
……
“演道臺二層封印。”
這句話每出現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試圖理解所觀察到的這一切,接著又聽到:
“三品論劍臺封印 。 ”
“四品論劍臺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續到“八品論劍臺封印。”才停下 。
這其中的意義姜望并不明白 ,但想來與他的實力低微有關系。所謂的“洞真墟福地之主 ”,應當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與此同時,他觀察到視線范圍內還漂浮著一行他從未見過的文字。
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學習的莊國文字 ,于他而言極為陌生,可他卻清楚的感知到這些文字的意義 。
“功:1850點。”
姜望正琢磨間,他所“看到”的那個自己 ,忽然向前一步,與他合二為一。
這個過程短到幾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動了一下手腳 ,無不如意 。在這個神秘的世界里,他終于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實體。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虛空中的星辰驟然翻騰 ,一整條璀璨星河,都向他涌來!
他被淹沒在星河中。
時間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義,當姜望回過神來時,已經出現在一處仙氣氤氳的空間中 ,腦海里同時流過許多訊息 。
這里是太虛幻境的世界,他所處的洞真墟福地,正在這個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銀色彎月名為虛鑰 ,是進入這里的鑰匙。它借助太陰星力將宿主的靈識拉入太虛幻境 。
在這里一切擬真,除了不會對宿主現實肉身造成損害外,一切與真實情況無異。
演道臺是推演功法道術之地 ,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
論劍臺則專用于穿梭太虛幻境,與其他修者切磋較技 。
“功”的產生 ,多從戰斗中來,同階戰斗,勝則加功 ,敗則扣功。越階挑戰有相應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對應的洞天福地就定期會有“功”產出 。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東海山福地,每月產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級 ,產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級,產功加一百 。
左光烈占據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產出1850功。
這便是姜望如今的資糧。
雖然還不清楚具體效用 ,但姜望已經聽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聲 。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
這燦爛星河的世界,似乎潛藏著巨大秘密。
僅僅是它展現的演道臺與論劍臺,就展開了一個浩瀚激蕩的世界。
于福地演道 ,于星河論劍,何其雄闊!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連它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
心緒一時激蕩難平 ,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個日晷虛影上,看到這樣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將在十五天后 ,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壇之主的挑戰。
失敗將降級。
五個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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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此恨難償!
還真觀外 ,新墳前,姜望睜開眼睛。
那枚小小銀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銀月印記烙于其上 ,而后消失不見。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沒有任何的威能,只是會在姜望念動時重新出現 ,勾連太陰星,將他的靈識帶入那個玄妙莫測的太虛幻境中。
沒有在太虛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處的郊野 ,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
且不說強大修者于此交戰的余波散去后,楓林城那邊是否會有修者趕過來查探。對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緊要的事情。
如果沒有記錯時間的話 ,三日之后,就是楓林道院內院選生的時間 。
一旦錯過這個時間點,他就再難以找到機會——復仇的機會。
因為內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莊國承認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 ,不可輕辱,更遑論殺傷!
最后回望了這個強撐病體盤桓多日的殘破道觀一眼,姜望便踏著月光 ,大步遠去。
破觀門前雜草叢生,有一陣風吹過,使月光得以灑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舊匾 。其上字跡模糊 ,但“還真 ”二字,隱約可以勾勒出來。
月照破觀新墳,風穿樹葉沙沙。
仿佛誰的一聲嘆息 ,好似憂傷,又似釋然 。
楓林城其實也不算小,對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來說 ,甚至這就是世界全部。
除開代表莊國意志的城主之外,張、方、王三姓,就是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樓的后門被推開 。在一個豐腴姐兒的嬌笑聲中 ,穿一領雙側開衩長衫的男子搖搖晃晃走出來,滿身的酒氣倒愈襯得志得意滿。
他叫方得財。
這個“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爺爺輩起 ,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賜這個姓。也正是給方家人倚為心腹,他手頭才能這樣寬裕 ,每月都能進一次倚翠樓這樣的銷魂窟 。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兒,他才哈哈大笑著離去。
那身段豐腴的姐兒羞惱地瞧著他,嘴里不依不饒的嗲了幾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遠了 ,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勢的東西 。”將小門重重帶上。
她也因此就沒有注意到,一個襤褸衣衫的男人,已經貼近了方得財身后。
方得財有些武藝在身 ,感受到不對的時候,他驟然提拳回身,但對方只隨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
緊接著他的喉嚨就給扼住 ,整個人騰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墻上。
相較于臉上迅速腫起的疼痛,逐漸艱難的呼吸 ,更讓他恐懼的,是那一張臉。
溫和的 、寧定的,姜望的臉 。
“姜……姜……”方得財用被扼住的咽喉這樣驚恐而掙扎的嘶著。
“是誰指使的你 ,方家,還是方鵬舉?這件事還有誰參與?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聯系上的西山殘匪? ”
姜望慢吞吞地問完這些,掐在方得財窒息過去的前一刻 ,才施施然松了手:“現在,慢慢跟我說。”
他抬頭看了一眼月色,“我們時間很多 。”
晚風輕輕地推著云走 ,稍稍掩了掩月光,這條巷子里的小聲對話,輕細得如同惡鬼私語。
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風 ,未死之人、已回城。
天光大亮的時候,姜望站在了楓林城道院門口。
莊國以道門為國教,最強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來源于道門 ,遍布全國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證 。
道院不僅僅是莊國年輕人首選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級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進修的履歷才能服眾。
也因而就整個楓林城而言 ,最貴要的地方或許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門,而是楓林城道院。
莊國傳承的道門屬于玉京山這一系 ,最重儀軌 。因而整個道院亦是修建得富麗堂皇。別的不說,僅僅蹲在大門兩側的那一對玉獅子,就極富威嚴與貴氣。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舊 ,細聞甚至還有一股酸臭味 。他只是簡單地洗了一把臉,把亂發隨意束到腦后。
他站在道院洞開的大門前,整個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門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 ,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師兄!? ”
姜望點頭示意,“吳師弟好 。”
作為楓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門弟子,他參與過的道院任務數不勝數 ,只要是入門一年以上的外門弟子,基本上沒有不認識他的。
吳師弟轉身跑進道院,激動得大喊:“姜望師兄回來啦!姜望師兄回來啦!”
