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蘄州
“緹騎來了! ”
一聲驚呼好似半空里打了個炸雷,蘄州城熙熙攘攘的南市登時混亂不堪 。
老弱婦孺唯恐被奔馬撞上 ,互相招呼著小心走避,要知道緹騎奔馳如飛,尋常人等被撞了也是白撞 ,前些天就有個不長眼的貨郎被撞斷了三根肋骨,若不是好心的李家醫館免費收治,只怕早已見了閻王爺。
乍著膀子橫著走路的青皮光棍 ,跟老鼠似的吱溜一下縮回了角落里,他們這種今天從豆腐攤兒敲三文銅錢,明天從醉鬼腰包里摸兩錢碎銀的貨色,還不配和錦衣校尉扯上關系。
街市兩邊擺攤的小販們忙著收拾擋路的玩意兒 ,擔兒 、缽兒、鍋兒、爐兒,打潑的湯碗,弄翻的蒸籠 ,鬧了個稀哩嘩啦 。
就連南市那些有頭有臉的牙行爺們也不例外,剛才他們還把折扇插在脖領子后面 、不緊不慢的沿街心踱四方步,對滿街小商小販諂媚的笑臉眼皮子都不夾一下 ,此刻也趕緊的尋個店鋪站進門檻里邊,微微躬身,堆起笑臉沖著馬蹄聲響的方向
——要是碰巧撞上哪位有過一面之緣的錦衣校尉 ,在馬背上沖著咱這笑臉略略的點點頭,那面子可就給大發啦!
當此時節,惟有和本城錦衣衛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大商鋪掌柜、青樓東家、賭館管事 、惡霸地痞們行若無事 ,甚至神色間隱隱帶著點兒得意,他們要么和本城的百戶所關系匪淺,要么背后站著荊王府的人,借著百姓對錦衣衛的畏懼 ,更加彰顯了他們的高高在上。
如此混亂不堪的時候,當然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十五六歲、身穿灰色麻衣的少年。他本來急匆匆走向南門,在聽到緹騎二字時忽然腳步急停 ,趕緊用斗笠遮住臉,躲進了肉鋪旁邊那條小巷口的陰影之中,斗笠下年輕的臉掛著哭笑不得的神情 ,自言自語道:
“不會吧,作為一名堂堂正正頂天立地、頭戴主角光環、腳踩光明前途的穿越者,我秦林就這么倒霉?”
秦林 ,來自二十一世紀,是一名屢破大案的刑偵高手 、技術精湛的法醫,本科四年就讀于華夏人民公安大學刑事偵查技術系 ,工作后又在華夏刑事警察學院進修取得了法醫碩士學位,任職期間屢次破獲公安部督辦的大案要案,僅僅數年就成為二級警督 。
不料在一次執行任務時發生車禍,連人帶車墜落百丈懸崖 ,待醒來時卻發現赤身露體的躺在荒郊野外,身體竟變回了十五六歲的樣子!
更讓秦林驚駭莫名的是,他遠遠看到的樵夫、鄉民都穿著古代的衣服!
趁正午時候各家各戶都出去做農活 ,秦林摸到一戶看上去比較富裕的人家偷了套麻衣穿上,弄了點散碎銀子,又從堂屋的八仙桌上發現了一本老皇歷 ,封面上居然寫著萬歷六年!
秦林這才想起墜崖時似乎正在發生了日環食和金星凌日的奇觀,是不是天象奇觀打開了時空亂流,使自己回到明朝 ,身體也受時間隧道的某種影響從而變小了十歲?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得知回到明代,秦林并不氣餒,在穿越之前他的父母都已過世 ,又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時間談情說愛,長這么大連女朋友都沒有,可謂無牽無掛。
釀酒、造玻璃 、造火槍、稱王稱霸……似乎穿越者的幸福生活即將撲面而來。可很快秦林發現作為穿越者,突兀的來到這個時代根本就是寸步難行:
找地方苦心經營吧 ,天下各州縣的魚鱗冊頁上沒有他的名字,走到哪兒都沒辦法落戶;
滿天下亂闖吧,從荒郊野外走到這蘄州城 ,已經遇到了五處查“路引”的巡查關卡,雖然憑借后世的偵察反偵察經驗混了過來,但有兩次差點兒就露餡了 。
路引 ,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制度,百姓凡離家百里必須去官府開具路引以備沿途查驗,這路引就相當于后世的通行證加身份證。
永樂之后路引制度日趨廢弛 ,不過一旦社會形勢混亂就會加強嚴管,萬歷六年的荊湖地區白蓮教騷動,各地衛所兵、錦衣衛 、巡檢司乃至民壯馬快嚴加戒備 ,往來路人必須查驗路引方能通行。
如果普通人沒有攜帶路引,只是暫時關押等待原籍補辦了便可獲釋,但秦林在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原籍,只要被抓住 ,不管他說自己是哪兒人,官府一查都是查無此人,那么鐵定會被當成白蓮教逆匪開刀問斬 。
所以混到蘄州城中 ,見城外處處崗哨查路引,秦林已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兒去——大明王朝為搜捕荊湖白蓮教逆匪布下的天羅地網,無意間把他困在城中插翅難飛。
這兒又遇上了以冷血、殘酷聞名的錦衣衛 ,豈不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從北城荊王府的方向,如雷的馬蹄聲著地滾來,漸漸近了南市。錦衣校尉們身披飛魚服 ,腰系鸞帶,掛繡春刀,胯下健馬身高腿長 ,當真是人如虎、馬如龍,只不過三十余騎,奔馳起來竟有大軍云集的氣勢 。
當頭穿著百戶服色的統領是位虬髯大漢,見南市人仰馬翻滿街人亂竄的場面 ,他濃眉微皺,遙遙喝道:“錦衣親軍出城緝拿白蓮逆匪,尋常百姓休得驚惶!快快給俺讓開大路! ”
永樂年間錦衣衛本有十四個千戶所 ,到這萬歷年間已增設到十七個,除了拱衛京師,還有諸千戶所分駐各承宣布政使司轄地 ,諸百戶所駐各府州廳通衢要津。
蘄州城位于長江之畔,不僅左控匡廬 、右接洞庭,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還是大明宗室荊王開府之處,自正統年間的首代荊憲王朱瞻崗到現在萬歷年間的荊王朱常泴,七代繁衍生息 ,城中成群的郡王、郡主、鎮國將軍 、輔國將軍,“府第樓臺平地起,巍峨等次比皇都”,朝廷遂設錦衣衛百戶所于此 ,明為保護宗室,暗中亦有監視之意。
錦衣衛駐于蘄州城中,軍餉從經歷司發到千戶所再到百戶所 ,層層盤剝七折八扣,到手的所剩無幾,加上外放的錦衣校尉們自知遠離京師升遷無望 ,便免不了搜刮些陋規錢常例錢中飽私囊,與市井無賴、土豪惡霸相勾結,百姓當真畏之如虎 ,“緹騎”二字實能止小兒夜啼 。
直到聽說這隊緹騎是出城搜捕白蓮教逆匪的,南市的百姓們方才長長的出了口氣。
大明朝立國以來嚴禁明教白蓮教左道方術,累年以來白蓮教起義無數 ,蘄州又是荊湖地區白蓮教傳播的中心,單以蘄州本地而論便有洪武六年王玉二“聚眾燒香,謀為亂 ”,永樂四年僧守座“聚男女 ,立白蓮社,毀形斷指,假神煽惑” ,時至今日仍有白蓮教徒大肆活動,坊間常有聽聞。
官軍出城搜捕白蓮叛匪實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軍情緊急錦衣校尉們便無暇滋擾商戶 ,百姓們自然心頭大定,混亂的局勢得以緩解,片刻間便為這隊緹騎讓開了大路 。
人人臉上變得輕松 ,惟有站在肉鋪旁邊小巷口的麻衣少年依舊低垂著頭,在眾人之中顯得分外礙眼。
那位錦衣衛虬髯百戶略感詫異,目光便向秦林掃去。
秦林似乎發現情況有些不對 ,伸手抬起斗笠,正巧撞上了虬髯百戶冷電般的目光,雙方同時一怔之后,他若無其事的將視線轉了開去。
虬髯百戶心頭大奇 ,要知道錦衣衛緹騎煞氣騰騰,普通百姓十分畏懼,與他這位百戶大人視線交錯必定嚇得心驚膽戰 ,豈能像這少年一樣行若無事?
疑心頓起,虬髯百戶撥轉馬頭,雙腿輕夾馬腹 ,朝麻衣少年兜轉過去 。
秦林一臉的苦笑,低聲嘟噥了句周圍人等全都聽不懂的話:“還真倒霉,沒想到后世的反偵察經驗用在明代 ,結果竟會截然相反……”
后世的反偵察能力要求面對盤查時坦然自若,不可驚慌失措,秦林憑借基本的反偵察技能混過了好幾道巡哨 ,卻在遇到錦衣衛的時候行不通了。
百姓見到緹騎都是畏如蛇蝎,就你一個人渾若無事,豈不礙眼得很?
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心念電轉 ,秦林霎時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那么現在,只好賭一把了。
見錦衣校尉盯上了少年 ,原本站在他身邊的閑雜人等刷的一下閃得遠遠的,臉上盡數擺出副“不關我的事,我是打醬油”的表情;不遠處值守南門的官兵 ,也開始注意這個方向,緊張的拿起了刀槍 。
秦林連趁亂溜走的機會都沒有了,不過他似乎早有定計 ,并不驚惶。
虬髯百戶打馬兜至少年身前,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冷冷的盯著他,少年卻沒有想像中的駭怕 ,反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對面這位本是電影里面才能見到的錦衣衛百戶,神情依舊淡然,嘴角甚至慢慢開始上翹,變成露出四顆牙齒的標準笑容 ,舉手朝百戶一拱,腰背卻是挺得溜直,半寸也沒有彎下。
就在人們猜測下一刻是否繡春刀出鞘 ,血泉沖天人頭落地的時候,只聽得呼啦一聲,虬髯百戶抖開了幅卷軸 。
原來是繪著白蓮教要犯的影形圖 ,題著一行紅字:“蘄州奸邪妖匪首惡高犯豺羽,海捕緝拿生死不論,懸銀八百兩 ”。
細細比對 ,影形圖上的要犯畫像與少年相差太大,百戶既失望、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搖了搖頭。
秦林讀大學時有位鐵哥們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他學著那位鐵哥們的口音 ,打著南京腔對錦衣衛百戶道:“大人,你懷疑我是白蓮教逆匪么?”