不多時間 ,就有諸多外門弟子蜂擁而至,將道院大門擠得滿滿當當,師兄師弟七嘴八舌的叫個不停。可見姜望平日在外門弟子中的人望 。
數十個外門弟子中 ,有幾個人格外惹眼。就連在擁擠中,人群也下意識地為他們讓出路來。
“姓姜的王八犢子!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為你死啦! ”
那個老遠就開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動的時候身上的肌肉塊仿佛隨時要炸開練功服 。他的面容也與眾不同 ,滿臉的絡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臉要比周圍的外門弟子大上兩三輪,說是哪里來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少年。
因為發育太過著急 ,人稱英年早胡 。
他像一頭從人群中擠出來的熊,一把環抱住姜望,混不顧他身上隱隱的酸臭味 ,嘴里一個勁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來就好!”
說著回來就好,眼睛卻泛著淚光,嘴唇卻在顫抖的 ,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飽滿,瞧來便是個沉穩有靜氣的人。此時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練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 ,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姜望 。
唯獨一個俊秀的少年,湊過來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著他的破衣爛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這個鬼樣子? ”
他叫趙汝成。他的容貌最為出色 ,臉上的笑容似乎略顯輕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從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隱隱的淚光來 。
這幾個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與姜望都是過命的交情 ,
在外門的許多試煉任務中,他們同心協力,度過無數困難危險 ,早已結下深重情誼。
但姜望的目光卻越過他們,只投向了人群中那個雙眸似乎泛紅的俊朗少年。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什么動作 ,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隱隱是人群的中心 。
“鵬舉,五十七天了。”姜望幾乎是一字一頓 ,“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鵬舉,難道就不想二哥嗎? ”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搖動,哇哇亂叫。
凌河與趙汝成 ,卻都沉默了 。
五十七天是一個非常具體而敏感的時間,距離姜望失蹤,剛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貴錦服的方鵬舉笑著上前:“回來就好,這些天大家都很擔心你。”
“是啊 。”姜望同樣笑了起來 ,“見不到尸體,你怎么會不擔心?”
方鵬舉臉色一變,“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 ,我心急如焚!派人到處找你! ”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襲擊你的是西山匪賊余孽,此事人盡皆知!難道你竟然懷疑我嗎?”方鵬舉面色漲紅,顯得驚怒不已 ,“我們楓林五俠親如兄弟!你是不是誤聽了什么謠言? ”
凌河 、杜野虎、姜望、方鵬舉 、趙汝成,這五人都是楓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為意氣相投 ,常結伴掃寇,同進同出,被稱為楓林五俠。
感受到瞬間凝重起來的氣氛 ,前來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開始有些不安 。
“難道是方鵬舉害了姜望?”
“別胡說,方鵬舉向來仗義,怎么會做這種事?一定是誤會!”
“我看不像……姜師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
人群竊竊私語。
“都是自家兄弟,你別亂說話!”杜野虎盯著姜望 ,臉色很是焦躁 。他的直覺很不好,但卻又沒什么辦法阻止接下來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聲勸道:“老三 ,這段時間想必你也經歷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頓下來,過幾日就是內院選生了 ,這是關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對待 。西山那伙殘匪已經被我們聯手剿殺,此中若還有什么隱情 ,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們兄弟一定幫你 ,哪怕是鬧到郡道院、國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鵬舉是咱們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興許是有人從中挑撥……”
“大哥。 ”姜望打斷了他,“我什么時候口不擇言過?對于這段兄弟感情 ,我的珍視不比你少 。所以今天我既然這么說,那就說明事情的確就是這樣。”
“方鵬舉!”姜望轉頭看向那錦衣少年,伸手一指 ,“我希望你在打開這口箱子之后,還能夠如此理直氣壯! ”
眾人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 ,還放著一口大箱子。
“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方鵬舉永遠不會傷害朋友!”方鵬舉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說道:“我便親自看看 ,是什么污證,能讓三哥懷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從腰側拔出長劍 ,一劍挑開箱蓋!