虬髯百戶聽得秦林滿口南直隸官話,登時渾身一震,趕緊收起影形圖 ,撥轉馬頭返回了大隊 。
和少年挨得近的幾名圍觀百姓,發現百戶大人臨走前,竟然朝少年微微點了點頭 ,長滿絡腮胡的丑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
馬隊中,一位瘦長臉的總旗將腰背略呵呵,陪著笑臉問道:“石大人英明 ,下官也瞧那點子路道不對,要不咱留幾個人盤盤跟腳?”
被呼為石大人的虬髯百戶,正是錦衣衛蘄州百戶所正六品百戶官石韋石大人 ,在城中除開荊王府系的天潢貴胄他惹不起,就算從五品的知州大老爺和蘄州衛正三品的指揮使都得讓他三分。
被總旗問起那麻衣少年,石韋粗豪的笑道:“媽的 ,和影形圖差得遠! ”
然后壓低了聲音:“而且那小哥皮膚白皙,絕不是風餐露宿奔走傳教的逆匪,雙手沒有繭巴,不曾使刀弄劍 ,眉宇間沒有絲毫卑微之色,顯是出身富貴。本官兜馬逼近,他神情坦然自若 ,有恃無恐,哼,和本官拱手還很不情愿似的……一口南直隸官話 ,不曉得是哪家郡王、郡主 、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府上的少爺,出來瞎鬧著玩吧!”
荊王府在蘄州城已歷七代、綿延一百多年,現今城中郡王郡主好幾十家 ,鎮國將軍 、輔國將軍更是數以百計,像麻衣少年這般年紀的王子王孫數不勝數,石韋作為本城的錦衣衛百戶也根本不可能全認識 。
大明朝的親貴們“分封而不錫土 ,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說白了就是朝廷拿錢養著又不讓掌權干政,這些王孫公子們整天無所事事 ,經常微服出來亂逛。
因秦林神情從容自若,面對普通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百戶時態度還不卑不亢,石韋便疑心他是哪家的王孫公子。
蘄州城中普通人都是湖廣土音 ,只有各家天潢貴胄們才講南直隸官話,這個時代并沒有收音機、電視機,口音的傳播相對固定 ,相當于人們籍貫和身份的標簽,是很難作假的,秦林一開口便是純正的南直隸官話 ,石韋就更加確信之前的判斷了。
錦衣衛雖然兇狠霸道,面對大明朝的皇室宗親卻矮了不止一頭,須知這蘄州城中荊王世系各府的勢力盤根錯節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故得罪其中一家,就是得罪一位親王、幾十位郡王郡主 、上百家鎮國將軍輔國將軍,莫說區區錦衣衛百戶吃罪不起 ,就算坐鎮京師的指揮使劉守有劉大人都得好生掂量掂量 。
蘄州錦衣衛人人皆知石大人智謀不俗,是個粗中有細的張翼德,他既然如是說 ,便無人再懷疑,無論如何,只要和荊王府扯上關系 ,都是區區一個錦衣衛百戶所招惹不起的。
捉拿白蓮教逆匪要緊,錦衣衛們一聲呼哨,數十騎潑剌剌往南門飛奔 ,出城而去。
秦林的手心里,早已捏著一把冷汗,待錦衣衛們絕塵而去 ,他才長出了口氣,往下拉了拉斗笠,略停了停步子,思忖片刻 ,也跟著拔腳走向南門 。
城門口有蘄州衛指揮使轄下的衛所兵駐防,又有知州衙門派來的民壯快手,他們挨個檢查進出城人員 ,本鄉本土百姓互相認識的每十人為一組聯保作證,外鄉客人就得檢查路引。
秦林沒有路引,更沒有本地相熟之人聯保作證 ,他卻大模大樣的走向城門,就當官兵根本不存在似的。
當即便有個粗手大腳、虎背熊腰的民壯,一雙蒲扇大的手抓著根碗口粗的棗木棍 ,愣頭愣腦的迎了上來:“什么人,站住! ”
秦林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 ,干脆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目光中帶著幾分譏誚 。
那民壯大怒,正要喝罵 ,卻被一名身穿飛彪補服的武官攔下,那武官啐道:“起、起開!傻牛你也不看 、看、看、看這位公子,豐 、豐、豐神俊朗 ,器、器宇不凡,怎么會是白——白蓮逆匪?”——原來這武官是個結巴。
一眾兵丁民壯馬快都望著那“傻牛”笑,他們都看見了錦衣衛百戶石韋石大人盤查秦林的情況 ,錦衣衛從來橫行霸道,這麻衣少年竟敢對石大人踞傲無禮,若不是微服出游的王子王孫 ,石韋豈能甘休?
傻牛卻很有幾分牛性,粗聲大氣的辯解:“金大人,這人沒有本地鄉親十人聯保 ,又不拿出路引來,要是走脫了白蓮教要犯,只怕知州大老爺責罰…… ”
明朝重文輕武,內地的衛所早已趨于廢弛 ,蘄州衛平日最多的事情就是承擔長江漕運,和苦力沒什么區別,衛所的普通軍戶生活十分艱苦 ,下級武官則輕賤如狗。
不過,那也是針對官場士紳而言,被一個普通民壯搶白 ,金大人登時翻轉了面皮:“放、放 、放你的屁!牛大力,你個民壯敢對我堂堂鎮撫老爺無禮,翻、翻了天了!來人吶 ,拖下去打他二十軍棍!”
民壯是知州衙門派出來的,并不隸屬衛所,金鎮撫雖是蘄州衛中左所的從六品武官 ,分管南門巡守,卻也無權以軍法打牛大力,眾衛所兵和馬快弓手只是半哄半勸的把他拉開,算是光了光金鎮撫的面子 。
“有、有眼無珠的東西!”金鎮撫兀自罵個不休 ,轉過頭來擠出副笑臉,呵了呵腰,沖著老神在在的秦林道:“讓公子見笑了 ,耽誤了貴客的行程,實在抱歉! ”
說也奇怪,朝秦林這位“貴人”說話的時候 ,金鎮撫竟然一點兒也不結巴。
秦林打著南直隸官話,不慌不忙的問:“不檢查路引么?”
金鎮撫尷尬的干咳幾聲,斜刺里牛大力氣憤憤的瞪著秦林似乎想要說什么 ,但已有好幾個伙伴把他的嘴捂住。
秦林灑然一笑,抬步向城外走去 。
城外廣闊天地,近處田連阡陌 ,遠方青山如黛,秦林心情也為之一暢。
然而很快他又重新變得郁悶:在這萬歷六年,大明朝的萬里疆域,究竟何處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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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毒計
蘄州之南 ,萬里長江浩浩蕩蕩奔騰東去,江北楓樹嶺上草木蔥蘢,蜿蜒曲折的山道早已荒無人煙 ,惟有秦林在被荒草遮蔽的道路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
大明朝嚴格執行打壓白蓮教的政策,而荊湖地區的白蓮教騷動引發了官府嚴查 ,對沒有籍貫 、沒有路引的秦林來說,當務之急是盡快逃離荊湖地區,去那些執行路引政策比較寬松的地區
——事實上永樂以后路引政策已經基本廢弛 ,僅在社會形勢嚴峻時啟用。
萬歷六年的大明朝雖說已有不少隱患潛伏,但內有張居正柄政,外有戚繼光俞大猷等良將領兵,北方俺答汗稱臣納貢 ,南方倭寇蕩平,算得上太平之世,除開白蓮教騷動的荊湖地區 ,別的地方必定不會嚴查路人 。
從荊湖順江而下就是江南,直唐宋以降市井素稱繁華,商賈往來如織 ,路引制度在那里恐怕早已成為一紙空文。
秦林準備走山路避開哨卡,慢慢尋個長江邊的小碼頭,搭順風船往長江下游走 ,這樣一方面躲開嚴查路引的荊湖地區,另一方面到了商品經濟發達的江南沿海,身為知識豐富的現代人還愁沒有用武之地嗎?
山道少有人行 ,道路大半被荒草遮蓋,荊棘叢生,秦林一身麻布衣服被荊條上的小刺扯得破破爛爛。
在過了一處岔路口之后,忽然 ,他停下了腳步,警惕的看著前方:那兒有幾根荊條被折斷了 。
在普通人看來這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山路雖然偏僻 ,也有獵人、樵夫往來,更有可能是大型野獸經過留下的痕跡。
但到了身為刑偵高手的秦林,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輕易放過。
他立刻趴在地上檢查足印 ,發現幾個新鮮的足印之后先是一怔,然后臉色凝重的用自己的腳比了比,又量了量前后兩個足印之間的距離 ,這才略略松了口氣 。
接下來秦林又在遮斷的荊棘叢中仔細尋找,直到從一枝小刺上找到只有小指頭那么大的布片,他的臉上才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一路注意觀察 ,繼續前行了兩三里,秦林再一次停了下來,瞧了瞧荊棘灌木倒伏折斷的姿態,他沖著七八丈外一處茂密的樹叢喊道:
“這位朋友 ,出來吧!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咱們素不相識,在這兒相遇也算緣份 ,又何必藏頭露尾?”
樹叢處半分動靜也沒有,山林間十分寂靜,只有遠處的啾啾鳥鳴。
秦林信心十足的道:“老兄不必躲藏了 ,你孤身一人走到這里的,穿著月白色的長衫,腳蹬平底快靴 ,身高在五尺二寸上下,年紀約摸二十五歲,身體強壯 ,最重要的是你左腿上有傷,朋友,我說的沒錯吧? ”
樹叢中一陣響動,鉆出個身強力壯的青年 ,背著個小包袱,手中握著柄單刀,果然左腿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 ,走路一瘸一拐,瞧見秦林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青年本來陰鷙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
秦林見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不禁有幾分自得:
最初他發現足印是小牛皮靴的時候,很有些忐忑,因為之前觀察這個時代的百姓不是穿草鞋就是布鞋 ,穿小牛皮靴的很有可能是公門中人,那么孤身行走荒郊野外的自己就很有可能被攔下來檢查,進而誤認作白蓮教逆匪。
很快認出道路上的新鮮足跡都屬于同一人 ,他才松了口氣,然后判斷此人左腿明顯有些瘸,足印形狀卻不像尋常瘸子那樣始終如一,便知道是新近受過腿傷 ,因為吃疼而用力不均才有這種不穩定的足印,秦林就更加篤定了。
雖然變成十五六歲的少年,力氣減弱了不少 ,但擒拿格斗的功夫還在,對付一名腿傷不輕的對手,還是十拿九穩的 。
在荊棘小刺上找到的布片 ,則佐證了秦林的判斷,這種顏色的衣服既非衙役的“青戰袍、紅裹肚”,又非衛所兵丁的朱紅色鴛鴦戰襖 ,更不是錦衣衛金黃色的飛魚服,只是平民百姓所穿的。
那陰鷙青年驚訝于秦林幾句話道破他的根底,殊不知根據腳印刻畫嫌疑人是最簡單的刑偵技術:老年人的腳印是足跟重腳掌輕 ,青年人則足跟輕腳掌重,由足印形狀便可估計對方年齡;由穿鞋足印的大小估算赤腳的長度,再乘以七倍便是嫌疑人的身高;由步幅長短既可估算身高,又可評判嫌疑人身體狀態……
所以秦林根本沒有見面 ,便已把陰鷙青年的基本情況摸了個透。
陰鷙青年卻拿不準秦林的身份:看上去十五六歲,說話卻十分老辣;皮膚白皙像個讀書人,衣服卻比苦力還要破爛 ,實在不知道什么路數。
他試探著道:“我叫余才高,從蘄州販一批棉布去九江府,半天前遇到強盜 ,被搶走財物,腿上也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搶了柄刀逃出來 ,因為害怕強盜追趕只好躲起來 。敢問小哥尊姓大名?”