箱子里面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露出來,嘴里塞了破布,見到方鵬舉后表情焦急無比,拼命嗚嗚個不停 。
杜野虎與凌河也都沉默了 ,他們都認出來,這是方鵬舉親近的家仆方得財。
“那天你這家奴送來帖子,說你約我去望月樓飲酒。我去的時候你還沒到 ,他勸我先飲幾杯,試試你特意送來的美酒 。那酒中的毒……是兩隔陰陽散。
毒性剛發作,就有山匪破門襲來……我親手剿了西山賊匪 ,沒想到竟在這楓林城中,險些被一群余孽殺死!”
姜望的聲音幽幽響起:“所以我恢復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財。 ”
方鵬舉只沉默了一剎 ,下一刻就長劍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 。你竟敢勾結山匪,偽造書信,害我三哥!”
這一劍既快且準 ,鮮血濺射。方得財猛地抽搐起來,喉中嗚咽幾聲,終如死狗般一動不動。從頭到尾,他甚至來不及說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 。
“方鵬舉!”在場沒人是傻子 ,杜野虎雖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這會虎目圓睜 ,怒氣上涌。
“二哥。 ”方鵬舉垂著滴血的長劍,滿臉羞愧,“我……一時怒火攻心 ,只想著殺了這個畜生為三哥出氣!”
“沒關系。”姜望看著方鵬舉表演完,才從懷里抖出一張紙來,上面有密密的字跡 ,“這里有方得財的供詞和畫押,鵬舉要看看么? ”
“咣當!”
方鵬舉隨手將長劍棄置,猛地跪倒 ,“我不看也知道這上面大概寫了什么,只能說西山賊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價錢,令得財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 ,我向來為人坦蕩,何曾有過小人之舉?無論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我將懸賞萬錢,勢必肅清方圓百里之匪賊,以洗三哥心頭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聲道:“是啊姜師兄 ,你們楓林五俠個個好漢,乃是我楓林城道院外院的驕傲,千萬不要受小人挑撥啊! ”
“我曾經老母病重 ,是方師兄慷慨解囊 。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
還有對著方得財尸體吐痰的,“此等惡仆死不足惜,竟還污方師兄的名聲 ,壞楓林五俠的兄弟之情。若還活著,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諸位同門不必多言! ”方鵬舉一揮手阻住眾人議論,膝行幾步誠懇看著姜望:“三哥失蹤后,我帶人四處搜尋 ,幾次泣不成聲!我對三哥的情義人盡皆知,天地可鑒!可縱然我問心無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財 ,三哥又信任我,又怎會有這畜生可趁之機?一切罪責在我,我愿一力承當!”
“我愿付盡私庫財物 ,以償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彌錯信之謬;我愿只身蕩寇,誓滅西山余孽 ,余孽不絕,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這樣做,不是為了補償 ,三哥險些身死,此恨難償!只是咱們兄弟一場,我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 ”方鵬舉最后幾乎聲淚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難消 ,那便拿起這柄長劍,一劍殺了我!鵬舉絕無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擲地的染血長劍上 。
“方師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錯 ,大丈夫怎可輕易言死? ”
此情此景,觀者無不動容,紛紛出聲勸阻。
就連凌河也在沉默一陣后再次開口:“老三老四 ,這件事……”
姜望一揮破袖,直脊而出,“鵬舉 ,我曾為你身負數創,你也曾為我挺身而出。咱們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過 。”
無論凌河、杜野虎還是趙汝成 ,全都雙眸微紅。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血與淚,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過的歡樂……只有他們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兄弟情義,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盡?
“三哥…… ”方鵬舉低下頭 ,一時間更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千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 ,我不該錯信惡仆,險些釀成大錯啊!”
“但既然鵬舉你這么說了……”只聽見姜望緩緩說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從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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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請決死
姜望話音方落,毫不猶豫拔劍便斬 。
“什、什么!?”
寒光乍現 ,方鵬舉連滾帶爬避開這一劍,驚怒之極,也狼狽之極。
除此之外 ,在場竟無一人反應過來。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下一幕會是兄弟和解,情義深重,甚至傳為一時佳話 。
誰也沒有想到,有眾人矚目 ,兄弟之情裹挾,姜望竟還真的會出劍!
“鵬舉。”姜望嘴角含笑地看著他,但那笑容卻格外冰冷 ,“說好的引頸待戮,你怎么躲了? ”
方鵬舉俊臉陣青陣白,索性從地上站起來 ,咬牙與他對視:“三哥,你果真不顧一點兄弟之情嗎?”
“無恥的混賬王八蛋!”到了這個時候,杜野虎已經怒不可遏 ,“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說著,提步便要沖過來,但被姜望伸手攔住。
“二哥 ,這事讓我自己處理。 ”
方鵬舉怒目而視,“杜野虎!這有你什么事!?”
“方鵬舉,你太令我失望了!”向來寬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 ,拔出腰側配劍,將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 ,“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斷義! ”
“大哥!”方鵬舉慘笑一聲,“二哥為人沖動也就罷了 ,連你也不能理解我嗎?為證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這一個兒子,我是他們唯一的香火 ,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聽解釋 ,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義在?”
“四哥,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 ”楓林五俠中年齡最小的趙汝成終于出聲,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極為俊美 ,此刻說話,竟如金玉,落地有聲:“方得財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敗匪能拿出什么條件收買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財勢 ,還是在侮辱我們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敗家之犬,又是怎么混進的楓林城并且還能在望月樓堂然設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沒有以死明志的決心 ,方才這一番惺惺作態,又是演給誰看?我趙汝成恥與你為伍!”