秦林便告訴他真名實姓,反正這個世上也沒人認識,說自己是去九江府會文友的窮童生 ,因父親是個熟手獵戶,所以會看足跡辨人。
那余才高聞言眼珠一轉,滿臉堆起笑來:“這山林之中有蛇蟲虎豹出沒,尤其是蘄蛇‘五步倒’極多 ,咱們既然都是往九江府去,不如結伴而行,路上還有個照應。 ”
秦林不假思索的點了點頭 ,余才高當即大喜,兩人便結伴行走 。
一路上余才高都拿話試探秦林,可秦林何等樣人?審訊室里往往幾句話就能擊破嫌疑犯的心理防線 ,整夜連續審訊不打一個哈欠,作為專家證人出庭時面對嫌疑犯的辯護律師的提問,從頭到尾都是滴水不漏 ,現在又豈能被余才高套出底來?
走了大半個時辰,連同之前走的,離開蘄州城已經有二十多里了 ,兩人都有些饑餓,便在一處溪水邊坐下來休息。
余才高從包袱里拿出兩張煎餅,沖秦林笑笑:“自家做的餅子,秦兄弟嘗嘗滋味兒可好?”
“多謝 ,”秦林答應一聲拿在手中,張嘴便要咬下。
余才高眼中閃出了一絲兇光 。
“咦,誰在那兒! ”秦林驚叫著扔出塊石頭。
余才高吃了一驚 ,臉變得非常難看,順著石頭扔去的方向,卻看見有只野雞撲棱棱扇著翅膀飛走 ,他臉上的神色又瞬間恢復正常。
秦林萬分惋惜的道:“可惜了,要是我爹在這兒,這只野雞鐵定跑不了!”
余才高定下心來 ,拿起自己的餅子咬了一口,故意嘖嘖稱贊燒餅味道香美,暗中觀察著秦林的動靜 。
秦林就著清澈甘甜的溪水 ,三口兩口把餅子吃下。
余才高心頭只是冷笑,此時走了半天卻也腹中饑火高漲,看秦林吃得香甜,他也把手中的餅子吃了。
不出片刻 ,秦林忽然彎著腰 、抱著肚子,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從額角滾落,一疊聲的呻喚起來:“哎唷哎唷 ,這涼水還真喝不得,糟糕,肚子疼起來了……”
余才高急得直跳腳 ,又是讓秦林揉肚子,又出主意讓他平躺著休息 。
不料秦林直起了腰桿,清朗的雙目盯著余才高:“不對 ,只怕是中了毒,有人要殺人滅口……對了,你就是白蓮教的大師兄 ,你不叫余才高,你是錦衣衛追捕的高豺羽! ”
高豺羽被道破身份不禁大為吃驚,退了兩步,戟指問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林沉聲道:“我走在你后面好幾里路 ,你卻早早的發現了我,躲在路邊想要暗算,可見你每走一段路到了視野開闊處就回頭張望觀察 ,生怕有人追來,才能發現落在后面數里外的行人。
你說被強盜打劫,若是尋常強盜只要財不要命 ,就算想殺人滅口也斷沒有追幾十里路的道理,何況錦衣衛、官兵和衙役都在大舉搜捕白蓮教,什么強盜會在這風口上出來作案?
嘿嘿 ,所以我從發現你躲在草叢中開始,就知道你害怕的并不是強盜,而是捉拿白蓮教妖匪的錦衣衛!”
之后秦林道破高豺羽的行藏逼他現身 ,就完全確定了判斷,因為之前他在錦衣衛百戶石韋的影形圖上看到了高豺羽的畫像。
本來這個年代的毛筆畫像并不準確,普通人見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可秦林是做慣了模擬畫像的 ,對人的五官比例 、相對位置、面部肌肉群分布這些東西十分熟悉,見到“余才高 ”的第一眼就把他和影形圖對上了號。
高豺羽一怔,繼而桀桀笑了起來:“沒想到啊 ,你這么個少年郎,心思竟如此縝密,我瞧你不像哪家獵戶的子弟 ,倒像六扇門的鷹爪孫!哼哼,說什么都沒有用,現而今無生老母開天眼 ,就要收你小命了!”
“真的嗎?”秦林笑著站直了腰,神色恢復平靜,絲毫沒有毒發身亡的征兆 。
高豺羽驚得雙目圓睜:“你、你!”
秦林好整以暇的拍了拍破爛不堪的衣襟 ,又掀了掀斗笠,慢條斯理的道:“既然一開始我就看出你的來路,又怎么會中你的奸計?呵呵,讓你死個明白 ,剛才我把餅子和你的換過啦,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吃了自己的餅子 ,出了什么問題可不能怪我喲~~ ”
感覺到腹中隱隱作痛,高豺羽渾身瑟瑟發抖,他本人當然知道那張餅里的毒藥有多猛烈 ,氣急敗壞之下他操起了單刀,合身朝秦林猛撲,鋼刀虛劈 ,卷起呼呼風聲,勢頭倒也不弱。
高豺羽身高體壯,武功也非弱者 ,否則也不能孤身一人逃出錦衣衛的圍捕,但他此時的狀態嘛,就實在不妙得很了。
對付一個腿上負傷 、身中劇毒的家伙,秦林輕松無比的躲開撲擊 ,從側面朝著高豺羽受傷的左腿用力猛踹,這家伙就跌了個狗吃屎 。
高豺羽跌倒之后還待爬起再戰,不想劇烈運動之后血氣翻涌 ,毒性發作更快,勉強掙扎才用雙手撐起了上半身,腹中陣陣劇痛傳來 ,登時全身酸軟無力,一嘴啃進了泥中,只抽搐了兩三下便就此沒了聲息。
“哈哈 ,裝死?爺可不上當!”秦林自言自語,又過了一會兒才伸手到高豺羽耳后胸鎖乳突肌的內側一摸,發現頸總動脈沒有了搏動 ,動脈搏動是沒法作假的,此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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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蘄蛇
秦林把高豺羽的尸體翻了過來 ,死尸臉上一片青黑,顯是毒發身亡 。
尸體,秦林早已見得多了 ,不過借自己之手弄死的還是第一個——當然嚴格說來也是對方咎由自取。
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平復有點激動的情緒,秦林想抽根煙,下意識的往衣服上一摸 ,破破爛爛的麻布衣服上連衣兜都沒有,更別說香煙了,他不禁苦笑起來……
如果有合法的身份 ,完全可以將這件事上報官府,擒殺高豺羽的功勞很大,石韋那張影形圖上可是提到賞銀八百兩的 ,秦林這些天也花散碎銀錢買些食物,知道得到這筆錢已經可以做個小小的富家翁了。
但秦林沒有合法的身份,極有可能被官府認作白蓮教匪徒,把高豺羽的死亡歸結于內訌;如果對方考慮那八百兩賞銀和得到嘉獎升官的因素 ,甚至會先拿他殺掉滅口,再奪取功勞貪占賞銀,以東廠、錦衣衛在后世的“赫赫威名” ,秦林毫不懷疑他們有來這么一手的可能性 。
至少,不能莽撞的把性命交在別人手里,秦林從來都認為把命運寄托于別人的道德或者良心 ,完全是白癡才有的行為。
偷麻布衣服時順手拿的那點散碎銀錢已經用得差不多了,秦林現在一貧如洗,眼看著懸賞紋銀八百兩的白蓮教大師兄倒在地上 ,卻沒辦法去領賞銀,還真是郁悶啊!
休息了一下,情緒平靜下來 ,秦林開始檢查高豺羽的尸身。
首先在他袖口捏了幾下,左邊袖口內袋發現一件硬硬的東西,取出來細看原來是件蓮花形狀的玉佩,用上佳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 ,玉質溫潤、雕工玲瓏剔透,蓮花枝葉宛然,實是件難得的藝術珍品 。
可惜 ,這玩意用豬腦子也能猜到鐵定和白蓮教關系匪淺,就算價值連城也不可能拿去賣,秦林便隨手放在一邊。
秦林又伸手往尸體懷中掏摸 ,摸到硬硬的紙張,發現是幾本書冊,《金鎖洪陽大策》、《應劫經》之類的白蓮教典籍 ,滿紙荒唐言顛三倒四,翻翻看夾縫里既沒有小字寫的九陽真經,對著太陽光照書頁里也沒夾著什么藏寶圖。
他大失所望 ,把幾本破書扔掉,朝上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兒嘛,寶貝似的藏在懷里,我還當是銀票呢 ,原來全是邪教的歪理邪說,根本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
從尸身上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秦林失望之余頗有些意興闌珊,現在只剩下高豺羽背著的那只小包袱了,剛才休息時他隨手丟在旁邊 ,渾不在意的這樣子,所以秦林對它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找到幾兩碎銀子就謝天謝地了,至少去江南的路上 ,不讓我餓肚子就行,秦林這樣想 。
解開包袱,最上面是用油紙分別包好的幾張面餅 ,秦林可不知道那張有毒那張沒毒,扔掉。
一只小瓷瓶,內裝無色無味的粉末,很可能就是剛才高豺羽下在餅中的劇毒 ,往溪水中倒了兩三錢的份量,只消片刻便有魚兒翻著白肚皮浮起,果然毒性猛惡 ,實乃居家旅行殺人放火必備良藥,留下。
中間有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兒,捏著里面的形狀 ,秦林頓時興奮起來,扯開袋口系著的繩子,果然是整袋的雪花紋銀 ,提一提大約有二百兩 。
最下面又是一疊書冊文件,秦林得到了二百兩銀子已是暗叫僥幸,心想這多半又是白蓮教的什么經文 ,便渾不在意的拿出來翻看。
孰料第一本書入手沉重無比,秦林錯愕間差點兒沒拿住,翻開封皮,內頁盡是金光燦爛 ,原來書中并無片紙,全是一張張的金葉子,至少有五十兩重。
發財了!秦林大喜 。
接著看剩下的文冊 ,但再也沒有金葉子了,倒有十多份路引,五六封書信。
路引有監利縣為張三開出的 ,也有荊門州為李四出具的,還有谷城縣的王麻子……書信則有監利一個姓周的帶給南昌府某位衙役班頭,托他關照張三開飯館 ,亦有谷城縣的陳典史寫給松江縣他娘舅的信,注明了由王麻子帶去,并請娘舅替王麻子張羅蠶絲生意。
路引上蓋著各辦理州縣的朱紅印文 ,書信也筆跡各不相同,確是真品無疑,至于它們原本的主人,以白蓮教的詭秘 、高豺羽的陰狠看 ,鐵定早見了閻王爺,此刻已尸骨無存了 。
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高豺羽攜帶這些文件的用意,顯然是準備借此逃脫錦衣衛追捕的天羅地網吧!之所以準備這么多 ,想來是因為逃跑路線不確定,匆忙之間準備不周,多帶幾份以備隨機應變。
只可惜錦衣衛已經將他畫影圖形海捕追殺 ,便是有路引也沒辦法走大路通行,高豺羽好不容易沿小路逃到這里,卻陰錯陽差死在秦林手上。
想通其中關節 ,秦林大喜過望,便在路引和書信中翻找,竟被他找出份漢陽縣開具的路引:“秦木槿 ,嘉靖四十三年生人,身中、面白、無須,世居漢陽,父秦歸 ,母譚氏,俱亡 。”
這個好啊,年紀吻合 ,又父母雙亡沒有牽累,冒充起來很方便,又是同姓 ,姓秦名林表字木槿,正好合拍嘛!
又翻出一封信,抬頭是“東璧兄見信如晤:自楚王府一別二十余載 ,愚弟甚為掛念……”
這封信是“秦實 ”寫給“東璧兄”的,從口氣上看雙方是多年老友,秦實的獨子與媳婦早亡 ,他獨自撫養孫子秦木槿長大,而這孫子“秉性頑劣”,到十七歲也沒有個正經營生,如今秦實身染重病自料命不久矣 ,怕死后無人管教孫子,被奸邪之徒引誘走上邪路,故而臨終前寫信讓孫子帶給老友 ,托“東璧兄 ”照顧管束,在蘄州謀個正當職業。
可惜,路引和這封信既然落到高豺羽手中 ,就足以證明秦木槿不僅被引誘走上了邪路,甚而已經走上了死路。
“那么,今后就由我來代替你活下去吧 ,”秦林精神一振:“從今往后,我就是秦林字木槿了!”
不過他并不準備按照書信去投奔那位素未謀面的“東璧兄 ”,現在已經有了二百兩紋銀 、五十兩金葉子 ,有了合法的身份,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仍然決定按照原計劃,去經濟發達、四海通衢的江南沿海尋找機會。
秦林把尸體拖到樹叢中,費盡力氣用高豺羽的單刀刨了個深坑 ,將尸首、懷疑有毒的面餅 、幾本白蓮教經文、多余的路引書信以及單刀都扔了進坑內 。
那晶瑩玉潤的白蓮玉佩本想扔進去,轉念一想高豺羽作為白蓮教在此地的大師兄,將經文貼身存放而金銀渾不在意 ,正是一位根正苗紅的邪教徒的本色,但這塊玉佩珍而重之的放在袖內,說不定有著別的重要用途 ,便將它留了下來。
把挖坑的浮土填進坑中,踏平,再走到遠處小心的挖些草木 ,連根插在這塊地面上,春夏之交草木生長繁盛,幾天之后就算包青天到這里也看不出地底下埋了個人。
仔細清理了留下的痕跡 ,秦林笑嘻嘻的插了三根樹枝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都說管殺不管埋,爺從殺到埋一條龍服務,高兄可是賺大發了 。唉 ,說到頭還是你自個兒不好,毒餅子的滋味兒可不是隨便能嘗的……”
若是高豺羽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活轉來?
秦林心情不錯 ,盤點了一下收獲:紋銀二百兩、金葉子五十兩,白蓮玉佩一枚,毒藥一瓶 ,路引一張,書信一封,全都用包袱皮包了 ,負在肩上走路。
往前走了三里,越過一座小山崗,便是個只有五六戶人家的小山村 ,麻衣穿了幾天又臟又臭,還被荊棘扯得破爛不堪,秦林便用散碎銀子找山民買了身粗布衣服換上,脫下來的麻衣裹住路引和金銀等物 ,一古腦兒塞在包袱里。
聽山民說前方十里的江邊有個稍大的馬口鎮,時不時還有條小江船在那鎮上碼頭停泊,看看太陽落山還有幾個鐘頭 ,秦林決定到馬口鎮投宿,等待去長江下游的客船 。
翻過兩重小山崗,在荒草橫生的山道上行走 ,秦林剛買的粗布衣服又被荊條扯破了不少。
突然感覺小腿上一陣奇痛,急忙退了兩步。
卻見草叢中有條五尺長的蛇,黑質白花 ,蛇頭上鱗片向背方翹起,頭呈三角形,背黑褐色 ,頭腹及喉部白色,間或少數黑褐色斑點,腹部扁扁的,尾尖一枚鱗片又尖又長 。
這蛇盤成一盤 ,腦袋高高昂起,吐出猩紅色的蛇信子,發出絲絲的可怕聲響 ,張開的口中兩只尖牙,方才就是它咬了秦林。
這家伙一看就是毒蛇,秦林懊惱之余 ,盡量保持鎮定,同時慢慢后退,不去激怒它——被咬一口已經倒霉到家了 ,再挨一下豈不冤枉?
果然那條蛇慢慢把腦袋縮了回去,再過半晌,秦林退得更遠 ,毒蛇也就得意的昂著腦袋,滋滋輕響著,慢悠悠的從灌木叢中溜走了。
呼~~秦林大大喘了口氣,這才有空檢查傷勢 。
挽起右邊褲腿 ,小腿肚上兩道深深的牙痕,血不斷的流出來,傷處高高腫起 ,用手指頭按按,“****!”疼得秦林嘴里哧的一聲,傷處腫得發硬了 ,短短時間,附近的皮膚已經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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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黛
秦林趕緊從衣服下擺撕塊布條子,在傷口往上兩寸的地方把腿捆扎起來,阻止蛇毒大量進入全身血液循環。
雖然不是專業的臨床醫生 ,但秦林身為法醫自然具備基本的醫學知識,毒蛇種類不同,毒液的性質也不同,分為血液循環毒素 、神經毒素、混合毒素和細胞毒素四種類型 ,傷處紅腫變硬、流血不止,劇烈疼痛,附近皮膚變成烏青色 ,這是被血液循環毒素所傷害的癥狀。
被毒蛇咬傷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如果是毒性極為猛烈的眼睛王蛇,被它咬傷后最快的死亡時間僅僅三分鐘 ,人們通常會在半小時內喪命 。
秦林不是生物學家,并不認識那條咬傷它的黑白花蛇,不過他從癥狀判斷是血液循環毒素 ,這種毒素在進入循環后數小時可擴散到頭部 、頸部、四肢和腰背部,導致體溫升高,心動加快 ,呼吸困難,鼻出血,尿血,抽搐等全身癥狀 ,如果被蛇咬傷后四小時內未得到有效治療,最后會因心力衰竭或休克而死亡。
不是被眼睛王蛇咬到,而是中了發作時間較慢的血液循環毒素 ,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
這荊湖山區潮濕多雨,山間溪流很多,秦林記得來路上有條小河溝 ,只好強忍住疼痛,一步步挨過去,百十步的路程 ,倒走了一柱香的時間。
在小河溝邊坐下,看看傷處,暗叫聲乖乖不得了:就走這么幾步 ,氣血運行加速,剛才烏青的傷處此時已變成紫黑,假如最初沒有用布條子捆扎傷肢上段,豈不是毒發攻心了么?
秦林先伸手捧起清水澆洗傷口 ,然后把一小截竹子折斷,忍著劇痛,用鋒利的斷口割開傷口 ,最后從小腿上端向傷口附近反復擠壓,把帶毒的污血排出 。
直到流出的鮮血呈鮮紅色,傷處的腫脹感有所減輕 ,秦林才把傷口包扎起來,稍稍松了松上端綁扎的布條子以免右腳缺血性壞死,最后背起包袱 ,慢慢往那小山村走。
無奈這黑白花毒蛇的毒性十分猛惡,不是尋常毒蛇可比的,還沒走上一里路 ,秦林就感覺頭暈眼花,支持不住。
心臟跳動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急促的跳動使人心煩意亂,血壓似乎升到了可怕的高度 ,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把血液壓進腦中,在腦袋里發出沉悶的沖刷聲 。
呼吸變得困難,好像每一口都不夠身體的消耗 ,不論呼吸多么急促多么貪婪,胸口總是憋悶難受,并且越來越嚴重……
秦林可以憑意志力強忍小腿傷處的劇痛 ,但這種全身反應是沒辦法用意志力克服的,四肢百骸沒有一絲力氣,只有劇烈的心跳像重錘打鼓似的。
咚咚、咚咚!