五人中凌河與姜望家貧,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壞 ,而方鵬舉和趙汝成都是富貴公子 。方家自不必說,趙家雖然近十年才遷來楓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測。
“小五 ,你向來與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罷了,可我難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無證據,只憑推斷就說這些誅心之語 ,難道就良心能安嗎?”
方鵬舉痛心疾首,顯得煎熬受傷已極。
“鵬舉你仍然辯才無礙 。 ”姜望止住趙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沒有想過 ,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傷逃遁,也沒有暗中聯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選擇直到今天才來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為我從來就不愿意讓他們做什么選擇 ,不想讓他們猜疑,不想讓他們為難!你和我之間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來解決。我若死了 ,那便死了。既然我還活著,那么該還的,你得還給我 。”
方鵬舉冷眼看著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 ,你又叫我怎么還?你為什么執迷不悟? ”
但姜望已不再與他對話,而是轉身對著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遙遙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鵬舉所害,險些身故。此仇無可解 ,此恨無可消。請與之決死!”
場下嘩然 。
道證死斗!!!
同門相殺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 、血仇難消,道門也不忌諱決斗這種事。
而在諸多種決斗中 ,請道尊見證的決斗也是最無可挽回的一種。
道門普遍認為,道尊髙臥九天,洞察宇宙 。誦念其名 ,即為所知。拜服其形,即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則便無可挽回。
道證死斗 ,不死不休 。
姜望話音剛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現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須。黑色道袍右胸繡有一條小小青龍 ,望之竟栩栩如生 。這是只有中三品強者才能穿的騰龍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稱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體現,但大致品階都能從九品制上對應 。九至七品為初階 ,六至四品為中階,三至一品為高階。有趣的是,這同時也對應了各國的官品。
當然 ,如莊國這樣的小國,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實力了 。
這黑袍短須道人甫一現身 ,在場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禮,“院長!”
整個楓林城也沒有幾個能穿騰龍黑袍的道人,這其中就包括了楓林道院的院長董阿。相傳他曾在莊國國都新安城修行過 ,因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權貴,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楓林城來。
凌河面帶哀色 ,但卻不發一言 。他深知姜望的劍術,可以說在正式開始修行道術之前,外院中無人是其對手,方鵬舉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證決斗 ,表示冤屈無解。此時院長親至,方鵬舉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楓林道院介入調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鵬舉哪里經得起道院調查?
因而事實上他并沒有選擇 。
在無數或猜疑或譏嘲或氣憤的目光中 ,方鵬舉面上仍不見慌亂,“三哥,你我真要拔劍面對彼此?”
姜望淡淡道:“讓我們走到如今之境地的 ,是你,不是我。 ”
“你要怎樣才肯信我?”
“我已經為這份信任付出過一次生命,現在 ,多說無益,我印象中的方鵬舉,不是不敢應戰的懦夫。”
方鵬舉不為所動 ,“你就那么自信能夠殺了我? ”
姜望平靜地看著他,“不妨一試 。”
方鵬舉注視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殺不了我 ,我們的決斗無法成立。因為就在前日,我已道脈初顯,可以說已經是內院弟子!你我層次不同 ,如何決斗?”
他說著站直身軀,全力激發道脈,在場的人都可以感知到 ,有一股氣勢自他脊柱大龍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這說明他已顯現道脈,肉身可以反饋道脈誕生道元 ,正式擁有超凡力量 。
道院對決斗早有相應規定,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對于不同層級間的決斗邀請 ,任何人都可以無條件拒絕。這是為了保護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時,變成了方鵬舉逃避決斗的理由 。
他雖然顯現了道脈,但時日未久 ,更沒有開始修習道術,因此力量并沒有本質的提升,故而仍沒有與姜望交戰的把握。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著方鵬舉 ,情緒復雜 。
而后緩緩說道:“為了這顆開脈丹,我單劍闖入西山,浴血奮戰 ,方才擊破賊巢。此戰,我身中十三創,有兩處致命傷。 ”
“為了開脈能達到最好的效果 ,我準備等身體恢復到巔峰狀態再用此丹。懷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對任何人透露口風 。所有人都以為我當天就會吞服丹藥,除了你 ,除了我們這五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因為我沒有任何事情,需要對你們隱瞞。”
“從五歲那年我接觸了修行的世界開始,我就在追逐這顆開脈丹 。我沒有天生道脈外顯,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藥。它是我的修行路 ,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況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 。我每日天沒亮就起來練劍 ,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從來不去青樓妓館,也從不以任何方式放縱自己。整個楓林道院,我敢說沒有任何一個外門弟子比我更努力 。為了這顆開脈丹 ,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說著,也死死地盯著方鵬舉,“和著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淚 ,我的這樣的開脈丹,好用么? ”
場內一時寂靜。
凌河嘴唇抿緊,趙汝成咬牙不語 ,甚至于杜野虎這樣的漢子竟已經淚珠滾滾。
是啊,他們誰不知道姜望的癡、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鵬舉,竟然狠得下這種心來!
“我不知道你在胡說什么!”方鵬舉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強壓下去 ,“我伯父上旬帶商隊經行云國,恰巧從一位手頭拮據的修者那里買回了一顆開脈丹,我因此得以道脈外顯 ,與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出身低貧,為求奮進不擇手段!我方家家財萬貫,難道就買不起一顆開脈丹嗎?”
趙汝成已是恨極 ,說話不再收斂詞鋒:“是啊,方家的確家財萬貫 。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脈獨苗 ,分配給你的家族資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這么長的時間,你都沒能擁有開脈丹 ,卻又這么巧,在我三哥遇襲之后就有了呢? ”
“那還真是巧合。我只能說,太巧了!”方鵬舉眸現寒光,“沒有證據的事情不要再說 ,看在我們兄弟一場的份上,我不與你們計較。再有下次,成為內院弟子的我 ,會讓你們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趙汝成怒極 。
杜野虎更是咬碎鋼牙,要不是院長在場,他恨不得一拳搗爛方鵬舉那張俊臉。
唯獨姜望依然平靜 ,“方鵬舉,我告訴過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為是 ,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 。我教過你的,為什么你就是教不會呢? ”
“你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證決斗不能夠成立 ,那么董院長又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他上前一步,同樣激發道脈,脊柱大龍中的那條蚯蚓激烈游動起來,整個人像劍一樣銳利 ,像劍一樣挺直!
“那是因為,我也已經顯現道脈,正式擁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們層次相同 ,你又不敢讓院長調查。因而,決斗成立! ”
方鵬舉大驚失色的同時,院長董阿已經揮開大袖。
就在道院門口 ,就在姜望方鵬舉兩人腳下,忽然一顆樹苗破土而出,在幾息內就瘋狂生長起來 ,長成一個巨大木樁,將兩人托起,而將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
木樁頂部似被利器削過一般平整 ,十步見方。遠遠看去,便是一個木質圓形高臺。只是在“高臺”四周,有枝丫搖曳 。
方鵬舉毫不懷疑,一旦自己轉身逃跑 ,這些看似人畜無害的枝丫便會化成噬人惡獸。
而姜望的手已經按在劍柄上,蓄勢待發。
董阿隨手一招,一根枝條扭動著將方鵬舉之前丟在地上的劍卷起 ,甩上高臺 。
方鵬舉伸手接住。
在永遠無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強者,內府道士董阿漠聲宣布:“道證死斗 ,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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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如果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
董阿宣布決斗開始的話音方落 ,木臺上兩柄長劍已鏗然交鳴!
決斗之前,方鵬舉百般推脫。但決斗一旦真正開始,他便無一分猶疑。出劍極穩極準極狠 ,沒有半點余地 。他能夠在整個楓林道院的外門弟子中脫穎而出,能在之前的時間里贏得姜望等人的信任,自然絕非浪得虛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穩更決絕!
因為他已經等了五十七天,因為這五十七個日夜里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象著這一幕。
哪怕重傷在身,哪怕病體難熬,哪怕數次瀕死 。
為敵時刀劍相殺 ,或傷或死他都認。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內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遠甚于軀體。
支撐著他熬過那段時日的,除了對生的無限渴望 ,還有刻骨銘心的恨!
一劍,破入方鵬舉劍勢 。
劍入人亦進,他徑直以小腹撞上方鵬舉的長劍 ,血液飛濺時,姜望卻漠然揮劍橫過,將方鵬舉手筋割開!
兩道創口幾乎是同時出現 ,可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就已經決定了結局。
姜望再進,以肘帶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鵬舉的胸膛之上 。
方鵬舉剛剛在劇痛之下失去對劍的控制 ,下一瞬便聽到自己骨裂的聲音清晰響起。
整個人被轟成蝦狀,撞到高臺之外,又被那些搖曳的枝丫彈了回來 ,墜落高臺。
只一個回合,方鵬舉便被擊敗!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
高臺下一片嘩然 。
一切發生得太快,糅雜了姜望血與淚的開脈丹 ,讓方鵬舉道脈初顯,氣勢昂揚。
摻揉姜望恨與痛的劍,也讓方鵬舉墜落塵埃。
“他是輸給了自己 ,輸給了畏懼。”趙汝成沉聲道:“如果不是因為畏懼,他不會選擇謀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奪取開脈丹 。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超越三哥 ,差距一旦拉開,他就再也無法趕上。”
凌河忍不住嘆道:“老三初來道院時,實力尚居末流,遠不如鵬舉。幾年過去 ,他的劍術已是外門公認第一,鵬舉又向來是驕傲的性子…… ”
杜野虎怒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無能無恥!?”
咣~當!
姜望將貫通腹部的那柄長劍緩緩拔出 ,隨手扔到一邊 。
帶血長劍啷當墜地,一如口吐鮮血的方鵬舉那樣無助,那樣倉皇。
長劍垂于身側 ,姜望緩步前行。
“救命!院長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鵬舉惶恐大喊,哪還有半分富貴公子的氣質?