秦林大聲叫喊求救 ,誰知這荒山野嶺少有人行,那小山村的山民也從不在野外過夜,日頭剛偏西就回家 ,這時候早已盡數回到村內。小山村在兩里之外與此地還隔著座小山崗,當然無人聽見求救聲 。
力量漸漸從身體里流逝,秦林每一分鐘都在痛苦的煎熬,附近靜得可怕 ,只有他自己的呼救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以及心臟越來越猛烈的跳動聲沖擊著耳膜,并且心臟每次搏動所泵出的血液 ,都讓腦袋脹痛難耐。
到后來他連喊話的聲音都沒有了,只能虛弱無力的斜倚在一顆老松樹的樹干上,嗬嗬的喘著粗氣。
“難道我就此不明不白的喪命荒山 ,成為史上第一個被毒蛇咬死的穿越者?”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秦林此刻倒不是害怕,而是又好氣又好笑 。
恍惚間有人說話的聲音傳入耳中 ,秦林精神為之一振,想要呼救,無奈喉嚨口干啞疼痛 ,半個字也喊不出來。
遠遠聽見一個青春甜美的女聲:“……爺爺,咱們今天找到不少稀奇的藥材啊,我又可以替您那本書添幾張插圖嘍!嘻嘻~上山之前就說好的,回家爺爺可得請全家人吃鱖魚喲。 ”
那爺爺的聲音則樸拙蒼勁 ,語氣中對孫女頗為寵愛:“是啊是啊,青黛說的是。鱖魚,其味鮮美如豚 ,食之有益氣力、補虛勞 、健脾胃之效,‘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現在正到吃它的時節了 。”
說話間兩人就已轉過山道的拐彎處,進入了秦林的視野。
前面是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容顏極其嬌美 ,頭頂如云的青絲梳著雙螺髻,襯著肌膚潔白細膩仿佛吹彈可破,雙頰因為行走而略帶紅暈 ,更增麗色,鑲彩邊的青布長裙裹住婀娜身姿,背負著一只精致的竹藥簍兒,右手中握著柄小小的藥鋤。
她櫻唇微張成一個好看的弧度 ,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十分純真可愛,正吃驚的瞧著秦林 ,左手不自覺的扯了扯爺爺的衣襟 。
那老人約摸花甲之年,身材高瘦容貌清矍,雙目神光湛然 ,穿著領玄色長衫,腰系象牙白的絲絳,手握一柄九曲十八節的竹杖 ,花白的胡須和頭發隨風飄飛,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秦林神智迷迷糊糊的,暗自思忖:“難道遇上神仙了 ,紫霞仙子和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 ”不慌不忙的上前查看秦林傷勢,初見傷處呈紫黑色,兩道毒牙印痕流血不止,兀自吃了一驚 ,待發現小腿上端扎著布條阻止毒血攻心,傷處流出的血液顏色殷紅,顯然之前已將大部分蛇毒擠出 ,忍不住點了點頭,頗有嘉許之意。
少女心地善良,見秦林被蛇咬傷生死不知 ,立刻拉著爺爺的袖子,嬌聲道:“爺爺,快給他治傷啊 ,看樣子肯定很疼啊~~爺爺本事最大了,一定能治好的,青黛沒說錯吧?”
老人捋了捋頷下花白的胡須 ,一邊有條不紊的查看傷勢,一邊說:“此為蘄蛇所傷 。蘄蛇龍頭虎口,黑質白花,脅有二十四個方勝紋 ,腹有念珠斑,口有四長牙,尾上有一佛指甲 ,毒性猛惡,鄉人呼為百步倒,咬人之后傷處腫痛作紫黑色 ,蛇毒見血封喉,原本天下間無藥可救……”
秦林中毒之后神智混亂,全靠意志力支撐才沒有昏迷 ,本來聽這老頭兒說那條毒蛇的性狀完全吻合,還以為他有辦法救治,就稍稍松了口氣。
可精神剛剛懈怠 ,突然間又模模糊糊聽得一句“無藥可救 ”,登時心頭一緊,之前松了的那口氣卻再也沒法提起來,只覺心臟猛的一縮 ,腦袋像被錘子狠狠敲擊,登時耳邊金鼓齊鳴,眼前金星亂冒 ,竟已昏死過去。
玄袍老者只顧著查看傷口,卻不知秦林昏迷,從懷中取出只小瓷罐兒 ,口中兀自滔滔不絕:
“可爺爺早就有了救治蘄蛇咬傷的蛇藥,否則豈敢于春夏之交登上咱蘄州的荒山找藥?遇上老夫,他這條命就算撿回來啦!青黛啊 ,你看我這獨門蛇藥,乃是七葉蓮、青龍膽、急解索 、鬼針草、鳳凰花等二十八味良藥調配而成,扶正祛邪、散風止痛 ,治毒蛇咬傷效驗如神……”
聽爺爺如是說,名為青黛的少女自是毫不懷疑,便放下心來,瞧著秦林昏迷不醒 ,她掩口撲哧一笑:“爺爺你長篇大論的,卻把這人給嚇暈過去啦,要是蛇毒不曾毒死他 ,卻被您活活嚇死,那就太好笑啦~~”
玄袍老者已取出金針為蛇咬的傷口拔毒,作治療的初步處理 ,聽得孫女開玩笑,不禁老臉一紅,略顯尷尬之色 。
秦林傷口呈紫黑色高高腫起 ,臉上青氣浮現,青黛雖然相信爺爺的醫術,卻也忍不住擔心道:“瞧毒牙咬得挺厲害 ,可是受傷不淺啊! ”
玄袍老者已用金針拔毒之術將殘余的蛇毒拔出,他細細的擦干凈金針,收回囊中,然后取出一只小錦盒 ,把蛇藥敷在毒蛇咬傷之處,最后用布條綁縛。
蛇藥見效奇快。秦林是被蘄蛇咬傷,中了血液循環毒素 ,毒牙印處始終血流不止,傷口雖小,到現在失血也已不少了 ,但玄袍老者的蛇藥剛剛敷上,登時止住血,只有些須黃水流出 ,片刻之后連黃水也不流了 。
并且蛇毒導致劇痛,秦林便是昏迷中兀自雙眉緊鎖,施藥之后則眉頭舒展 ,顯然有所好轉。
果然“扶正祛邪 、散風止痛、效驗如神”,玄袍老者倒也不曾胡吹大氣。
此刻玄袍老者像是完成了一件頗為得意的作品,心滿意足的拍拍手站起身來,眉飛色舞的對孫女道:“瞧爺爺手段如何?”
病人既已得到救治 ,青黛神色頓時輕松,繞著秦林轉了一圈,頗為不屑的道:“這人細皮嫩肉 ,不像個慣走山路的人,哼哼,真是個膽小鬼呀 ,聽到‘無藥可救’四字就嚇得昏死,忒也膽小!切~膽小鬼! ”
其實秦林何嘗膽小?官府懸銀八百兩捉拿的白蓮教大師兄,還埋在坑里呢!只不過被毒蛇咬傷之后身體虛弱 ,一口氣提不上來才暈倒的。
“太老爺,小姐,等等我們 ,這荒山野嶺的……”從來路上,幾個人的呼喊漸漸近了 。
青黛撇了撇小嘴,蹲下來百無聊賴的用藥鋤挖地,挖了幾下 ,視線又回到爺爺和秦林身上。
秦林被蛇咬傷之后走路跌跌撞撞,粗布衣服被荊條扯得東飄西蕩,少女從這角度看去正好瞧見他胸腹處裸露的大片肌膚 ,不由得怔了怔。
青黛慌忙背轉身去,粉嘟嘟的臉上已是緋紅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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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璧
我沒死?
秦林醒來之后,發現自己身下是鋪著精細草席的床鋪,上面蓋著輕薄舒適的棉被 ,身處的房間雖然沒有雕梁畫棟的華麗裝飾,但敞開的窗子既有溫暖明媚的陽光射入,又有馥郁的藥香飄來。
再看看墻角處 ,那只裝著路引等物的包袱被隨便扔在角落,沒扎緊的包袱口子露出里面臭烘烘的麻布衣服,一副神厭鬼憎的樣子,大約這就是無人理睬它而被隨手扔在墻角的原因吧。
秦林大病初愈 ,身體酸軟無力,又沒見人來招呼,不免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看樣子 ,是那仙風道骨的老人家和閨名青黛的嬌美少女救了我,不過是怎么從荒郊野外來到這間房子的?那老者雖然身體旺健,也不像能背得起一個少年人的 ,嘿嘿,難不成是青黛背我下的山?
秦林穿越前一心撲在工作上,再者也沒有幾個女孩子愿意和整天跟尸體打交道的怪人交往 ,是以他老大不小的了還沒正兒八經的談過場戀愛,此刻想到名叫青黛的少女言語嬌憨純真,容貌天真可喜 ,不由得一陣壞笑,口水嘩嘩的往下流 。
按照通常穿越者擁有的主角光環加持,這里多半就是青黛的閨房了,那么接下來的劇情就該是美女救英雄 ,然后哭著喊著非得以身相許?
沒過太長時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個白白胖胖的少年 ,手上端著銅盆搭著塊毛巾。
見昏迷多日的秦林大睜著眼睛,小胖墩愣了片刻。
秦林暗嘆一聲,看來自己還沒得到主角光環的加持 ,在床上昏睡這幾天都是這小胖墩照顧的了 。
唉~如果來的是那位青黛姑娘……
秦林自嘲的笑笑,提醒自己現在是明朝萬歷年間,禮教最重男女大防 ,除開貧寒人家的女子必須外出勞動,只要生活過得去的婦女都不大愿意拋頭露面,連不少夫妻在成婚之前都沒有見過面呢 ,美女救落難公子再以身相許這種老套戲碼,恐怕只有往小說里面去找了。
微笑著朝胖墩點了點頭,秦林問道:“這是哪兒?我昏睡了多久?最近幾天都是這位兄弟照顧的吧,多謝你了!”
小胖墩這才想起把端著的銅盆放下 ,嘴里嘟嘟囔囔的道:“哪兒?當然是我的房間,你躺著的就是我的床,太老爺和小姐在荊棘嶺救了你 ,劉管家他們把你從嶺上抬下來就擱我房里了,搞得我這三天都只好和伙計們擠大通鋪……”
“真是不好意思啊, ”秦林摸了摸腦袋 ,看看小胖墩穿著舉止,見他生得肥肥白白,顯然家境不錯 ,但一身青衣布鞋又算不得華貴,便笑著說:“那這樣吧,改天我請你吃叉燒、肉包子和芝麻燒餅。”
正如秦林所料 ,小胖墩生來嘴饞所以才長得這么富態,但家境也只稱得上小康而已,平時可不能經常吃到點心,所以聽秦林說請他吃叉燒和肉包 ,立馬就喜笑顏開,樂呵呵的,扳著手指頭一樣一樣的如數家珍:
“那好啊!麒麟山腳下趙家酒樓的叉燒味道最美 ,十字街口的王婆包子皮薄餡多,南城白家鋪子的芝麻燒餅是咱們蘄州一絕……”
秦林聞言暗自好笑,看來這小胖墩還真是個饞鬼 ,而且性情直爽心口如一,這三天也多虧他照顧,值得交個朋友 。
到最后聽得小胖墩說白家芝麻燒餅是蘄州一絕 ,秦林不禁愣了:“你說這兒是蘄州? ”
小胖墩走上前摸了摸秦林的額頭,疑疑惑惑的說:“你沒發燒啊,咱們這李氏醫館不在蘄州城 ,還能在哪兒?”