董阿面無表情 ,“既然是道證死斗,自然不死不休 。決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對手。 ”
“三哥 ,三哥!”方鵬舉手撐著地,不斷后退,“你饒了我,饒了我!饒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經二十年沒有出過中階修者了!一步慢 ,步步慢!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我不能停下來,我背負著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淚眼婆娑地看著姜望:“你的開脈丹 ,我跟你說,你會讓給我嗎? ”
姜望不語。
“我伯父去了云國,可根本買不到開脈丹 。就算買到了 ,也未必會給我。開脈丹的管制越來越嚴格,只獎勵給最有希望的外門弟子,整個楓林道院只有你獲得了那樣的功勛 ,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啊!”方鵬舉痛哭失聲。
姜望瞇起眼睛:“我其實理解你 。理解你的焦慮 、不安、恐懼。方家是一個大家族,給了你優越的環境 ,可是競爭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證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親爭取光榮,你都說過,我都記得 。你急于求成 ,鬼迷心竅,其實我能夠理解。”
在方鵬舉眼中驟然閃過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諒。 ”
說完這句話 ,姜望剛好走到了方鵬舉身前 。
長劍在空中劃過一道清晰的弧線,精準而沒有一絲遲疑地貫入他胸膛。
“我如果把寬容給了恨與嫉妒,那要用什么回報愛和溫暖?”
“所以啊 ,我曾經死過一次,你便需要用命來還。”
姜望緩緩說道 。
方鵬舉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劍身,任由劍刃割開他的手掌 ,讓這柄劍停留在他的身體里,讓死亡能夠稍遲一步。
他艱難地,發出嗬嗬的聲音。
“奪了……你的丹后 ,我每晚都睡不著 。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無恙,不是嗎?我們是兄弟。為什么……為什么不能原諒我……一次 。 ”
高臺下許多人情緒復雜,不忍再看 ,不忍再聽。
但姜望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覺嗎?你知道那種燒灼內心的痛苦與憤怒嗎?我曾經遭遇過一次,但還是選擇了相信,然后你又帶給我一次。你讓我的信任 ,顯得愚蠢,你讓我的經歷,像一個笑話 。你讓我的痛苦 ,毫無意義。”
記憶如流水般在心里淌過,那樣平靜舒緩,卻無法撫平那深深的溝壑。
是否只要有人的地方 ,就有背叛?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虛弱無力,只能眼睜睜等待死亡到來的經歷嗎?”
“我仿佛看到兩個影子在我面前晃悠 ,我知道那是黑白無常 。我仿佛聽到他們的呼吸,緩慢的、緩慢的,響在我耳邊。我曾發誓要戰勝命運!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沒有一丁點辦法。 ”
“你如果經歷過我所經歷的 ,就明白有些痛苦無法彌補 。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諒你,就沒有資格面對我自己。”
姜望就說到這里,緩慢并堅決地抽出了長劍 。
高臺緩緩降落 ,枝丫收縮,最后整個道術延伸的決斗場地,又化成一顆小小樹苗 ,鉆進地底。
而方鵬舉就靜靜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虛握在身前 ,仿佛牢牢抓著那柄奪走他生命的長劍。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依稀殘有痛苦 、不甘,情緒種種 。
但他已經死了。
凌河一聲輕嘆 ,走上前來,將外衣解下,覆在方鵬舉臉上。
杜野虎張了張嘴,似乎想要罵些什么 ,可終于說不出話。
趙汝成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
姜望靜靜站在原地,眼睛沒有看向場內任何人 ,而是看著無盡悠遠的天空。仿佛與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對視。
“安息吧 。”他在心里這樣說。
腦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條土蚯忽然變得靈動,自尾椎一躍而起,順利地游過一段旅途 ,吐出一顆圓潤、飽滿、美麗的道元來 。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話——世事洞明皆修業,念頭通達即資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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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信任不是錯
楓林城位屬清河郡,以規模論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僅在茂城之前。
這樣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長 ,一般匹配中階的六品道人 。董阿以五品修為坐鎮楓林道院,也難免傳言說他在莊都得罪了人。
但對于楓林道院的弟子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說,除了方得財的證言外 ,在這次決斗之前,方鵬舉親手安排襲擊,意圖殺你奪丹之事 ,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諸于眾的確鑿證據? ”董阿一襲黑色道袍,端坐靜室蒲團 。
他身后墻壁上掛著一卷人像,繪著一個身穿尊貴紫色道袍的道者 ,筆觸細膩,圖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卻如隱云霧之中 ,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長身前,聽到問話,才以盡量平緩的語氣陳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 ,這便夠了。至于鐵證,他身死之前自然會給大家的。而他也的確沒有令我失望 。”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鵬舉服下的那顆開脈丹。
“是否太過急切魯莽?”
“本應徐徐圖之,羅列證據 ,以待道院裁決。可兩日之后便是內院選生的時間,方鵬舉既已顯現道脈,那便定能成為院長的弟子 。時間緊促 ,只能行險。姜望敢殺外院弟子,但不敢殺院長的弟子。”
外門只是預備,內院弟子 ,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說話的時候姜望始終垂首,表現出弟子應有的謙卑與本分 。
但此時劃過腦海的,卻是還真觀外 ,那自西而來的劍嘯聲!
那個名為李一的男人,一劍便將強如左光烈這等天驕梟首。哪用得著百轉千回?
相較于發生在還真觀外的那場戰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為豪的劍術 ,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時間去磨磨唧唧,為求一個萬全的方式,在道院與方鵬舉慢慢周旋呢?
再者說,若非今日這樣單劍直入 ,悍然發起道證決斗,以其他方式交鋒,他又哪里有背靠楓林方家的方鵬舉優勢大!
“如果說方鵬舉所用的開脈丹是奪自于你。那么 ,你的開脈丹從何而來? ”
來了 。
姜望心中稍緊,但面上不露分毫。發生在還真觀外的那場戰斗,即使由于當事強者的威勢一時無人敢近 ,但事后也必然會引發查探。況且,公羊白等人設陣于莊國境內,不可能不提前與莊國強者通氣 。莊國再小 ,也有一個國家的尊嚴!
作為整個楓林城明面上的最強者,董阿對于那場戰斗,不可能沒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沒有什么秘密可言 ,在這個擁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來的痕跡也不可能瞞得過去。
當下,他便盡量用最客觀的角度 、不摻雜任何主觀態度的,描述了當時所聽聞的一切。包括他的身體狀態 ,他的想法決斷,以及他如何從模糊血肉中摸出開脈丹,包括最后將那些尸體掩埋 。
唯獨只略過了虛鑰的事情。
在講述的過程中 ,除了眸中一閃而逝、噴薄欲發的憤怒,董阿始終保持沉默。
姜望當然知道這憤怒源自哪里 。
楓林城郊野,還真觀外 ,這是莊國國土!而來自秦楚的強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戰,毫無顧忌。整個楓林城甚至清河郡 ,也沒有人敢于干涉這場戰斗。于莊國修者而言,這本身就是莫大的恥辱 。
董阿之所以壓抑這種憤怒,無非是不想裸露莊國孱弱的事實 ,避免影響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應該是一位好院長。
姜望在心里默默觀察著這位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將主導他修行之路的中階強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
一邊觀察總結一邊敘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經歷。
“你的開脈丹來歷清楚,我調閱過你在外門時的歷次任務履歷,有分寸,也有決斷 ,算是難得。”
董阿淡淡地掃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稱弟子 。”
姜望心弦頓松 ,心知這關已經過去。并且他已經得到了楓林道院院長的承認,直接選入內院。
他兩拇指交叉,左手在外 ,右手在內,負陰抱陽握拳舉至胸前,微微頷首 ,禮道:“謝恩師。 ”
儒門講求天地君親師,而對道門而言,師更在君親之前 ,因為師者傳道,是闡述大道之人 。
于所有的楓林道院內院弟子來說,董阿便是他們的恩師。
董阿雙眸微閉,不再多說 ,“去吧。”
從院長打坐靜室出來,與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趙汝成并肩而行 。
三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低沉。
姜望歸來 ,方鵬舉卻死去了,“楓林五俠”仍是名存實亡。
杜野虎既然沒有出現在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個犄角喝酒去了 。這些人里 ,他看起來最大大咧咧,但遇到這種事情,他大概也是最無法面對。無論罵得多狠心里多恨 ,也無法抹去曾視方鵬舉如親兄弟的事實。
作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們先回宿舍,我還得把鵬舉的尸體送回方府 。 ”
楓林道院外門弟子是六人一舍 ,楓林五俠因為意氣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進不了這個圈子,所以他們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沒有說話 。
凌河就是這樣的性格。無論方鵬舉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體。
“還在恨老四嗎?”凌河問。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 。”趙汝成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厭棄 ,“我恥于談論這種謀害兄弟 、卑鄙歹毒的人。 ”
相較年齡,凌河的面容過于老成了些,大概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 ,他一直處于老大哥的角色,對幾個弟弟多有照顧 。
也因其穩重成熟的一面,讓人常常忽視了 ,他其實也才十九歲,只比姜望大兩歲,比趙汝成大三歲罷了。
只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看著凌河有些為難的臉色 ,姜望搖了搖頭,出聲道:“其實我不恨他 。只恨我自己傻,太容易就付出信任。恨我錯信罷了。”
盡管姜望表現得如此平靜 ,凌河還是聽出了那一絲無法釋懷的怨氣 。
“信任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錯,姜望。”我們的老大哥這樣說道,“錯的是那個辜負你信任的人 。 ”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這樣說道:
我們之間的兄弟感情也沒有錯 ,更不摻假。錯的、假的,只是那個背棄這一切的人。只是方鵬舉。
所以他才要把方鵬舉的尸體送回去,讓他不至于死后沒有著落 。這并非是出于對方鵬舉的認可或者同情 ,而僅僅是,對幾人之間曾經擁有、以后也不應當改變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維護。
這就是老大哥 ,這就是凌河啊。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鵬舉,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 ,又豈止是因為年齡?