秦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好不容易混出城,現在又被抬了回來……不過現在有了路引,大明朝的萬里江山 ,普天之下任何地方都可以落腳了。
之前經過蘄州,秦林一路上無數次聽人說起城中有個李氏醫館,懸壺濟世 、妙手仁心 ,百姓們贊不絕口,稱醫館主人為李神醫,傳說中簡直到了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程度 ,而且那李神醫宅心仁厚,數十年間每逢地方上爆發瘟疫必竭力賑救,深得民心。
當時秦林對神醫什么的并不太關心 ,反正沒打算在蘄州常住嘛,沒想到被毒蛇咬傷竟是由這位神醫所救,卻也僥幸。
試了試身體只是臥床幾天之后有些酸軟無力 ,至于頭暈眼花、劇烈心跳、傷口出血等等癥狀則全然消失,秦林不禁暗自佩服李神醫的手段 。
現代醫學上對劇毒蛇咬傷,除了清創 、去除余毒這些前期處理,主要還得靠抗蛇毒血清 ,大明朝的李神醫當然不會有這玩意兒,那么他的治療手法必定有獨得之處。
“這位兄弟,我是漢陽縣人 ,秦林秦木槿,還沒有請教你的姓名。另外這座醫館都是李神醫的嗎,他于我有救命之恩 ,那么恩人的名諱上下怎么稱呼?”
小胖墩自豪的道:“我叫陸遠志,家就在蘄州南市上,現在跟著李神醫~~ ”
秦林還以為他是李神醫的徒弟 ,陸遠志這才接著說:“~~的徒弟龐憲龐大夫學習醫術,至于我家神醫太師父嘛,你是漢陽縣人連他老人家都不知道 ,還真孤陋寡聞!以前太師父在武昌楚王府做過‘奉祠正’,武昌府和你們漢陽縣就隔一條長江……”
陸遠志夾七纏八的說了半天還沒提到神醫太師父到底是誰,秦林忍不住提醒他:“太師父究竟是誰?”
“我家太師父名諱上時下珍,李時珍嘛! ”陸遠志說著一拍腦門 ,拔腳就朝外走:“嘿,你病好了,我告訴太師父去 ,說半天話了我這會兒才想起來 。”
秦林看著陸遠志離開,愣怔了半晌,萬萬沒想到這位神醫竟然是后世大大有名的大明醫圣 ,《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怪不得他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蘄蛇咬傷,對這位醫圣來說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嘛,蘄蛇的性狀和功用 ,《本草綱目》里可是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過印象中好像李時珍是個家境貧寒的醫生,怎么有規模如此龐大的醫館?以太老爺和小姐的稱呼看,似乎很有身份地位。
其實李時珍并不像后人想像中那么貧寒 ,李時珍的父親的確是個貧寒的鈴醫,但他自己早年就出任過武昌楚王府的八品官“奉祠正”,后入京師太醫院供職,回蘄州家鄉后也常替荊王府的天潢貴胄們診病 ,診金收入不菲,否則他哪兒來的余錢給窮人施藥?
如果說李時珍在楚王府和太醫院的任職還屬于雜品職官,那么他的大兒子李建中以嘉靖壬子年舉人身份出任四川蓬溪縣令 ,二兒李建元、四子李建木也分別考上了秀才,李家已算得上官宦門第,躋身于儒林 。
沒過多久陸遠志就引著李時珍來了 ,讓秦林高興的是,嬌美可愛的李青黛也躲在爺爺身后,明媚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好奇的打量著秦林,而李時珍對這個孫女顯得十分慈愛,甚至可以說有些寵溺。
秦林對救命恩人是非常感激的 ,換做穿越前的現代社會,南直隸按察使司對徐老太案的判決早就涼透了人心,還有幾個人不怕惹禍上身,敢對倒在地上的人扶一把?要是在徐老太時代的南直隸被蛇咬了倒在地上 ,恐怕只有等死,絕對等不到救命的李時珍!
所以他掙扎著爬起來,跪坐在床上朝李時珍拜謝:“神醫救命之恩 ,在下沒齒難忘…… ”
李時珍笑吟吟的,輕輕把秦林按回躺下:“醫者父母心,小哥前日被蛇咬傷 ,我輩豈能見死不救?再者,能救治好還多虧小哥自己處置得當,清洗傷口、擠出毒液、捆扎傷處上端防止蛇毒隨血脈上行攻心 ,都是極佳的手法,老夫所做的只是上藥這最后一步,區區微勞實在不足掛齒。”
瞧瞧 ,瞧瞧這醫風醫德!秦林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
不料李青黛見爺爺夸秦林處理巧妙,便有些不服氣,嘟著小嘴道:“爺爺太謙虛了,昨天晚上您喝了酒 ,不是很高興,說蘄蛇咬傷極難救治,若非您的蛇藥斷難活命 ,而且這幾年您救治三十多例蘄蛇咬傷,以他這次療效最為完美無缺嗎?”
“啊,我說過嗎?”李時珍笑著摸了摸孫女的腦袋。
蘄蛇咬傷必須兩個時辰之內施以有效的救治 ,否則毒發無解,而病人被咬傷往往是在荒山野嶺,送到蘄州城內的李氏醫館就把時間拖久了 ,很多時候半路上就咽了氣,李時珍縱是神醫也沒辦法和閻王爺搶人。
蘄蛇被稱為百步倒,言其毒性異常猛烈 ,常人被咬傷在走上百步的時間內就要送命,又稱五步蛇,說咬傷之后劇痛難忍,往往只能走五步遠就要一頭栽倒 。
這種說法固然有夸張之處 ,但鄉民們不懂蛇咬傷的處理,在傷口沒有清洗 、血脈沒有緊扎的情況下慌忙奔行,很快蛇毒就隨血脈上行 ,擴散到全身,快速中毒斃命,即使僥幸保住性命也會留下不少后遺癥。
像秦林這樣被蘄蛇咬傷之后 ,自己做了幾乎完美的前期處理,李時珍救治起來實在順手無比,并且救治又及時 ,實是醫學上非常難得的完美病例,所以他昨天查看秦林的病情之后十分高興,喝了點自釀的藥酒 ,和寵愛的孫女說了些得意的話,今天聽說秦林醒來,又急匆匆的過來查看。
只不過自家人之間說的話,怎么可以和病人說呢 ,這不成了居功自傲、示恩賣好?青黛天真爛漫不通世故,李時珍卻是很不好意思,老臉微紅 ,對秦林拱拱手:
“小哥見笑了。犬子宦游巴蜀,留下這孫女在老夫膝下承歡,老夫可憐她父母不在身邊 ,未免驕縱了些 。 ”
李青黛輕哼了一聲,朝秦林撇了撇嘴,又縮回爺爺身后 ,倒是不再說話了。
秦林趕緊道:“李神醫太謙虛了,青黛小姐說的才是事實,沒有你們相救 ,只怕我早就成了荒山上的孤魂野鬼。”
被陌生男子提到自己閨名,李青黛立刻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從爺爺身后探出頭來,期期艾艾的說:“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哦~你偷聽爺爺和我說話來著 ,真討厭!”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又嬌聲道:“不行,你知道我名字了 ,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快說出來,這樣才公平! ”
聽得小姐問一個青年男子的名字 ,小胖墩陸遠志和幾個擠在門口的師兄弟都忍不住笑,這位師妹天真爛漫,太師父對她又向來驕縱 ,以致她竟不明白這樣問有何不妥 。
“胡說八道,”李時珍笑著把孫女拍了回去,若是一般書香門第的閨女根本不允許和陌生的青年男子見面 ,李家本是醫生,沒官宦世家那么講究,這地方又是自家醫館之內,他才允許好奇的孫女跟著來 ,但她出言詢問一個青年男子的姓名,確實就不應該了。
以李時珍的身份自不會讓仆人 、學生去翻秦林的包袱,沒看見那張路引 ,當然不知道他的姓名,此時孫女提起他也就順勢問道:“那么,還未請教小哥臺甫上下?”
秦林還是原來的說辭:“在下世居漢陽 ,姓秦名林字木槿…… ”
剛說到這里就聽得“哧”的一聲笑,和“咦”的驚訝聲。
吃吃笑的是青黛,隔了片刻 ,陸遠志和他的師兄弟們才恍然大悟,擠眉弄眼的跟著笑了起來,讓秦林一頭霧水 ,不知道他們笑的什么 。
一臉驚訝的則是李時珍,他反反復復的打量秦林,沉聲問道:“恕老夫冒昧,小哥可有身份憑證? ”
秦林醒來已有了半個時辰 ,酸軟無力的感覺開始消退,聞言他干脆翻下床,伸手去包袱里掏摸 ,取出路引和書信,恭恭敬敬的遞給李時珍。
李時珍將路引略掃一眼就放在旁邊,只把書信拿在手中細看 ,看著看著手就微微發抖,眼睛里淚水滾下來。
青黛捂住了小嘴,陸遠志和一眾師兄弟目瞪口呆 ,不知道李時珍為何變成這般模樣 。
“老友啊老友,沒想到你竟先我而去,黃泉路上且慢行……”李時珍哽咽半晌 ,忽然神色肅然,對秦林道:“世侄孫且寬心,就在我這里住下吧!”
秦林一頭霧水,完全沒搞清楚狀況。
李時珍抹了把老淚 ,緊緊抓住秦林的手臂:“難道令祖沒有和你說明白就病逝了?老夫名時珍,字東璧,便是令祖的知交好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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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木槿
從李時珍的口中,秦林得知“爺爺”秦實與這位大明醫圣竟有非常深厚的交情。
原來二十五年前李時珍曾被武昌楚王府邀請擔任正八品的“奉祠正” ,主要負責醫療工作,當時秦實正在王府儀衛司任“典仗”,是個正六品的低級武官 ,兩人相交莫逆 。
楚王篤信道家方術,招請道士在府中開爐煉丹,搞得烏煙瘴氣。那些道士們還胡說什么有病不需要醫學治療 ,只要虔心求神煉丹便能痊愈,煉成金丹還能成仙了道、白日飛升。
李時珍不信方術,屢次與道士互相辯駁,受到道士的聯合排擠 ,期間秦實幫了他不少忙,但楚王一心求仙偏袒道士,他倆對此也無可奈何。
后來道士進讒言陷害 ,把煉丹失敗歸于府中有人對神仙不敬,矛頭指向秦李二人 。
煉丹不成升仙無望的楚王遷怒于人,李時珍是杏林名醫素有清望 ,對他不能太過分,正好嘉靖皇帝下旨延請名醫入太醫院,楚王就推薦他去數千里外的京師太醫院任職 ,等于一腳踢出王府,眼不見心不煩;
秦實就沒那么好運氣了,雖是正六品 ,在重文輕武的大明朝卻沒有什么地位,王府儀衛司的武官更是如同家奴一般,楚王下令亂棍將他打出王府,直接除名開革。
秦實回到長江對岸的漢陽縣老家 ,生活清貧,李時珍從太醫院回到蘄州行醫,經濟上漸漸寬裕起來 ,便寫信勸老友搬到蘄州,被好強的秦實拒絕,又托人帶信帶銀子去 ,秦實卻把信收下,銀子一概退回。
提起往事李時珍好不唏噓,說完對秦林道:“世侄孫既然到了這里 ,一切有我安排,總要不負秦實老友的重托 。對了,武昌在蘄州上游數百里 ,怎么你沒到蘄州城來找老夫,反而跑到下游方向的荊棘嶺去了? ”
秦林只好編了套說辭:“侄孫不想麻煩太世叔,準備沿長江而下,去江南做點生意……”
孰料話還沒說完 ,李時珍面皮漲得通紅,花白的胡須就根根翹了起來,正言厲色的說:
“胡鬧!世侄孫 ,令祖信上說你素性頑劣,恐你踏入邪途,老夫還只當他管教過于嚴厲 ,今天聽你如此說,倒是坐實了令祖的說法。想那江南煙花浮浪之地,什么秦淮河、西子湖的 ,煙花柳巷青樓畫舫,年輕人去了豈不目眩神迷,一步錯 、步步錯 ,將來還有個善了嗎?”