“你去吧,老大 。人已經死了,恩怨兩消。”姜望聳了聳肩 ,“不過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 。”趙汝成也冷不丁道。
“你小子! ”凌河拍了拍趙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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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舊事如憶
趙汝成家境優越,在道院附近買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來個仆從伺候起居 ,不常在宿舍 。杜野虎則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時半刻功夫能打發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覺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關上門后 ,他下意識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張床鋪一眼 。
床鋪上是疊得異常齊整的潔凈被褥,材質與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無差異。此刻床鋪上并沒有人,以后也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這是方鵬舉的床鋪。他家境富裕 ,但從不扭捏瑣碎,與眾人同飲共食,從無挑剔 。
方鵬舉對面的床鋪是空的 ,上面堆了許多行李。
兩側床鋪便以此為終分別排開,一側三張。
左側緊靠著方鵬舉床鋪的第二張床鋪,是宿舍里最亂的一張 。被褥隨意堆作一團,散落的衣物只是點綴 ,若是細嗅,還能聞到酒香。如果低頭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酒壇。相較于床鋪主人所居住的環境 ,這些酒壇顯然被照顧得十分周到 。
左側第一張床鋪正在門邊,因此這是凌河的床——他總是負責給大家開門關門。被褥上還有幾個不太顯眼的補丁,但是漿洗得非常干凈。
右手邊第一張床鋪是姜望的 ,他的被褥與凌河在伯仲之間 。盡管很久沒有回來了,床鋪還是很整潔,顯然經常有人清理。或許是凌河 ,或許是趙汝成……也說不定是方鵬舉,
挨著姜望的右側第二張床鋪屬于趙汝成,他的床鋪在整個宿舍里獨樹一幟 ,被褥被單全是云想齋的高級貨色,小小的宿舍床鋪上,還搭有繡有金線的帳子。與對面的杜野虎簡直是天壤之別 。
不熟的人大概會覺得趙汝成很難相處,但事實上只是他的生活標準太高。即使只是偶爾來宿舍住 ,也要盡可能的華麗舒適。他甚至曾豪擲千金要把整間宿舍改造成天字號頂級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頓的話。
從十四歲考進道院外門一直到如今,姜望在這間宿舍里已經度過了三年的時光 。房間里的每一處細節都令他異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會兒,便脫下鞋襪 ,解下外衫,徑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鋪上 。
他很累,很疲憊 ,但直到此時此刻,才終于能夠安心的睡一覺。
一醒浮于事,一夢待天高。
整座楓林城四四方方 ,規劃齊整 。城主府正在中心,輻射四方。東城是道院的地盤,豪門貴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 ,而商人富賈基本聚集在城北 。
見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長靜室,凌河才獨自抱著方鵬舉的尸體離開道院。
方鵬舉活著的時候一呼百應,朋友眾多,死的時候人人厭棄。
他行事卑鄙歹毒 ,理當被人厭棄 。
凌河不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著方鵬舉的身體 ,外衫很舊但洗得很干凈。
對他的腳程來說,從城東走到城西并不算遠,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 ,腳步很重 。
他舍不得。
他年齡最大,他應該照顧好四個義弟,但是他沒有做到。
他還記得在綠柳河畔五人結義的那一幕 ,記得兄弟五人每一個的燦爛笑容 。
綠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繞著牛頭山而過,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輕的臉 ,和年輕的心。那一年他們仗劍走馬,那一年他們舉杯共話,數不清的時候切磋武藝,無數個夜晚秉燭相談 。
他們約定好一起升入內院 ,一起御劍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記憶,那些……約定。
凌河從未想過 ,那樣意氣相投 、情深義重的五個人,竟會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
這怎么可能呢?
他想。
他想不明白 ,但他抱著方鵬舉冰冷的尸體,終于走到了方府門前。
“干什么的?”門房攔住他問道 。
方宅的府邸很高,高高在上的高。
“哦。”凌河抱著方鵬舉的尸體 ,微微低頭表示問好,“方鵬舉過世了,我送他的尸首回來 ,給貴府安葬。 ”
若是無人收殮,尸體就會被官府拉到亂葬崗統一處理 。那是左道妖人最喜歡光顧的地方,死后也很難安寧。
但這話凌河以為不必說,他不是個喜歡表功的人 ,也不以為這是什么功勞。
門房臉色一變,砰地關緊了大門 。聲音從門后傳來:“你帶走吧!老爺說不許他進門!”
“小哥。”凌河誠懇說道:“煩請再跟你家主人通稟一聲,鵬舉再怎么說 ,也是方家血脈。他們或者只是一時氣話,不會不管的 。 ”
門房似是遲疑了一下,“我再去問問……你別趁機闖進來啊!”
“小哥請放心。”
凌河抱著方鵬舉的尸體 ,定定站在方府門前,聽著那腳步匆匆地遠了。
他低頭對著方鵬舉早已冰冷的臉說:“鵬舉,你看你做的什么混賬事情?死了都不會再有人記你的好了 ,神憎鬼厭啊 。 ”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門房的聲音才再次在門后響起。
“老爺說。”他醞釀了一下,復述方宅主人的語氣道:“死都死了 ,還抬回來做什么?”
凌河愣了一下,才訥訥道:“方家是體面的人家,應該給鵬舉一個體面 。 ”
“老爺說了,方鵬舉的死因他老人家已經清楚。這種不仁不義的人 ,不是方家的種!”
“可他,就是方家的種啊。”凌河說。
“你走吧!”門房從門縫里扔出一把刀幣,“再糾纏我們就報官了! ”
那些刀幣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若是用于簡單安葬一具尸體,便也綽綽有余了。多的錢,便是小費。
這就是方家的態度 。
凌河沉默了。
他不再試圖說些什么。
他很窮 ,從小就窮 。他很缺錢,他唯一完好的外衫裹在方鵬舉的尸體上,他的中衣打了很多補丁。他站在富麗堂皇的方府門前 ,像一個吃了閉門羹的窮親戚。
他抱著方鵬舉的尸體,轉身離開了 。
從頭到尾,沒有看那些刀幣一眼。
這就是凌河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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