陸遠志眾師兄弟望著秦林眉花眼笑,還有人朝他一挑大拇指——顯然江南的青樓楚館,在這群年輕人的想像中頗具誘惑力。
李青黛則朝他做了個俏皮的鬼臉,春蔥般的手指在鼻上刮了刮 ,吃吃的笑:“不要臉,不害臊! ”
秦林早已目瞪口呆,說去江南沿海本是因為那些地區商品經濟發達 ,方便做點事情,不料李時珍竟然會錯了意 。
他還沒想好怎么解釋,李時珍就斬釘截鐵的道:“世侄孫不必說了 ,老夫與令祖情同手足,他既然在臨終前托我照料,老夫便于你有管教之責任 ,斷不許你去江南胡作非為。好了,這張路引我收下了——劉全快過來,把路引送去州衙 ,拿我名帖找張吏目,替秦世侄孫在本州落籍!”
秦林傻眼了,李時珍不僅是他名義上的太世叔,還是實打實的救命恩人 ,這老頭兒拿出太世叔的威風來,他當然無可奈何,眼睜睜的看著管家劉全拿著路引往州衙去了。
于是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留在了李家 。
小胖墩陸遠志已在李氏醫館學習三年,照顧病人挺有一手的,廚房又時不時送雞湯、參湯 ,不出數日秦林的身體就恢復如常,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
秦林帶來的書信上要求李時珍給他謀個營生,李時珍便讓他留在館中學習醫術 ,這個決定頓時叫醫館的學徒和伙計們對秦林羨慕不已。
陸遠志告訴他,這李氏醫館并不是那么容易進的,首先要三代家世清白 ,其次要本人好學上進,最后還要天資聰穎 。
如此嚴格的條件,蘄州城內外想進醫館做事的人卻快擠破頭了。
原來李氏醫館的學生分為三等,最低一等是藥鋪伙計 ,在掌柜和熟手帶領下辨別各種藥物、熟悉藥性,只要在李氏醫館做了五年以上,成了熟手 ,自有別家大藥鋪重金聘去做二柜頭 、三柜頭,若是去中小藥鋪甚至直接當掌柜也不稀奇。
第二等是學徒,有入醫館旁聽的資格 ,不過仍然要承擔灑掃雜務和藥鋪的工作,李氏醫館的學徒已算神醫李時珍的編外弟子了,學個五年八年 ,出師之后在荊湖地區城鄉各處行醫都不愁衣食。
最令人羨慕的則是醫館的正式學生,這就是大明神醫李時珍的正宗嫡傳了,只要學醫有成 ,荊王楚王等各處王府都虛位以待,醫術高明的說不定還會被推薦到太醫院,那就是朝廷命官,光宗耀祖了 。
只不過目前李家醫館招收正式學生的條件極其嚴格 ,包括陸遠志和李青黛在內僅有六個人,秦林是第七個。
秦林從錦衣衛追捕的白蓮教大師兄高豺羽那兒弄了不少金銀,暫時不缺錢 ,對王府醫官和御醫這種沒什么權力、純粹伺候人、時不時還要受氣的職位也沒什么興趣,陸遠志說得口水嘀嗒的秦林卻不怎么動心。
不過他還沒想好下一步做些什么,學的刑偵和法醫技術在大明朝貌似沒什么用處 ,造玻璃肥皂煉鋼這些很有前途的工作嘛,他又不會 。
前一世學的法醫,和死人打交道多 ,和活人打交道少,對臨床治療只懂個皮毛,說起中醫更是一竅不通 ,見識了李時珍不用抗蛇毒血清就能治好毒蛇咬傷的本事,秦林不禁對這位大明醫圣的醫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反正還沒想好去處,留在醫館倒也無妨。
李時珍有六名得傳醫術的入室弟子 ,龐憲 、瞿九思,以及他自己的四個兒子。
萬歷元年瞿九思考中舉人就離開了醫館,長子李建中則遠在四川蓬溪縣為官 ,次子李建元和四子李建木都已考上秀才,分別在黃州府學和蘄州儒學讀書,目前主持醫館的只剩下龐憲和三子李建方 。
秦林在醫館學習了好幾天 ,李建方和龐憲作為老師輪流來教學。
李建方為人有些嚴肅刻板,課后也不大和學生說話,拿起書本就走——陸遠志說這位老師想學李時珍的例子進入太醫院任職 ,所以忙著鉆研醫學典籍,對醫館的教學和日常診療工作不是很上心。
龐憲字鹿門,是個有些發福的中年人 ,他無論見了誰都是笑嘻嘻一團和氣,目前醫館的工作主要由他承擔 。
秦林來到醫館半月之后,忽然連續三天李建方都沒有露面,第四天又是龐憲講課。聽課的除了七名正式學生 ,還有不少旁聽學徒。
老師在臺上講君臣佐使、寒熱虛實,秦林則對著大字本皺眉頭:他從小學的簡體字,對現在使用的繁體字嘛 ,辨認倒也不太難,可寫起來總是缺筆少畫;再者并沒有專門練習過毛筆,現在將一管筆握在手中 ,軟軟的筆頭東一拐西一彎,寫出來的字是七歪八扭 。
現在秦林才知道那些穿越者憑借幾句后世的杰出詩詞文章就在古代考科舉,不僅進士及第還要連中三元的故事是多么可笑了 ,單單是古人的毛筆書法你就拍馬也趕不上……
“木槿!”
秦林突然間聽見講臺上喊到自己的表字,恍惚間抬頭應了一聲。
滿堂學生同時投來詫異的目光,有幾個人已笑了起來。
龐憲拿書敲了敲桌子 ,斥道:“笑什么笑? ”
接著他在講臺上一本正經的往下念:“木槿,甘、平、滑 、無毒,主治牛皮癬、痔瘡腫痛、大腸脫肛 、噤口痢、黃水膿瘡……”
龐憲每念一句,底下就笑翻一群人 ,沒辦法,這木槿的主治功能實在是“很黃很暴力”。
秦林苦笑著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懂得中醫中藥 ,根本不知道“木槿 ”還是味中藥,只因為要和路引相符,聽起來也和原本的姓名合拍 ,便以“木槿”為表字的,也是現在他才明白為什么清醒之后第一次說出姓名,青黛會立馬樂不可支 。
這不是 ,坐前排的青黛伏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顯然又笑得不亦樂乎了 ,半晌后她轉過身來,趁人不注意飛快的朝秦林做了個鬼臉——率先發現這個名字的笑點,顯然她為此很有點得意。
原本有點小郁悶的秦林,見了這夏花般燦爛明媚的笑容 ,登時心情變得一片明朗,笑著朝她點點頭。
明季禮法森嚴,青黛能在此上學一則因為李時珍年邁 ,編纂本草綱目時在某些方面需要孫女協助,二則李家醫學世家卻非官宦世家,家規并不是太嚴 ,三則李時珍對孫女頗為溺愛 。
但青黛也極少和師兄弟們說話,更不要說沖著別人笑了,秦林只點點頭 ,她就害羞得不行,面紅耳赤的回過頭,再也不往這邊看。
小姑娘輕輕拍了拍胸口 ,只覺得心如鹿撞。
大部分人并沒有瞧見這瞬間發生的一幕,但秦林不知道自己的側后,已有一道陰狠的目光射了過來 。
臺上龐憲被自己逗樂,嘴角也忍不住上翹 ,笑嘻嘻的問道:“秦林,你既以木槿為表字,可知道這木槿如何藥用么?”
陸遠志這些天已吃了不少秦林請的包子、叉燒 ,見他被老師叫起來,情知他回答不出,多半要被老師責罰。
小胖墩趕緊用書本遮住臉 ,用秦林才能聽到的聲音遞答案:“脫肛是木槿根煎湯…… ”
秦林站起來,老老實實的答道:“弟子不知,請先生指教。”
唉~陸遠志懊惱的一拍大腿 ,心說秦林要挨戒尺了:別看李建方老師平時板著張臉,其實對學生的學業是無可無不可的,你愛學不學;這龐先生看上去笑嘻嘻的 ,檢查學業卻最嚴格,稍有錯誤就要施以懲戒 。
誰知龐憲冷笑著朝陸遠志一揚戒尺,嚇得小胖墩直往桌子底下躲,但并沒有為難秦林 ,自己解答道:
“大腸脫肛,用木槿根煎湯,先熏洗后 ,以白礬 、五倍子調敷。痔瘡腫痛,用木槿皮或葉煎湯先熏后洗。黃水膿瘡……秦林,你且坐下吧 ,為師也知道你底子不好,但學醫之人必須弄懂藥性,你斷斷不可荒疏 ,還須加倍勤學才是 。”
“多謝老師教誨,”秦林拱拱手坐下。
醫館大堂那邊有學徒過來叫人,說是有危重病人到了 ,龐憲安排學生們自行讀書,讓大師兄張建蘭照管一下,便匆匆離開學堂。
秦林屁股還沒在板凳上坐穩,就聽見身側有人壓低了聲音 ,尖酸刻薄的說:“哼,不學無術,這種人也能混進咱們醫館 ,就算太老爺念舊,可這家伙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材料 ,有臉坐在這課堂中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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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師姐
名為白斂的學徒 ,用挑釁的眼神看著秦林。
他身邊的幾名學徒也充滿敵意,幾個人七嘴八舌的道:“什么玩意兒,臉皮還真是厚 ,都快賽過城墻了 。”
秦林一頭霧水,自打來蘄州也沒得罪過什么人啊,要說仇人嘛倒是有一個,高豺羽 ,還神不知鬼不覺的埋在地底下呢!這幾個人吃了槍藥,想找死?
旁邊坐的小胖子陸遠志回頭說:“白二哥,秦林可沒得罪你 ,太師父過年的時候就說正逢己卯年鄉試,建元、建木兩位先生要專心讀書考舉人,只有建方、龐憲二先生主持醫館 ,所以今年停招學生。白二哥沒能拜入師門,怪不到秦林頭上。”
大師兄張建蘭本來埋頭看書,聞言緩緩抬起頭 ,不徐不疾的道:“陸師弟此言有理,白老弟時運不濟,須怪不得別人 。太師父曾說咱們做醫生的人 ,首先講一個‘德’字,心性要耐得住磋磨,不驕不躁,寬正平和。 ”
秦林認得這人叫做張建蘭 ,現在這批學生當中以他年紀最大 、入門最早,天資聰穎、學業有成,眾人都說已得了李時珍五六成的真傳 ,是一眾學生、學徒的首領,還得到龐憲和李建方的重視。再有一年就要出師,據說很有可能被荊王府聘為從八品的良醫副 ,到那時就是朝廷命官,與平民百姓有云泥之別了 。
秦林還沒有說什么,倒是陸遠志得大師兄出言支持 ,十分高興的說:“還是大師兄教訓得對……”
沒想到張建蘭話鋒一轉,瞧著秦林皮笑肉不笑的道:“不過醫術也很重要嘛,否則將來替人治病的時候藥不對癥 ,庸醫殺人可是要坐牢的!秦師弟是太師父親口招入醫館的,若是將來醫術低劣,嘿嘿,豈不是辱咱們太師父的名聲?”
陸遠志已是張口結舌 ,對方一個一個太師父,他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一張圓胖圓胖的臉已是漲得發紅。
秦林此前已經聽陸遠志提起過白斂 ,既然張建蘭如此說,立刻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原來李氏醫館的入門弟子只要學成出師,將來就很可能被哪家王府擔任良醫正 、奉祠正 ,運氣好還能去太醫院供職,所以人人趨之若騖 。
但李時珍收弟子和再傳弟子的原則從來是寧缺毋濫,醫館學生每年僅僅招收一名 ,還要從家世、心性、才學等多方面進行考察,若是哪年沒有合格的,這年就干脆不收。
李氏醫館的伙計想成為學徒 ,學徒則想成為入門弟子,白斂就是其中最熱心的。他和張建蘭沾親帶故,就走這條門路想拜師入門,他資質不差 ,平時在醫館做事情也十分賣力,再加上張建蘭拍了胸脯,眾學徒們都覺得十拿九穩 。
不曾想明年正逢己卯科鄉試 ,因為建元、建木兩位先生要應舉,李時珍又忙于修撰《本草綱目》無暇教學,便決定停招 ,白斂就沒能如愿。
本來這事兒就完了,白斂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將來再等機會。
可秦林突然摻了進來 ,還是李時珍親口點的入門弟子,就讓白斂喝醋泛酸了。事沒辦成,張建蘭覺得臉上無光 ,也遷怒于秦林 。
最初幾天摸不清秦林的底細,他們還不敢公開發難,待從管家劉全那兒打聽到秦家父母雙亡家道敗落,此前只不過是祖輩和李時珍交好 ,實際上二十多年沒有往來過,好像李時珍也沒怎么特別照顧他,便漸漸的有些瞧不起了。
再看見秦林寫字七歪八扭 ,對藥性用法也是一竅不通,張建蘭和白斂就無所顧忌了,龐憲一走 ,他倆立刻挑起事端。
不料張建蘭說了這大通話,秦林只是嬉皮笑臉的看著他,眼神中帶著戲謔之意 ,活像對方是街頭耍猴的 。
張建蘭本來頗有點小城府,否則也過不了李氏醫館對弟子品行的考察,可他即將出師去做醫官 ,便沒有以前那么謹小慎微了,當著師父 、太師父自然收斂些,背后行事就漸漸張狂起來。
被秦林這么個初入門的師弟無視,張建蘭登時心頭火發 ,語帶譏嘲:“人貴有自知之明,與其白學幾年浪費時間,不如及早知難而退。我瞧秦師弟天資倒也不壞 ,去當鋪或者錢莊做個學徒,說不定還勝過在咱們醫館胡混呢 。 ”
秦林冷哼一聲不置可否,在他看來張建蘭的挑釁根本就不值得回應 ,區區一個醫館學生而已,至少高豺羽那種白蓮教匪首才值得認真對待吧。
可在別的人眼中,已成為新生受老生欺負的典型 ,某位不久前才挖坑埋掉欽命要犯的腹黑男竟被當成了可憐的受氣包,投向他的眼神除了鄙夷還多了幾分同情。
“張師兄,這太過分了吧……”
秦林身后響起了清脆溫婉的女聲 。
李青黛貝齒咬了咬嘴唇 ,雙手因為緊張而互相握住,鼓起勇氣道:“秦、秦師弟是剛學醫術,他以前又沒有學過,現在自然要差一點 ,咱們都是從不懂到懂慢慢學會的,再學三五年,秦師弟必定比現在強得多。”
張建蘭和白斂等人十分詫異 ,這位很受太師父寵愛的小師妹以前是極少和眾師兄弟說話的,不想她竟然出言維護秦林。
李青黛生得清麗嬌美,醫館學生們青年少艾都對她有幾分愛慕之心 ,只不過她深受李時珍寵愛,父親李建中又是現任的四川蓬溪知縣,眾人自知身份地位相差太大 ,便不生非分之想 。
只有張建蘭得了荊王府的準信,出師便能出任從八品的良醫副,雖然是不入流的雜職小官 ,離官宦儒林還差得遠,可他已有幾分飄飄然,自認為將來有了朝廷命官身份,嬌俏可愛的小師妹必然對自己傾心。
沒想到這秦林剛來幾天 ,從不多言的小師妹竟然替他說話,張建蘭一時間又妒又恨,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鼻子里冷哼一聲。
可他還沒想好進一步羞辱秦林的說辭,方才叫走龐憲的學徒又跑了過來:“來的是瘧疾病人,龐先生讓諸位過去瞧瞧。 ”
古代中國嶺南和湖南是瘧疾多發區 ,湖北蘄州李氏醫館所在的長江北岸其實瘧疾并不多見,但距離不遠的湖南長沙、江西南昌乃至兩廣地區就水網密布氣候濕熱,學生們出師之后在這些地方行醫就極有可能遇到大批瘧疾病患 ,因此碰到瘧疾患者龐憲就讓學生們見習一下 。
張建蘭沒搭理青黛,自顧著率師兄弟們離開了。
呼~李青黛長長的出了口氣,如釋重負的用手拍了拍胸口。
諸位師兄相繼離開 ,只剩下差不多年紀的秦林和陸遠志,青黛神情立刻變得調皮起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在秦林臉上一轉,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撇了撇嘴:“膽小鬼,要不是我 、要不是師姐我替你說話,你還不被張師兄嚇壞了?哼哼 ,他們也太過分了 。”
師姐?陸遠志困惑的看了看青黛,卻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閉上嘴巴不說話。
秦林哭笑不得 ,心說我離嚇壞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不過李青黛出言相助確是至誠,他也就拱拱手 ,老老實實的道:“那么,就多謝師姐了。”
這聲師姐一叫,李青黛頓時樂不可支 ,老氣橫秋的把小手一揮,大包大攬的道:“嗯,師弟,不用怕 ,今后他們再欺負你,師姐我就告訴爺爺去! ”
語氣如此穩重,單看神態動作青黛把她的神醫爺爺學了個十足十 ,可內容卻暴露了小姑娘的稚嫩,所謂告訴爺爺,和發現男生做壞事就朝老師打小報告的女孩子沒什么區別吧 。
秦林無可奈何的撓了撓頭皮 ,對青黛的“好意”,他實在無話可說。
“好了,就這樣吧 ,秦師弟,以后記得要聽師姐的話喲~~”李青黛偷笑著離開,美麗的大眼睛瞇成了月牙兒。
陸遠志這才苦著張胖臉 ,對秦林道:“唉,秦哥你上當了 。咱們醫館排師兄弟是按年紀而不是按入門先后,小師妹明明比你小,還讓你叫她師姐 ,真是的……”
秦林啞然失笑,這就是小師妹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的用意嗎?被這么個小姑娘占了便宜,還真有點丟臉啊。
和陸遠志拖在眾學生的最后 ,慢慢走向醫館大堂,秦林若有所思的問道:“那位張師兄,他從來都是這樣子的嗎? ”
“不 ,張師兄以前不這樣的,待我們挺不錯的。可自從他得了荊王府邀去做良醫副的信兒,就……”小胖墩不解的眨巴眨巴眼睛 ,長長的嘆了口氣 。
秦林一聲冷笑,“這么說來,他連做我對手的資格都沒有啊。”
什么?小胖墩奇怪的睜大了眼睛 ,全然不明白秦林的意思:醫館中除了太師父和兩位先生之外就屬張建蘭最大,將來他若是出任荊王府良醫副,更是從八品的朝廷命官,蘄州城內外的醫生都得對他恭恭敬敬 ,可聽秦林的語氣,竟完全沒把他當回事?
“話說回來, ”秦林瞥了眼小胖墩 ,意味深長的壞笑著:“不是說李氏醫館選學生要考察天資聰穎嗎,陸兄弟是怎么通過的?”
陸遠志十分得意,嘴都笑得咧到腮邊去了:“本來我是不行的 ,可太師父說學醫之人首重心性,古拙勝于新巧,誠樸勝于機變 ,就把我留下了。”
秦林摸摸陸遠志的頭,眼前這張胖乎乎的小圓臉越來越像范德彪了,賣拐的壞叔叔就專愛找這號“誠樸 ”的好孩子。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醫館大堂 ,只見龐憲居中,學徒、弟子們繞大堂四周圍了個圈子,圈子中間有條竹編滑竿,上面躺著位老婦人 。
這是夏天了 ,最近又長時間沒有下雨,天氣相當炎熱,可滑竿上的老婦人蓋著兩床棉被 ,兀自不停的打寒顫,雙頰泛青、嘴唇發紫,低聲呻吟喊冷得受不了。
滑竿旁邊蹲著個虎背熊腰的大漢 ,他蹲在地下似乎比普通人坐在椅子上還要高,體格非常魁梧,活像大廟里塑的護法金剛。
那大漢抬起頭來 ,正巧和秦林的視線撞了個正著,他嘴里咦了一聲,兩只牛眼瞪得比銅鈴還大 ,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小兔崽子,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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